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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与哲学家

_4 勒维尔(法)
  我们再来谈谈你在几分钟前描述的弊端,人们非常清楚地知道它们不断地出现在那些最民主的社会中。民主社会以什么方式容许一切这种做法,这些做法使得某些种类的群体——即人们用英语、甚至也是用英语化法语说的“lobbies”——一些具有社会职业利益的群体、享有某些特权的群体或个人,能够从共同体夺取一些特殊利益而同时又让这些特殊利益表现为民主权利。
  欧洲和美洲社会目前正在继续进行着关于“既得利益”的论战。某些行会多年来事实上已经捞取了其他公民并不享有的一些利益。它们经常是以自己在其历史的某个时刻的条件或特殊困难的名义做到这一步的。因此,开始时,人们可以为这些法律的例外和这些特殊利益而辩解,但是随着一年一年过去,这些特殊利益已经变得过度了,并且构成了一些特权,它们被其受益者们捍卫,仿佛这种现象符合普遍利益。在民主国家里,这种破坏是经常性的,我甚至要说是几乎不可避免的!为了纠正它,就必须周期性地将一些事物重新放平,将计数器引回到零,也就是说回到所有人在法律面前和在公共财富的使用面前的平等。
  这种危险,即看到某些群体和个人组织起来,以获得一种相对于普遍法规而言是特有的待遇,以使自己不再尊重普遍法规,这是民主的一个古老的魔鬼!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它就被很好地描述了,柏拉图指出,由于不断堕落,民主将会如何地产生暴政:当人们所称的“民主权利”只是由各种相互对立的特殊利益拼凑而成,并巳这些利益假借公共利益之名而危害他人时,人们就到达一种不可控制的无政府状态,它使得极权政府的欲望不可避免地涌现出来。我们已经看到这种事情在二十年代发生于意大利,在三十年代发生于西班牙。一个独裁制度从来不会从虚无中产生。必须是产生某些有利于它破壳而出的条件。因此,在我看来是荒谬的根据各个大陆和文明而不同的人权概念,它所意味的危险,事实上反映出一个民主的古老的疑问,反映出一个在最健全的民主国家中不断再生的问题。有些人所要说的是,一种一定程度的专制比无政府要可取。他们不是解决问题,而是使之模糊不清……以他们的强行方法。
  马蒂厄——我们举一个激起不断论战的问题为例,即关于性剥削和大众传播媒介中暴力的问题。在美国,一旦立法者建议以法律控制在电视或英特网上的暴力或色情图像传播,他们就引起知识分子们愤怒的抗议声,后者援引表达自由(liberted'expression)。如果人们坚持“人权”而不考虑“人的责任”,这个问题就是无法解决的!人们任暴力成为家常便饭,以至平均每个美国青年在达到十九岁之前,将会在电视上看到四万次凶杀和二十万次暴力!暴力被不言而喻地表现为解决问题的最好的、有时是惟一的方式。由于与肉体痛苦相分离,暴力就这样受到赞美,因为这只是些图像。
  这一态度延伸到了其他的许多领域。拳击手迈克·泰森已经成为有史以来获得报酬最高的运动员,一年七千五百万美元。为了什么缘故?为了拳打他人!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普遍态度增长了对于现实中暴力的帮助。如果人们试图控制这种泛滥,有人就说他限制表达的自由。如果人们不控制,人就会沐浴在暴力之中。问题来自责任感的缺乏,因为播送这些电视节目的和组织这些比赛的制作者们,他们自己内心完全知道,他们不是在为人类服务。可是公众对暴力和性感兴趣,那么“从商业上来说”这就行了!这些制作者在所有这一切中只看见要赚的钱,而立法者们则由于害怕碰伤了“表达的自由”而瘫痪。结果就是对于“责任”概念的全然无知和以法律或协议表述这种概念的无能。因为责任感不是应该产生于限制性的法律,而是应该产生于个人的成熟。而要使这些个人达到这样的成熟,有助于内心改造的精神原则就必须仍然在一个社会里活跃,而不是残酷地缺乏。
  让—弗朗索瓦——思想自由和表达自由的概念诞生于一个三重背景之中:政治背景、哲学一科学背景以及宗教背景。在政治背景中,思想和表达自由意味着在一个自由的制度里,所有的人都有权利表达一种政治思想,坚持它,向选民们展现它,组成一些意在捍卫它的党派,以及促使人们选举那些努力使人实施这种思想的人,条件是这一切不对其他公民的权利造成危害。在哲学一科学的背景中,这种双重自由在反对宗教检查中受到肯定,例如在古老的基督教社会里,宗教检查将被认为违反教会信条的书籍判处火刑。一场非常类似的斗争也在与那些现代极权制度的对抗中出现,现代极权制度也烧毁书籍和艺术作品,关押学者,因为他们的研究与这样那样的极权国家作为基础的哲学信条相对立。在宗教背景中,随着某些国家例如伊朗的教权政治日益近似于一种极权政治的意识形态,而不是近似于就本义而言的宗教,这个问题似乎在今天非常迫近,更何况这些国家对于其他的信仰非常不宽容,并且实施残暴的强制和镇压。所有的现代民主大国都是同时建立在政治思想自由、科学与哲学研究自由及宗教自由的基础上的;但条件永远都是,这一切不得侵犯其他人的权利。
  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是,这种表达自由必须总是与它的各个领域相关的。例如,表达自由不包含许可煽动凶杀。如果我在协和广场发表谈话,说应该去杀死某某先生和某某夫人,这就不再是表达自由了。煽动凶杀受到刑法典的禁止并被惩处。同样,人们通过了一些法律以禁止对播祭的现实性和第三帝国时期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进行重新讨论。这种以历史研究的自由伪装起来的重新讨论,实际上与历史研究毫不相干,因为,那些事实已被成千的证人和成百的历史学家所证实,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人们有理由怀疑这些事实的真实性。这些所谓的历史批评掩盖着一个意图,即危害一些特殊的人类群体,并因此而违犯宪法中禁止煽动种族或宗教仇恨的明确条款。所以,为了避免弊端,不必求助于所谓的亚洲人权概念。人们可以认为,大众传播媒介中的暴力和使人堕落的色情场面构成了对人权的侵害,并且不属于表达自由的范畴。
  马蒂厄——可是,害怕限制这种表达自由使得人们犹豫不决,不能果断地通过一些法律来谴责这类对表达自由的纯商业目的的利用。这类电影和电视节目的制片者们虽然仅限于煽动暴力,但他们赞美它或使它变得平凡,于是,也就同时在帮助它;这已得到充分证实。总之,这种态度最终只会导致利他主义的缺乏。
  让—弗朗索瓦——但是,伊朗阿亚图拉①们的宗派禁令也并不是更加利他主义的。
  ①阿拉伯语ayatollah的音译,意为“神的象征”、“神的奇迹”、“真主的反映”。伊斯兰教什叶派教法学权威和宗教领袖的称号。
  马蒂厄——西方国家目前选择了放任。一些东方政府,决定以专制方式结束这些弊端。这两种解决办法都不是完全令人满意的。权利与责任之间的平衡没有实现。由于缺乏智慧和利他主义,由于缺乏道德原则和精神原则,人们不能清楚地将表达自由的那些合乎愿望的方面与那些直接或间接地危害其他存在者的方面区分开。
  让—弗朗索瓦——要想规定一些预见到所有特殊情况的原则是不可能的。否则,人们就可以禁止莎士比亚的一些悲剧,因为在那些戏里,每五分钟就有一具尸体!另一方面,在三十年代,在思想正统的人们中间被用来反对精神分析的证据之一就是,这是有关色情的。为什么?因为弗洛伊德揭示了性欲在人类许多行为的起源中的作用,即使有时候这些行为本身并不是与性有关的。在这里我们钻进了我将要称的法律运用的牛角尖,它极大地要求细致。毫不含糊的、机械的运用是不可能的,而这是适合于所有文明的。如果文明是简单的,那它就将是非常令人厌烦的。
  马蒂厄——无论如何,只要占优势的动机是利益的诱惑而不是认识的加深,只要其结果是有害的,那么,以表达自由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为借口,在我看来就是倡导者们的无耻欺骗和知识分子们的一种新式迷信。
  让—弗朗索瓦——是的,但在民主国家里,不要忘记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的干预,这就是公众意见即舆论的因素。公众意见的教育是重点。立法者仅仅靠自己,没有公众意见的教育是什么也办不成的。正是在此,确切地说,教育的自由、交换意见的自由起着重要作用。目前,就存在着一个反对电视和电影中暴力的公众意见的运动。不是立法者,而是观众开始对这一切感到厌恶。
  我记得,在一九七五年,我与当时的文化部长米歇尔·基有过一次谈话。那个时候,文化部长正在考虑是应该许可X电影,也就是野蛮色情的“刺激性”电影在电影院中放映,还是将它们规定在某些电影院、某些时间放映……记得当米歇尔·基询问我的意见时,我回答他说:“听着,根据我的意见,对于观众的年龄当然要有一些限制,在此前提下,您应该无条件地许可它们,理由如下:这些电影是那样低劣、那样单调、那样庸俗,公众会对它们厌恶的。”不错。我不习惯认为自己天生正确,但事情正是这样发生的。我已经看到在巴黎“刺激性”色情电影院一家接一家地关了门。现在几乎已经不再有这种电影院了。只剩下一些专业化的色情电影,它们不是在公共电影院里,而是在小店铺里,人们愿意去就去。所以说,公众比禁令做得更加有效得多。
  再回来谈谈主要问题,我们因此可以说,佛教赞同民主原则的普遍性,不承认这种在我看来是骗人的、东方人权与西方人权之间的区别。
  马蒂厄——确实,但不要忘记,重要的是要将其他人的利益看得与自己的利益一样重要。
  让—弗朗索瓦——我不相信利他主义的义务能够被宪法条文所接受。这里的危险乃是乌托邦空想。政治科学,也就是说在合法性与公正之中组织人类社会功能的科学,不能被从虚空之中杜撰出来。正如我先前就此说过的一句话,那些试图从零开始草创宪法的人都是人们称为空想家的人,人们经常赋予他们这样一种相当动人的内涵,即这些人给自己制造假象,但又有着良好的意愿。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乌托邦空想家是极权制度的发明者!如果我们研究那些伟大的乌托邦空想,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十六世纪托马斯·摩尔的《乌托邦》、十七世纪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或是十九世纪的夏尔·傅立叶的著作,一直到他们中那些最可怕的人,因为这些人已经能够实施他们的制度,我们会发现,乌托邦空想家们全都是极权宪法的作者。为什么?由于从一种抽象的关于人类存在者应当做什么的思想出发,他们以毫不留情的手段实施自己的法令。这就不是真正的政治科学。乌托邦空想家是危害公众的人。
  真正的政治科学惟独建立在对人类社会功能的观察上。人们从这个观察中获取教益。在观察了事实、并在事实中观察到什么良好地运行了,什么运行不良,观察形成权利。真正的经济学家也是这样做的。这就意味着,政治科学——它不能离开经济科学,因为人类社会应该幸福生活——首先要建立在一些积极的科学之上,如社会学、经济、历史。正是从这些科学的实际运用出发,人们才能够使自己谨慎地摆脱某些指导原则,但永远不应当是先验地摆脱。
  马蒂厄——但是,这些人文科学或者说政治科学是建立在哪些原则之上呢?
  让—弗朗索瓦——我马上就要说,如果一切仅仅取决于我,我永远也不会称它们为“科学”,因为我觉得就“科学”这个词的严格意义来说,它们不是科学。为什么?因为人文科学总是面对着两个危险。第一个危险是我所要称的“哲学的危险”或“意识形态的危险”,也就是想要建立一种一劳永逸地解释人类社会所有功能的总的体系的野心。现代很多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都屈从于这种诱惑。他们继承了古代哲学家的精神状态,后者想要制造一种能够一次性地永久地解释现实的理论体系。也就是说,他们废黜他们前辈的所有理论,并且还宣称他们后继者的所有理论都是无用的。社会学的这种极权欲望在当代一些大作家的作品中仍然存在。所谓“结构主义”学派的许多社会学家在我看来就坠入这个怪癖之中,和马克思主义学派的社会学家们一样。这其实就是第二个危险,意识形态的危险。人文科学被各种意识形态贯穿交织着,甚至常常是被废话和自命不凡贯穿交织着。所以很清楚,就科学一词的明确意义而言,任何一种这类学科都不应该被当作科学。总是要有一些检验,它们可能是严格的或不严格的。一切取决于表述者、写作者的严谨,取决于他的技能,他的工作能力,他在研究中的创造性,特别是取决于他的诚实:他不应服从于学派或集团的忠诚。
  马蒂厄——但是人们不能对历史采取同样的想当然的自由。
  让—弗朗索瓦——当然不。许多科学原则随着现代历史的前进而被发展、被肯定、被显露出来。但是本身不存在历史科学。有一些历史学家表现出科学的严谨,而另一些则表现得很少。而且我应该说,在那些公认的历史学家,即那些大学教员中,我经常意外地在他们的书中发现一些失真,甚至可以说是一些有倾向性的错误,其倾向性是那样的明显,我只能认为它们是有意识的。我说出这样一段开场词,为的是使你完全习惯于我认为佛教在对西方的人文和历史“科学”进行考察时应当采取的方式。然而,这里有一个庞大的研究与思考和谬误与差错的主体,但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充当着政治思想的基座。佛教徒是不是对政治思想表现出好奇?他们是不是倾向于西方的历史学?
  马蒂厄——当问题涉及到知识建设,涉及到一种想要回答一切、却又不将自己建立在对那些操纵着人与社会的幸福与不幸的原则的深刻理解之上的“无知的知识”时,哲学和意识形态的危险就是明显的。历史是对人类的发展演进的观察,而且是尽可能严格的观察。它至多能够描绘事件,指出趋势,分析原因,但是它不提出生活的原则。绝大多数佛教徒确实不了解西方历史学和社会学的细节,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对于西方文明的基础和定向与一种充满着各种精神价值的文明的基础和定向的区别,有着相当清楚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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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与精神分析
  让—弗朗索瓦——我们来谈谈佛教必将面对的另一个西方学派——精神分析。精神分析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这是一种研究的指导。但一百年来,在西方,它在对人类本质的观察中起着巨大的作用。在某一段时期,人们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个精神分析概念的全面侵略。相对于我们所关心的问题而言,佛教应当考虑的精神分析的表象,正是弗洛伊德的中心议题:一个人类存在者,不论他能够展现出怎样的内在清醒的努力,不论他的谦虚、他的忠诚愿望、他的想要认识自己和改变自己的愿望如何,总是存在某种东西,它处在传统的内省的能力范围之外,这就是弗洛伊德所称的无意识(l'inconscient)。简而言之,存在着一些被压抑着的心理形式、冲动和记忆,它们保存着一种活动和一种对于我们的心理、因而也就是对于我们行为表现的影响,而我们对之并无意识,也不能控制它们。惟一的有助于揭示这些心理形式、冲动和记忆并有可能消除它们,使我们主宰它们的技术,就是精神分析。但弗洛伊德认为,靠着通常的智慧,要想跨越那道由将这些心理力量埋藏在我们无意识中的压抑构成的障碍,是虚幻的。我们不能仅仅通过内在观察和通过精神练习的实践而达到这一步。总之,这里的问题不是一套纯理论,因为临床治疗经验已经证明了这种不可能被传统的内省所理解的无意识的真实性。
  马蒂厄——我认为,断定人不能够跨越“压抑的障碍”,这是一句有些仓促的宣言……就像威廉·詹姆斯的宣言一样仓促,他肯定说:“人不能阻止心理联想的流;我试过,这是不可能的。”这类结论显示了一种缺乏由内省、由对于精神本质的直接审视所体会和延伸的经验。弗洛伊德企图通过什么手段以跨越这道“压抑的障碍”?是通过借助于他的杰出聪明而进行思考,通过借助于新技术而接触它。但他有没有像西藏的隐修士们所做的那样,几个月、几年,完全专心于对于精神的沉思观察。精神分析学家自己都没有实现思想的最终本质,又如何能够去帮助他人来实现呢?与一个合格的精神师傅相比,他不幸地显得很苍白。佛教极为重视解除那种大体上说是与精神分析所说的无意识相对应的东西。我们称这东西为“积累的倾向”或是“心理层”,它们以某种方式再现了意识的“底层”。意识的“底层”并不出现在心理联想的层面上,但它们使个体倾向于进行这样或那样的行为表现。从某种观点出发,佛教更加重视这些倾向,因为,在佛教看来,它们不仅仅上溯到童年时代,而且还上溯到无数次的先前生存状态。我们将这些倾向比作一些沉淀物,它们渐渐地沉积在意识之河的河床上,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基本意识”(conscience de base)上。人们其实将意识分为八个构成部分,但我不打算详细讲述了。
  让—弗朗索瓦——为什么不?这也许是令人感兴趣的。
  马蒂厄——非确定的基本意识”(conscience de base indeterminee)是精神的最基本的构成部分,这是人表现得“有意识”的简单事实。接着人们将意识分成与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相联系的五个方面。然后是与心理联想相对应的意识方面。最后,是与由心理联想产生的积极或消极的情绪相联系的意识方面。这就是“基本意识”,它充当那些根深蒂固的倾向的支托和导体。当人们通过审视精神的本质,通过利用“内在观看”或精神实践——弗洛伊德认为这些都达不到无意识——试图净化意识之流时,人们当然也将这些倾向的解除包括在内。这些倾向比起粗浅的情绪更难以消除,因为它们是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积累起来的。人们将这比作一张长时间一直被卷着的纸。当人们试图将它在桌面摊平时,如果人们支撑着它,它是平的;而一旦人们松开它,它又重新卷起来。
  让—弗朗索瓦——因此,佛教承认存在着无意识倾向和无意识冉现(tendances et representations inconscientes)——如果我们能用无意识“再现”这种说法的话。是的,当我们涉及到一些至少是潜在的记忆,涉及到一些受到了压抑的再现时,我们可以这样说。那么,这个无意识的包裹就不是仅仅上溯到幼小的童年,而是还要如你刚才所说,上溯到许多次的前生?因而,苏格拉底向他的弟子们建议的回想(anamnese)的工作,也就是回忆工作,就应该延伸到生命的最初几年里,这向精神分析同行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场所,一份巨大的工作……我希望这将再推动各项事务!
  马蒂厄——出生的震撼是与一番对先前记忆的磨灭相伴随的,只有那能够在死亡与再生之间,在经过中阴时,控制自己意识之流的哲人例外。对于普通的存在者来说,就产生了一个遗忘,这个遗忘能够在一个不同等级上与一个成年人对于幼小童年时的事件的遗忘相比。顺便说说,在弗洛伊德之前很久,Bardo Thedrol,即《死者之书》就宣告说,即将诞生的存在者,根据他将变为男人还是女人,而对他的母亲或父亲感到强烈的依恋,并对另一位亲人感到厌恶。但非常不同的,乃是佛教用以设想这个无意识的本质的方式,以及它为净化这本质而使用的方法。在关于手段的问题上,佛教不同意弗洛伊德的说法,后者断定人不可能触及过去的倾向或者是以精神的方法来影响它们。精神生活的根本目的就是解除这些倾向,因为所有的依恋和厌恶的思想都是产生于先前的条件影响。对于精神所做的所有工作就是要去到这些倾向的根,审视这些倾向的本质,并解决它们。我们可以称这是净化,这不是在道德的意义上,而是在实践的意义上,这就类似于对那些破坏了河流的洁净与透明的污染物和沉淀物的清除。
  根据我在这方面拥有的很少的经验,面对那些一直从事一项“分析”的人,我总是觉得,这些人通过追溯到他们幼小的童年,无疑已经摆脱了他们问题的一些要素,但他们并不能够解除那阻碍他们内在自由的东西的深藏的根。我从来也没有对这种结果感到有很深的印象。在这样多年的努力后,这些人并不特别显得更为平衡,更为和谐,也没有闪现出一种宁静的完满。往往是他们依然脆弱、紧张和不安静。
  让—弗朗索瓦——不幸的是,我认为你的证据并不是在这个意义上惟一必须的证据。另外,精神分析的某些晚近的学派已经放弃了弗洛伊德的观点,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回想即相等于治疗,甚至无意识也能被彻底照亮。
  马蒂厄——倾向,也就是无意识的等同物,不是可见的。其原因就是,它们处于潜伏的状态,就像一卷被展示出来但还未被展开的胶片上的那些图像一样。精神分析的一切努力就在于企图展开这卷胶片。佛教则觉得用知识之火烧毁这卷胶片要更为简单,知识有助于人们实现精神的最终本质,即它的空,而在同时,又清除倾向的所有痕迹。确认我们某些过去的问题是不够的。使某些遥远的事件复活只不过是一种有限的治疗办法,它也许有助于使某些冻结(blocages)变薄,但消除不掉这些冻结的始因。不断地用棍棒搅动水塘底的污泥,丝毫无助于使水净化。
  让—弗朗索瓦——不!这终究比这个要奥妙得多!……人们所称的神经官能症患者是什么样子?因为,在原则上,分析是针对一些因为困难而感到痛苦的人。我们举例说,有个人总是几乎有意识地使自己处在一些失败的境况中。他做某件事,他快要将事情做成功了,而就在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刻,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巨大得无法用合理的言词解释,如果这人是个有智慧的人,则尤其如此。我认识一些朋友,他们都非常著名,他们在其生命的某些阶段陷入一系列灾难性的行为中,以一种不可理解的方式毁坏了他们以大量的才干、聪明和热诚等等建立的一切。于是乎……没有合理的解释,对个体进行推理严格地说毫无用处。问题在一些类似的情况下同样出现,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总是在重复做同样的事。如果没有分析、转移(transfert)等技术的干预作为杠杆,他不可能以自己的内省方法解开这个心理的宿命性。
  弗洛伊德的假设无论如何都被看到是相当经常地得到了证实。关于他和其他一些精神分析学家所进行的某些分析,人们有完整的总结。人们在这些报告中,果然发现在幼小的童年时有一件特别的悲惨事件,比方说,其原因是在与母亲的冲突中。为了以某种方式惩罚母亲,他破坏东西或者是故意地考出坏成绩,以报复他所认为的缺少母爱。这个缺乏的大致梗概被深埋在他的无意识中,继续决定着他成年的行为。他通过破坏他刚刚建成的东西来继续惩罚自己的母亲。而这个,他并不知道!那么,对原始创伤的认识,也就在理论上,将他从面对一件无意识的过去事件时所受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这并不意味着他将成为一个在一切方面都是完全和谐的存在者,但在某些情况下,相比于一种特殊的神经官能症,这能够解除对他的条件限制。
  马蒂厄——佛教的接近与精神分析的接近在涉及解放的手段时是相互抵触的。精神分析在它自身体系的范围内是正确的有效的,但这个体系则受着它为自己规定的那些目标的限制。我们以里比多,即性欲的问题为例。如果人们试图压迫它,它就会借着一些迂回的途径以不正常的方式表现出来。于是,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将它重新引回它自己的客体上,重新给予它一个正常的表现形式。根据佛教的静观科学,人们既不试图压迫欲望,也不试图放任它处于通常的状态中,而是蒸发它。所以,不是要压抑欲望,而是要认识到它的空的本质,以使它不再奴役精神。欲望就让位给一种不可动摇的、摆脱了一切眷恋的内在幸福。
  就在佛教意欲像一只从烟尘弥漫的城市飞向山中纯净空气的乌一样,摆脱思想消沉时,精神分析却好像引起了一阵思想与梦幻的恶化。这是一些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病人想要重新组织他的小世界,想要勉勉强强地控制它。可是,潜人到精神分析学的无意识之中,这就有点像发现一些睡着的蛇,弄醒它们,却并不怎么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让—弗朗索瓦——如果他是个佛教徒的话,他就更没有杀这些蛇的权利!那么,佛教是如何考虑梦的?
  马蒂厄——有一整套与梦相联系的静观实践过程。人们锻炼自己,首先是认识到人是在沉湎于梦幻中时才做梦,然后是转变这个梦,最终是有意地创造许多形式的梦。这个实践的最高点是停止一切梦。完美的沉思者不再做梦,只是有些时候例外地做一些先兆性的梦。这一过程可能需要很多年。总之,根据佛教,精神分析所遇到的困难,乃是它并不去确认问题的始因。与父亲或母亲的冲突和其他种种创伤并不是始因,而是环境因。始因是对自我的眷恋,它产生了依恋与厌恶、对自我的爱、保护自我的欲望。所有的心理事件、情绪、冲动,就像树的分枝。如果砍它们,它们还再萌生。相反,如果人们通过解除对自我的眷恋而从根部砍这棵树,则所有的枝、叶和果都同时落下。所以说,对搅乱人心的思想、对这些思想的破坏性或抑制性作用的确认,并不足以解决它们,因而也就不能导致一种个人的深刻而彻底的解放。只有通过上溯到它们的源头,即通过直接注视精神的本质而获得的思想解放,能够导致一切心理问题的解决。
  所有对于精神本质的沉思的技术都有助于发现仇恨、欲望、嫉妒、不满足、骄傲等等只具有人们想像它们具有的力量。如果人们直接地注视它们,首先通过分析它们,然后是以静观的目光——如果人们观察到“赤裸”状态的思想——一直到看见它们的原始本质,就会发现,它们并不拥有它们在最初被看见时好像具有的牢固性和强制力。必须多次重复这种对思想本质的审查。但如果人们坚毅地锻炼自己,终有一刻,精神会停留在其自然的状态之中。所有这一切都要求一番长时间的实践。随着时间的增加,人们越来越控制思想解放的过程。在一开始,当思想出现时就确认出它们,就像在一大群人中辨认出自己认识的某个人一样。一旦一种贪婪的或敌意的思想冒出来,不等它产生出一连串的思想,就应当确认出它。人们知道,不论其外表如何,它没有牢固性,没有本身的存在。然而,人们并不知道如何解放它。第二个阶段类似于一条蛇,它要解开用自己的身体打成的结。它不需要外来的帮助以做到这一步。人们还举打在马尾上的结为例,这匹马也是完全独立地解开这个结……
  让—弗朗索瓦——多妙的暗喻!
  马蒂厄——通过这第二个阶段,人们关于思想解放的过程获得某种经验,并且不需要求助于针对每一种消极思想的特殊的反毒剂。各种思想出现,自己解散。最后,在第三阶段,人们完全控制了思想解放,思想再也不能对我们造成任何危害。它们就像一个进入一座空房子的小偷。小偷什么也得不到,主人什么也不丧失。各种思想出现又过去,丝毫不奴役控制我们。在这时刻,人们就摆脱了现在思想和引发它们的过去倾向的控制。由此,人们也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精神处在一种清晰而清醒的状态中,而在这个状态中,思想再也没有搅乱人心的影响。其实,消极性的惟一性质,就是它能够被净化、被解散。这些无意识的沉积物不是岩石,不如说它们是冰,能够在认识的阳光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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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影响与精神传统
  让—弗朗索瓦——佛教关于精神分析的立场这样一来是清楚了。那么现在,佛教可能从各种社会历史科学、从对于社会演变和社会结构的研究中吸取的教训又是什么呢?任何宗教、任何哲学,都是在一个特定的社会背景中产生的。它倾向于将一些信仰或信任视为永恒的真理,而这些信仰实质上只是与它相关的那个社会的习惯。古代哲学的那些最伟大的天才认为奴隶制现象是公正和自然的,或者认为女人比男人低等这种偏见是有根据的。
  马蒂厄——还认为动物的权利更加低等,似乎它们的生存权根本就不是有生命存在者的权利!
  让—弗朗索瓦——那么,佛教是不是也会稍加自行审查和思考这个问题,在某些地理区域,在某些社会结构、家庭结构中产生,以及其他的情况,这一切会不会使它将一些仅仅是地方习惯的东西当成了普遍的原则?
  马蒂厄——如果幸福与不幸的机制是一些地方性的习惯,那么它们在所有地方都是地方性的,也就是世界性的!谁不受这些原则的影响?谁不关心是什么产生无知还是知识?一切存在者都希求幸福并想要不受苦。如果人们判断有益的行为和有害的行为,不是根据它们的外表,而是根据启发这些行为的意愿是利他的还是自私的,根据这些行为导致的幸福与痛苦,那么,从这些原则而产生的伦理道德就不应该大受文化的、历史的或社会的背景所影响。
  让—弗朗索瓦——但麻烦的是,当人受到他自己社会制度的一种特殊性影响时,他对此并不有所意识!偏见的特性就是人们并不将它当成偏见。再说还有好的和坏的偏见。从哲学家的角度出发,重要的是不要将偏见当成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当成历史的产物(produits sons-historiques)。当一种有着世界性野。C‘的宗教或哲学采纳了它诞生于其中的那个社会的一种特殊因素并得到发展时,它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其实这只是一种属于那个社会背景的偶然的特殊性。
  马蒂厄——在佛教传统中,人们一直在努力摆脱这类偶然性。例如,人们仔细地审查仁慈行为的动机。人做出慷慨的举动是出于对各种社会规范的尊重,还是受到一种自发的利他主义激情的推动呗g与必须不带有任何对于回报的等待,根本不希望被赞扬、被感谢或者甚至是得到一种“功德”,才可以是完美的。如果要想成为不仅是优点的源泉、而且也是智慧的源泉,赠与就必须不受三种观念的束缚:对于施赠主体的存在本身的眷恋,对于接受赠与的客体的存在本身的眷恋,以及对于赠与行为的存在本身的眷恋。真正的赠与是带着一种不受任何眷恋约束的纯洁意愿完成的。因此就必须不依恋于一个行动的外在表象,必须摆脱文化的尤其是社会的偶然性,用一句西藏成语来说,就是“金链并不比铁链更不是链子”。在西方,我们在费奈隆的著作中也能找到这种说法。
  让—弗朗索瓦——但这可能吗?就不会有这种危险,自以为从一切偶然性中解脱出来了,而同时依然是偶然性的俘虏。
  马蒂厄——还必须理解文化偶然性与精神传统之间的区别。精神传统建立在深刻的体验之上,建立在传播的必要性之上。此外它还一直强调眷恋于形式而不是眷恋于实质所具有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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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步与创新
  让—弗朗索瓦——在佛教与西方文明之间还有另一个分歧,这个分歧既存在于组合成西方文明的那些个体的行为表现之中,也存在于思考西方文明的人的知识走向之中。这是因为西方文明完全地转向历史。它相信历史的发展,相信时间能创造一切。根据人们在十九世纪特别使用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它相信进步。人们经常说这种对进步的信仰是天真的。其实,对进步的信仰也就是确信靠着技术革新、科学、道德的日益优雅、民主的推广普及,历史只能带来人类条件的改善。帕斯卡尔将人类比作一个人,他总是存在着,而他又在世纪的更迭中不断学习。
  现在我们知道,这种不是对进步、而是对进步的自动性的信仰,被种种事件否定了,尤其是被相当暗淡的二十世纪的历史否定了。与之相同的是西方极为珍视的价值,这就是创新。当西方人对某个事物称赞时,他们说“这是一个新想法”。在科学中,这是不用说的,这是一个发现,那么科学就是新的。在艺术和文学中,必须革新才能生存。为了贬低一本书、一幅画或一部音乐作品,人们所能作的最大的指责,就是说:“这是些过时的、不时兴的形式,这是刻板的,这已经被创造过了。”在政治上也是如此,必须有新思想,必须更新自己的思想。西方社会就是这样处于时间之中,处于将时间当成持久改造的因素而进行的利用之中,而持久改造则被视为人类条件改善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趋向完善这一行动本身也被判断是属于历史的发展进程,属于创造新现实和新价值的能力。在你看来,我刚才非常简要地概述的这种总体的精神状态,与佛教和它对于西方世界的参与是不是并存?
  马蒂厄——认为一个真理不再值得人们对它感兴趣是因为它古老,这种想法没有多少意义。对于创新总是怀有渴望,这常常导致丧失一些最基本的真理。对付痛苦,对付对于自我的眷恋的反毒剂,乃是要去到各种思想的源头并认识到我们的精神的最终本质。这样一个真理怎么会老化呢?什么样的创新能够使一种揭露精神机制的教导“变得不时兴”呢?如果我们放开这一真理,以追逐不可胜数的瞬息即逝的知识革新,我们所做的只能是远离我们的目的。创新的吸引力有一个积极的方面,这就是发现根本真理、探索精神的深刻本质和世界之美的合理欲望。但就绝对意义而言,永远常“新”的创新,这就是当前时刻的新鲜,就是既不激活过去又不想像将来的清楚意识的新鲜。
  创新兴趣的消极方面,就是徒劳而令人失望地不惜一切追求变化。对于“新”、对于“异”的热衷常常反映出一种内在的贫困。由于不能在我们自身找到幸福,我们便绝望地到外部,在越来越奇异的各种对象、各种经验、各种思想方法或行为方法中寻找它。总之,人们由于在幸福根本不在的地方寻找幸福而远离幸福。这样做可能遇到的危险就是彻底丧失他的踪迹。从最平庸的层面上说,“创新欲”(soif de nouveaute)产生于对于多余事物的热爱,它侵蚀心灵并危害心灵的安宁。人们增加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学会去消灭需要。
  如果佛陀和那些跟从他的人中的许多人都真正达到了最终认识,我们还能希望有什么比这更好更“新”的东西呢?毛虫的创新就是蝴蝶。每个存在者的目的,就是开发他自身所具有的这种完善的潜能。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利用那些已经走完了道路的人的经验。这个经验比无数新思想的发明要珍贵得多。
  让—弗朗索瓦——对,但无论如何,有一个反证,一个对立。在西方文明中,人们注意到实际上存在两种倾向。一方面,人们看到有相当一些思想家想要提出一种智慧,以使每个个体,不论在什么时刻,都能够为自己建立一种可接受的生活形式,这通常要靠一种对激情、嫉妒和狂妄自大这些我们的哲人们也进行斗争的缺陷的超脱而实现。同时,人们注意到这种确信,即幸福——不是绝对的幸福,应该说,是指相对于过去而言的幸福——的道路,是在人类命运总体改善的一个连贯或不连贯的过程之中,而这种改善又是取决于在科学技术领域和法律、人权及政治制度领域里的众多革新。我们不停地参加这些革新。我们今天生活在一片计算机的海洋里,计算机规定着所有个体的私人生活和所有社会的集体生活的几乎每个行为,这种事情在三十年前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而这一切就是由于技术。这是最明显的表现。
  而在其他的领域里,尤其是在政治的领域里,如社会的改造,根据数量越来越多的个体的需要而进行的社会组织的调整,西方人也认为实际上就是一些由时间发展决定的目标和过程。我们以文化为例。人们认为惟一真正的艺术家是那创造出新作品的人。一想到复制中世纪的作品,人们就会嘲笑,因为存在着许多用于这个目的的复制技术。但这还不是全部。五十年来,尤其是在发达国家里,诞生了一些政策,以使数量日益增多的个体享受到文学、艺术、音乐的快乐。而这一切在过去是为相当狭小的一群人保留的。我想起在我青年时代的那些年里,参观博物馆或看展览是什么情况。那时人们要有多大地方就有多大地方,想什么时间进门就什么时间进门,从来也不会为了看画而遭受人群的拥挤。而今天,有时就必须排几小时的队,因为对展览感兴趣的爱好者非常多。在巴黎或是纽约,人们甚至已经有了预定座位或门票权的习惯,就像为了看戏一样。所以,文化一方面是一种永久的革命,另一方面又必须向日益增多的个人伸展,这种想法就是西方态度的非常强烈的特征。暂时性的物质被利用来实现种种进步,同时数量日益增多的个体参加到这种普遍的改善之中。换句话说,幸福是在时间之中而不是在时间之外。
  马蒂厄——时间之中的幸福,这就是“菩萨愿”,即要努力使所有的存在者都最终从痛苦和无知中解脱出来的愿。菩萨不会丧失勇气,不会放弃他对所有的存在者感到的责任,一定要使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投身于认识的道路并达到觉醒。另一方面,佛教完全赞同在人类的各个不同时期,从古代社会一直到更为倾向于唯物主义的现代社会,存在着各种特定的教育。根据这些社会之倾向于精神价值的程度,这些教育的某些方面得到或多或少的利用。然而,觉醒的本质,也就是精神认识的本质,则一直是处在时间之外的。精神完善的本质怎么会改变呢?
  另外,“创新”的概念,即出于不要复制过去的忧虑而不断进行发明的欲望,在我看来是人们对“个性”、对不顾一切地想要以新奇方式自我表现的个体性给予的重视的恶性发展。如果人们恰恰是努力消除对这个全能自我的眷恋,这种对新奇性的追逐就显得至少是表面化的。那种诸如一个艺术家永远必须努力放任其想像力的想法,显然不属于一种传统艺术,不属于一种作为沉思或反思的载体的神圣艺术。西方艺术常常竭力要创造一个想像的世界,而神圣艺术则是帮助人们进入到现实的本质中去。西方艺术以激发起情感为目的,而神圣艺术则是要使情感平静。神圣的舞蹈、绘画和音乐是要在形状与声音的世界里,建立一种与精神智慧的一致。这些艺术的目的是以它们的象征性外表将我们与一种认识或精神实践连接在一起。传统艺术家将他的所有技能都用来为他的艺术的质量服务,但他不会为了发明一些全新的符号或形式而放纵自己的想像力。
  让—弗朗索瓦——这里显然是一种与西方艺术观念,特别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艺术观念完全对立的艺术观念。
  马蒂厄——尽管如此,这个艺术并没有被冻结在过去。精神师傅们不断地用从他们自己的沉思经验中获得的新因素来丰富它。在西藏存在着神圣艺术的一些辉煌的表现形式;艺术家们在其中贡献了很多的心力与才能,但他们的个性完全消失在作品的背后。西藏绘画因此本质上都是不具名的。艺术还是寺院团体与世俗团体间的一种交换形式。一年中有多次,和尚们在寺院前的广场上跳一些非常美好的舞蹈,这些舞蹈都是与内心沉思的各个不同阶段相对应的。当地的民众从来也不会错过这类节庆。艺术在西藏还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所有的家庭里,因为每个家庭都向画家和雕塑家请求圣像、曼茶罗和佛像。人民根本没有与艺术相脱离,但一个听任自己对传统进行胡乱想像的艺术家是不会有大成就的。在西方,当一些艺术家画一些全蓝色的面,而由于这些艺术家有“个性”,人们对他们的画极为赞赏,将它们展出在博物馆里时,我想惟一的问题就是,竟没有人喊“国王是光着身子的”!
  最近我在一份周报上读到马赛的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了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这些作品就是三十来件被偷来的东西,并且还正式贴上标签表明来历。最后,“艺术家”被逮捕,博物馆被以窝赃罪追究。我曾有多次机会与一些西藏人一起参观博物馆。他们欣赏那些显示出高度技巧的古代绘画,这类技巧常常是要靠多年的努力才可获得的。然而,某些艺术品的容易程度,例如展示一些被压坏的物品,一些被以不寻常的方式布置或包装的普通物品,则使他们想到了西藏精神师傅们与现在讲授精神性的那些人之间的区别。西藏精神师傅是根据一种通过多年的思考与沉思而获得的经验进行讲授,而后一类人根本没有深刻的经验,他们的谈话更像是喋喋不休的废话,而不像是对一种真正认识的表达。
  不追求创新并不就是不灵活,不准备面对各种各样的新形势。其实,由于在精神中保存着那些根本的真理,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准备充分地面对世界和社会的变化。首先不可缺少的是要认识到这些真理,深入探究它们,在内心使它们成为现实,“实现”它们。如果我们忽视了这个步骤,想要不顾一切地发明什么新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总之,我认为,与对创新的追求正相反,精神生活使我们能够重新发现我们已经丧失了兴趣的朴素天真。使我们能够通过避免殚精竭虑地获取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而简化我们的生存,通过避免不断地反复思考过去和想像将来,而简化我们的精神。
  让—弗朗索瓦——我相信不必做佛教徒,就能提出这类见解。西方有许多人,包括那些非常注意艺术发展甚至是艺术创造的最新情况的人,也知道西方艺术的一个重要表象就在于这是一种欺骗公众和迷惑幼稚者的艺术!但幸好这不是它的惟一表象。真正的发明占优势。如果我坚持要强调这种在西方如此深刻的倾向,这就是西方生活中那些本应该表现得最不受这种改变欲侵袭的领域也向它屈服。例如,宗教在原则上是与教条连接在一起的。一种启示宗教是与一种确切的教条连接在一起的,因此我们可以设想,这种宗教的信徒们实践这种宗教,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不变的要素,这要素表达一个永恒性,即超自然力的、彼世的、神性的永恒性。因而,人类意识的历史的这个侧面,正常地说,应当是不受变化与革新的命令支配的,因为变化和革新乃是世界和时间背景中各种活动的特征。然而,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以大主教为例。我是超脱地谈论天主教的,因为我不是个信奉宗教者。天主教会不断地受到一些现代主义者的攻击,他们对它说:“你没有足够地更新自己!我们需要一些改革派神学家!教会应该使自己与时代相融合!”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会考虑,宗教有什么用?宗教确切地说是人类意识的一个属性,它使这种意识免受时代发展的变化和自我更新的必要性的影响。如果不是这样,它又有什么用?
  我们的创新欲强大到了有人要求上帝也不断自我更新的地步。至少那些相信他的人是如此。在神学正统的捍卫者教廷与那些前卫派神学家之间有着不断的冲突,后者主张神学的革新,就像在其他的领域中人们可以主张在绘画、音乐或是高级时装方面的革新一样。“前卫”神学家这个概念本身就是可笑的。永恒性在什么意义上可以是前卫的或后卫的?于是,梵蒂冈发现自己面对着一种新的左右为难。如果它承认这些新的神学,它就不得不接受对教义的某些根本性原则作的修改。如果它不承认,它就使自已被人当成过时的东西、反动派、抱着神性的一些过期形式不放的恋旧主义者。佛教在西方的影响会不会参加到这种日益增长的改革欲望之中,或者相反,佛教会不会成为那些对这种创新的暴政感到憎恶的人的避难所?
  马蒂厄——我想到的当然是这个第二种选择。原则是不能改变的,因为它们是与事物的真正本质相对应的。如果人们更进一步地分析创新欲,就觉得它是产生于对内在生活的忽视。人们不再上溯到源头,于是便认为,通过尝试所有种类的新事物,我们就能填补这一欠缺。
  让—弗朗索瓦——我还是要说,历来监视着人类精神的就是守旧,就是僵化。如果这样一个野心——不满足于完全现成的思想,想要过滤我们的前辈传授给我们的观念,不是轻信它们而是重新思考它们,以看看根据我们自己的推论和我们自己的经验,我们应当保留什么应当拒绝什么——不存在,则人类思想将只会是一场懒惰的昏睡。
  马蒂厄——当然,将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一种精神追求,这并不是意味着僵化,这是一番为炸开幻象的脉石而作的坚强的努力。精神实践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科学能在外部世界里将发现推进多远,人们也就能在内部世界里将发现推进多远。这个经验是永远新鲜的,被不断更新的。它也向人们呈现大量的障碍与冒险!关键不是要去参考一些完全现成的句子,而是在现时对教导进行体验,去懂得利用生活中好的或坏的环境,去面对出现在我们精神中的各种各样的思想,去自行理解思想束缚我们的方式以及我们解脱它们的方式。真正的创新,就是懂得为了自己所确定的目的而利用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让—弗朗索瓦——如果仅就个人而言,我倾向于赞同你刚才说的这些话的一个方面。但是,在另一个角度,怎么否认它?在由生命、历史及我们周围的各种现象构成的背景下提出的相当多的针对人类的问题,属于这样一个范畴,我想称之为时间性的创造。然而,尤其是自十八世纪以来,西方为了解决所有的人类问题,确实过分相信了历史的进步,相信了革新的效能。西方认为一切与人有关的问题,包括关于其个人幸福、充分发展、智慧、其承受痛苦或摆脱痛苦的能力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被历史辩证法解决,正如黑格尔和马克思所说的那样。总之,所有与内在生活、与个人完善有关的问题,都是意识形态的幻想,是一些幻觉的残渣,这些幻觉使人相信人能够为了他个人的利益而达到幸福和平衡。这种为了集体改造而作的对个人智慧的放弃在马克思主义那里达到了极点。但是,如果说人没有时间就不能再创造任何东西,则时间也不会自行创造任何东西。两个世纪以来,西方希望从历史的和集体主义的(collectiviste)解决办法中获得人类的幸福。这种顽强的教条式的态度,这种对简单历史发展带来的集体主义的和政治的解决办法的极度信仰,也许就是这种思想体系的优势所深究的、人们今天到处都感觉到的不满足的原因。佛教进入西方,也许大部分是由于这种欠缺,由于个人道德伦理和智慧的丧失留下的真空,不论这种进入是怎样的。
  马蒂厄——为使与他人的关系不再主要地受着只能制造摩擦与不和的自我中心主义的推动,就必须每个个体都能给予他的生存以一种意义,并达到一种内在的全面发展。这种精神改造过程的每个瞬间都应当带着这种想法来完成,即人们将要开发的那些品质将有助于更好地帮助他人。
  让—弗朗索瓦——佛教在西方持久成功的条件取决于两个因素。首先,佛教不是一种要求盲目虔诚的宗教。它不要求任何人排斥、谴责其他的学说。这是一种智慧,一种以宽容为标志的哲学。这一条件从现在起被满足了。第二个方面,但在这一方面,条件没有完全满足,佛教必须要能与西方在科学认识、在政治思考和政治行动方面所作的近两千五百年的巨大投资并存。也就是在这个现象世界里,通过社会改善和社会中各种关系的改善,而在人类生活改善上的投资。我相信,如果佛教不能与这第二个条件并存,它在西方就不会有持久的影响。要想在我所称的科学、社会政治学和历史学思想的领域里停泊,锚地是极为坚硬的。
  马蒂厄——再说一遍,佛教在原则上与科学认识不对立,因为它的目的是在一切方面,包括外在的和内在的方面,认识真理。只不过它在生存的各个优先性中建立了一个等级。没有精神开发的物质开发只能导致我们所知的那种苦恼。因此,在一个建立在智慧教育上的社会中,定向是非常不同的。人们可以简单化地说,一个是以存在(etre)为中心,另一个是以拥有(avoir)为中心。想要总是拥有更多东西的狂热和各种知识的平面弥散,使我们远离内心改造。既然人们只能通过改造自己来改造世界,那么总是拥有更多的东西就并不重要。一个佛教实践者认为:“一个懂得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的人,就是在自己的掌心里拥有了一份财富。”不满足产生于将多余事物视为必不可少事物的习惯。这种看待事物的方法不仅被运用在财富上,还被运用在舒适、快乐和“无用的知识”上。人们永远不应当感到厌足的惟一事物是认识;人们永远不应当认为足够的努力,是为了他人精神的进步和善的实现而作的努力。
  让—弗朗索瓦——我想通过引用西奥朗这位我很喜爱的作家的话来作结论,因为他清楚展现了佛教是如何经常地在西方作家的作品中成为参照或忧虑。这是他为一部《法国文学肖像描写选》写的前言中的一段文字。在这篇前言中他被要求谈论一些法国的道德家,谈论拉罗什福科、尚福尔等,当然也谈论一些肖像画家,后者通过著名人物的肖像,描绘了人类本质中的怪癖。西奥朗在将帕斯卡尔排除在道德家之外并置于他们之上时,有一句美好的表述,他非常恰当地说:“道德家们和肖像画家们描绘我们的各种不幸,而帕斯卡尔则描绘我们的弱点。”紧接着,他便开始参照佛教,这是令人惊讶的。这些便是他插在这篇为法国古典文学而写的文章中的几行字:“当死亡之神魔(Mara)试图以诱惑和威胁将世界帝国从佛陀那里夺去时,佛陀为了使他混乱,并使他偏离自己的企图,问了他许多话,其中一句是说:你是不是由于知识而感到痛苦?”西奥朗接着写道,“这句问话,魔不能回答,当人们想要衡量一个精神的准确价值时,人们会永远用到这句问话。”关于这段引述,你的解释如何?
  马蒂厄——魔是自我的人格化,因为“魔鬼”(Demon)不是别的东西,只是对于被当成本身存在的实体的“我”的眷恋。当佛陀于黄昏时坐在菩提树下,就要达到完美认识也就是觉醒时,他发誓只要还没有撕破无知的所有伪装就不站起来。魔,也就是自我,首先企图将怀疑灌输到他的心中,问他道:“你有什么权利想要达到觉醒?”对此佛陀回答说:“我的权利建立在我通过多次的生命而获得的认识上;我以大地为见证。”据说,大地在这时颤动。然后魔试图诱惑未来的佛陀,派遣他非常美丽的女儿们,也就是各种欲望的象征,以努力使他从他最后的沉思中分心。但是佛陀已经完全摆脱了所有的贪欲,于是,魔的女儿们就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担。魔随后又企图在佛陀心中激发起仇恨。他使许多魔怪的幻象和射着火箭、发出辱骂叫喊的可怕的武器显现。据说,哪怕最微小的仇恨思想在佛陀的精神中升起,他就会被这些武器射穿,那样一来,自我就将战胜认识。然而佛陀只是爱与同情,武器都变成了花雨,辱骂变成了颂歌。清晨,当无知的最后的那些碎片崩溃时,佛陀完全实现了人身和万事万物的非实在性。他明白现象世界是通过相互依存作用而表现的,没有任何事物是固有地、持久地存在的。
  让—弗朗索瓦——可是,在西奥朗的引述中,最令我震动的,则是他提醒西方说认识是痛苦,或者说认识无论如何只能通过痛苦来获得。并且正是在接受这个事实的条件下,人们衡量一种精神的价值。在我看来,这对西方人是一个有益的提醒,因为西方人越来越认为,人从一开始就能够消除痛苦,一切都通过对话、交流、批评而在欢乐中进行,并且尤其认为教育和学习也都能够毫无努力和痛苦地进行。
  马蒂厄——人们正是这样描述精神道路的。俗世的快乐刚一接触时是非常诱人的。它们诱人享乐,它们看起来非常甜美,而且很容易投身于其中。它们一开始带来一种短暂的表面的满足,但是人们渐渐地发现它们并不实现它们的许诺,并且最终成为痛苦的幻象破灭。而精神追求就正好相反。在开始时,它是艰苦的:必须对自身作出努力——必须面对西奥朗所说的“认识的痛苦”,或者是“苦行的严厉”。但是,随着人们坚持这个内心改造的过程,人们会看到出现一种智慧、一种宁静、一种幸福,它们浸润了存在者的全身,而且与前面的那些快乐不同,它们不可能被外在环境所伤害。根据一句格言:“在精神实践中,困难在一开始出现,而在俗世的事务中,困难在结束时出现。”也可以说:“开始时什么也不来,中间时什么也不留,结束时什么也不离开。”我要补充说,这种为认识获取的过程所必需的勤奋,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痛苦”,我们将它定义为“以努力的形式流出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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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问哲学家
  马蒂厄——你常说:如果佛教的目的是揭穿自我的“骗局”,并且这个自我根本没有真实的存在,则行动又有什么用?那么,假如行动了,又是“谁”对行为负责?事实上,即使“人身”的概念不含有任何真实的实体,任何行动都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个结果。但是现代物理学也将我们还原为一些基本粒子,如著名的“夸克”(quarks)。因此也轮到我可以向你提出这个问题:“既然我们不过是由一些粒子构成的,而粒子显然不含有我们个体性的任何痕迹,那么,在你看来,行动有什么用?思想、爱、为幸福和痛苦而担心,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夸克们在受苦!”
  让—弗朗索瓦——是的!……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推论,即使在西方,在某些哲学理论中也是如此。如果你以结构主义那样的一种学说为例,这差不多就是一回事了。结构主义也是一种对存在主义的反动,存在主义将一切都集中在个体的自由与个人选择上,集中在他的最终责任上。结构主义则说:不!人本身并不存在,他被一些通过他而起作用的结构所纵横贯穿着。
  马蒂厄——他们所称的结构是什么?
  让—弗朗索瓦——啊……既然这是些哲学家,他们对此的定义就很不明确!总体上不妨说,这是各种由规律构成或者是可构成规律的实体,而规律则能够造成有条理的行为表现。我们在伊壁鸠鲁的理论中也找得到这样的反论:他说,我们由原子组合而成,我们所称的心灵不过是组合起来的原子而已。因此,我们不必认真对待我们的感受,如痛苦、欲望、恐惧。那种意在将现象与一种背景(arriere-plan)、一种世界背后之物(arriere monde)——即惟一的真实之物——相对立的论证,是一个古老的反论。但对此人们总是回答说,尽管如此,存在者依然在已有经验的层面上,感受到某些感觉和某些经验,这些对于他是惟一具体的真实性。
  马蒂厄——这正是佛教所说的:尽管痛苦是虚幻的,它也被当作痛苦而感觉到了,因而,消除痛苦就是合理的和符合愿望的。我不理解人们对佛教的批评,他们说:我们认为这个“我”代表了我们生命的一个恒量(constante),是一个经历了生命的种种变化而依然生存着的实体,如果这个自我是虚幻的,为什么还要关心幸福……
  让—弗朗索瓦——那么,我来向你解释!请设想一块岩石落在你的房子上,砸坏了你的房子,还杀害了你家的一些人。你喊市镇服务部门、喊医生,请求帮助,而人们派一个地质学家到现场来,他对你说:“听着!发生的事情是完全正常的……您知道,地球在发展变化着,不断地有着一些地层运动,有着一些相互碰撞的板块……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事。”如果我将自己置于几百万年时间的范围内——也就是一个受尊重的地质学家看得极小的一段时间里——这是对的。可是这两位主角谈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现象!从一方面看,那位无动于衷的地质学家是对的。而从另一方面看,尽管如此,那房子和家庭刚刚被砸毁的可怜的人依然是在个人感觉上遭遇了悲剧。这两种接近的任何一种都不能取代另一种。人们通过气象学、风、高空大气等因素合理地解释人被台风卷走这一事实,并不就消除了在常受旋风袭击的地带居住所不可避免的危险与不幸。我们有两个真实,任何一个都不反驳另一个。这两个经验层面应该被维持在相邻状态,因为它们两者都是真实的。
  马蒂厄——你是不是赞同这句话:当佛教肯定说,如果自我只是一个丧失了真实存在的傀儡实体,毫无任何理由在这样的肯定中看到一种对行动、对自己和他人的幸福与痛苦无动于衷的表现?
  让—弗朗索瓦——这一派别所有智慧的共同思想似乎可以大致这样概述:我对于事物的发展过程所能够起的作用是一个幻象,它极大地给我造成希望和欺骗,使我交替生活在欢乐与从内部啃噬我的恐惧之中;如果我终于能够确信自我不是任何东西,确信我归根结底不过是某条实在性的流经过的地方,我就能达到某种宁静。许多智慧都有这个倾向!斯多葛派学者和斯宾诺莎的所有推论都是以这为目的!可是,唉,既有的经验反抗这种推论。
  马蒂厄——正是这个反抗是我们痛苦的原因。我们如此强烈地眷恋这个自我,以至我们不能确知通过驱散自我的幻象,我们将解决我们的所有问题。我们就像一个受伤者,害怕揭去伤疤缝合处的线头。在我看来,斯多葛派学者就达到了一种被动的屈从,而对于佛教徒来说,非我(non-moi)则是一种解放性的体验(experience liberatrice)。
  让—弗朗索瓦——不!身为斯多葛派学者,也就意味着是主动地希求自然(la Nature)已经决定实施的东西。这不是被动的。人们不是在承受由于一种宿命论而发生的事情,人们使自己与世界的始因相等同,而世界的始因同时也就是上帝。斯宾诺莎重新认定了这一特征。他说“上帝或自然”。他是泛神论者。达到智慧意味着不再是这种宇宙必然性的被动的愚弄对象,而是在自己的主观意愿之中赞同它。
  马蒂厄——这在大体上更加接近于印度教所具有的对羯磨的理解:理想的过自己的生活并看待世界的方式,乃是全面接受为我们注定的命运而丝毫不反抗。一个佛教徒的立场是不同的:他接受当前,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是他过去行为的结果。但是未来取决于他。他处在一个十字路口。认识到自我的不存在并不导致斯多葛式地也就是坚忍地接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而是由于摆脱了这个“我”——它对自己非常珍爱,认为自己是永恒的、坚实的,并且制造出永无休止的一连串依恋与排斥——所强加的种种束缚,以一种更加巨大的自由而行动。将我们从自我中心主义解放出来,也就是给予我们一个更大的行动自由。过去已经被愚弄,未来还没有。
  让—弗朗索瓦——我完全理解这种施动者(agent)的智慧的价值,这位施动者与他的主观本位主义和他自己的情感相比,也就是与他的自我相比,变得能够采取退避,能够考虑比这个自我要巨大得多的某种事物,而且使自我的现实性尽可能地相对化。这就保证了他的行动将是更多地受到控制,更为普遍,对于他人将有更多的意义,并巳他能够更好地理解世界并作用于世界。然而,所有那些想要取消自我,从而永远地麻痹面对不利的、令人扫兴的环境时的感觉——即感觉到有一些道德选择要作,有一些过错不要犯,感觉到人类行动并不总是英明、勇敢、清醒和有效的——的企图,简而言之,也就是人类思想通过取消这种犹豫和责任性的表象来使我们安心的所有这一切努力,我相信总是失败的。
  马蒂厄——西方似乎很难理解,对于自我的非存在的认识与规定性、与心灵的力量、与行动毫不对立,而且它还使我们看清了幸福与痛苦的原因。这种认识使得一个行动能够是公正的。对于“我”的眷恋并不构成判断的有生力量,而是构成阻碍它的力量。如果我们的行动如你所说,并不总是英明、勇敢、清醒和有效的,这是因为我们受着这个对于自我的眷恋的愚弄。人们说:“哲人的视野比天高,所以他对于因果规律的判断力就比面粉还细。”人不能反抗他播种的东西,但他能够通过懂得辨别什么导致不幸和什么将我们从不幸中解放而建设未来。所以,决不是要带着宿命论去接受一个不可避免的将来。
  让—弗朗索瓦——这一点我完全同意,在这个意义上,斯多葛派学者们和斯宾诺莎一样,为了使我们安心,想要证明,除了发生的东西之外,任何其他东西都不可能发生。
  马蒂厄——我们已经就作为一种给生命赋予意义的手段的佛教谈了很多。但是,根据你和你所代表的思想潮流的意见,是什么给生命赋予意义?
  让—弗朗索瓦——首先,我不代表任何思想潮流。我努力去理解那些现存的或曾经存在的思想潮流,这已经不是容易的事了。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我想提供一种西方思想所遵循的各种不同途径的背景。在作为西方文明的出发点的希腊文明诞生后,对于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有三大类回答。第一类,是宗教回答,尤其是在一些大的一神教如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占优势之后。这种回答将生命的合目的性(finalite)放置在彼世,或者是一种属于超验性范畴的真理之中,因而也就是放置在某些步骤和某些法则的集合体之中,为了确保不死灵魂(ame immortelle)的个人得救,就必须完成这些步骤,尊重这些法则。不死灵魂根据它在尘世上这次生命中的功德,将在彼世享有永生。总的来说,就是在这个基座上,西方靠着一些全都来自近东的宗教的帮助,建立了它在几千年的时间里对于生命意义的追求。但这并不阻止每个个体在这个俗世上,以各种属于尘世的现实性的行动追求幸福和平衡,从试图获得好收成的农民一直到试图杀害对他造成威胁或者与他竞争的人的国王,或是试图使自己富有的商人,莫不如此。因此人们可以说,除了确切意义上的宗教人士,如日常生活与幸福理想相符合的僧侣和神秘主义者,所有其他的人都在进行着一种不妨说是全凭经验的对幸福的追求,这种追求并不排斥宗教所称的罪恶,同时又继续着在彼世的对永恒幸福的追求。两个目标是可以妥协的,因为对永恒幸福的追求包含了原谅、忏悔、宽恕和对人们在尘世上所犯的所有罪恶的补赎的概念。
  马蒂厄——是否存在一些建立在这种形而上学基础上的文明,这种形而上学考虑死亡之后和这次出生之前的各种不同的生存状态,而它的精神价值则浸润到日常生活的所有行为之中,以致没有真正的“普遍”行为?
  让—弗朗索瓦——原则上,这正是基督教想要做的事!可是人类与自己信奉的理想对着干的本领是无限的……
  马蒂厄——然而,一个真正实际的宗教并不仅仅是要引导人们生活在对于彼世的希望之中,而是还要赋予今生的每个行为以一种意义。
  让—弗朗索瓦——在理论上说是如此。基督教曾经首先是许多让人懂得如何在今生中行为表现的戒律。人正是根据自己在此生中的行为表现方式而获得自己的永恒幸福。
  马蒂厄——有没有一种形而上学的生存观被补充到这些戒律上,它启发他,并且不局限于行为表现的领域?
  让—弗朗索瓦——请注意!我正在向你谈论发生在西方的事情。我并不是对你说,根据宗教的答案,人就能够在今生中不论做什么事部仍然该得到他的永恒幸福,尽管在绝大多数时候是如此!因为在两千年里,欧洲人一直惊人地以一种与基督教道德相对立的方式生活着,相互杀害,相互奴役,相互偷盗,通奸,并放纵自己犯所有的大罪,同时却又怀着终究能上天堂的希望,因为人们向他们提供了赎罪和得救,只要他们死时已经忏悔并具备了所有的临终圣事就行了。好了!当然,我并不是说人们向他们推荐的就是这个。教士、良心导师、告解师们将他们的时间都用在提醒信徒们,什么是罪恶,什么是根据主的法律而生活。我要强调的是,投身于一种根本上说是宗教性的对于生存意义的追求,并不就阻止人们在通常的领域追求日常的幸福,况且这类日常幸福的绝大多数是与基督教的道德完全相容的:建立一个家园,拥有一个家庭,享受良好的收成,能够以合法的手段变得富有,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受禁止的。但是有许多其他行动则是对基督教法则的公然冒犯。然而,由于基督教是一种关于罪恶、关于罪恶的悔悟和救赎的宗教,一切都根据这种辩证法而运行着。
  马蒂厄——这样一来,人们也许能够注意到那些巨大的宗教与精神传统所具有的各种各样的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启发和谐的能力。任何人都不否认,人类存在者要自我改造,要使自身具备的完善“变为现实’有非常多的困难。所以一种精神传统,可以一方面根据其形而上学观点的正确性,另一方面,则是根据它为在生命的每个时刻实现这种内心改造而提供的方法的有效性得到评判。
  让—弗朗索瓦——其实,能在言语和行动之间有一点极小的和谐一致就不错了!给生命赋予意义的第二条道路就是我要说的哲学道路,这是在古代的意义上说的。这就是对智慧、对内心和平的追求,这两者是一种观察的果实,我们在这些谈话中常常提到这种观察,确切地说,它意在摆脱表面化的情感和野心,并将自己的精力保留给一些属于智慧、精神、美学、哲学或道德范畴的更高的野心,以使与他人的关系和国家的运行尽可能地变得人道。这就是我们在绝大多数古代最伟大的思想家那里发现的设想;这种设想有时是带着一种更为宗教性的、更为形而上学的强调,如在柏拉图那里;有时,如在伊壁鸠鲁派学者们和斯多葛派学者们那里,则更突出地强调倾向于永久安宁和人类各种机能的内在平衡,倾向于远离对于国家、政治、爱情、各种欲求的热情。这种智慧,举例来说,我们在塞内加的致卢基利乌斯书信中,以及其近代的版本,例如在蒙田那里找到,蒙田给了我们一些规则,以获得内在的自由,获得解脱。这并不阻止人们享受生存的快乐,尤其是享受精神的快乐。这种哲学性的第二条道路已经被抛弃,总体上说是从十七至十八世纪开始。哲学通过它所参加的与在十七世纪刚刚诞生的近代科学的对话,越来越朝向纯认识,即对历史的解释,同时放弃了对人类生存的管理以及对一个应当授予它的意义的追求。
  马蒂厄——也就是说朝向对“事实”的认识。
  让—弗朗索瓦——是的。靠着科学的出现,人们终于确信存在某个被称为客观性的东西,一种向所有的人而不是仅向哲人开放的认识。
  马蒂厄——精神认识是向所有真正愿意费力气去探索它的人开放的。人们就是这样才成为哲人。否则,一种一开始能为所有人接受的“客观”认识,如果没有丝毫的对自己的努力,就只能是认识的最小的公分母。那样的话,人们所谈的就更是一种量的接近而不是质的接近。
  让—弗朗索瓦——不妨说在西方,人们从信仰的文明过渡到了证明的文明。
  马蒂厄——精神实践的果实,安宁、机敏、精神清晰,以及它的外在表现,仁慈、不眷恋、忍耐,都更属于证明的范畴而非信仰的范畴。人们说,利他主义和自我控制乃是认识的标志,而摆脱情绪则是沉思的标志。这些品质最终扎根于我们的内心,并通过我们的行动而自发地表现出来。
  让—弗朗索瓦——从历史上看,自十八世纪开始,对科学的信仰代替了对智慧的信仰。这是第一个阶段,即“光明的哲学”也就是启蒙哲学。这是什么样的光明?理性的光明,它有助于人们理解真实事物的功能,驱散幻象、激情、荒谬的信仰、迷信。然后,通过客观认识的道路而获得了个人内在智慧。用那个时代的口头禅来说,这是将要照亮人类幸福这个问题的“理性的火炬”。
  马蒂厄——佛教谈的是“认识的火炬”;如果没有智慧,理性便将在人类幸福的问题上不着边际地推沦,但永远到达不了人类幸福。
  让—弗朗索瓦——如果你同意的话,可以说,诞生于十八世纪并继续贯穿了整个十九世纪的新思想,就是进步——这个含糊的用语同时包含了道德进步和科学进步——来自理性,这个新思想将向我们解释宇宙中和个人的功能中所蕴藏的动力。是理性一进步这一对对偶物能给我们带来幸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不错的。科学已经促成了人类生存的巨大改善。无论如何不应忘记,就是在一八三○年,法国的人均寿命也只有二十五岁!那时人们实际上治不好任何疾病。很少有人在三十岁时还拥有自己的牙齿。而当他活到三十岁,又是如何!十八世纪,在英国发明了对付天花这种造成那样众多牺牲者的疾病的牛痘接种,这引起巨大的影响。伏尔泰在很长时间里都在谈论此事。事物终于是处在真正的变化之中。你会对我说:这是量变。但是,这些属于实用和物质范围的、却对大众有着重要意义的改善,使人们说:我们进入一个新纪元;世界不再是古人所相信的那种对它自己的永久重复,世界能够改变,是科学带来的进步和对自然规律的了解澄清帮助人们改造人类生活在其中、并且特别是将要生活在其中的那些条件。
  马蒂厄——这个接近的目标是改造生存条件,而不是赋予生存一个意义。但为什么一个方面必须通过损害另一个方面以使自身得到发展?
  让—弗朗索瓦——靠着生活条件的改造,每个人类存在者都拥有了更多的进入到一种个人智慧的可能性。向一群冬天冻得要死、稍有一点传染病就像苍蝇一样成批死去的文盲农民宣讲哲学智慧,这当然很优雅。可是,如果要使他们能够从塞内加的教导中获益,他们首先必须能活到人们可以对他们实施这教育的年龄!那种将科学进步导致的物质利益与每个个体都能获得的崇高精神完善相对立的思想,在我看来是反动的。这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反证。当十八世纪的人们谈论知识带来的进步时,他们根本就不认为科学通过自身必须解决他们个人幸福的所有问题!他们认为科学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里,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拥有哪怕仅仅是一些延期,而特别是一些条件,使他们能够获得某种安宁。因为只有马尔克·奥莱尔皇帝和一些朝臣或生活在宫廷里的寄生哲学家能够达到的斯多葛学说智慧,是很优雅,但可惜有些精英主义。
  马蒂厄——我们再来谈谈你举的冻僵的农民的例子!这使我想到那些承受极度的寒冷,生活在巨大的物质简朴中的西藏游牧民。然而,就是这些牧民都有一种生存观,它给他们带来一种精华人物根本不可能有的生活的快乐。即使在我们这时代,这些冻僵的农民都达到了一种智慧,它扩散在他们每天的生活中。我曾在不丹和西藏的一些深谷中度过几个月,那里既无道路也没有电,没有任何东西表示我们是处在现代。但是,人类关系的品质在这里以鲜明的方式与西方大都会里的人类关系品质形成对比。相反,当过分的物质发展导致制造出一些根本不必要的东西时,人便发现自己陷入奢侈的错综复杂之中。没有了精神价值,物质进步只能引向灾难。这并不是要宣扬一种乌托邦式的回归自然,或是回归仅存的自然,而是要理解,如果在人们现在所理解的物质意义上,“生活水平”大大改善了,则生活的质量就大大地降低了。西藏的游牧民和不丹的农民不像一个美国生意人那样善于“挣得”他们的生活,但他们知道如何不失去这样的生活!
  让—弗朗索瓦——这种对消费社会——正如人们在一九六八所说的——进行的批评就是在当今的西方文明内部也非常激烈。但这个争论包含有一个先决成功。再说一遍,十八世纪的哲学家们并没有说科学将会解决人类命运或生存意义的那些问题,因为他们,尤其是卢梭,还鼓吹回归、忠于原始自然;可是与他们的观点相伴随的,是对教育效能的信任,对于了解各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学说、不同的宗教之间存在的选择总量以便自由地选择其中之一的能力的信任。宽容的思想就是由此而来的,它就在这个时代产生,或者说至少是在这个时代里得到充分发展。当你说到那些靠着佛教而认识幸福的西藏农民时,人们几乎没有向他们推荐任何别的东西!他们并不拥有西方的图书,以便对自己说:“啊,好的!我宁愿归依长老会宗教,或者归依海德格尔哲学……”就像基督教对于中世纪的欧洲农民一样,这差不多就是变戏法者让人不得不抽的那张牌,也就是惟一的选择。信奉佛教的西藏游牧民们也许很幸福,我为他们感到高兴,但我们不能说我们面对的就是一群自由地选择了某种智慧的人。他们选择了他们的社会向他们推荐的那种智慧。如果这智慧使他们幸福,那太好了,但是这与外表不是同一回事。
  马蒂厄——我不认为必须试遍所有的事物以理解某件事物的价值。我们以纯洁解渴的水为例。喝这水的人不必尝遍附近所有的水,甜的或咸的,就能欣赏其优秀。同样,那些品尝过精神实践和精神价值的快乐的人除了他们自己亲身经验作证明外,并不需要别的证明。由此得到的幸福有一种力量和内在的坚定,这是不会说谎的。我想在此引述由一位西藏隐修土作的一首精神实现之歌的几句话:
    今天,我登上比我完美的寺院还更高的山,
    在山顶,我抬起眼,
    看到了无云的天。
    它使我想到绝对而无边的宇宙空间,
    于是我认识到一种无环境又无目的,
    脱离一切片面观点的自由。
    目光直视前方,
    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太阳,
    它的毫无遮蔽的光芒,
    使我想到了沉思,
    于是我对摆脱了一切概念沉思
    的光明的真空有了不二的体验。
    我将头转向南方,
    我看到了彩虹的美丽彩带,
    它的景象提醒我一切现象都是空的和透明的,
    于是我获得一种不二体验:
    彻底摆脱了一切关于无和永恒概念的
    自然的清晰。
    就像在太阳中心没有丝毫黑暗一样,
    对于隐修士,宇宙和众生是完美的,
    于是他满足了。
    就像在一座黄金的岛上根本没有卵石一样,
    对于隐修士,所有的声音都是祷告,
    于是他满足了。
    就像鸟在碧空中的飞行不留任何痕迹一样,
    对于隐修士,思想便是绝对的自然,
    于是他满足了。
    
  写下这些诗句的人丝毫不需要周游世界并去感受纽约闹市区的快乐或一所长老会殿堂的虔诚,就能对自己所体验的真理有清楚的认识。再说,你说的那种选择的自由在当代社会里并不肯定就这样大。细心观察城市的生活,人们感觉到个体的生活的所有小侧面都肯定是被极为明确地规定了,就像一个螺丝必须恰好塞住一个洞孔。在某种意义上,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丝毫的把握。为了存活,他们必须遵循被分配给他们的模式和节奏。
  让—弗朗索瓦——然而,一种新的对精神智慧的欲求解释了西方近来对于佛教的兴趣,如果说西方感到了这个欲求,这正是因为佛教能够将西方过去的经验和目前的经验作比较。启蒙哲学伴随着一种希望,这种希望建立在科学的飞跃发展之上,并且也是建立在知识传播的迫切需要之上。正是从这里产生了在一个世纪之后得到实现的为了所有人的世俗化的、免费的义务教育的理想。也就是不代表任何特别学说的,不是反宗教的(antireligiguse),而是非宗教的(a-religieuse)教育。这一切,与对自由选择的宽容的发展相结合,必将给予生存以一种意义。当然,这种运用科学的、工业的物质文明能够产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无节制的和不自然的需求,这是肯定的。伊壁鸠鲁就已说过,每种已被满足的需求都制造出一些新需求并增大失望感。正由于这个原因,今天对于古希腊的各种哲学,就像对佛教一样,有着巨大的要求,古希腊哲学就这样又有发言权了。
  马蒂厄——但还必须是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科学知识、技术知识、历史学知识——的积累,它必须构成存在者的一种真正的成长过程。
  让—弗朗索瓦——当然,但我们来谈谈西方自十八世纪以来为回答生存意义这个问题而作尝试的第三个方面。这一个方面属于一大批名目繁多的有关社会重建的乌托邦空想,也就是伴随法国大革命而起飞的革命概念。在那个时候之前,revolution这个词一直指的仅仅是一颗星球围着太阳作的转动。人们为在经济、司法。政治、宗教和文化等一切领域彻底重建一个社会,而破坏一个社会,在这个意义上的革命理想,这尤其就是“一七八九年理想”或至少是一七九三年的理想。还包括这场革命的主要角色们心中的这种确信,即他们有权为了他们的至高理想,通过恐怖来清除所有与这场伟大的混乱相对立的人!即使不走这个极端——不幸的是极端太频繁了——这种思想也已扎下了根,即人类幸福只能通过社会的一场彻底改造方能实现。必须使公正社会成为现实。从这个观点来看,试图草创一种方法,以使每个被单独对待的人变得良好而清醒,是徒劳的。必须整体对待社会。这样一来,对生存的意义的解决就不再是个人的问题。
  马蒂厄——一个整体,如果它的各个组成部分不是好的,怎么能希望它是好的?人们不能用一堆铁钉造出一块金子。
  让—弗朗索瓦——因为整体被认为是作用于所有的组成部分。这是一种典型的乌托邦空想。这种类型的所有社会理论都是乌托邦空想。也就是通过社会的彻底的,不是逐渐的和部分的,而是突然的和整体的改善而进行的人类存在者的改善,人类存在者的制造。当社会在其整体上变得公正了之后,组成社会的每个公民就会自己变成一个公正而幸福的人类存在者。在这些乌托邦空想中,启蒙哲学的两个组成部分汇合到了一起,一方面是科学进步的理想,认为科学进步将保证物质的丰富并使人类存在者摆脱由贫穷产生的种种烦恼,另一方面则是各种公正社会关系的理想。组成社会的每个个体都将享受到这个公正,并且自行采取一种更为道德的态度。个体的道德化和向幸福的过渡通过社会的总体的改造来实现。个体不再有自身的生存,他只是作为社会机器的部分而存在。列宁和斯大林就有一大堆的关于“螺丝钉人”的话。人是共产主义建设这个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
  马蒂厄——那么,在你看来,在二十世纪末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处在什么样的形势中,我们是不是不受螺丝钉的诱惑了?
  让—弗朗索瓦——唉,西方的宗教已不再被实践了。教皇也许有很多的听众。他写作了一些传播甚广的书。人们非常尊重巴黎主教吕斯蒂热红衣主教,人们就许多事向他咨询,当然是除了宗教的问题。另外,教士们是我们的最后的马克思主义者。天主教会拥有一些杰出的知识分子。但是人们不再去听弥撒,不再愿意奉行基督教的戒律。他们希望是基督徒,但又不必遵守他们觉得是反动的规则。再说也很少有出家修行的誓愿。今天,人们再也不能否认,对于彼世的希望已不再能补偿社会的痛苦,如失业,困惑的青年时代。再也没有教士能够召集郊区的青年,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是明智的,我将免去你们两年的炼狱。这再也行不通了,这已经完了。
  马蒂厄——那么人们向这些青年和向那些更年长的人提供些什么?
  让—弗朗索瓦——人们继续相信科学,继续在物质改善、健康改善的领域对之抱很大希望。但另一方面,人们意识到科学也具有一些消极的散落物,污染,化学和生物武器,各种不断地更加严重地扩散的污染,总之,是对环境的破坏;然后,在另一方面,人们意识到,科学显然不带来个人的幸福。我们是在一个被科学改造了的,并且也许是被科学变得更为舒适的世界的基础上生活的,可是,个人生命、个人命运的问题,依然和罗马时代完全一样。而且,非常令人震惊的是,在法国,一个极为杰出的古代和现代著作的重版丛书,“旧书”丛书(Bouquins),其最畅销的作品之一,就是塞内加的著作。
  最终,二十世纪的历史是社会乌托邦空想彻底崩溃的历史。非常简单,人们看到这行不通。看到它只产生一些消极的结果,看到这些社会就是在它们自己意欲尽可能为所有的人带来平等和幸福这方面也输了,因为它们的冒险是以公开的物质失败来清偿的。极权主义各国的生活水平落后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水平十至十五倍,而种种不平等,虽然是被掩盖了,在那里也比在资本主义社会要更加强烈。它们在道德方面、在人类幸福方面和在物质方面已经完全输了。
  马蒂厄——这就是乔治·奥维尔说的:“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而某些人则比其他人要更为平等。”
  让—弗朗索瓦——就是这个意思!《动物的农庄》一书中的这句话旨在讽刺这个事实,即苏联共产党的领袖人们都过着一种非常舒适和富足的生活,而人民大众则不是如此。在那些贫困的文明里,总有一群过着奢侈生活的贵族政治家。
  但是除了这些悲惨的细节,毫无疑问的是,那种认为人们能够重新彻底地建设一个社会并使之成为一个完美社会的理想,已经被二十世纪的历史驳倒并被淹没在鲜血中了。那么还剩下什么?那就是根据古老的良好方法而向智慧的回归。正如在我们的谈话过程中我们已经注意到的,这解释了当今某些青年哲学家的书籍的成功的原因,他们非常谦逊地回归到一些教养原则上,引起了公众的巨大兴趣,而同样的这些书在四十年前就会使人发笑。
  马蒂厄——总之,我们都或多或少地同意这个事实,即给予存在以一个意义的,不仅仅是物质条件的改善,因为我们不是机器;也不单独地是一些行为规则,因为仅有一个外表是不够的,而是通过智慧对人进行的一种改造。
  让—弗朗索瓦——并不完全同意。我相信我们为使生存变得可以承受而依靠的所有智慧,都是有限度的。最大的界限,就是死亡。我认为,在各种关于智慧的学说中,必须将那些相信有一个彼世、相信死亡之后的某种事物、相信一种永恒性的形式的学说,与那些从坚持认为死亡是对存在的彻底取消、根本没有彼世这个原则出发的学说区分开。就个人而言,我具有这第二种确信。在这个确信的范围内,对于智慧的追求总是某种不确定的和暂时的东西,它处在现实生命,也就是惟一被人们认识的、惟一被视为真实的生命之中,这个追求并不包含对于一种更高的解决方案的希望。这总是引导我们在各种具有世俗内涵的智慧学说,或者是对于生存意义的追求与各种具有宗教内涵的智慧学说,或者是对于生存意义的追求之间,作出一种根本的区分。
  马蒂厄——这种区分在我看来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根本。即使是承认在此生之前或之后有着一系列的生存状态,这些生存状态在本质上说是与我们目前的生命性质相同的。所以,如果人们找到一种智慧能给今生赋予一种意义,则这同样的智慧也将给我们的来生赋予一种意义。认识、精神实现就这样每一个时刻都在生存中得到运用,不论这生存是长是短,也不论是有一次还是多次。如果人们给生命找到了一个意义,人们并不需要为了从中获益而等待死亡。
  让—弗朗索瓦——我确实认为,智慧的问题,就是今天、此地和当前。我应当试图在每个场合,根据我在经验中、在思考中、在与伟大心灵的接触时学习到的东西中观察到的规律,表现自己,因为这些是在这个方向上的最有效的规律。但是我还是相信,在这种态度与认为人能够在一些将来的生命中延伸自己这一事实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区别。这意味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宇宙观。
  马蒂厄——当然,但如果这样想,那就是错误的:“如果我现在不是幸福的,那不要紧,因为我在将来的一次生命中会是幸福的。”确实,达到一种深刻的精神实现,对于那个想在多次的生存状态中延续智慧对他自己和对他人的益处的人来说,具有一些非常重要的影响,比起那个认为这些影响仅仅对他将要过的那些余年有作用的人来说,这些影响要重要得多。可是,就质的方面而言,这是一回事。且看着许多知道自已被确诊患了某种重病的人:他们往往不是丧失勇气,而是给生存找到一种全新的意义。通过认识、通过内心改造,而给生命赋予一个意义,这是一种超出时间之外的实现(accomplissement),它在当前时刻一如对于未来,都是有效的,不论未来如何。
  让—弗朗索瓦——你说的这些也许对于佛教而言是正确的,因为佛教并不是一种专一地建立在对彼世的希望上的宗教。但显然,一个穆斯林就只生活在这样的理想中,即如果他尊重神圣的法律,他就将去往天堂。就像所有的就定义而言的基督徒一样,不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清教徒!相信灵魂不死性这一行为解释了苏格拉底智慧中的很大一部分教训。苏格拉底一柏拉图学说只是因为它与一种形而上学相连接才最终获得其全部意义,用这种形而上学的话说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由幻象构成的世界,但是还有另一个世界,我们可以从现在起就通过哲学智慧、哲学静观、理论(theorie)——从词源上说,希腊词山eoria的意思是“观察”、观看——来到达,然后,既然灵魂的不死性已经被证实,我们就能够最终体会到完满。这与那些将自己行动的本质建立在对死亡观念的接受上的智慧形式是非常不同的。
  马蒂厄——但你是否认为存在着一种智慧,一种认识,它对于当前时刻和对于将来都是同样有效的?一种真理,它并不因为人们只思考此生,或者极端地说,只思考当前时刻而变小?我认为,对于存在本质、精神的本质、无知和认识的本质、幸福与痛苦的原因的本质的理解,现在而且永远具有一种价值。在你看来,什么样的智慧能够给予在所有的暂时可能性之外的生存一种意义?
  让—弗朗索瓦——有一些智慧,它们既能与关于未来生存的形而上学观念相联系,又能与这样的假设相联系,即认为我们现在的生存就是我们从来拥有的惟一生存。佛教的一部分就属于这种智慧。斯多葛学说是另一个例子。斯多葛学说建立在一种关于永久回归的宇宙理论上,这是一种宇宙观。但是斯多葛派学者们在他们的智慧中,也就是他们的常识中,将他们所称的秘传斯多葛学说与外传斯多葛学说区分开。只有某些心灵,也就是那些能够掌握对宇宙论的认识和对自然的认识的人才能接近前者。而后者则是一种方法手册,我这样说并不带有轻视,不妨说这是一些为了在生活中良好地行为表现的教训。例如,埃比克泰特的《手册》就是一篇关于适合运用的道德的实用性论文,它是针对这样一些人而作的,人们并不能要求这些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对于宇宙的深入研究之中。所以,在两个层次之间就有一个区别。这种学说,除了灵魂不死的假设之外,应该包含相当重大的一部分可实用的教训,才可具有你所指出的这种双重功能。
  马蒂厄——这种在外传学说与内传学说之间的分别存在于包括佛教在内的所有传统之中。它对应于众生中的各种需要、各种希望和各种不同的能力。但是,你曾说,在二十世纪末,智慧的问题在西方重新被提出来。这种能够给每个人都带来某种完满的智慧,你如何定义它?
  让—弗朗索瓦——我不相信灵魂的不死性,我认为任何完满都不是可以达到的。我认为所有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不相信彼世的人类存在者都不可能具有一种完满感。他可以就一些暂时的目标而相对地具有完满感,当然这些目标不排除一定的喜悦。但我相信,关于生存的意义,没有任何完整的答案,除非是一些巨大的超验的答案,不论是宗教的、近宗教的(para-religieuse)还是政治的答案。那位建设社会主义的乌托邦空想家对自己说:“我死了,但我是为一项伟大事业而死的。我死后,将有一个美好的世界。”这也是一种不死性。
  马蒂厄——你是否相信被定义为对事物本质的最终认识的超验性,可以在当前被感知或被转变为现实?
  让—弗朗索瓦——不。
  马蒂厄——为什么?
  让—弗朗索瓦——因为超验性从定义上说,意味着生命不是有限的,意味着你在肉体的死亡之后、在生理的死亡之后继续生活着。
  马蒂厄——举例来说,对于精神本质的认识,就是一种最终的认识,因为是精神在包括现在生存状态和将来生存状态在内的所有可能的生存状态中体验着现象世界。
  让—弗朗索瓦——人们可以通过科学而最终达到幸福!
  马蒂厄——是可以通过科学,如果这个科学是以对存在(etre)的认识为中心的话。你不认为认识精神的最终本质是一种内在性(immanence)吗?
  让—弗朗索瓦——不……我相信这种答案取决于每个人类存在者的态度,取决于他的个人选择。我不认为人们可以说这是一种能被强加于所有人的答案。总是会有一点侧重,或是侧重于认为人是一个将要在死亡之后还永远延续的连续性中的一个阶段,或是侧重于认为人在死亡之后不再存在。人们认为马尔罗说过一句我总是认为有些荒诞的话:“二十一世纪将会是宗教的世纪,或者不是!”无论如何,二十一世纪将是宗教的世纪。
  马蒂厄——他的意思也许是“精神的”世纪而不是“宗教的”世纪。
  让—弗朗索瓦——说精神的世纪也许不怎么错,但是又有点更加含糊。毫无超验性的对精神性的追求不是一种结构严密的方法。没有任何事可做!有两类智慧。其中之一,我再说一遍,是以确信人属于一条流、而目前的生命不过是这条流的一个阶段为基础的;而另一类,我要称之为顺从的智慧,但并不肯定就是一种悲哀的智慧,它是建立在相反的基础上:即意识到这个有限的生命是惟一的生命。这是一种接受的智慧,它是要在目前的生命中,以尽可能少地不合理的、不公正的、不道德的手段进行自我构造,但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个临时的插曲。
  马蒂厄——现象从本质上说是短暂的,但对它们的本质的认识是不可变的。我认为人能够获得一种智慧、一种完满和一种宁静,它们产生于认识,或是产生于人们所称的精神实现。我相信一旦人们发现了精神的最终本质,这个发现就是非时间性的。在伟大的精神师傅的传记中,常常使我感受深刻的,就是他们都说死亡不造成任何差异。和再生完全一样,死亡对于精神实现不作任何改变。佛教当然赞同那种由众多相继的生存状态构成的连续性的概念,但是真正的精神实现是超越生和死的,这是人们在自身内部实现的不可变的真理,是一种不再受变化(devenir)决定的完满。
  让—弗朗索瓦——那好!既然你的假设比我的更为乐观,为了让读者们高兴,我就让你获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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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的结论
  从这些谈话中我吸取了什么教训?它们给我带来什么?它们启发我产生对于作为智慧的佛教的越来越多的钦佩,以及对于作为形而上学的佛教的越来越多的怀疑。它们也使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对这种学说目前在西方具有的吸引力的一些解释。这首先是因为佛教在生活艺术和道德的领域里填充了由西方哲学的逃脱造成的一个真空。
  从公元前六世纪一直到公元十六世纪末,哲学在西方由两个主要分支组成:对于人类生活的引导和对于自然的认识。大约在十七世纪中期,西方哲学对于第一个分支不再感兴趣了,将它抛弃给了宗教,而第二个分支则被科学担负起来了。哲学所剩的仅仅是对于超出自然之物也就是形而上学的至少是不肯定的研究。
  在希腊哲学的最初时期,理论并不是占优势的。所以,根据赫拉克里特著作片段B40和129,清楚的是,仅仅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并不足以做一个哲人。在这个时代,研究哲学,首先就是成为一个正派人,通过良好生活而达到得救和幸福,同时还通过事例和教导,为那些希望这样的人指出智慧的道路。希腊人根据智慧的实际价值来追求智慧。哲人同时又是良好的、有道德的和办法多的人。这种机敏的洞察力乃是“智者”(sophiste)的突出表现,而智者①这个名词在最初是没有任何贬义的内涵的。在那时,哲学不是众多纪律中的一条,更不是一条管理着其他众多纪律的至高纪律。这是生活手段的一种完全变形(metamorphose integrale)。然而,这一阵地被西方哲学丢弃,而无人继承。佛教在我们的时代占领了这个阵地,由于它在我们中没有遭遇任何的竞争者,这个占领也就更为容易。
  ①sophiste(智者)一词后来专指诡辩家、诡辩派哲学家。
  无疑,从公元前五世纪和前四世纪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土多德开始,理论变得占优势地位,成为智慧的不可缺少的载体和理性证明。认识与智慧从此合而为一,但认识的合法性在于导向智慧,智慧保持着优先。良好的生活存在着,对于真理的认识包含着对于世界的理解,并且如有必要,还包含着对于可能存在于世界之外的事物的理解。对于真实事物的理性静观与通过智慧而对幸福的获得,这两者的为了正义的结合,在斯多葛学说和伊壁鸠鲁学说中永久地保存着,一直到十七世纪末在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中得到完成。(我说的是理性静观而不是神秘主义的静观。这是“理论”theorie一词的原始意思。在希腊语中,在柏拉图的著作中,theoria意味着对真实事物的“直接感知”,这与笛卡尔使用的“直觉”intuition一词一样。intuition(直觉)与“预知”(divination)无关,乃是来自拉丁词intueri,即“看”。)
  从这时起,“我应该怎样生活?”这个苏格拉底式的问题就被抛弃了。在近代,哲学正渐渐地被缩小为一种理论练习,在这个领域里,尽管有着它的学究式的傲慢,但显然它已不能与科学相抗衡。至于科学,则在它这方面完全独立地得到发展,但它并不建立道德或智慧。人们想尽办法让它就这些话题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废话,并且每个人都能证明学者们在伦理方面和在政治方面与普通人一样不明智和不谨慎。
  政治确切地说从十七世纪开始便成为一些新的重大著作的主题,我们现在的思考仍然在从这些著作中吸取养分。但它也成为有条理思想和统治思想在哲学中的避难所,这个哲学已经辞去了良心导师的职务并且被从它所占据的知识之王的宝座上赶了出去。此后,由于这是它所仅有的一切,正义、幸福和真理在它看来也就成了对完美社会的专制式建设,甚至是极权式建设。它自认为在十九世纪找到了“科学”的依据,这种荒诞的自负,正显示了以装腔作势的科学为依靠的集体强制取代了对于既是个体的又是社会的自主独立的追求。亚里土多德所说的“政治的动物”不再是人类了。这只是一个可怜的猴子,它在死刑威胁下被训练来模仿主人们。我在前面进行的谈话中多次强调指出,我们这个世纪对于那些巨大的政治乌托邦空想有过灾难性的经验,这些空想的崩溃,在我看来,也是当代人重新追求一种个人智慧的原因之一。
  对于所谓的科学的依据来说,事实上,弊病并不是哲学在进行着改造社会,因为这从来就是它的权利甚至是它的义务。弊病乃是乌托邦空想。从本质上说,乌托邦空想是以一种完全准备好的、在抽象中的甚至是最微小的细节上都调整好了的、不考虑任何经验材料就设想好了的僵硬模式出现在人类现实面前的。人类现实于是乎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乌托邦空想推到了与这种模式对抗的角色之中,也就是一个先验的谋叛者和叛徒的角色。然而,佛教教导我们,排斥异己(intolerence)从来就不是善(Bien)的车乘,不论是在政治方面还是在道德方面。强制、拉人入教乃至宣传,在这种学说看来,都是应被禁止的。在我们正经历的后极权时代,佛教对于西方人的吸引力的一个补充原因也许正在于此。
  毫无疑问,对于古代人来说,政治属于哲学,受着道德与智慧、正义与灵魂安宁的决定,这一切因素相互混合,一直到康德将幸福当成美德的反证。从前苏格拉底时代(l'epoque presocratique)开始,“思想家们所力求满足的需要也被人们感觉为社会需要”①。那种将古代哲人描绘成自私而平静地对于公共事物的烦扰无动于衷的形象是毫无根据的陈词滥调。我在这一系列的谈话中发现具有重要意义的佛教的组成部分之一,正是它的政治投影。这是在什么意义上说的?是在这样一种意义上,我认为,这个意义接近于斯多葛派学者们的意义。斯多葛派学者相信一种普通的法则,它既是理性的又是道德的,哲人应当将这种法则内在化,而它在同时,又建立一种“世界的公民性”。这种世界主义(cosmopolitisme)就字面上说,完善了政治哲学,但它不许可任何的无动于衷,不许可哲人对于他的社会的日常政治有任何的蔑视。“克吕西波斯②学说中的哲人是一个从事行动的人。”厄内斯特·勒南有任何在其《基督教起源史)(Histoire des origines du christianisme)中的一个感人的章节中,为我们再现了在罗马帝国的最文明时代——安托尼努斯时代里,智慧与权力相互结合的方式。他描述了“哲学为改善文明社会所作的努力”。当然,哲人,不论是希腊人还是佛教徒,都应当逃避与我们用当今词汇中形容词“政客的”来痛斥的阴谋诡计任何的牵连。哲人应当遵守怎样的干预程度?这是一个古老的争论。“哲人是不是必须参与政治?”伊壁鸠鲁派学者们回答说:“不,除非他是受到紧急事件的强迫。”斯多葛派学者们则说:“是,除非他是被这样或那样地阻止。”
  ①米歇尔·福莱德著《希腊智慧》,巴黎,福拉马利翁,一九九六年版。
  ②著名的斯多葛派哲学家。生活于公元前二九○至前二一○年之间。
  在这个领域里,与长期以来将佛教描述成一种有关无动于衷、有关被理解为极端呆板麻木的涅槃的学说的那种平庸解释和那种明显曲解正相反,佛教的教导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佛教的寂静主义已成为一种传说。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在这些谈话中得到的意外发现之一。
  然而,在这一系列的谈话中,我的交谈者没有能够使我信服的,乃是佛教的那个我想称为形而上学的部分的有效性,因为我们涉及的并不是一种宗教,尽管在佛教中,并不缺乏宗教表现。简单地说,佛教智慧的理论背景在我看来依然是未被证实的和不可被证实的。这种智慧被及时地提供给了早已丧失了智慧传统的西方,在就这种智慧的本身而对它高度评价的同时,对于我而言,我觉得我只愿意在它的实用主义的形式下接受它,这与我对待伊壁鸠鲁学说或斯多葛学说是一样的。
  对于我来说,形势可以如此总结:西方在科学方面胜利了,但它没有值得称赞的智慧和道德。东方可以带给我们它的道德和它对于生活的指导方针,但它们又缺乏理论基础,除非是在心理学方面,而心理学确切地说和社会学一样,不是一种科学。如果人们将智慧理解为幸福与道德性的连接,那么,根据智慧而过的生活,当它将自己封闭在纯经验性的限制内,而没有一种形而上学背景的帮助时,无疑是最难过的生活之一。然而它又必须接受这些限制。智慧总是猜测性的。从佛陀和苏格拉底以来,人类徒劳地竭力想将智慧变成一种科学。而如果人们想要从已经变得可证实的知识中提取出一种道德和生活艺术,这也是徒劳的。智慧不建立在任何科学的可靠性之上,而科学的可靠性也不导致任何的智慧。但是,智慧与科学可靠性这两者都永远相互不可缺少、永远相互分离、永远相互补充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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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的结论
  经历了许多世纪的互相无知之后,在最近二十年里,佛教与西方思想的那些主要潮流之间的一场真正对话已经开始建立。佛教就这样取得了它在哲学史和科学史上应有的位置。但是,尽管提醒人们佛教在它那个时代就已经提出了一种比德漠克利特的原子理论还要更完备更严密的原子理论是多么有趣,问题并不是要停留在认识论的某些论点上。佛教提出了一种精神科学,一种前所未有地更为实际的并且将不断如此的静观科学,因为它讨论的是幸福与痛苦的最基本的机能。我们从早到晚,在我们生命的每个时刻,都在与我们的精神打交道,这个精神的最微小的改造也会对于我们的生存过程和我们对世界的感受有着巨大的影响。
  如果我们将所有的异国情调放在一边,则佛教道路的目的与所有那些巨大的精神传统一样,都是要帮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类存在者。科学既没有达到这一目的的意图,也没有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它首先是以澄清可见现象的本质为目的,然后是利用它们,根据自己对它们的发现而改造它们。科学因而能够改善我们的生活条件:如果我们冷了,它使我们暖和;如果我们病了,它治愈我们。但它这样只是使我们成为更加“舒服的”个体。从这个角度出发的理想是完全健康地活上几百年。不论我们活三十年还是一百年,生存质量的问题依然如故。要过一种有质量的生存的惟一方法,就是给予生存以一种内在意义;而给予它一种内在意义的惟一方法,则是认识并改造我们的精神。
  不应当指望佛教在西方也像它在东方那样被实践,尤其是在它的寺院和隐修的表象下被实践,但佛教似乎掌握着一些有助于每个人的内在和平的必要手段。问题不是要创造一种向每个人的欲望做出的无数让步弄得变了味的“西方佛教”,而是利用佛教的那些真理,将我们本身具有的完善的潜能变为现实。
  我必须承认我在开始时被佛教在我们这个时代、在西方激起的兴趣所震惊,而当这部对话的设想被人向我们提出时,我不能肯定一个像我父亲那种类型的自由思想知识分子会希望与一个佛教僧侣进行对话,尽管这个僧侣是他的儿子。我父亲热情地接受了,并选择了尼泊尔宁静的山区作为我们谈话的范围。有利于一场真正的对话的各种环境就这样齐备了。
  在我们的谈话中,我的愿望是参加和解释,我父亲的愿望是理解、分析和比较。这就是为什么哲学家特别多地向和尚提问。然而后者也必须询问哲学家,在一个现代西方思想家看来,生存的意义是什么,这引起了我们谈话的最后一个部分。
  我与我父亲的感情联系在我的旅行过程中从未中断,但是我们从来也没有机会在思想方面做深入的探讨。因此,闲暇地就那些启发了我们的生存的原则进行对话,并将它们进行对比,这对于双方都是一种快乐。然而,任何对话,无论它是多么的明朗,都不能取代个人经验的安静,这是为一种对事物的内在理解所不可缺少的。其实经验就是道路。并且,正如佛陀常说的:“每个人都应该走它。”为的是终有一天,信使本人变成他所执行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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