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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丹·西蒙斯

_4 丹·西蒙斯(美)
在革命的第三天,卡萨德乘坐“德尼夫号”仅有的突击艇,降落到马什哈德④大清真寺的主园里。他和另外三十四名军部士兵看着暴徒一点点围拢过来,到最后,足有三十万斗士挤在那里,他们近身不前,仅仅是因为飞艇的密蔽场把他们隔开了,并且在等待新先知的命令。新先知自己并不在大清真寺,他已经飞到星球北部的利雅得,参加那里的胜利游行去了。
降落后的两个小时,卡萨德上尉走出飞船,发表了一通简短的声明。他说他曾经作为穆斯林被养大。他同时声称,从什叶派种舰登陆的那天起,对《可兰经》的诠释明白无误的说明,无论像新先知这样只会吹牛的异教徒宣布过多少圣战,真主决不允许也不会宽恕任何滥杀无辜的行为。卡萨德队长给三千万狂热信徒的领导人三个小时的时间,要他释放人质,并退回到他们在沙漠大陆库姆的家。
在前三天,新先知的革命军队一度占领了两个大陆的主要城市,并扣留了两万七千多名霸主人质。行刑队日夜忙着解决古老的神学争论,估计至少有二十五万逊尼派的人在新先知占领的头一两天被杀。作为对卡萨德最后通牒的回应,新先知宣布,所有异教徒都会在他当晚的电视演讲直播后被处死。他也命令自己的手下攻击卡萨德的突击艇。
为了避免爆炸伤及大清真寺,革命卫队动用了自动武器,原始的能量炮,等离子枪还有人海战术。密蔽场照单全收。
在卡萨德最后通牒到期前的十五分钟,新先知开始电视演讲。新先知同意卡萨德的观点,说安拉会狠狠惩罚那些违背教义者,不过他说霸主的异教徒才应该受惩罚。这是新先知惟一一次在镜头前失态。他厉声尖叫,唾液飞溅,要求人浪重新攻击那艘登陆的突击艇。他宣称,此时此刻,在已被攻占的阿里地区的“力量为了和平”反应堆,正在装配十几个裂变式原子弹。有了这些玩意,就连安拉自己的军队都会被送往天堂。第一颗裂变式原子弹,他解释道,会在当天下午用在异教徒卡萨德的邪恶突击艇上。然后新先知开始确切地说明,他要怎么处死那些霸主的人质,但在那时,卡萨德声明的期限已经过了。
库姆·利雅得表面上是一个原始的世界,这是由于它自己的选择,同时也是因为意外处于地域偏远之地。不过当地居民并不至于落后到没有数据网。也没有哪个领导入侵并且支持革命的毛拉特别反对“霸主科学大恶魔”,他们不会反对把个人通信志接入全球数据链。
“德尼夫号霸舰”已经撒下了足够的侦查卫星,因此,在库姆·利雅得中央时间17时29分,霸主飞船通过监听数据网,通过进入代码,辨认出总共有一万六千八百十三个支持革命的毛拉。在17时29分30秒,侦查机器人开始把实时目标数据传回卡萨德突击艇在低轨道中留下来的二十一个环形防线卫星。这些轨道防御武器太老了,所以,“德尼夫”本来已经接到把他们送回网络销毁的命令。卡萨德却提议将它们另作它用。
17时30分整,这些小型卫星中的十九个引爆了它们的聚变内核。自毁十亿分之一秒前,由爆炸引起的X光被集中,瞄准,然后释放出一万六千八百十三个不可见但相关联的光束。这些古老的防御卫星并不是为大气环境使用而设计的,它们辐射光线的有效伤害范围低于一毫米。幸运的是,那正是他们想要的。虽然并非所有的射线都穿透了毛拉面前的障碍物,但还是有一万五千七百八十四条射线命中了目标。
整个效果立竿见影,而且充满了戏剧性。每个目标瞬时脑浆沸腾,然后气化、颅骨飞散。在17时30分来临的那一刻,新先知的现场全球广播正讲到一半——他正念着“异教徒”中间的那个字。
几乎整整两分钟时间里,全星球的电视屏幕和可视墙上的画面,就一直定格在新先知没有脑袋的身体上,那具身体瘫倒在了麦克风上。随后,费德曼·卡萨德切入所有波段,声名他的下一次通牒到期时间是一小时以后,如果任何人胆敢伤害人质,将会得到一个更富戏剧性的证据,以示安拉的不快。
没有人报复。
这晚,在库姆·利雅得的轨道上,学员生涯之后,那个神秘女人第一次来找卡萨德。他睡着了,但那来访不仅仅是梦,也绝不是历战网模拟的另一种现实。两人盖着薄毯子躺在破屋檐下。她的肌肤温暖而令人兴奋,她的脸在黑夜里只有一个苍白的轮廓。头顶上的星辰即将隐入黎明前的微光。卡萨德觉得她在同自己讲话;她的温唇说着话语,声音就在卡萨德耳朵的门槛边徘徊。他朝后退去,想要好好看看她的脸。然而朝后移去的刹那,他就与一切失去了联系。他在睡袋中醒来,两颊湿润,飞船嗡嗡的轰鸣听起来奇怪得像是某只半睡半醒的野兽在呼吸。
九个标准星期的飞船生活后,卡萨德被送上自由岛上的军部法庭接受审查。他知道,自从决定实施在库姆·利雅得的行动起,除了处死或者晋升之外,他的上司别无选择。
军部已对环网或殖民世界的所有突发事件作好准备,也因此而充满自豪。不过,他们对南布雷西亚战役却毫无准备,而且对其中新武士道的暗示也一无所知。
第二章(七)
“新武士道法则”,统治着卡萨德上校的生命,慢慢发展,它不再要求军人保住自己的性命。在旧地20世纪末和21世纪早期的那段岁月里,一个个军事指挥官开始把整个的民族纳入到战争策略,于是所有的公民都成了合法的军事目标。而那些穿着制服的刽子手则安然坐在地下五十米的掩体内。后来幸存的公民对这样不光彩的行为极度厌恶,以至于在接下来差不多一个多世纪里,“军事”一词都带上了某种讥讽的意味。
随着新武士道慢慢演化,它把古老的荣誉和个人的勇气结合在了一起,觉得只要可能,就要手下留情。同时它也包含着一种智慧的看法,觉得要回归拿破仑时代前那种小型、“非全面发动”的战争,而且要有确定的目标,禁止过分的暴行。法则要求放弃核子武器和全面战略轰炸,只攻击最重要的目标(除非万不得已)。除此以外,它也要求回归到地球上中世纪那种概念的两军对阵战,即那种小型的职业军人之间的战斗,交战时间由双方达成一致,交战地点能对公共和私人财产的伤害减到最低。
法则在大逃亡后接下来的四个世纪执行得很彻底。由于基本技术根本上停滞不前,这一事实在那时的三个世纪里给霸主帮了忙,霸主通过在远距传输器上的垄断,可以随时向合适的地点派出适当的军部资源。即使在那些特殊的殖民地和独立世界,它们因时间债产生的跳跃年同环网分隔,也无望与霸主的力量相抗衡。像茂伊约那游击战争式的独特政治叛乱,或者库姆·利雅得的精神错乱都被彻底地平定,而且这些战役中任何的暴行仅仅是指出了一个重要性:回归新武士道的严格法则。但不论军部如何的深思熟虑,如何的准备万全,没有人对与驱逐者之间必然的对抗有过充分的计划。
四个世纪以来,驱逐者是霸主惟一的外在威胁,当时,这群野人部落的祖先离开了太阳系,乘着他们粗糙的战舰:漏泄的奥尼尔城,翻滚的小行星,以及试验性彗星农场群。甚至在驱逐者们拥有了霍金驱动器后,霸主的官方政策还是忽视他们,只要他们的游群仍然呆在星际间的黑暗中,那些近系统的掠夺也仅是开采气体行星的少量氢气,或者在无人月亮上挖些冰块罢了。
早期在偏地星球如草地世界和GHC2990上爆发的冲突就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但霸主却对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李三上的激战也仅被当成是殖民服务问题,而且军部特遣部队在战斗开始后六年,驱逐者离开后五年才到达那里,不过所有野蛮人的残暴行径还是被抛却在九霄云外了。人们都赞同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只要霸主撸起袖子展示下肌肉,就没有哪个野蛮人敢再来劫掠。
在李三时间的几十年后,军部和驱逐者的太空部队已经在一百多个边境区域爆发了冲突,不过除了无重力、无空气环境中零星的舰队接触外,还没有步兵交战。一些流言开始在世界网内流传开来:驱逐者们永远不会对居住在类地行星上的人类构成威胁,因为几个世纪以来他们适应了零重力环境;驱逐者们进化出一些高于——或者说低于——人类的东西;他们没有远距传输科技,而且永远不会有,因此他们也永远不会对军部构成威胁。然后,就有了布雷西亚事件。
布雷西亚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独立世界中的一个,它为自己有通向环网的便捷通道,还有八个月可以远离它而感到高兴,因出口钻石、粗根、以及无与伦比的咖啡而变得富庶。它态度谄媚,但又拒绝成为殖民地,不过还是依赖霸主的保护体和共同市场来满足它剧增的经济目标。和那时大多数世界一样,布雷西亚以其自卫力量而自豪:十二艘火炬舰船,一艘经改装的在军部空军服役过半个世纪的退役太空攻击航母,四十多艘小型快速轨道巡逻艇;还有一支九万志愿人员组成的常备军;一支可敬的远洋海军;以及一仓库的核武器,虽然积攒在那儿纯粹是用作象征目的。
驱逐者的霍金器行踪曾引起霸主监督站的注意,不过仅仅被误认为驱逐者的另一批游群迁移队,不会接近布雷西亚星系半光年之内。于是有命令下达说,除非这群驱逐者进入欧特云半径,不然就不用侦测。然而,游群未经察觉的突然修正路径,直到他们进入欧特云半径,驱逐者就像旧约的瘟疫一样落在布雷西亚上。布雷西亚和霸主的求救与回应之间,隔着至少七个月的天堑。
其宇宙防空军在战斗的前二十个小时内就被摧毁殆尽。然后,驱逐者游群又派出了三千艘以上的飞船进入布雷西亚的地月空间。系统性地打击行星防卫设施。
这个世界本是由正经的中欧移民在第一波大逃亡时建立的,两块大陆也被平凡地称作南布雷西亚和北布雷西亚①。北大陆有沙漠,高纬度冻土,还有六座城市,大部分居民都是粗根种植者和石油工程师。而南布雷西亚,从地理和气候上来说更温和,是这个世界四亿人口主要的聚集地,也是大型咖啡种植园的所在地。
仿佛是为了证明战争是什么样的,驱逐者们血洗了北布雷西亚——先用几百门无尘核子武器和战术等离子炸弹,然后是死亡射线,最后是定制的病毒。只有一千四百万居民逃出虎口。南布雷西亚却没有遭到轰炸,仅仅是针对特别军事目标、机场和在索诺的大港口的袭击。
军部有这样的教条:一个星球尽管可能从轨道上受到打击,但对于一个工业化的行星来说,真正意义上的军事入侵是不可能的;因为登陆以后会有后勤问题,要占领那么广阔的区域,入侵军队的规模会变得难以控制,那对于入侵本身来说就是最大的麻烦。
驱逐者们显然没有读过军部的军事教科书。在占领后授权仪式的第二十三天,超过两千艘登陆舰和突击艇降落到南布雷西亚。在入侵的第一个小时内,剩余的布雷西亚空军全部完蛋了。两颗核弹也的确攻击了驱逐者的活动区域:第一颗被能量防护区域偏转,第二颗打中了一个也许是诱饵的侦察船。
这些驱逐者,看起来在三个世纪里已经在生理上彻底改变。他们的确更喜欢零重力环境。但他们机动步兵所穿着的动力外骨骼在这里运行良好,而且仅用了几天时间,那些覆着黑色衣装、肢体细长的驱逐者士兵就占满了整个南布雷西亚的城市,好像巨蜘蛛的大规模群袭一样。
在入侵的第十九天,最后一批有组织的抵抗者也被镇压了。首都白金敏寺也在这天陷落。驱逐者军队进入这座城市后的一小时,最后一条由布雷西亚发往霸主的超光消息在发送到一半时失去了音讯。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随同军部的第一舰队在二十九个标准星期后抵达。三十艘欧米迦级的火炬舰船保护着一艘装有远距传输系统的空间跳跃飞船,高速进入了这个星系。回旋下降后三个小时,奇点球被激活,十个小时后,四百艘第一线作战军舰驶入这个星系。二十一个小时后,对入侵的反击战打响了。
在布雷西亚战斗开始的前几分钟,对某些人来说只是数学。而对卡萨德而言,那几个星期的日子可不单单是数学,更多的是战斗那残酷的美丽。这是跳跃飞船第一次作为航空兵分队以上等级的单位使用,混乱可想而知。卡萨德在五光分外走了进去,掉在一片砂粒和黄色尘土中,因为突击艇的远距传输入口朝下面对着一个陡坡,陡坡上都是烂泥和打头那小队人马的鲜血,滑得很。卡萨德躺在泥里,俯视着山坡下的混乱场景。十七艘远距传输突击艇中,有十艘坠落起火,像破玩具似的散落在山脚下和种植园里。剩余飞船的密蔽场也在不断缩小,那是因为导弹和带电粒子光束正在攻击,它们将登陆区域覆盖在橙色火海的穹顶下。卡萨德的战术显示器上是令人绝望的混乱;他的头盔上显示着大片难以忍受的向量,表示着炮火,闪烁的红点表示军队垂死挣扎的地方,还覆盖着驱逐者的干扰信号。有人在他的基本指挥电路中大叫:“哦,妈的!该死的!哦,该死的!”植入元件却没有注册信号,命令组的数据本该在那的。
一个士兵把他拉起来,卡萨德拍拍指挥杖上的泥巴,走到下一个班传输过来的地方,然后战斗继续。
自他到南布雷西亚的最初几分钟开始,卡萨德就意识到,新武士道已经死了。八千多名武装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部士兵:从集结区域走出来的陆军,想找一块无人居住的地方作战。驱逐者军队撤到一道烧焦的泥后面,上面满是饵雷和死去的贫民。军部用远距传输追赶敌人,寻找敌人战斗。驱逐者们则用核子和等离子武器的弹幕射击来回答,把追击的陆军限定在范围内,而驱逐者则趁机退后,躲入在城市和飞船降落地周围已经准备好的防御工事内。
第二章(八)
南布雷西亚僵持不下,太空战也没有速战速决,无法改变战局。除了佯攻和偶尔激烈的交火,驱逐者严格控制着在布雷西亚三个天文单位中的一切。军部的空中作战单位且战且退,让整个舰队保持在远距传输器的范围内,保护最主要的空间跳跃飞船。
曾经被预测为一场只要两天就可结束的战争,打了三十天,然后六十天。战争又回到了20世纪或21世纪早期:漫长严酷的战役在残垣断壁和平民的尸体上进行。最初八千名军部士兵被消灭,随即补充了十万人,在呼喊另二十万援军时,这十万人也在被屠杀。“全局”上有数十亿人和人工智能顾问理事会都建议撤离,但梅伊娜·悦石和其他十几个议员无情地固执己见,让战争之火不灭,让军队之人死于非命。
卡萨德几乎马上就理解战术的改变。甚至早在他分区的人都死在“石堆战役”的时候,他的巷战本能就在前线被激发出来。其他军部指挥官,因为违背新武士道,都几乎不再行使职责,变得优柔寡断,卡萨德——指挥着他的一个团,并在D命令组被核弹摧毁后临时指挥着这个团所在的师——只能用人数来交换时间,然后率先在反击前呼叫裂变武器的打击。军部开始“拯救”布雷西亚的九十七天后,驱逐者撤退了,卡萨德也赢得了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绰号:南布雷西亚屠夫。据说连他自己的部队都害怕他。
而卡萨德也在梦里见到她,那是亦真亦幻的梦。
在“石堆战斗”的最后一个晚上,卡萨德和他的猎手屠杀组用超声和T-5气体清洗驱逐者突击队最后据点,在那隧道构成的漆黑迷宫里,我们的上校在火焰和尖叫里睡着了,他感觉她修长的手指碰到了他的面颊,乳房轻触着他。
他们在早晨卡萨德呼叫空间打击后进入新维也纳,部队跟着玻璃般平滑的二十米宽的燃烧沟槽进入被切割的城市,卡萨德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人行道上排列的人头,它们被小心地排放在那,似乎在用谴责的目光欢迎军部士兵的拯救。卡萨德回到他的指挥电磁车,盖上舱门,然后——蜷缩在温暖的黑暗里闻着橡胶,热塑料,充电离子的味道——在耳边充斥着C3频道的喋喋不休和内植解码时听到了她的低语。
在驱逐者撤退的前一晚,卡萨德离开“巴西号霸舰”上的指挥会议,传输到亥尼山谷北方的音德立博总部,开着他的指挥车来到山顶察看最后的轰炸。最近的战术核武器攻击在四十五公里以外。等离子炸弹像橙色和血红色的花朵般绽放在一个个完美的网格里。卡萨德数了数,至少有两百个以上的绿色光柱,那是地狱之鞭在把广阔的平原撕成碎片。他坐在电磁车闪耀的发动机底座上,甩掉他眼中的苍白余象。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她来了。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从山边死去的粗根丛中款款走来。清风吹起她的裙摆,脸庞和手臂苍白得几乎透明。她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几乎可以听见那声音——然后第二波轰炸横扫过山下的平原,一切都淹没在了火焰和噪声里。
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充满讽刺的宇宙里的一个例子,费德曼·卡萨德挺过了霸主历史上最惨烈的九十七天战斗,没有受伤,却在最后一批驱逐者撤入他们的游群飞船逃跑后的两天受了伤。那时他正在在白金敏寺的市民中心(那是城里三幢仅存的建筑物之一)敷衍着世界网记者的傻问题,突然,一个比微型开关大不了多少的等离子饵雷在十五层上爆炸,把记者和卡萨德的两个副官从通风窗炸到了马路上,而建筑物全压在了卡萨德身上。
他被救援直升机直送师部,然后传送到在布雷西亚第二月球轨道上运行的空间跳跃飞船。他在那恢复知觉,躺在完全维生系统里。而此时,军队的头头脑脑和霸主政客们正在讨论该怎么处置他。
由于布雷西亚有远距传输连接,以及实时媒体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卡萨德现在已经成了轰动讼案的主角。一方面,因南布雷西亚战役史无前例的野蛮而胆寒的数十亿人会很高兴看到卡萨德被送上军事法庭或受到战争罪审查。另一方面,首席执行官悦石和其他一些人则觉得卡萨德和一些别的军部指挥官是他们的救星。
最后,卡萨德被送上一艘救护回旋飞船,开始了漫长了旅程,返回环网。由于所有的生理治疗都要在“神游状态”下进行,所以用这艘古老的治疗船医治严重受伤和还能捡回一条命的人也就顺理成章了。等卡萨德和其他伤患回到世界网的时候,他们都能重回岗位了。更重要的是,卡萨德将获得长达十八个月的时间债,不管他现在被怎样的争议所包围,到那时一切都会划上句号。
他醒了过来,看到女人的身影弯腰俯视着自己。一瞬间里他确信那是她,然后意识到,原来是个军部的医师。
“我死了吗?”他小声说。
“你曾经快死了。现在你在‘梅里克号霸舰’上,已经苏醒昏厥过好多次了,不过你不一定知道这一切,因为‘神游’会有副作用。我们现在要进行下一步生理治疗。你觉得你能起来走走吗?”
卡萨德抬起手盖住眼睛。尽管“神游状态”让他晕头转向,他还是回忆起治疗时的痛苦,长时间的RNA病毒浸浴,还有手术。他记得大部分手术。“我们要去哪儿?”他问,那只手仍遮着眼睛。“我忘了我们怎么回环网的。”
医师笑了笑,仿佛每次卡萨德从神游中苏醒后,都会问她这个问题。也许是这样。“我们要去海伯利安和嘉登,”她说。“我们正开始进入……”
女人的话被世界末日的声音打断——嘹亮的铜喇叭声响起,金属被撕裂,愤怒的咆哮。卡萨德裹着床单在六分之一重力下摔下了床。飓风把他吹过甲板,飞出去的水罐、盘子、床单、书、尸体、金属工具,无数东西向他飞来。男人和女人大叫着,随着空气冲出病房,他们的声音很快变成假声。卡萨德感到床垫猛地砸上墙;他双手紧握,抱着头,眼睛从拳缝中朝外张望。
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有个足球大小、疯狂抖动长腿的“蜘蛛”欲图从船舱壁上忽然出现的裂口里挤出去。这东西没有关节的长腿拍打着围着它急转的纸和其他零碎物件。“蜘蛛”转过脸来,卡萨德看到,那是医师的头;她在最初的爆炸中就被炸飞了头。那长发在卡萨德的脸上翻腾。然后裂缝变得有拳头般大,头也从洞里飞了出去。
就在悬臂停止高速旋转,“重力”消失的时候,卡萨德站起身来。现在惟一的外力是飓风的力量,正把病房里一切东西朝裂口和船舱壁的缝隙扯去,还让飞船猛烈倾斜、翻滚,令他头晕目眩。卡萨德浮在空中,顶着一切向前游,朝通向走廊的门口行进,门外就是悬臂。他利用自己能找到的每个扶手往前挪,还有最后五米,他松开手,一个鱼跃,朝前游去。一个金属盘子击在他的眉骨上;一具眼睛出血的尸体差点把他吓得返回病房,紧急气密门被一个死掉的海兵卡着,他穿着宇航服,门一个劲地想要关上,但那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卡萨德游进了悬臂通道,把尸体拉到身后。门在他身后密封上了,但是通道里的空气比病房里少多了。某处高音汽笛般的尖叫都因空气太过稀薄而听不见了。
卡萨德也尖叫,试着以此来舒缓压力,让肺部和鼓膜不致爆裂。悬臂里的空气仍在被抽出;他和那具尸体正被卷向一百三十米外的飞船主舱,两人沿着悬臂通道翻滚,跳了一段恐怖的华尔兹。
卡萨德花了二十秒钟拍开海兵宇航服上的紧急逃生开关,又花了一分钟把尸体拖出来,自己钻了进去。他比那个死人高了十公分,尽管宇航服能拉伸到一定尺度,他的脖子、手腕和膝盖仍被挤压得疼痛不堪。头盔压着他的前额,就像有个老虎钳隔着垫子在咬他。小片血迹和白糊糊的分泌物贴着面罩内部。夺去海兵性命的弹片在宇航服上留下了出入孔,不过宇航服已经竭力密封住里面的空气。大多数气密显示灯都闪着红光,卡萨德命令宇航服显示状态报告,它没有回应,再呼吸系统带着令人担心的刮擦声,不过倒是在正常运行。
第二章(九)
卡萨德试了试宇航服上的无线电。没有回音,甚至连静电杂音的背景声也没有。他找到了通信志导线,连接到飞船的终端,没有反应。飞船又猛地倾斜了一点,于是接连的撞击发出金属的回响。卡萨德被撞到了通道的墙上,一个运输车厢翻滚过来,里面装着的电缆互相抽打着,像海葵搅动的触手。笼子里还有几具尸体;有更多的死尸纠缠在螺旋式楼梯上,这些楼梯仍然完整的连着通道的墙壁。卡萨德奋力往悬臂通道的最后几米游去,发现所有的气密门都被封死了,悬臂通道内部是挡板关闭的,但在主舱舱壁上有个大洞,大得足够让商用电磁车开进来了。
飞船越来越倾斜,翻滚也越来越厉害,把复杂的新自转偏向力施加到卡萨德和管道里的所有物体上。他拉住撕裂的金属碎片,从“梅里克号霸舰”三夹层外壳的一条裂缝中钻了过去。
看见飞船内部的时候,他几乎大笑起来。不管是谁攻击的这艘老医护船,他做得很高明,带电粒子束对着船体一阵又刺又砍,最终,压力密封装置失效,自我密封单位损坏,远程损害控制过载,内部舱壁也塌了。然后敌舰用特殊弹头导弹攻击船壳的内部,那种东西,军部的空军士兵通常搞怪地称作“闷罐射击”。这么做的效果就好像把威力巨大的手榴弹扔进挤成一堆的老鼠群里。
光线从墙上一千多个洞里照进来,打在由灰尘、血滴、润滑液构成的浮动薄雾上,到处都是这些胶质基础所折射出的彩色光线。卡萨德悬浮在那,飞船摇晃翻滚让他不断旋转,他可以看见二十多具尸体,浑身赤裸,血肉模糊,在完全的零重力下,它们看上去好像是在跳优雅的水下芭蕾。大部分死尸都被自己的组织和血液环绕,组成了自己的小小太阳系。他们中有几个凝望着卡萨德,那眼睛由于压力而暴突出来,瞪得就像个卡通人物,绵软无力的手和臂膀似乎在招呼他,让他靠近点。
卡萨德划过废墟,打算从登陆要道进入指挥中心。一路上他没有看到武器——看起来除了那个死掉的海兵还没有其他人穿好装备——不过他知道,在指挥中心或者船尾的士兵岗里会有武器库。
他停在最后一个被撕去的压力封口处,在那看了看,这一次他终于笑了。原来那前面已经没有登陆要道,连船尾也没了,飞船主体无影无踪。他所在的这部分舱体——悬臂和医疗病房舱,一大块破飞船外壳——早已被扯离飞船主体,就好像裴欧沃夫①从格伦德尔②身上撕下一条手臂那么容易。最后留下这个没有密封的主下落通道门,对着宇宙敞开门户。几公里开外,卡萨德可以看见十几块其他“梅里克号霸舰”的碎片在阳光下翻滚。一个绿色与湛青混杂的星球赫然迫现在卡萨德面前,让他涌过一阵站在高处的恐惧感,于是他紧紧抓着门框不放。就在此时,恒星运动到行星边缘的上方,激光武器打着它们红宝石般的摩尔斯信号。远处真空漩涡外,距他半公里处,有一块尚可消化的飞船部件,突然再次爆裂,气化的金属,冰冻的挥发物,翻滚的黑色小点,这一切都熔成了一团。他意识到,那些小点其实是尸体。
卡萨德向舱内划去,躲在乱糟糟的废墟里思考目前的境况。这套宇航服现在只能维持不到一小时了——他已经能闻到快要出故障的呼吸器发出的臭鸡蛋味——在废墟里艰难移动的时候,他也没有看见任何气密舱或气密容器。甚至就算他找到密室或者密封舱又能怎么样呢?卡萨德不知道下面的行星究竟是海伯利安还是嘉登,不过他确定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军部的势力。他也确信没有任何当地的自卫武装能对抗驱逐者的飞船。所以即便巡逻船要找到这里,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卡萨德明白,他现在藏身的这块打滚的垃圾,它的轨道会由于阻力慢慢降低,很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还没派人来检查一下,它那一千块歪七歪八的金属片就已经在大气层化为乌有了。当地人不喜欢这样,不过,按照他们的观点,将这么一小片天空拱手让给驱逐者,总比和它们直接对抗好。如果下面的行星有简单的轨道防御或者地对空带电粒子束,他苦笑,对他们来说炸毁这块东西要比攻击驱逐者更有意义。
但对卡萨德来说,这一切没什么不同。除非他马上做些什么,不然,在下面的人采取行动或者这块碎片掉进大气层以前,他就早已死翘翘了。
杀死海兵的弹片把视野放大器的防护盾击碎了,但是卡萨德还是把仅剩的一点观察面板拉下来,盖在面罩上。指示器闪着红灯,但是宇航服还是有足够的能量显示出放大的视图,荧屏上淡绿色的光芒闪烁在蛛网般的裂纹里。他看到,驱逐者的火炬舰船正停在一百公里外,它的防御场把背景的恒星弄得模糊不清,然后,舰船发射出了什么东西。卡萨德立马确定,这些是用来完成致命一击的导弹。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不由苦笑。接着,他发现那些东西在低速飞行,于是他把视野放大。能量灯红光闪烁,放大器即将失效,不过他还是看到了尖细的卵形,点缀着推进器和水泡状驾驶舱,每个都拖有六条搅在一起的柔软操纵臂。“鱿鱼”,军部的空军士兵常这样称呼驱逐者的掳敌船。
卡萨德朝废墟的深处划去。在一个或更多“鱿鱼”到达这块飞船碎片前,他只有几分钟时间了。那东西里面会有多少驱逐者呆着?十个?二十个?他确信那里面一定超过十个。他们一定全副武装,还配备有红外探测仪和行动感应器。驱逐者精英的实力等同于霸主太空士兵,这些突击队员不仅在自由下落的环境里训练战斗,而且也是在零重力下出生并长大。他们有着细长的肢体,善于抓握的脚趾,通过修复手术增加的尾巴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是额外的优势,不过卡萨德觉得他们还需要更多的优势。
卡萨德开始往回赶,小心翼翼地穿越着纠结不清的金属迷宫,压制着肾上腺素的恐惧潮涌,使他忍不住想在黑暗里大喊。他们到底要什么?战俘?真是这样就解决了他当前的求生问题。如果他想活命,只要投降就行了。问题在于卡萨德看过军部情报机构关于驱逐者飞船的全息影像,那是他们在那些逃离布雷西亚的飞船上拍摄到的。是个储藏舱,里面关着两百多个战俘。驱逐者显然对霸主公民很好奇,抑或他们觉得要关押这么多的人,还要给他们食物,实在是太过麻烦,又或许是他们古老的审讯方式——不管怎样,反正全息像显示,那些布雷西亚居民和军部士兵都像生物实验室里的青蛙那样给扒去了皮,钉在了钢架子上,他们的器官被浸在营养液里,裸剩的头脑随时准备好接受审讯者的提问,粗糙的大脑皮层通讯电线和分流插头直接插进了头骨上的一个三厘米的洞里。
卡萨德往前划,飘在残骸和飞船内部杂乱的电线堆里。他丝毫没有投降的欲望。至少有一只“鱿鱼”连接上船壳或舱壁,翻滚的破船剧烈震动了一下,然后稳住了。好好想想,他命令自己,现在需要的是武器,而不是什么躲藏的地方。从那些废墟里爬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可以帮他活下来呢?
卡萨德停下来,悬浮在一片毫无隐蔽的空间里,那里都是些光纤电缆,他在那思考了一阵。那个他醒来时的医护病房、床、沉眠箱,急救护理设备……大部分都从船壳的裂口里喷出去了。悬臂通道、升降舱、楼梯上的尸体。没有武器。大部分尸体都给“闷罐射击”的爆炸或突然减压撕得粉碎。那些升降舱的缆索?不行,它们太长了,不用工具没法割断。工具?他一样也没瞧见。登陆通道对面的走廊边上的医护办公室被抢得什么也不剩了,医疗透视房,核磁共振室,电脑绘图区像被洗劫一空的石棺。虽然至少还有一个操作室完好无缺,不过内部是散落的仪器和漂浮电缆组成的迷魂阵。日光浴室,在玻璃被炸得朝外飞掉后,里面的东西也被搜刮一空。病人休闲室。医生休息室。擦洗室,走廊,无法辨认的房间。还有尸体。
卡萨德又在那停留了片刻,在光影的翻滚迷宫中理了理脑子,然后开始行动。
他期望还有十分钟;不过实际上只有不到八分钟。他知道,驱逐者在零重力下会很有办法而且效率很高,不过他也无法预测到底怎么高效。他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驱逐者搜查时至少有两人搭档——这是舰队士兵基本守则,就像军部的陆军跳鼠学到的,在城市战斗中从一扇门冲向另一扇门,一个人冲进房间,另一人提供火力掩护。如果超过了两个人,如果驱逐者是四人一组,那自己必死无疑。
第二章(十)
在驱逐者冲进门时,卡萨德正飘在三号手术室的中央。他的呼吸器已经差不多快要停止工作了,他浮在空中一动不动,呼吸着肮脏的空气。一名驱逐者突击队员闪了进来,又闪向一边,最后两把武器瞄向了这个穿着破碎士兵服的毫无武装的人。
卡萨德想过,自己身上这宇航服和面罩骇人的状况,会为他赢得一两秒钟的时间。驱逐者的胸灯扫过卡萨德的时候,他正透过淤血斑斑的面板,如同瞎子般朝上张望。这突击队员带着两把武器,一手拿着声波击昏器,左“脚”的长脚趾“拿”着一把虽小但更致命的激光手枪。他举起了声波枪。卡萨德看见那条修复增添的尾巴上长着致命的尖刺,然后他戴着护手的右手按下了手里的鼠标。
卡萨德花了八分钟时间把紧急发电器接到手术室的电路上。虽然不是所有的医疗激光都能用,不过总算还有六个完好无损。他把四个小的安置好,对准门左边的地方;另外两个切骨头用的,瞄准右边。而驱逐者走到了右边。
他的制服一下炸了。在激光以预定的轨道切下去时,卡萨德朝前游去,此时激光还在以预先设置好的程序画着圈子,切割一切。他钻到那条蓝色的激光束之下,现在它已经卷进了无用的制服密封剂和血蒸汽的不断扩散的迷雾中了。卡萨德抢过声波枪,就在这时,第二个驱逐者也冲了进来,如旧地的黑猩猩那般身手矫健。
卡萨德手拿声波枪,顶着那人戴着头盔的脑门,扣下了扳机。那家伙软绵绵地倒了下来。修复尾在偶然的神经冲动下抽动了几下。如此近距离被声波枪击中是不可能生还的;脉冲会把脑子打成燕麦粥。当然卡萨德也不打算抓俘虏。
卡萨德一蹬腿,游到半空中,抓住一根支架,握着声波枪向敞开的门外扫射。没有其他人进来。二十秒的检验证明,那是个空空荡荡的走廊。
他掠过第一具尸体,游到穿着完整制服的人身边,开始脱他的衣服。这个突击队员除了太空制服外什么也没穿,而且,竟然不是男人!这位女性突击队员一头金色短发,胸部很小,小腹还有刺青。她浑身苍白,一滴滴血从鼻子、耳朵、眼睛里流出来。卡萨德记下来,原来女性驱逐者也要当兵。记得布雷西亚战役那会儿,他们所有的尸体都是男的。
卡萨德仍然戴着头盔和呼吸器,他把尸体踢到一边,开始使劲把这身陌生的制服往身上拉。真空让他肌肉里的血管爆裂。刺骨的寒冷撕咬着他,而他还在手忙脚乱地连接锁扣。他已经够高的了,可这女人的制服竟然比他还长。伸长手,他可以操作手套,不过这“脚套”和尾巴连接物就没有办法了。他只能任它们毫无用处地耷拉在一边。最后,他终于从自己的头盔中脱困了,挣扎着,戴好了驱逐者的“泡泡”。
衣领触显发出琥珀色和紫色的光。他听到空气的急流,鼓膜一阵刺痛,同时还被一种又厚又腻的臭气熏得难以忍受。也许那是驱逐者故乡甜美的气味。“泡泡”的耳机里传来的语言听起来像是古英语磁带在急速回放。卡萨德决定再赌一次,在布雷西亚时,驱逐者的陆军是半独立的,他们用无线电和遥感侦测指挥,而不是像军部陆军使用的植入式战术网络。如果它们在这里也用这套系统,那么突击队的指挥官也许知道有两个人失踪了,甚至还有可能收到它们的身体状况通讯读数,但很可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卡萨德决定停止假设,开始行动。他用鼠标调整了医疗激光,让它对任何进入房间的东西直接开火。然后笨手笨脚地一跳一跳沿着走廊跃去。穿戴着这身该死的套装,他想,就好像脚踩着自己的裤子在重力场中走动。他拿着两把能量手枪,却没发现任何皮带、带扣、钩子、维可牢、神奇夹子或者口袋来放它们。现在他就飘在空中,好像全息戏剧里喝醉酒的海盗,两手拿着两把枪,从一面墙撞到另一面墙。他打算用一只手抓着什么东西往前走,只能不情愿地让一把枪漂在身后。手套看起来像十五号的棒球手套戴在了两号的手上。那讨厌的尾巴摇摇晃晃,有时嘣的敲在“泡泡”上,屁股也生疼生疼的。
他挤进第二道裂缝,看见远处有灯光。就在快要抵达敞开的甲板时(就是看到“鱿鱼”迫近的地方),他拐过一个角落,差一点和三个驱逐者撞个满怀。
由于穿着敌人的衣服,他至少占了两秒钟的先机。他对着打头的那个穿着制服的人的头盔近距离开火。第二个男人——或女人——向他疯狂反击,一团巨大的声波从他左肩边上擦过,而之前他刚对那家伙的胸口连开三枪。最后一个朝后弹去,借着三个支撑点,没等卡萨德重新瞄准,就消失在破损的舱壁中。耳边传来他的咒骂、责问和命令。而卡萨德只是默默追赶。
第三个驱逐者本可以逃掉的,如果不是他重新找回荣誉转身战斗的话。卡萨德从五米外射穿那人的左眼,此时,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似曾相识。
尸体打着滚向后飘进阳光里。他划到那片空地,终于看见了卯在船体上的“鱿鱼”,它就在二十米开外。他思忖着,这真是他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交到天大好运了。
蹬蹬腿穿越这段距离,他知道,如果有人从“鱿鱼”或者废墟里向他射击,他只能坐以待毙。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下体神经收缩的紧张感,当他成了明显的靶子时,他总会有这种感觉。不过幸好没人开枪。耳畔响起了命令和询问。他听不懂,也不知道是谁在哪里说话,而且,总的来说,他最好不参与对话。
这套笨拙的衣服几乎让他没法爬上“鱿鱼”。如果真上不去,他转念一想,这种虎头蛇尾的事情真是宇宙对他自负的勇武的最好裁决:勇士飘在近地轨道,没有机动系统,没有推进器,没有任何种类的动力,连手枪都是无后座力的。自己会像一个孩子手里飘走的气球,无用且无害地结束生命。
卡萨德拼命伸手,连关节都发出“咯咯”的声音,勉强才抓住了一根天线,终于把自己慢慢拉上了“鱿鱼”的外壳。
这该死的气闭门在哪里?就航天器来说,这东西的外壳很光滑,但是装饰着缤纷的图案、贴花、板画,他猜,在驱逐者的字典里,这是“危险请止步:推进器口”的意思。但却怎么也看不到入口。他猜里面也许有驱逐者,至少有个驾驶员吧,也许他们正感到奇怪,这个回来的队员怎么不去开气闭门,反而像个缺腿螃蟹一样绕着船壳转呢。或者他们大概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在里面拿枪等着他呢。不管怎么样,显然没人出来开门。
去他妈的,他一边瞎琢磨,一边对着透明观测舱开了一枪。
驱逐者的船舱保持得很整洁。只有一些无用的仿若回形针和硬币的东西随着飞船的空气间歇喷出。他等到喷涌停止,然后挤了进去。
里面是运兵区:一个缓冲型船舱,活像登陆飞船或者装甲人员输送舰的跳鼠舱。他估摸了一下,里面大概可以运载二十个身着真空服的突击队员。现在当然是空的。有扇敞开的舱门通向驾驶舱。
舱内只有一名指挥驾驶,结果这家伙在解安全带时给卡萨德一枪崩了。他把尸体推到运兵区,自己坐到那个仿若指挥座椅的地方,绑好了安全带。
红黄的日光穿过头顶的透明玻璃罩,射了进来。视频监控器和全息控制台显示出船前和船尾的场景,以及侧翼摄像机捕捉到的舰内搜索的状况。他看到那个在三号手术室给扒光衣服的尸体,还看到几个身影在和医疗激光交火。
在费德曼·卡萨德儿时的全息戏剧里,英雄们看起来总能操纵任何掠行艇,太空船,奇异的电磁车,还有各种在必要时出现的奇怪机器。卡萨德学过如何操纵军事运输船,简单的坦克和装甲车,孤注一掷的时候还能开开突击艇或者登陆艇。如果被困在一艘失控的军部飞船上(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可以在指挥中心中找到办法,连接入主电脑,或者通过无线电或超光发射器发出求救信号。但坐在驱逐者的“鱿鱼”里,卡萨德毫无头绪。
当然这也不完全对。他很快就辨认出控制“鱿鱼”触手的远程控制槽,如果给他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他也许能找出其他一些控制按钮。但他没有时间。从前部荧屏上,可以看见有三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正朝“鱿鱼”跃来,同时还在开火。那驱逐者指挥官苍白的外星头像在全息控制台上显示出来,他“泡泡”里的耳机响起一阵喊叫。
大滴的汗珠挂在眼前,汗迹顺着头盔内部淌下来。他用力甩头把它们甩掉,然后眯着眼看着操纵控制台,按了几个看上去有点像那么回事的装置。也许这里面有声音控制电路,超驰控制器,或者有点像飞船电脑的可疑东西,卡萨德知道,他他妈的要完蛋了。在开枪打死那个驾驶员以前,他就想到过目前这种境况,但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强迫那家伙开船,或骗取他的信任。不行,也许这样就对了,他暗自思忖,然后按下了更多的控制键。
推进器启动了。
“鱿鱼”在抛锚的地方一阵急拉急扯。卡萨德虽然系着安全带,可他还是被弹上弹下。“见鬼!”这是自他问护士小姐飞船去哪儿后第一次开口。他使尽力气伸手向前探去,终于把带着护手的手指插进了控制槽,结果六根触手中,有四根松开了,一根被扯掉,最后一根撕掉了“梅里克号霸舰”的一大块船壳。
第二章(十一)
“鱿鱼”打着滚脱离了船体,录像上显示,有两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没来得及跳到“鱿鱼”上,第三个抓住了拯救卡萨德的天线。卡萨德大体上知道了推进器控制钮在哪,他疯狂的一阵猛按,结果顶灯全部亮了。所有的全息图像暗了下来。“鱿鱼”开始最狂野的技巧动作,倾斜,翻滚,侧滑,样样本领都拿了出来。他看到那个驱逐者从头顶舱上滚了过去,在前监视器上露了一小会儿,然后成了船尾监视器上的小斑点。那家伙在他——或者她——越离越远时,还在朝这里开枪。
“鱿鱼”继续猛烈翻滚,卡萨德努力保持清醒。各种声音和可视警报吸引着他的注意。他按住推进器开关,觉得启动了。不久又把手松开,因为他觉得有两个力要把他撕开,而不是五个力。
从随机监视器上,他看见那艘火炬舰船越离越远。太好了,他可不怀疑,驱逐者的战舰可以随时瞬间干掉自己,而且如果自己迫近或威胁到它的话,它肯定会这么做。他可不晓得这“鱿鱼”上有没有武器,他甚至吃不准它上面有没有比杀伤武器大一点的东西?但火炬舰船的指挥官绝对会让一艘失控的运输船靠近自己。他认为驱逐者们已经知道这艘飞船被敌人劫持了。如果现在突然有火炬舰船在一瞬间里毁灭自己的话,他不会感到惊讶——或许有些失望,但不会惊讶。同时,他还在思考两种情感:好奇心和复仇欲。它们是典型的人类情感,但不知道是不是驱逐者的情感。
好奇心,他知道,可以很容易被长时间的压力所征服,不过他觉得像驱逐者那样的半军事半封建文化,复仇一定是深深包含其中的。什么事都是平等的,卡萨德没有机会伤害他们更多,也几乎没办法逃跑,看起来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就要成为他们解剖架子上的主要候选人了,他这么觉得。
卡萨德看着前部显示屏,皱着眉头,松了松安全带以便看到头顶舱。飞船虽然还在打滚,但程度已经没那么厉害了。那颗行星看起来离得更近了——一个半球填满了他的“头顶”——但无法估计出“鱿鱼”离大气层有多远。他完全不明白荧屏上的数据是什么意思。只能猜测它们轨道速度是多少,还有重返大气层要承受多大的震动。他瞥到一眼“梅里克”的残骸,他很清楚,他们离星球表面非常近,大概只有五六百公里的样子。而且就处于某种中继轨道上,之后登陆飞船就可以下落了。
卡萨德想要抹抹脸上的汗,但是宽松的护手手指的指尖碰到了面罩,他不由皱了皱眉。太累了。妈的,几个小时前他还处于神游状态,而那之前的几个飞船星期,他的身体几乎是死翘翘,肯定的。
他不知道下面的世界是海伯利安还是嘉登;尽管都没去过,不过他知道嘉登上住的人更多,而且马上就要变成霸主的殖民地了。希望那是嘉登。
火炬舰船派出了三艘突击艇。早在船尾摄像器在取景范围外拍摄出图像前,卡萨德就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它们。于是卡萨德按住推进按钮,直到感觉船更快地打着滚,冲向上面的行星之墙,他才松开手。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
三艘驱逐者突击艇追上了“鱿鱼”,此时,“鱿鱼”也已经抵达大气层。这些突击艇无疑配备有武器,现在,“鱿鱼”已经进入了它们的射程,不过指挥线路上的某人肯定对这个失控的“鱿鱼”大为好奇。或许大为愤怒。
卡萨德的“鱿鱼”设计得一点也不合乎空气动力学。就像大部分舰舰飞行器①一样,“鱿鱼”可以将行星大气层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如果冲入重力井冲得太深,那它就在劫难逃了。卡萨德看到了重返大气层后发出的警示红灯,也听到了活跃的无线通讯频道的电离信号,他忽然怀疑,开这么个飞船是不是个好主意。
大气阻力把“鱿鱼”稳定下来,就在卡萨德检查控制台和指挥座椅扶手,祈祷控制电路在那里时,他第一次感受到短暂重力的拉扯。充满随机噪声的荧屏上显示出一艘拖着蓝色等离子焰尾的登陆飞船,它正在减速。那艘突击艇突然爬高了,这其实是假象,跳伞运动员看着别人张开降落伞或者打开悬帆时,也会碰到类似的景象,它们都是一个道理。
卡萨德又有了别的担心。看起来这里没有降落伞,没有弹射座椅。每艘军部的太空船都有这些大气层内的逃生设施——早在八个世纪前就有了,而那时全天域飞行在旧地上刚刚发展到大气层的表面。一艘舰舰飞行器,也许永远不需要行星降落伞,不过写在古老法则里的古老恐惧感是很难消亡的。
也许这只是理论上说说罢了,卡萨德什么也没找到。船还在震动,还在旋转,而且开始变热。卡萨德解开安全带,移动到船尾,他不确定他在找什么。悬帆包?弹射椅?抑或是一对翅膀?
然而士兵运输区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驾驶员的尸体,还有比饭盒大不了多少的存储箱。他在箱子里面一阵捣鼓,找到的东西还没医用工具大。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装备。
卡萨德能听到“鱿鱼”的隆隆震动声,他悬吊在一个枢轴环上,船开始解体,现在,他几乎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驱逐者不会把钱和飞船空间浪费在低概率逃生装备上。而且他们干嘛要那么做?他们的一生是在黑暗的星系间度过的;他们对大气层的概念仅仅是罐头城市八公里的增压隧道。卡萨德的“泡泡”头盔的外部音频感应器开始接收到空气狂暴的啸声,那是从船壳和船尾破碎的透明罩那传进来的。他耸耸肩,自己已经赌得够多,总该输了。
“鱿鱼”在颤抖,在弹跳。卡萨德听见船首的触手被撕掉的声音。那个驱逐者的尸体被吸了上来,从破碎的透明罩中飞了出去,像给真空吸尘器吸走的蚂蚁。他紧紧抓住枢轴环,从敞开的舱门望去,盯着驾驶舱内的控制座椅。令他惊奇的是,它们古旧极了,像是按照教科书里的早期太空船仿制的。现在,飞船的外部零件开始熔化,它们像是团团熔岩咆哮着穿过透明观测罩。卡萨德闭上双眼,回忆在奥校学到的早期太空船的结构和布局。“鱿鱼”开始最终的翻滚,那响声鼓噪得难以置信。
“真主保佑!”他大声喘着气,那是自孩提时代后就从没有过的呼喊。他费力地向驾驶舱钻去,撑在敞开的舱门上,支起身子,寻找着甲板上的抓手,仿佛是在攀越一堵垂直的墙壁。他就是在攀越一堵墙!“鱿鱼”先是旋转,然后稳定住,开始屁股朝前的死亡深潜。卡萨德在三倍重力的重负下往上爬,他知道,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到时他的每根骨头都会散架。在他身后,大气的啸叫变成刺耳的尖叫,最后是巨龙般的怒嚎。运兵舱开始猛烈爆炸,闪着熊熊火光。
爬上指挥椅的过程仿佛在逾越峭壁上突出的岩石,同时还有两个登山者抱着他的身体在那摇晃。他抓着车座枕头,但是那笨拙的护手却让他冷汗直冒,他现在正笔直地悬挂在那,脚底下便是运兵舱火势汹汹的大锅炉。飞船突然倾斜,他顺势摆动双腿,跃进指挥座椅。现在,显示屏全暗了,头顶的透明罩被烧成了病态的红色。他弯腰向前探去,手指在指挥座椅下、在双膝间的黑暗中摸索着,什么也找不到。等等……那是手柄。不,万能的基督和安拉……那是一个扣环。跟历史书里的东西如出一辙。
“鱿鱼”继续解体。头顶舱的透明罩已经烧红,液体状的有机玻璃滴落在驾驶舱里,泼洒在卡萨德的衣服和面罩上,他闻到塑料熔化的味道。在解体的同时,船开始旋转。卡萨德眼前突然变成一片粉红,然后黯淡,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用麻木的手指拉紧安全带……再紧点……也许胸口被划到了,或者是被有机玻璃熔液烧穿了。它的手又回到扣环上。手指笨拙地简直抓不住……不。快拉!
太晚了。随着最后一声尖叫,火焰勃然大作,飞船彻底解体,控制台被分解成无数弹片小块,在驾驶舱内疾速飞驰。
卡萨德被猛地压进了椅子,然后忽得弹飞了出去。进入了火焰的中心。
坠落。
卡萨德隐约意识到,在坠落的过程中,座椅弹出了自己的密蔽场。火焰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
火舌向他袭来,将弹射座椅踹出了“鱿鱼”炙热的滑流。指挥座椅划过天际,画出一道蓝色火焰尾迹。微处理器控制着椅子让其旋转,在卡萨德和表面摩擦力的熔炉之间形成了圆盘状的力场。在他从两千米的高空,在八倍重力下开始减速时,他感觉仿佛有个巨人坐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使尽力气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蜷曲在长长的柱状蓝白色火焰的焰心中,然后再次闭上眼。他没有看见降落伞,悬帆包,或者其他什么减速装置的迹象。这没关系,无论何种情况,他的手臂和手都动弹不得了。
胸口上的巨人挪了下身子,它更重了。
卡萨德意识到头上的“泡泡”已经熔化大半,或者是被吹走了。耳边的声音响得难以置信,没关系。
他眼睛闭得更紧,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
第二章(十二)
他醒了过来,看到有个女人的黑色身影弯腰俯视着自己。一瞬间,他以为那是“她”。他又看了看,真的是“她”。她凉凉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
“我死了吗?”他轻声说,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没有。”她的声音轻柔,有些嘶哑,还带着某种他不知道来自何地的颤音。他以前从没有听过她说话。
“你是真的吗?”
“是的。”
卡萨德叹了口气,朝四周看去。他正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躺在某种床或平台的地方,坐落在黑漆漆的洞状房间的中部。星辰投下光芒,从头顶上破屋顶的缝隙中洒进来。他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那头发如黑色的灵光罩着他。她穿着宽松单薄的长袍——尽管在星光里,他还是能看清她胴体的轮廓。他的鼻子捕获了那香味,肥皂、肌肤以及她独有的芬芳之气,在他们这么多次的相聚之后,他对这气味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吧,”她柔声细语道,而卡萨德则解开了系住她袍子的金色纽扣。袍子无声地滑落在地。里面什么也没穿。在他们头顶上,银河形成的缎带格外耀眼。
“没有。”说着,卡萨德伸手把她拉近。
接近清晨时分,和风微漾,卡萨德把薄被子拉到他们身上。这单薄的布料看起来异常保暖,他俩一起躺在极为温暖的被窝中。不知什么地方,雪和沙子正摩擦着光秃秃的墙壁。星辰依然清晰明亮。
他们在曙光乍现之时醒来,在柔滑的床单下,两人的脸贴在一起。她的手顺着卡萨德的肋部往下摸去,摸到了旧有和新留的伤疤。
“你叫什么?”他轻轻问道。
“嘘,”她小声应道,手滑到更下面了。
卡萨德把脸凑近她脖子的曲线,闻着那芬芳。她的胸部软软地轻触着他。夜幕褪去,清晨到来。不知什么地方,雪和沙子吹着光秃秃的墙壁。
他们做爱,睡觉,又一次做爱。在天完全亮的时候,两人起身穿戴。她为卡萨德准备了内衣,灰色外衣和裤子,尺码非常合身,棉袜和柔软的靴子也一样。女人也穿着类似的衣物,颜色是深蓝的。
“你叫什么名字?”在离开破屋顶的房子,穿过一座死寂之城时,卡萨德问。
“莫尼塔,”女人回答,“或者尼莫瑟尼①,你喜欢哪一个,就叫哪一个。”
“莫尼塔,”卡萨德轻声说。他看着一轮小小的旭日在湛青的天空中升起。“这里是海伯利安?”
“是的。”
“我怎么着陆的?下体弹力场?降落伞?”
“你长着金箔之翼下落。”
“我没有感到疼痛。我没有受伤吗?”
“你受到很好的照顾。”
“这是什么地方?”
“诗人之城。在一百多年以前被废弃了。那个山丘后面就是光阴冢。”
“跟在我后面的那些驱逐者飞船呢?”
“有一艘在附近降落。大哀之君把船员带到了他的身边。其他两艘落在很远的地方。”
“谁是大哀之君?”
“来,”莫尼塔说。死寂之城被沙漠蚕食。细碎的沙子扫过半掩在沙丘中的白色大理石。在西边,驱逐者的飞船蹲在那里,舱门大开。在附近倒塌的石柱上,热力方块正在加热咖啡和新鲜烘焙的面包卷,两人默默地吃着。
卡萨德绞尽脑汁回想海伯利安的传说。“大哀之君是伯劳鸟,”他最后说。
“当然。”
“你……来自诗人之城?”
莫尼塔面带微笑,慢慢摇了摇头。
卡萨德喝完咖啡,杯子倒扣。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甚至比任何模拟时的感觉都要强烈。但咖啡带着令人愉悦的清苦,阳光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和手上。
“来,卡萨德。”莫尼塔说。
他们穿过冰冷的沙海。卡萨德遥望天际,觉得驱逐者的飞船能从轨道上攻击他们,然后又忽然确定,那是不可能的。
光阴冢静静地躺在一个山谷内。一个低矮的方尖石塔闪着柔和的光芒。一个巨石狮身人面像似乎在吸收这些光线。扭曲塔门制成的复杂建筑的影子遮蔽着自己。其他坟冢在旭日下现出影像。每一个坟冢都有一扇门,每一扇门都是敞开着的。卡萨德知道,自打第一个探险家发现这些坟冢以来,这些门就一直敞开着,它们也都一直空无一物。三个多世纪以来,人们搜寻着隐秘的房间、坟冢、墓室、通道,但一无所获。
“不能向前了,”莫尼塔说,他们已经走到山谷上部的悬崖,“今天的时间潮汐很强。”
卡萨德的战术植入物寂静无声。他没带通信志。他在记忆中搜寻。“光阴冢周围有逆熵场。”他说。
“对。”
“光阴冢非常古老。逆熵场防止它们变老变旧。”
“不,”莫尼塔说,“时间潮汐推动光阴冢逆时间而来。”
“逆时间,”卡萨德恍惚地自言自语。
“瞧。”
微光闪烁,仿若海市蜃楼,一棵钢铁荆棘树从雾霾和兀然出现的赭沙风暴中现形了。那棵树似乎填满了整个山谷,矗立在那,至少有两百米高,几乎与悬崖平齐了。树枝变幻,模糊,然后重新现形,仿佛是编得极差的全息录像。日光在五米长的荆棘上舞动。驱逐者的尸体,男人和女人都有,都一丝不挂,刺在至少二十多根荆棘之上,其他树枝上刺着其他尸体。不全是人类。
沙尘暴模糊了视野,过了片刻,风暴平息,幻影消失了。“来,”莫尼塔说。
卡萨德跟着她,在时间潮汐的边缘走着,躲避着逆熵场的潮涨潮落,和小孩子在宽阔的海滩上跟海浪的浪花玩耍如出一辙。卡萨德感觉到时间潮汐的拉力,就像似曾相识的波浪拖曳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一样。
就在山谷入口那边,也就是山丘向沙丘敞开门户,低矮的荒野通向诗人之城的地方,莫尼塔摸了摸一块蓝色的石板墙,一扇门打开了,门通向悬崖壁内的一个很长很矮的房间。
“你住在这里吗?”卡萨德问,但他立即注意到这里没有住人的迹象。房间的石头墙壁点缀着架子和塞满东西的壁龛。
“我们得做好准备,”莫尼塔轻声细语,光线变成金色的色调。一条长长的行李架垂下里面的货物。一条薄如糯米纸的镜式聚合体从天花板降下,变成了一面镜子。
卡萨德如入梦了一般,平静而顺从地注视着莫尼塔,她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过来把他的脱了。他们的裸体不再引起他的性欲,仅仅是仪式罢了。
“几年来你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对她说。
“对。你的过去。我的未来。事件的冲击波在时间长河里流淌,就像池塘里的波纹。”
卡萨德眨眨眼,她举起一根黄金棍,碰了碰他的胸膛。他微微吃了一惊,他的身体变成了一面镜子,他的头和脸成了毫无特征的卵形,反射出房间内的所有颜色质地。一秒钟后,莫尼塔也跟他成了一个样子了,她的身体是瀑布一般的镜影,水覆盖着水银,水银覆盖着铬。卡萨德在她的身体的每个曲面和肌肉上,看见了自己那反射万物的镜影。莫尼塔的胸部捕获并反射了光线;她的两点微微隆起,仿佛如镜子般的池塘中溅起的小水花。卡萨德走了过去,抱住了她,感觉到他们的表面流淌在了一起,就像磁场流。在连接的磁场下,他们的肌肤互相轻触。
“你的敌人正在城市那边等你,”她轻声细语。她那如铬般的脸庞随着光线流动着。
“敌人?”
“驱逐者。跟你来这儿的那伙驱逐者。”
卡萨德摇摇头,他看见自己的镜影也同样摇摇头。“他们已经不再重要了。”
“噢,不对,”莫尼塔轻声说,“敌人总是重要的。你必须武装好自己。”
“怎么武装?”但是就在他开口的刹那,他看到莫尼塔正在用一个褐色的球体碰他,那是一个暗蓝的超环状体①。他那千变万化的身体现在正在对他说话,清晰地就像士兵在植入式指挥电路中汇报信息一样。卡萨德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增强了,他内心慢慢涌起嗜血的欲望。
“来,”莫尼塔再次带着他进入敞开的沙漠。日光似乎被极化了,感觉很压抑黯淡。卡萨德觉得他们仿佛是在沙丘上滑行,就像液体在死寂之城的白色大理石街道上流淌。市镇西方尽头附近,一幢粉碎的建筑遗迹(但雕刻门楣仍然存留着,上书“诗人圆剧场”)附近,什么东西正站在那等着。
刹那间,卡萨德以为那是一个人,穿着他和莫尼塔披挂的铬制力场服——但只是刹那间的念头。这独特的水银覆铬的结构没有一丝人的样子。卡萨德恍恍惚惚地注意到四条臂膀,伸缩自如的手指利刃,颈部、前额、手腕、膝盖、身体上大量的荆棘刺,但卡萨德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两双千面之眼,犹如红焰燃烧,日光也随之失色,白昼暗淡,成了血红之影。
伯劳鸟,卡萨德想。
“大哀之君。”莫尼塔轻声细语。
那东西转过身,领着他们出了死寂之城。
第二章(十三)
卡萨德欣赏着驱逐者预先做的防御准备,他对此赞许有加。两艘突击艇着陆时相离半公里不到,它们的枪炮、弹射器、导弹发射转台可以互相作掩护,进行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开火。驱逐者的地面部队曾经在这热火朝天地挖过堑壕,这条堑壕离两艘突击艇有一百多米远。卡萨德看见,堑壕内至少有两艘电磁坦克的船体,它们的射弹列和炮管控制着诗人之城和突击艇之间的辽阔空旷的荒野。卡萨德的视野经过修改,在他眼里,那些交迭的舰船密蔽场成了黄色雾霭形成的丝带,行动感应器和杀伤性地雷成了脉动红光形成的小卵。
他眯起眼,意识到眼前这些东西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它来到他面前:除了昏暗的光线以及感觉到能量场的增强,一切都静止不动。驱逐者军队,即使那些摆出姿势要动弹一下的,也僵硬地如同小时候在塔尔锡斯贫民窟玩过的玩具士兵。电磁坦克正躲在堑壕内的位置中,但卡萨德注意到,现在即便是它们的探测雷达——在他眼里成了紫色的同心圆弧——也静止不动了。他朝天空望了一眼,看见一只大鸟悬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封在琥珀中的虫子。他穿过一团被风吹散的沙尘,它们同样悬浮在那一动不动,卡萨德抬起一只铬手,将微粒形成的螺旋物拂到地上。
在他们前头,伯劳鸟不经意地大步穿过感应地雷的红色迷宫,跨过安全光束的蓝色线条,避开自动开火扫描器的紫色脉冲,越过黄色的密蔽场,声波防御周界线的绿墙,走进了突击艇的阴影中。莫尼塔和卡萨德紧随其后。
——这怎么可能?卡萨德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是通过某种媒介提出的,不是心灵感应,而是比植入式传导物复杂千万倍的东西。
——他控制时间。
——大哀之君?
——当然。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来?
莫尼塔指了指一动不动的驱逐者。——他们是你的敌人。
卡萨德觉得他最终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了。这是真实的。驱逐者士兵的眼睛,在头盔之后一眨不眨,是真实的。驱逐者的突击艇,矗立在左边,就像褐色的墓石,也是真实的。
费德曼·卡萨德明白,自己可以把他们——所有突击队员和突击艇船员——全数杀死,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时间并没停止——正如飞船在霍金驱动驾驶状态下,时间也并没停止——仅仅是不同速率的问题。如果有足够多的时间,固定在他们头顶的鸟儿就能完成一次翅膀的扇动。如果卡萨德有耐心旁观足够长的时间,面前的驱逐者就会眨一下眼睛。同时,卡萨德、莫尼塔和伯劳鸟可以杀死所有驱逐者,而驱逐者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受到了攻击。
卡萨德明白,这不公平。这是不道德的。这在根本上是违反了新武士道法则,甚至比冷酷地屠杀平民更为不道德。荣誉的精髓体现在平等决斗的瞬间。他正打算将这想法发送给莫尼塔,但她说(想)——看好。
时间再次流淌了,声音随之勃然爆发,就像空气急流冲进了气闭门中。那只鸟再次翱翔,在头上盘旋着。沙漠微风吹着尘土扑向静电密蔽场。一名驱逐者突击队员本来单膝跪地,现在站了起来,他已经看见了伯劳鸟,以及两个人类的身影,马上在战术通讯信道上尖叫着什么话语,并且举起了能量武器。
伯劳鸟看上去并没有动——对卡萨德来说,它仅是在这消失,又在那出现。驱逐者突击队员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满面质疑地低下头,看着伯劳鸟的臂膀取出了自己的心脏,那颗心就在那刀刃之拳中抓着。驱逐者呆呆凝视着,嘴巴大张想要说话,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卡萨德转身朝左边看去,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名全副武装的驱逐者。这名突击队员笨手笨脚地抬起手里的武器。卡萨德手臂一挥,感觉到如铬的力场发出嗡嗡的响声,然后,那平滑的手掌切进了甲胄、头盔,切进了颈部。驱逐者的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沙尘中。
卡萨德跳进一条浅浅的堑壕,好几个驱逐者开始转过身来。时间仍然不正常。头一秒,敌人的动作极度缓慢,下一刻,他们开始急速扭动,仿佛毁坏的全息像被调整到四分之五的速度了。但他们永远不会快过卡萨德。新武士道法则早已被卡萨德丢到九霄云外了。这些野蛮人,曾经想要杀死他。他砍断了一个人的后背,走到一边,如铬的手指挺直猛刺,插进了第二个男人的甲胄,然后碾碎了第三个人的咽喉,避开朝他慢动作刺来的一把匕首,把挥匕首的那个家伙的脊梁骨给踢断了。接着,他朝上一跃,跳出了沟渠。
——卡萨德!
卡萨德迅速俯下身子,一条激光束从他肩膀边徐徐穿过,一路上灼烧着空气,就像导火线缓慢燃烧的红光。激光爆裂着擦身而过,卡萨德闻到一股臭氧的味道。不可能。我竟然躲开了一束激光!一个驱逐者正在操纵架在坦克上的地狱之鞭,卡萨德拾起一块石头,朝他掷去。声波屏障裂开了,炮手突然朝后摔去。卡萨德从一具尸体的弹药带中拿出一颗等离子手榴弹,跳到坦克的舱盖上。榴弹爆炸的间歇火焰冲得跟突击艇的船首一样高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三十米之外了。
卡萨德停了下来,迎着暴风,看见莫尼塔也在那大屠杀。鲜血溅在她的身上,但是并没粘在上面,它们流淌在如彩虹般弯曲的下巴上,肩膀上,胸上,腹部上,如同油在水面上流淌。她的目光穿越战场,朝卡萨德看来,卡萨德感到内心的嗜血冲动重又奔腾起来。
在她身后,伯劳鸟慢慢地在混沌中移动,在选择他的牺牲品,仿佛是在收割。卡萨德看着此生物瞬时消失,又瞬时出现,他豁然大悟,在大哀之君的眼里,他和莫尼塔会动得极其缓慢,跟驱逐者在卡萨德眼里瞧到的如出一辙。
时间跳跃,移动到四分之五的速度。幸存下来的那些士兵现在乱作一团,在互相开火,擅离职守,争相抢着要登上突击艇。卡萨德琢磨了一下,对他们来说,过去的一两分钟对他们来说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模糊的东西穿越了他们的防御位置,战友鲜血淋漓地死去。卡萨德看着莫尼塔在他们的队列中移动,悠闲从容地肆意屠杀,令他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能控制时间了:眨眨眼,他的对手慢到三分之一的速度,眨眨眼,事情回到他们几乎正常的脚步。卡萨德的荣誉感和理智开始大声疾呼,停止这屠戮,但是他的犹如情欲的嗜血冲动压倒了一切异议。
突击艇中有人封住了气密门,现在,有个吓得魂不附体的突击队员用可控等离子炸弹炸开了大门。暴徒一侵而入,践踏着伤兵,那些伤兵正和无形的杀手搏斗。卡萨德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进去。
成语“背水一战”说的恰如其分。纵观历史上的军队遭遇战,人类战士如果被困在某地,毫无回旋余地,那么,他们就会展开殊死的搏杀。不管是滑铁卢的圣拉埃和乌古蒙的走廊,还是卢瑟斯的蜂巢管道,历史上最可怕的肉搏战几乎都是在狭小的空间中打响的。在这种地方,你完全没有退路可言。就今天来说,这句话也完全正确。驱逐者战斗地……死地……就像是背水一战的人。
伯劳鸟已经让突击艇失去了战斗力。莫尼塔继续留在外面,屠杀留在岗位上的六十个突击队员。而卡萨德则对舰内的人大开杀戒。
最后,另一艘突击艇开始朝自己难逃一死的同伴开火。那时卡萨德已经出来了,他看着粒子束和高强度激光缓缓朝他袭来,漫长的时间之后,导弹发射了,它们运动得如此缓慢,卡萨德几乎可以在它们飞的过程中在上面写他的名字。那个时候,所有驱逐者都已经死在了荒废的舰艇之中,死在了四周,但是密蔽场仍然在运行。能量弥散和冲击力爆炸将外周界线边上的尸体抛向空中,仪器着了火,沙地亮堂堂的仿若镜子。卡萨德和莫尼塔呆在橘红火焰的圆罩下,目视着剩下的那艘突击艇撤退到太空中去了。
——有办法拦住他们吗?卡萨德气喘吁吁,汗雨如注,由于兴奋几乎在打颤。
——有,莫尼塔回答,但是我们不会去拦他们。他们会把信息带回到游群。
——什么信息?
“过来,卡萨德。”
第二章(十四)
他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反射的力场消失了。莫尼塔的胴体上覆着一层汗,油光鉴亮;她的黑发聚成一簇,贴在鬓角上;她的胸部坚挺。“过来。”
卡萨德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他自己的力场也消失了——他通过自己的意识让它消失了。现在,他比记忆里任何往昔的日子都更加亢奋。
“过来,”莫尼塔轻柔地呼唤道。
卡萨德走了过去,抱起了她,感觉到她臀部汗溜溜的滑润,他抱着她来到风蚀小丘顶上的一片草地上,把她放到地上,边上是一摞摞驱逐者的尸体,然后,卡萨德粗暴地分开了她的双腿,单手抓住莫尼塔的两只手,将她的双臂举到她的头顶,按在了地上,然后将自己长长的身体俯到了她双腿之间。
“嗯,”莫尼塔轻声细语,卡萨德亲吻着她的左耳耳垂,将他的嘴唇贴到她脖弯的脉动上,轻舔着她的咸涩汗水味。躺在死尸之中。还会有更多的死人。成千。上万。死尸的腹中传来大笑。一长列一长列士兵从跳跃飞船中出现,进入等候着的火焰中。
“嗯,”她的气息热烈地吹在卡萨德的耳畔。她扭脱双手,顺着卡萨德湿漉漉的肩膀滑下去,长长的指甲沿着他的背部落下,将他拉近。卡萨德勃勃悸动。远距传送门打开了,长长的攻击航母的冰冷躯体驶了进来。等离子炸弹的热火。成百上千的舰船,成千上万,舞动着,毁灭了,仿若旋风之中的尘埃。紧密的血红之光形成的巨大圆柱在广袤的地域内切割,将目标浸沐在热火的汹涌澎湃之中,尸体在红光中沸腾。
“嗯。”莫尼塔向她敞开她的身体,也张开了她的嘴。身体上下是一片暖流,她的舌头纠缠在他的嘴中,卡萨德感受到温暖摩擦的款待。他紧绷着身体,让温润的感觉卷住了自己,他们开始一起扭动起来。一百个世界的热量。大陆在燃烧,发出阵阵明亮的光芒,沸腾海洋的波涛翻滚。空气也仿佛烧起来了。过热空气组成的海洋波涛汹涌,仿若温暖的皮肤由于恋人的触摸而复苏了。
“嗯……嗯……嗯……”莫尼塔的气息暖暖地拂在他的嘴唇上。他的皮肤油光闪亮,滑如丝绒。现在卡萨德加快了动作,随着感觉膨胀,宇宙收缩了。她包着他,温暖、湿润紧紧围着他,意识缩小了。卡萨德似乎意识到在存在的中心传来阵阵压力,作为回应,现在他猛烈地动作起来。费力。卡萨德脸作怪相,闭上双眼,看见了……
……火球扩张,群星垂死,太阳爆炸,发出巨大的火焰冲击波,星系在狂热的毁坏中覆灭……
……他感觉到胸口阵阵刺痛,但他依旧无法停止,速度愈发得快,他睁开双眼,看见了……
……巨大的钢铁荆棘从莫尼塔的胸间耸立起来,卡萨德无意之中停了下来,退缩了,那些荆棘几乎把他刺穿,荆棘之刃上鲜血淋漓,血滴在她的胴体上,她白皙的胴体上。现在,那些刺刃反射着光芒,胴体冷如死寂的金属。卡萨德透过被激情朦胧的双眼望着莫尼塔,她的双唇干枯了,卷曲了,显现出一排排钢铁之刃形成的利牙,即便在此时,她的手指依旧紧抓着他的臀部,那是些金属刀刃,挥砍在那,双腿犹如强力的钢箍禁锢了他,她的眼睛……
……在高潮前的最后一秒,卡萨德欲图脱身离开……他的双手卡住她的喉咙,紧紧压住……她紧紧缠着他,仿佛一条水蛭,一条七鳃鳗,时刻准备让他窒息而死……他们在死尸中翻滚……
……她的双眼仿若两颗红宝石,疯狂闪耀着热光(他那疼痛欲裂的下体也仿佛充满了那股热量),如火焰般扩散,四处溢散……
……卡萨德双手猛击地面,从她的怀抱……它的怀抱里跳了出来……他的力量疯狂无比,但那还是不够,可怕的重力将他们压在了一起……仿佛七鳃鳗的嘴巴在吮吸着他,他感觉自己就要爆炸了,他望向她的眼睛……世界的毁灭……世界的毁灭!!
卡萨德尖叫着脱身离开。在他一跃而起,冲向边上时,他的一大片皮肉被扯掉了。铁牙“喀哒”一声紧紧合住,差一点咬断他的那玩意。卡萨德猛地摔向一侧,打着滚,逃之夭夭,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抖动。有什么液体勃然喷出,一泻如注,洒落在一具尸体紧握的拳头上。卡萨德痛得大声呻吟,再次打起滚来,如胎儿般身体蜷曲,然后又一次。
他听见一阵咝咝声和瑟瑟声,她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卡萨德背靠地蜷曲着身子,迎着阳光,忍受着自己的痛苦,眯起眼睛朝上看去。她矗立在他身前,双腿叉开,那是无数荆棘组成的侧影。卡萨德擦了擦眼睛旁的汗水,看了看自己擦汗的手腕,鲜血殷红,他等待着,等待着致命的一击。他的皮肤收紧,期待着刀刃挥砍进血肉之躯。但是没有,卡萨德大口喘着气,他仰起头,看见莫尼塔正站在他身前,腿是洁白的肉体,而不是钢铁之躯。她的脸由于背着日光而黝黑,但是卡萨德看见红色的火焰在她眼睛的千面之核中慢慢熄灭。她咧嘴微笑,卡萨德看见日光在她的排排金属之牙上闪烁。“卡萨德……”她轻声细语道,这是沙子刮擦在骨头之上的声音。
卡萨德赶紧挪开眼睛,挣扎着爬起身,跌跌绊绊地越过一具具尸体,越过火热的碎石,胆战心惊地脱身离去。他没有回头。
过了将近两天,海伯利安自卫队的侦察小队才发现了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当时他正躺在通向废弃的时间要塞的草地荒野中,不省人事,那地方离死寂之城和驱逐者弹出的分离舱的废墟有二十多公里。卡萨德全身赤裸,由于长时间曝晒,加上受了好多处重伤,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他在紧急野外救助的治疗下恢复良好,并立即被紧急空运,从笼头山脉南方送至济慈的医院。自卫队的侦察小队小心谨慎地朝北方行进,防范着光阴冢四周的逆熵场,提防着驱逐者留下的饵雷。什么也没有。侦察队仅仅发现了卡萨德那艘脱逃机器的残骸,还有两艘突击艇烧坏的船体——驱逐者从轨道上炸坏的两艘舰艇。他们毫无头绪,不知道驱逐者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舰船熔成一堆渣,而驱逐者的尸体——舰内舰外都有——都被烧得无法进行解剖和分析了。
过了三个海伯利安日,卡萨德恢复了知觉,他信誓旦旦,说在偷了“鱿鱼”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然后,当地时间两个星期后,他乘坐军部的火炬舰船离开了海伯利安。
一回到环网,卡萨德就辞去了军部职位。有一段时间他活跃在反战运动中,偶尔会出现在全局网上,主张进行裁军。但是布雷西亚受到的攻击已经动员霸主向真正的星际战争迈进,而三个世纪以来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所谓的星际战争。与此同时,卡萨德的意见或是石沉大海,或者被视为他这“南布雷西亚屠夫”的愧疚良心而拒绝接受。
布雷西亚之后的十六年间,卡萨德上校从环网消失了,从环网的意识中消失了。虽然十六年间没有发生什么大战,但是驱逐者仍旧是霸主的头号大敌。费德曼·卡萨德已经成了一个慢慢褪去的记忆。
卡萨德讲完故事时,已是晨末。领事眯起眼,环顾四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第一次注意到游船及其周遭的环境。“贝纳勒斯号”已经驶到霍利河主水道上了。蝠鲼在动力器具中喷出滚滚湍流,与此同时,链条和钢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贝纳勒斯号”似乎是仅有的一艘溯河而上的船只,但是现在,他们可以看见有不少小艇在朝另一个方向行进。领事摸摸额头,惊讶地发现手在汗水上滑脱了。天气非常暖和,油布的阴影蹑手蹑脚爬开了,可领事还木知木觉。他眯起眼,把眼睛上的汗水擦掉,走回阴影中。机器人在桌子旁边的橱柜中放着酒瓶,领事给自己倒了点酒。
“我的天啊,”霍伊特神父说,“那么,按照这个叫莫尼塔的生物所说的,光阴冢是在逆着时间流的方向移动,是不是?”
“对。”卡萨德说。
“有这种可能吗?”霍伊特问。
“有。”回话的是索尔·温特伯。
“如果这是真的,”布劳恩·拉米亚说,“那么,你‘遇到’这位莫尼塔的时间……不管她真名叫什么……是在她的过去,也就是你的未来……也就是说,你们将在未来会面。”
“对。”卡萨德说。
马丁·塞利纳斯走到栏杆前,朝河里吐了口唾沫。“上校,你觉得这婆娘是伯劳鸟吗?”
“我不知道。”卡萨德的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塞利纳斯转头看着索尔·温特伯。“你是名学者。伯劳鸟神话中,有没有提到这东西会变形?”
“没有。”温特伯说。他正在为他的女儿准备奶瓶。婴儿发出轻轻的啜泣声,小手指正乱扭着。
第二章(十五)
“上校,”海特·马斯蒂恩说,“力场……不管那战衣是什么东西……你在遭遇到驱逐者,遭遇到这个……女人之后,还留着那衣服吗?”
卡萨德盯着圣徒瞧了一会,然后摇摇头。
领事凝视着自己的酒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头猛地抬起来。“上校,你说你看见了伯劳鸟的杀戮之树……那东西刺穿它受害者的树。”
卡萨德眼里带着谁见谁遭殃的眼神,起先他看着圣徒,接着朝领事看去,他慢慢点了点头。
“树上有人?”
头又点了一下。
领事擦了擦他下嘴唇的汗水。“如果这棵树与光阴冢一样,是逆着时间流的方向移动的,那么,这些受害者都来自我们的未来。”
卡萨德默不作声。现在,其他人也在盯着领事看,但似乎只有温特伯明白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以及领事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
领事抵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再一次擦嘴边的汗水。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在那看见我们中的任何人了吗?”
卡萨德仍旧沉默着。过了一分多钟。河水和游船索具的低柔声音似乎突然间变得异常响亮。最后,卡萨德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看见了。”
静寂再一次蔓延开来。布劳恩·拉米亚打破了这片沉默。“你能告诉我们,你看见的是谁吗?”
“不。”卡萨德站起身,走到楼梯前,打算走到甲板下面去。
“等等。”霍伊特神父叫道。
卡萨德在楼梯顶上停下脚步。
“可不可以至少再告诉我们另外两件事?”
“什么事?”
霍伊特神父脸上现出又一波痛苦来袭的扭曲表情。他那憔悴的脸庞变得异常惨白,满脸是汗。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问道:“第一,你有没有觉得,伯劳鸟……这个女人……想要设法利用你发动这可怕的星际战争?而这场战争你已经预期到。”
“是的。”卡萨德轻声说道。
“第二,你能告诉我们,假如你最后朝圣见到了伯劳鸟……或者这个莫尼塔,你打算向他们提出什么请求?”
卡萨德终于笑了。那是一丝难过的笑容,充满了冷酷之情。“我不会请什么愿,”卡萨德说,“我不要他们任何东西。如果我这次能见到他们,我会杀了他们。”
其余朝圣者没有吭声,也没有互相对望几眼,卡萨德走了下去。“贝纳勒斯号”继续朝正北偏东方向前进,中午时间慢慢消磨掉,下午到来了。
第三章(一)
距日落还有一小时,“贝纳勒斯号”游船驶入了纳雅得①的内河港口。船员和朝圣者靠在扶栏上,凝视着郁积的余烬。那儿曾经是一座拥有两万人的城市,现已所剩无几。著名的河滨客栈,修建于悲王比利时代,现已烧得只剩下地基了;它那烧焦的船坞、桥墩和遮阴阳台崩溃塌陷,倒坍在霍利河的浅滩之中。海关大楼被烧得只剩骨架。而城市北端的飞船集散站也只剩黑糊糊的空壳,它那系留塔变成了一堆尖塔状的焦炭。河滨那座小型伯劳神殿,没有残存一丁点的遗迹。在朝圣者看来,最糟糕的就是纳雅得的河流车站也毁损了——动力码头在火烧焰燎之后,下垂塌陷,而蝠鲼展开羽翼,在水中通行无阻。
“真他妈该死!”马丁·塞利纳斯嚷嚷道。
“到底是谁干的?”霍伊特神父问道,“伯劳鸟吗?”
“更可能是自卫队,”领事说道,“虽然他们可能是刚与伯劳鸟干了一架。”
“真不敢相信,”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她转身朝贝提克看去,机器人刚刚登上后甲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你晓不晓得发生了这事?”
“不知道,”机器人回答道,“一周来,我们与船闸以北的任何地方都失去了联络。”
“那该死的为什么没了联络?”拉米亚问道,“即使这个荒芜的世界里没有数据网,你们不是还有无线电么?”
贝提克微微一笑。“是的,拉米亚女士,有无线电,不过通讯卫星坏了,位于卡拉船闸的微波中继站也被破坏了,我们无法进入短波通信波段。”
“蝠鲼怎么样了?”卡萨德问道,“靠我们的那几个,我们能不能继续朝边陲赶去?”
贝提克皱皱眉头。“我们不得不那么干,上校,”他说道,“但这是犯罪。动力器具中的那两条推了那么长时间,还没缓过劲来呢。要是有新的蝠鲼,我们就能赶在天亮前到达边陲。用眼下这两个呢……”机器人耸了下肩,“如果运气好,那些个畜牲幸存下来的话,我们会在下午早些时候抵达……”
“风力运输船仍将在那儿,对不对?”海特·马斯蒂恩问道。
“我们必须这样假设,”贝提克说道,“假如你允许,我要去给我们这些可怜的畜牲喂食去了。一小时后,我们应该就能重新上路了。”
在纳雅得废墟内,他们没见到一个人影,附近也没有。城市上空看不到一条飞艇。朝着小城的东北角行驶了一个小时,他们进入了一片地方。在那里,霍利浅滩边的森林和农场渐渐让位于草之海南侧波浪起伏的橙色草原。偶尔地,领事会见到建筑蚁筑起的泥塔,在河的附近,有几个这种锯齿状的泥塔,几乎有十米高。但是没有保存完好的人类居住地的迹象。位于贝蒂浅滩上的渡口完全不见踪影,甚至没有留下条船缆或者什么避寒棚屋,也就无法确定那个差不多坚守了两个世纪的渡口的具体位置。洞窟角的河流信使客栈阴暗冷寂。贝提克和其他的船员高声呼叫,但是从黑乎乎的洞口中没有传出一丝回应。
太阳落下,给河流上带来了一种感官上的宁静,不久之后,虫儿聒噪,夜鸟啼啭,组成了一首大合唱,打破了宁静。有一会儿,霍利河的河面化作了一面淡绿色的镜子,映出黄昏的天空,觅食的鱼儿跃出水面,蝠鲼运转扰起尾波,只有在这时,水面才泛起涟漪。当真正的夜幕降临,蜿蜒起伏的山峦围绕着诸多山谷溪涧,其中有不计其数的草原蛛纱舞动着身姿——比起它们在森林里的远亲,这些蛛纱色泽更淡,但面积也更大,发出冷光的暗影足有幼童般大小。星座出现,点点流星划曳而过,穿过夜空,这幕夜景远离所有的人造灯火,璀璨壮丽。此时,在游船后甲板上,提灯亮起,晚宴开席了。
伯劳朝圣者默不作声,他们仿佛依旧沉思于卡萨德上校讲述的那个令人困惑的骇人故事。领事自打正午起,就一直在啜饮美酒,而此刻他感受到了让人愉悦的迷离恍惚的滋味——远离现实,远离记忆的痛楚——正是这些使得他能够熬过每一个日日夜夜。现在他开口发话了,询问着该谁来讲故事了,嗓音毫不含糊、小心谨慎,也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老酒鬼才办得到。
“我。”马丁·塞利纳斯回答道。诗人也是从这天老早时起就在不停地喝酒了。他和领事一样,小心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但他瘦削脸颊上露出一抹红晕,两眼放射出近乎狂躁的眼神,泄露出老诗人已经不胜酒力了。“不管怎样,我抽中了三号……”他举起自己的那张签纸,“如果你们想要听听这个见鬼的故事,那我就来讲讲吧。”
布劳恩·拉米亚举起了自己的那杯酒,愁容满面,然后又把杯子放下。“或许我们应该讨论下,大家从头两个故事中领会到了什么,想想怎么可以把它联系到我们目前的……状况。”
“还不到时候,”卡萨德上校说,“我们没有足够的信息。”
“让塞利纳斯讲吧,”索尔·温特伯讲道,“然后我们可以开始讨论我们听到的故事。”
“我同意。”雷纳·霍伊特说。
海特·马斯蒂恩和领事点点头。
“全都同意!”马丁·塞利纳斯大声喊道,“我会讲我的故事。不过先让我解决掉这杯该死的酒。”
诗人的故事:
《海伯利安诗篇》
起初有了词语。然后就有了他妈的文字处理器。接着又来了思想处理器。紧接着就是文学的灭亡。事儿就是这样。
弗朗西斯·培根曾说过:“将词语胡乱地拼凑到一块儿,会对心智造成极度的阻碍。”我们都出了份力,给心智加上了最坚固的障碍,难道不是么?我做得比大多数人都卖力。有位20世纪已经被人遗忘的优秀作家——他曾有句名言:“我喜爱当个作家,可我无法承受文字工作。”明白了吗?这么说吧,吾友,我喜欢当个诗人,可我就是无法承受那些个天打雷劈的词语。
从哪开始呢?
要么从海伯利安说起?
第三章(二)
(淡入)
那差不多是在两百个标准年之前了。
悲王比利的五艘种舰在那再熟悉不过的湛青天幕之上旋转,如同一朵朵金色蒲公英。我们像征服者一样地降落,趾高气扬地来回走动;两千多名视觉艺术家、作家、雕塑家、诗人、基艺家、视频制作者、全息电影导演、组合师、分解师,还有一些鬼才知道的家伙,同时还有五倍之多的跑龙套的:为数众多的管理人员、技术人员、生态学家、监工、宫廷侍从、职业马屁精、更不用提皇室那一窝子蠢蛋了,同样,这些家伙又有着十倍于他们的机器人在侍奉他们,那些机器人都很乐意去耕种土地、照看反应堆、供养整座城市、扛起痛苦、负上重担……见鬼,你们明白了吧。
我们着陆的那个世界早已被一些可怜的混球播种过了,他们在两个世纪前就已经成了土著,只要可以,他们就会用手势代替嘴巴说话,用棍棒代替大脑思考。很自然,这些勇敢的先行者的高贵子嗣们把我们当成神来欢迎——特别是在我们的一些安全人员将他们中的一些好斗成性的头头熔成一堆渣后——我们也自然接受了他们的崇拜,就好像那是我们份内应得的,然后把他们安排在我们的蓝皮肤之友的隔壁工作,让他们耕种南方的土地,在山上建造我们辉煌的城市。
那的确曾经是山岳之上的一座辉煌之城。如今那已成一片废墟,从中你瞧不出什么端倪。三个世纪前,沙漠就已经开始开拓疆域;从山上通下来的导水管也早已陷落,粉身碎骨;城市本身只剩下一堆骸骨。然而在它的时日里,诗人之城的确是很美好的,它带着一点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味,有着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的心智激昂的感觉,以及印象派画家当道时期的巴黎的艺术热情,还有轨道之城头十年的那种货真价实的民主,对了,还有就是鲸逖中心没有尽头的未来感。
不过到最后,这些东西全都不见了。它仅仅是胡鲁斯加王①那幽深恐怖的蜜酒厅,而怪兽就在屋外的黑暗中等待。我们当然有自己的格伦德尔。假如瞥一眼悲王比利精神萎靡的侧影,我们甚至有了胡鲁斯加王。但我们惟独缺少我们的“耶特王”;我们伟大的、宽肩膀、小脑袋的裴欧沃夫,跟他那支由快乐的精神病人组成的乐队。由于缺少了英雄,所以,我们习惯于受害者的角色,我们写十四行诗、排演芭蕾舞、打开卷轴,与此同时,我们那如荆棘如钢铁的格伦德尔在夜幕下制造恐怖,收割大腿骨和软骨头。
正是那个时候,我——当时还是个色帝②,从身子骨就可瞧出我的色心——顽固执着、持之以恒,历经五个哀愁的世纪,离完成我的《诗篇》仅一步之遥,那是我一生的作品。
(渐黑)
我想到,我的这个“格伦德尔物语”尚不成熟。演员尚未登场亮相呢。虽然毫不关联的情节、支离破碎的文章,都拥有各自的拥趸,更不用提我的作品了。可是到最后,我的朋友啊,是什么东西决定了作品是在羊皮卷上永垂不朽,还是锒铛落败呢?是角色。难道你们从没有怀过这样不为人知的念头:在此刻,哈克和吉姆①正在某个地方拖着他们的木筏,下某条远在天涯的河流,可是,相比在早已忘却的日子里给我们试鞋的鞋店职员来,他俩难道不是来得更加真切么?无论如何,假如要把这他妈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一遍,你们就该知道故事里有哪些角色。所以——尽管这让我痛心不已——我还是会返回到故事的开头,重新开始。
起初有了词语。然后用经典的二进制语言给词语编了程。然后词语说:“要有生命!”就这样,在一个月圆之夜,卵子成熟了,在我老妈庄园的技术内核地窖里的某处,来自于我那过世好久的父亲的速冻精子被解冻,进入悬浮状态,像很久以前的香草芽一般地扭动,被注入到一个有点儿像水枪、又有点像假的那玩意的装置里,并且——随着扳机无比奇妙的一击——射进了我老妈的体内。
当然,老妈并非一定要用这种不开化的方式来受孕。她可以选择宫外受孕,和一个移植了父亲DNA的情人做爱,或者叫它克隆的代用品,基因拼合的处女生殖,随便你怎么称呼……可是,就像老妈在日后告诉我的,她向传统叉开了双腿。我的猜测是她更喜欢传统的法子。
总之,我出生了。
我出生在地球上……旧地上……妈的,拉米亚,如果你不信的话,滚蛋去吧。我们住在老妈的庄园里,位于一座小岛上,离北美保护区不远。
对旧地之家的素描:
草地西南片开外,树木轮廓犹如绉纸,在其上方,短暂的晨光由紫罗兰色褪变成紫红色,然后是紫色。天空仿若精美的透明瓷器,没有一丝云朵或者凝迹的伤痕。第一束日光,如同交响乐前的宁静;紧随而来的日出,仿佛铙钹共鸣的突然一击。橙色和赤褐色爆发成金灿灿的光芒,那超长的冷光从天而降,洒向茵茵翠意:叶影,树荫,柏木和垂柳的卷须,以及林间空地上静谧翠绿的柔滑草坪。
老妈的庄园——我们的宅院——面积有一千英亩,坐落于百万英亩荒野之中。大得如同小型草原的草地上,青草绵绵,长势喜人,使人禁不住想要躺下来,在柔软的茵茵绿草上小憩片刻。壮丽的遮荫树好比日晷仪,一列列树荫庄严地转着圈;此刻正在汇合,正在收缩,向正午行军,它们最终会往东延伸,告示着一日的终结。威严的橡树。巨大的榆树。棉白杨、柏树、红杉,还有盆景。榕树垂下新生的树干,就像是以天作顶的神殿中光滑的支柱。柳树整齐地列于运河两侧,列于偶然冒出的溪涧之畔,垂下的枝条迎着风儿,吟起远古的挽歌。
我们的庄园坐落在一座低矮的山丘上,到了冬季,那儿棕褐色草地的弧线看上去就像某种雌兽平滑的胁腹,那部位全是大腿肌肉,意味着速度。庄园炫耀着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连生宅邸:东面庭院里的一座绿玉塔,会捕捉到拂晓的第一缕阳光,南翼的一列山墙,会在午茶时分给水晶温室投上三角形的阴影,而沿着东面的门廊,数个阳台、以及庄园外面迷宫般的楼梯,会与午后的影子玩耍起埃舍尔游戏。
当时“天大之误”已经发生,不过地球尚可居住。我们住在这一处庄园的大部分时间,被我们古雅地称为“缓和期”。基辅小组的那个该死的小型黑洞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地心,等着它下一顿的晚餐。有时候整个星球会痉挛,但每次痉挛之间会有十到十八个月的平静月份,那就是“缓和期”。在“可怕期”,我们正好在柯瓦叔叔那儿度假。那地方在月亮以外,是颗小行星,在驱逐者迁移前就已被引到那儿,并且接受了星球改造。
你也许已经知道,我出生时就把银调羹藏在了屁眼里,十足的势利小人。对此我不会辩解。在经历三千年玩弄民主的岁月后,旧地上遗留下来的家庭渐渐明白,要除掉这样的社会渣滓,惟一的方子就是禁止他们生育后代。或者,去资助播种舰队;或者回旋飞船的探险,远距传输器的新移民……大流亡时期一切恐慌紧急事件……只要他们在地球以外生育后代,使旧地获得清静就好。但事实上,故土已经成了患病的老婊子,没多大能耐了,社会渣滓星际远征的欲望完全没有受到任何负面影响。他们可不是傻冒。
和佛陀一样,我几乎到长大成人之时才知悉贫困潦倒是何物。按标准年算,我那时十六岁,正处于四处游历的一年,我背着背包穿越印度时,见到了一名乞丐:出于宗教的原因,印度的旧式家庭把他们留在身边,然而那时我只知道这个男人衣衫褴褛,肋骨凸现,举起一个柳条篮子,里面摆着一只古老的触显,乞求我那寰宇卡的轻轻一触。我的伙伴们认为这种行为歇斯底里。我则呕吐了。那事发生在贝纳勒斯。
我的童年手握特权,但却并不让人讨厌。我拥有着愉快的回忆,譬如贵妇人席贝尔的著名派对(她是我的姨妈)。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曼哈顿群岛上举行的三日派对,来自轨道之城、欧洲的生态建筑的宾客们搭乘着登陆飞船降落于会场。我记得耸立在海水上的帝国大厦,楼宇的光亮反射在泻湖与蕨草滋生的沟渠上;电磁车载着乘客们登上■望甲板,与此同时,在其四周杂草丛生、由稍矮些的建筑形成的岛状土堆上,烹饪用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
那些日子,北美保护区是我们的私人运动场。据说,仍有大约八千人住在那个神秘的陆地上,但半数是护林人。其他包括叛逆的基艺家(他们从事的工作是:让上古灭亡的北美植物和动物死而复生),还包括生态工程师,授权居住的原始人(比如说奥贾拉拉·苏或者地狱天使行会),另外还包括偶尔到此一游的旅客。我有个堂兄,据说他曾背包不停往返于保护区的两个观测地带,但是他在中西部的确干过这事,那里的各地带之间相对来说靠得很近,而且恐龙群落也更为稀少。
第三章(三)
天大之误后的头一个世纪里,盖亚①已经受了致命创伤,正拖着步子缓缓地走向死亡。“大萧条期”,毁灭尤其来的严重——小块土地经常出现痉挛,情况每况愈下,每次发作之后,随之而来的情形更为骇人——但是地球坚忍着,尽力进行自我修复。
我前面说过,保护区是我们的运动场,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垂死的地球都是。我七岁时,老妈让我有了自己的电磁车,这个星球上,所有地方离我家都只有一小时以内的飞行旅程。我最要好的朋友,阿马尔斐·施瓦茨,住在埃里伯斯山①庄园,那儿曾经是南极共和国。我俩天天见面。旧地法律禁止使用远距传输器,这个事实丝毫没让我们伤脑筋;我们在夜里躺在某个山坡上,仰着脑袋,透过一万个环轨灯和星环的两万个灯塔,望向星空,望着两三万肉眼可见的星星。我们没有一丝嫉妒之情,也没有任何冲动,要加入大流亡。正是大流亡,加速了远距传输器的编织,最终编成了世界网。在当时,我们仅仅感到高兴。
我脑子里对我老妈的记忆被固定住了,真是奇怪,似乎她是我的《垂死的地球》小说中另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也许她是。也许我是由欧洲自动化城市中的机械人抚养长大的,喝的是亚马逊沙漠中机器人的奶,或者,我仅仅是在大桶中培育长大的,就像啤酒酿造者的发酵粉一样。我记得,老妈那白色的睡衣像鬼魂一样滑行在庄园那阴暗的房间里;当她坐在温室里,光线投下,投影出缎带装饰,夹杂着灰尘,她会倒上一杯咖啡,此时,我记得他那长着纤纤细指的手背上无数脆弱的蓝色静脉;烛火牵绊在她头发的蛛丝光辉中,就像一只金色的苍蝇羁绊在那,她的头发卷成贵妇人风格的一个圆髻。有时,我会梦到她的声音,那轻快的音调,带着在子宫里打转的意味,但是我随即醒来,发觉那仅仅是风儿吹过蕾丝窗帘的声音,或是什么不知名的海洋在拍打着礁石。
从我最初有了自我意识起,我就已经知道,我会成为——应该成为——一名诗人。这不是说我好像有多少选择;而更像是那垂死的美丽,吸完了我最后一口气,然后下达了命令:我注定得在余生和词语玩耍,这似乎是为了补偿它随手在它的牛栏世界里对我们种族的大屠杀。管它呢,反正我就成了一名诗人。
我有个导师,名叫巴尔萨泽②,是个人类,但是很老,这位难民来自古老亚历山大的带着肉体气息的小巷。巴尔萨泽几乎全身都闪烁着蓝白的光芒,那源自于早期不成熟的鲍尔森疗法遗留的蓝色;他就像一个熠熠发光的人类木乃伊,封在了液体塑料中。而且此人颇为好色,是个出名的登徒子。几个世纪之后,我成了一名色帝,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可怜的巴尔萨泽君的冲动,但是在那些日子里,庄园通常不会雇用年轻的小妞做佣人。人或机器人,巴尔萨泽君不会歧视——他一概通吃。
我还是很幸运,虽然巴尔萨泽君对年轻肉体有特别的嗜好,却不会对同性下手,因此,他的胡作非为仅仅表现在:要么是他在辅导时间里连个人影也不见,要么是把注意力毫无节制的花费在了记忆奥维德③,薛尼胥,或者吴侨之的诗文之上了。
他是一名卓越的导师。我们研究了古典时期,以及近古典时期,并且去了雅典、罗马、伦敦、汉尼拔、密苏里的遗迹作了实地考察,他从没让我做过什么测验或是考试。巴尔萨泽君希望我能学会过目不忘的本领,我也没有让他失望。他说服了我老妈,所谓的“进步教育”是有缺陷的,不适合旧地家庭,所以我从不知道脑力绝技的捷径,比如RNA学习疗法,数据网深究,系统的重现训练,程序化的谈心小组,需要牺牲事实的“高层思维技巧”,或者无文字的规划。在免去这些学习内容之后,我得以在六岁之时,就能够背诵菲茨杰拉德翻译的《奥德赛》,在学会穿衣之前,我就能写六节诗了,在连接人工智能之前,我就能以螺线形的赋格诗体进行思考了。
另一方面,我的科学教育却没有受到严格要求。巴尔萨泽君对此毫无兴趣,他称科学为“宇宙的机械面”。直到我二十一岁时,我才搞明白什么是电脑,什么是零售商品部,搞明白柯瓦叔叔的星状生命维持装置其实是些机器,而不是我们周围的灵魂济世救人的显灵。我相信这世界有仙女,有鬼怪,我相信数字命理学,占星术,我相信仲夏前夕,在北美保护区的原始森林深处的魔力。就像海登①画室中的济慈和兰姆②,我和巴尔萨泽君会为“数学的混乱”干杯,哀悼由于牛顿先生刨根问底产生的棱镜所导致的彩虹诗文的灭亡。我早期怀疑一切科学和不带任何情感的事物,实际上更是对其带着憎恨,这对我后来的生活有着莫大的帮助。我已经明白,在这后科学的霸主中,依旧保持一名哥白尼前时代的异教徒,还是不难的。
我早期的诗作实在是面目可憎,但由于跟烂诗作同流合污,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我傲慢地确信,我的创作行为对于那些我正在孕育的无意义夭折还是有价值的。并且,老妈也容忍着我,任我把那些散发着臭气的大堆打油诗扔在屋子里。她纵容着她惟一的孩子,即使他沉浸在快乐的荒淫无度中,就好像一头未经管教随处方便的骆驼一般。巴尔萨泽君从来没对我的作品评头论足过;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我从没有给他看过。巴尔萨泽君认为令人尊敬的丹东是个骗子,他觉得萨姆德·布列维和罗伯特·弗罗斯特③应该用自己的肠子把自己吊死,华兹华斯是个白痴,而除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以外,其他的诗篇都是对语言的亵渎。我不知道我有何理由,可以把我的诗文给巴尔萨泽君看,虽然我知道这些诗文充满了崭露头角的天赋。
我在好几本硬传刊物上出版了几篇臭屁文章,当时,这几本刊物在欧洲的生态建筑家庭里还很流行,这些拙劣刊物的业余编辑跟我老妈一样对我太过纵容。我偶尔会央求阿马尔斐或者我其他的玩伴(他们没我那么挑剔,因此接入了数据网或者超光发射器),叫他们把我的一些诗文上传到星环或者火星上,因此可以传到那些不断萌发的远距传输器的殖民地上。他们从没给我回复。我猜他们太忙了。
在还没经历出版的严峻考验前,就相信自己是个诗人或是作家,这种信仰真是天真无邪,就跟儿时那种长生不老的梦想一样……而那无法避免的梦想破灭也一样痛苦。
我的老妈跟旧地一起死亡了。在那最后的灾变期间,有一半旧式家庭选择留下来;当时我年仅二十,我做出了自己的罗曼蒂克计划:和我的家园共存亡。但老妈有不同的决定。让她牵肠挂肚的不是我过早的驾鹤归去——她跟我一样,甚或更为自私自利,在那样一个时刻决不会替人着想;也不是挂念着我的DNA的死亡会给这条贵族血脉划上句号,而这血脉一直要追溯到“五月花”①的年代。不,这些一点也没烦扰到她,老妈操心的是:这一家子人会欠着一屁股债灭绝。看上去,我们最后几年中的奢侈放纵的钱,是从星环银行和其他谨小慎微的地外机构,通过巨额贷款筹得的。地球的大陆由于断面收缩的冲击力,正在土崩瓦解,于是,巨大的森林熊熊燃烧,海洋热浪翻腾,成了一锅了无生气的热汤,空气也变得滚烫浓稠地无法打破,稀薄地无法进入。而现在,银行来讨债了。而我是贷款担保人。
或者,准确说来,老妈的计划是:她在那个短语成为现实前,清算了所有可用的资产,把二十五万马克存进了逃之夭夭的星环银行的长期账户中,又派我旅行至天国之门的黎绂津大气保护体,这是一个围绕着织女星旋转的小型星球。甚至在那时,那个毒气星球就已经建起了一个远距传输器,连接到太阳系,而我没有传送。也没有乘独步回旋飞船,这种飞船使用霍金驱动器,每个标准年都会去一次天国之门。不,老妈把我送上了一艘三相冲击飞船,飞往偏地的这个尽头,那飞船的速度远比光速慢,里面冰冻着家畜晶胚,浓缩橘子汁,以及食客病毒,按飞船日历,这次旅程将让我花去一百二十九年的时间,还有客观如实的时间债,也就是:一百六十七年!
老妈算计着,那长期账户的累计利息将足以还清我们一家的债款,也许还能让我舒舒服服的活上一阵子。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算计错了。
第三章(四)
对天国之门的速描:
航空转运码头延伸出条条泥泞道路,它们宛若麻疯病人背上的烂疮。天空是一张烂麻布,破碎的黄褐云彩高挂其间。一座座纠结不清、奇形怪状的木质建筑在尚未完工就毁坏大半,无玻璃的窗户呆滞地凝视着左邻右舍血盆大口的洞开门户。在此处繁衍出来的土著……我想,还算是个人吧!……眼瞎脚跛,肺也会被腐败的空气烧灼了。就算一家子生个一窝十几个子孙后代出来,在五标准岁之前,这些小鬼的皮肤就会变得坑坑洼洼了,并且受到大气的刺激,泪水会永远流个不停。然后到四十岁前,他们就会一命呜呼。这些人笑起来时,嘴里露出一口烂牙,油腻头发里挤满了虱子和吸血虱的血囊。尽管如此,父母们依然洋洋自得,满心欢喜。两千万无药可救的笨伯,活生生地塞在岛屿上头的贫民窟,那座岛可比旧地上我家西侧的草地还小。天国之门的大气成分,常人一吸就挂;为了争抢为数有限可供呼吸的空气,人们更是奋力挤进空气制造厂那方圆六十里内的土地,那是工厂在毁坏之前所能供给的最大范围。
天国之门:我的新家。
老妈没有考虑到一种可能:所有旧地账户会被冻结——里面的钱全都被挪进了成长中的世界网经济体。她也忘记了,人们之所以要等着乘到霍金驱动飞船,才敢去探索银河旋臂,是因为在长期冰冻沉眠之下——相对几周、几个月的沉眠来说——大脑受永久性伤害的几率足有六分之一。我还算幸运。当我在天国之门启封,并被送往边界线外挖掘酸液运河时,脑部仅仅发生了一次意外——中风了。肉体上,我在当地时间的几周内就能复原,回到泥坑的工作岗位;但在头脑里,我所失去的东西却是自己最渴望的部分。
我的左脑完全停摆,就好像回旋飞船受创而被密封的舱室——气闭门将毁坏处隔离,让它暴露在真空之中。我仍然可以思考,并很快取回身体右侧的控制权。只有脑中主司语言的中心伤得太重,难以修复。我头颅内这台奇妙的有机计算机把语言功能当做瑕疵程序给抛弃了。掌管情感的大脑右半球并非完全没有语言的功能,但也只有最受情绪主宰的沟通单元得以幸存;我能使用的词汇苟延残喘,仅剩九个。(我后来才知道,这已经是特例了;许多脑血管意外患者所拥有的词语数量不过两到三个。)为有案可查,我还是记下来,这些是我能运用的全部词语:■、屎、尿、疤子、天打雷劈、直娘贼、屁眼、嘘嘘和嗯嗯。
迅速分析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些字词有些重复。我能够支配的语汇里有八个名词,它们表示了六项事物;八个名词有五个可以当动词用。我保留了一个意义明确的名词,以及一个既可当动词又可当虚词的形容词。这个新语言体系包含了四个单字、三个复合字和两个叠字儿语。所能表达的意义范围有四个关于排泄、两个关于人体器官、一个神圣咒语、一个交媾或要求交媾的标准用语,还有一个交媾变异语汇,但这个对我不再适用——因为我老妈早已过世。
总之,这些也够用了。
在天国之门的烂泥坑和贫民窟里摸爬滚打的三年,我不敢说那些回忆充满了喜乐,但和我之前在旧地的二十年相比,这些日子至少对我的发展是同样重要的,重要性或许还更显著些。
很快我就发现,在我的几个亲朋好友之间——比方说老泥巴,这个挖泥班的工头;昂克,这个贫民窟里跟我收保护费的恶霸;还有戚蒂,待在爬满虱虫窑子里的狐媚子,我有钱的时候会去找她睡上一晚——这些词语很吃得开。“屎■,”我会一边嘟哝一边比划,“屁眼疤子嘘嘘■!”
“啊,”老泥巴笑嘻嘻地说道,露出他仅有的一颗大牙,”要去店里找些又湿又软又嫩的乐子嚼嚼?”
“天打雷劈嗯嗯!”我也朝他笑道。
诗人的生命不仅仅在于措词有限的语言之舞,更是在于感知和记忆近乎无限的组合,同时兼具着所感所忆的灵敏。我在天国之门待了当地时间的三年,几乎有一千五百标准天数。这三年,我有时间去观看,去感受,去聆听——去回忆,似乎我重获新生了。虽然我的新生之地又是地狱,但这无关紧要;再次写作的感受是真正诗歌的精华,新鲜自然的经验是给予我新生的生日礼物。
要适应一个美丽新世界①,一个突然间比我年长了一百五十岁的新世界,没多大困难之处。过去五个世纪以来,我们谈过扩张和先驱精神,我们都明白我们的人类宇宙变得如何残废虚弱,如何徘徊不前。我们正处于一个带着创造力头脑的舒适黑暗时代;制度改变得很少,并且是通过缓慢的进化,而不是革命带来的;科学研究慢吞吞地横向蟹行,而它曾经是带着本能地大步飞跃的;发明物更是几无改变,现在对我们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的稳定技术,对我们的曾祖父来说——他们也能立马搞明白,学会怎么用。因此,当我在飞船上沉睡的那段时间里,霸主成了正式的实体,世界网被织成了近乎完美的形状,全局以民主的方式取代了人类的慈善暴君,技术内核正式退出人类事业,然后以盟友而不是奴隶的姿态伸出了它的援手,驱逐者退却至黑暗,扮演起复仇女神的角色……但是,甚至在我被打入冰棺之中,夹在猪肚子和冰冻果子露中之前,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在慢慢地爬向临界点了,这种旧趋势显而易见的扩张不难理解。此外,如果历史从自己内部审视自己,它总是像是肚子里那黑暗、帮助消化的伙食,跟史学家从远处审视那些很容易辨认的奶牛是远远不同的。
我的生命是在天国之门,是那分分秒秒的挣扎生存。天空总是没完没了的黄褐日落之色,挂在头上就像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离我的小屋仅几米之遥。我的小屋,说也奇怪,还是挺舒服的:有张吃饭的桌子,一张睡觉或者干那事的帆布床,一个用来方便的地洞,一面可以静静凝视的窗户。我的环境是我词语的真实写照。
对作家来说,监狱总是个妙地方,它会杀灭活动和消遣这一对魔鬼,天国之门也毫不例外。大气保护体监禁着我的身体,但没有监禁我的头脑,也没有禁锢住那脑袋里仅剩的那些东西。它们是我的。
在旧地,我的诗文是写在一只撒督-德科纳通信志思想处理器中的。当时,我会懒洋洋地躺在衬垫躺椅中,抑或浮在我的电磁游船中,漂在黑色的泻湖上方,又或者是沉思地走在香气四溢的凉亭里。那是些面目可憎、训练无素、毫无技巧的浮夸诗文,在此我不再赘述。在天国之门,我发现了刺激精神的体力劳动是什么样的;那不仅仅是体力劳动,我得补充,而是完完全全的弯脊折骨,痛苦榨肺,撕肠裂肚,扯裂韧带,打破卵蛋的体力劳动。但是我发现,只要这任务是既繁重又反复,我的头脑就会无拘无束地漫步在更富想象力的区域里,不仅如此,它还会飞也似地逃向更高的层面。
因此,在天国之门,我会在织女主星的红色凝视下,在污水四溅的运河里疏浚河底的渣滓,或者,我会在迷宫般的肺道中,手脚并用,缓缓地爬行在重吸菌组成的钟乳石和石笋中,与此同时,我变成了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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