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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长征记

_5 丁玲 (现代)
连日行军已觉辛苦,而今又赶路,的确疲劳了,脚也酸痛了;那被汗所沾污了的衣服有些酸臭的气味。
“明天还有一百八十里呀!”他们的连长这样说,并叫大家快些休息。于是大家赶忙地用热水洗脚,喝开水,并吃了饭,都休息了。
正在睡得很舒服的半夜,他们被起床号吹醒了,急忙忙地吃了饭,整理武装又出发。
一百八十里的暑天急行军,行——休息——爬山——下岭,大家互相鼓励着前进,直走到天色将黑,听彝民说,只有五十里了,这给了大家以很大的鼓动,因为已走了一百三十里了呢!再走,天慢慢黑了。又过了几个钟头,天已二更时分。从一个高山陡直地下去,那是在广漠黑暗的太空里,除了半明不灭的淡月和初起的稀散的几颗微星外,一切都是黑暗死寂的。人们的脚步,也轻轻地走着,生怕惊动了寂静之神似的。一会儿,不远的前面,随着微风慢慢地送来“沙……沙”的响声,突然打破了战士们在黑夜里行军的寂寥。“听!——细听呀!这是河里浪涛的声音!难道这就是金沙江河畔不成?”一个小同志,惊讶地注意地一面走一面说。
前进哟!大家同意小同志的判断而抖擞精神地前进,因为河水的声音,是万里长征中的他们的经验所易于判断出来的。现在,一百八十里的长途,被他们坚忍不拔的毅力所征服了。
的确,金沙江已映入他们的眼帘:急流的水,滚滚的波涛,汹涌澎湃地宛如万马奔腾 ,真是“浩浩长江水,莽莽向东流”啊!在黑夜里,只见月影在波涛里抛去抛来,河中景色,看不分明了。
突然间,迎面来了几个人,有一个携着一只灯笼。“大约是敌人的巡查吧!”他们这样想。因为想得到情况的缘故,要捉活的,于是迅速地将一班队伍散开埋伏,其余队伍在路侧停止。来近了,近了,正要动手,再一看,啊!原来是熟人!——是派在前头的便衣侦察员呀!
侦察员告知了敌情和渡河点,于是迅速秘密地接近河边。那时正横着两个小艇,他们当时好似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喜欢到了极点,差不多要大笑起来,但是又忍住了。
渡河,两只艇可以容三十人,于是一排人先渡过去,撑艇的是我们先预备了的好手。轻巧玲珑的小艇,在那约三百米宽的急流中,飘忽地过去了。在浪涛中,有些被水花浅湿了衣服,有些头晕了,然而一到岸也就好了。
黑沉沉的夜半,不知道船靠岸的地方,只管靠岸就算了。一上岸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一个黑影在几米的前面,见了我们向后便跑。战士们跟着便追,不到十米,到房子外,那个黑影将房门乱打,急急地叫着:“开……门!”什么原因是说不出的。追到了,一把捉住,原来是一个守河岸的敌军哨兵。那时里面听到打门,很不高兴地骂:“见鬼了么?半夜来打门!”说着便不应。战士们又听到另几个人的声音:“白板”,“三索”……从一线火光射出的门隙中,看出是打麻将的;同时阿芙蓉的气味随着微风枭枭地浮出,触鼻生香。战士们开始拍门了。
——开门哟,先生!
——干什么?
——过路的。
——过什么路!明天再来。
——我们过路来纳税的。
——纳税么?好!好!
里面听到“纳税”二字,急忙地有一个人出来开门。因为这里是厘金局,红色战士们到门边时,便在黑暗里模糊地看见了招牌,所以叫纳税。厘金局的人抱着满腔的希望,以为可以抓一手钱了。可是事情往往是难想像的,超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才开门就被捉了。
连续的,一、二、三、四、五……捉了这个房,又捉那个房,赌牌的、抽大烟的、睡眠的都捉他妈的一个精光,共六十多人。内中有三十多武装兵,没有打枪便被捉了。他们真正是一群大饭桶!
厘金局剥削来的税款共五千元白洋,亦被没收为抗日基金了。
不费一枪一弹,不损一人,也没有一个掉队——当然脚是走痛了,甚至有些破了——垂手夺取了天险的金沙江,开辟了北上抗日的前进道路,创造了战争史上光荣的一页,胜利地纪念了红“五一”。艰难危险的任务,就此宣告完成。
由金沙江到大渡河
莫休
1935年5月5日
今日只行三十里,虽因房子问题,耽延些时间,但还有半日的休息。天气既凉爽,村前又有清冽的河流。连日急行军,大家多少都有点倦意,然而不能再忍受汗液的浸渍,于是仍然一群一群地跑到河边去,浮沉在骄阳下的河流里,领略那说不尽“浴后一身轻”的轻松舒畅。
下午得到消息因金沙江对面有敌一营扼守,渡船被焚去,江面阔有五六百米,水流又较急,虽然准备好了一些材料,屡次派遣善水者和放骡子泅水,但因敌人的射击和急漩的飘荡,迄不能达彼岸。浮桥架不成,只得改向东行沿江下,至军委纵队过河处用船渡。
5月6日
六时半起行,沿昨日来小河北下,两翼受丛杂而重秃的小山环拱。河两侧敞平,居民掘渠导河流灌田,早插的秧苗已碧绿如毡,新插的尚作鹅黄色,甘蔗亦青葱过膝。农民男妇已成群的在田中劳作,见我们过,似无惊慌不安的神色。二十余里即至金沙江边之龙街(小圩场),居民约百余户,半数被民团威胁过江。至此休息,有两少妇自半里外汲井水来,大家争饮,酬以钱坚不受。
出龙街数里即上山,峻而高,无树木,间或乱石峥嶙,马不能乘,登不久即口渴气喘,汗涔涔从额头胸前脊背滚下来。横山脊行,无漓水,求树阴亦不得。缓步行,又数里略降,得一村,寻水仍不得。过村复上山,此时除口燥外,饥肠复作辘辘鸣。行久之下至半山,得一涧,有水略作赭色,大家争往取饮,但入口有苦味,不知含何矿质,虽口液已干,亦不敢饮。下至山脚后,即沿江唇行,山石受河流和山洪冲激,乱杂地塞满进路,江面有时被两岸石崖约束,宽只一二百米。
十四时至一村,古树数十株,阴甚浓,大家争息其下,取江水溶以糖,饮之甚甘。后行即渐凉爽,平坦地亦渐阔,田畴渐多,但因山流少,江水又引不上来,似有旱象。二十时至白马口宿营,因已冥冥,居民亦多躲避,故村中详状不知。
从元谋县以来,居民多种甘庶,用土法榨汁熬糖。糖不作散粒,均范以瓦缶,成小馒头形,间或范成拳大瓜果状;因提取不精,溶水后满浮杂草及沙泥,渣滓,沉淀物,味亦不甚甘,但在炎暑中行军,取此糖溶江水饮之,亦凉爽宜人,故大家都携带甚多。
5月7日
迟至七时才出发,行十余里,因前途江岸多崩坏,马匹集中绕右翼大山上行,我们仍循江唇前进。崖石崩陷者甚多,碎石排列如刀锋,甚难落足,时或大石垒垒,上倚削崖,下临江流,俯视悸人。用手攀石峻,许久方能移步,稍一不慎,手滑脚脱,即有断头裂腹或坠入江流的危险,大家翼翼小心的爬进,真感着“行路难”了。挣扎约十里,方渡过此难关。后即行江滨细沙上,陷足没胫,爬蹬甚苦,风起处沙卷起如浓雾,头项耳孔填满沙砾,闭目住足,任风沙侵袭,俟风过沙落,方敢张目举步,情状宛如行大沙漠中,不同者有“取之不尽”的江流随伴耳。此时行军序列已紊乱,随行随取饮江水,沙受江流荡漾,映日闪闪作金色,虽然地理上称金沙江边居民多淘沙取金,但趁取水之便,细心捡视,只是满握沙砾而已。十三时至一渡口(或说是太平渡),大树数株,憩其下,取江水溶糖进午餐。对面岸上有一船,并隐约见人影蠕动,取望远镜视之,中有荷枪者,知为民团,呼久之方应,戏嘱其放船过来,彼亦甚客气,只答“你们到下面过啊,这里没有船。”许多人已疲不能行,在此候马,予以缓步绕有趣,仍步行前进。十六时经一较大村庄,屋多作平顶,上覆泥土或石板,这固因农民生活贫困、无力购瓦,另方或许风多关系。对岸在两峰怀抱处,亦间有一二人家,凿田成梯形,承泉水,映苗碧绿可见。
“行行重行行”,天已入冥,摸索行沙滩上,至二十一时即留沙岸上露营,上弦月已升空,踏月赴水滨洗濯,掠过波面的夜风,特别凉爽。大家一群一群地展卧具于轻软的沙面上,仰视弓月,细谈着本日行军中的闻见,不甚繁响的江流,如细嘤着催眠曲,不久即把人们都送入黑甜乡。
5月8日
因传出今日可到渡江点的消息,大家都兴奋地从甜蜜的睡眠中眨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在大地只作鱼肚白的湿润晓气中,据沙堆上进了早餐,即匆遽的起行。天明绕过一个小村庄,江流将约三四十里,又上一峻直的高山,因已接近目的地,大家还是不休息地拖着两只疲酸的腿前进。十三时过鲁车渡,有船一只,×团即留此过江。我们又登数百米的小山,于是大家欢呼了,随着许多手所指向的辽远前方,错乱山峰夹峙的低处,有明澈的一条白纹,并每隔一二十分钟即有树叶样的小黑物在白纹上浮游过,大家都在争抢着说:“啊!那是渡船啦!”
十八时方至绞车渡江边。广阔的沙岸上,塞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和马区辎重,数十个船夫(每人每天工资五元)划着五个或大或小的渡船,把一群群底长征英雄向北岸输送,于是又蜿蜓地蠕动着隐没到北岸山口中去。
奉主任命令负责在此维持过江的秩序。在兴奋快乐的情感下,也忘记行过八十里的疲劳,成碗的溶糖江水吞下后,也忘记了饥饿。“这个船只上三十个!”“马牵在船尾上呀!……”呼喊着,奔走着,有时为着制止超过战数而顽强抢渡的人,一足或两足插入江水中,拖下一个或两个人。天已入夜了,两岸燃起大堆的火,汽灯也点起了,江岸、江面都照得白晃晃地(这样不分昼夜的槽渡已五天了),继续着一船一船的过。至二十四时,直属队已渡完,确已疲得不堪了,将维持秩序的任务交给舒同同志,附船过江。摸索到灌木丛中本部的露营地,卧具尚未展放好,又淅淅沥沥落起细雨,破烂的油布,拦不住雨滴的侵袭,而斜坡上又流来高处的余水,于是卧具上下都给潮湿了,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像“刺猬”样,勉强睡下了。
此次我军抢渡金沙江本选定三点前进,我军团和右路的三军团均因架桥未成,不能渡河。只中路军委纵队由刘参谋长亲率干部团以敏捷灵巧的手腕夺得了几只船,并英勇地击溃了对岸会理来的援敌,夺得了这一要点,全部由此划渡。这是突破天险金沙江的经过情形,是长征史最光荣的一页。
5月9日
有些部分因粮食携带不足,今早无饭食,就是我们也只得半饱,加以连日急行军(每日都八十里以上),自然难免疲劳现象的发生,所以今早出发时参差零乱,行军序列紊乱不堪。入山口数里即上山,马给加伦同志骑,我一颠一簸一弯又一弯的向上爬,因我是采用“宁缓勿息”的走法,所以行至半山,我已超过了一切大队的先头。约二十里至山顶,过此即四川境。横行山脊上,正感口渴,迎面一农妇以瓦罐提水来。连饮两碗,问其价,“每碗两个大铜元”,摸索袋中,只有三个铜子,不免踌躇起来了,适刘部长赶至,要渠代为补足,方免此小小困难。不料前进只二百米,在路转角处,即有细泉涓涓出,前妇人水即由此取。下山后,遇五个农民,他们叙说着昨日怎样劝了三个人来当红军,又指点着右翼的山阜,5日前红军怎样在那里打败了刘元璋(刘文辉子,守会理)的两团人,以后他们在山上怎样埋死尸,并清到了一门迫击炮和一些子弹。进了通安街口,连接着摆列一些茶水和浓乳样的白米粥,旁均横挂着“欢迎‘四川’同志吃稀饭”,并有些小鬼同志呼喊着“同志们辛苦了,吃稀饭呀!”“四川”是友军五军团的代名。他们大部还正在后面渡江,这时我的饥肠在提议了:“冒充一个‘四川’同志吧!”于是在一个谷壳满地的小屋中,摆出“四川”同志的架子,喝了两碗稀饭。因为队伍还未到,房子未找好,顺便到一个师政治部,又蒙他们招待了一次,说了一点宣传部门工作后,便借振武同志铺,如死蛇样躺下了。
通安是滇蜀商业交通的孔道,市场还发达,货品主要是鸦片、糖、盐,所以吸民血的税局门面特别修得堂皇。
5月11日
十时半行抵会理城南十余里处,因不知前梯部队确在何点,特顺便转入路侧军委寻问。承副主席详细告知,应到达地点和进路,并告我在此将有几天休息。于是在辞出后,又顺便到总政治部,藉访几个熟人,并探问工作,寻得后只向荣同志一人在,因此在吃罢一顿香肠及云南火腿后便辞出,冒着正午的炎蒸,不息赶队伍。当时三军团正在围攻会理城,故我们绕城西小路北进。不久后村庄林树的间隙中,即可窥见城垣,城边正冒着浓烈火焰和烟雾,闻系守城敌人防我接近城基,故今早派人冲出将附近民房一律纵火烧去,同时又以密集火力射击,不让我们施救,以致我们只得眼看着数百家民房变成焦土!当我们每经过一村庄,都有男妇指城恶骂刘元璋的酷虐,而督劝我们,速即扑灭此獠,以除民害。当赶及部队后,见敌机数架飞行甚低,因小道均从平坦的田畦中穿过,不便隐蔽,向领队者提议索性休息隐蔽,俟敌机去后再走,未被采纳。以致行未数十米,敌机即来。队伍忽散开,又集合,经过一小时,前进还不过二里后,卒在稀疏几株小树的土阜上,被敌机寻准了目标。敌机低飞至百米,驾机人和机关枪以及翼下悬垂的炸弹,均历历可见。予趁敌机越过的一瞬间,急趋离开人丛数十米处一水沟内,屏息不久,便见炸弹连贯落下了,土石飞溅,烟雾吞食了树林和一切。在敌机三次回旋投下六个炸弹后,本部受轻伤两个,警备连死伤四个。我的特务员未随我逃开,他手提的菜盒、马灯被洞穿了几个大孔。今天的损失,完全由于领队者无计所致。十八时半抵会理城北约十五里之瓦店子宿营。
5月12日
为着寻求安静清凉地点,便于写教育材料和开干部会,特步往距驻地约半里之孤庙。入门见有一堆集而尘封的课桌,知为学校,至侧室遇一面橙黄浮肿而却有点“斯文”气的老烟鬼和一店员样的青年,自说他们是这学校的教员,现在学生都因为农忙回家做“活路”去了。为着探知这一带的状况,便在南风徐来的当门,和他们坐谈了数十分钟。据云:由此至安宁(约五百里),为平坦谷地,两侧荒莽丛山,中均“倮倮”,汉人不敢入。
又说:“刘元璋是刘文辉的侄子”,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刘文辉被刘湘赶出成都后才占有西康及这一带地盘,‘款’要的太厉害,什么都要钱!这一带老百姓简直被闹得不得了,你们(指红军)来了,就好了。这是老百姓的救星。”
晚在此开直属队干部会,由朱瑞主任报告“渡江胜利的意义和今后的任务”。
5月14日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在:接近或会合四方面军(他们现在正在嘉陵江岷江间胜利的活动着),创造川西北新的抗日局面,因此须趁敌人防御未周时,迅速抢渡第二道天险大渡河。这样便于上午匆匆地结束此地三天的地方工作,大致是:扩大红军工作,兄弟军团较有成绩,而地方组织方面,我们是较好些。
总之在这样好的群众条件下,工作都不能算作满意。
为着凉爽和避免敌机扰乱,这段路程,决定夜行军。十七时出发,两侧均大山,大道尚宽坦,依山傍河行。初冥黑略感颠踬苦,不久下弦月即排东山出,夜风凉爽,月朗星稀,经夷门、白果湾,均为小圩场,大铺、杂货店数十家,因在深夜,闭户寂无人。二时半转入路左山脚露营,居民三两家,询一老媪,知此村名孔明寨,对面约二百米高之山名孔明山,说因诸葛亮南征孟获时曾在此山扎营,故村和山,因此得名。
5月15日
上午整个时间被睡眠占去。十七时出发,山势渐逼狭,路亦起伏崎岖,至摩沙营,宁安河自东北来,我们来路之小河汇入转西南角下经易迷注入金沙江。后此山势又渐宽朗,田畴渐多,所经村庄房屋亦较整洁。过永定营,有已倾圮的城廓。金川桥街,路系三合土筑,商业似尚发达。出街过铁索桥(铁链四条,横架河上,两端埋入石堆中,铁链上覆板,两旁亦有铁索,作扶栏,人行其上,摇摆如软索,甚怖人,胆弱者有爬行的。此种桥四川最多,云南亦有。)至土坝宿营,已鸡鸣四时矣。
川省赋“天府”之名,现在虽尚未履腹地,但此数日所经之地重山西南陲,其土地之肥沃,物产之丰富,民居之生活之较优裕,已驾凌黔滇所谓富庶区之上,“天府”或算名符其实。
5月18日
黎明好梦方酣时,忽闻人惊呼飞机来,因街面放满担子马匹,并睡满了人,恐被发现目标,故大家匆忙起赴街外林下和小屋中躲避。予至一茅屋中,主妇替烧茶做面甚殷勤。
十七时出发,经黄土霸、马道子,时夜深人倦,又忽大风雨,但路旁房屋均被先头师和友军住下,行久之方至西昌城东南方之小村中宿营,已次早三时矣。西昌为金沙江大渡河间首称富庶之区,附近盛产稻米骡马,现有刘元瑭(刘文辉之子)两团人扼守,亦依会理办法,将附城民房均付一炬,我们到时,尚遥见火光熊熊红彻半天。
5月19日
我们和宣传队,地方工作部以及一部分炊事员共数十人,塞在一个炮楼下的小屋中,拥挤嘈杂不堪,寻梦既不成,醒亦不能作事,只得找村农闲谈,以消永昼。据一老农云:“北起大渡河,南至金沙江,原为南蛮地,孔明征南蛮时才开辟的。汉人只在这一狭长的盆地中,两旁山中现仍为蛮人。西昌城边现尚有孟获殿,为孟老称王时所居,但昨日为刘元瑭纵火烧去。”以历史考之,此老言或近史实。数日来所经,凡有三五人家的小村庄,即有一炮楼,多有至五六个的。炮楼作立方体,高约四五丈,内以板隔为数层,四围墙均尺余厚,由散土筑成,留小孔甚多,可以瞭望和放枪。问之居民云为防“蛮子”用,由此可知汉彝仇视之深。这一带村边田畔多桑树,间亦有辟田成林载植的,多为原生桑,未经接植,但亦知剪条,故叶子亦颇厚大。居民几每家都饲蚕数箱,自然都是老旧的土法,不过抽丝后不是为出售或织绸缎,多是自备纺线用,因这一带不见棉花。
十七时出发,田野中骡马驴子三五数十群的远近皆是。过河让路,行甚缓。二十里至过街梁,已午夜,但居民半数以上均手擎油稔或蜡烛,鹄立门口,替我们照路,并有提壶携盏,亲爱的缓声的招呼吃茶。夜神被赶走了,半里的长街,成了光明喧闹的白昼。过此以后,宽平的大道在坦荡的青绿的田野中,无际向北延伸。河流声,草虫声,在迷茫神秘的午夜,入耳均成细乐。微渺的残月,映着秧苗上的露珠,晶晶发光。大地的一切,都使人“心旷神怡”。隐约中见出了礼州(西昌分县)的雉堞,更增加了愉快,因预定在此宿营的。走入不高大的城门,踏入坦平而宽长的街路,嗒……嗒……嗒,大家都不自然的合着脚步,快步前进,走完了里余的长街小巷,广渺的田野,又展在眼前了,于是有人在含糊地也不希望有人答复的问:“到什么地方去?”幸行至四五里,即弯入路左一围墙高耸深堂邃室的地主家中宿营。时针已指翌日的一点。
5月21日
昨日十七时由礼州附近出发,今早二时方抵泸沽。泸沽在清时属“泛”治,驻有武职的泛官,夹河两岸有长街两道,墙壁多用板,商店多而大,繁盛远超贵州之剑河、紫云,云南之马龙、禄劝等县。队伍决二十四时出发,我们拟二十一时先行,后因中央来了许多人,打“急手快”做东西吃,又与一位由成都来的失联络的女党员(她丈夫现禁在西昌狱内)谈了许久,直至二十三时才动身。过石塘桥,民居多从睡梦中起,捧茶相敬。拂晓经沙坝街,偌大的圩场,不久前被一幼童放爆竹燃起大火,夷为平地。休息时遇一老妇,狡猾而善谈,频称颂邓旅长之“功德”。原来这数百里两侧山中均彝民(居民均呼为“倮倮”或“蛮子”),彝分“白彝”“黑彝”。“黑彝”属士民,汉人多呼之为“黑骨头”,体壮性慓悍,四时跣足,攀山越岭,迅捷如野兽。下着袴,管甚大,如布袋。上披无领袖之自制毛毡,色灰白或黑褐。头缠白色或灰色之毛线物。喜踑踞地。食物不用箸,多以手捧,烈酒为酷嗜物。有识汉语者。食物多是“番薯”和“乔麦”。由白彝耕作。白彝为汉彝混血种,为黑彝之奴隶(称娃子),黑彝俘得汉人之未杀者,即留作奴隶,初恐逃脱,常系以索,使之劳作。因山深路少,且如逃走。则捕获后更酷刑致死,故被俘者多怖而不敢逃。此等俘虏久之驯伏后,黑彝或妻以彝女,以后生子生孙,均为此主人后代之奴隶,此白彝之所由来。凡一切耕种,架屋炊爨,伐柴,牧羊等等贱役,均由娃子任之。每家黑彝几乎都统治有若干娃子,而强大的“码头”(既土司下的首领)且有娃子多至数百者。屋均用木材,竖木编条为墙,架梁覆木板作顶,上压石块,防风吹覆。寝无床,多数拥披毡席地卧,亦有支石尺馀高,架板作床的。无厨灶,只以三石支地,上置锅釜。对这三块石脚,异常尊敬,如有移动或加以污蔑的,有被主人殴死的危险。无文字,不与汉人通婚,间或以其猎取的兽皮等出与汉人换取盐或布。汉人的官吏、军阀、地主、绅士们,以及他们的政府,都是一贯的蔑视、虐待这些落后弱小民族的,除以种种狡诈欺骗诱取他们(彝民)的财物外,更为着迫使他们缴纳苛捐杂税,时常以大兵肩着“安边”“宣抚”或“开发”的大旗,去杀捕烧房子牵牲畜。这样就积下彝民(其他一切落后小民族都如此)的恨怨,也不时成群结伙,到汉人区域来抢杀,来报复。正因为他们是反压迫掠夺的斗争民族,所以更养成他们嗜杀不驯的“野蛮”。彝民内部亦因支派人口的多寡,势力的强弱,而分出许多互相对抗的宗支,彼此亦仇视,并时常格斗抢杀。邓旅长父为汉人,被虏为奴隶白彝后,娶彝女生邓旅长。因此邓旅长精通汉彝语言,并深悉彝民中的族派矛盾。他逃出后由土匪而收编任旅长,便以“做官”来收买利诱,分化各彝首,常以委为营长作饷饵,诱某“码头”扑杀另一“码头”。为唆使其最有力“码头”之弟,谓如能杀其兄,则委为团长,此人果杀其兄,携首来献功,邓即将其扣押。又恐彝众为首领来报复,又复向彝众扬言:“某人不义杀其兄,彝民应除此败类”,俟挑起彝群对此杀兄之人恨怒后,又将此人杀去。这种“授刀与彝,以彝杀彝”的政策,不两年,把彝族首领杀死数十,余下的亦惴惴不安,有躲入更深的大山中的,有几个较大的“码头”,则逃在雷波方向去了(那边彝民更多)。剪除了头脑以后,削弱了彝民自卫的力量,于是邓旅长便继以大军“进剿”,威逼彝民交军款,此时彝民失去了头脑,彼此支族间又加深了仇恨,失去一切反抗力量了,只有俯首帖耳,任凭汉人军阀宰割,连自卫的力量都减弱到几乎没有了,当然不能再出山“骚扰”了。这即是邓旅长所以得到“歌功颂德”的本领和由来。
5月22日
昨夜行了一通宵,今早六时方到达冕宁城。城在丛山怀抱中,周围均约有二十里的平坦地,因河渠交织,土地生产力亦不堪贫瘠。虽然通宵未合眼,且行七十里路,但一入城门,即受群众的包围欢迎,因此失去了一切的疲倦,仍然精神奕奕地招待着一批一批的来人。询问着讨论着地方情况与建立革命组织问题。据一党员谈,此地只有几个党员,多数是失业的小学教员,且很久已断绝上级的指导,所以活动的范围和效能都是狭窄微弱的;不过在我们的影响下群众则甚多。动员了一切人员和力量,上午即开盛大的群众会,成立“抗捐军”,除已有基本数十人外,当场又自动报名的近百人,于是推动这百余基本“抗捐军”队员广泛的活动。在下午就成立了县革命委员会,并吸收了几个彝民参加委员会。因为有着这样好的群众基础,又有正在斗争着的彝民群众,所以中央决定抽留得力干部,并由红军中抽调人员,配合“抗捐军”组成一强大游击队,在此开展更大的抗日运动。
下午得消息我先头团因未能很好的与彝民接洽,以致刚入彝境时,受到某支彝民的袭击。工兵连被捉去三十余人,但取去一切武器和财物——连衣服都脱去了——后,又赤条条的放回来了。后刘参谋长亲与某支首领晤会,详细解说红军对他们的同情与援助,于是在联合打“刘家”(刘湘 、刘文辉)的口号下,消蚀了隔膜敌对,并与其首领饮血酒宣誓(彝民必以此方信为真诚不渝),又赠以礼物和红旗,因此才顺利的得通过前进。
5月23日
六时出发,行十余里刚过平坝,忽对面走来十多个男女,有赤脚的,有光臂的,有以一块烂麻布遮覆下体的,但每个却都是面庞肥白红润。趋前问之,方知他们都是冕宁城内的商人或绅士流,数日前随国民党的冕宁县长率一连兵逃窜,甫入彝民境,即被数千彝民包围,一连人的枪缴去了,人也作了俘虏。县长和一切“老爷”们都捉去了,他们也当然不能幸免,在饿了两天后,又把衣服剥得精光放回了。此时他们方懊悔,不应该逃走吃这个亏。
过大桥,上一山约十里,过此即彝民境。下山后使人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山多峻拔不可攀登,天然林木也特呈荒莽;路侧小阜或平坦地亦甚多,可开辟耕植,但均野草灌木丛生,只在彝屋左右临近,始有数块熟田,但亦因缺肥浅耕,在杂草丛中,有几株蕃薯和稀疏的荞麦。行数里,忽路旁擎出红旗,上书"中国彝民红军沽鸡支队",旁有披毡荷枪者数人,盖前日我们所组织,今日特来接送我们的。过此彝民即渐多,三五成群,夹立道旁,远处尚有呼啸而来的。在冕宁时我们本已在部队中动员每人带一件礼物送彝民,但今日因人数过多,不够分配,行久之方"冲出重围"。过拖鸟,彝民虽不同我们为难,亦不接近我们,只将羊子赶上山,人亦躲入丛林中,不时探头探脑窥视。又行十余里,四山云合,天亦晦冥,即留路旁彝民板屋中宿营。室内空无所有,只三石块支成的灶及蕃薯一堆。此地或名泸坎,今日行约一百一十里。
5月24日
六时起行,大雾甚冷。十余里,山渐向两侧展开,不见板屋,但两侧山岭上树阴下都满布着彝民,远近呼啸相应,忽啸聚忽散开,间有负枪者,且渐向路边逼近。恐其袭击或劫夺我们的落伍者,乃将部队集结休息,派宣传队卸下武装,携宣传品向两侧迎去。初时见我们去,则后退,不能接近。后乃依其习俗,将两手高举(表示手中无武器,我们要亲爱),并仿其啸声,方有数人迎来,能懂汉语。告以红军的主张,及愿意与彝民联合打“刘家”,彼亦表示对红军欢迎,并无恶意,只想来看看。嘱其不必看,后乃远近呼啸音应着退去。过此即升分水岭的高原,腐树败草,不易识路,后即行河边,土石崩陷塞路,山均闭塞不可登。又数十里过筲箕湾,彝民数十成群立道旁。闻昨日先头团过此时,几发生冲突,所以今日特别戒备,先派人宣传,并缩短行军距离。见有年老者,更给以银元数枚作礼物。因此平顺地过去。过此约三十里出彝境,黄昏至岔罗附近之百子路宿营。今日行约一百四十里。这样,我们通过了彝民地区。
5月25日
由此至大渡河边有两路:一直北经岔罗下至龙场渡口;一西北行,越山至安顺场渡口。全军团分两路进,我们进西北山路。八时起行,出村不久即上山,峻坂斜坡,约十余里,忽大雾迷蒙,峰峦回环,路作“之”字拐,上下左右均闻人语和武器撞击声,但咫尺不见,颇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的幽致。下山过新场,售胡桃的甚多,贱而美,购而满储袋中,随行随取石块敲食。复上山,至顶即见远远山脚下一条白练,即大渡河。
宿营毕即至河边观架桥,一面在札排劈竹,一面用船渡。河宽虽只百余米,因地势倾斜度大,水流奔腾湍急,时速每秒在四米以上。每舟用船夫十二名驾驶(每名每日工费十元,外给鸦片),此船只能乘十五六人,由此岸放舟时,岸上用十余人继续逆流上,后始放舟随漩流直下,十余船夫篙橹齐施,精神筋力都紧张到极高度,顺流斜下,对岸又均石壁,靠时一不慎,舟触石角即粉碎,放来此岸亦如此。当船至漩流中心及将及石岸时最危险,见之心悸。大渡河即古诸葛亮南征“五月渡泸”之泸水,此时犹如此难渡,在当时汉人还未至此的“不毛”情形下,其困难当更可想见了,无怪《三国演义》上描写当时死了那样多人!
晚寻萧华同志(他随先头团行),询问夺此渡点的经过。据云当先头团行近安顺场时,即得群众报告,该地有敌一营,已破坏船只,并准备烧街屋。当即派选精干前卫连跑步下山,急趋街口。此时对岸有敌一营,沿岸居高临下,已掘好数线的散兵壕,街上有一营长,率兵一连驻守河岸尚有渡船一只,是营长留下准备渡河的。我尖兵连以极迅速的动作进入街口后,被敌方发觉,当即一部围攻敌人于一大房内,一部夺取了渡船。本队赶到后,即将此困守之一连敌人解决,立即准备强渡,驱逐对岸之敌。但此时对岸敌有一营。伏壕中以强烈火力射击,船又只有一只,河流漩急,一次只能渡十余人,再渡即须三十分钟,不但船在中流有被敌击沉危险,而在绵密火力与急流的匆忙下,船也有不能靠岸的顾虑,特别是渡过后,后续部队又不能立刻赶到,已过的少数人,更有覆没的危险。但决心既下,必须求得冒险的成功,于是先商量船夫(因如此急流非在此处老操舟者不能胜任),在宣传与重赏之下,他们允诺了。此时部队中涌出最光荣的十七个英雄(大部分是党员),自告奋勇渡河。于是我们集中六架重机关枪及几枝自动步枪,集中了上十个特等射手,以密集连速的射击,打得对岸壕沟内敌人不能抬头,来掩护强渡。虽然敌人的火力未能被完全压倒,但船已安全放至中流了,此时大家在不可名状的快乐中,正欢呼着,忽急流冲船向下流直下,不能靠岸,稍下数十米,河面愈宽,且直当敌人火网下,彼处更危险,此时大家直跳起,几乎失望了。但经船上人尽最后的努力,卒将船靠了彼岸,而十七个英雄如生龙活虎样跳上去了。于是我们“冲呀!”“光荣的英雄们万岁”……高呼着,跳跃着,鼓掌,叫。十七个英雄便在机关枪声,步枪声,手榴弹爆炸声,以及硝烟尘土的迷漫中抢得了敌人的第一道战壕。我们还未渡完一连人,他们已将一营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逃窜了。我们只缴得十几枝枪,俘虏几十个人。这一战斗,不仅在长征史中,即在红军六七年的战斗史上,也是创新纪录的。
安顺场怀古
一氓
过了冕宁,进入“倮倮国”。在“倮倮国”行军的第二天,那天整整走了一百四十里。一出“倮倮”区域,天就黑了,下大雨,又是下山路。我们的行军序列前面,刚好又是迫击炮连,走不动,只有站着淋雨。找着三间房屋可以停足,已经午夜早过,两点钟了。经过岔罗、洗马姑,到了农场,便是大渡河边。大渡河,土人称之曰铜河,沿河右岸上行三十里即达安顺场,一个近代史上有名的地方。
洗马姑驻了一夜,牙齿痛得说不出话来。农场驻了一夜,却奇怪,牙齿又不痛了。就在农场,某同志归回建制,大渡河架桥,和金沙江一样,没有可能,工兵专家对此天险,也无用武之地。听说大渡河上流,只有富林这一个渡口,水才比较平稳。在这里,甚至连槽渡也不是好办法了,金沙江的水虽急,在绞车渡船还能过直角,而在大渡河农场处,并安顺场一处,船要顺水冲成斜角,才能渡过。渡一次,来回要一点钟,这是最快的速度。并且船很小,也很少,农场四只,安顺场两只,驾船不慎,两处各破坏一只。容不下多少人。渡不了多少人。两处的船,也不能集中,因为滩险水急,上游的船,放不下去,而下游的船也拖不上来。这真是棘手的事。所幸农场、安顺场两处的渡河点是抢在手中了,总有办法想。
安顺场渡河点的对岸,敌人是一个营。首先我们得到了船一只,船上载十七个红色战士,不顾敌人的火力,在那样汹涌的波涛中抢渡。我们把所有的一切,成功或失败,都交给这只船和十七个英雄,都交给轻机关枪和手榴弹。结果安然地渡过左岸。敌人一个营,溃散了。我们十七个胜利了。胜利的十七个英雄!无产阶级队伍里的十七个英雄!
但是浮桥难以架起,而槽渡又浪费时间,于是整个野战军沿河右岸直上,抢过泸定桥。仅以干部团渡河,分在农场、安顺场两处,掩护全军能过,同时迷惑敌人,使敌仍以为我们是从安顺场渡河。方针定下了,我到安顺场的时候,军委纵队已经整装待发。刚好在那个时候,飞机突然来袭,我在冯同志处捧了满两手的枇杷,也顾不得吃,便从场口跑出来,寻觅下一个适当的荫蔽地方。嘘——嘣!炸弹在河边上,我很担心安顺场里几十匹马,拴在街上,那样大的目标呀!
军委纵队出发的时候,我也由安顺场渡河过到对面的安靖坝。
安顺场这个地方,薛福成的《庸庵文绩编》里的“书剧寇石达开就擒事”提到它。石达开就在安顺场这个地方全军覆没的。时同治二年4月间事,阳历便是5月,和我们渡大渡河的时间相同,亦历史巧事。但是对于这些英雄末路的悲剧的史实,有几点很是值得怀疑的。我不是说那些“倮倮”土司拿了石达开的钱,又出卖石达开的事。那是可能的。但把石达开作为一个很好的战略家来看的时候,安顺场的失败,是不应该的。据《庸庵文续编》所载,石达开的队伍,本已由安顺场渡过河一万人,天晚了,后续部队不能再渡。石达开以为他一贯用兵谨慎,今天把兵分隔在河的两岸,使兵力分散这不大好,重把已过河的一万人渡转来。这里有几个漏洞。既然天已晚来不及渡后续部队,那末又那能把已渡过的一万人渡回安顺场呢?这个时间那里来的呢?有渡这一万人转来的时间为什么不继续渡第二个一万人过去?从安顺场渡河点的水势来看,天近晚还能渡一万人,那船非有二百只不可,一只船一次渡二十五人,渡两次,但那个地方,很难一齐摆下两百只船来,同时还得有一千六百个熟练的船夫。我们两只船把沿河两岸的船夫请完了,也只几十个,还夹了几个生手。结果还要撞坏船,押船的政治科学生和船夫自己还送了命,只有两个船夫爬起来。石达开那时,那里得来两百只船,一千六百名船夫?既已渡过去一万,又渡转来,这简直是岂有此理的事。要是薛福成所记是实事,那才奇怪了。就是后来大雨水溺,以致对岸为清兵所得,难于渡河,为什么不沿在岸直上,进入西康?为什么不向下走,到大树堡拐回西昌坝子?或者再向下走,弯到大凉山东的岷江沿岸?机动地区还是很大的。我想那时石达开的兵力尚不少,士气亦可用,而计不出此,真是奇怪。今天所能看见的,只有“乱石穿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欲从田夫野叟,一寻翼王遗迹,以供凭吊,那里是!
更奇怪的是百年而后,出了震动全世界的中国红军,又来到石达开碰钉子的地方。蒋介石、刘湘、刘文辉等高兴得很,以为历史的事件,是一个铸定的模子,在安顺场消灭红军,是十拿九稳的。然而不然,不仅有在安顺场强渡的十七个英雄,而且还夺取了天险的泸定桥。只可惜我没有去一看那长半里路的伟大的铁索桥工程。
河对面的安靖坝,石达开没有过得去,而我们是过去了的。怀古幽情,且暂为搁起,首先得找定宿营地,把自己安顿下来。这里那里,都在缫蚕丝,苍蝇成千成万地满天飞,结果住到供奉关圣帝君的冷庙里边去,至少苍蝇少些。安靖坝住了两天。这地方盛产蚕桑,成为这里农民的主要副业,丝是自己缫的,因卖茧子交通不便,还在路上就曾出蛾了。销路是四川丝中心嘉定(大渡河与岷江合流处),远着呢。该地土质并不好,玉蜀黍已挂须了,才长三尺来高,茎是细的,同高梁杆一样,怎比得产在川西坝子的玉蜀黍,和甘蔗一样粗,比人还要高。
既然怀古,安可无诗:
澎湃铜河一百年,红羊遗迹费流连。
岂有渡来重渡去,翼王遗恨入西川。
检点太平天国事,惊涛幽咽太伤心。
早知末路排安顺,何不南朝共死生!
十七人飞十七桨,一船烽火浪滔滔。
输他大渡称天堑,又见红军过铁桥。
作者李一氓(1903-1990),曾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长征时任政治保卫局执行部部长。
一个人带一根绳
——由冕宁到大渡河
曾三
大渡河是一定要过去的,石达开故事的重演,是国民党蒋介石对我们的估计。可是我们不是石达开呵!我们要估计到困难,我们还能克服困难,大渡是天险,但是我们要把桥架起来。
当我们在冕宁休息的时候,虽然离大渡河渡口还有二百余里,但是命令是这样传来:一个人带一根绳,三个人带一根竹,大家动员起来,带到河边架桥去!
于是大家讨论起来了:
“刚才打的那个土豪家里,不是还有很多苎麻吗?可以拿来打绳。”
“不够的,再去收买,……”
“竹子呢?……”
大家为着一定要渡过天险的大渡河,动员起来了。不消说,有了红色战士的拥护,有了党团员的领导,这个计划是完成了的。
早晨二点钟出发,除了照例背米以外,又加多了一根绳,三分之一根竹,虽然负担是更加增多了,精神却都是更为兴奋。
“你驮了很远,轮到我来驮吧!”
“用不着,我可以多驮几里。”
“我的体力较好,给我来驮。”
“我驮,你休息……”
这是路上各个同志各逞英雄互相帮助的情形。
天明了,我们到了大桥,大桥的群众见着我们走向“蛮子”(“倮倮”)区域去,又每人带一根大绳,也有带竹的。“这有什么用处呢?”怀疑的神情,差不多每个群众的面孔上都流露出来。
“你看!那不是一群疯子吗?”一个同志这样叫,因为他看见了几个不挂一丝的农民,从前面走来。
“呵!”大家注目了,大家在议论了。
“这样不是太难看了吗?……”
我们前面的同志,已经和这些裸体人谈起来了。他们似乎是很悽惨的在那里诉苦,我们的同志,似乎是在安慰他们。最后,我们的同志,有的给他们一件裤,有的给他们一块布,并且还给他们一些钱,他们表示着很感激。
我们更怀疑了。“为什么?”“他们不是疯人?”“他们是穷人,穷得连裤子也没有吗?”“比贵州的干人儿还干!”我们又议论起来了。
他们渐渐走近了,我们问了他们,我们的指导员又来向我们作了解释。我们知道了,原来他们是帮助我们的先头部队送担子的,他们回来经过“倮倮”区域,被穷苦的“倮倮”把衣裤剥光了,所以只好一丝不挂。他们说话的时候,认为“蛮子”是野蛮到了极点,非常痛恨那些“蛮子”,当然他们还不知道“蛮子”为什么会这样“蛮”的。
他们注意到我们的装束了,似乎与别的军队,甚至与我们先头的部队都不同,“你们为什么一人带一根绳呢?”“你们去捆那些‘蛮子’是吗?”他们自己问了,又自己这样答了。我们只回答了一个“不是”,他们就去了,也来不及说得更详细一些。
上山了。上山就是“倮倮”区域。这座山的确有相当的高,6月行军,还远远看见一座雪山呢!山中间没有什么平的可以耕种的地方,很稀散的房子,一些种了马铃薯的土地,一群群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衫的“倮倮”,这就是我们要经过的“倮倮”区域了。
这些“倮倮”见了我们,只是点头称“好”。我们送给他们的布呀!衣呀!糖呀!针线呀!他们真是高兴得了不得。我们说:“大家打刘家去吧!”他们很快的回答:“好呀!我们后面来。”他们恨刘文辉入骨,对红军却有些认识,所以很是客气。
“倮倮”也注意我们一人带一根绳,表现着奇异。勇敢的懂得汉话的青年,竟提出疑问来了。我们的回答是“架桥”;他们还不大懂得,因为他们不相信,哪里有这样一个去处,要这些绳子来架桥呢?一个青年战士倒有趣,他说:“这是备来捆刘家军的!”他们连声道好,表示庆祝我们的胜利。
这一天路程太远,走一百里以上,又遇着路不好走,天又下雨,周身透湿,我们摸了一半夜路。竹呢!绳呢!谁也不敢丢,谁也不愿丢。我们的意志是铁的,用不着再去说明了。
到了大渡河边石达开失败的安顺场。因为有了十七个英雄,强渡了大渡河,拿得了船只,所以绳子是拿来编草鞋,竹是拿来烧饭了。我们的精神是愉快的,因为我们的目的是要渡过大渡河去。
作者曾三(1906-1990),曾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国家档案局局长。长征时在红军总部从事通讯工作。
从西昌坝子到安顺场
文彬
在微明的月光之下,我们几个人骑着马在西昌坝子中走着,向着左面右面前面望过去,看不到山巅,只见一片平地,故谓之西昌大坝子。几天夜行军没有睡眠的我们,昏昏沉沉走了五六个钟头。到达广州,大概是下半夜三点钟的时候,开始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在红热的太阳之下,我们又开始走了。在弯曲不平的石子路中,经过了不少的村庄。这些村庄的群众,都摆着摊子卖糖、饼、点心,特别多的是杏与其他水果,虽不好吃,但在此时行军路上还是不差。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已走到了先遣团--红一团住地之泸沽。
街上的店铺都还开着,满街都贴着“欢迎红军”的条子,插着“欢迎红军”的旗子。
开了干部会,进行先遣团任务的动员后,正在团部休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跑来说,她的老公是共产党员,于今年1月间已在成都被捕入狱了。她因生活关系,到此亲戚家里,要求同红军行动,在红军中工作。我们因为有先遣任务,所以交给后头的政治部处理。
一晚九十里到冕宁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集合号音吹起来了。在历史上有过不少战绩的红一团,在指挥员率领之下,一队队在月光之下集合了。只听得满街的脚步声、嘈杂声、咳嗽声,是后续部队已到了。
走了二十里的地方,见满街点着挂着红灯,写着“欢迎”的字样。休息一下,无数的群众都围拢来了,拿着茶壶、茶杯,和蔼地叫着:“先生吃茶。”有的拿着点心、糖,请我们的战士们吃。大家都笑迷迷地不敢接受,硬要拿钱给群众,说着:“同志,你不要钱我不吃。我们是工人农民的军队,公卖公买。”
休息后又开始前进了,沿途蒙雾中见着被土匪烧了的村子与街道,过了不少的桥,战士们都在不停脚地走着。“天明了,休息一下,大家把服装整理好。”团长在说着。
到宁冕城。噼噼啪啪一阵爆竹声,只见满街挂着红旗,贴着红绿标语,写着“欢迎为民谋利益的红军”、“拥护共产党”、“红军万岁”等口号。一进城,街上民众,见我们笑嘻嘻地拱手为礼,有的口里说着“官长先生辛苦辛苦”,有的见了轻机关枪、迫击炮,说:“这是机关炮”、“这是大炮”。忽然来了三四个蓬着头,打着赤脚,披着麻布破毡子,耳朵上挂着红条的采石,面带黄黑的彪形“倮倮”,见了我们立即跪下作笑,表示欢迎致敬之意。我们连忙两手把他们扶起,他们欢喜不已。
街上店铺照常开着做生意,有杂货店,有茶馆,有摆小摊子的,还有卖肉包子的。他们说:“昨天下午已知道你们要来,县长带了二三百个民团已跑了。昨晚一晚城门都没有开,大家等着你们来。”……“听说你们在泸沽对老百姓都很好,公卖公买,打富济贫,保证穷人、商人,所以我们大家都不怕,没有跑……。”
队伍在街上休息,吃了点心后,又继续前进了。我们到天主堂休息,弄中饭吃。中国传教师很客气,招呼我们坐,五个外国妇女亦来,都请他们不要走,问问消息与情形。“倮倮”见了酒马上就喝,几口便把一大瓶酒喝得精光,一下子喝醉了。请他们吃饭,更加高兴。
朱总司令在长征中的生活
队伍已到了一天,根据当地群众的报告,打了一家群众很痛恨的土豪,东西已全部没收分给了群众,群众的斗争积极性更发动起来了。被我们围困住的张营长,在临逃走时还想把房子烧掉。我们立即动员部队把火扑灭,并拿钱救济受损失的店户。
群众报告我们在几里路之处还有一只船,并帮助我们拖来,又找了一批木匠,修好了一只坏船。第二天船已增加到三只了,撑船的水手亦到了八十多个,这表示群众对红军的拥护热情。
大渡河水流很急,每秒钟有四米以上之流速,船夫异常吃力,一只船须有十多人撑船,每人只能撑几次,马上就要换班。
一船一船不断地在渡着。朱德司令来了,和蔼可亲的我们的领袖——朱德司令,见了我们战士,笑迷迷地问着强渡的经过、现在渡河的情形与每次时间快慢。
总司令的老习惯,见了群众是笑嘻嘻的做宣传工作。他看见了船夫坐着休息,他亦坐下去,同船夫去谈话。他很通俗地用着他老家四川的语句,问着当地的情形,并告诉这些船夫说:“刘家军是保护大地主土豪劣绅的。他们都是要压迫剥削我们穷人的。我们穷人很多,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九个是穷人,只有个把两个是有钱的人。所以,只要我们穷人团结起来,是能够有力量把他们这些剥削人的混账王八蛋打倒的……”句句说得船夫点头称是。
谈了之后,我们一同到房子里坐着,谈问着当地的情形。总司令说:“这些水手很好,大家努力宣传几个当红军,放在工兵连,将来在四川行动时是有用处的。”
正谈之时,时间已到十一点了,特务员走来说:“今天政治部打土豪,杀了几头猪,分给了群众。送给我们的还有一个猪肚。怎样弄中饭吃?”总司令马上回答:“你把它切好,我来炒。”
不到一刻钟,总司令把猪肚子炒好了。大家一面在吃着总司令炒的猪肚子,一面在谈笑着肚子炒得好。总司令说:“我很会炒肚子的,以后你们找到肚子,准备点辣椒,我再来帮助你们炒吧!”
中饭吃完了,继续谈着问话。总司令又说着安顺场的故事。他说:“我问了这一带的群众,都说石达开入川是在这里消灭了的。因为生了王子,不能前进,大排酒席,大吹大鼓,弄了好几天。结果后面追兵一来,‘倮倮’又反对他,全部消灭了……。”
另一个同志又说,“我听群众说,石达开以后化装了一个老百姓,背了一把雨伞,过了河到了四川,还有人见了他呢……。”
大家说笑了点半钟,后面的二师亦来了,决定二师继续向西去抢夺泸定桥。
作者冯文彬(1910-1997),曾任共青团中央书记、中央党校副校长、中共中央党史研究主任。长征时任红一军政治部组织部副部长。
泸沽到大渡河
刘忠
占领小相岭:二十号由泸沽出发,一百五十里的路程要一天赶到。小相岭有五十里高山,人烟稀少,很险要,悬崖峭壁,并有川敌杨森部扼守隘口。我二师的侦察连,不顾一切地向敌人攻击,爬过悬崖,把该敌全部消灭了。
越巂城情形:越巂地方,半数是彝族,半数是汉人。彝人又分生彝、熟彝两种。该城在我军未到时,有杨森部守城。我军来时,该敌闻风而逃,所以我们到达该城时,群众不管汉人、生彝熟彝都来欢迎,并且热烈地参加红军,可说是长征来第一次的热烈。我们还作了充分的彝民的工作。该地彝民是最受国民党军阀压迫的。彝人每家都要派一个人去坐监狱,作抵押品,在监狱内计有一二百彝民。红军在共产党领导之下,要解放弱小民族,要联合少数民族,当时释放出来,所以得到了广大彝民群众的拥护。到第二天,向海棠前进时,很多彝民,摆着刀枪梭镖,有“倮倮”头领导沿途欢送我们出“倮倮”区域。
海棠战斗:由越巂到海棠是一百四十里,也是一天赶到。将到达该地时,越巂逃窜的敌人两个连,掩护着越巂的县长及工作人员,被我们先头部队全部击溃,大部分消灭,县长及工作人员,就此活捉了。这一战斗,有该地方的彝人来参加,由于国民党军阀对彝人的压迫摧残过甚,所以被我们缴了枪的俘虏官长,又被彝人把衣服裤子剥得干干净净,沿途都有,真是有趣味的事呀!
晒经关:将要到大渡河边二十里处,有一晒经关,据说唐三藏取经回来在这里晒过经。到达该地时,我们的侦察员,化了装,碰着了退却之敌一个收容队。他们以为我们的化装侦察员是他们自己的散兵,将大渡河边的情形说得很清楚,所以我们到达晒经关后,分路向大渡河边前进,袭击大树堡。
大树堡战斗的模范侦察员:杨森之一个旅,主力在大渡河北岸之富林,一个营在大树堡防守,通晒经关方向有一个排哨。我化装的四个侦察员,带着两个在小相岭缴枪的新战士,很技巧坚决地把敌一个排哨打坍,占领大树堡,并活捉了敌之连长以下的官兵数十名,胜利地完成了伟大的任务。
作者刘忠(1906-),曾任川西军区司令员、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副院长,1955年授予中将军衔。长征时任红一军团司令侦察科长。
老娘也要戳你一杆子
艾平
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象征着活该有事一样。时间是不早了,大概已经是晚上八点钟过后了,忽儿人声鼎沸,像狂涛般地一大堆人群都打着火把和油纸灯笼,没有次序的从街的一端涌过来了。几个红军和几个青年群众,推着拉着中年的像劣绅样的一男一女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大群拥挤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嘴巴里喊的在喊,叫的在叫。土豪婆在哭。土豪在辩诉哀叫。人群的火把的火光把漆黑的天空照耀得像白天一样。倾盆的大雨依然在不住的下着,但他们并没有顾及他们是站在雨中。
“营长!把老狗捉起来了!”一个头发已成斑白的五六十岁的老太婆把张政治委员叫营长。她手里拉着土豪婆,气喘嘘嘘地带着胜利的口吻说:“我说这走狗没走好远,是不是?……咳!咳!真把人收拾够了啊!……争点把老娘累死了!累得老气都出不赢。”
“打!杀!”围在后面一些的群众们摩拳擦掌的叫喊着,你一句我一句的闹做一团。
十一团侦察排的陈排长诉说他们与群众一起捉那劣绅,同这些群众一起,天夜的时候已经到了距这里二十里的地方。
“同志们怎样啦?”
“营长!杀呀!”“不杀,你们走了他又惩我们老百姓哟!”众口一声,都在喊着杀。
“说是要杀的就把手举起来。”
“杀!”所有的手都举起来了,有的举左手,女人们举两只手的也有。“叭!”那个头发斑白的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一个耳光打在那土豪脸上,接着哭诉说:“走狗!你把我收拾够了哇!”
“叭!”又是一个耳光。“你说我的儿子当土匪围越嶲城,我的儿子一个独命根都给我弄来杀了哟!”“叭!叭!”接着打了两个耳光。“老娘舍得命不要,同你拚了哟!”她抓住土豪拚命的乱啮乱扯。
“娼妇!”她又摔着了土豪婆,“今天你碰到老娘的手哟!二婶!五姐!来呀!一起都来啊!”
六七个中年的妇人,一拥上,围着土豪婆打的打,抓的抓,一些年轻的女人,愤恨地站在旁边看着没有动手。
“好了大妈!拿去算了,大家难得等呢!雨越落越大了!”一个青年手里拿着一把大马刀,走上前来,把土豪和土豪婆拖起就走。人们的大群跟着向街外面急速地过去了。土豪和土豪婆的头、脸、手、身上到处都流着血,但他俩仍在卑鄙的乞怜着。
十分钟的以后,两具尸首躺卧在保安营街东端的一个广场上。那五六十岁的头发斑白的老太婆从一个少年手里夺过一枝梭镖,她一面不住地在死尸上戳,一面在说:“死了,老娘也要戳你一杆子!”
人们的大群气愤消除了,欢喜地走散了。有许多还在议论着:“红军真好,为穷人,我们也跟去……。”
一个忠实的革命“倮倮”
廖智高
英勇的无坚不摧的中央红军,浩浩荡荡的渡过了金沙江,打坍川西南小军阀刘元瑭的部队,不数日就冲到并占领了越嶲县城。
好多的宣传员不疲倦的在通街的墙壁上门板上写着:“打倒刘文辉!”“活捉刘元瑭!”“取消一切苛捐杂税!”“不交租不还债!”“打土豪分田地!”等等标语,随着也就向老百姓解释了这些主张。
红军开始发动群众,打土豪分东西,很多群众分得了衣服和大米。红军买卖很公平,说话很和气,一般的群众都知道。
刚移到汉人地方居住的一个“倮倮”——王木冷听到了红军的这些主张,看见了红军的这些情形,特别是“取消苛捐杂税”这个主张,在他脑子里是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在红军初到时,他是存在着恐惧怀疑的心理,现在开始转变过来。
王木冷家里有七口人,自来就是租田耕种,每年收得的粮食,除纳租交款外,是不够全家人吃喝的。他经常还要到高山去砍柴来换米,卖短工一天只得工资大洋五分。他频年都是这样劳苦,才能勉强维持全家的生活。在红军影响之下,他那苦闷的头脑里发生了“红军是不是真正不要捐款?”“不知道能不能为我们解除痛苦?”的一些问题。
“老板!红军不拉夫,不要捐款,红军是救穷人的,是穷人自己的军队。”一个红军见着他很和气的向他这样说。
“简直好!从前我们每月都要出款呢!”
“老板!你要不出款,你只有同我们一道去打倒刘文辉;要永远不交租,也只有武装起来去把豪绅地主的土地没收来大家分。红军里不打人,不骂人,穿吃大家都是一样的,你愿意当红军不?”
“愿意!”王木冷一边听着这个红军的谈话,一边想着自己全家七口人,都要靠着他维持生活,一年都劳苦,好日子也过不到一天。他决定了,他不顾家庭了,他坚决参加红军。
王木冷参加红军,首先就编在三军团四师通讯班。那天有两个“倮倮”也参加红军了,一个叫做魏自千,一个叫做古哈,他们三人都同编在一班里。魏自千抽大烟,红军每天都发给他一钱大烟。他们在红军中生活还觉得不错,因为每天都有肉吃有烟抽。
红军由泸定小路向着天全开发,他们担任了架电话的工作,每天到宿营地不得休息,要在滂沱大雨中架电话。夜深寒冷电话不通,王木冷也就很快的去修理,但是魏自千和古哈却感觉些不耐烦了,经常发出怨言。
在由越嶲到天全的过程中,没有土豪打,粮食非常缺乏,大家都吃玉米,又没有好菜吃。魏自千连大烟也没有得抽了,他动摇起来,想把古哈和王木冷组织起开小差。
首先古哈被鼓动了,他们两个就向王木冷说:再前进就没有粮食,只有饿死,不如跑回家去,既不受饿,也不吃这样的苦。
王木冷对革命的坚决,不怕艰难困苦的精神,都在这时充分的表现和证明出来。他不但不听他们的鬼话,而且以同志的态度,来批评教育他们。
“你们想跑回去,就是怕吃苦。我们参加革命,要刻苦耐劳才对。我相信假如你们跑回去,还是一定要被豪绅把你们杀了。望你们不要胆大,我是坚决不干的。”
他们灰脸灰嘴的不敢继续再说下去,无精打采离开王木冷走向旁边去了。
天快明了,王木冷正在梦里听着人呼叫,惊醒过来,有人问他魏自千和古哈到哪里去了。他细想一回,气凶凶的说:“泥滋模区!(“倮倮”骂人的话)他们一定跑了,把他们捉回来枪毙!”
飞夺泸定桥
加伦
安顺场的强渡虽然胜利了,但因水流太急,桥架不起来,架了无数次,被冲坍无数次。十二根二十四根头号铁索都被冲断,这当然是无希望了。桥不能架,船又很少,敌情又万分紧张,尾追的敌人已相隔不远了。整个野战军靠很少的船来渡,不知要费多少时日,紧张的情况当然不容许再延时间了。怎么办呢?这当然只有夺取泸定桥。
部队分两路沿河岸前进:第一师为右路,由安顺场渡河,归军委参谋长刘伯承同志和一军团政委聂荣臻同志指挥;左路是由我们英勇的四团为先头,后随整个野战军,归一军团军团长林彪同志指挥。部队是这样前进了。
右路军一师前进的道路都是沿河而上,左面临河,右靠高峰,崎岖小路真是羊肠一样,稍一不慎,就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险。
爬了几个大山,经过了一些“蛮子”的地方。小茅屋架在树上,好像鸟窝一样。屋旁搭了很高的架子,挂上了很多包谷(即玉蜀黍)。一二条大狗好像狮子一样,懒洋洋地睡在架了房子的树下,它并不吠我们。一切都很沉寂。经过半日的行程,和敌人接触了。地形很险,敌人都是在隘口上修了碉堡扼守着。我们在地形的限制下,完全没有什么阵地,一路都是仰攻的背水战。假使稍一失利,就有到河里吃水的危险。敌人沿途摆了两个旅,都是杨森的部队。有些口子是一营,有的摆了一团。地形是那样险,兵力是这样多,一道一道的难关都摆在我们的面前,然而铁的红军在无坚不摧的精神下,一道道的难关都被冲破了。敌人屡战屡败,我们猛打穷追。右路军是这样地前进着。
左路军担任先头的是四团,他们相隔泸定桥有三百二十里,上级限他们三天要夺取泸定桥。
活泼的政治工作,提高了战士的精神。他们决心要和右路军进行夺桥比赛,他们千百个人的心中,什么都抛弃了,只有一座泸定桥。
路也是沿河而上的,情况是和右路军差不多。大概走了三十里左右,对岸有敌人向他们扫射,路是不能通过,于是他们只好弯路,可是弯路就要爬大山,并且要自己当时开路。大概绕了十里多的光景,又绕到河岸上来了,敌人又在对岸打枪,他们只有勉强跑步通过,然而在敌人机关枪下,跑也不行,只好又弯路。这样弯来弯去,费了不少的时间。
当通过一个大山的时候,忽然和敌人一个连遭遇。敌人先机占领了阵地。满腔热血的四团的战士,那里肯放过,只一个猛冲,就把敌人打坍了。这山有十多里来高,下山后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桥是被敌人毁坏了。河虽然不宽,但却很深,徒涉当然不可能。于是动员全体战士临时砍树,把桥架起来,才通过了。
打了胜仗跑路更加有劲了,情绪也更加提高了。但忽然前面塞住了一座悬崖。崖的两边都是削壁,无论如何是爬不上去的;中间一条小路,好像一座天梯,抬起头来看,右面靠河,无路可绕。时间是不早了,这到底怎么办呢?
“事到万难须放胆”,我们久经战斗的团政治委员杨成武同志在侦察后,断定爬上左面的石崖,定可抄入敌人背后,夺取这一隘口。他一面鼓动着战士,一面指导着爬石壁的方法,攀藤负葛,一个一个地吊上去了。正面的仍在强攻,敌人是耀武扬威地,机关枪是一带子一带子扫射。不到半点钟的时间,敌人后面的枪响了,敌人全部动摇起来。我们正面的乘势猛攻,敌人就这样坍下去了。一个猛追,完全消灭敌三个连,俘获一百余名,活捉营、连长各一,缴步枪一百余枝,重机关枪三十多挺,其他军用品甚多,尤其是烟灯烟枪遍地皆是。人家说杨森的兵有两条枪,真是名不虚传。
前进不多远,到达了猛虎岗。这是到泸定桥的最后一道关口。山高有三十多里,左右完全不能攀登,也不能包抄;只有中间一条小路,并且是壁立的;上面也有一隘口,照样筑了乌龟壳,驻了烟兵。听说又增加了一个营上来。强攻不可能,包抄无办法,怎么办呢?问题又摆在前面了。
红色指挥员的机动,终于战胜了当前的困难,决定实行夜摸。
在黑夜中,一切都是沉寂。稀稀的冷枪,断续地由山顶乌龟壳内放射出来。战士们没有一点声响,悄悄地一个一个地摸了上去。山顶的猪猡们一点也未察觉,一排手榴弹,打得那些烟鬼鸡飞狗走,乌龟壳又被我们占领了。烟兵们的家私——烟具——又丢了满地。这样一路的险要完全被占领了。
第二天的八时部队出发以后,接到一封军团的来信:
“王、杨(团长王开湘、政委杨成武):军委来电,限左路军于明天夺取泸定桥。你们要用最高度的行军力和坚决机动的手段,去完成这一光荣伟大的任务。你们要在此次战斗中突破过去夺取道州和五团夺鸭溪一天跑一百六十里的纪录。你们是火线上的英雄,红军中的模范,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完成此一任务的。我们准备着庆祝你们的胜利!”
此时已是十一点了,但离目的地还有二百四十里。照命令第二天拂晓要赶到,那末要在十八个钟头内跑二百四十里,估计时间是来不及了,然而无论怎样是要完成任务的。于是立即分配政治工作人员到连队去进行动员工作,政治委员站在路旁讲话(因无时间集合讲话),战士们情绪更加提高了。
到达摩西面的大山上,有敌一营在扼守。经几次的冲锋肉搏,结果将敌人击溃,并随即乘胜猛追。到山下又一条小河,桥又被敌人毁坏了,只得又动员大家临时来架。这样一捱,到河边的一个街上,已经是天黑了,但距桥还有一百一十里。天是黑得十分可怕,大雨又像翻盆一样倾下来。战士们还是拂晓前吃了饭,跑了这么多路,又打了仗,肚子饿得难过。为了夺桥的胜利,于是决定不吃饭,立即又在连队进行鼓动。政治工作人员都跟连队走:党、团员和干部最先做模范,向战士们详细解释。全体战士一致高呼:“不怕苦,不怕饿,一边为了夺取泸定桥!”
行李担子和走不动的人以及骡马都留在后面,派了一些武装和得力的干部领导。团长、政委率领三个步兵营轻装出发。
天是这样黑,雨是这样大,路是这样滑,伸手不见掌,真是寸步难移。跌交的人不知多少。费了很多的时间,还没有走到一里路。对河的火光起来了,一闪一闪地像飞也似地向着泸定桥奔去。敌人是在对河和我们夺桥。情况是这样紧张,时间是这样短促,怎么办呢?点火吗?又怕敌人发觉。不点火吗?又走不动,明天夺桥,是成了严重问题。在这样的关头,我们的杨政治委员下决心了,立即传知部队全部点火。并告诉各连队:“假使对河敌人问我们是那部分的,就答他是某师某团某营今天被‘共匪’打败的。”我们这样欺骗着敌人,敌人听了也不怀疑。他们仍然点着火把在那边赶路,我们也仍然点着火把在这边赶路。两路的人,两路的人,各怀着不同的目的,在一个闷葫芦中前进!
时间是快到五更了,经过一晚的急行军,人是都有些疲劳了,肚子也十分饿了,衣服也全湿透了,在这又饿又疲劳的情况下,真是有点难熬,很多人都打起瞌睡来。团长、政委也东歪西斜,几次险些掉下河去。有时忽然站着不动,被后面的冲撞时,忽然惊醒,而又踯躅地前进。在这样艰苦的情况下,直到天亮时,到达了泸定桥。
桥是铁索做成的。每条铁索都有普通饭碗般大,每根相隔的距离在一尺以上。两边有铁索的扶手栏干,桥的中间没有墩子,只铁索的两端埋在两岸。桥头的地下打了很多大的铁桩。铁索上铺了板子过人。河面有数十丈宽,由桥上到水面也有数十丈高。当你走到桥的中间时,桥会左右摆动得很厉害。假使你往下一看时,奔腾的水势,无底的深渊,真叫人毛骨悚然。泸定桥之险,于此可见。
桥板是被敌人抽了,只剩得几根光铁索。第二道桥是找不出来的,渡口也是完全没有的。对岸敌人在两旅以上。桥头及河边一带以及山上,都有重兵扼守。机关枪迫击炮,集中在桥头附近,不断地向我们扫射,向我们示威。迫击炮也像连珠般地掉过来,都打在我们驻地附近。他们耀武扬威地向我们高叫:“共匪过来呀!飞过来呀!我们缴枪给你呢!你们为什么不飞过来呢?”
我们战士也高声地回答他:
“只要你的桥,不要你的机枪!”
这是多么雄壮的回答呵!
经过详细的侦察,在桥头配齐了火力,准备了板子。部队又进行了鼓动,进行了分工:第二连挑选了二十二个英雄,一概用短枪、手榴弹、马力,由连长领导为冲锋队,其余的用长枪随冲锋队前进;第三连搬板子,准备在前面冲过去时,他们铺板子,给后续部队过去。一切准备停当,团长、政委亲到桥头指挥,全团号兵集中在桥头附近,夺桥的激战开始了。
冲锋号音响了,机关枪迫击炮声、手榴弹声、口号声震动山谷,战士们的热血沸腾起来,战斗情绪也紧张到万分。连长领导的二十二个英雄,在团政委鼓动的口号声中,冒着浓密的弹雨,一手扶着铁栏,踏着铁索,冲锋过去。刚到对岸桥头,敌人放起火来把桥头的亭子烧燃了。火焰冲天,无法过去,英雄们此时有些踌躇起来,徘徊不前了。团政委见此情况,高声大叫:“同志们!这是胜利的最后关头!拿出你们英勇的精神,冲过去!不怕火呀!迟疑不得呀!快冲呀!敌人坍了!你们是光荣的模范英雄呀!冲呀!杀呀!”
这一段鼓动词又把英雄们的勇气鼓起来了,他们不顾一切冲进火焰中去,衣服、帽子烧了,眉毛、头发也烧了;他们一切都不管,只是猛冲,一直冲入街上,和敌人进行长时期的巷战。敌人集合全力反攻,二十二个英雄的子弹手榴都打光了,形势是万分紧张,差不多支持不住了。正在这样一个重要关头,团政委领导着援队来了。在这最后的决战中,终于将敌人完全打坍。烟鬼们屁滚尿流地四散逃命,泸定桥就这样胜利地占领了。除一部分部队追击外,其余部队就在泸定城(城在桥头)宿营了。本日的战斗,我们只伤亡三人,这是胜利中的胜利。
抱桐岗的一夜
觉哉
过了大渡河以后,我们就向川西北前进,争取和红四方面军会师。在前进的途中,我们遇到了一个非常难走的地方——抱桐岗。
在岗下水子地停了一天,说是前面部队走不通。第二天午前九时出发,不一里,敌机来了,大家依树偃息。敌机去了又来,我们终是蹲着不动。
快正午了,才开始蠕动。呵,原来是上山,陡的草壁,窄的之字路,这样的路不是走过很多吗,为什么这样慢?转过一坡,树木渐丛杂了,因终年不见日的缘故,土都成了黑泥,就只能手攀着树根或枝,一脚跟一脚足踹着泥里的小石走着。太陡了,上不去,握着小竹,掉下涧里,从这个石上,缘到别个石上,又到树林里来了。有些密箐,像竹枝扎成的门,弯着腰走进,有新砍伐的刀痕,原来是先头部队开的。在山下时,老百姓对我说:“可以走,不过难骑牲口。”哪知道根本没有路,只有些攀滕负葛的痕迹。
看看天晚了,据说到山顶只有一十八里高,但说是走不到。前面传来了声音:“宿营呀,宿营!”怎么宿法?拣得三四尺可以放下东西的平面,就是好的。大家知道这一夜是不易过的,非有火不行,枯枝倒是不少,一下子那一堆这一堆的火着了。我因为插过了队,被毯在后面,虽然相隔不过二三十丈,但要下去找多难,况且黑烂泥上也无法睡觉。天公偏不做美,下起雨来。雨滴从树上哗啦的流下,人们都打着伞,烤着火,我借得一洋磁盆垫坐,许多同志坐着打鼾,我是彻夜没有睡。
很想弄点水喝,炊事员同志点着火下涧取水,约半点多钟,携上一桶水,正架着烧,不幸泼了。但是天刚亮,他们已煮好了两桶包谷糊给我们喝!
“走呵!似乎有了点日影,到山顶就好了。”站上山顶一看:哎哟!路是有的,满是泥泞,陡处呢,谨防“坐汽车”(翻滑下的称呼),稍平处呢,泥深没膝;泥中的石头不见了,有几匹马陷在泥里出来不得。
怎样走法呢?为要绕越泥淖,有的下涧,缘着圆石头走,有的攀树上岩;在涧不可下,岩不可攀的地方,就攀着路旁树或竹枝跃进。行行重行行,太阳当顶的时候,居然出了森林,望见许多人马在山下河里洗衣煮饭。路上泥没有了,但还滑,不幸得很,我偏偏在出森林后,坐了两回“汽车”。
到河里洗去脚腿上的泥,渴得很,一同志拿茶壶在烧水,“给我一碗水吧!”我说。他就倒上一碗,怪浊的,谁知是煮的骡子肉,没有盐,可是味特别鲜,至今还记得。
作者谢觉哉(1884-1971),曾任内务部部长、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全国政协副主席。长征中随总卫生部行动。
回占宝兴
黄镇
1935年6月,一、四方面军在懋功取得了大会合,红五军团从宝兴向着懋功胜利的前进了。这一段路已经在邛崃山脉里,两边的高山,沿河崎岖的小路,铁索桥……非常难走。走了一天,又要转回宝兴,要继续阻止敌人的前进,争取使我们两方面军大会合的地区更加扩大。前进我们高兴,向后转我们也高兴。吃了早饭,一口气走了四十多里。
我英勇的三十七团第一营二连第二排进到了宝兴,群众们争先恐后向我们报告:“红军同志,快,南街头的白军,正在庙里休息哩!”我第二排托着上了雪白刺刀的枪,拿着手榴弹,跑步冲去,南街头的白军原来是四川军阀杨森的两个连,冷不防被我第二排碰碰拍拍,杀打得遍地乱跑。敌人后面本队见势不佳,也向后转跑步走了。这两个连人被我们消灭了差不多一半,追击得敌人得到了灵关场,我军又一次的胜利的完成了军委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作者黄镇(1909-1990),曾任中国驻法国大使、驻美国联络处主任、文化部部长。长征时任红五军团政治部文化科科长。
大雨滂沱中
——两河口的欢迎会
莫休
消息的传来,已够两天了——副主席要来。这和宝兴出发后,露营的雨夜里,午夜得到先头团已在大维与四方面军会合的消息,同样令人兴奋。
第一工作是欢迎会,会场的选定和布置,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四围蛮山老林,紧紧合抱着,绝不肯让出数十米的平坦地来。西北从梦笔山(雪山)、东北从虹桥山(雪山)送来两条卷石走沙怒吼的溪流,雨季雪融,刺骨的寒流,泛滥如同黄河决口,盘据着所有低的平地面。会场布置在何处呢?经过邓罗两局长亲自率领的察勘,只得勉强地选定东溪南岸一片稍大的山脚斜坡。
这不过是不到百米方的斜度较小的山坡呀,不知名的灌木和荆棘丛生着,乱石又是猪嘴样拱出着,设计和修整,又须大费工程了。调来工兵连,伐木斩荆,抛石掘土……数十个红色英雄,快乐地又疲倦地工作了三小时。漂亮的会场出现了:上首就自然的土石削成了小小的方台,那是主席台,下面紧包着松松的沙土铺成的欢迎者列队的地段,右首凸出的一块平地,那是司号员集中地的乐亭了。标语呢?张贴就困难了,聪明的宣传队长把它们勉强地安置在路旁小树和棘条上;会场东首数米处,依着土坡,藉两根木条横路耸起欢迎牌,一些绿叶野花攒簇着,艳红的绸布上闪耀着,“欢迎红四方面军同志”几个八分体字。
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过的简陋,而又从来没有过的严肃伟大的欢迎会场。
临时架设的电话线,爬行向虹桥山方向的五里处,派出了守机的专员,报告到来的消息。
忙碌着,吆喊着,饥饿着,疲乏着,数千百只眼睛探视着东方。铃……铃……铃电话催问回答着。等等等,日子已溜过了一半。
本来一早,天就哭丧着脸,似与快乐的人们怄气,现在又飘飘洒洒起来了。雨的助虐者低度的气温,又乘机开始了进攻。人们被风、雨、冷击打着,然而热望的心、亢奋的情绪,战胜了这一切四围袭来的自然敌人。欢迎的队伍整齐的鹄立着。
忽然像下“向右看”的命令样,每个头都转向西侧,在两河口的街口出现了一群人——毛主席朱总司令和中央各主要负责者。他们微笑的,阅兵似的走过欢迎者的队列,谈说着走向虹桥山的方向去,不远又停止了。大家在想:“快到了吧。”
突然大雨袭来了,雨柱是那样的粗大稠密而有力,山上林子中的水,猖狂地急促地奔向低处去,刷走了一切的败叶、断草、泥沙、小石块;水花飞溅,一切雨具削弱或全部失去防御力,冰凉的雨水,濡湿了外衣,渗到肌肤,大地也冥茫了;但人们依然在快乐兴奋。
暴雨的袭击延续了约二十分钟,转成小雨了,而浓密的云层,却卷来滚去。看来还要下雨。
人们唱起来了:
两大主力军邛崃山脉胜利会合了,
欢迎红四方面军,百战百胜英勇弟兄。
团结中国革命运动中心的力量,
唉!
团结中国革命运动中心的力量,
坚决争取大胜利!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
铁的意志血的牺牲,换得伟大的会合。
为着奠定中国革命巩固的基础,
唉!
为着奠定中国革命巩固的基础,
高举红旗向前进!
(此两大主力会合歌编于定兴,次日先头部队即在大维与四方面军会合)
快乐的歌声,震荡着山林和大地。由会合的胜利,勾起了长征的回忆。于是强渡金沙江歌,遵义战斗胜利歌……一切都从快乐兴奋中唱出了。延长着很久的唱歌竞赛。雨仍是敲打着山林地面和人的头颅。
东侧围立着的中央的负责同志们移动了,阵容突然严肃起来,收下了一切雨具,行列整理成侧看一条线,司号员小同志们把号捏得紧紧的,喊口号的领导者们,腮帮鼓鼓地,数千百只的眼睛又贪婪地盯视东方了。
东方山脚林隙中,隐约的露出几个马头,渐渐走近了。首先冲出去的是朱总司令,紧紧的握住了来的人群中一个人的手,随后便是大家围上去。混作一团了,说什么听不到,只是许多的手挥动着,似乎大家要狂呼起来。
口号声像暴雷般轰出来了,快乐冲击着每个人的心弦,过度的兴奋,血管涨起来了。拳头握得紧紧地,如同几千个铁锤样,随着每句口号一致挺直地举起来,要戳破低空的云层。
暴雨又袭来了。雨声,口号声,军乐声,暴涨的溪流声,织成震破耳膜的交响曲。这繁响声把一群人欢迎上了主席台。
口号停止了,肃静了,甚至屏息着呼吸。但猖獗的雨仍是倾盆样的倒着,模糊着人的视线,说话声音不甚洪大的朱总司令的介绍词,几乎都被这轰响的雨声全部遮断了。
“同志们!……两大主力红军的会合,欢迎快乐的不只是我们自己,全中国的人民,全世界上被压迫者,都在那里庆祝欢呼!这是全中国人民抗日土地革命的胜利,是党的列宁战略的胜利。……”
朱总司令在雨声中急促地说完了他的短短欢迎词。
被欢迎者说话了:
“同志们:……这里有八年前我们在一起斗争过的(指朱总司令——记者),更多的是从未见面的同志。多年来我们虽是分隔在几个地方斗争奋斗,但都是存着一个目标——为着中国的人民解放,为着党的策略路线的胜利……这里有着广大的弱小民族(藏回),有着优越的地势,我们具有创造川康新大局面的更好条件。
红军万岁!
朱总司令万岁!
共产党万岁!
猛攻猛打的雨,逼得说话者不能再继续了。队伍移动了一下,列出长长的人巷,中央的负责同志们愉悦地通过去。军乐声,口号声,唱歌声,在黄昏暴雨的洪流中震荡着。
这是有历史意义的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卓克基土司宫
觉哉
卓克基是清高宗劳师伤财,费几年工夫,才克服的所谓小金川的七大土司之一。土司宫设在几条河的汇流点,前临急流,后倚峻岭,一石块砌的四方桶子,高达八丈,宽广约十丈,前栋两层,后栋、左栋、右栋均四层,屹立万山中,俨然一座大建筑。
下层:上栋是大厨房,巨大的锅子几十口,左右为马厩和下人的住室等,中间的坪颇大。第二层大概也是些下人的住室,及收藏食物器具被服的屋子,有一些高大的木橱子。第三层就美丽了,有玻璃窗和雕缕而坚厚的木门与木壁。右栋数室,陈设颇精,有状若货架和壁相联的架子,分许多格,格内陈设一些玉如意、小玉佛、铜佛、磁佛,及其他古玩等;有床作长方形木池,无架;有精致的书案,均是坚木做的,这大概是土司的卧室。左栋为两大厅,有木坑,桌凳壁饰,都雅致。上栋为佛堂。第四层:上栋为大佛堂,有几面大铜鼓,藏经很多,黑底白字,像我们裱装的字帖一样,但墨色发光,纸亦坚致,佛幛很多,绸质的,壁画因年久,薰黑,看不清楚。佛外围有很多木轴,可以转动,这是卷“藏经”的,但上面已没有经。右栋一小佛堂。左栋是新装饰的佛堂,壁画新鲜美丽,马象狮虎、英雄甲胄等宗教图画, 栩栩如生,连屋顶都是。这种神密的美术,我们看见的,除大维喇嘛寺伟大的美丽的壁画外,要算这里。前面一小客室,题“蜀锦楼”三字,是一位曾在广州大元帅府做过事的过客题的,还题了一首不大佳的古诗。前面平台,可容一连人的操练,屋顶佛幡颇多,有高达三四丈的。
现任土司叫索观瀛,在成都大学读过书,刘文辉(?)送了他两架机枪及若干步枪,又卧室里有几本“三国演义”,以及“蜀锦楼”的题字,可见此人已有几分汉化①。我们先头部队派人向他假道,被他杀了,因此把他打了一下。他率领百多藏兵,窜入深山。我们因其反动,把他财产没收,但宫里许多古董器具,群众不敢要,我们不能拿,仍是原封未动。
宫旁建一碉,系石块磊上的塔,比屋还高,各层有高尺许的洞,即炮眼。这样的碉,藏民地颇多。《圣武记》上说碉多么险,攻碉多么困难。有一封奏折上说:“番人”(即藏民)十多天可建一碉,而“官军”攻下一碉,需时月馀,牺牲士兵常至数百。但实际这种碉不像国民党筑的碉,在山顶及要害地,而是像内地土豪家筑的避土匪劫抢的楼子。我们在云南扎西地方看见很多,湖南也有,叫做箭楼;可以防小匪,不可以御大兵。红军经过藏民区,没有据碉来防御我们的。
藏民种的地,都是土司的,要向土司纳租。土司什么都派差,烧的柴,吃的肉,甚至门前守卫的都是居民轮派。藏民见了土司就跪下,等他过去了才敢起来。至于土司对地方做了些什么,只看见土司宫前一条木桥“万古流芳”的捐名碑上,第一名索长官捐大树两根,其余是该村各户捐派的。看那些名字,知道有少数汉人在此寄居。
① 据说四川军阀侵蚀土司,学了帝国主义勾结中国军阀的法子,时常把各土司调了去,一住几个月,吃花酒,坐汽车,看电影,抽大烟,使他们乐而忘归,渐渐就可以向土司地方进行各种剥削,同时送他们一些洋枪,使他们对土人有镇压反抗的把握。
芦花运粮
舒同
在山上的一个村庄,印象倒是很深刻的,但没有过问它的大名,仿佛离马河坝二十里,离芦花八十里。山上是一片雪,四时不融解,由卓克基到黑水、芦花,这算是最后的一座大雪山了。翻过雪山,即是这个不堪回首的村庄了。村庄不很大,周围是油油的青稞麦,瞰居山腰,高出地面十数里。
红六团配合我们右路,由康貓寺向左经草地绕出松潘。在前进路上,遇着极端骠悍的骑兵,横加拦阻,既战不利,乃折回右路。第一步以四天到达雪山上的这个村庄。因为粮糈已绝,茹草饮雪,无法充饥,饿死冻死者触目皆是,已山穷水尽,不能最后支持。生死完全决定于我们能否及时接济。
事情不容迟缓,我们在接到六团急电之后,立即来了一个紧急动员,筹集大批粮食、馍馍、麦子、猪肉、牛羊等。其实驻卢花的四团、五团、师直属队,每天都是在田里自割未熟的青稞麦而食,各人揉各人的麦子,各人做各人的馍馍,用自己的血汗去生产。经过整个一天的动员,经过干部和党、团员的领导,好容易才把这些粒粒皆辛苦、处处拼血汗的救命麦子、牛羊、馍馍粉搜集起来了。
已是下午一时了,我还在五团帮助动员,师的首长猝然从电话上给我一个异常严重而紧急的任务,要我负责率领一排武装及几十个赤手空拳的运输队员,运粮食到那山脚下,迎接疲饿待救的第六团。
义不容辞的我已慨然允诺,接受了这光荣的任务,即时从卢花出发。
这时已经是三点了,四点、五点了,估计要两天才能赶到,而今天还要赶三十里路,才找得到宿营的地方,否则露营有意料不到的危险,这问题一开始就威胁着我们。
天色像是要夜,乌云簇簇,细雨纷纷,我们这一大群人开始在路上蠕动。前后有少数武装,中间是运输队,背的背着粮,赶的赶着牲口。不上五里路,在一个桥头右边,山林深沉处,守河的一班人在那里搭棚子住着,他们是预定同去的。当我去喊他们的时候,恰好遇着他们是面盆、茶缸里满盛着羊肉和面粉,从它的香气中可以想像得到那滋味了。饿着肚皮的我,口涎差不多要流出来,不好向他们讨吃,只是催他们快点吃了同去。不上十分钟,他们就一边吃一边走,插入了行军序列。
“人马同时饥,薄暮无宿棲!”这时不啻为我们这时候写照了。走到一个深山穷谷里,没有人影,没有房子,没有土洞石岩,参天的森林,合抱的粗树,没胫的荒草,不知好远的前面才找得到房子,我们就在这个坡路上徘徊了很久。
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宿营。时间、天气都不容许我们犹豫选择了,于是集结队伍,我亲自去动员解释,大家艰苦奋斗的精神冲破了这阴霾险恶的环境。把粮食放下,羊、牛、马集拢来,靠着几棵大树,背靠背的坐着,伞连伞的盖着,四面放好警戒,大家悄然无声的睡下,希望一下子天亮。
天是何等的刻薄呀!我们这点希望都不肯惠与。一刹那风雨排山倒海来了,我们像置身于惊涛骇浪的大海中,虎豹似乎在周围怒吼,雨伞油布失去了抵抗力量,坐着,屁股上被川流不息地刷洗,衣服全湿透。我同两个青年干事,挤坐一堆,死死抱紧伞和油布,又饿又寒的肚子,在那里起化学作用,个个放出很臭的屁,虽然臭得触鼻难闻,但因为空气冰冷,暴雨压迫,也不愿意打开油布放走这个似乎还有点温度的臭气。王青年干事,拿出一把炒麦子,送进我的嘴巴,于是就在这臭气里面咀嚼这个炒麦子的滋味。
本来这些地方平常就要冷得下雪,在气候突变的夜晚,其冷更不待言。同行的许多同志,冷得发哭哀吟,然而我们很多共产党员,布尔什维克的干部,却能用坚忍不拔的精神,艰苦奋斗的模范作用去影响群众,安慰群众。就这样挨寒、挨饿、挨风、挨雨,通宵达旦。
天色已光明了,风雨也停止了,恐怖似乎不是那样厉害,大家起来,如同得了解放一样,相互谈笑,重整行李担子,一队充满着友爱互助精神的红色健儿,又继续前进了。一直走了二三十里,绕到高山上的几个破烂房子,停止休息。
热度不高的太阳,破云出现了,我们放下担子,布好警戒,用了大力,才找到一些柴火、锅子,烧好开水,泡点熟粉,就这样吃了一顿。
大家都在回忆着前夜,回忆着短短的过程。一部分正在咕噜的睡着,恢复肉体上的疲劳。
山回路转,沿途都看不见人影马迹,这下子却有了我们的队伍开始往来,这使我们兴奋胆大。然而仅仅只是这一个地方,过此以往,那可怖的景象,又在我们的面前展开起来。
“走吧!赶早,时间已过半了。”
“我们红六团还在那里望眼欲穿的等候着,我们早点去早点接济他们!”
哨子一发,队伍集合,于是又继续向着目的地前进。
河水骤然高涨起来,泛滥在两岸山谷中。一条小路,有时淹没得不见,排山倒海的流水声,伴着我们行进 。小雨,路又泥泞,我们埋着头一个个的跟着。
离雪山只五里路了,六团先头的几个同志与我们尖兵相遇,大队亦继续赶到。
“哎呀!不是送粮食给我们吗,我们的救星!”
“你们迟到一天,我们就要饿死,真是莫大功劳呵!”
“宣传科长!你们来了,真的来得好,救了我们的命!”一下子环境变得复杂,到处喧腾起来。许多六团的同志,围拢过来,争述他们如何过草地,如何打骑兵,如何冲破困难,如何望着我们接济。我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怎样安慰他们才好。除了把运来的粮食全部给他们外,连我们的私人生活必需的几天干粮也零零星星的分送给了他们,就是最后的一个馍馍,也基于阶级的同情心,分给六团的几个同志吃了。
打鼓的生活
莫文骅

南中国的渔民们正赤祼祼地在海边打鱼的时候,广州市布尔乔亚分子正穿着绸衣服在荔枝湾爬艇纳凉的时候,打鼓附近便要着皮袄了。因为这是中国西部的高原,空气是稀薄的,寒风是砭人肌肤而至入骨,天空中每天浮着不散的一朵一朵的惨淡的愁云,屋顶及山头积着左一块右一块闪光的冰块。真正可谓:
“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惨淡万里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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