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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丹·西蒙斯

丹·西蒙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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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西蒙斯(Dan Simmons)
出生于1948年,1971年在华盛顿大学获得教育学硕士学位。1987年成为全职作家。他是为数不多的创作领域跨越奇幻、科幻、恐怖、悬念、历史小说、黑色犯罪小说、以及主流文学小说的作家之一。他的书已经在29个国家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迦梨之歌》是全世界首部获得世界奇幻奖的处女作。他的首部科幻小说《海伯利安》则刚一出版就获得了世界科幻最高奖项之一的雨果奖。
《丹佛邮报》评价《海伯利安》的时候说:“西蒙斯的天才把太空歌剧变成了一种新型的史诗。”
可以说,作者用极富想象力的笔触,描画了一个具有“西蒙斯”风格的宇宙。
序 章
乌黑发亮的太空飞船的瞭望台上,霸主领事端坐在施坦威钢琴前,弹奏着拉赫马尼诺夫的《升C小调前奏曲》,虽然钢琴已是一件古董,却保存得完好如初。此时,舱下沼泽中,巨大的绿色蜥蜴状生物蠕动着,咆哮着。北方正酝酿着一场雷暴。长满巨大裸子植物的森林在乌青的黑云下现出黑色影像,而层积云就像万米高塔直插入狂暴天穹。闪电在地平线上肆虐。靠近飞船的地方,偶尔有些爬行动物会磕磕碰碰地误撞入阻断场,然后尖叫一声,坠入靛青色的迷雾中。领事聚精会神地弹着序曲中最难的一部分,毫不顾及风暴和夜幕的临近。
超光接收器嘟嘟地鸣响起来。
领事停了下来,手指悬停在键盘上,聆听着。雷声穿过厚重的空气轰鸣而来。从裸子森林的方向传来一群食尸动物的悲鸣声,下面黑漆漆的什么地方,一个小脑袋的野兽挑衅似的嚎叫了一番,接着便鸦雀无声了。突如其来的静寂,让领事可以清楚地听到阻断场发出的低沉波动声。超光仪再一次鸣叫起来。
“该死的。”领事骂骂咧咧,走进去接听。
计算机得花几秒钟转换并解密超光速粒子脉冲信号,趁着这片刻工夫,领事给自己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他一屁股坐在投影舱的软垫上,此时触显发出绿光。“接听。”他命令道。
“你被选中,返回海伯利安,”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全像尚未建立;除了传送代码的脉动,眼前还是空无一物。领事不需要传输坐标就知道,超光信息是从鲸逖中心①传来的,那是霸主行政中心所在的星球。说话的是梅伊娜·悦石,那声音虽然衰老,但仍旧优美,领事决不会搞错。“你被选中,作为伯劳朝圣者中的一员,返回海伯利安。”那声音继续说。
见你的鬼去,领事想着,站起身打算离开投影舱。
“你和其余六人已被伯劳教会选中,同时也得到全局的确认,”梅伊娜·悦石继续道,“为了霸主的利益,请你接受。”
领事一动不动地站在投影舱中,背对着忽隐忽现的传送代码。他没有转身,仅仅是举起酒杯,将最后一点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
“局势非常混乱,”梅伊娜·悦石说。声音显得疲惫不堪,“三个标准星期前,领事馆和海伯利安地方自治理事会发来超光信息,他们告诉我们,光阴冢已经显示出打开的迹象。它周边的逆熵场开始迅速扩展,伯劳鸟②已经侵扰到南方,远至笼头山脉。”
领事转过身,跌坐进软垫中。全息像已经显示出梅伊娜·悦石那苍老的脸庞。她的眼睛看上去和她的嗓音一样疲乏。
“军部的一支太空特遣部队已即刻从帕瓦蒂③开赴海伯利安,他们必须在光阴冢打开前,疏散海伯利安上的霸主民众,他们的时间债将会不少于海伯利安当地的三年时间。”梅伊娜·悦石顿了顿。领事想起来,他还从没见过议院首席执行官如此严酷的表情。“我们不知道疏散舰队能否准时抵达,”她说,“但情况越来越复杂。我们检测到,一群驱逐者迁移队正向海伯利安星系逼近,至少有四千……单位。我们的疏散特遣舰队可能比驱逐者早不了多少时间抵达。”
领事明白悦石为什么会犹豫不决了。一群驱逐者迁移队,装备五花八门,小到单人驾驶的冲击侦察机,大到拥有成千上万星际野人的城市型驱逐舰和彗星堡垒。
“军部联合首领相信,驱逐者开始大举进攻了。”梅伊娜·悦石说道。飞船的计算机已经将全息像完全显示了出来,所以这女人忧郁的蓝色眼眸似乎正凝视着领事。“不管他们只是为了得到光阴冢而想要控制海伯利安,还是他们想要对世界网进行全面侵袭。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军部的一整队太空作战舰队,连同远距传输器建筑部队,已从卡姆星系调迁,加入到疏散特遣部队。不过,这一舰队可能视情况被召回。”
领事点点头,他心不在焉的将苏格兰威士忌举至嘴边。酒杯已经空了,他皱了皱眉,随手一扔,酒杯掉到全息显像井的厚毛毯上。即便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他也能够明白悦石和联合首领所面临的艰难作战抉择。除非海伯利安星系立即建立一支军事远距传输器——其开支令人咂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抵挡驱逐者的入侵。不管光阴冢中含有什么秘密,都将拱手让给霸主的敌人。假如舰队真能及时建好远距传输器,并且霸主将全部军部资源用来防卫海伯利安这一孤独、遥远的殖民世界的话,那么,世界网将岌岌可危,将会受到驱逐者的攻击,他们可以攻击周界线的任何地方,或者——往更糟的地方想——野蛮人会占领远距传输器,一举侵入环网。领事想象着这一现实:披甲戴盔的驱逐者部队踏进远距传输器传送门,进入上百个世界上毫无防备的家园。
领事穿过梅伊娜·悦石的全息像,捡起杯子,重新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
“你被选中,加入伯劳鸟的朝圣者队伍,”垂老的首席执行官的全息像说道,媒体喜欢将她比作为林肯或者丘吉尔,又或者是阿尔瓦雷兹-腾普,以及大流亡前传说中的其他弄潮儿。“圣徒派出了他们的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①!”悦石说,“疏散特遣队的指挥官会遵照命令让其通行。“经过三个星期的时间债,你会和‘伊戈德拉希尔’汇合,然后,舰船将会从帕瓦蒂星系进行量子跃迁。到时,另外六个伯劳教会选中的朝圣者也会登上巨树之舰。我们的情报人员说,七个朝圣者中至少有一个是驱逐者安插的间谍。此时此刻……我们无从……得知此人到底是谁。”
领事微微苦笑。悦石风险重重,这老妇人必须考虑一种可能:他是间谍,她正在将至关紧要的信息透露给这个驱逐者的间谍。她有没有透露至关紧要的信息呢?一旦飞船使用霍金驱动器,那么,飞船的动向都是可以探查到的,假如领事就是这个间谍的话,首席执行官所透露的信息,将对他严厉威慑。领事的笑容褪去,他喝了一口威士忌。
“我们选中的七个朝圣者中,索尔·温特伯和费德曼·卡萨德也位列其中。”悦石说道。
领事眉头紧蹙。他凝视着忽隐忽现的数字云丛,它们就像围绕在这个老妇人影像周围的尘埃。还剩十五秒的超光信息传送时间。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梅伊娜·悦石说道,“我们一定要发现光阴冢和伯劳鸟的秘密。这次朝圣也许将是最后一次。如果驱逐者占领了海伯利安,我们必须消灭他们的间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封住光阴冢。霸主的命运在此一举。”
传送结束了,现在只剩交汇坐标处的脉冲悸动。“是否回复?”飞船的电脑问道。虽然耗能巨大,太空船仍能够将简短的编码信息以超光速脉冲发送出去,这种技术将银河系的人类连在了一起。
“不。”领事说,他走了出去,倚靠在瞭望台的栏杆上。夜幕降临了,云层遮地。看不见一颗星星。要不是闪电间歇的划过北方的长空,沼泽地上冒起的悠悠磷光,这夜,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在那一刻,领事突然意识到,他是这个未名世界惟一一个有感情的生物。他静听着沼泽上涌起的上古风声,思绪飞跃至清晨,想起乘着桅轻电磁车去看第一缕曙光,想起沐浴在阳光下度过的一天,想起在南方的厥类森林中打猎,然后晚上回到飞船一边拿着烤肉大块朵颐,一边举着冰啤大口畅饮。领事想起狩猎的铭心快感,以及独处时同样刻骨的慰藉:孤独,他已经在海伯利安上忍受过痛楚和梦魇,从中他得到了孤独。
海伯利安。
领事走了进去,收起瞭望台,关上舱门。就在此时,第一阵雨开始倾盆而下。他攀上螺线型的楼梯,来到飞船顶部的睡眠舱。这个圆形房间一片漆黑,不过偶尔会有沉默的闪电闪过,勾勒出泄在天窗上的一条条雨迹。领事脱下衣服,仰面躺在舒服的床垫上,然后打开了音响系统和外部音频获取设备。他听着暴风雨狂怒咆哮,混合着瓦格纳①震撼人心的《女武神之骑》。飓风捶打着飞船。当天窗瞬间变亮时,炸雷也响彻整个房间,接着领事的视网膜上燃烧着残留影像。
瓦格纳只适合雷雨天,他想。他合上双眼,但是透过闭合的眼睑,闪电依旧历历在目。他仍记得光阴冢附近的小山上,闪烁的冰晶排山倒海般吹向废墟的情景,还有伯劳鸟那长满金属荆棘的不可思议之树泛着的钢铁寒光。他仍记得夜晚的尖叫声,以及伯劳鸟那流光百面、如红宝石般血红的凝视。
海伯利安。
领事静静的操控电脑关闭了所有的播放器。举起手腕遮住双眼。耳边兀然沉寂,他躺在那,心想,回到海伯利安,真是发疯之举啊!在那遥远的谜一样的世界里,他曾经担任了十一年的领事,那时,神秘的伯劳教会允许外世界的朝圣者乘游船出发,开赴群山北麓光阴冢周围那久经风雨的不毛之地。没有人归来过。而且,那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那时,伯劳鸟被时间潮汐和某种力量所困囚,无人能够理解这些东西,逆熵场也仅仅被抑制在光阴冢周边几十米的区域内。此外,当时也没有驱逐者入侵的威胁。
领事想起刺屠,可以在海伯利安的任何地方长驱直入的伯劳鸟。成千上万的土著和霸主公民面对这个违背物理法则的怪物时都束手无策,它仅仅通过屠杀来交流。唯有死亡。虽然小屋很暖和,领事还是不住颤抖着。
海伯利安。
黑夜和暴风转瞬即逝。然而还未破晓,另一场风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迫近了。两百米高的裸子植物被即将到来的暴风吹弯了腰,像鞭子一样互相捶打。在第一缕曙光映现之前,领事的黑色太空船拖着蓝色等离子尾迹升入高空,穿过厚厚的云层,攀向太空。汇合。
第一章(一)
领事醒来时,头痛异常,喉咙干涩,他感觉做了上千个梦,却全部记不得了。这种感觉,只有在冰冻沉眠后才会有。他眨了眨眼,笔挺的坐在矮床上,摇摇晃晃地扯掉紧贴在皮肤上的最后几条传感带。这是个卵形房间,没有窗户,有两个矮小的克隆人船员站在一边,还有一个高大的圣徒,戴着兜帽。一名克隆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解冻后帮助恢复身体的橘子汁,这是惯例。他接过来,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
“巨树离海伯利安还有两光分,五小时的旅程。”这名圣徒说道。领事终于意识到,向他致词的正是海特·马斯蒂恩,圣徒巨树之舰的船长,巨树的忠诚之音。领事隐约想到,被船长叫醒,这可是万分容幸的。但是他还没有从神游状态中恢复过来,神智未清,无力表示感激之情。
“其他人醒了好些时间了,”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摆摆手,示意克隆人离开。“他们已经集合在第一就餐平台上了。”
“咳咳。”领事喝了口饮料,清清嗓子,再次试图表示感激,终于说出了口,“多谢,海特·马斯蒂恩,”他朝卵形房间四顾,黑草地毯,透明墙壁,连绵弯曲的堰木椽。领事意识到,他肯定是在某个小型环境舱内。他闭上双眼,试图回忆起圣徒飞船量子化前,他和飞船汇合时的情景。
领事记起他的飞船靠近、汇合时的情景,第一眼瞅见这千米长的巨树之舰,它的细枝末节遮掩在众多的机械和尔格驱动的密蔽场中,它们像球形薄雾一样环绕着整艘巨树之舰。但是那多叶树干明显闪耀着万千光芒,这些光芒透过树叶和细薄墙壁的环境舱,发出柔和的光芒,它们也一路照亮了不计其数的平台,船桥,指挥舱,楼梯,以及舰首。在巨树之舰的根基处,工程球体和货物球体堆积成群,就像特大型的树瘿,同时,蓝中带紫的喷射流拖在尾部,就像一万米长的根须。
“其他人正等着呢,”海特·马斯蒂恩轻声说,他点头示意领事朝矮垫看,那儿,领事的行李整装待开。圣徒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堰木支撑椽,于是,领事开始更衣,穿上半正式的晚礼服,宽松的黑裤子,擦得光亮的舰用靴,一件腰部和肘部膨起的白色丝绸上衣,浅黄腰带,黑色马甲,肩饰上有霸主绯红的斜条,还有一顶软软的金黄三角帽。弯曲墙壁的一部分变成一面镜子,领事盯着镜中的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穿着半正式的晚装,皮肤晒得黝黑,但是悲伤的眼睛中带着奇异的惨白。领事蹙紧眉头,点点头,转身离去。
海特·马斯蒂恩摆摆手,领事便跟着这个身着袍子的高大身影,穿过小舱内的一个膨大区域,来到一条走廊里,这条走廊弯弯向上,消失进巨树之舰躯干的巨大树皮墙中。领事停下脚步,来到走廊的边缘,吓得猛然退后一步。往下至少有六百米的距离——巨树的根基中囚禁着奇点,产生的六分之一重力让人有“下”的感觉——而且没有栏杆。
他们继续他们沉寂的攀爬。在主树干走廊处转了个弯,走了三十米,稍候又盘旋了半圈,越过一条脆弱的吊桥,来到一根五米粗的树枝跟前。他们沿着这条树枝走着,海伯利安的太阳光照在这些茂盛的树叶上。
“我的船从储备状态中恢复了吗?”领事问道。
“它已经加好燃料,在十一区待命,”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走进树干的阴影中,透过树叶间的黑色缝隙,星辰隐约可见。“其他朝圣者同意,如果军部当局准予我们通行,那他们就搭乘你的飞船降落。”圣徒加上一句。
领事摩挲着眼睛,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从沉眠那冰冷的魔爪中恢复过来。“你们和特遣队交过手?”
“哦,交过手。我们量子跃迁穿越隧孔时,被他们盘问了一下。现在,一艘霸主的战舰……正在护送我们。”海特·马斯蒂恩朝他们头顶的天空指了指。
领事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在上部的几列树枝的第二段处,巨树之舰的阴影渐渐消失,大片的树叶点缀在日落的余晖中。即使在那些阴暗依旧的地方,发光鸟就像日本提灯一样栖息在亮堂堂的走廊和闪光的摇摆藤蔓上,照亮了吊桥。旧地上的萤火虫和茂伊约的辐射蛛纱一闪一闪,导引进树叶的迷宫,它们和星群混杂在一起,甚至星际间久经风雨的旅行家也会被它们所瞒骗。
海特·马斯蒂恩走进了一个由晶须缆索牵引的篮子,缆索消失在三百米的高空。领事紧随其后,他们开始静静上升。他注意到,走廊,船舱,平台,除了一些圣徒和他们矮小的克隆人副本之外,到处都空无一人。领事回想起,在汇合和冰冻沉眠期间的匆忙时间内,他也没有看见一名乘客,不过当时他认为这是由于巨树之舰量子化的特例,乘客们都安全的呆在冰冻床中呢。然而,现在,巨树之舰正以远低于相对论速度移动着,它的树枝中应该挤满了乘客才对啊。他向圣徒说起眼前的不对劲之处。
“就你们六名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篮子停在树叶的迷宫之中,巨树之舰的船长在前开路,他们走到一个因为长时间使用而显得破破烂烂的木扶梯边。
领事讶异的眨巴着眼睛。通常情况下,圣徒的巨树之舰要搭载两千到五千名乘客,这无疑是人们最喜欢的星际旅行方式。巨树之舰在几光年远的星系间穿梭,走的是景色美丽的捷径,很少会增加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债,因此,可以让他们大量的乘客尽量少花时间呆在神游状态下。对巨树之舰来说,往返海伯利安需要六年时间,没有付账的乘客,意味着圣徒将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
领事进而醒悟,巨树之舰在其后的疏散中将是非常理想的交通工具,损失最终会由霸主所偿还,这想法姗姗来迟。尽管如此,领事明白,把“伊戈德拉希尔”这样一艘漂亮然而脆弱的飞船——这种飞船仅五艘而已——带入战区,对圣徒兄弟会来说是多么冒险的事啊!
“各位朝圣者,”当领事两人进入一个宽阔的平台时,海特·马斯蒂恩宣告道,一个小群体正等在长长的木桌子的尽头。在他们头顶,群星闪耀着光芒,当巨树之舰改变角度或航向时,星辰也会随之旋转。两边,树叶形成的实心球体弯曲成巨大水果的绿色表皮。五个乘客起身让海特·马斯蒂恩就坐于桌子的首位,在这之前,领事就已经快速认出船长的就餐台的席设。他找到了船长左手边一个为自己而设的空位。
所有人安静就坐,海特·马斯蒂恩开始作正式介绍。尽管领事从没有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但是这些名字中,有几个听上去耳熟那个教派,他通过自己长时间的外交经历,整理着这些人的身份和印象。
领事的左手边坐着雷纳·霍伊特神父,老派基督徒的一名牧师,人们称之为天主教。领事忘了黑衣和罗马衣领的意义区别,不过他很快便记起希伯伦的圣弗朗西斯医院。差不多四十标准年前,他被派往那里,进行他第一次的外交任务,可结果却悲惨十足。之后,他在那家医院里接受了酒精创伤治疗。而且,提到霍伊特这个名字,他又记起另一个牧师,正是他作为海伯利安领事的任期内,这个牧师半途失踪了。
雷纳·霍伊特,领事估计,是个刚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不过,看起来,在不算远的过去,似乎有什么东西让这个年轻人变得异常苍老。领事看着他瘦削的脸庞,脸颊骨深陷进菜色的皮肤中,眼睛很大,却深埋在空空的眼窝中,嘴唇很薄,边上的肌肉永久地抽搐着,如此萎靡,甚至不能说他是在愤世嫉俗的苦笑。但头发并没有像受辐射伤害那样掉光光。他感到他正在凝视一个病了好多年的人。尽管如此,领事惊讶的看到,在那隐蔽的痛苦面具背后,仍然藏着孩子气的生命共鸣——胖脸,金发,柔软的嘴唇的细微残余,这些,属于一个更年轻、更健康、而非愤青般的雷纳·霍伊特。
牧师身旁坐着的这个人,在几年前,绝大多数霸主公民还都熟儿知其脸。领事想,现在在世界网内,是不是公众的青睐时间变得比他住在那的时候还要短呢。或许更短。假如真是这样,那么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这个人们称之为“南布雷西亚屠夫”的人,或许已经不再受人关注了。但对领事的这一代,对所有生活在慢节奏状态下的外部世界民众而言,卡萨德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很高——高到几乎可以平视两米高的海特·马斯蒂恩。一身黑色军部着装,没有戴徽章,也没有什么东西显示出他的地位。黑衣和霍伊特牧师的外衣相似,但这两人没有一点相仿之处。卡萨德没有霍伊特羸弱的外表,他皮肤棕红,显而易见非常健康,如同鞭子柄一般瘦削,肩部、手部、颈部露出条条筋肉。上校的双眼小而黑,就好像某些简易摄影机的全方位镜头。脸上棱角分明,阴影,平面,凸面。不若霍伊特牧师那憔悴的脸庞,完全就跟冰冷的石像一般。下巴上薄薄的一撮胡子,突显出他有棱有角的脸,就像刀刃上的鲜血。
上校的举动让领事想起几年前他在卢瑟斯星球上看见过的一种动物,那是私人种舰动物园里的一种地球产美洲豹,静时安谧,动如疾风。他的声音轻柔,不过领事注意到,即使上校保持着静默,仍然引人注目。
长长的桌子大部分位置是空着的,这群人聚集在桌子一头。费德曼·卡萨德的对面,坐着一个名叫马丁·塞利纳斯的诗人。
塞利纳斯看上去和他正对的军人完全是两个极端。卡萨德精壮高挑,马丁·塞利纳斯却矮小,看上去臃肿不堪。和卡萨德石刻般的脸庞相反,诗人的脸和地球的灵长类动物一样,浑圆而富于表情。声音洪亮,粗声粗气,满口秽言。这个马丁·塞利纳斯,领事想,有着某种令人愉悦的魔力,他那红润的脸颊,大大的嘴巴,深黑的眉毛,敏锐的耳朵,还有那一刻也闲不住的手和手指,那么长,当个钢琴家真是绰绰有余——或者用来掐死人。他灰色的头发被裁剪得凌乱不堪。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即将步入六十岁大关。不过领事注意到他颈部和手掌上露出的蓝色染痕,这泄漏了天机。他怀疑这个人受过鲍尔森理疗,而且不止一次。塞利纳斯的真实年龄也许介于九十到一百五十标准岁数之间。假如他有后者那么老的话,领事想,那这诗人很可能是精神错乱了。
第一眼看到马丁·塞利纳斯,会有一种吵闹、十分有活力的印象。而桌子旁接下来一个客人给人感觉的第一印象却是:一个充满智慧,沉默寡言的人。索尔·温特伯听到自己被介绍时抬起了头。领事注意到他有短短的灰胡子,额头布满皱纹,悲伤的闪亮眼睛。这便是这个知名的学者。领事听过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故事,以及他绝望的请求。但是他惊讶的发现这位老人正抱着幼儿,那是他的女儿瑞秋,现在才不满几星期大。领事把脸转了过去。
第六个朝圣者,也是桌子上仅有的女性,名字叫做布劳恩·拉米亚。介绍到她的时候,这位侦探直视着领事,目光咄咄逼人,甚至在她转眼不再看他时,领事仍可以感觉到她目光灼烧下的压力。
布劳恩·拉米亚从前是卢瑟斯这个1.3倍重力星球的公民,她与她右边间隔一个座位的诗人差不多高,不过即使是穿着宽松的灯心绒飞船装,还是掩盖不了她那结实身体上的层层肌肉。她黑色卷发齐肩,宽阔的前额上,两道水平的黑色眉毛,结实的尖鼻子,使她如鹰的目光更加刺人。拉米亚的嘴宽很厚,富有表现力,给人美感,微笑的时候嘴角上翘,也许冷酷,也许只是俏皮。这个女人的黑眼睛似乎在挑战这些观察者,以便发现案情真相。
领事想,她称得上是个美女。
介绍完毕。领事清了清嗓子,转身朝圣徒看去:“海特·马斯蒂恩,你说有七个朝圣者。温特伯先生的孩子是第七个吗?”
海特·马斯蒂恩的头巾从一边缓缓移向另一边。“不。只有那些自主决定,打算去寻找伯劳鸟的人,才能成为一名朝圣者。”
围坐在桌上的这群人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每个人,包括领事,都心知肚明:朝圣者的数量只有在质数的情况下,才能完成伯劳教会发起的北上朝圣之旅。
“我是第七个,”海特·马斯蒂恩,圣徒的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的船长,巨树的忠诚之音说。宣布之后,一片静寂,海特·马斯蒂恩示意克隆人船员开始上菜,这是登陆前最后一次。
“这么说来,驱逐者还没有进入星系,是吧?”布劳恩·拉米亚问。她那嘶哑的声音让领事感到颇为奇怪,他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还没有,”海特·马斯蒂恩说,“但我们比他们早不了几个标准天数。我们的设备已经探测到,他们在海伯利安星系的欧特云①中的核聚变小冲突。”
“会打仗吗?”霍伊特牧师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和他的脸色一样困乏。没有人自告奋勇应答,牧师转向右边,似乎这个问题本来是在问领事。
领事叹了口气。克隆人船员开始上酒;他希望上的是威士忌。“天知道这些驱逐者会干什么?”他说,“他们已经不再按照人类的逻辑行事了。”
马丁·塞利纳斯朗声大笑,手一扬,酒滴溅了出来。“好像他妈的我们这些人按照人类的逻辑行事似的?”他喝了一大口酒,擦擦嘴,又大笑起来。
布劳恩·拉米亚皱皱眉。“如果马上开战,”她说,“当局会不会不让我们登陆?”
“我们会获准通行。”海特·马斯蒂恩说。日光透过他头巾的褶皱,照在他微黄的皮肤上。
“刚逃离战争的死亡虎口,又把自己的命交给了伯劳鸟。”霍伊特牧师喃喃自语。
“大哉宇宙,勿有死亡!”马丁·塞利纳斯吟咏道。声音之响让领事确信,他甚至可以把冰冻沉眠中的人叫醒。诗人喝干最后一点酒,高举着空空如也的高脚杯,显然是在和星星干杯:
“无有死气,勿有死亡,哀呼,哀呼;
哀呼,希布莉,哀呼,尔之神婴恶毒
竟令神人瘫痪无能
哀呼,众弟兄,哀呼,为吾力之不存;
如苇之畸,萎弱如吾声,
哦,哦,痛苦,羸弱之痛苦
哀呼,哀呼,吾麻木之身渐暖……”①
塞利纳斯突然停了下来,倒了点酒,在他这大段的朗诵之后,众人又陷入一片沉默。另外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事注意到索尔·温特伯脸上带着笑容,他臂弯中的婴孩扭动着,将他的注意力引开了。
“那么,”霍伊特牧师踌躇地说,似乎想理清自己早先的一丝想法,“如果霸主的护卫舰离开了,然后驱逐者占领了海伯利安,那他们或许就不会大动干戈了,会让我们干自己的事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低声冷笑。“驱逐者不想占领海伯利安,”他说,“假如他们把这星球搞到手,他们将掠夺所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做他们最想做的事。他们会将城市烧成焦石,把焦石弄成碎片,再用这些碎片当柴火烧。他们会把两极融化,把海洋煮沸,把残盐倒在大陆上腌制出剩下的丁点东西,最后把整个星球弄成一片永世的不毛之地。”
“那……”霍伊特牧师接过话茬,尾音渐消。
克隆人搬走汤水和色拉碟,开始上主菜,此时,众人还是沉默不语。
“你说有一艘霸主战舰在护送我们。”领事对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刚吃完烤牛肉和水煮天鱿鱼。
圣徒点点头,手向上指了指。领事歪着头,向上望去。可是在那旋转的星空中,他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给你这个,”费德曼·卡萨德说着,从霍伊特牧师身边探过来,把一幅军用折叠望远镜递给领事。
领事点头表示谢意,拇指轻按,打开能量开关,然后扫描了海特·马斯蒂恩所指的那片天空。双筒望远镜的回转晶体以程序化的搜寻模式扫过这片区域,聚焦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突然,视像凝固住了,模糊,放大,最后,定格。
当霸主舰船填满整个取景器时,领事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那既不是一艘冲击侦察机预期的模糊种子,也不是一艘火炬舰船的鳞茎状物体,经过电子成像显示,那是一艘糙黑的攻击型航空母舰。这东西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只有数个世纪以前的军舰能够与之相比。这艘霸主回旋舰的四幅悬臂格格不入地缩进舰内,形成流线形船体,意欲随时准备开战,它那六十米长的探针和克洛维斯尖器①一样锐利,它的霍金驱动器和聚变舱坐落在发射轴的远端,看上去仿佛是箭的羽饰。
领事一言不发的将双筒望远镜递还给卡萨德。假如特遣部队已经派出全副武装的航母来护送“伊戈德拉希尔”,那么,迎接驱逐者入侵的,将是如何等级的火力舰队呢?
“我们要等多久才能登陆?”布劳恩·拉米亚问。她正在使用通信志接入巨树之舰的数据网,不管她发现了什么,还是没发现什么,反正她显得灰心丧气。
“四小时后进入轨道,”海特·马斯蒂恩咕哝道,“然后飞船登陆还需几分钟。我们的执政官朋友向我们提供了他的私人飞船,搭载我们登陆。”
“去济慈?”索尔·温特伯问。这是这位学者饭后第一次开口。
领事点点头。“济慈仍旧是海伯利安上惟一的飞船起运航空港。”他说。
“航空港?”霍伊特牧师气呼呼的,“我以为我们会直接到北方。去伯劳鸟的王国。”
海特·马斯蒂恩耐心的摇摇头。“朝圣总是从首都出发,”他说,“抵达光阴冢,需要花上好几天时间。”
“好几天!”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真是荒唐至极。”
“也许吧,”海特·马斯蒂恩承认道,“但事实就是如此。”
霍伊特牧师面如土色,似乎刚才那顿饭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腹胀难受,即便他几乎没吃一点东西。“你们看,”他说,“难道我们不能换换规矩吗?就这一次——我是说,如果发生了这可怕的战争,诸如此类,就不能换换规矩吗?我们难道就不能在光阴冢附近登录,或者随便哪里,然后直接做完了事?”
领事摇摇头。“四百多年来,无数太空船或者航空器已经试图抄近路,直接去北部荒野。”他说,“但我不知道谁成功了。”
“可以提问吗?”马丁·塞利纳斯说,他像个小学生似的开心地举起手,“那么多飞船都他妈的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
霍伊特牧师对着诗人蹙紧眉头。费德曼·卡萨德微微一笑。索尔·温特伯说:“领事并没有说那些地方不能接近。人们可以乘船去,也可以乘其他陆地工具去。太空船和航空器也没有消失。它们轻而易举地登陆在废墟或光阴冢附近,也毫不费力地返回到计算机操控的任何地方。仅仅是,飞行员和乘客不翼而飞了。”温特伯将熟睡的婴孩从大腿上抱起,放进脖子上挂着的婴儿筐中。
“又是这老掉牙的传说,”布劳恩·拉米亚说,“飞船日志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领事说,“没有暴力行为。没有强行入侵。没有航行偏向。没有无法解释的时间误差。没有异常的能量泄漏或损耗。没有任何物理现象。”
“没有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
领事慢慢的吸了两口气。如果海特·马斯蒂恩是想……开玩笑,这可是领事几十年来与圣徒打交道时,他们第一次显示出一丝萌发的幽默感。领事看向船长那头巾下面的模糊面容,却完全看不出他有开玩笑的意思。
“多棒的情节啊,”塞利纳斯笑道,“现实中的、基督都为之痛哭的灵魂藻海,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到底他妈的谁策划这摊烂计划的?”
“闭嘴,”布劳恩·拉米亚说,“老家伙,你喝醉了。”
领事叹息着。这群人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一标准小时。
克隆船员将餐碟清理光,开始上甜点,冰冻果子露,咖啡,巨树水果,卓郎,果子奶油蛋糕,以及由复兴巧克力特别调制的饮料。马丁·塞利纳斯摆摆手,示意不要甜点,而是叫克隆人再拿一瓶酒来。领事细想了几秒钟,要了瓶威士忌。
“我突然有个想法,”索尔·温特伯在大家正吃着甜点时开口说,“如果我们想要活下去,大家就要互相交谈。”
“什么意思?”布劳恩·拉米亚问。
温特伯无意识地摇着婴孩,让其睡在胸前。“打个比方说,这儿有谁知道,为什么伯劳教会,为什么全局会选择他参加这次旅行?”
没人应声。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温特伯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里有谁是伯劳教会的成员?或是信徒?就我来说,我是个犹太人,不管我现在的宗教理念是如何的混乱,我肯定不会去膜拜一个有机的杀人机械的。”温特伯扬起眉头,朝桌上的这些人四顾。
“我是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说,“很多圣徒相信伯劳鸟是刑罚的化身,他处罚那些不从树根获取营养的人。可是我得说,这纯粹是歪门邪说,根本不存在于《圣约》或是缪尔①的任何相关文献中。”
坐在船长左边的领事耸耸肩。“我是无神论者,”他边说,边将酒杯举到光亮之处,“我从没和伯劳教会打过交道。”
霍伊特牧师面无表情地笑了。“天主教会任命我为神父,”他说,“崇拜伯劳鸟,是与天主教的任何教条相抵触的。”
卡萨德上校摇摇头,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拒绝回答,还是表示他不是伯劳教会的一份子。
马丁·塞利纳斯张开双臂,“我受洗成为一名路德教徒,”他说,“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支派。在你们的父母还没有出生之前,我帮助创建了禅灵派。我曾经是天主教徒,启示教徒,新马克思主义者,界面狂徒,虔诚的震荡教徒,恶魔信徒,还当过杰克斯之那达地区的主教,保证重生协会的缴费会员。现在,我很高兴得说,我是名单纯的异教徒。”他朝着大家笑了起来,“对一名异教徒来说,”他结束道,“伯劳鸟是一个很容易接受的神■。”
“我对宗教瞧都不瞧一眼,”布劳恩·拉米亚说,“我可不会向它俯首称臣。”
“我相信,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索尔·温特伯说,“我们中没有人承认加入伯劳教会,然而,他们的眼光却真是独到啊,有数百万名忠诚信徒希望朝拜光阴冢……朝拜他们凶猛的神■,他们却单单……选中了我们七个,来进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朝圣。”
领事摇摇头。“温特伯先生,你的意思可能说得很清楚,”他说,“但是,我还是无法理解。”
学者心不在焉地捋着胡须。“看来我们要返回海伯利安的理由实在是太令人动心了,就连伯劳教会和霸主的概率情报局都觉得我们应该返回,”他说,“这些理由中——比如说我的——也许已经众人皆知,虽然餐桌上的诸位对自己的故事心知肚明,但是我肯定,除此之外,没有人会全盘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建议,大家在余下的几天中分享自己任何其他的故事。”
“为什么?”卡萨德上校说,“这看上去毫无用处啊。”
温特伯笑了。“恰恰相反,首先,在伯劳鸟或者其他灾难让我们心烦意乱之时,它至少能取悦我们,让我们这些同路人互相了解,能知道多少是多少。同时,假如我们动动脑子,看看我们究竟有什么相似的经历,吸引了伯劳鸟那古怪的思想,我觉得这样能给予我们很多启迪,来保住我们的性命。”
马丁·塞利纳斯笑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吟咏道:
“各自骑跨海豚之背
靠尾鳍来掌舵,
无辜之人再次经历死亡,
他们的伤口再度绽破。”①
“是列尼斯塔,是不是?”霍伊特牧师说,“我在神学院研究过她。”
“差不离,”塞利纳斯说,他睁开双眼,又倒了一杯酒,“是叶芝。一个混球,他活着的那年代过了五百年后,列尼斯塔才刚刚在吸吮她老妈的金属乳头呢。”
“瞧,”拉米亚说,“我们互相讲故事,这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和伯劳鸟会会面,我们告诉它我们想要什么,然后我们其中一人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其他人死光光。不是这样吗?”
“神话的确是这么说的。”温特伯说。
“伯劳鸟可不是什么神话,”卡萨德说,“它那钢铁之树也不是。”
“那么,为什么要讲故事?”布劳恩·拉米亚边问,边戳起最后一块巧克力酪饼。
温特伯轻轻的抚摸着熟睡的婴孩的后脑勺。“我们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中,”他说,“霸主公民中,每一百万人中,就有一人不是沿着环网旅行,而是在星际间游历,我们正是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我们各自代表着自己过去的一个特有时代。比如说,我,已经六十八标准年龄,但是由于旅行带来的时间债,我那六十八年已经横跨了霸主一个世纪的历史了。”
“那又怎样?”他旁边的女人说。
温特伯张开手,指着桌边的所有人。“我们这些人代表一个个时间孤岛,同时也代表彼此分隔的观点海洋。或者,说得更通俗一点,就好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拿着一整块拼图的一小块,自从人类第一次登陆海伯利安以来,没有人知道这拼图的全貌,”温特伯挠挠鼻子,“这是一个谜题。”他说,“说实话,这个谜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即使这是我最后一星期来享受它们了。我很乐意看到智慧的闪光,即使不成功,能够解这个谜,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同意,”海特·马斯蒂恩冷漠地说道,“我没想到过这一点,不过,我可以理解,在我们面对伯劳鸟以前,讲故事是个明智之举。”
“但是要是有人撒谎呢?”布劳恩·拉米亚问。
“这无关紧要,”马丁·塞利纳斯笑道,“妙就妙在这上面。”
“我们应该投票解决,”领事说道。他想起梅伊娜·悦石曾说过这群人中有一人是驱逐者的间谍。听故事,会把间谍揭露出来吗?领事笑了起来,觉得间谍这一想法真是愚蠢透顶。
“谁说我们是一帮快乐的小民主家?”卡萨德上校漠然地问道。
“我们最好这样做,”领事说道,“为了达到我们各自的目标,我们大家必须一起抵达伯劳鸟的地盘。我们需要一种方法,来进行抉择。”
“我们可以选一个领导者。”卡萨德说。
“去他娘的。”诗人的口气滑稽得很。桌上的其他人也摇头不赞成。
“好吧,”领事说道,“我们来投票。这是我们第一个决定,是温特伯先生提出来的,大家看看,是不是要把我们过去和海伯利安的联系说出来。”
“要么同意,要么否决,”海特·马斯蒂恩说,“要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分享自己的故事,要么不讲。我们少数服从多数。”
“那就这样,”领事说,他突然很想听听其他人讲述他们的故事,同样,他也确信自己不会讲他自己的故事,“有谁赞成讲故事?”
“同意,”索尔·温特伯说。
“同意,”海特·马斯蒂恩说。
“完全同意,”马丁·塞利纳斯说。“我可不会错过这场持续一个月在粪坑里兴奋洗澡的滑稽戏的。”
“我也赞成,”领事说完,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万分。
“有谁反对?”
“我不愿意,”霍伊特牧师说,声音无精打采。
“我觉得这主意蠢透了,”布劳恩·拉米亚说。
领事转向卡萨德。“上校?”
费德曼·卡萨德耸耸肩,不置可否。
“计票如下:四张赞成,两张反对,一张弃权,”领事说,“赞成者多数。那谁先开始说?”
毫无动静。马丁·塞利纳斯在一小片纸上写着什么,最后抬起头来。他把纸撕成好几片碎片。“我记下了一到七,总共七个数字,”他说,“抓阄决定讲故事先后吧?”
“听上去真是幼稚。”拉米亚说。
“我是个幼稚的家伙,”塞利纳斯脸上带着色鬼的笑容,回应道,“大使先生,”他朝领事点点头,“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用来做帽子的镀金枕头?”
领事递过他的三角帽,折叠的纸片扔进了帽子中,传给了众人。索尔·温特伯第一个抽,马丁·塞利纳斯最后一个。
领事打开纸片,确认没有人看得见。他是第七个。他如释重负,就像空气从打满气的气球溢出一样。他推断,情况很有可能是,在轮到他讲故事之前,事情会干预进来,打断讲故事的环节。或许战争会让事情不切实际。或许大家会对故事失去兴趣。或许国王死掉。或许马死掉。或许他可以教马说话。①
没有威士忌了,领事想。
“谁第一个?”马丁·塞利纳斯问。
片刻的静默,领事听到树叶和着微风飒飒抖动的声音。
“我,”霍伊特牧师说。牧师的表情显示出他正忍受着活活的痛苦,这种表情,领事曾经在那些病症处于晚期的朋友脸上见到过。霍伊特摊开纸片,上面清楚地涂着一个大大的“1”。
“好,”塞利纳斯说,“开始。”
“现在?”牧师问。
“干嘛不?”诗人说。他至少喝了两瓶酒,但仅有的迹象是,圆脸上微现出一点深晕,某种魔力倾附在他弯弯的眉毛上。“离降落还有几小时,”他说,“我打算睡个觉,把冰冻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后我们安全着陆,安顿在当地人那儿。”
“我们的朋友的看法是,”索尔·温特伯轻声说,“每天午餐后的几小时是讲故事的最佳时间。”
霍伊特牧师叹息着,站起身。“等一会。”他说完,便离开了餐桌。
过了几分钟,布劳恩·拉米亚说:“你们觉得他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不,”雷纳·霍伊特说,他从木梯子(一个主干楼梯)的顶上爬了出来,“我需要这些,”他把两本又小又脏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可不能照着祷告本逐字逐句读啊,”塞利纳斯说,“魔术师,我们要讲我们自己的荒诞故事。”
“他妈的,给我闭嘴!”霍伊特叫道。他在脸上画着十字,手触到胸前。这一夜,领事第二次发觉,他正在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牧师说,“不过,假如要讲我的故事,我必须同时讲述其他人的故事。这些日记属于一个人,当初我为什么来海伯利安,今日又为何返回,正是为了这个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领事触摸着日记。它似乎曾罹患火难。“你的朋友是个怀旧的人,”他说,“假如他仍旧书面记日记的话。”
“是的,”霍伊特说,“假如你们都准备就绪了,那我就开始讲了。”
桌边的众人点点头。在就餐台下,一千米长的巨树之舰正在冷夜中航行,生命的脉动无比强烈。索尔·温特伯将熟睡的宝宝从婴儿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地上一块加了衬垫的毯子中,就在他座位边上。他拿出通信志,将它放在毯子边上,按了下触显,设定成噪声模式。这一星期大的婴孩趴在那,睡着。
领事伸了个懒腰,抬头发现了一颗蓝绿相间的星星,那就是海伯利安。他看着它慢慢变大。海特·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张脸埋在阴影之下。索尔·温特伯点上烟斗。其他人则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则是听众中最生龙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了。他身体前倾,小声吟道:
“他说:‘好罢,
既然这故事游戏,得由在下我率先,
那请以上帝之名,欢迎最短第一签!
诸君友听吾道来,策马骑乘走向前。’
朝圣众耳闻此语,当下便不再停歇,
讲者立刻就开始,欢乐笑意布满脸,
完整故事和陈述,全数皆写在下面。”①
第一章(二)
牧师的故事:
“为上帝而哭之人”
“有时候,正统的热忱和叛教仅在一线之隔。”雷纳·霍伊特神父说。
就这样,牧师的故事开始了。后来,领事记下了完完整整的一个故事,只去掉了霍伊特中间的停顿,粗重的喘息,跑题的开头,以及人类说话时惯用的添油加醋。他将故事口述进了通信志。
雷纳·霍伊特是佩森②这个天主教星球上的一个年轻牧师,出生于此,成长于此。他那牧师之职是最近才被任命的,同时他还被授予了他首次的外世界使命:护送受人敬仰的耶稣会神父保罗·杜雷,此人将被放逐到海伯利安这个殖民世界上。
保罗·杜雷神父,要是身处另一个时代,肯定会成为红衣主教,也许还会成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发在高高的额头上向后退去,眼神中带着久经世故的锋芒,掩盖了痛苦。保罗·杜雷是圣忒亚③的追随者,也是考古学家、神学家、人类文化学者、杰出的耶稣会神学家。虽然天主教会日薄西山,人们已经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它实在太古怪,脱离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是,耶稣会的信条还是没有失去所有的追随者。杜雷神父也没有失去他的信念,圣洁的天主使徒教会仍然是人类对永生最后最美好的期冀。
在雷纳·霍伊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杜雷神父莅临过学前神学院,当然次数很少,而他们这些即将成为神学院学生的人,有时候也会参观新梵蒂冈,那种待遇就更加少见啦,但是就在这些罕见的机会下,霍伊特匆匆瞥见了杜雷神父,在他心里,他就是个像神一样的人。然后,霍伊特进入了神学院,而他在那学习的几年里,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马加斯特星球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在那进行考古挖掘。此任务是由教会资助的。当这名耶稣会教士返回佩森,霍伊特刚刚在几星期前被任命为神父,刹那之间迷雾重重。新梵蒂冈高层以外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传闻说他将被逐出教会,甚至听说会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裁决,然而,自地球灭亡以来,宗教裁判所已经蛰伏了四个世纪了。
海伯利安,大多数人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仅限于古怪的伯劳教会,因为教会起源于那儿。然而,杜雷神父却请求赴该地任职,于是霍伊特牧师被选中,陪伴他飞赴海伯利安。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融合了作学徒、护卫、间谍三重身份的最难受之处,甚至连欣赏一个新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将杜雷神父送达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须即刻就登上同一艘回旋飞船,返回世界网。主教大人给予雷纳·霍伊特的,是二十个月的冰冻沉眠,是旅程结束前几星期的近系统航行,是八年的时间债,使他落后他那些前班友,无法请求梵蒂冈任职和布教。
出于顺从,带着戒律教导,雷纳·霍伊特二话没说,便接受了任命。
他们的运输船,古老的回旋飞船,“娜嘉·欧列号霸舰”,是架布满麻点的金属舰船,非驱动状态下飞行时,没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没有提供给乘客的任何观景点,连舰内娱乐活动也没有,仅仅只有连接进数据链的刺激模拟,让乘客老老实实待在他们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从沉眠中苏醒后,乘客们——大多数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钱的旅客,还有一些信奉教会的神秘人物和自命的伯劳鸟自杀者,为了额外的报酬而入伙——睡在那些同样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无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着再生食品,慢慢应付太空病和无聊时间——飞船从中止回旋点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时间。
他们被迫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霍伊特神父并没有对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马加斯特上发生了什么事,把这位高阶牧师送入放逐之路。年轻人按着植入式通信志,尽可能多的搜寻着海伯利安的数据,离降落还有三天,霍伊特牧师觉得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专家了。
“有记录说,天主教徒来过海伯利安,但没提到那里有主教管区,”一天晚上,他俩吊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闲聊着,而他们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开开心心地玩着性爱刺激模拟,“我猜,你是去那布教?”
“不,”杜雷神父应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儿不会把他们的宗教信仰强加给我,所以我没有理由去冒犯他们,劝他们皈依我教。其实,我是打算去南大陆——天鹰,然后取道浪漫港这座城市,找条进入内陆的路。但决不是以布道为幌子。我计划在大裂痕设立一个人种研究站。”
“研究?”霍伊特牧师讶异地重复道。他闭上眼睛,按着植入物。然后再度睁眼看着杜雷神父,他说,“神父,羽翼高原的那个地区不适合居住。那里长有火焰林,人们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着点点头。他没有带什么植入物,旅行期间,他那古老的通信志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轻声说,“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毕库拉就住在那儿。”
“毕库拉,”霍伊特喃喃,闭上双眼,“但他们只是传说啊。”他最后说道。
“嗯,”杜雷神父说,“查查索引,马梅特·斯贝德灵。”
霍伊特牧师再度闭上双眼。通用索引告诉他,马梅特·斯贝德灵是名二流探索家,复兴之二行星上沙科尔顿①协会的会员,差不多一个半世纪前,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报告,报告中提到,当时浪漫港刚刚新建,他从那里出发,劈出一条路进入了内陆,涉过湿地——这些地方现在已经被开垦为纤维塑料种植园了,然后在难得的寂静期间穿越火焰林,爬上了高高的羽翼高原,见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类。他们跟传说中的毕库拉的描述很吻合。
斯贝德灵的简要记载中假设,这些人类是三个世纪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种舰殖民者的幸存者,这些人被描写成由于极端的与世隔绝,遭受着文明退化效应。斯贝德灵直截了当的原话是这样的:“……即使到这里还不到两天,然而显而易见,毕库拉非常蠢笨,了无生气,迟钝的不会花时间进行描述。”后来,火焰林开始显示出活跃的迹象,斯贝德灵无法浪费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更深入的观察,而是急急忙忙赶回了海岸。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逃离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运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装备和记录,也失去了他的右臂,留在了“安静的”森林里。
“老天,”霍伊特牧师躺在“娜嘉·欧列号”的吊床上,说道,“为什么要研究毕库拉呢?”
“为什么不?”杜雷神父和善地回应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我们对海伯利安上绝大多数东西,都知之甚少,”年轻的牧师说,他情绪稍微有点激动,“为什么不选大马大陆上笼头山脉北麓的光阴冢和传奇的伯劳鸟呢?”他说道。“他们声名卓著!”
“千真万确,”杜雷神父说,“雷纳,我问你,有多少学术文件是关于光阴冢和伯劳鸟生物的?上百?还是上千?”年老的牧师把烟叶塞进烟斗,然后把它点着;霍伊特观察到,这在零重力下费了好一番功夫。“除此之外,”保罗·杜雷说道,“即使所谓的伯劳鸟真的存在,它也不是人类。我只对人类感兴趣。”
“是啊,”霍伊特说,他正搜索枯肠,寻找有力的论据,“可毕库拉这个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顶多也就发现几十个土著,住在烟雾缭绕的地区……无甚轻重,连殖民者自己的测图卫星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宫,为什么选择毕库拉呢?”霍伊特兴奋起来,“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
“当然知道,”杜雷说道。烟形成一个粗糙的半圆,逐渐扩大,直到气流将它打得支离破碎,“但是整个世界网内,已经有太多研究人员和慕名者研究迷宫了,而且,雷纳,隧道存在于那九个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吗?五十万标准年?我想,有将近七十五万年了。这些秘密将永世长存。但是,毕库拉文明将存在多长时间?他们会被现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环境所淘汰。”
霍伊特耸耸肩。“也许他们已经灭绝了。自打斯贝德灵遇见他们起,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其他确认的报告。假如他们已经全部灭绝,那么你为了到那儿所付出的所有时间债、所有劳动和所有痛苦都将化为泡影。”
“的确如此。”杜雷神父仅仅说了这句话,平静的抽吸着烟斗。
正是在搭乘登陆飞船下落期间,与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霍伊特牧师才对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在他们头顶,海伯利安的边缘闪耀着白色、绿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突然,这艘古旧的登陆飞船切进低空云层,火焰瞬间充斥了窗口,紧接着,他们开始静静的穿梭于六十公里上空的乌云中,飞行在星星点缀的海洋上,海伯利安旭日的晨昏线向他们急奔而来,就像光谱形成的海啸。
“太壮观了,”杜雷神父轻声说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他的同伴说。“太壮观了。我有时会有类似的感受……很轻微的感受……上帝之子屈尊转化成人类之子所付出的牺牲,就是这样。”
霍伊特开口想说话,但是杜雷神父继续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钟后,他们降落在济慈星际站上,杜雷神父很快就卷进了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钟后,失望至极的雷纳·霍伊特搭载飞船升上高空,再次与“娜嘉·欧列号”会合。
“五星期后,我回到佩森,”霍伊特牧师说,“我失去了八年时间,但是我精神上蒙受的损失比这更严重。我一返回,主教便通知我,保罗·杜雷在海伯利安上的四年时间里,杳无音讯。新梵蒂冈通过超光通讯打听消息,但是,不管是济慈的殖民机关,还是领事馆,都无法找到失踪的牧师。”
霍伊特顿了顿,从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这时,领事接着牧师的话说道:“我还记得那次搜寻。当然,我从没见过杜雷本人,但是为了找到他,我们都尽了全力。我的助手西奥,几年来花了很多精力,试图解决这个失踪牧师的案子。但是除了浪漫港传出几篇自相矛盾的目击报告说那里有人见过他,其余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而且,这些人见过他,还要追溯到几年前他刚抵达时的几星期。那儿有几百个种植园,既没有无线电通讯,也没有通信线路。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收割纤维塑料的同时,还在收割地下毒品。我猜我们从来没有找对人,找到杜雷到过的种植园。至少在我离职前,杜雷神父的案子还是悬而未决。”
霍伊特牧师点点头。“你在领事馆退位后,过了一个月,我再次来到了济慈。主教听说我自告奋勇要返回那里,感到颇为惊讶。但是教皇陛下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时间,按当地的算法,是七个月。当我返回世界网时,我已经发现了杜雷神父的天命。”霍伊特轻轻拍了拍桌上两本污迹斑斑的皮制书。“如果要我讲完整个故事,”他嗓音沙哑,“我必须读取里面的章节。”
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转了个方向,树干遮蔽了阳光,其下的就餐台和弯曲树叶形成的天蓬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点缀在苍穹中的数千星辰,就仿佛是在星球表面上看星空一般。慢慢的,头顶、身旁、桌子底下万光闪耀。海伯利安变成了一个清晰的球体,它就像一颗致命的导弹,向他们急速飞来。
“读吧。”马丁·塞利纳斯说。
摘自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
第一日:
就这样,我的流亡之路开始了。
我有点为难,不知道我该如何对新日记的日期进行标注。按佩森的修道历法,今天是天父2732年托马斯月十七日。按霸主的标准历法,是霸纪589年十月十二日。按海伯利安的算法,我听我下榻的老旅馆里那个瘦骨嶙峋的矮职员说,今天是坠船纪426年李修斯月(他们七个月的最后一个,一个月有四十天)二十三日,又或者是悲王比利统治纪128年,在那些年里,这位国王真正统治的时间不到一百年。
见鬼。就叫它流放的第一日好了。
精疲力竭的一天。(奇怪,睡了几个月的觉,竟仍然如此疲惫。不过,据说这是从神游中苏醒后的正常反应。即使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旅行过,我身上每个细胞仍都能感受到过去几个月旅行带来的疲乏。我不记得年轻些的时候,会在旅行后有如此疲惫的感觉。)
我深感歉意,没有深入了解年轻的霍伊特。他看上去像个正派人,言谈有理有节,目光如炬。教会弄到现在这步濒危田地,决不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过错。只是,他那天真烂漫阻止不了教会看似宿命实之必然的湮没。
哎,我付出的一切也毫无用处。
飞船降落时,我看到了我的新世界的壮观景象,我可以辨认出三大陆中的两个——大马和天鹰。第三个,大熊,我没看见。
飞船降落在济慈,我花了几个小时的精力,通过了海关人员的盘查。之后,我乘着地面运输车,来到市镇。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北部的山脉笼罩着不断游移的蓝色迷雾,山麓小丘上林立着黄色和绿色的树木,苍白的天空中点缀着绿蓝相间的云朵,太阳甚小,但是却比佩森的亮多了。从远处看,那景象流光溢彩,很是生动,当人走近时,颜色逐渐融化,逐渐淡去,就好似画家的调色盘。悲王比利的巨幅雕像,我曾经听得老茧都出来了,可是真正见到它时,说来奇怪,我感到失望至极。从高速路上望去,它显得粗糙不堪,是一幅从黑色山岭草草凿就的素描像,一点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帝王像。它俯瞰着这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崩溃城市,沉思着,也许这个神经病诗人国王就欣赏这个姿势吧。
市镇本身似乎被分成贫民窟和沙龙的迷魂阵,当地人分别称其为杰克镇和济慈,所谓的老城虽然仅有四个世纪的历史,但所有地方都是磨得光亮的石头,被故意弄成不毛之地。我很快就要游览一番它了。
我本计划在济慈待一个月,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加紧赶路。哦,爱德华蒙席①,假如您现在能见我就好了。受尽惩罚,却仍不思悔改。我比以前更孤单了,但是很奇怪,对于流放,我心满意足。假如因为我的狂热,导致我做了过去的暴行,让我受到惩罚,将我放逐到荒无人烟的七重天中,那么,海伯利安就是一个很好的流放地。我可以忘却我自己请求的任务,去寻找远方的毕库拉(他们是真实的吗?今晚我觉得他们不真实),余生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死寂世界的首都,满足于此。我的流放不会无功而返的。
啊,爱德华,跟你一同走过幼时,一同走过学生年代(虽然我不如你才华横溢,也不如你正统),而现在都是老头了。现在你比我多了四年的睿智,我仍然是你记忆中那个淘气、顽固不化的小男孩。我愿你仍然在世,愿你依然健康,为我祈祷吧。
好累啊。想睡了。明天,游览一下济慈,好好吃一顿。然后安排行程,往南去天鹰。
第五日:
济慈有一座教堂。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曾经有一座。它已被遗弃了至少两个标准世纪。坐落在一片废墟中,十字耳堂向绿蓝相间的天空敞开门户。西部有一座塔尚未完工,其他塔也只是些烂骨架,由摇摇欲坠的石头和锈迹斑斑的加固杆搭建而成。
我在上面磕磕绊绊地走过,当时我正沿着霍利河岸一路徘徊,迷了路,那里是小镇人烟稀少的地区,老城转变成一堆混乱的大货栈,颓败不堪,教堂的废塔被挡在这些房子背后,连一眼也瞅不到。直到我在一个角落上转个弯,来到一个狭窄的死胡同中,教堂的外壳才一览无余。它的牧师会礼堂半塌进河中,正面伫立着大流亡后的一些雕像遗物,悲哀,发人深省。
我游过一格一格的影子,荡过倒塌的大楼,最后进入教堂正殿。佩森的主教从没有提到海伯利安上有过天主教的历史,更别提教堂的存在了。很难想象,四个世纪前,那艘坠落于此的殖民种舰上竟然会有足够的教徒,保证主教的登场,更别提教堂了。然而,的确是有。
我在圣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闲荡。尘埃像熏香一般飘荡在空中,两束阳光被勾勒出来,从高处狭窄的窗口泻下。我走了出去,来到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块宽阔区域,走到一个卸去所有装饰物的圣坛上,掉落的石块将它砸得千疮百孔。圣坛后的东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型十字架也倒塌下来,现在落到了与石头堆和陶瓷屑为伍的地步了。我不经意地走到圣坛之后,举起双手,开始圣餐祈祷仪式。我的行为,丝毫不是效仿,也不是演戏,没有什么象征意义,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仅仅是,一名四十六年来每天做弥撒的牧师的自动反应,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参加这安心的庆典仪式了。
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有一个教徒在祷告。这个老妇人跪在第四排的长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围巾恰如其分地融于阴影中,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鹅蛋脸,满面皱纹,垂垂老矣,虚无地飘在黑暗之中。出于震惊,我停止了祷告。她正看着我,但是她的眼睛有点异常,甚至在那么远的距离,我也马上相信,她是个瞎子。我呆若木鸡,讲不出话来。眯眼看着浸沐在浑浊阳光下的圣坛,这光怪陆离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处?我到底在干什么?
当我重新说话,面对她开口时,我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但是我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我可以听见双足在石头地面上擦出的脚步声。声音粗厉刺耳,接着,一小段光将她在圣坛右侧的身影照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阳光,开始越过本应是圣坛栏杆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别害怕,虽然那个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实是我。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当我来到教堂中殿的隐蔽角落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回到黑漆漆的大堂内,我本来会很高兴地将这个女人归结为我脑中的想象,她只是我那么多月强迫待在冰冻沉眠中后的噩梦初醒,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凭实据,我发现,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烧着一支孤独的红色祷告烛苗,它那微弱的火苗在看不见的冷风中摇曳。
我厌倦了这个城市。我厌倦了异教徒的自负,厌倦了伪造的历史。海伯利安是个没有诗的诗人世界。济慈是个集华丽、伪古典和愚笨无知于一身的新兴都市。镇上有三座禅灵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场所是无数的沙龙,妓院,庞大的处理南方船运的纤维塑料交易市场,以及伯劳教会神庙。在这儿,迷途的人们将他们的绝望隐埋在这浅薄的神秘之物上。这整个星球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却没有人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见鬼去吧。
明天我将动身前往南方。在这滑稽的世界上有掠行艇和其他飞行器。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要想在这些被诅咒的岛屿大陆间旅行,乘船似乎是惟一的办法,我听说,这要等上天长地久——或者某种巨型旅客气艇,每个星期只有一次从济慈启程。
我明天一大早乘气艇离开。
第十日:
动物。
初登陆的小队肯定对动物有特殊的爱恋。马,熊,鹰。三天来,我们沿着大马东海岸一条无规则的海岸线长途跋涉,那条海岸线名叫鬃毛。最后一天,我们穿越了中央海的一条短径,来到一个名叫猫礁的大岛。今天我们在岛上的“主要城市”费力克斯卸下乘客和货物。在观景台和系留塔上,我可以看到,在那些胡乱堆砌的茅舍棚屋中,住有五千多人。
接下来,气艇缓慢地飞行八百多米,飞过名为九尾的一系列小岛,然后大胆地越过七百多米的广阔海洋和赤道。之后,我们看见的下一个陆地是天鹰的西北海岸,所谓的鸟嘴。
动物。
把这种交通工具称为“旅客气艇”,是创造性语义学的运用。它是一种巨大的升降装置,货舱非常大,大到能把费力克斯小镇带到海上,外带数千捆纤维塑料,而且还绰绰有余。至于我们这些乘客,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货物”,可以随心所欲到我们能去的地方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我在船尾卸货出口处搭了一只轻便小床,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把我的行李和三大箱远征装备放在一边。我旁边是一大家子人,八个农场工人,他们经过了一年两次的购物远游,现在正要返回到济慈,虽然我不太介意他们笼子中的猪的哼声和气味,也不在意他们养的仓鼠的唧唧叫声,我已经很好地容忍了某几夜里他们可怜的晕乎乎的公鸡不停的鸣叫声。
动物!
第十一日:
今夜,我和市民赫里梅兹·丹泽尔在散步甲板上面的沙龙中吃了晚餐。他是安迪密思附近一座小规模种植园主培训学校的退休教授。他告诉我,海伯利安的初登陆小队并没有动物崇拜;三大陆的正式名称不是大马、大熊和天鹰,而是克莱顿、阿伦森和洛佩兹。他继续说,那是为了纪念昔日勘查局三个中阶的官员。动物崇拜倒还好!
晚餐后。我独自在外面散步,欣赏着日落。这里的走道受到货物运送模块的保护,所以风中带着些许的咸涩之味。我头顶蜿蜒着飞艇橙绿交杂的外皮色彩。我们在岛屿间;天蓝的海洋满是翠青的天空倒影的底色。星星点点的卷云溅上了海伯利安那绿豆大的太阳射出的最后一点余晖,它们被点燃了,仿佛燃烧着的珊瑚。底下三百米处,巨大的章鱼状海底生物的阴影追逐着飞艇。一秒钟前,一只不知道是虫子是鸟的东西,大小和颜色像蜂雀,却长着蛛纱般的一米宽的翅膀,停在外面五米处,接着收起翅膀潜进海中。
爱德华,今夜我感到如此的孤单!假如能让我知道你还活在世上,仍然劳作在花园中,每晚在你的书房中写作,那对我来说定会有莫大的慰藉。我想我的旅行会挑拨我往昔的信仰,那是圣忒亚的思想:上帝,是进化的耶稣,是人格,是宇宙,是升临和降临无懈可击地结为一体①,但是不会有这样的复活光临了。
天慢慢变黑。我慢慢变老。我对我在阿马加斯特钻研期间伪造证据的罪过有种感觉……那不是悔恨。但是,爱德华,我的阁下,假如史前古物表明以基督教为源起的文明在那儿出现,远在一个离旧地六百光年的地方,那几乎早在人类离开自己家园三千年前啊……
破译这样一个可疑的数据,可能意味着我们此生基督教的复兴,我的罪过是不是不容饶恕?
是的,不可饶恕。但是,我认为篡改数据并非罪过,更重的罪过在于认为其可以拯救基督教。爱德华,教会正在垂死挣扎。不仅仅是我们热爱的神圣巨树的分支,而是它所有的支派,所有的残迹和溃烂之处,都在垂死挣扎。整个基督教会正在死亡,那千真万确,就好比我那消耗殆尽的身体。在阿马加斯特,你和我完全知晓这种死亡,那儿血红的太阳照射到的只有尘埃和死神。在学院,当我们第一次宣誓时,我们就知晓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冰冷、苍白的夏天。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的寂静球场中,我们就已经知晓了。现在,我们也知晓。
余晖散去,我必须通过上面一层沙龙窗口透出的微弱光线,在其照射下才能写字。星星们散布于奇怪的星群中。夜晚的中央海发出绿莹莹、有损健康的磷光。东南方的地平线有一块黑色物体。也许是场风暴,也许是这一系列岛屿的下一个,九尾的第三个。(哪个神话讲的是九尾猫呢?我不知道。)
看在先前我看到的那只鸟的份上——假如它是鸟的话——但愿那是前头的一座岛,而不是风暴。
第二十八日:
在浪漫港待了八天,我瞧见了三个死人。
第一个是一具海滩边的尸体,浑身肿胀,苍白不堪,简直不像人样。那是我呆在小镇的第一夜,他被海水冲上了系留塔那边的烂泥沼中,已经不成人形了。孩子们一个劲朝他扔石头。
第二个男人住在小镇贫民窟里,就在我下榻的旅馆附近,我看着他从一家甲烷商店烧剩的废墟中被拉出来。身体烧成了焦炭,无法辨认,被烤得缩成一团,他的四肢紧紧地伸着,摆成一副职业拳击手的姿势,这就是人死于火灾的姿势。我一天都在禁食,我惭愧地承认,当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尸体那浓郁的煎脂味时,我口水开始飞流直下。
第三个人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被杀。我刚刚从旅馆里出来,来到迷宫一样的泥泞木板上——在这个烂透的小镇上,这些木板铺就成了走道。这时候,枪声响起,我前面几步路外的一个男人身子突然一歪,似乎脚被绊了一下,朝着我支起身,脸上现出滑稽的表情,接着倒在了路旁的烂泥沟中。
他被人用某种射弹武器射了三枪。两枪打进胸膛,第三枪正中左眼。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来到他身边时,他仍然在呼吸。我想也没想,便拉开遮在我手提包上的大衣,摸索着长久以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圣水小药瓶,开始终傅圣礼①。围观的人没有对我的做法提出异议。跌倒的人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咳了几下,似乎要说话,接着便一命呜呼了。人群在尸体被移走前,就已经四散而去。
这个男人是个中年人,沙色头发,略微发胖。身上没有身份证明,连寰宇卡和通信志都没有。口袋里有六枚银币。
出于某个理由,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和这具死尸待在一起。医生是个矮矮的风言风语的家伙,在进行必需的解剖时,他准许我待在一旁。我猜他正如饥似渴地想要和人交谈。
“整个东西就值这么点儿,”他说,剖开这个倒霉鬼的肚子,就像打开一个粉红的书包,把皮和肌肉的褶皱往后拉,把它们像帐篷的垂下物一样固定起来。
“什么东西?”我问。
“他的命,”医生说着,把尸体脸上的皮翻起,好似掀起了一块油脂面具。“你的命。我的命。”一块块由肌肉垒起的红白条纹转到了脸颊骨上方那个破洞周围的淤青。
“肯定不仅仅是这些东西。”我说。
医生停下他冷酷无情的工作,抬起头,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是吗?”他说道。“请给我看看。”他拿起死人的心脏,似乎想用一只手掂掂它的分量。“在环网,这东西在公开市场上值几个钱。有些人太穷,无法储备培养在桶中的克隆脏器,但是也太富有,不可能因为没有心脏而死掉。不过,在我们这,这只是堆垃圾罢了。”
“肯定有其他的东西。”我对他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确信。我回想起在我离开佩森不久前,伟大的教皇乌尔班十五世的葬礼。作为大流亡前传下来的传统,教皇的尸体没有用防腐剂。它被停放在休息室内,而没有放在主会堂内,它正等着进入普通的木棺中。那时,当我帮着爱德华和弗雷蒙席给僵硬的尸体穿上法衣时,我注意到,尸体的皮肤是褐色的,嘴巴是松弛的。
医生耸耸肩,结束了例行公事的尸检工作。正式调查非常简短。没有发现嫌疑犯,没有动机。关于死者的描述被发送到济慈,但是死者本人于第二天就被埋葬在烂泥木板和黄色丛林之间的贫民窟中了。
浪漫港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黄色堰木建筑,堆砌在脚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阵中,延伸至远处湛江江口的泥滩上。江口宽约两千米,江水汹涌澎湃,一路奔向托柴海湾,但是只有少数几个河道可以通行,疏浚机在日夜不停地劳作。每晚,我躺在我那廉价的房间中,窗口大开,疏浚机的捶打声听上去就像是这个城市的邪恶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而远处海浪的沙沙作响就好似它那伤感的呼吸声。今夜,我听着这个城市的呼吸声,忍不住想起那个死者被剥掉皮后的脸。
船员们在小镇边陲停顿了片刻,然后会把乘客和货物运到内陆的大型种植园,不过,我没有多的余钱了,无法继续留在船上。准确地说,我的钱足够让我自己上船,但是我无法支付我那三箱医药和科学工具的运输费。我仍旧很想去那,去为那些毕库拉卖命,可是现在,这看起来越发地可笑和荒谬。仅仅是为了要达成某个目标(真是奇怪的需要),为了完成我自愿承担的流放(带着受虐的决心),促使我坚定地溯河而上。
两天后,有一艘船会从湛江出发。我已经预订了个位子,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箱子搬到船上。把浪漫港抛诸脑后,不会有什么困难之处。
第一章(三)
第四十一日:
“恩珀罗迪克·旋焰”继续缓缓地溯河而上。自打两天前离开梅尔顿登陆地以来,还没看见人类栖息地的影子。河堤两岸树木丛生,仿佛一排绿墙;甚至到河流窄到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这堵墙仍然矗立在那,几乎是压在了我们头上。黄色的光线就像液体黄油一样浓艳,穿过棕色的湛江水面上那些高八十米的树木的叶子,慢慢地渗透进来。我坐在中心乘客座艇那锈迹斑斑的锡制屋顶上,紧张兮兮地等着特斯拉树首次印入我的眼帘。加迪老头坐在我旁边切着肉块,他停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浓痰,朝边上喷去,然后朝着我大笑道:“这么走下去的话,肯定不会碰到火焰林的,”他说,“假如这儿是,那他妈这树林附近就不会是这样子。你得爬上羽翼高原,才能看见特斯拉。神父,我们连雨林还没出呢。”
每天下午都会下雨。说实话,称其为雨,实在是显得太过温和了,我们每天都饱受暴雨的侵袭,海岸因此变得朦朦胧胧,船的锡屋顶被雨击打得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也使得我们本来就慢吞吞的逆流之旅更加迟缓,直至于我们看起来就像是静止不动了。每天下午,河流似乎会变成一条垂直的湍流,假如我们继续前行,船看起来就像是在攀登一条瀑布。
“旋焰”是一艘底部扁平的古老牵引船,另有五艘座艇拴在它边上,它们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紧紧抓着他们疲惫的母亲。三艘两层的座艇装载着大捆大捆的货物,它们将会被卖给河岸边的几个农场和居民地的人。另外两艘呢,外表看上去像是为溯河而上旅行的当地人提供的住房,但我怀疑其中几个住户是座艇上的永住客。在我自己的歇脚处,最显耀的是地板上一块污迹斑斑的垫子,以及墙上仿若蜥蜴的昆虫。
雨后,每个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着冷飕飕的河水上泛起傍晚的薄雾。现在,几乎每天都酷热难当,而且湿气很重。加迪老头告诉我,我来得太迟了,本来可以特斯拉树活跃之前,在雨林和火焰林中攀爬。等着瞧吧。
今夜,薄雾升起,像是所有睡在黝黑河面下的死灵都爬了起来。当午后的最后一片碎云在树梢慢慢散去,这个世界恢复了它的色彩。我看着密集丛林的颜色从铬黄变成透明的金黄,然后慢慢从黄褐色褪向红棕色,最后变得阴沉沉了。在“旋焰”之上,加迪老头把挂在第二层屋檐下的提灯和蜡烛球都点上了。黑色的丛林似乎不愿被这亮光打败,开始闪耀出微弱腐物发出的磷光,与此同时,在上面黑暗之处的条条枝丫上,可以看见发光鸟和多彩蛛纱在飘动。
今夜,海伯利安的小月亮不见了踪影,但是,相对于那些按常理说如此接近太阳的行星来说,海伯利安愈发地在残骸中移动,那夜晚的天空频繁地被流星雨所照亮。今夜,天空群星闪耀,当我们驶入河流的宽阔区域时,我们可以看见灿烂的流星划过的痕迹,将群星编织在了一起。这些影像持续地燃烧在眼眸中,当我低下头看着河水时,我在黑色的河水中看到的也仅仅是同样的景象。
东方的地平线艳光四射,加迪老头告诉我,那是轨道反射镜反射的光,是为了给几个大农庄提供光照。
外头暖和得很,我乐不思蜀,不想再回我的小舱了。我把薄毯子摊在船舱的屋顶上,望着天国的灯光表演,此时,一群群土著家族唱着萦绕心头的歌曲,他们讲的黑话我都未曾耳闻。我想起毕库拉,他们仍旧远隔万里,我心中涌起一丝奇怪的焦虑。
在森林的某个地方,一只畜生尖叫着,声音活像一个惊恐的女人。
第六十日:
到达佩瑞希伯种植园。生病了。
第六十二日:
病得很重。发烧,浑身颤栗。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吐黑胆汁。雨声震耳欲聋。整个晚上,天上的云被轨道反射镜照亮。天空好像着了火。我烧得很厉害。
一个女人照顾着我。帮我洗浴。病的实在不行,没什么羞耻感了。她的头发比其他土著黑。沉默寡言。眼睛黑色而温柔。
哦,上帝啊,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病了。

她在等在偷看从雨里跑来穿着薄衬衣
要引诱我知道我是谁我全身发烫浅浅软软的乳头黑色抵着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看,在这我听见他们的声音晚上他们用毒药帮我洗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他们的声音还有雨声当尖叫停停停
我的皮差不多要没了。底下的红色可以感觉到我脸上的窟窿。当我找到子弹我会把它一口吐出来。神的羔羊消除人世的罪者请怜悯我们怜悯我们怜悯①
第六十五日:
天父啊,感谢您,让我从疾病中解脱。
第六十六日:
今天刮了脸。还冲了个澡。
行政官即将到访,森法帮我准备着诸多事宜。在我头脑里,行政官大人应该是个坏脾气的大个子,以前我在资料室,透过窗户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他是个沉默的黑人,有点口齿不清。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挂念着,我要付钱给治病的人,但是他向我保证,他们分文不收。甚至更为好的是——他会派个男人领我进入高原地区!他说现在已经处于季末,如果我能在十天内启程,我们就可以通过火焰林,在特斯拉树完全活跃前,抵达大裂痕。
在他走后,我坐下来和森法谈了会儿。三个标准月前,她的丈夫死于一场收割事故。森法来自浪漫港,她嫁给米克尔,对她来说就像是普度众生,她决定待在这,做些临时工,而不是顺流而下返回。我没有责备她。
按摩了会儿,我要睡了。最近好多次做梦梦到我母亲。
十天。我会在十天内准备就绪。
第七十五日:
在和塔克一起离开前,我下到稻田矩阵中,向森法道别。她没说多少话,但是透过她的眼睛,我看见她其实很伤心,不愿意我离开。我本来没有准备祝福她,不过我的确这么做了,还吻了她的额头。塔克站在一旁,笑着,摇头晃脑。然后我们就离去了,领着两头运货■驴上路了。我们走在狭窄的小路上,迈进金色树林,奥兰迪督管来到路的尽头,向我们挥着手。
上帝,指引我们②。
第八十二日:
经过一星期的沿途跋涉——啥途?经过这星期在毫无足迹的黄色雨林中艰苦跋涉,经过这星期在更为陡峭的羽翼高原上疲惫地攀爬,今天早上,我们终于爬上了一块突兀的岩石。站在那上面,宽阔的丛林尽收眼底,越过丛林,我们甚至可以望见鸟嘴和中央海。在这,高原海拔几乎达到了三千米,眼前的景象蔚为壮观。巨大的雨云在我们身下铺展开来,直达羽翼山山脚,但是,透过白灰相间的云毯缝隙,我们可以瞥见湛江从容不迫地展开它的触须,伸向浪漫港,伸向大海,伸向我们挣扎通行的小块铬黄色森林,伸向遥远东边的一抹紫红,塔克深信那是佩瑞希伯附近的纤维塑料的矩阵田。
深夜时分,我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往上爬。塔克很担心,特斯拉树开始活跃时,我们可能会被火焰林困住。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同时拽着载满沉重货物的驴,心中默默念着祷告,让我不再想到疼痛与忧虑。
第八十三日:
今天,还未破晓,我们就装载好装备,开始启程。空气中弥漫着烟与灰的味道。
高原在这里的植被变化令我瞠目。那些曾经无处不在的堰木和枝叶繁茂的茶马树,现已不再显眼。我们穿过一片矮小的常青和常蓝植物的过渡区,然后再次顺着密集的变异宽叶扭叶松和三枝杨攀爬,最后,我们来到了火焰林。那里长着特有的高高的普罗米修树,已经死去的凤凰树的根梢,以及琥珀色的闪光草的球根。我们偶尔还会碰见难以逾越的带着白色纤维的比斯托树,它们突然横亘眼前,塔克形象的称之为“……像是哪个死翘翘的巨人的烂鸡巴,埋得那么浅,决计不会错。”我的向导有他自己的说话方式。
我们见到第一棵特斯拉树,是在下午。当时我们已经在覆满灰尘的森林植被上跋涉了半小时,费尽心思不要踩到凤凰树和火鞭的新芽,它们不屈不挠地从乌黑的土壤中探出身子,突然,塔克停住脚步,指着前面。
特斯拉树耸立在那,我们离它们尚有一公里。那棵树至少有一百米高,虽然和最高的普罗米修斯树比起来,特斯拉树的高度只有它的一半。在树冠附近,它凸出一个显眼的洋葱形圆穹,那就是它的蓄电之瘿。树瘿上部辐射状的树枝蔓延开来,呈现出条条灵蔓,在明亮的绿蓝天空的映衬下,每一条都似银似金,闪闪发亮。这一切让我想到新麦加①的某个雅致的至上穆斯林的清真寺,却被谁大不敬的戴上了金属丝花环。
“俺们得赶紧让俺们自己和■驴逃出这鬼地方。”塔克哼哼道。他坚持要当场换上火焰林装备。那天下午剩下及晚上的时间里,我们戴着滤息面具,穿着厚厚的橡胶底靴子,往前跋涉,身上被革质伽玛服包得严严实实,大汗淋漓。两头■驴表现得很紧张,它们的长耳朵一听到些许声响,就唰地竖立起来。即便戴着面具,我也能闻到臭氧的味道;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玩过的电火车,那是在一个懒散的圣诞节午后。
今晚,我们尽可能靠近一棵比斯托树,搭起营帐。塔克给我演示着如何设置避电杆的圆圈,这些圆圈一直在发出咯咯的可怕的警示音,搜寻夜空中的黑云。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第八十四日
四点整——
我的圣母啊!
三小时,我们陷在世界末日的中央,足足有三个小时。
爆炸发生在午夜刚过不久,一开始,仅仅只是闪电坠落,我和塔克违背了我们绝好的判断,把头偷偷塞过帐篷的垂边,看着烟火汇演。我早已习惯了佩森在马太月的季风风暴,因此,这闪电表演的第一个小时,似乎没啥不寻常之处。只有在气体放电的精确聚焦下,远处的特斯拉树印入眼帘,才略微让我心惊胆战。但是很快,森林巨兽开始用它们储积的能量咆哮起来,唾沫飞溅,然后——正当我慢慢爬开,打算不去管这延绵不绝的声音继续睡觉时——真正的哈米吉多顿①开始了。
在特斯拉树的暴能猛烈发作的最初十秒钟内,至少释放出了一百条弯曲的闪电。离我们不足三十米处有棵普罗米修斯树,突然炸裂开来,燃烧着的木块散落在五十米开外的森林地被上。避电杆嘶嘶尖叫,荧荧发光,反射出我们小营地周围一条接着一条弯曲的蓝白色死亡场景。塔克厉声尖叫着什么,但是面对光和声的冲击,我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一块尾光摇曳的凤凰木在拴系■驴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其中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看上去脚跛目盲——挣脱了束缚,冲进了发光的避电杆的圈子中。就在此时,最近的一棵特斯拉立刻发出五六条闪电,歪歪扭扭地轰向这头不幸的生物。在那发狂的刹那间,我可以发誓,我看见了那头野兽的骨架在沸腾的肉身中闪闪发亮,接着它狂也似地高高跳向空中,化为了灰烬。
三小时,我们看着世界末日,足足有三个小时。两个避电杆已经倒塌,但是另外八个仍在运转。我和塔克挤在我们帐篷的酷热洞穴中,滤息面具把满是烟尘的过热空气过滤成可供呼吸的凉爽氧气。我想说,我们得以幸免于难,完全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矮树,另外也得归功于塔克,他驾轻就熟地把我们的帐篷搭得远离其他靶子,靠近掩蔽的比斯托植物。这些东西,还有那八根晶须合金避电杆,就矗立在那,我们和来世仅仅一杆之隔。
“它们似乎作了很好的阻挡!”我朝塔克喊道,声音中夹杂着风暴的嘘声,爆裂声,炸雷声。
“它们能挡一小时,口能两够,”我的向导咕哝道,“啥时候,口能更久,它们要是融掉,俺们就玩完了。”
我点点头,透过滤息面具的活管,吮了口温水。如果我能活过今夜,我会永远感谢上帝天父的宽宏大量,让我看到今夜的景象。
第八十七日:
昨天中午,我和塔克从火焰林的东北角走了出来,那边已经烧成一片灰烬。我们来到一条小溪边,在那迅速搭好帐篷,然后呼呼地睡了十八小时;我们已经三晚没睡,而两个白天则是在火与灰的梦魇中不停赶路,毫无休息,现在,我们得好好补足一下了。我们向陡峭的山脊接近,那是森林的终点,此处随处都是暴裂出新生命的心皮和球果,那是前两晚在大火灾中死亡的各种火式生物。我们还剩五个完好的避电杆,但我和塔克都不急着在今夜试验它们的威力。我们把沉重的货物从那头活下来的运货■驴身上弄了下来,货物刚离身,它就一命呜呼了。
今晨拂晓时分,我醒了,听见了水流声。我沿着喧哗吵闹的小溪,朝着东北方走了一公里路,然后,突然间,小溪跌落不见。
大裂痕!我几乎忘了我们的目的地了。今晨,在迷雾中蹒跚向前,沿着渐宽的溪流,在湿岩石间跳来跳去,我跳到最后一块巨石上,摇摇晃晃,平衡住身子,然后笔直的朝下望去,这是一条瀑布,我正站在上面,那瀑布一泻千里,撞击着底下的薄雾、岩石和河流。
大裂痕跟旧地上的传奇大峡谷和希伯伦上的世界裂纹不一样,它不是被升起的高原切割出来的。海伯利安虽然有活跃的海洋,以及看似形同地球的大陆,但是事实上它的地质结构完全是一片死寂的;这更像火星,卢瑟斯,或者阿马加斯特,这些星球完全没有大陆漂移。跟火星和卢瑟斯一样,海伯利安的绕日轨道曾从圆形变成椭圆形,虽然现在那双星矮星业已不见,但还是让它受着广冰河时代的折磨,并且由于轨道是长椭圆,这儿的冰河周期长达三千七百万年。通信志将大裂痕比作为火星的水手峡谷①,两者都是因为亿万年中周期的冰冻和解冻,地壳的弱化所致,同时也是由于湛江这样的地下河的流淌而来。这巨大的坍陷,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疤痕,掠过天鹰大陆的多山之翼。
塔克跟着我一道站在大裂痕的边缘。我光着身子,洗刷掉旅行衣和袈裟上的灰味。我把冷水泼到苍白的身体上,朗声大笑,伴着塔克喊出的回声从三分之二千米外的北墙那边传来。由于地壳塌陷造成的鬼斧神工,我和塔克远远站在一块突岩之上,这块突岩遮住了我们身下的南墙。虽然这块巨石飞檐危险地暴露在风雨中,公然向重力挑衅,持续了百万年,但我们猜测,它仍会维持几小时,我们尽可以洗浴,放松,高喊着回荡的“你好”,直到我们嗓子喊哑为止,我们的行为就像刚从学校解放的孩子一样。塔克承认,他从没有横穿过火焰林——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这个季节穿越过。他说,现在特斯拉树已经完全活跃起来了,他至少得等三个月才能回去。他看上去毫不遗憾,我很高兴有他陪在我身边。
下午,我们互相接替着搬运装备,在飞檐之后一百米处,靠近溪流边上,我们搭起了帐篷,把我的科学装备的流沫箱子堆在一边,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们理理清楚。
今晚真是冷。吃过晚餐,就在日落之后,我穿上热力夹克,独个走到一块岩脊边,那是我第一次望到大裂痕的西南方。站在这个制高点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河流,那景象我将毕生难忘。看不见的瀑布在底下的河流里翻腾,薄雾升腾而起,幕帘变换,从中激迸出的浪花将落日幻化成好几个紫罗兰色的球体,许许多多彩虹也一分为二。我看着一个个光谱诞生,升向渐渐暗淡的天穹,逐一消逝。凉爽的空气钻进高原的每条裂缝、每个洞窟中,而暖空气却在向天空疾驰,一股股笔直的烈风牵拉着树叶、嫩枝和薄雾,在大裂痕中发出声响,朝上渐衰渐减,仿佛大陆自己在喊叫。石巨人的声音,巨大的竹笛,宫殿般大小的教堂风琴,从最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男低音,组成了一曲清澈完美的调子。我思索着风吹过岩石发出笛声般的哀号,思索着从底下静止地壳中那些洞穴里面传出来的嘎啦嘎啦的声音,思索着随意和声可以产生的人类声音的幻觉。不过最后,我抛却了思索,仅仅听着大裂痕对太阳唱着告别的圣歌。
我走回帐篷,那边上围着一圈发出生物荧光的提灯,此时,流星雨第一阵连珠齐射,点亮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火焰林的爆炸在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上拂起微澜,就像大流亡前远古战争的加农炮在发射。
我进了帐篷,就试了下通信志的远程波段,但是除了静音噪音外什么也没有。我怀疑,即使有原始的通讯卫星为纤维塑料种植园服务,将信息传向远方的东方,这些消息也都会被群山和特斯拉的活动屏蔽,除非使用最密的激光或者超光仪光束。在佩森,我们在修道院很少有人携带私人通信志,但是数据网始终在那,我们尽可以随时接入。然而在这,别无选择。
我坐在那,一边聆听着峡谷之风的最后一个音符减弱至消失,一边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听着帐篷外铺盖卷里塔克的呼噜声,我笑了。我心想,如果这是流放,就权当流放好了。
第八十八日:
塔克死了。被杀了。
日出时,我走出帐篷,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一直睡在外面,离我四米不到。他说他希望睡在群星之下。
凶手在他熟睡之时,割断了他的喉咙。我没听见喊声。然而,我倒是做过梦:梦到森法在我发烧期间照顾我。梦到冰凉的手儿摸到我的脖子,我的胸膛,摸到自打我小时候起就一直带着的十字架。我站在塔克的尸体上方,他的血渗进了海伯利安冷漠无情的土壤中,形成了一个宽广的黑色圆圈,我盯着这个圆圈,想到那梦不只是梦——那双手真地在晚上碰触过我,我不禁浑身战栗。
我承认,我的反应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老蠢蛋,而不是一名牧师。事实上,我施行了终傅礼,但惊慌突然向我袭来,我抛下我那可怜向导的尸体,绝望地在物资中搜寻,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我拿了把弯刀,那东西我在雨林中用过,还有一把低压脉塞①,我本来是想用来猎杀小动物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会使用武器攻击人类,甚至为了救我自己的命。但是,我惊慌失措,带着弯刀,脉塞,以及动力望远镜,来到大裂痕附近一块又高又大的石头上,搜寻这个区域,查探有没有凶手的迹象。可是森林里毫无微澜,除了我们昨天看见的渺小的树栖生物和蛛纱在其间轻轻移动。森林看上去又深又黑,真是反常。大裂痕可以为一整批野蛮人提供一百块露台,岩脊,石台,一直绵延到东北。一队军队可以在那里的峭壁和亘古存在的迷雾内很好地隐蔽。
过了三十分钟,我带着毫无结果的警戒,带着愚蠢的怯懦,返回到营地,收拾了塔克的尸体,准备将他埋葬。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在满是岩石的高原土地中,挖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墓穴。尸体埋好,正式仪式也完成了,我却想不出一点个人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称呼这位曾经的向导,这位滑稽矮小的莽汉。“上帝,保护他,”我终于说道,我对我自己的虚伪感到厌恶,在我内心,这些祷告肯定是对我自己念的。“让他平安抵达。阿门。”
今晚,我将营地朝北移了半公里,把帐篷扎在十米外一块开阔的区域,但我背靠在一块大石头边,睡袍拖在地上,弯刀和脉塞近在手边。塔克的葬礼之后,我查看了物资装备的盒子。剩下的几根避电杆没了,但其他东西什么也没有被拿走。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穿越了火焰林,目的是杀死塔克,把我丢在这儿,让我陷入绝路。但是我想不出,这样一个精妙行动的动机何在。如果种植园的人想要置我于死地,尽可以在雨林动手,或者——最好从凶手的眼光看——在火焰林深处,没有人会对两具烧成炭的尸体有何疑问。只留下毕库拉。我原始的职责。
我琢磨着,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杆子,从火焰林返回,但是很快便把这想法弃置不顾。留下,可能会死路一条,返回,那将必死无疑。
在特斯拉蛰伏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是一百二十天,每天二十六小时。那是很长一段时间。
天父基督,为什么事情要降临在我头上?为什么我昨晚要被饶过一命?如果他们仅仅是打算在今晚将我献祭……或者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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