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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

_3 斯蒂芬·金(美)
“你疯了吗? 现在是凌晨1 点, 你满手都是血。” 道克说。
“我不在乎几点, 血可以洗掉, 我要做你们从没吃过的丰盛早餐, 蛋、火腿、煎饼、肉汤、肉丁。”
“我爱你, 嫁给我吧。” 强尼说, 大家都笑了。
“哦, 该死, 如果有早餐, 我就留下吧。” 巴斯特说。
这就是我们最后如何会在奥罗拉农舍住了下来, 准备为一个已经要死的人去送死——— 不管强尼喜不喜欢, 杰克已经在归西的途中了。我们用沙发和椅子堵住前门, 后门用瓦斯炉堵, 可这起不了什么作用, 只有用火炉来堵才有用。我和强尼从福特车上取出冲锋枪, 道克也从阁楼上拿下几支枪, 还有一箱催泪弹、榴炮和一箱榴炮弹。我敢肯定美国军队都没有我们这么多武器弹药, 哈哈!
“好了, 我不在乎我们拿了多少武器, 只要那狗娘养的梅尔文·珀维斯能被打死就可以了。” 道克说。这时, “兔子” 已经把饭菜都摆上了桌子, 差不多也是农夫们吃饭的时候了, 我们轮流站岗, 观察门前的车道。巴斯特发出一次警报, 我们全都冲了出去, 但只是主干道上的运奶车。警察一直没有来, 可以说他们带来的是假消息, 可我说这是强尼的运气好。
这时候, 在归西途中并不快乐的杰克的情况变得更糟糕。到第二天下午两三点时, 连强尼也看出他撑不了多久了, 尽管他不表现出来, 也没说什么。倒是“兔子” 这个女人让我感到不爽。“兔子”
看到新的脓水从她缝的又大又黑的针缝里渗出来时, 她就开始哭,不断地哭, 好像杰克·汉弥尔顿是她生命中的惟一。
“别担心, 抬起头来, 美人,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还有, 他能恢复过来的。” 强尼说。
“是因为我用手指把子弹拿出来, 我知道不应该那么做。” 她说。
“不,” 我回答, “不是那样, 已经腐烂了, 那儿已经腐烂了。”
“放屁!” 强尼严厉地看着我说, “可能是感染, 而不是腐烂,现在还没有腐烂。”
腐烂的气味可以从脓汁里闻出来, 这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强尼仍看着我, 他说: “我们在潘德尔顿时, 哈里叫你什么?”
我点点头。哈里·皮尔蓬特和强尼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但哈里一直不喜欢我。如果不是看在强尼的面子上, 他不会收我进帮的。
我记得是在皮尔蓬特帮刚成立时, 哈里认为我是傻瓜, 这又是强尼从不承认的, 甚至从不提起的。强尼要和每个人成为朋友。
“我要你出去套几只大苍蝇, 就像你过去在潘德尔顿的席子上一样, 套一些大苍蝇。” 当他要我去套苍蝇时, 我知道他终于知道杰克不行了。
“苍蝇小子” 是过去哈里在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对我的称呼。
当我们还都是小孩时, 我常用枕头蒙住头哭睡过去, 这样同伙就听不见我哭了。那时哈里一直在俄亥俄州贩运廉价威士忌, 而我也许不是惟一的傻瓜。
“兔子” 在厨房切菜做晚饭, 有东西在炉子上炖着。我问她有没有线, 她说我很清楚她有, 在缝我朋友伤口时我不就在旁边吗?
我说是啊, 但我不要黑色的, 我要白色的, 6 条, 大概这么长, 我伸出食指, 也许有20 厘米长。她想知道我拿去干什么, 我告诉她如果她那么好奇, 可以通过水槽上的窗口看个明白。
“那里除了厕所没有其他东西, 凡·米特先生, 我才不想看你的私人事务呢。” 她说。
她有个袋子挂在食品间的门上。她在袋子里翻了一阵, 拿出一卷白线, 剪成6 段给我, 我谢过她又向她要邦迪创可贴。她从水槽边的屋里拿出几个给我, 她说因为她总是切到手指, 所以她常备有这些。我拿了一个出了门。
因为在纽约中线火车上抢劫皮包, 我进了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 而查利·马克雷也是因为在那里抢劫而进来的——— 世界很小,不是吗? 哈, 无论如何, 位于印第安纳州的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渐渐有了很多让我们这些坏孩子忙碌的法子。那里有洗衣房、木工房、衬衫厂, 新来的人就在厂里给狱警做衬衫。有人称之为衬衫店, 有人却称之为蹭屎店, 这就是我所说的少感院。在那里我遇到强尼和哈里, 他们俩从没因完不成任务而受罚, 我却因一天内才做10 条衬衫或五条裤子而一直被罚站草席。其他人认为我总是在胡闹, 所以完不成工作, 哈里也这么认为。但真正的原因是我动作慢, 手脚笨, 强尼似乎了解这一点,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四处胡闹。
如果无法完成当日的工作, 第二天你就会被关在禁闭室里。那里有一张灯心绒草席, 大约0畅2 平方米, 你还要脱光衣服, 只剩袜子, 站一整天。如果你踏出草席一次, 屁股就要被竹板打; 踏出两次, 就会被几个狱警痛打; 踏出三次, 你就要被隔离一周。只有水你可以随便喝, 但这是个陷阱, 因为一整天只许上一次厕所。如果你被发现忍不住尿裤子, 就会被暴打一顿后送到地牢里。
真是烦人, 潘德尔顿烦人, 密歇根市烦人, 关坏男孩的“上帝我” 的监狱也烦人。有些家伙讲故事给自己听, 有些家伙唱歌, 有些家伙在列他们出去时要干的女人的名单。
而我, 教自己套苍蝇。
厕所是套苍蝇的绝好之处。我在门外找到一个落脚处, 然后用“兔子” 给我的几段线做了个圈, 套苍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不要动得太厉害。这是我在草席上学的技巧, 不会忘的。
人们以为不可能用线套住苍蝇, 对此我要讲的是, 如果你要玩得更有难度, 就去套蚊子。这不要花很长时间, 5 月初就有蚊子了, 但飞得不快。
我套了三次, 才套住第一只, 这没什么。在禁闭室的草席上,我花了整整半天才套住一只。就在我套住第一只苍蝇时, “兔子”
惊叫起来: “天啊, 你在干什么, 变魔术?”
从远处看, 真像是在变魔术。你可以想像她看到什么样的情形: 在18 米开外, 一个男人站在厕所边, 抛出一根线上面什么都没有——— 但线没有掉到地上, 而是悬在空中粘住了一只大苍蝇。强尼见过, 但“兔子” 不是强尼。
我拉着线头, 用邦迪把它粘在厕所的门把上。我套了一只又套一只, “兔子” 跑出来看个究竟, 我告诉她如果能保持安静, 就站着看。她想安静下来, 却无法做到, 最后我告诉她这样会吓走苍蝇的, 请她回去。
我站在厕所边套了一个半小时, 已经无法忍受那臭味。这时天气开始变冷, 我套的苍蝇动作变得迟缓了, 我已经套了五只。按在潘德尔顿的标准, 这算很多, 可对站在厕所边套的人来讲, 这不算多。在天气变冷苍蝇不能再飞前我要把它们拿回屋里。
我慢慢地走进去, 经过厨房时, 道克、沃尔内和“兔子” 一起笑着鼓掌, 杰克的卧室在房子的另一端, 里面一片昏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白线而不要黑线, 我看起来像拿着几只看不见的气球。除了可以听到嗡嗡声,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神奇和令人迷惑, 不知道线头套住了什么。
“妙极了。” 道克·巴克说, “我说, 霍莫, 太妙了, 你从哪里学来的?”
“潘德尔顿少年感化院。” 我说。
“谁教你的?”
“没人。” 我说, “我只练了一天。”
“它们的线怎么不会缠在一起?” 沃尔内问, 他的眼睛睁得像葡萄一样大, 让我感到好笑, 我给他解释。
“不会。” 我说, “它们总是在各自的空间里飞, 几乎不可能交叉, 这可神着呢。”
“霍莫!” 强尼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喊我, “你套到了, 现在就拿进来。”
我穿过厨房, 拖着苍蝇, 像个苍蝇牛仔。“兔子” 提醒我: “小心点, 你的同伙不行了, 另一个急得发疯, 在之后他会平静下来, 但现在很狂躁。”
我比她更了解情况。当强尼把心思放在一件事情上时, 就一心扑在上面, 也不是这一次才这样。
杰克的头支在角落的枕头上, 虽然脸色苍白, 但神志恢复正常了, 像其他临死的人那样出现回光返照。
“霍莫!” 他的声音就如往常那样, 接着看到了那细线就笑了起来, 笑声尖锐而狂野, 有点不正常。他马上就开始咳嗽了, 又笑又咳, 笑声和咳嗽声混在一起。痰从他嘴里喷出来, 溅了一些到我的线上。“就像在密歇根市。” 他说, 还重重地拍着大腿。血流得更多了, 从下巴流下滴到内衣上。“就像过去那样!” 他又咳嗽开了。
强尼的脸色很难看。我明白他要我出去, 不然杰克会咳死。同时, 他也知道这已没什么关系, 如果杰克能看着这些套住的苍蝇快乐地死去, 那就让他去吧。
“杰克, 安静下来。” 我说。
“现在我没事了。” 他说, 咧着嘴在笑, 还喘着气。“拿过来给我, 拿到我能看见的地方!” 他还想说话, 但又咳起来, 咳得头都贴到了膝盖上。床单上溅出大量的血, 像个水槽似的。
我看着强尼, 他点点头。他已经超脱了某些心事, 做了个手势叫我过去, 我慢慢走过去, 手里拉着线, 白线在昏暗的光线里竖在空中, 杰克笑得很厉害, 不知道自己会咳死。
“放它们走。” 他用含糊而高亢的声音说, 我几乎听不懂, “我记得“
我照他说的松开了手。有一两秒套苍蝇的线下方还粘在一起,因为我的手掌都是汗, 后来苍蝇垂直飞上去, 散开了。我突然想起在打劫马森市的银行后, 杰克站在大街上用冲锋枪扫射, 掩护我、强尼和烈斯特带着人质撤到车上。子弹在他四周飞溅, 虽然受了伤, 但他还是一副看起来永远不会死的样子。而现在他却蜷着双膝躺在床上, 床单溅满了鲜血。
当白线升起, 自由地散开时, 他对我们说: “老天, 看看它们。”
“还有更精彩的, 看这里。” 强尼说, 他朝厨房门口走了一步转身一弯腰。他惨笑着, 是我这辈子看到的他最悲惨的一次笑。我们尽力做得最好来取悦他, 我们能很好地给他最后一笑吗? “记得我过去在衬衫店时用手倒立吗?”
“记得, 别忘了那开场白。” 杰克说。
“女士们, 先生们, 现在我们在中央赛场为您表演, 希望您高兴开心, 在下强尼·赫伯特·迪林杰尔!” 用他的前辈说的方式和他出名前说的方式说开场白, 他把“先” 字说得特别重。然后他一击掌俯身倒立了起来。杂技演员巴士特·克雷比都不如他做得好。他的裤管滑到膝盖, 露出了长统袜和小腿。硬币从他口袋里掉出来,丁丁当当地滚过地板。他开始走过来, 像从前那样轻快, 大声唱歌“塔啦啦来了啊” 。福特车的钥匙也掉了出来。杰克正喘着气嘶哑地笑着, 像得了流感一样。道克、沃尔内、“兔子” 全挤到门边站着, 也都笑了。强尼张开腿作了个倒劈叉。“兔子” 拍着手欢呼: “好! 再来一个。” 我头上那些白线仍在空中飘着, 只分开一点。我继续笑着, 直到看到有事要发生。
“强尼!” 我冲他喊道, “强尼, 当心你的枪! 当心你的枪!”
他的皮带松了, 插在他裤头上的该死的点38 手枪要掉下来了。
“嗯?” 他感到不解, 此时枪砸到掉在地板的钥匙上, 走了火。
点38 不是世界上最响的手枪, 但在这卧室里是够响的, 火花很亮。
道克喊了出来, “兔子” 尖叫起来。强尼没出声, 翻完一个跟斗后脸朝下趴着, 双脚重重地砸了下来, 几乎打到杰克的床脚。他就那样躺着, 我拨开白线冲了过去。
一开始我想他被打死了, 因为我把他翻过来看见他嘴和颊上都是血。而他却坐了起来, 抹了抹脸, 看看血, 又看看我。
“妈的, 霍莫, 我打到自己了吗?” 他问。
“我想打到了。”
“伤得重吗?”
我还没回答, “兔子” 推开我用她的围裙拭去他脸上的血。她认真地察看了一会儿说: “你没事, 只是擦破一块皮。” 她用碘酒涂了伤口, 随后我们看到他实际上是擦破两块皮。子弹擦过左边上唇的皮肤, 可能在空中飞了5 厘米距离再擦过他右眼下的颧骨。在子弹射入天花板之前, 还打中了我的一只苍蝇。我知道这难以令人置信, 但我发誓真的如此。苍蝇落在地板上的一圈白线上, 只剩了两条腿。
“强尼,” 道克说, “伙计, 我想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他没接着说。杰克仍坐在那, 但他的头垂得很低, 垂下的头发触到了双腿间的床单上。我们在查看强尼的伤势时, 杰克死了。
道克告诉我们把尸体埋在顺路下去3 公里的坟坑里, 在奥罗拉镇外面。水槽下有瓶强碱水, “兔子” 拿给我们。“你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吧?” 她问。
“知道。” 强尼淡淡地说, 也没看她的眼睛。他让她用邦迪粘在上唇上, 后来那部位再也不长胡子了。
“让他做, 霍莫。” 她说, 然后朝卧室指了指, 杰克被血迹斑斑的床单包着躺在那里。“如果没有处理干净, 他们发现那尸体后鉴别出身份来, 事情就更糟了。我们可能也会被连累。”
“其他人不收容我们时, 你们收留了我们, 你们一辈子不会后悔的!”
她朝他笑了笑。女人总是会喜欢上强尼的。我原以为这个女人是例外, 因为她那么严肃, 现在我想她也不例外。她只是严肃地做事,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漂亮; 也知道像我们这样一群带枪的男人挤在这里, 作为一个有头脑的女人, 不会在我们之间惹麻烦。
“你们回来后我们就离开, 玛玛一直在说让我们去佛罗里达,他看中了威尔湖的一个地方。”
“闭嘴, 沃尔内!” 道克喝住他, 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管怎样, 我们都要离开这里, 你更应该离开, 带上你的包,在回去的路上不要太招摇, 情况很快会变的。” 沃尔内揉着痛处说。
“好。” 强尼说。
“至少他是快乐地笑着死的。” 沃尔内说。
我没说什么。我的老伙计, 红头发汉弥尔顿真的死了, 我非常伤心, 开始想回去了, 又想到子弹怎么擦过强尼的脸(还打下一只苍蝇) , 想到我们还为之庆幸。但现在却不这么想, 只觉得更糟。
道克握了握我的手, 然后再握强尼的手。他脸色苍白神情郁闷, “我不知道怎么收摊, 这就是现实。” 他说, “我还是小孩时,惟一的理想是当铁路工程师。”
“好, 我来告诉你!” 强尼说, “我们不用想, 上帝最终会有定论。”
我们送杰克走最后一程, 把尸体用血迹斑斑的床单包起来放在福特车的后坐。强尼把车开到坟坑的尽头, 一路上坑坑洼洼的(在难走的路开车时, 我想有一天我要用特帕兰车来开, 而不是福特) 。
他关闭发动机并摸了摸粘在他上唇的邦迪, 说: “今天我的运气用完了, 霍莫。他们马上会抓住我。”
“别这么说。” 我说。
“为什么不, 是真的。” 天空一片灰白, 快要下雨了。我想从奥罗拉到芝加哥的路上可能很泥泞(强尼决定回去, 因为联邦调查局的人以为我们在圣保罗) 。乌鸦在远处鸣叫, 还有就是冷却下来的发动机的滴水声。我一直通过观后镜看放在后座上包着床单的尸体。我能看见肘和膝突起的位置, 临死前他弯腰笑着, 咳出的血染红的位置。
“看看这个, 霍莫。” 强尼指着别在皮带上的点38 手枪, 他用指尖转着弗朗西斯的钥匙, 钥匙上的印记已磨损了。系圈上有四五把钥匙, 一把是车钥匙, 是代表幸运的兔子腿, 他点点头说: “枪落下时, 枪托砸到这上面, 打散了我的运气, 现在我没有好运了。
帮我把他抬下来。”
我们把杰克拖到沙石坡上, 强尼取出那瓶强碱水, 这是一个贴着危险物品标志的棕色瓶子。
强尼弯腰跪在地上把床单扯开来。“取下他的戒指。” 他说, 我把它们取下交给他, 他放到口袋里。后来我们在卡卢梅市把戒指卖了, 虽然强尼一直发誓最小一枚戒指嵌有钻石, 但才卖了45 美元。
“摊开他的手。”
我和强尼倒了一小瓶盖的强碱水到他的每个手指上, 这样他们就不能取指印了。然后他弯下去吻杰克的前额, “我不想这么干,红头, 但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这么做。”
他把强碱水倒在杰克的脸颊上, 嘴上, 额头上, 强碱水所到之处发出咝咝声冒着水汽, 颜色变白。强碱水开始腐蚀他闭着的眼皮时, 我转过身去。当然, 一切都做得很好。后来尸体被挖石子的农夫发现。一群狗扒开了我们盖在他身体上的大部分石头, 吃掉了手和脸部位的尸肉, 至于其他部位还有很多伤痕, 足够使警察鉴别出他是杰克·汉弥尔顿。
强尼的气数已尽。那以后他做的每一件事, 都不顺利。那晚珀维斯和他的手下在电影院击毙他是最背的一件事。可是他能举手投降吗? 我一定会说不! 珀维斯不想让他这么轻易死去, 这就是联邦调查局的人为什么没告诉芝加哥警察局强尼在芝加哥。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拿着细线套着苍蝇进房时杰克笑的样子,他是好人, 他们基本都是误入歧途的好人。强尼是他们中最好的,没有人有过比他更真诚的朋友。我们一起打劫了几家银行。在印第安纳州南本德的国立商业银行的那次打劫中, 烈斯特·尼尔森加入了我们帮。在逃出城的途中好像每个呆头呆脑的警察都朝我们开枪, 但我们仍夺路狂奔。为了什么? 我们希望有好几万美元, 足够跑到墨西哥过帝王般的生活, 可打劫来的大部分是镍市和肮脏的小额钞票。
上帝最终会有定论, 这是强尼在分手前告诉道克·巴克的。我入了基督教——— 我承认自己厌倦了这条路。我相信: 我们不得不接受我们所处的环境, 而且这是正常的。在上帝眼中, 我们每一个人都和细线上的苍蝇差不多, 关键是在你的生活道路上, 你能撒下多少阳光。在芝加哥, 我最后一次遇到强尼, 他嘲笑我所说的。但那对我来讲已经足够了。
孩提时, 我十分沉迷于大萧条时代匪徒的传奇故事,最喜欢的可能就是阿瑟·潘的杰作《波尼和克莱德》。2000年春天, 我重读了那个时代约翰·图兰德的历史——— 《迪林杰尔时代》, 特别被迪林杰尔的搭档霍莫·凡·米特的故事吸引, 在潘德尔顿少感院他教自己如何套苍蝇。红头发杰克·汉密尔顿拖了很久才死是已被证实的, 而我构思出发生在道克· 巴克的藏身处的故事, 当然完全是想像的或者说是神话, 如果你更喜欢这个词。
死亡之屋
这是死亡之屋, 门一打开弗雷彻就知道。地板上铺着灰色粗糙的地砖, 墙都褪了色, 露出白色的石头。墙上到处都是暗淡的色块, 可能是血——— 一定是血溅上去的。头顶的灯泡用铁丝笼子罩着, 一张长长的木头桌横过半个房间, 桌子边上坐着三个人, 前端放着一张空椅子等弗雷彻来坐。椅子边是一架小轮手推车, 车上放的东西被一块布盖着, 像一个雕刻家用布盖着未完成的作品。
弗雷彻被半拽走向那张为他准备的椅子。他在警卫的抓扯下蹒跚地走着, 他就这样摇摇摆摆地走。如果他看起来比他实际上更晕眩, 更茫然不知所措, 那就可以了。他认为自己从情报部的这个地下室逃出去的机会还是有的, 当然也许这只是乐观的想法而已。无论他们是谁, 他都不想以哪怕些微警醒的样子使他们提高警觉。他发肿的眼睛和鼻子、流血的下唇都有助于表现这漠然的表情, 嘴边的血痂像暗红的山羊胡子。有一点弗雷彻很肯定, 那警卫和三个坐在审判席上的人都死了, 他才能离开这里。他是一个报社记者, 从没杀过比黄蜂大的东西。但如果他必须杀了他们才能逃走, 他愿意干。他想到他妹妹的死, 想到他妹妹在一条有西班牙语名字的河里游泳, 中午的阳光照在水面上, 明晃晃的, 很刺眼。他走到桌前的椅子边, 警卫重重地把他按到椅子上, 弗雷彻差点摔倒。
“轻点, 别那么重, 别伤了他。” 坐在桌子边上的一个男人说。
他叫埃斯科巴, 他是用西班牙语对警卫说的。埃斯科巴左边坐着另一个男人, 右边坐着一个60 岁左右的女人。那男人和女人都很瘦,而埃斯科巴却肥得流油, 像廉价的蜡烛。他看起来像电影里的墨西哥人, 看起来像会用西班牙口音说: “微(徽) 章? 微章, 我们不要什么微章。” 他是情报部的负责人, 有时他用英语在电视里报气象情况。作为气象节目的主持人, 他常收到观众的来信。他穿着西装则不显得油头肥脑, 只是看起来又矮又胖, 弗雷彻对此很了解。
他曾经为埃斯科巴作了三四次报道。在幽默而非常有难度的采访中, 他答得精彩, 他问得也精彩。弗雷彻认为, 这个中美洲的希姆勒会令人惊奇地把他的幽默, 部分地转化为对他的恐惧感。
“手铐?” 警卫也用西班牙语问, 并拿出副塑料的手铐。弗雷彻努力装出迷茫的样子。如果他们铐住他, 一切都完了, 别指望还有一线机会, 一点都没了。
埃斯科巴稍稍转向他右边的女人, 那女人的脸很暗, 黑色的头发里夹杂着几缕白发, 头发从前额开始向上向后立着, 好像被大风吹过。她的发型让弗雷彻想起电影《法兰肯斯坦新娘》里的爱尔莎·朗彻斯特, 这熟悉的情景一下子让他感到痛苦, 就像他想起明晃晃的河面或想起他妹妹和朋友笑着走进河里。他要回忆, 不要主意。回忆现在变得奢侈了, 在这地方想不出好主意, 你只能想到馊主意。
那女人向埃斯科巴微微点点头。弗雷彻早已在情报部的大楼里见过她。她总是穿着不成样式的衣服, 就像她现在穿的一样。她常和埃斯科巴在一起, 这使他猜她是埃斯科巴的私人助理或秘书, 甚至是他的传记作家也不一定。天知道像埃斯科巴这么自大的人要不要这些随员。而此时弗雷彻想知道, 如果他一直表现得不自信, 她就可能是他的上司。
这点头还是让埃斯科巴感到满意。他转向弗雷彻时面带笑容,他开口说话了, 用英语: “别傻了, 把手铐拿开, 弗雷彻先生只是到这里帮我们解决点事, 他很快就会回国。” 埃斯科巴深深地叹了口气, 做出非常抱歉的样子, “而这时候他是尊贵的客人。”
我们不要没人情味的手铐, 弗雷彻心想。
像《法兰肯斯坦新娘》的褐色皮肤的女人向埃斯科巴倾过身去, 用手挡着嘴和他低语。埃斯科巴点头微笑着。
“当然了, 拉蒙, 如果我们尊贵的客人想做出什么傻事, 或有攻击性的动作, 你可以开枪。” 他放声大笑——— 矮胖的电视主持人的笑声。然后他用西班牙语重复一次, 使拉蒙和弗雷彻都一样明白。拉蒙严肃地点点头, 把手铐系回腰带里, 退出了弗雷彻的视野。
埃斯科巴把注意力转回到弗雷彻身上。他从绣着鹦鹉和花叶图案的运动衫口袋里, 掏出了红白两色的盒子——— 万宝路的烟盒, 第三世界的人都爱抽的烟。“抽烟吗? 弗雷彻先生。”
弗雷彻把手伸向埃斯科巴放在桌沿的烟盒, 随后又缩了回去,三年前他就戒了。他心想如果能逃出这地方, 很可能要破戒, 还要恢复喝高度酒的习惯。但此刻他没有要抽烟的渴求。他只是要他们看见他的手指在颤抖, 这样就可以了。
“等等, 现在抽可能会“
可能会什么? 埃斯科巴不在意, 他只是点点头, 把红白两色的烟盒留在原处——— 桌沿上。弗雷彻突然产生了一个痛苦的幻象, 看见自己在第43 大街的报摊上买一包万宝路, 一个自由的人在纽约的大街上买一包快乐的毒品。他告诉自己, 如果能出去他会这么做, 就如一些人在治愈癌症或恢复视觉后去罗马或耶路撒冷朝圣一样。
“那个打了你的人,” 埃斯科巴用不十分干净的手指着弗雷彻脸上的伤, “已经受到纪律处分。你知道这不是很严重, 我就不再向你道歉了。这些人都是爱国者, 就像我们, 也像你, 对吗? 弗雷彻先生。”
“我想是的。” 他要做的是装出害怕并迎合他们, 为了逃出这里, 他说什么都可以。而埃斯科巴的工作就是安抚坐在椅子上鼻青脸肿的人, 使他相信这没什么, 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很快就会冰释的, 那时就可以放他走了。即使在这死亡之屋里, 他们双方都想骗对方。
埃斯科巴转向警卫拉蒙, 用西班牙语很快地说着什么。弗雷彻的西班牙语不够好, 不能完全听懂。但在这小国的首都呆了近5年, 不可能一点都听不懂, 何况西班牙语并不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埃斯科巴和他那“法兰肯斯坦新娘” 无疑都知道这一点。
埃斯科巴问弗雷彻的行李是否收拾好了, 是否把堂皇酒店的账结了, 拉蒙回答是; 他还问是否准备了车, 停在情报部的大门外,审问结束后送弗雷彻去机场, 回答说是, 停在附近5 月5 大街上。
埃斯科巴转向弗雷彻问道: “你听懂我问他的话了吗?” 他把“听懂” 说成了“听中” , 弗雷彻又想起埃斯科巴的电视形象, 低压, 什么低压? 我们不要什么臭低压。
“我问你是否退了房——— 尽管现在那房间更像是你的公寓, 是吗? 还问了在我们的谈话结束后是否有车送你到机场。” 除了谈话这个词不是他刚才用的外, 其他都一样。
“是——— 吗?” 听起来好像他不敢相信有这么幸运, 或者弗雷彻希望达到这种效果。
“你将坐第一班三角洲航空公司的航班飞回迈阿密。” 法兰肯斯坦新娘说, 没有西班牙口音。“弗雷彻先生, 如果你肯合作, 回答我们的询问, 一旦飞机在美国的土地上着陆, 就把护照还给你, 在这里, 你不会被拘留或伤害。但你要被驱逐出境。这一点我们先要搞清楚, 就是踢出去, 用你们美国人的话说是扫地出门。”
她的英语比埃斯科巴流利。弗雷彻暗笑自己一直误认为她是埃斯科巴的助手, 他想, 就像你认为自己是记者一样。当然, 如果他只是《时代》杂志驻中美洲的记者, 他就不会在这个墙上的污迹看起来很像血迹的情报部地下室里了。大约在6 个月前, 他第一次遇见努内斯, 就停止了记者的工作。
“我听懂了。” 弗雷彻说。
埃斯科巴抽出一支烟, 用镀金的Zippo 打火机点着, 打火机的一侧装饰着一颗假红宝石。他问: “你打算帮助我们, 回答一些问题, 是吗?”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你当然有选择的余地。但我认为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住了很久, 是你自己说的, 对吗?”
“够久了。” 弗雷彻说。他想: 应该防止自己相信他们。想相信他们是很正常的, 也许想说出实情也是正常的, 特别在你被满身焦豆子味的男人扯出你喜爱的餐馆并被饱打一顿后。供出他们想要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好处, 这一点要记住, 在这房间里只有这个想法是对的——— 他们说的不能信。重要的是手推车上的东西, 那布下面的东西, 重要的是那还没开口的家伙, 当然, 还有墙上的污迹。
埃斯科巴身子向前倾, 面带严肃地问: “你否认在过去14 个月里你一直提供某些情报给一个叫托马斯·赫尔拉的人吗? 他把情报传给一个叫培德罗·努内斯的共产党暴动者。”
“是。” 弗雷彻说, “我不否认。” 为能继续玩这个猜字游戏———这猜字游戏说来就是“谈话” 和“审问” 之间的不同, 他现在要证明自己说真话并努力解释。在这样的房间里的人好像在世界历史上都曾在政治争论中胜出过。但他没想要这么做。“虽然有点久了,我想有一年半时间。”
“抽一根吧, 弗雷彻先生。” 埃斯科巴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不想抽, 谢谢。”
“好吧。” 当然埃斯科巴说成的是“搞吧” 。当他在主持气象节目时, 控制室的小伙子有时会在天气地图上添加一个穿比基尼的女人, 看到这个, 他就会笑起来, 挥着手拍打胸脯, 观众喜欢他这样, 这有喜剧的味道, 就像“搞吧” 的口音——— “臭微章” 的口音。
埃斯科巴打开文件夹, 卷烟直直地插在嘴唇正中, 烟冲入他的眼里, 样子就像在街头抽烟的老人——— 戴着草帽, 穿着松松垮垮的短裤和拖鞋。此时他正笑着, 闭着双唇, 这样烟就不会掉下来, 但仍然微笑如故。他从那薄薄的文件夹中拿出一张崭新的黑白照片,把它推向弗雷彻, “这是你的朋友托马斯, 不怎么好看了, 是吗?”
这是张对比度很高的人头照, 使弗雷彻想起四五十年代不怎么出名的新闻摄影师威吉。这是张死人的照片。死者双眼睁着, 拍照时闪光灯反射回来, 使双眼有了一点生气。死者没有流血, 只有一个伤痕, 但还是一看就知道是死人的照片。死者的头发整齐地梳着, 仍能看见梳子的齿痕; 眼中有闪光, 但这是反射光, 一看就知道照片上的人死了。
伤痕在左边太阳穴上, 像彗星的形状, 看起来像烫伤的, 但没有弹孔, 没有血, 头骨没有变形。即使是像点22 的小口径手枪,在能留下烫伤的距离开枪, 也会使头骨变形。
埃斯科巴把照片拿回去放入文件夹里合上, 耸了耸肩, 好像在说, 你看, 你看会有什么结果。他耸肩时, 烟灰掉到了桌面上。他用他的胖手把烟灰扫到灰色的亚麻油布地毯上。
“其实我们不想打扰你。” 埃斯科巴说, “我们干吗要打扰你。
我们是小国, 我们只是小国里的小人物。我们有自己的自尊, 当然我们也有” 埃斯科巴用一只手指点点太阳穴, “你明白吗?”
弗雷彻点点头, 他还在想着托马斯, 甚至照片已放回文件夹里他仍能想像到他, 他黑色头发上的梳齿痕。他吃过他妻子煮的饭,和他最小可能才五岁的女儿, 一起坐在地板上看卡通片, 是《猫和老鼠》的卡通片, 几乎没有什么对话。
“我们不想打扰你,” 埃斯科巴说这话时烟冒上来, 在他脸上散开到他耳朵那里, “但我们观察了你很久, 你没有发现我们, 也许因为你是大人物, 我们只是小人物。但我们一直在观察, 了解到你知道托马斯的活动, 于是我们找到他, 想让他说出他所知道的, 那样我们就不必打扰你。但他不说, 最后我们只好叫这位海因斯先生让他开口, 那时托马斯先生正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
“我能让他开口。” 海因斯说, 他的英语带着有鼻音的纽约腔。
他是个秃头, 除了耳朵附近还有些头发之外。他戴着一副小眼镜。
埃斯科巴像电影里的墨西哥人, 那女人像电影《法兰肯斯坦新娘》里的爱尔莎·朗彻斯特, 海因斯像电视广告里的演员, 向观众解释为什么埃克色得林片是治头痛最好的药。他绕过桌子走向手推车,凶恶而阴险地看了弗雷彻一眼, 扯下了那块盖着的布。
布下面是一台机器, 有几个表盘和指示灯, 还没启动。弗雷彻刚开始想到的是测谎仪——— 有一定的道理——— 但在简单的控制盘前有一根黑色的粗线连到机器上, 粗线的另一端是一个带橡皮手柄的东西, 看起来像日晷针或是某种钢笔——— 虽然没有笔尖。那东西的顶端逐渐变细成为一个钢的圆头。
机器下面有个架子, 架子上放着标有DELCO 的汽车电池。电池的电极上套着橡皮, 线从橡皮套连到机器背后。不, 不是测谎仪! 不过也许对这些人来讲也是测谎仪。
海因斯神采奕奕地介绍它, 带着汇报工作的兴奋。“非常简单,真的, 从神经学家用的设备改装过来的, 用它来调节电击程度, 治疗患有神经衰弱症的人。只不过这个设备能调节大幅度的电击强度, 我发现使人痛苦是不重要的, 大部分人甚至会忘记痛苦。对他们来说可怕的是过程。这也许可以叫做返祖现象。我希望哪天能写一篇论文。”
海因斯抓住那绝缘橡皮手柄, 放在眼前。
“可以用这个接到四肢、躯干、生殖器, 当然, 它也能插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请原谅我的粗野, 一个人的大便被电击, 他一定会记住的, 弗雷彻先生。”
“你对托马斯那么做了吗?”
“没。” 海因斯回答, 小心地把那日晷针放在电击器前面, “用一半的功率电击他的手, 就是告诉他, 和他紧密接触的东西是什么。当他仍不肯说出爱尔·康多——— “
“不提那些了!” 法兰肯斯坦新娘说。
“请原谅, 他仍不想说我们想要的。这时我把这杆放在他太阳穴上, 小心地调节强度, 调到一半的功率, 一点也不多。他一阵哆嗦就死了。我想他可能是癫痫发作。他有癫痫病史吗? 弗雷彻先生, 你知道吗?”
弗雷彻摇摇头。
“不管怎样, 我相信是这样, 验尸说明他的心脏没问题。” 海因斯抱着拳站在他前面看着埃斯科巴。
埃斯科巴从嘴唇上取下卷烟, 看看烟头, 把它扔在灰色的地砖上, 踩灭。他微笑地看着弗雷彻。“当然这很不幸。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我坦白地告诉你, 弗雷彻先生, 很多问题都是托马斯拒绝回答的。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喜欢你的为人, 弗雷彻先生。你带着尊严坐在那里, 没有哭泣、求饶或尿裤子, 我喜欢你, 我知道你只做你相信的事。你有爱国精神, 所以我要告诉你, 我的朋友, 如果你能又快又真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好事。你不会想海因斯用这个机器的。”
“我说过我会帮你。” 弗雷彻说。死亡距离他比那罩着铁笼的灯泡还近, 更不幸的是痛苦离他更近。努内斯和爱尔·康多离他有多近? 比他们三个人猜想的还近, 但还没近到能帮助他。如果埃斯科巴和法兰肯斯坦新娘等两天, 也许只要24 小时。但他们不会等,他已在这死亡之屋, 现在他已经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你说过, 最好做到, 我们不是傻瓜, 外国佬。” 那女人说得很清楚。
“我知道你们不是。” 弗雷彻用悲叹而发抖的声音说。
“我想你现在要抽烟?” 弗雷彻摇摇头, 埃斯科巴自己拿了一根点燃, 好像在沉思。然后他抬起头, 烟像上一根一样插在他脸中间。“努内斯很快就来?” 他问, “像电影里的佐罗?”
弗雷彻点点头。
“多快?”
“我不知道。” 弗雷彻很清楚地知道, 海因斯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那可恶的机器旁, 随时准备大刑伺候。他也很清楚地知道拉蒙站在他右边, 在他视野的边缘, 他看不见他, 但猜想他的手可能已经放在枪柄上。第二个问题出来了。
“他来时, 会攻打驻扎在爱尔卡迪多山区的卫戍部队, 还是在圣特雷色的卫戍部队, 或是直接攻打城市?”
“在圣特雷色的卫戍部队。”
他会进城, 托马斯在家里对他说。他的妻子和女儿并排坐在地板上看卡通片, 还吃着用边缘有蓝条的碗装的爆米花。弗雷彻记得那蓝条, 他看得很清楚, 记得一切。他将进攻心脏地带, 不会傻干, 他将为那城市而战斗, 像杀吸血鬼的人。
“他不占领电视台, 或是政府的广播电台?” 埃斯科巴问。
首先占领在西吻山上的广播电台。卡通片还没完时托马斯对他说, 此时卡通片在放《跑路者》, 那跑路者一溜烟地跑没了, 它赶上了山狗在开的车, 哗哗两声不见了。
“不,” 弗雷彻说, “我听说爱尔·康多说: ‘让它们播!’”
“他们有火箭炮吗? 空对地的? 有战斗机吗?”
“有。” 这是真话。
“很多?”
“不多。” 这不是真话。努内斯有60 多架。而这个国家整个狗屎般的空军只有12 架直升机很烂, 俄国产的, 飞不了多久。
法兰肯斯坦新娘拍拍埃斯科巴的肩膀, 他倾过身去。她没掩住嘴, 她不必掩, 因为她的唇几乎没动。
弗雷彻把这个技巧和监狱联想在一起, 他从没进过监狱, 但在电影里见过。当埃斯科巴向她低语时, 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嘴。
弗雷彻观察着, 等着。知道那女人正告诉埃斯科巴他在撒谎。
海因斯很快就有写论文的新数据了, 论文题目是《关于电击不愿开口的受审对象粪便的电功率调节与结果的基本可靠的观察》。弗雷彻发现恐惧在他的内心产生两个新的想法, 至少两个。这两个想法各代表一个弗雷彻, 每个想法的弗雷彻对当前情况的进展都有崭新的观点。一个弗雷彻非常乐观, 一个悲观。那乐观的弗雷彻叫做“也许他们愿意” 先生, 也许他们真的愿意放我走, 也许真的有辆车停在5 月5 大街等我, 就在不远处, 也许他们真的只想把我踢出他们国家, 也许我明天早上真的在迈阿密着陆, 饱受惊吓但仍活着, 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另一个, 就是悲伤的那个, 叫做“如果我动手” 先生。弗雷彻或许能发动突然袭击使他们感到惊讶——— 他已经被打了一顿了, 而他们又很自大, 对, 或许能让他们吃惊。
但如果我动手, 拉蒙将会开枪。
但如果他直扑拉蒙竭力夺下他的枪会如何? 不可能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那家伙很胖, 至少比埃斯科巴重十几公斤。他呼吸时都会喘气。
如果我动手, 海因斯和埃斯科巴会在我抢到枪之前扑过来。
那女人或许也会。她不用动嘴唇就能说话, 她可能会柔道或空手道, 或跆拳道。如果他开枪把他们全部打死, 逃出这间房呢?
四处会有很多警卫——— 他们听到枪声会跑进来。
当然, 像这样的房间一般是隔音的, 原因很明显。但即使他登上台阶出了门到了街上, 那仅仅是逃跑的开始。“如果我动手” 先生可能会一路上伴随他, 因为还有很长的路。
可事实是“也许他们愿意” 先生和“如果我动手” 先生都帮不了他。他们只会分散注意力, 把不断增长的疯狂想法告诉自己, 出了这个房间, 像他这样的人就不会这么想。他不妨产生第三个先生, “也许我能做到” 先生来实现这个想法。他没反映出来。他得让他们无法了解到他所知道的。
埃斯科巴和法兰肯斯坦新娘分开了。埃斯科巴重新叼上烟, 对着弗雷彻冷笑, “外国佬, 你在说谎。”
“不, 我为什么说谎, 难道你认为我不想从这里出去吗?” 他辩解道。
“我们不知道你为什么说谎,” 那瘦长脸的女人说,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你要选择帮助努内斯。部分原因是因为美国人的纯真, 我相信这起了部分的作用, 但并不是全部。这没关系。我想示范工作已就绪了, 是吗, 海因斯?”
海因斯微笑着, 转向机器打开开关。顿时传出嗡嗡声, 像老式收音机预热时发出的声音, 三个绿灯发出了光。
“不!” 弗雷彻叫起来, 想站起来, 认为一定很可怕, 怎么会不可怕? 他已经惊恐了, 或是差不多到惊恐的程度了。海因斯用那小小的不锈钢假阳具电击他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做法都是非常可怕的。但他脑中还有一部分还是冷静的, 有心计的, 知道自己至少会受一次电击。他不很清楚他们怎么用刑, 但他至少会受一次电击。
“也许我能” 先生坚持这么认为。
埃斯科巴朝海因斯点点头。
“你不能这么做, 我是美国公民, 我为《纽约时报》工作, 人们都知道我的下落。”
一只手重重地压住他的左肩, 把他按回椅子里, 同时手枪的枪口深深地插入他右耳里。这突如其来的痛让他眼冒金星, 他尖叫起来, 那声音似乎很低沉, 因为一只耳被堵着, 的确是被堵上了。
“伸出手, 弗雷彻先生!” 埃斯科巴说, 他叼着烟笑着。
“右手!” 海因斯命令。他像握铅笔一样握着黑色的橡胶手柄。
他的机器嗡嗡地响着。
弗雷彻右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抓住扶手——— 紧张和疼痛之间的界限消失了。
“伸出来!” 那女人说。她的手交叉着放在桌上, 身子向前倾,瞳孔里闪着两个光点, 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像钉头, “伸出来, 否则我会不顾后果的。”
弗雷彻松开抓在扶手上的手指, 但在他抬手之前, 海因斯就扯着日晷针把那钢圆头捅到了弗雷彻的左手背上。左手背可能就是他的目标——— 离他最近。
劈啪声, 非常小, 像嫩枝折断的声音。弗雷彻的右手握成拳,指甲陷进手掌的肉里, 一种起伏不定的恶心感从腰间向上冲, 冲过上臂、肘部, 最后到肩膀, 后颈, 然后到齿龈。他甚至感觉到右边牙齿的振动。假齿也在振。他哼了一声, 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瘫倒在椅子边上。枪从耳朵里拔了出来, 但拉蒙又按着他。如果没按,弗雷彻可能会滚到地板上去。
日晷针收了回去。它电击的地方是左手中指的第二和第三个指关节之间, 那里有个小灼点, 真正痛的地方是那里。手臂仍有麻刺感, 肌肉仍在跳, 被那样电击仍让人觉得恐怖。弗雷彻决定真的要考虑夺枪干掉他们, 不再受那小小的钢阳具的电击。返祖现象, 海因斯这么叫它, 他希望有天能写一篇论文。
海因斯的脸凑近了, 双唇向后咧, 露出白痴般的笑容, 眼睛放着光。“怎么描述你的感受?” 他叫嚷着, “刚才的体验还记忆犹新吧, 怎么描述?”
“像死一样。” 弗雷彻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
海因斯显得很满足: “对! 你看, 他尿裤子了, 不多, 只是一点。但弗雷彻先生——— “
“站到一边去。” 法兰肯斯坦新娘说, “别胡闹, 我们要谈事。”
“这只用了1/4 功率。” 海因斯用敬畏而神秘的语气说, 然后再叉着手站到一边去了。
“弗雷彻先生, 你不听话。” 埃斯科巴责备地说。他从嘴上拿下烟蒂, 看了一下, 扔到地板上。
香烟, 弗雷彻想, 对, 用香烟。那电击严重地伤害到他的手臂, 肌肉仍在痉挛。他看到手掌上有血痕, 但这使他的头脑清醒过来, 恢复了活力。当然在电击之后肯定会这样。
“唉, 我本想帮” 但埃斯科巴摇摇头, “我知道努内斯会攻打这个城市, 我们知道他占领电台的方式, 如果他能占领的话…也许他能。”
“等一下, 稍微等一下。” 法兰肯斯坦新娘说。
埃斯科巴点点头: “就等一下吧。只是时间的问题, 也许几天,也许几小时, 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给你一段绳子, 看你是否会做一个圈套你做了。”
拉蒙后退了一两步, 弗雷彻又坐直起来, 他看看左手, 发现那电击处有个烙印, 就像照片上托马斯脸上的那个。海因斯杀了他的朋友! 此刻他正站在机器旁, 双手交叉在胸前, 微笑着, 可能还想着他要写的论文、用词、段落和标着图1 、图2 的图例, 弗雷彻大概会被标到图994 。
“弗雷彻先生?”
弗雷彻看着埃斯科巴并伸直他左手的手指。手臂的肌肉仍在痉挛, 但程度在减弱, 他想等时机成熟时就能用这手臂了。如果拉蒙朝他开枪会怎样? 让海因斯看看这机器是否能激活死人?
“恢复注意力了吗?”
弗雷彻先生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保护努内斯?” 埃斯科巴问, “为什么要因此而受罪? 他经营可卡因, 如果他革命成功他就会宣布自己为终身总统,把可卡因卖到你们国家。他只会在星期天接近群众, 其他时候都在淫乐。最后谁赢? 也许是共产党, 也许是联合果品公司这样的资本家, 但绝不是人民。” 埃斯科巴低沉地说, 目光变得温柔。“帮我们吧, 弗雷彻先生, 以你的意愿, 不要迫使我们要你帮我们。不要让我们对你用刑。” 他猎狗般的眼睛从浓密的眉头下抬起来看着弗雷彻, 用那温柔、溺爱的目光。“你还能坐上飞往迈阿密的飞机, 在飞机上你喜欢喝一点酒, 是吗?”
“是的, 我愿帮你。” 弗雷彻说。
“啊, 好极了。” 埃斯科巴微笑着, 然后看了看那女人。
“他有火箭炮吗?” 他问。
“有。”
“很多?”
“至少60 枚。”
“俄国造的?”
“部分是, 其他装在箱里的是从以色列市场上买来的。但弹筒上的文字看起来像日文。”
她点点头, 似乎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 埃斯科巴笑了。
“它们放在哪里?”
“到处都有, 你无法一下子把它们全部搜获。在奥第斯可能还有一打。” 弗雷彻知道实际并非如此。
“那努内斯呢?” 那女人问。“爱尔·康多在奥第斯吗?”
她知道得更多。“他在丛林里。我最后一次知道他的行踪是说他在贝仁省。” 这是假话, 努内斯早已到了克里斯托巴尔, 这个国家首都的一个郊区, 弗雷彻就是在那里见到他的, 他可能仍在那里。但如果那女人和埃斯科巴已经知道, 可能就没有必要审问他了。为什么他们认为努内斯会信任弗雷彻, 告诉他自己的藏身处呢? 努内斯无论如何都不会的。在一个像这样的国家里, 他的敌人不只是埃斯科巴、海因斯和法兰肯斯坦三个人, 为什么他要信任一个只知道他住址的美国记者? 疯子才会。为什么是美国记者卷入这事件里? 但他们不想深入了解, 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在这个城市里和谁联系?” 女人问, “不是和他胡搞的, 是和他接头的。”
这是发动袭击的时候, 如果他继续说, 真实的情况难免会被说出去, 而且他们可能会发现破绽。
“有个人” 他开口, 又停了下来, “我现在能抽一根吗?”
“当然可以。” 埃斯科巴此刻像宴会的主人, 弗雷彻认为这不是在演戏。埃斯科巴拿起红白两色的烟盒, 这种香烟是任何一个自由的男人或女人都可以在任何一个报摊上买到的, 像弗雷彻在第四十三大街上见过的一样。他抖出一支烟, 弗雷彻接过来, 知道在抽完这支烟之前他就可能死去, 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现在没有什么痛感, 只有渐渐退去的左臂肌肉痉挛和口中左边假牙边上的古怪的焦味。
他叼起烟, 埃斯科巴向前倾身, 啪的一声打开镀金的打火机盖, 飞快拨动打火齿轮, 打火机冒出了火。弗雷彻知道海因斯的可怕的机器正在嗡嗡响, 像过去用电子管做的老式收音机; 也懂得那女人, 他慢慢知道了她没有什么幽默感, 像法兰肯斯坦新娘, 她看他的样子就像卡通片里山狗看跑路者的那副恶狠狠的样子。他感觉到心脏在跳, 回忆起了嘴上叼着烟的感觉——— “单纯快乐的管子” ,有个剧作家曾这么称呼香烟——— 感觉到心跳在不可思议地变慢。上个月他被请到一个国际会所里做午餐演讲, 所有的资深外国记者都出席, 他的心跳得比现在还快。
心跳现在变慢了, 又会怎样? 瞎子平静下来甚至能找得到路。
他妹妹在河里平静下来, 也能活着。
弗雷彻凑近火焰, 万宝路烟点着了, 开始变红。他深吸了一口, 马上开始咳嗽, 三年没有抽烟后再抽烟, 很难不咳。他坐回到椅子上, 加剧呼吸和干咳, 全身开始摆动, 张开双肘, 向左边甩,跺着双脚, 最妙的是他又用起小时候的表演才能——— 双眼翻白, 在做这些动作时他没有把烟丢掉。
弗雷彻从没见过真正的癫痫发作, 尽管他依稀记得在电影《神奇的工人》中见过帕蒂·杜克发作过一次。他无法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像真正癫痫患者的发作, 但希望托马斯的意外死亡能使他们忽略他动作中的假象。
“妈的, 别咳了!” 海因斯用近乎尖锐的声音嚷着, 那样子在电影里可能很有趣。
“按住他, 拉蒙!” 埃斯科巴用西班牙语喊。他想站起来, 可肉乎乎的大腿起来时重重地撞在桌子上使他又砰地坐了回去。那女人没动。弗雷彻心想她起疑了。不知道她意识到了没有, 她比埃斯科巴聪明得多, 所以她会怀疑。
判断正确吗? 他的双眼上翻只能看见她一点点, 无法确定是不是这样, 但他心里有底。她的怀疑碍事吗? 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现在他们得把这场戏演完, 很快就会演完的。
“拉蒙! 别让他摔到地板上, 别让他吞下他的舌你这白痴!” 埃斯科巴冲着拉蒙嚷。
拉蒙弯腰抓住弗雷彻摇晃的肩, 也许等着他的头摆回来, 也许要确定他的舌头完好无缺(一个人不会吞下自己的舌头, 除非被切下, 拉蒙显然不知道) 。他要什么并不重要。当他的脸到了弗雷彻能攻击得到的范围时, 弗雷彻把万宝路燃烧着的烟头插入了他的眼睛。
拉蒙厉声尖叫着向后猛地一退。他的右手朝脸上摸去, 灼热的卷烟斜插在他的眼窝里, 但左手仍在弗雷彻肩膀上, 像钳子一样紧夹着。当拉蒙后退时, 他拉倒了弗雷彻的椅子, 弗雷彻从椅子里弹了出来, 一转身站稳了脚跟。
海因斯尖声叫着什么, 也许只是一两个字, 但在弗雷彻听来像是一个女孩看到偶像歌星——— 比如汉森乐队的一个成员时发出的尖叫。埃斯科巴根本没做声, 这不妙。
弗雷彻不再回头看桌子那边, 不看埃斯科巴是否冲过来, 而是马上伸出双手抓住拉蒙的左轮手枪的枪柄, 把它从枪套里拨了出来。他认为拉蒙不知道枪被抢走。拉蒙发出一连串西班牙语的尖叫并拼命地扒脸, 他还把卷烟往里压, 而不是取下折断。那燃着的烟头还在眼上。
弗雷彻转身看见埃斯科巴已经绕过长长的桌子, 伸着胖手冲了过来, 他不再像在电视上谈论高气压时的样子了。
“抓住这狗崽子美国佬!” 那女人拍着桌子叫道。
弗雷彻把翻倒的椅子踢到埃斯科巴前, 他绊到了椅子上, 在他摔到地上时, 弗雷彻伸出了枪, 仍用双手抓着, 向他的头顶开枪。
埃斯科巴的头发炸开了, 血从他鼻子和口中喷出来, 也从下巴下面涌出, 子弹穿透脑袋从下巴下面钻了出来。埃斯科巴满脸是血地平平地躺了下来。他的双脚在灰色地板上蹬了几下, 垂死的身体上发出粪便的臭气。
那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但未冲着弗雷彻来, 她冲门跑去,穿着不成形的衣服像鹿一样飞快地跑。拉蒙仍在嚎叫, 正站在弗雷彻和那女人之间, 他朝弗雷彻的脖子伸手, 想掐死他。
弗雷彻朝他开了两枪, 一枪打胸, 一枪打脸。打脸那枪打烂了拉蒙的鼻子的大部分和右边脸颊, 但这穿着棕色制服的胖子依旧吼着扑倒, 烟仍粘在他脸上。他粗肥的手指张开又握起来, 有一个手指还戴着银戒指。
拉蒙倒在埃斯科巴上面, 埃斯科巴倒在椅子上。弗雷彻想起了一个著名的卡通片, 里面有连成一条线的鱼, 每条都张嘴去吃一条比它小的鱼, 那幅图叫“食物链” 。
拉蒙中了两枪, 脸朝下趴着, 却伸手钳住了弗雷彻的脚踝。弗雷彻一甩脚, 趔趄了一下, 手中的枪走火, 朝天花板开了第四枪,尘土纷纷落下, 这个房间里此刻充满了浓浓的硝烟味。弗雷彻朝门口一看, 那女人还在那儿, 一只手猛拉门把, 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扳着转锁, 但她无法打开。如果能打开, 她早就打开, 尖叫着跑出去了。
“嘿, 嘿, 你这婊子, 看着我!” 他说, 像一个周六晚上去打保龄球得了300 分的家伙。
她转身用巴掌压着门, 好像要把它举起似的。她的双眼仍有点放光。她告诉他不准伤害她, 开始时用西班牙语, 后来顿了一下,改用英语说: “你不准用任何方式伤害我, 弗雷彻先生。我是惟一能保证你安全离开这儿的人, 我庄严地发誓这是真的, 但你不准伤害我。”
在他们的背后, 海因斯像一个撒娇或受惊的孩子一样跪在地上。于是弗雷彻走近那女人——— 她背靠门站着, 手掌平平地压在门的金属表面, 他闻到一丝苦甜各半的香水味。她的眼睁得像杏仁,头发全伏在头顶上。我们不是傻瓜——— 她刚才曾这么说过, 弗雷彻想我也不是。
女人从他的眼里看出了要杀她的意思, 开始提高语速。说话时她的屁股、背部和手掌越来越紧地压着金属门, 似乎相信自己压得够紧就能透过铁门, 从另一边出来。她说她有文件, 上面是他的名字, 她愿意给他。她也有一大笔钱, 还有金子, 从她家的电脑上可以进入瑞士银行的账户。这些对弗雷彻来讲可能就是区分暴徒和爱国者的一个方法。当他面临死亡时, 爱国者发表演讲号召人们继续革命, 而暴徒却告诉你他们在瑞士银行的账号并让你上网进入。
“闭嘴!” 弗雷彻喝住她。除非这个房间隔音非常好, 否则可能有一队卫兵已朝这里走来了。他对付不了那些卫兵, 但眼前这个绝不会放过。
那女人闭上了嘴, 仍靠着门, 手掌紧贴着, 双眼还发着光。弗雷彻想知道她多少岁, 65 ? 她在这房间里杀了多少人? 或者说在像这样的房间里有多少人她准备要杀?
“听着,” 弗雷彻说, “你在听吗?”
毫无疑问, 她想听的是救命的脚步声。做梦! 弗雷彻心想。
“那个天气预报员说爱尔·康多用可卡因敛财, 说他是共产党的献身者, 是联合果品公司的娼妓, 谁知道还是什么, 也许他是, 也许不是, 我不知道, 也不在乎。我要知道和关心的是1994 年夏天他没有掌管巡逻队, 巡逻卡雅河。努内斯在纽约, 在纽约大学。所以他不是那些从卡雅撤走时杀害修女的那帮东西中的一个。那帮东西把三个修女的头放在河边的杆顶上, 中间那个是我妹妹。”
弗雷彻朝她开了两枪, 拉蒙的枪没子弹了, 两枪已足够。那女人顺门滑下, 睁大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弗雷彻的脸, 那眼睛在说: 应该是你被干掉, 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应该是你被干掉。她的手抓了喉咙一两次, 随后就不动了。眼光仍在弗雷彻的脸上停了好长一会儿, 睁大的眼睛像想讲捕鲸故事的古代水手那样。然后, 她的头向下一垂就死了。
弗雷彻转身举着枪朝海因斯走去, 这才发现自己右脚的鞋子不见了。他看看拉蒙, 见他趴在一摊血中, 仍握着自己的一只拖鞋,像一只不想让小鸡全部逃走的垂死的黄鼠狼。弗雷彻停下来, 花好长时间才把鞋穿上。
海因斯转身好像要跑, 弗雷彻用枪朝他指了指, 枪没子弹了,但他好像还不知道。他或许记起来了, 但这里无处可逃, 这是死亡之屋。他不跑了, 只是哭着盯着逼近的枪口和人。“后退一步!” 弗雷彻命令。他仍在哭, 但还是退了一步。
弗雷彻在海因斯的机器边停了下来, 海因斯曾用过什么词? 返祖现象? 不是吗?
那机器对像海因斯这样智力的人来讲是太简单了。三个表盘,一个开关(此刻是在关的位置) , 一个可变电阻器, 已被转动过,上面的白线指在11 点的位置, 表盘上的指针都在零的位置上。
弗雷彻拿起日晷针递给海因斯, 他含糊地咕哝一声, 摇摇头,而后退了一步。他的脸皱了起来, 像是悲伤的嘲笑, 然后又恢复了正常, 前额被汗浸湿了, 脸上都是泪水。再次后退使他几乎站在那罩着铁笼的灯泡的正下方, 他的影子遮住了双脚。
“拿着, 否则就干掉你。” 弗雷彻说, “如果再后退一步就干掉你。”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要求, 想想是否有什么不对。
但弗雷彻忍不住回忆起托马斯的照片, 他睁着眼, 太阳穴上有像烫过的小焦痕。
海因斯抽泣着, 接过那像钢笔一样圆头的物体, 小心翼翼地提着那橡胶外套。
“塞到嘴里, 像棒棒糖那样吮着。” 弗雷彻命令他。
“不!” 海因斯泪汪汪地哀求, 摇头时泪水从脸上甩出来。他的脸仍在变, 痉挛和放松交替着。他的鼻孔前有个绿色的鼻涕泡泡,那泡泡在他快速的呼吸下膨胀缩小, 但没有破。弗雷彻从没有看到过像这样的情景。“现在你可不能命令我。”
但海因斯知道弗雷彻可以命令他。法兰肯斯坦新娘可能不信,埃斯科巴没时间去信, 但海因斯知道不能拒绝他, 他现在正处于托马斯的境地, 处于弗雷彻刚才的境地。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报仇,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不是。相信是一种想法, 在这里, 想法没有用, 这里眼见为真。
“塞到嘴里, 不然就崩掉你的脑袋,” 弗雷彻说, 把没子弹的枪捅到海因斯脸上。海因斯惊恐地哭了一声向后退缩。此时弗雷彻的声音温柔起来, 变得自信和真诚, 某种形式上让他想起埃斯科巴的声音——— “我们有一个地区位于低气压中, 我们正需要下臭雨” ,他又想起他的声音。“你塞进去我不会电你, 快点, 但我要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海因斯盯着弗雷彻, 他的眼是蓝色的, 边缘变红, 充满了泪水。他当然不信弗雷彻说的, 他说得没道理。但海因斯很显然不管怎么样都要信, 因为不管有没有道理, 弗雷彻手里捏着自己的性命, 只要上前一步他就能结果了自己。
弗雷彻笑着说: “塞进去自己研究一下。”
海因斯不完全确信, 但已足够相信弗雷彻可能是“也许他愿意” 先生。他把那钢棒放进嘴里, 鼓出的眼瞪着弗雷彻, 从嘴里突出的日晷针, 不像棒棒糖, 更像是老式的温度计。那绿色的鼻涕泡涨起来, 缩下去, 涨起来又缩下去。弗雷彻仍把枪顶着海因斯, 他飞快地把开关拨到开的位置, 狠狠地转动电阻器, 电阻器的指示白线从11 点的位置转到5 点的位置。
海因斯其实还有时间把那日晷针吐出来, 但电击反而使他双唇抽搐抿着不锈钢棒, 劈啪声这次更响, 像是小树枝而不是嫩枝折断。海因斯的双唇抿得更紧了, 那绿色的鼻涕泡鼓了出来, 他的一只眼睛也鼓了出来。海因斯的整个身体好像在衣服里振动。他的手勾着, 长长的手指张开着, 脸色从白到灰白再到暗紫, 烟从鼻孔里冒出来, 另一只眼也从眼窝里鼓出来, 错位的眼珠在眼眶上面惊讶地抬起来, 海因斯的一边脸裂开陷了下去。烤肉的焦味和烟从那裂开的洞里冒出来, 弗雷彻看到里面有一小团火焰, 先是橘红色, 然后变成蓝色, 他的嘴着火了, 舌头像地毯一样烧了起来。
弗雷彻的手指仍拧在电阻器上。他往逆时针方向一直转, 然后把开关拨到关的位置。那表盘上刚才打到+ 50 位置的指针立刻摆了回来。断电的那一刻, 海因斯砰然倒下, 血从嘴里淌出来, 日晷针掉了出来, 弗雷彻看见日晷针上还带着一小片他的唇肉。弗雷彻的喉咙里打了一个咸咸的嗝, 他强压了下去。他没有时间对海因斯受刑的惨状呕吐, 也许晚些时候再吐。他凑上前去看看海因斯冒烟的嘴和鼓出的眼珠, 他问海因斯的尸体: “怎么描述你的感受? 刚才的体验还记忆犹新? 什么, 无话可说?”
弗雷彻转身快速离开, 他绕过拉蒙时他还没死, 在呻吟着, 像在做噩梦的人。
他记得那门被锁上了, 是拉蒙锁的, 钥匙可能还挂在他的皮带上。弗雷彻转身回到他旁边, 跪下扯断了钥匙链。在扯的时候, 拉蒙的一只手又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弗雷彻还拿着枪。他用枪柄重重地砸了一下拉蒙的头, 脚踝上的手紧了一下, 然后松开了。
弗雷彻站起来, 又想起了子弹, 一定得要子弹, 枪里没有子弹了, 随后他想到不需要那些臭子弹, 拉蒙的枪已完成任务了。在外面开枪只会招来像苍蝇一样聚过来的卫兵。
即使这样, 弗雷彻还是摸索着拉蒙的皮带, 打开一个小皮囊,发现了子弹, 他把弹匣填满。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忍心向那些像托马斯一样的卫兵开枪。他们有家小要养, 但他会向长官开枪, 至少可留一颗子弹给自己。他很可能将无法走出这座大楼, 就如要再打一个300 分的保龄球局, 但永远不会再被带回到这个房间里, 坐在海因斯的机器旁边。
他用脚把法兰肯斯坦新娘拨开, 她的双眼木然地瞪着天花板。
弗雷彻越来越意识到他幸存下来了而其他这些人没有。他们的身体变冷了, 他们皮肤上的细菌群已经开始死亡了。这些都是在情报部地下室产生的坏念头, 这些坏念头存在于一个人的头脑中, 他是“受政府迫害的失踪者” ——— 也许只是暂时失踪, 也许是永远。他仍然忍不住这么想。
第三把钥匙能打开门。弗雷彻探出头观察大厅, 煤渣砖砌成的墙, 下半部是绿的, 上半部是脏兮兮的雪白色, 像破旧学校的走廊的墙。大厅里没人, 大约向左9 米处躺着一只小棕毛狗。他的脚在抽搐, 弗雷彻不知道那只狗是在做梦追捕猎物, 还是被当成猎物追。但他想如果隔音不好, 狗不可能不被枪声, 或海因斯的尖叫声吵醒。他心想: 如果逃回去, 我会写隔音墙是独裁者伟大的成功之处, 我要告诉全世界。当然也可能逃不回去。右边向下的台阶可能直接通向第43 大街, 我走这条路, 但———但“也许我能” 先生又冒出来了。
弗雷彻关上死亡之屋的门, 走进大厅。那只小棕毛狗抬起头看了看他, 张嘴低吠一声, 声音小得很, 接着就伏下头继续睡。
弗雷彻蹲下来, 双手放在地板上(手里仍握着拉蒙的枪) 弯下腰吻了吻亚麻油布地毯, 这时他想起了他妹妹——— 她死前8 年上大学时的样子。她上大学时穿着格子呢的裙子, 裙子上格子里的红色不完全像这褪了色的地毯的颜色, 但很接近, 正如他们所说的: 近得引起政府干涉。
弗雷彻站起来, 穿过大厅走向台阶, 那里通往一楼、市区、4号高速公路、巡逻队、路障、边境检查站、河流。中国人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看看我能走多远, 当弗雷彻踩到台阶上时这么想。我也许会让自己吃惊, 他已感到惊奇了——— 活着, 他微微一笑, 握着拉蒙的枪, 开始走下台阶。
一个月后, 一个男人走到位于第43 大街的卡罗·阿古兹的报刊亭。卡罗几乎认为这个男人会拿枪顶在他脸上进行枪劫, 他紧张了一阵。此时才8 点, 街上还有灯, 有很多人, 但街上那些人谁能阻止一个疯子呢? 这男人很像是疯子, 他的白衬衫这么薄, 灰色的裤子似乎在飘, 双眼陷在又大又圆的眼窝里, 看起来像从集中营里或(因很大的冤情) 从疯人院里放出来的。当他的手伸进裤袋时, 卡罗·阿古兹心想他会拨出枪来。
但拨出的不是枪, 而是劳德·布克斯顿公司制造的钱包, 他从钱包里抽出10 美元的纸钞, 然后这穿白衫灰裤的人用非常理智的声音要了一包万宝路。卡罗拿出一包万宝路外加了一盒火柴, 从柜台上推给他。那男人打开万宝路盒子时, 卡罗正找零钱给他。
“不要。” 看见他找零钱, 那男人说, 他抽出一支卷烟叼在嘴上。
“不要, 不要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要找零钱。” 那男人说, 他把烟盒递给卡罗, “你抽烟吗? 喜欢就来一根。”
卡罗怀疑地看着这位穿白衬衫灰裤子的男人, “我不抽, 抽烟是坏习惯。”
“很坏的习惯。” 那男人同意他的说法, 点着烟, 愉快地吸了一口, 他站在那儿抽着烟看着街对面的行人。街对面有几个女孩, 男人喜欢看穿着夏天服装的女孩, 这是人类的天性。卡罗不再认为这个顾客是疯子, 尽管他不要找的零钱, 它们仍在狭窄的柜台上。
那男人一直把烟抽完, 转身趔趄了一下, 好像他不习惯抽烟,烟让他头晕。
“美好的夜晚。” 那男人对卡罗说。
卡罗点点头, 是不错的夜晚。“我们很幸运能活在这世界上。”
卡罗说。
那男人点点头说: “我们所有的人, 一辈子都很幸运。”
他朝路边走去, 那里有个小垃圾筒, 他把那包烟丢了进去,“所有的人, 一辈子!” 他重复, 走开了。卡罗看着他走远, 心想也许他就是疯子, 也许不是, 发疯很难界定。
这是关于拉丁美洲审问室的地狱版的故事, 有点卡夫卡式。在这样的故事里, 受审者通常供出一切然后被杀害(或是失去心智) 。我想要写一个更圆满的结局, 但这可能不现实。这就是写这个故事的目的。
伊鲁利亚的小修女
如果说我这辈子中有杰作的话, 可能就是那未完成的七集系列小说《黑暗塔》, 它讲述的是吉里德的罗兰·德斯崔以及他寻找他视为生存目标的黑暗塔的故事。在1996 、1997 年, 拉尔法·威西那扎(我以前的代理人和国外版权经纪人) 问我, 是否愿意为罗伯特·施尔文伯格正在编辑的奇幻小说特集写一篇关于罗兰年轻时的故事, 我满口答应了下来。可苦于没有题材, 无从下笔。正准备放弃, 有天早上我醒来后构思另一部小说《护身符》时, 想到了杰克·索耶初次见到疆土女王时所在的大帐篷。在淋浴时(我一直在想——— 认为这是个题材) , 我开始想像废墟中的帐篷, 里面都是正在窃窃私语的女人、鬼魂、吸血鬼、小修女, 把人带入死亡而非挽救生命的护理者。从这想像扩展开来是非常困难的事, 可我有很大的自由度——— 施尔文伯格要的是短篇小说而不是短篇故事, 可写起来还是很难。那时有关罗兰和他朋友的小说不只是长, 还要有史诗的风格。本篇的一个好处是不必先看《黑暗塔》就可以直接读。对《黑暗塔》的爱好者顺便说一句, 《黑暗塔》第五集现已完成, 共有900 页, 名称是《卡拉之狼》。
[作者注: 《黑暗塔》系列是以吉里德的罗兰为中心人物——— 他是“逝去” 的荒废世界中最后一个枪手。小说以他寻找穿黑袍的魔法师沃尔特为开篇。罗兰长期追寻沃尔特, 在那个系列小说第一集中他最终找到了他。本篇小说讲述的是他在搜寻沃尔特踪迹的途中发生的事。
斯蒂芬·金]一、在福尔大陆 废弃的小镇 隐隐的铃声男孩的死尸 倾覆的马车 绿色的妖人在福尔大陆的那一天, 天气异常炎热, 似乎要把罗兰还没来得及利用的空气又吸出来。罗兰来到位于德撒托亚山中的一个小村镇前。这些日子里, 他独自赶路, 也许不久后只能徒步旅行了。一周来, 他一直希望能找到一个兽医给他的马治病, 但也明白, 即使这小镇里有兽医也没用, 他的坐骑——— 两岁的棕黄马快不行了。
小村镇的大门有花朵装饰着(可能是因为什么节日或其他的仪式) , 敞开欢迎他的到来, 但镇里一片寂静, 令人感到不对头。枪手罗兰听不到马蹄声、车轮声、集市里小贩的叫卖声, 只听到蟋蟀的低鸣声(也可能是某些虫子, 叫声比蟋蟀悦耳些) 、奇怪的敲打木头声和缥缈的铃声。
缠绕在镇大门装饰铁柱上的鲜花枯萎已久。
他胯下的杂色马托朋西打了两个空洞的大喷嚏——— “窟窟” ,并向一旁摇摆着。罗兰下了马, 一方面是马累了, 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使自己不会因马倒下而摔断腿。
罗兰穿着满是尘土的靴子和褪色的牛仔裤站在灼热的阳光中,抚摸着马的背部, 不时地用手指梳理它的鬃毛或驱赶聚集在它眼角的小蝇, 以免小蝇在它的眼角产卵再孵出蛆来。
他尽可能仔细地照料这匹马, 一边听着远处缥缈的铃声和奇怪的敲打木头声。过了一会儿, 他不再梳理鬃毛, 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敞开的大门。
门楣中间那个十字架非同寻常, 如果没有那十字架, 它就是普通的门, 一个西部地区平常的门, 没有实用性, 只是传统上用来装饰的。过去十个月来, 他所经过的小镇都有这样的门(很宏伟) ,你可以从这里进镇, 还有一个出镇的门(没那么宏伟) , 没有一个是用来阻挡外来者的, 这个当然也不是。门的两边分别立着一道粉红的砖墙, 有六米长, 一直延伸到路两旁的碎石堆里。就算关上门并用很多把锁锁住, 也不过让人走一小段路绕过其中的一道墙。
小镇上, 罗兰看到一个小旅馆, 两个酒馆(一个称为“忙碌猪酒馆” , 另一个招牌上的字很淡看不清) , 一个货栈, 铁匠铺, 会堂, 像一条非常完整的商业街。街上还有一个相当精致的小木阁,顶上挂着优雅的铃铛, 下面垫着坚固的基石, 木阁的双开门上用金色绘了一个十字架, 这十字架跟门口的那个一样, 标示着这里是耶稣教教徒拜神的场所。这个教在中土世界里不是一个普通的教, 颇有知名度, 在那时的中土世界里有很多教派、拜各种神, 包括对巴阿尔神的崇拜。信仰像当今世界的一切事物一样都不断在变。在罗兰看来, 在十字架上的那个神只是另一种宣扬爱与屠杀密不可分的宗教, 到最后神总要饮血。
这时, 像蟋蟀一样的叫声仍能听得到, 还有梦幻般的铃声, 古怪的敲木头声像在捶门, 或捶棺材盖。
罗兰心想: 这里很不正常, 有股血腥味。
他牵着马穿过装饰着枯萎花朵的大门走到商业街上。在货栈的长廊上, 有一排空摇椅(老人们应该聚集在那讨论作物收成、政务和年轻人干的蠢事) , 一张摇椅下面丢着一个烧焦的玉米穗轴, 像是不经意拉下的; “忙碌猪” 酒吧前的拴马架空荡荡, 酒吧里黑糊糊的, 一扇蝙蝠翅膀状的门被拉断, 从房子边缘伸出来, 另一扇门半掩着, 门上绿色的细板条褪色了, 上面有褐栗色的东西, 可能是刷上去的, 也可能不是。
车马店的店面完好无缺, 像一个衰老女人脸上的浓妆, 但店后的两个谷仓只剩下烧焦的屋架。罗兰想这一定是在雨天起火造成的, 否则整个镇都会被烧掉。在谷仓燃烧时一定有人在跳着欢乐的舞, 看着熊熊大火。
这时他看到街中段右侧有两座建筑, 街两侧长满了草。镇会堂和教堂是分开的, 教堂边上的小屋是给牧师和他的家属住的(如果耶稣教允许神职人员有家庭, 那屋子就是给他们的, 其中一些人明显被那愚昧而霸道的禁欲教规所束缚,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两边的草丛里长的花一副枯萎的样子, 但大部分仍活着。这个地方被废弃的时间不长, 也许是一周, 最多两周。
托朋西又打喷嚏了——— “窟” , 疲惫地垂下了头。
罗兰看见了发出丁当声的地方。在教堂的十字架上, 一条绳垂成浅浅的弧度, 绳上挂着可能有二三十个小小的银铃。今天几乎没什么风, 但足够使这些小银铃摇动了。罗兰想如果真正刮起风来,铃铛发出的丁当声可能就没这么好听了, 更像流言者的舌头在刺耳地鼓噪。
“喂, 喂, 有人吗?” 罗兰喊道, 望着街对面的墙面招牌: “好床旅店” 。
除了丁丁当当的铃声、悦耳的虫声和奇怪的敲木头声, 无人应答, 没有动静但这里一定有人, 有人或其他东西。他觉得自己正被人偷窥, 颈上的寒毛竖了起来。
罗兰牵着马继续朝镇中心走去, 在商业街上扬起一阵尘土。大约走了40 步, 他在一个低矮的房子面前停了下来, 房子上标着一个生硬的“法” 字。这个镇长的办公场所和教堂很相似——— 漆成深褐色的石地基木板房。
那铃铛在他身后时急时缓地响着。
他让马站在街当中等着, 自己踏上台阶走进镇长的办公室。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背上, 汗顺着身子两侧淌下。门关着但没有锁。他推开门, 聚在屋子里的热气像无声喘气般呼出来, 他退了一下, 手稍稍抬起。他寻思如果所有关闭的房屋都这样, 车马店的谷仓就不会是惟一被烧掉的大东西了。而没有雨水浇灭大火(镇上一定没有自愿救火队, 也不再会有) , 整个镇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为灰烬。
他走进去, 慢慢地、一点点地呼吸里面沉闷的空气。他突然听见了蚊蝇的嗡嗡声。
这是一个宽敞的单间, 没什么摆设, 里面一道木栅门开着。一张粘满和房门上一样的深褐色东西的床铺, 上面标着“忙碌猪” 的字样, 床底下是一双肮脏的便鞋, 有一只还开了线。苍蝇就在床铺上, 爬在那深褐色污物上吃着。
桌子上有一本登记簿。罗兰把登记簿转过来, 看见红色的封面上用浮凸文字印着:  矫罪录  于神之年  伊鲁利亚现在, 他至少知道了这个镇的名字——— 伊鲁利亚, 蛮不错的名字, 可也有不祥的感觉。但罗兰想在这种环境里任何名字都会让人有不祥的感觉。他转身打算离开时, 看见了一扇由木闩闩着的门。
他走过去, 在门口沉思了一会儿, 拔出别在臀后的大左轮。他又站了一会儿, 上前拉开木栓(他的老朋友卡斯伯特说他的脑子转得不快但非常精确) 。他打开门马上后退一步, 举起枪, 预想一具尸体(希望是镇长的) 躺在房间里, 喉咙被割断, 眼睛鼓出, 是需要矫过罪行的牺牲者。
里面空荡荡的。
嗯, 五六件肮脏的工装放在那里(长期服役的犯人可能要穿这些工装) , 两个弓, 一袋箭, 一台破损尘封的马达, 一把可能在100 年前用过的来复枪, 一支拖把但在罗兰的眼中, 这些东西都微不足道, 这里只是一个储藏间。
他回到桌边打开登记簿浏览里面的内容, 连登记簿都是热的,好像被烤过似的——— 在某种意义上他认为是这样。如果商业街的格局不是那样, 他会预计在登记簿内有很多违反教规的记录, 但登记簿里没有此类记录, 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耶稣教的教堂能和两个酒馆共存说明教徒是相当理智的。
罗兰所发现的都是普通的小罪, 有几个却不那么小——— 一桩谋杀, 一桩盗马, 一桩凌辱妇女(那可能是强奸) 。谋杀犯被送到一个叫列克星沃斯的地方执行绞刑, 罗兰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最底下一条记录是“绿人从此处被逐出” , 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最新的记录是: 12/Fe/99 , 查斯, 自由民, 盗牛未遂。
罗兰不理解12/Fe/99 的含义, 但这个记录时间离2 月(Febru唱ary) 很远, 他想Fe 可能代表福尔大陆(Full Earth) , 无论怎么看这墨迹都和屋里床铺上的血迹一样还很新。他猜盗牛未遂的自由民查斯已经到了生命终点的空旷处。
他走出屋子回到灼热的阳光下和悦耳的铃声里。托朋西麻木地看了看罗兰, 又垂下头, 好像商业街的尘土里有草吃。
枪手抓起缰绳, 在褪色的牛仔裤上拍去尘土, 继续沿街走去。
敲击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离开镇长办公室时就没有把枪插回枪套里, 现在也不必插回去) 。当他走近镇广场时, 他想本来那里应该是伊鲁利亚镇的交易市场。在广场上他终于看到会动的东西了。
在广场远端有个长长的供水槽, 外观是木铁结构的(其他地方称那种木头为西冠木) , 供水槽南端的上方有根生锈的钢管。原本水应该从钢管流到水槽里, 现在却没有一滴水。在钢管中段横着一条穿着浅灰色灯心绒裤子的腿, 脚上穿着一只被咬得不成样的牛仔靴。
咬靴子的是一只巨大的狗, 毛色比灯心绒裤子的颜色灰得多。
罗兰想如果在其他环境里那只狗早就把靴子扯下来了, 但现在靴子里的脚和小腿下部已肿了。那狗干脆就咬去靴子面皮, 再咬住靴子前后甩动, 靴子的跟部撞在水槽一侧的木头上, 发生空洞的撞击声。罗兰联想到有人在敲棺材盖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罗兰寻思它为什么不后退几步跳上水槽直接咬呢? 钢管里没有水流出来, 它不用担心被淹着。
托朋西又打了一个空洞而疲惫的喷嚏。那只狗听见声音蹒跚着跑了过来, 罗兰明白了它为什么那么费力地咬——— 它的一条前腿弯得很厉害, 几乎折断了, 走路都困难, 更别说跳了。在它的胸前有一块脏兮兮的白毛, 这块毛外的黑毛长成一个粗略的十字形。耶稣狗, 也许期待着找到圣餐。
从胸膛里发出的咆哮和它转动着的眼睛并无善意, 它翘起上唇, 颤抖地冷笑着, 露出一排利牙。
“快走开。” 罗兰说, “趁你还能走。”
那狗一直退到后腿顶到它咬的靴子上。它害怕地盯着罗兰, 但它显然想坚守阵地。罗兰手上的左轮手枪对它没有什么意义, 对此他也惊奇, 他猜那狗从未见过枪, 不知道一枪就能要了它的命。
“赶紧走开, 快!” 罗兰对它说, 但那狗仍没动。
他应该开枪, 尝过人肉的狗对其他人也没什么好处, 但不知何故他不想开枪。杀害这镇上惟一一个活着的东西(除了鸣叫的虫子外) 似乎会招来厄运。
他开枪打在狗好的那只前爪前的土里。枪声在炎热的空气里炸开, 一下子使鸣虫安静下来。那狗似乎能跑, 而那一跛一跛的跑动让罗兰看了不是滋味, 有点心酸。它跑到广场远端, 在一辆翻倒带货斗的马车(货斗边上溅着血) 旁停下, 回头看他, 发出一声凄凉的嚎叫, 这使罗兰颈上的寒毛竖了起来。那狗转身绕过破马车, 一瘸一拐地跑进了两个货摊之间的巷子里。罗兰猜想那巷子可能通到伊鲁利亚镇的后门。
罗兰牵着他那匹垂死的马, 穿过广场朝铁木结构的水槽走去,想看个究竟。
那不是成人而是个男孩。排除在夏日的阳光下在近一尺深的水中浸了不知多久而身体发生浮肿的因素, 罗兰从外形上判断他可能刚刚开始发育。
男孩的眼睛成了乳白色的球, 茫然地睁着, 像雕像的眼睛; 头发像老年人似的那么白, 但这是浸在水里而引起的视觉错误, 他头发的颜色可能是淡黄色的; 他一身牛仔装束, 尽管他最多14 或16岁。在夏日的阳光下, 水像炖东西一样浸入他的皮肤里, 在他的脖子上, 有个东西在水里隐隐地闪着光, 是一个金链牌。
罗兰把手伸入水里, 虽不愿意这么做, 但感到这是一种义务。
他抓住链牌一扯, 链断了, 他把滴着水的链牌拿了起来。
他宁愿看到一个耶稣教的十字架——— 被称为苦像或受难像, 但这是小小的长方形牌, 看起来是纯金的, 上面刻着: 詹姆斯 家人之爱, 上帝之爱。
他起先还不想把手伸进浸了尸体的水中, 现在他很高兴拿到这个金链牌。或许他永远不会遇到这个男孩的家人, 但他认为冥冥之中会有安排。他想把尸体体面地埋葬掉, 如果能把男孩从水槽里抱出来而不弄坏他的尸体。
罗兰正这么想着, 权衡着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先埋尸体还是直接出镇。就在这时候托朋西倒下死了。
这匹杂色马咔嚓倒地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罗兰转头看见八个人出现在街上, 一字排开向他走来, 像猎手驱赶飞禽或小猎物。
他们的皮肤是绿色的, 有蜡质光泽, 也许能在黑暗中发光, 像鬼一样。罗兰很难分辨出他们的性别, 可这并不重要。他们是动作迟缓的变异妖人。他们弯着腰缓缓地走着, 像是被某种神奇的魔力激活的死尸。
他们扬起的灰尘像一层雾霭一样浮着。狗被赶走了, 如果不是托朋西在关键时刻倒地, 也许他们到了眼前, 罗兰才会发现。他没看见枪, 他们都拿着棒。那些棒大都是椅子腿或桌子腿, 但罗兰看见有一个是特制的、不是从桌椅上折下来的——— 棒上竖着生锈的钉子。他猜想那可能是酒馆保镖的东西, 也许保镖在“忙碌猪” 酒馆里藏了很多这样的武器。
罗兰举起枪, 瞄准队伍正中的那个家伙, 此时他已能听到他们拖着脚走路的声音和他们像是得了重感冒似的呼吸声。
他们很可能是从矿洞里来的, 罗兰想, 这附近有镭矿, 这就能解释他们的肤色了。奇怪太阳怎么晒不死他们。
他正看着, 最边上那个脸像熔化的蜡烛的变异妖人死了, 或者倒下了——— 他(罗兰很肯定他是男性) 低叫一声跪倒在地, 手摸索着去抓身边的同伙(秃头凹凸不平, 脖子上红色的疮咝咝作响) 。
这东西并不在意倒下的同伙, 只是用模糊的眼睛盯着罗兰, 与其他同伙迈着艰难的步伐蹒跚着走过来。
“站住!” 罗兰喝道, “小心我开枪, 如果你想活的话, 要小心我的子弹!”
他主要是对队伍正中那家伙说的, 他穿着一件破烂的衬衫和老旧的红色背带裤, 还戴着圆顶礼帽。这家伙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那眼睛带着令人恐怖的贪婪准确无误地盯着罗兰。他旁边的那个绿妖(罗兰相信这是个女人, 在背心下吊着一对退化的乳房) 掷出手上的桌腿, 可能桌腿离罗兰还很远就坠地了。
罗兰连忙扣动左轮手枪的扳机, 朝他们开火。这次不是打在狗爪前面, 而是戴帽子的绿妖的破鞋子前。
那些绿妖没像狗那样跑开, 但停了下来, 带着一副阴沉而贪婪的样子盯着他。伊鲁利亚镇失踪的居民都被这些东西的肠胃给消化了吗? 罗兰不敢相信, 虽然他完全了解这样的东西会毫不犹豫地吃人肉。(也许他们不是食人怪, 不一定, 不管他们过去是什么, 这种东西怎么能称为人呢?) 但他们行动太迟缓, 太愚昧。如果被镇长赶走后还敢回到这里, 他们可能会被人烧死或用石头砸死。
为了腾出另一只手拔第二只枪(以防绿妖不听劝阻) , 罗兰把从男孩身上摘下的金链牌塞进牛仔裤的口袋, 再把断掉的链塞进去。
他们站在那儿盯着他, 身后是曲扭古怪的影子。接下来怎么办? 告诉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罗兰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服从。最后决定让他们就这么站着是最好不过, 至少现在不用再考虑是否埋葬那叫詹姆斯的男孩, 难题解决了。
“站好了,” 他缓缓地说, 开始后退, “第一个移动的家伙——— “
罗兰还没说完, 一个胸脯厚实的绿妖挥舞着像钢琴腿一样的东西扑上前来, 他细细的脖子上长着一张撅起的蛤蟆嘴, 看起来像鱼鳃。他用高亢而缓慢的声音咯咯地叫着, 可能是他们的一种笑声吧。
罗兰开枪了, 蛤蟆先生的胸脯如一片屋顶般塌陷下去。他后退几步, 想保持平衡, 那只没拿武器的手抓着胸脯。两只脚绊在一起, 他摔倒在地, 发出一声古怪而孤独的吼声。他扔开棍棒, 滚到一边去, 还想站起来, 但又倒下去了。毒辣辣的太阳刺入他睁大的眼中。罗兰看见白色的水汽从他皮肤里一条条地冒出来, 皮肤很快变成浅色, 发出咝咝的响声, 像热炉上的一口痰。
至少我不用多说了, 罗兰心想。他扫视着他们, “好了, 他是第一个动的, 谁是第二个?”
似乎没人动, 他们只是站在那儿望着他, 并没扑过来, 但也不往后撤。他想(就像之前对那只狗一样) 应该把他们全杀掉, 只需拔出另一支枪把他们个个击毙。对他那神奇的枪法来说这只是小儿科, 几秒之内就可以完成, 即使有人逃跑也可以击毙。但他不想这么干, 不想这么残忍。他不是杀手, 至少还没到那地步。
他非常缓慢地后退, 先是绕过水槽, 让水槽隔在他和绿妖之间。戴帽子的绿妖上前几步, 罗兰不想让其他同伙也学他, 就朝那绿妖跟前开枪警告他。
“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警告。” 他用很慢的语速说, 不知道他们是否理解, 但他不在乎这个。他猜他们应该明白这个警告。“下一颗子弹我会打中某个人的心脏。就这样, 你们别动, 我离开, 这是给你们的一个机会。如果还跟着我, 你们全都得死。太热了不想陪你们玩, 我没——— “
“扑呜” 一个响亮而黏湿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声音里无疑含着兴奋。罗兰看见一个黑影从倾倒的运货马车的阴影里冲出来。此刻他就在马车边上, 才意识到一个绿妖一直躲在马车下面。
他刚转身, 一根棒子砸在他肩膀上, 使右肩到腰部都麻木了。
他举枪再射, 但子弹却打入马车一只轮子的木辐条上, 把轮子打得吱吱直转。在他身后, 他听到那些在街道上的绿妖发出嘶哑的欢呼声并冲了过来。
那躲在倾倒的马车下的东西是一个长着两个头的怪物, 其中一个头上是一张已退化而毫无生气的死人脸, 另外一个头也是绿色的, 比其他绿妖更有生气。他举棒再打时, 厚厚的嘴唇张开, 欢快地笑着。
罗兰抽出没有受伤的左手。他本来有时间给那个伏击他的绿妖一枪, 打得他人仰马翻的。但此时其他绿妖已经冲上来了, 给他一顿暴打。
罗兰躲过开头的一两棒, 他想他可以绕到马车背后, 避开他们开枪还击。他肯定可以做到, 他探寻黑暗塔的旅程不会在这偏远西部的伊鲁利亚镇上断送于这一撮绿妖手中。命运不会如此残酷。
但戴帽子的绿妖从侧面狠狠给了他一棒, 罗兰一下子倒在还在慢慢转动的马车后轮上, 无法绕过后轮。他倒下去时还想挣扎着爬起来绕过车轮, 还想躲开如雨点般落下的棒子, 此刻他看见起码有30 个绿妖从街上向广场涌来, 有男有女, 不是一个家族, 而是一个部落, 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动! 按罗兰的经验, 这些行为迟缓的变异妖人喜欢黑暗, 像有脑袋的毒菇。以前他从未见过像这样的绿妖。他们———穿红背心的是女绿妖, 她半裸的乳房在肮脏的红背心下晃着。
某根棒上的钉子扎进他左小腿下部, 那生锈而愚昧的钉子深深陷入罗兰的肉里。他再次想拾起那只大左轮(他的视觉已开始模糊, 但不妨碍他开枪, 他对用枪有很高的天赋。杰米·德库里曾说罗兰可以闭上眼开枪, 因为他的手指上有眼睛) , 可枪被踢到地上, 尽管他的手还能触到檀香木的枪柄, 可已经没用了。
他闻到了强烈的腐肉味, 是绿妖身上的气味, 还是他无力地抬起双手保护自己的头时闻到手上的气味? 他的手曾伸入浸着男孩尸体的污水中, 水里都是他的皮屑和浸出物。
棍棒重重地落在他身上, 全身上下都挨打了, 那些绿妖好像要把他往死里打, 而且还要折磨他。他眼前一片黑暗, 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他听到虫子的鸣叫, 他没杀的那只狗的叫声, 挂在教堂门口的铃铛丁丁作响, 这些声音汇聚成新奇而甜美的乐声, 然后也消失在黑暗中。
二、飘然地苏醒 悬在半空中 白色的病房另两位病友 两个金链牌罗兰恢复了意识, 但不像是被打一下才恢复过来的——— 过去他有好几次这样的经历, 也不像从睡梦中醒来。那是一种意识飘然的上升感觉。
在上升中他想, 我已死了, 可思考的能力至少已经部分恢复过来。我死了, 升入生命的轮回之中, 一定是轮回之中, 我听到的是死者的灵魂在唱歌。
完全的黑暗渐渐褪成像乌云那样的浅黑, 然后再蜕变成像雾一样的灰蒙蒙, 又一直变亮成为均匀清晰的薄雾, 像太阳还没照过去的薄雾。在薄雾里, 他感到自己飘飘然上升, 好像在雾中被强有力的气流往上托。
当上升的感觉开始减弱, 眼前的光线开始变亮时, 他终于相信自己还活着, 是那歌声使他确信自己还活着。那不是死者的灵魂在唱歌, 也不是耶稣教牧师所说的天使在唱歌, 只是那些虫子——— 像蟋蟀那么大而且有非常悦耳的声音、他在伊鲁利亚听过的虫鸣声。
这么想着, 他睁开了眼。
相信自己活着的想法仍不那么肯定, 因为罗兰发现自己在一个美丽的白色世界里, 被悬在半空中。他感到困惑, 首先想到自己在天空中, 浮在雪白的云中, 听到在草丛里的虫鸣, 此时他也可以听到铃铛丁丁作响。
他试图转动头, 身子却在某种系带中摇晃, 还听见吱嘎吱嘎声。虫子的低鸣, 像日暮时分蟋蟀在草丛中的低鸣, 断断续续, 不成曲调, 像是回到吉里德的家中。他把头转了一下, 背部立刻感觉一阵疼痛, 痛感像树枝一样遍布脊背, 他不知道那燃烧着的树枝是什么, 但主干一定在他的脊椎上。更痛的是腿——— 他还分不清是哪只腿。他想那地方就是被钉子扎的。而他的头更痛, 头骨就像被打破的蛋壳。他痛得叫了起来,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嘶哑的哇哇声, 像乌鸦叫。他感觉也能隐约听见那十字架狗在吠, 但他想那一定是自己的想像。
我快死了吗? 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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