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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丹·西蒙斯

_6 丹·西蒙斯(美)
我往前迈去,举着烛台砸去,要把他封杀出局。
我的脸靠在庭院的石头上,一只眼睛勉强睁开,看见群星仍然透过风雨商业街廊那破败穹顶的栏栅照射下来。我的眼皮抬不起来。四肢和躯干感到隐隐刺痛,感觉终于回来了。似乎整个身体沉睡过去了,而现在刚痛苦地醒来。我痛得直想大叫,但是我的下巴和舌头却罢工了。突然,我被扶了起来,靠在了一条石凳上,我能看见整个庭院,以及李思梅特·考贝特设计的无水喷泉。在黎明前流星雨一闪一闪的照射下,青铜拉奥孔①正和青铜巨蟒搏斗。
“抱——抱——抱歉,马丁,”传来熟悉的声音,“可——可——可这疯——疯——疯狂的一切必须结束。”比利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拿着一大叠稿子。其他一堆堆纸正躺在喷泉的骨架上,栖息在金属特洛伊战士的脚底。边上蹲着一桶开口的煤油。
我试图眨眨眼。眼皮动起来就像生锈的铁。
“你的晕眩几秒——秒——秒……几分钟内就要消——消——消失了,”比利王说。他走到喷泉中,举起一捆手稿,打火机轻轻一点,把它点燃了。
“不!”我从紧咬着的牙关中痛苦地喊出了声。
火焰舞动着,熄灭了。比利王松手让余烬掉进喷泉,然后拾起了另一叠纸,卷成圆柱形。火焰照亮了他皱脸上的泪水。“是你把——把——把它引——引——引出来的,”这小人气喘吁吁道,“一定要结束这一切。”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的双手双腿扯动,如同牵线木偶被胡乱牵引的四肢。那痛苦简直难以置信。我又喊了一声,那痛心疾首的声音在大理石和花岗岩之间回荡。
比利王拿起一大捆纸,停了下来,读了读第一页的诗:
“没有传说,没有靠山
这羸弱的死亡,我怀有,
这永世的岑寂,我背负,
这一成不变的阴暗,这三个不动的身形,
如一轮满月,压我心头。
我的大脑虽燃烧,明察秋毫仍在我心,
那银色月光,洒满黑夜。
日复一日我心思,
憔悴噬我,恶魔啃我——
时时刻刻我祈祷,
死神驾临,带我离谷,
所有负担,脱离我身。
绝望喘息,这天翻地覆,
每刻每秒,我诅咒我自己。”①
比利王仰望着群星,把这页纸付之一炬。
“不!”我再次叫了起来,用力弯起我的腿,然后单膝跪了起来,试图用一只手臂平衡住身体,但那只手刺痛得厉害,我无力地倒向一侧。
披风中的人影又拾起一叠纸,那叠纸太厚卷不起来,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
“我见到一张苍白的脸,
不带一丁点悲伤,却是又白又凄惨。
永恒之疾来相缠,死神大人却不管,
那病不断来变换,幸福死亡不催赶。
不死不活那张脸,
胜过百合和悲伤,
除此我再无法想,然我见到那张脸……”
比利王拿起打火机,这一页和其他五十页纸熊熊燃烧起来。他把燃烧着的纸扔进喷泉,再去拿其他的。
“求你!”我哭喊道,重新爬了起来,靠在石凳上,我不顾那偶然的神经刺激的抽搐,挺直双腿,“求你。”
第三者其实并没有从黑暗中现出多少身影,没有冲击到我的意识;似乎它一直在那,而我和比利王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直到火焰变得更加明亮了,我才看见了。它高得无法想象,有四只手臂,以铬和软骨铸造而成,这就是伯劳鸟。它那红色的目光向我们转来。
比利王喘息着,朝后退去,然后又走向前把更多的诗文扔进火里。暖风下,灰烬慢慢堆高。一群鸽子从爬满藤蔓的破裂穹顶的钢梁中兀然起飞,爆发出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
我朝前移动,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蹒跚。伯劳鸟一动不动,那血红的凝视也没有动弹。
“滚!”比利王叫道,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口吃了,声音激昂,双手拿着一把燃烧着的诗文,“从哪个坑来,就滚回哪个坑里去!”
伯劳鸟似乎微微把头倾下了一点。红光在那尖利的表面闪烁着。
“我的主!”我喊道,当时我不知道到底是在对比利王说,还是对这个来自地狱的鬼怪说,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最后几步,向比利的胳膊探去。
他不在那了。一秒前,这个垂老的国王离我仅一手之遥,下一刻,他就在十米外了,被高高地举离了庭院石地。如同钢铁棘刺般的手指刺穿了他的胳膊、胸膛和腿,但是他仍然在翻腾,我的《诗篇》也仍在他的拳头里燃烧。伯劳鸟把他举了出去,就像父亲献出他的孩子打算将他洗礼一样。
“毁掉它!”比利叫道,他被别住的手臂可怜地摆动着,“毁掉它!”
我停在喷泉边缘,虚弱地挣扎在坠落边缘。一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是毁掉伯劳鸟……然后我觉得他是说诗文……接着我明白这两个意思都有。一千多页手稿乱糟糟地躺在无水喷泉中。我抬起那桶煤油。
伯劳鸟一动不动,仅仅是把比利王缓缓地拉回到胸口,那动作带着慈爱,真是古怪。比利扭动着身子,无声地呐喊着,一条长长的钢铁棘刺从他那小丑绸缎中伸了出来,突出在胸骨上方。我蠢头蠢脑地站在那,想起了我小时候展出过的蝴蝶藏品。我慢条斯理地拿起煤油桶,动作中带着机械感,将煤油泼在散乱的纸堆上。
“结果了它!”比利喘息道,“马丁,为了上帝!”
我拾起他丢在地上的打火机。伯劳鸟仍旧一动不动。鲜血浸湿了比利外衣的黑色补丁,然后和衣服上本就有的深红方块混合在了一起。我大拇指按着古老的打火机,一次,两次,三次;只有火星。透过泪水,我能看见自己毕生的作品正躺在积灰的喷泉中。我扔掉了打火机。
比利尖叫起来。随着他在伯劳鸟的怀抱里扭动,我隐约听见刀刃刮擦骨头的声音。“结果了它!”他喊道,“马丁……哦,上帝!”
我转过身,快速走了五步,把半桶煤油泼了出去。浓烟模糊了我本就模糊的双眼。比利和这个举着他的不可思议生物都被浸成了落汤鸡,活像滑稽全息电影中的两个滑稽演员。我看见比利眨了眨眼,胡言乱语;我看见伯劳鸟轮廓分明的光滑口鼻,倒映出流星点亮的夜空,然后,比利手中仍紧紧握着的纸张的燃烧余烬,那点燃了煤油。
我举起双手护着我的脸——太迟了,胡须和眉毛被火烧燎了——我踉踉跄跄朝后退,最后,喷泉的边缘挡住了我的退路。
片刻之内,这火葬堆呈现出一幅完美的火焰塑像:蓝黄相间的圣母怜子像,那是四臂圣母玛利亚抱着金光闪闪的基督的雕像。那燃烧着的身体扭动拱起,仍旧钉在钢铁棘刺和二十多只解剖魔爪上,一声呐喊响彻云霄,到现在我仍无法相信那声音竟出自拥抱死亡的人。那喊声将我震得跪地不起,整个城市的每一个坚硬表面都在回响,鸽子被惊得盘旋纷飞。几分钟内那喊声仍不绝于耳,直到火焰熄灭。灰烬,眼膜图像,什么也没留下。然后,又过了个把分钟,我意识到现在回荡在耳畔的喊叫声是我自己的。
第三章(十四)
虎头蛇尾,当然是事情的一贯方式。现实生活,很少有什么像样的结局。
我花了好几个月,也许有一年吧,把被煤油损坏的诗文重新撰誊好,把被烧毁的《诗篇》重写一遍。我没有完成我的诗,这不足为奇。因为我没有选择。我的缪斯逃走了。
诗人之城安详地化为腐朽。我又在那待了个把年——也许有五年吧,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疯得不行了。至今,早期伯劳鸟朝圣的记录里还会提到这个憔悴的身影,全身毛发,一身烂衣,眼睛暴凸,此人会尖叫着口吐秽言,将他们从客西马尼①的睡梦中惊醒,他们看着此人对着寂静的光阴冢挥拳头,挑逗里面的胆小鬼现身。
最后,疯狂燃尽了——虽然余烬仍然在发热。于是,我开始了一千五百公里的徒步旅行,向文明走去,我的沉重背包里装的东西只有稿子,我以石鳗、以雪为食,最后十天则滴水未进,但我仍活了下来。
此后的二百五十年不足道哉,更别提重新体验了。鲍尔森疗法让这具皮囊苟活着,等待着。我经历了两次非法且不见天日的冰冻旅行,那是漫长寒冷的沉眠,每次都吞噬掉一个多世纪;每次都以脑细胞和记忆的伤亡为代价。
当然我在等待着。我仍将等待。这部诗必须完成。它肯定会完成的。
起初有了词语。
最后……超越荣誉,超越生命,超越人道……
最后会有词语。
第四章(一)
“贝纳勒斯号”于第二天午后不久,驶入了边陲。动力器具中的一只蝠鲼死掉了,当时离目的地仅剩二十公里。贝提克放掉了它。另外一只则一直拼着老命,最后,游船停泊到一个被晒白的码头上,而它也精疲力竭,肚皮翻了过来,两个空气孔吐着泡沫。贝提克也命令这条蝠鲼脱离船身,他说,如果之后它仍在湍流中随波逐流的话,它就没多少活命的机会了。
日出前到现在,朝圣者一直醒着,看着风景在船侧匆匆驶过。他们很少开口说话,大家跟马丁??塞利纳斯都无话可说。诗人似乎也不介意……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喝着酒,对着旭日唱着淫秽的歌曲。
河流在晚上就开始变宽了。到了早上,它已经变成了一条两千米宽的青灰公路,刺穿了草之海南部的绿色低山。此地离草海近在咫尺,周围没有树木。鬃毛海岸长着灌木丛,褐色、金色、斑驳之色比比皆是,但现在逐渐明亮起来了,变成了两米高的北方草原的鲜绿之色。整个早上,山丘都被压制在那,矮矮的,现在,它们更是被压缩成两条矮矮的绿草悬崖,立在河的两岸。北方和东方的地平线上,悬着一种近乎无形的昏暗,住在海洋世界的朝圣者知道,这就是说,即将到达大海了,他们也必须提醒自己,不远处的惟一的大海,是由上百亿亩草构成的。
边陲从来不是一个大型边区村落,现在,它完全被人遗弃了。一条布满车辙印的小巷通向码头,巷边林立着二十多幢房子,他们茫然地凝视着这些被遗弃的建筑。河边陆地上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表明人们在几星期前便遁逃了。朝圣者歇脚地,一个有着三百年古老历史的客栈,就坐落在小山山顶下,它已经被烧毁了。
贝提克陪着他们来到低矮悬崖的最高处。“现在你们有何打算?”卡萨德问机器人。
“按照神殿契约条款,我们经过这次旅行后,便自由了,”贝提克说,“我们会把‘贝纳勒斯号’留在这,自己乘小艇向下游去。然后,我们就可以独自行动了。”
“跟别人一起撤离海伯利安吗?”布劳恩??拉米亚问。
“不,”贝提克笑道,“我们在海伯利安上有自己的打算,我们有自己的朝圣旅程。”
这群人来到悬崖的圆形山顶上,身后,“贝纳勒斯号”就像系在塌陷码头上的微小物体;霍利河沿着西南方向,绵延通向市镇下方的蓝色阴霾中,接着在阴霾上方又转而向西,然后慢慢变窄,通向了边陲上游几千米处的不可逾越的低矮瀑布。在他们的北部和东部,便是一望无垠的草之海。
“我的天啊。”布劳恩??拉米亚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他们攀越了创世以来的最后一座山岭。在他们身下,是一堆杂乱的船坞、码头、小屋,标示出边陲的终点,草海的起点。青草一去不返,他们可以感觉到,草儿在微风下泛着涟漪,似乎在轻轻地拍击,看上去就像悬崖根部的绿色海浪。青草无边无际,连绵不绝,一股脑地奔向地平线,而且,就目力所及,显然升到了山脉同样的高度。他们知道,笼头山脉就在西北方八百多公里以外,但他们找不到一丝山脉雪峰的踪迹。映入眼帘的,似乎全是一望无垠的绿色海洋,那是种错觉,可是的确仿若真实,那些被风吹皱的茎秆在微微闪光,就像是远离海岸的白色浪花。
“真美啊。”拉米亚说,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个。
“日落日出的时候更加漂亮。”领事说。
“真是迷人,”索尔??温特伯轻声说,他举起小孩,让她也看看这壮丽的景象。婴儿开心地扭动着身子,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
“真是一个保存完好的生态系统,”海特??马斯蒂恩赞许有加,“缪尔会感到高兴的。”
“狗屎!”马丁??塞利纳斯骂道。
其余人都转身盯着他。
“他妈的没有风力运输船啊。”诗人说。
另外四个男人、一个女人和机器人静静的盯着被遗弃的码头,盯着空空荡荡的大草原。
“可能有事耽搁了。”领事说。
马丁??塞利纳斯放生狂笑。“或者它已经走了。我们应该在昨天晚上到这的。”
卡萨德上校举起动力望远镜,扫描着地平线。“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没接到我们就离开,”他说,“运输船是由伯劳神殿的牧师派来的。他们对我们的朝圣有着特别权利。”
“我们可以走路过去,”雷纳??霍伊特说。他显得又苍白又虚弱,很明显,痛苦和药物正牢牢地把他捏在手心里,他几乎连站也站不稳,更别提走路了。
“不,”卡萨德说,“有好几百公里路呢,而且草长得比我们的头还高。”
“可以用指南针啊。”牧师说。
“指南针在海伯利安上不起作用,”卡萨德说,仍旧在用望远镜观察。
“那用方向探测器。”霍伊特说。
“我们有综合方向探测器,但关键不在这个,”领事说,“那些草非常锐利。在里面走上半公里路,你就已经体无完肤了。”
“而且还有草蛇,”卡萨德说,放下望远镜,“这是个保存完好的生态系统,但不是一个可以四处闲逛的系统。”
霍伊特叹了口气,差不多就要瘫倒在山顶的矮草中了。他说道:“好吧。我们回去。”口气中带着某种接近解脱的东西。
贝提克朝前走了一步。“如果风力运输船不来的话,我的船员们会很乐意等你们,仍旧开‘贝纳勒斯号’,带你们回到济慈。”
“不,”领事说,“你们乘小艇走吧。”
“嘿,他妈的等一下!”马丁??塞利纳斯喊道,“老兄,我不记得什么时候选你做独裁者了啊。我们当然得去那儿!如果他妈的风力运输船不出现,我们得另找办法。”
领事突然转过身,看着这个矮家伙。“什么办法?乘船?乘船沿着鬃毛走,从北部海滨去奥索,或者去其他战场,那要花上两个星期的时间。到时候已经飞船满天飞了。海伯利安上每一艘飞船也都会被用于撤退。”
“那飞艇呢?”诗人咆哮道。
布劳恩??拉米亚笑道:“哦,是啊。这两天我们在河上看见好多好多飞艇啊。”
马丁??塞利纳斯猛地转身,拳头紧握,似乎要把那女人打倒在地。然后他笑了笑。“好吧,女士,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也许,如果我们把谁献祭给草蛇,运输之神会对我们翘大拇指的。”
布劳恩??拉米亚冷冷地盯着诗人。“矮家伙,我想烤熟的祭品更合你的胃口。”
卡萨德上校站到两人中间。他用命令的口吻叫道:“够了。领事说得对。我们待在这儿,等运输船来。马斯蒂恩,拉米亚,你们和贝提克一道,负责卸载我们的装备。霍伊特神父和塞利纳斯,你们去弄些木头来,我们得点上篝火。”
“篝火?”牧师说。现在,山顶上很热。
“等天黑了再点,”卡萨德说,“我们得让运输船知道我们在这。现在,快动手吧!”
这群人都沉默不言,他们望着动力小艇向下游远去,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即使相离两公里,领事也能看见船员们的蓝色皮肤。“贝纳勒斯号”看上去非常古老,似乎被遗弃在了码头上,它已经融入了这个被遗弃的城市中了。然后,小艇消失在了远方,这群人转身望向草之海。河岸悬崖投下长长的影子,它们蹑手蹑脚地潜过领事脑海中的海浪、浅滩。朝远处望去,草之海似乎在变换颜色,青草的颜色变得柔和,泛着碧绿的微光,之后颜色变深,显出一丝深翠之色。湛青的天空溶化于日落的红金之色中,照亮了他们所在的山顶,朝圣者的身上泛着液状的红光。耳中听到的只有风吹草动的柔声细语。
“我们怎么有他妈那么一大堆行李,”马丁??塞利纳斯嚷道,“就这么一小伙人,还是趟单程旅行。”
说得没错,领事想。行李在长满草的山顶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那箱子里面的什么地方,”传来海特??马斯蒂恩恬静的声音,“也许藏有我们的救世主。”
“啥意思?”布劳恩??拉米亚问。
第四章(二)
“对哦,”马丁??塞利纳斯说,头枕在脑后,仰面躺着,望着天空,“你有没有带上一条防伯劳鸟裤衩?”
船长慢慢地摇着头。暮光乍现,将他的脸埋在长袍兜帽形成的阴影中。“大家别不理不睬,也别假装不知道,”他说,“是时候互相承认了,这次朝圣之旅,我们都带着什么东西,对吧?我想,大家可能觉得,在我们面对大哀之君时,这东西可以改变那必然的结果。”
诗人笑道:“我他妈连我那幸运神行兔子腿都没带来。”
圣徒的兜帽稍稍动了一下。“但是,也许你带了手稿?”
诗人没有吭声。
海特??马斯蒂恩那看不见的眼睛转向他左手边的高大男人。“而你呢,上校,好多箱子上写着你的名字。武器,是不是?”
卡萨德抬起了头,但没有说话。
“当然,”海特??马斯蒂恩说,“不带武器就出去狩猎,那听上去很蠢。”
“那我呢?”布劳恩??拉米亚问,双臂交叉着,“你知道我偷偷带了什么秘密武器吗?”
圣徒不动声色。“拉米亚女士,我们还没有听到你的故事。现在要我猜,还为时尚早。”
“那领事呢?”拉米亚问。
“哦,对,我们的外交官朋友藏着什么武器,那显而易见。”
领事别过身,注视着日落。“我只带了衣服,还有两本书。”他如实回答。
“啊,”圣徒叹息道,“但是,你留下的是多么漂亮的一艘飞船啊。”
马丁??塞利纳斯猛地跳起来。“他娘的飞船!”他喊道,“你可以呼叫飞船,是不是?哦,该死的,吹吹你呼狗的口哨啊,我已经快坐腻掉了。”
领事扯下一束草,剥着。过了一分钟,他说:
“即便我呼叫飞船……你也听到贝提克说的了,通讯卫星和中继站都瘫痪了……即便我呼叫飞船,我们也不能直接在笼头山脉北麓着陆啊。如果在那儿登陆,灾难会立即将临,甚至都不用等伯劳鸟来到群山南部。”
“对,”塞利纳斯说,他激动地手舞足蹈,“但是我们能越过这该死的……草地啊!快呼叫飞船。”
“等到早上再说吧,”领事说,“如果早上风力运输船还没来,那我们就另想办法。”
“滚……”诗人开口道,但是卡萨德站了过来,把他扯离了大家围坐的圈子。
“马斯蒂恩先生,”上校对圣徒说道,“你自己的秘密是什么?”薄暮天空的微光清楚地显现出对方薄薄的嘴唇上露出的一丝笑容。他指着行李堆。“如你们所见,我的箱子是最重的,也是最为神秘的。”
“那是个莫比斯①立方体,”霍伊特神父说,“我见过古老的史前神物,它们就是装在这东西里运输的。”
“要么是热核弹?”卡萨德说。
海特??马斯蒂恩摇摇头。“没那么暴力。”他说。
“你打算告诉我们吗?”拉米亚问。
“轮到我讲时,我会告诉你们。”
“你是下一个吗?”领事问,“我们现在等船的时候,可以听你讲。”
索尔??温特伯清清嗓子。“我抽到了四号,”他说,拿出纸片给大家看,“但是我非常乐意和巨树的忠诚之音交换。”温特伯将瑞秋从左肩移到右肩,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海特??马斯蒂恩摇摇头。“不用了,会有时间的。我只是想跟大家说,绝望中总是会有希望的。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通过故事了解到很多东西了。我们每个人都带着希望的种子,虽然它们埋藏得非常深。”
“我没有明……”霍伊特神父开口道,但是马丁??塞利纳斯突然叫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是船!他妈的风力运输船。终于来啦!”
二十分钟后,风力运输船停泊在了码头上。船是从北面开来的,它那方形的白色风帆反衬出正在流失所有颜色的黑色草原。巨大的运输船向低矮的悬崖驶来,主帆折叠起来,最后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此时,最后一丝光线也黯然褪去了。
领事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这是一艘木头船,手工建造,非常庞大——曲线婀娜,那线条极富创造力,就像旧地历史中的古老远航帆船。巨大的独轮,坐落在弯曲船身的中部,在这两米高的草丛中,一般是看不见的,但是领事在把行李搬到码头上的时候,一眼就瞥到了船底。从平地到栏杆,高度有六七米,如果算到主桅顶部,高度则可以达到五倍之多。站在这,领事上气不接下气,他能听见信号旗在高处发出的噼啪声,还有一个平稳的、近乎亚音速的嗡嗡声,这声音可能来自船身内部的调速轮,也可能来自它那巨大的回转仪。
从上船甲板上伸出一块踏板,降低到码头上。霍伊特神父和布劳恩??拉米亚不得不马上退离,不然就会被压扁了。
风力运输船比“贝纳勒斯号”还要缺少灯光;光照似乎仅仅是挂在帆桅上的几盏提灯。在他们向运输船靠近的时候,没有看见一名船员,现在,也没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有人吗!”领事站在踏板底部,朝上叫道。没人应答。
“你们等在这里。”卡萨德说,然后跨了五步,爬上了长长的斜坡。
其他人看着卡萨德在顶上停了下来,他摸了摸皮带上别着的那根小型死亡之杖,然后消失在船中央。几分钟后,船尾宽敞的窗户里突然灯光闪耀,在底下的草地上投下黄色的四边形。
“上来,”卡萨德在斜坡顶上喊道,“船是空的。”
这群人搬着行李费力前进,中途绊了好几下。领事帮海特??马斯蒂恩一起搬沉重的莫比斯立方体,他的指尖微微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动。
“我说,他妈的这些船员都跑哪去了?”大家集结在前甲板上,马丁??塞利纳斯问。他们已经完成了一列纵队的参观,穿过了走廊,爬下了楼梯,但是更多的是梯子,穿过了船舱,这些船舱比里面的固定床铺大不了多少。只有船尾的船舱——船长舱,如果的确如此的话——跟“贝纳勒斯号”上的标准铺位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舒服。
“这船显然是自动驾驶的,”卡萨德说。这名军部军官指着扬帆索,它们消失进甲板的狭缝中,可是,在索具和帆桅之间,以及装着大三角帆的后桅边,看不到操纵者的存在。
“我连控制中心都没见到,”拉米亚说,“甚至连触显和控制节点也没有。”她从前胸口袋中拿出通信志,试图连接到标准数据,通信口,以及生物群频率。但船上没有任何反应。
“以前是有船员的,”领事说,“神殿的新入会成员以前都会跟朝圣者一起去群山。”
“现在,他们不在了,”霍伊特说,“但我想,我们能够假设出,肯定有人仍然活在轨道吊车站,或者是时间要塞那儿。是他们派船来的。”
“或者所有人都死了,风力运输船正按照时间表自动运行着,”拉米亚说。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过,索具和船帆吱吱嘎嘎地响着,她转头看去。“该死,跟所有人所有事都没了联系,真是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仿佛变得又聋又瞎了。我真不知道殖民地居民怎么受得了的。”
马丁??塞利纳斯向这群人走来,坐在栏杆上。他正拿着一只长长的绿瓶子喝着,然后吟道:
“诗人在哪?告诉他!告诉他,
缪斯在我手,或许我认识他!
我就是那个,
与国王平起平坐之人,
抑或是,乞丐中的最穷者,
抑或是,任何令人奇妙事,
夹在猩猩与柏拉图之间。
我就是那个,
与鸟儿共生之人,
鹪鹩或老鹰,靠着本能去飞翔,
他听过,
狮子咆哮,能分辨其怒吼嗓音是何意,
老虎吼叫,能明白,如母低语清晰在耳边①。”
“你从哪弄来的酒?”卡萨德问。
马丁??塞利纳斯笑脸盈盈。在提灯的光线下,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小,也很明亮。“厨房里塞满了货物,那里还有个酒吧。我已经把它开了。”
“我们应该弄点吃的。”领事说,其实这时候他最想来瓶酒。他们已经十个多小时没吃东西了。
突然传来一声叮当声和呼呼声,六个人来到右舷的栏杆上。踏板已经收了起来。再次传来一阵呼呼声,船帆迎风招展,绳子绷紧,什么地方有个调速轮,正发出超声波的嗡嗡声。船帆已经张开,甲板开始微微倾斜,风力运输船离开了码头,驶入黑暗。现在周遭的声音只有船只发出的噼啪声,吱嘎声,轮子在远处的隆隆声,船壳底部擦到青草的飒飒声。
六人看着悬崖的影子落在身后,未点燃的信火堆朝后退去,星光的微弱光线洒在苍白的木头上,现在,周围只剩下天空,黑夜,以及摆来摆去的提灯光圈了。
“我到下面去,”领事说,“看看能不能搞点东西吃。”
其他人待了一会儿,感觉着脚底传来微微的隆隆涌动,看着黑暗擦身而过。只有到了一些星光黯淡、无聊的黑暗再次降临之处,草之海才会显现在他们眼前。卡萨德拿着手持光束,模模糊糊地照亮船帆、索具、绳子,它们正被看不见的手拉得紧紧的,然后,他从船尾走到船头,好好检查了一遍,包括角落和阴影之地。其他人默默看着他。当他按熄光束,黑暗似乎变得不那么压抑了,星光也更加明亮。微风扫过一公里的青草,带来浓浓的沃土气息——更多的是春天的农庄里的气味,而不是海的气息。
第四章(三)
之后的什么时候,领事在下面叫他们,他们便走下去吃东西了。
厨房非常狭窄,没有饭桌,于是他们来到船尾的大舱中,把它作为他们的休息室。他们把三只箱子排在一起,暂且拼成一张桌子。低矮的船梁上挂着四盏提灯,休息室被它们照得火亮。海特??马斯蒂恩打开床上的一扇窗,微风吹了进来。
领事已经在大箱子上摆好盘子,盘子上高高垒着三明治,现在他又回来了,手里托着稠白色的杯子和咖啡。他倒着咖啡,其他人吃着。
“真好吃,”费德曼??卡萨德说,“你从哪弄来的烤牛肉?”
“冰箱储藏得满满的。在船尾的就餐间还有另一台大冰箱呢。”
“电冰箱?”海特??马斯蒂恩问。
“不是。是双重隔热的。”
马丁??塞利纳斯嗅着鼻子,他拿起三明治盘子上的小刀,切了一大团山葵辣根,摆在他的三明治上。他吃了一口,眼里被辣出泪花。
“一般要花多少时间进行穿越?”拉米亚问领事。
领事盯着他杯子里热咖啡的圈圈,他抬起头来。“抱歉,你说什么?”
“穿越草之海。要多长时间?”
“到达山脉要花一夜,外加半天,”领事说,“如果风向对的话。”
“那……穿越山脉要多长时间?”霍伊特神父问。
“一天不到。”领事说。
“如果轨道吊车还能动的话。”卡萨德加上一句。
领事呷了一口热咖啡,做了个鬼脸。“希望它还能动。不然……”
“不然怎么样?拉米亚问。”
“不然,”卡萨德上校说着,走到敞开的窗户前,手贴在屁股后面,“我们将会被困在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光阴冢有六百公里,离南部的城市则有一千公里。”
领事摇摇头。“不,”他说,“神殿的牧师,或者其他什么人,反正支持朝圣的人,肯定会注意到我们走这条远路的。他们会确定我们走的所有路线的。”
布劳恩??拉米亚交叉双臂,皱紧眉头。“把我们当成什么……祭品吗?”
马丁??塞利纳斯哈哈大笑,拿出了他的酒瓶:
“这些人是谁呵,都去赶祭祀?
这作牺牲的小牛,对天鸣叫,
你要牵它到哪儿,神秘的祭司?
花环缀满着它光滑的身腰。
是从哪个傍河傍海的小镇,
或哪个静静的堡寨山村,
来了这些人,在这敬神的清早?
呵,小镇,你的街道永远恬静;
再也不可能回来一个灵魂
告诉人你何以是这么寂寥①。”
布劳恩??拉米亚的手摸到外衣下,拿出一根切削用激光器,那东西跟她的小指差不多大小。她拿着它,对着诗人的脑袋,说道:“你这卑鄙的烂狗屎。要是你再敢说句话……我发誓……我会把你烧成一堆渣。”
突然变得非常的安静,仅仅传来隆隆的背景声——那是船只的呻吟声。领事走到马丁??塞利纳斯身边。卡萨德上校迈了两步,来到拉米亚身后。
诗人喝了一大口酒,嘲笑着黑发女人。他的嘴边湿漉漉的。“哦,建你的死亡飞船吧,”他低语道,“哦,建吧!”
拉米亚的苍白手指握着那束激光。领事侧身向塞利纳斯靠近,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象着鞭挞的光束熔化了自己的眼睛。卡萨德朝拉米亚靠过去,就像两米高的哆嗦影子。
“女士,”索尔??温特伯背靠远处的墙壁,坐在箱子上,他说道:“要不要我提醒你,这里还有一个小孩?”
拉米亚朝右边望去。温特伯从船的碗碟厨上抽出了一只深深的抽屉,把它放在床上,制成了一只摇篮。他刚给婴儿洗了个澡,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正好听到了诗人的朗诵。现在,他正温柔地把小孩放进软软的小窝中。
“抱歉,”布劳恩??拉米亚说,放下了小型激光器,“只是这家伙,太让我……生气了。”
温特伯点点头,微微摇动着抽屉。看来,风力运输船的轻柔摇晃,外加大轮子一刻不停的隆隆声,已经使小孩进入了梦乡。“我们都又累又紧张,”学者说道,“也许我们应该找个过夜的房间,好好睡一觉。”
女人叹了口气,把武器重新别到皮带上。“我不会睡觉的,”她说,“这一切真是太……古怪了。”
其他人点头同意。马丁??塞利纳斯正坐在船尾窗下的宽阔窗台上。现在,他抬起腿,喝了口酒,然后对温特伯说:“老头,讲讲你的故事吧。”
“对啊,”霍伊特神父说。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就像死人一般,但是他那狂热的眼睛正在灼烧着。“跟我们讲吧。在我们抵达前,我们得听完故事,花点时间好好想想。”
温特伯挠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这故事很乏味,”他说,“我以前从没来过海伯利安。我的故事里没有跟怪物的对抗,没有英勇豪侠的义举。这只是一个没有笔记的人用他自己对史诗冒险的想法讲叙给一班学生的故事。”
“这样更好,”马丁??塞利纳斯说,“我们需要催眠剂。”
索尔??温特伯叹了口气,扶了扶眼镜,点点头。他的胡须中夹杂着几丝黑色,但是绝大部分已经花白了。他把提灯拉低到小孩的床前,然后走到房间中部的一张椅子边坐了下来。
领事熄灭了其他提灯,给想喝咖啡的人倒了点咖啡。索尔??温特伯的话慢条斯理,仔细精确地思量着措辞,不久之后,他那轻柔的抑扬顿挫掺进了风力运输船的绵软隆隆声,以及缓缓的高吟声。船继续向北移动。
学者的故事:
忘川之水何其苦
在瑞秋降生之前,索尔??温特伯和妻子萨莱一直过着十分幸福的生活;而女儿的到来更将一切都变得至善臻美。
萨莱怀孕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索尔二十九岁。他们谁也没有考虑过接受鲍尔森理疗,因为他们俩都无力承担理疗费用,何况就算不接受这种护理,他们也有望再健康生活五十年。
夫妇俩都是土生土长的巴纳之域居民,从没离开过故星。巴纳是霸主最古老同时也最平淡无奇的成员之一。它加入了环网,不过它是否属于环网对索尔和萨莱来说并没有多大区别,反正他们也负担不起频繁的远距传输旅行,再说他们也不怎么想去其他地方。索尔在奈藤黑塞尔学院任教,讲授历史和古典文学研究,并潜心研究伦理演变,最近刚庆祝了自己在该院任职的第十个年头。奈藤黑塞尔地方不大,学生人数也不到三千,但它的学术声望远播星外,吸引了环网各地的年轻学子。这些学生抱怨得最多的是:奈藤黑塞尔及其周遭的克罗佛社区完全是在玉米海洋中营造出的文明小岛。的确如此;这所学院和首府巴萨德之间的地表距离足有三千公里远,其间经过适宜性改造的土地全部被用作了农耕。那一片玉米地连着大豆田连着玉米地连着麦田连着玉米地连着稻田连着玉米地,又平坦又单调,别指望中间有一座山峰、一片森林来打破这个局面,哪怕是一座山包都没有。激进诗人萨姆德??布列维曾在奈藤黑塞尔学院短期任教,直至格列侬高叛乱爆发之后遭到解雇,就在他远距传输前往复兴之矢时,他告诉朋友,位于巴纳之域南新泽的克罗佛县组成了天下第八大荒凉地带,就像是宇宙屁股尖上最小的一个疙瘩。
温特伯夫妇却喜欢这个地方。克罗佛,一个两万五千人口的城镇,很可能依照某个19世纪美国中部城市的模版重建。街道宽阔,两旁的榆树和橡树的树冠连成悠长的拱顶(巴纳曾经是第二个太阳系外地球殖民地,比霍金驱动的发明和大流亡要早好几百年的历史,那时候的种舰都是些庞然大物)。克罗佛的家舍也反映了从维多利亚早期到加拿大复兴各个时代的风格,不一而足,但它们看起来都是些白房子,远远矗立在修剪齐整的草坪上。
学院的风格则是属于乔治时代,椭圆形的公场外围绕着一圈红砖白柱的建筑物。索尔的办公室在普莱彻大厅三层,那是校园里最古老的建筑,冬日里能望见窗外光秃秃的枝条将公场格成复杂的几何形状。索尔喜欢这个地方粉笔尘和旧木的味道,自他来这里就读的第一天起,那种味道就从没改变过,每一天他爬楼梯上办公室的时候,都享受着脚下被踏出的深深凹槽,这是整整二十届奈藤黑塞尔学生遗留下的宝贵馈赠。
萨莱生于巴萨德与克罗佛之间的一个农场,在索尔获得博士学位的前一年获得了音乐理论博士学位。她一直是个活泼快乐的年轻女子,尽管按大多数人的标准来看,她的外表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的个性弥补了其中的缺陷,并在今后的生活中也一直保持着这种魅力。萨莱曾去外星天津四丙的新里昂大学深造过两年,但是她在那里思乡情切:那里的太阳总是突然就沉了,群峰连绵的山岗像一把锯齿纵横的镰刀把阳光切成一片一片,她渴望见到自己家乡长达几小时的日落,巴纳巨大的恒星悬在地平线上像一个巨大的红气球拴在地表,而天空似乎凝固一般,逐渐冷寂下来直至傍晚降临。她怀念家乡无懈的平坦——她的房间在三楼,位于峻峭的山墙下,从那里望出去——一个小女孩的视线也可以穿越五十公里缀满稻穗的农田观赏到风暴的迫近,它像一块青黑色的窗帘,中心被闪电照得透亮。萨莱也想念自己的家人。
第四章(四)
她在调职到奈藤黑塞尔一周之后认识了索尔;又过了三年他向她求婚,她应允了。最初她对这个身材矮小的研究生并没有什么感觉。那时候她还穿环网时装,研究后毁灭主义音乐理论,阅读《讣告与虚无》以及来自复兴之矢和鲸逖中心最为前卫的杂志,扮出一副老成模样,假装对生活厌倦,故意使用叛逆词句。在那场莫尔主任举办的优等生派对上,当那个身材袖珍但感情真挚的历史系学生将什锦水果洒到她身上的时候,这些表象并没有让他敬而远之。而人们一听到索尔??温特伯的巴纳口音,看见他购自克罗佛乡绅商店的服饰和来时胳膊下不经意夹着的一份得特列斯克的《千面孤独》,立即就会打消初次见面时从他身上觉察出的犹太家世传承而来的异样感觉。
索尔对她是一见钟情。他凝视着那个笑声朗朗、面色红润的女孩子,完全没有注意那昂贵的衣装和时尚的满州风情长指甲,它们仅仅是愈发凸显了她的人格,那魅力光芒四射,仿佛灯塔照亮了这名孤独的晚生。在遇见萨莱之前,索尔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但是自从他第一次和她握手,把水果沙拉弄洒在她衣服前襟,他便明白如果不和她结为连理,他的生命将永远不会完整。
在索尔的学院任职公告发布后一周,他们结婚了。他们选择去茂伊约蜜月旅行,那是他首次通过远距传输前往外星旅行,三周的旅行期内他们租用了一个移动小岛,驾着它独自在赤道群岛的奇景间穿行。索尔永远不会忘记脑海里那些阳光普照、风声劲吹的日子,还有他将永远珍爱的一些私密的二人世界的景象,譬如萨莱晚间裸泳后上岸时,头顶中央的群星闪耀,胴体在小岛磷光闪烁的尾波中披钻挂金。
他们自新婚之日起就一直想要个孩子,可直到五年之后才成功自然受孕。
索尔记得当萨莱疼痛得蜷缩起身子的时候他怎样抱着她抚慰她。难产。最后,瑞秋??萨拉??温特伯于凌晨两点零一分在克罗佛县医疗中心奇迹般地降生了。
婴儿的降生像严肃的学术课题一样闯入了索尔原本唯己独妄的生活,也如巴纳数据网的音乐评论一般进入了萨莱的职业生涯,但是他俩都不介意。初为人父人母,生活总是混合着疲惫与欢乐。深夜还不到哺乳时间的时候,索尔会偷偷溜到保育室,检查下瑞秋的状况,站在那久久凝视这个婴孩。很多时候,他会遇见早已在那里的萨莱,于是他们手挽着手,看着孩子令人惊讶地趴在床上熟睡,屁屁露在外边,头埋进婴儿床头柔软的垫子。
只有为数不多的孩子不卖弄乖巧要讨别人喜欢,因而看起来更可爱,瑞秋就是其中之一;在她还不到两标准岁的时候,模样和性格已经令人垂爱——她遗传了母亲的淡棕色头发、红润的脸颊、坦诚的微笑,还有他父亲棕色的大眼睛。朋友们都说这孩子综合了萨拉的敏感和索尔智慧的精华。一个朋友,学院中的儿童心理学家,曾经评论说五岁的瑞秋已经显示出一个真正的天才少年应具有的可贵品质:条理清晰、求知欲旺盛、对他人的移情、热情,以及强烈的公正感。
一天,索尔正在办公室里研究一些来自旧地的古老文件,当研读至碧翠丝①对但丁??阿基利耶里世界观的影响之时,他的注意力被一篇文章吸引,它出自一名20或21世纪批评家的手笔:
她[碧翠丝]本人对他来说依然真实,依然是万物和美丽的化身。她的天性成为他的里程碑——梅尔维尔将会以超于常人的庄严,称之为格林威治标准……
索尔停下来查阅了格林威治标准的定义,然后继续读下去。批评家附了一则个人评论:
我深信,我们中的大部分,曾拥有像碧翠丝一样的孩子、配偶,或是朋友,他们天生具有的善良与睿智,让我们在撒谎的时候为谎言羞愧得无地自容。
索尔关掉了显示器,注目着公场上方树枝格成的黑色几何图案。
瑞秋并非十全十美。五标准岁的时候,她曾小心地剪下五个最喜欢的洋娃娃的头发,然后把自己的头发剪得比它们的还短。到七岁的时候,她坚决认为那些呆在镇上南边破旧房子里的外地工人缺乏有营养的食物,于是她拿光了餐室、冷藏柜、冰箱以及食物合成器里的食物,说服三个朋友陪同她一起,将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价值好几百马克的食物分发了出去。
十岁的时候,瑞秋经不住斯塔比??波考维茨的挑唆,试图爬上克罗佛最古老榆树的顶端。在她爬了四十米,还差五米就能到达树顶的时候,一根枝条断裂,她滑下了十多米,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索尔当时正在讨论地球首次核裁军时代的道德意义并忙于查阅通信志,然后不打一声招呼就丢下学生跑过十二个街区直奔医疗中心。
瑞秋摔断了左腿和两根肋骨,一片肺叶被刺穿,下颚骨折。索尔冲进门的时候,她正飘浮在恢复性营养液中,费力朝母亲肩膀上方望去,微微笑着,张开她缝了许多针的下颚说道:“爸爸,我离树顶只有十五英尺了。可能还要近一些。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瑞秋带着得到教师肯定的荣誉从中学毕业,有五个星球上的联合学院和三所大学愿意提供奖学金,包括新地的哈佛大学。她选择了奈藤黑塞尔。
索尔对女儿选择了考古学为专业并不意外。关于爱女的最美好记忆之一,便是她两岁时那些漫长的下午,她在前门廊下的沃土中挖掘,浑然不觉蜘蛛和骨垢■的存在,并不时冲进房子去炫耀她发掘出的每一块塑料片和生锈的芬尼,想知道那些东西是打哪儿来的,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们都像什么样子。
瑞秋在十九标准岁的时候就获得了学士学位,同年夏天去了祖母的农场打工,并在秋季通过远距传输离去。她在自由岛的帝国大学就读,当地时间二十八个月后,她回家了,色彩瞬时流回了索尔和萨莱的世界。
整整两周里,他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很有自知之明,在某些方面比那些年龄大她一倍的人还令人放心——休养生息,享受着家里的生活。一天傍晚,日落之后,她在校园里漫步时,向父亲问起了关于他血脉的一些细节。“爸爸,你还觉得自己是个犹太人吗?”
索尔惊于此问,伸手拨划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犹太人?嗯,我想是的。不过这个词已经失去原来的意味了。”
“那我是犹太人吗?”瑞秋问。她的双颊在稀薄的暮色中略略发光。
“只要你愿意你就是,”索尔说,“反正旧地不在了,它也没什么意义了。”
“要是我是个男孩子,你会给我行割礼吗?”
索尔笑起来,他被这个问题逗乐了,又有点难堪。
“我说真的。”瑞秋道。
索尔扶正了眼镜。“我想应该会吧,孩子。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去过巴萨德犹太教会堂吗?”
“自从我受行了成人礼之后就再没去过了。”索尔说道,回想起五十年前,父亲借用理查德叔叔的桅轻船,将全家载至首都参加这项仪式。
“爸爸,为什么现在的犹太人觉得那些事情……没有在大流亡之前重要了?”
索尔张开双臂——他的双手结实有力,看起来不像是学者,倒像是双石匠的手。“真是个好问题,瑞秋。可能是因为太多的梦想已破灭。以色列已经不存在了。新圣殿存在的时间太短,远不及从前那两座。上帝以前一次的手法再次毁灭了地球,从而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这又让犹太人漂泊离散……永生永世。”
“可是有些地方的犹太人依然保留着民族性和宗教性的特习。”他的女儿坚持道。
“噢,的确是这样。在希伯伦和中央广场一些与世隔绝的地域,你甚至能找到完整的宗教群体……哈希德派、东正教派、哈斯摩尼,不过都是些名字……他们实际上都……都已失去了宗教意义,并弄得花里胡哨……仅是为了迎合游人的兴趣而已。”
“就跟主题公园似的?”
第四章(五)
“对。”
“明天能带我去伯特利神庙①吗?我能借到卡其的驷挝。”
“不必,”索尔说,“我们可以乘坐学院的班机。”他顿了顿。“行,”他最后说道,“明天我会带你去犹太教会堂。”
古老的榆树下,夜色正逐渐聚拢。街灯次第亮了起来,宽阔的巷道一直通向他们的家门。
“爸爸,”瑞秋说,“有一个问题,自打我两岁起,我都问过你一百万次了——你相信上帝吗?”
索尔没有笑。除了他给出过一百万次的答案以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希望有一天我会。”他回答。
瑞秋学业的研究方向是关于外星及大流亡前期的文明遗迹。在三个标准年里,索尔和萨莱偶尔会收到邻近但不在环网内的那些奇异星球上传来的超光讯息,而后发信人会前来拜访。他们都知道女儿为毕业论文进行的实地考察工作将会带她到环网之外,到达偏地——那个时间债会逐渐吞噬掉滞留在彼地之人的生命或者回忆的地方。
“海伯利安到底在哪里?”在瑞秋即将出行前的最后一次假期中,萨莱问,“它听起来就像某种新型家用产品的商标。”
“那是个伟大的地方,妈妈。除了阿马加斯特以外,就数那里的非人类文明遗迹最多了。”
“那你们干嘛不去阿马加斯特?”萨莱问,“从环网出发只消几个月就能到达。为什么要去一个次等的地方呢?”
“海伯利安还没有开发成为大型游览胜地,”瑞秋说,“尽管这个麻烦已经出现些苗头了。现在的有钱人都更愿意到网外去旅行了。”
索尔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你是要去迷宫,还是那个叫做光阴冢的文明遗迹?”
“去光阴冢,爸爸。我将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博士共事,关于光阴冢,没人知道得比他更多。”
“它们不会有危险吧?”索尔尽他所能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但是他的声调却变得热切起来。
瑞秋笑了。“因为那个关于伯劳鸟的传说吗?不可能。近两个标准世纪以来,还没有人遇到过那个传说中的麻烦呢。”
“但我见过一些文件,记录那里在第二波殖民潮时发生的动乱……”索尔开口道。
“我也见过,爸爸。但是那些人压根不知道有种巨型石鳗会跑下沙漠里觅食。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就是被这些动物给吃了,于是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你知道谣言是怎么起来的。还有,那种石鳗都已经被赶尽杀绝了。”
“飞船不会在那儿着陆,”索尔继续劝解道,“你得乘船渡过草之海到光阴冢去。或者徒步走到那里。要不然就是些别的整死人的方法。”
瑞秋笑了。“在早些年代,人们低估了逆熵场的效用,所以在其中飞行时经常发生事故。不过现在也提供气艇服务了。他们还有一个大客栈叫做时间要塞建在山脉北缘,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旅游观光者在那儿下榻。”
“你们也会在那里歇脚吗?”萨莱问。
“会住段时间吧。那里肯定会让我兴奋死的,妈妈。”
“我倒巴不得那里没这么令人兴奋。”萨莱说,于是所有人都笑了。
在瑞秋四年的旅程中——包括几周冰冻沉眠时间——索尔发现,尽管和以前一样同样是无法和她联系的情况,但以前她是在网内忙于研究,因而他这次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为思念自己的女儿。一想到她以比光传播还快的速度飞离自己,全身包裹在霍金效应人造量子茧中,一种不自然的不祥感便隐隐涌上心头。
他们依旧很忙。萨莱停止了自己的评论生涯,将更多时间致力于本地的环境问题。而对于索尔,这个时期则是他一生中事业接近巅峰的时段。他的第二、第三本书相继出版,其中第二本——《道德转折点》——引起了轰动,不时有人邀请他参加环网各地举办的会议及研讨会。有些地方他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还有些地方是和萨莱一起去的,尽管他们心里都很喜欢旅行,但在实际经历中总会遇到奇怪的食物、不尽相同的重力、以及很快就暗淡下去的陌生太阳发出的光芒,索尔觉得多数时间里还不如在家为下一部书作些研究。要是不得已,一定得参与会议的话,就通过学院的交互式全息影像参与好了。
瑞秋离家科考近五年之时,索尔得一异梦,他的生命从此改变。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宏伟的建筑物里漫行,它的柱子都如小型红杉树一般粗细,辽远的天花板望不到顶,从中抛下束束红色光线,如同坚实的箭矢一般。他不时瞥见左右的黑暗中,远远地有什么东西存在:有一次看见的是一双石腿像巨大的建筑矗立在黑暗中;另一次他发现一只水晶圣甲虫在他头顶上方遥远的空中盘旋,体内放射着冷光。
最终索尔停下来歇息。他听见遥远的身后传来大火燃烧的声息,整个城市和森林都在火中沐浴。而前边,他正要走去的地方,两个深红的椭圆正熠熠发光。
他正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忽然一个宏大的声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惟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在梦里,索尔站起身来说道:“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而那两个红色球体就像血红色的月亮悬挂在晦暗的平原上,当他再次停下来歇息时,那个宏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惟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耸耸肩,抖掉那压迫人的声音,然后清清楚楚地对着黑暗说道:“你第一次说话我就听到了……我告诉你,‘没门’。”
索尔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他的意识一方面感受着这个剧情的讽刺,另一方面却只是想要醒来。但是情况急转,他猛然发现自己正从一个低矮的阳台往下望,瑞秋正赤裸着躺在下面一间屋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整个场面被红色的双球照亮。索尔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手里有一把长弯刀。刀刃和刀柄都是骨制的。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在索尔听起来,它像极了某些头脑浅薄的三流全息电影导演处理出的上帝的声音:
“索尔!你得好好听着。人类的未来系于你对此事的顺从。你必须带上你的女儿,你钟爱的女儿瑞秋,去到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因为整个梦感到浑身不舒服,但不知怎的有些胆寒,他转过身,把刀远远地投向了黑暗。然后他回过头去找自己的女儿,整个场景都消失了。红色的球体距离头顶特别的近,现在索尔看清它们是两颗千面宝石,每一颗都大得像是个小行星。
响彻天际的声音再度传来:
“如何?你有机会选择,索尔??温特伯。如果你改变了主意,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索尔笑着醒了,同时也被梦惊出一身冷汗。他觉得整部犹太法典和旧约全书都不过是一个纵贯古今的冗长杂乱的故事,这个念头令他觉得滑稽得很。
就在索尔反复做这个梦的那段时间,瑞秋正在海伯利安上进行她第一年的研究。由九名考古学家和六名物理学家组成的小组发现时间要塞虽然迷人但是太过拥挤,那里满是观光客和自称的伯劳鸟教朝圣者,于是,第一个月他们每日往返于工作地与酒店,从第二个月起,他们在死寂之城和光阴冢所在的小峡谷之间搭建了永久帐篷。
小组中的一半人手负责挖掘这座未完工之城较新的文明遗迹,瑞秋则在两名同事的帮助下为光阴冢的各个方面作详细的目录。物理学家们已经完成了对逆熵场的研究,正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来标注那些所谓的时间潮汐的界限。
瑞秋所在小组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叫做狮身人面像的建筑里,尽管那块石头雕刻出的生物既不是人也不是狮子;说不定最初雕刻的东西根本不是生物,虽然这块巨型石雕头顶上光滑的线纹看起来像是生物特有的曲线,连绵弯曲的附加物又会让每个人都联想到翅膀。不像其他的葬墓开阔且容易勘察,狮身人面像是一大团以狭窄甬道连接起来的蜂窝形巨石块,其中有一些密闭得无与伦比,另一些有开阔得跟体育场那么大,但是从任何一个地方出发都无法到达外面,只能回到原点。没有地穴、藏宝室、遭洗劫的石棺、壁画,或者密道,只有迷宫般的走廊在渗水的石头之间蜿蜒。
第四章(六)
瑞秋和她的爱人——美利欧??阿朗德淄——开始着手绘制狮身人面像的地图,他们所用的方法自从在20世纪埃及金字塔的勘测中被首次提倡以来,已经沿用至少七百年了。他们在狮身人面像里安置好了灵敏的辐射及宇宙射线探测仪,频度调整到最低,记录下拱顶巨石中运动粒子的到达时间以及偏向模式,观察是否有深层显象雷达无法显示出的密室或者密道。因为时值旅游旺季,加上海伯利安的地方自治理事会极其关心这种研究对光阴冢可能造成的损坏,瑞秋和美利欧不得不每天半夜出发去遗址,步行半个小时,然后爬过装备好蓝色荧光球的走廊迷宫。在那儿,他们可以坐在成千上万吨重的石头底下,整晚观测各种仪器直至清晨,聆听耳机中传来的咻咻声,那种声音代表垂死的星辰腹中新粒子的诞生。
时间潮汐对狮身人面像所起作用不大。在整个墓葬群中,它似乎是被逆熵场覆盖得最少的,只有时间潮汐大量涌来的时候才会对人产生威胁,物理学家已经细致地列出了时刻表。高潮出现在十时整,仅二十分钟后,就会向距离南部五百米的翡翠茔退去。观光者在十二点整以前均不允许靠近狮身人面像,并且为了确保安全,他们必须在九点整之前离开整座遗址。物理学小组在各个葬墓之间的小径和走道的各个点上都放置有时热传感器,既可以向观测者发出警报,告知他们时间流产生异常,也可以提醒游人。
当瑞秋在海伯利安的研究还剩下三个星期时,有一天,她在半夜醒来,没有叫上熟睡的爱人,独自从营地驾了一辆地面效应吉普车前往墓群。她和美利欧一致同意,如果每晚两人一起去观测那些仪器,实非明智之举;所以现在他们轮流值班,一人在遗址工作,另一人校勘数据,为最后的项目做准备:翡翠茔和方尖石塔之间沙丘的雷达测图。
夜晚凉爽而美丽。满天的繁星在地平线两端延伸,数量足有瑞秋从小到大在巴纳之域所见过的四倍乃至五倍之多。南部山头吹来的强风,低矮的沙丘发出轻微的声响,随风移动。
瑞秋发现遗址的灯光依然亮着。物理学小组说正是装车的好时节。她同他们聊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驱车离开,她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带上背包走了二十五分钟,进入了狮身人面像的地下室。
对于修建墓群的人物和原因,瑞秋已经不止一百次感到好奇。因为逆熵场的作用,追溯建筑材料的历史毫无意义。只有通过对峡谷的侵蚀以及周遭环境的其他特点的分析,能够推断出墓群已经至少有五十万年的历史。感觉上,修造光阴冢的建筑师应该属于人类的一支,尽管整座建筑中,除了总体规模以外得不出任何证据。当然从狮身人面像里的走道上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它们中的一些形态和大小都完全符合人类标准,但沿着它走过几米后,这同一条走廊就可能缩小成一个管道,跟下水道一样的大小,然后又变形成一个比自然洞穴还要大的地方,怪石嶙峋。门口通常呈矩形,也有很多是三角形、梯形乃至十边形,不过将它们称作门口也有些牵强,因为穿过它们也并不能到达任何屋室。
还剩下最后二十米时,瑞秋将背包滑到头上,沿一条陡直的斜坡朝下爬去。荧光球的冷光在岩石和她的肌肤上映出一片惨淡而缺乏生气的幽蓝。她终于到达了“地下室”,那里看起来就像人类混乱散发着臭味的避难所。几把折叠式座椅填满了这个小空间的中心,而探测器、示波器,还有其他一些随身用具沿着靠在北墙的狭窄工作台摆成一排。对面锯木架上的一块板材上放着咖啡杯、一个棋盘、一块吃了一半的油炸圈饼,两本平装书、还有一个穿着草裙的塑料玩具,有点像是狗。
瑞秋走了进去,将咖啡加热器放到玩具旁边,然后检查了宇宙射线探测器。数据看起来没有变化:没有发现隐匿的房间或走道,只有几个躲过了深层雷达的壁龛。到早上美利欧和思德藩将会启用深度探针,植入成像单纤维,进行空气采样,然后运用微操作器进行深度挖掘。迄今为止探测过的十多个壁龛都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营地里流传起一个玩笑,下一个跟拳头差不多大的洞里,将会藏有微型石棺、小型骨灰盒、袖珍木乃伊,或者——就像美利欧说的——“巴掌大的图坦卡蒙①”。
出于习惯,瑞秋在她的通信志上试了试通讯链接。没有反应。四十米厚的石头屏蔽了信号。他们曾经讨论过是否从地穴接出一条电话线到地表,但一来这个问题还没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二来他们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瑞秋调整了通信志上的输入频道,监视检测仪数据,然后重新坐下准备度过这个冗长寂寥的夜晚。
关于旧地法老有一个迷人的传说——是基奥普斯①吧?——准备修建他的大型金字塔,同意让自己的墓室深埋在金字塔下方的中心,但从此他开始长年经受失眠的困扰,思量着那些即将永远悬在他头上的数吨重巨石,陷入一阵幽闭恐惧。最终法老下旨将墓室重新定位在距离大金字塔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完全不合礼数。瑞秋能够理解国王的处境。她祝愿——不管他在哪里——能够安息。
凌晨两点十五分——瑞秋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她的通信志唧唧叫了起来,探测器也发出尖叫,她腾地跳了起来。传感器显示,狮身人面像里突然间冒出了十多间新房间,有些甚至比整个建筑物的体积还要大。瑞秋飞快敲击着显示屏,密切观测着空气中所显示出的迷离模型,它们正不断变化着。廊道的图表互相盘绕扭曲,就像旋转的莫比斯环②。外部传感器显示上层建筑同样扭曲变形,像风中的化纤折曲带——也像翅膀。
瑞秋知道那是出现了某种多重故障,在她重校仪器的过程中,也没忘通过语音将数据和自己的想法输入通信志。然后,好几件事一起发生了。
她听见头顶上走廊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所有的显示仪都同时黑屏了。
在迷宫般的走廊某处,一个时间潮汐警报突然响起。
所有的灯熄灭了。
最后这件事不合常理。仪器包里放有他们自己的电力供应系统,就算在经受核攻击的情况下也能持续发亮。他们在地下室使用的灯也装有能用上足足十年的电池。廊道里的荧光球都属生物荧光,无需电源。
然而,灯光全部熄灭了。瑞秋从跳伞服的膝袋中拔出激光手电,打开开关。没有反应。
在瑞秋的一生中,恐惧第一次向她逼近,如同一只手紧攥着她的心。她无法呼吸。她力图让自己不要乱动,不要去听那些声音,只管等着恐慌自行消退。十秒过后,恐惧渐渐退却,她不再大口喘气,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然后摸索到仪器,对它们一阵敲。没有反应。她举起通信志,拨弄着触显。没有反应……按理说不可能,这电晶体制成的东西本来就刀枪不入,电池也强能高效。可是,不管怎样都没有反应。
瑞秋能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但她仍旧努力和恐慌搏斗着,开始摸索着走向惟一的出口。想到要在绝对的黑暗中穿过迷宫走出去,她涌起一股尖叫的冲动,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等等。在整个狮身人面像迷宫中本来有古灯,不过研究队拴上了荧光球。它们是被拴上的!有一条贝纶绳一路连接着它们直到地表。
好样的。瑞秋摸索着绳子,朝出口走去,感受着指下冰冷的石头。以前也是这么冷么?
前方传来尖利东西一路刮擦着进口竖井壁下降的清脆声音。
“美利欧?”瑞秋向黑暗中唤道,“谭雅??库特?”
刮擦声听起来很近。瑞秋慢慢向后退去,黑暗中打翻了一个仪器和一把椅子。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头发,她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手。
房顶变低了。坚固的石块,五米见方,就在她伸出另一只手碰到它的时候滑动得更低了。通往走廊的入口出现在墙上的半当中。瑞秋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双手在身前挥舞,仿佛一个盲人。她被折叠椅绊了一下,摸到工作台,顺着它走到了远处的墙壁,洞顶逐渐下压,她感觉走廊的升降机井消失了。要不是她缩回了手指,再过一秒就会被切掉了。
瑞秋在黑暗中坐下。一台示波器刮擦着洞顶,直到它底下的桌子发出吱吱嘎嘎地最终分崩离析。瑞秋哆哆嗦嗦,头绝望地颤抖。传来一阵金属的摩擦音——又像极了呼吸声——离她不到一米远。她又开始后退,滑过一片突然间撒满了仪器碎片的地板。呼吸声越来越响了。
有什么尖利又冰冷无比的东西握紧了她的手腕。
瑞秋终于尖叫出声。
第四章(七)
在那个年代,海伯利安上还没有超光发射仪。回旋飞船“法罗克斯城号霸舰”也无法进行超光通信。所以,直到霸主驻帕瓦蒂领事馆给学院发来超光信息,索尔和萨莱才第一次听说瑞秋出了事,他们的女儿受伤了,不过情况很稳定,只是失去了知觉,正随医疗火炬舰船从帕瓦蒂转抵环网的复兴之矢。整个路程将会花费十几天的船上时间,并带来五个月的时间债。那五个月对于索尔和他的妻子来说,真是莫大的痛苦,在医疗舰船最终抵达复兴星球的远距传输网点之前,他们已经做了一千次最坏的打算。打从他们上一次见到瑞秋算起,已经过了整整八年。
位于达芬奇的医疗中心是一座浮塔,由直接电波能源支撑。高临科摩海的景色十分激动人心,但是索尔和萨莱都顾不上驻足观赏一番,他们一层楼一层楼地挨房挨户寻找自己的女儿。辛格医生和美利欧??阿朗德淄在重症特别护理中心接待了他们。介绍被简略地跳过。
“瑞秋怎样?”萨莱问道。
“正睡着,”辛格医生说。她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带有贵族气息,但是眼神很温柔。“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是,瑞秋并没有遭受任何肉体上的……唔……伤害。但是她现在已经昏迷差不多十七标准周了,这是就她自己而言的时间。只有在过去的十天里她的脑电波显示出深沉睡眠的迹象,不像是处于昏迷。”
“我不太明白,”索尔说,“遗址发生事故了吗?她是不是得了脑震荡?”
“发生了一些事情,”美利欧??阿朗德淄说,“但我们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事故。当时瑞秋在一座文明遗迹……单独一人……她的通信志和其他仪器均无反常记录。但是当时出现了一波湍流,就是那种叫做逆熵场的现象……”
“时间潮汐,”索尔说,“我们知道。继续。”
阿德朗淄点点头,伸开双手,像是在用空气塑模型。“出现的那个……逆熵场湍流……与其说是潮汐,不如说是海啸……而狮身人面像……就是瑞秋所在的那座遗迹……完全被淹没了。我是说,我们发现瑞秋的时候,虽然她并没有受到任何肉体上的伤害,但是她昏迷了……”他转向辛格医生寻求帮助。
“您的女儿曾经昏迷过一段时间,”医生说,“在那种状况下,我们无法让她进入冰冻沉眠状态……”
“所以你们让她在没有冰冻沉眠的情况下经受了量子跃迁?”索尔问道。他读过相关资料,知道直接暴露在霍金效应之下的话,会给旅行者带来怎样的精神损伤。
“不,不是的,”辛格安慰道,“她昏迷不醒的状态恰恰起到了和冰冻沉眠一样的作用,保护了自己。”
“她到底有没有受伤?”萨莱问。
“我们还不太清楚,”辛格说,“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回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脑波活动已经接近清醒状态。问题在于,她的身体似乎吸收了……我是说,她似乎被逆熵场感染了。”
索尔揉了揉前额。“是像辐射病之类的么?”
辛格医生迟疑了一下。“不完全一样……呃……这个病例完全没有先例。来自鲸逖中心、卢瑟斯和迈塔科瑟的老年化疾病专家将会在今天下午赶来。”
索尔迎上了这个女人的目光。“医生,你是说瑞秋在海伯利安染上了老年化疾病?”他停顿了一下,检索着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像玛士撒拉①综合症或者阿尔茨海默②早期症?”
“不,”辛格说,“事实上令爱的疾病还未正式命名。敝处的医师称之为梅林病。具体说来……令爱的年龄演变仍旧处于正常速率……不过据我们目前所知,她的年龄更替是倒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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