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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

_3 金易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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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富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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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仅仅举出一件事来说,其他像卖红虫子、卖地蚕、卖僵蚕、卖玉米虫、卖蛆、卖各种鸟(包括鸟雏和鸟卵),入夏以后卖金钟、油葫芦、蛐蛐等等,围着颐和园东门、北门,随时都有,都是赚颐和园的钱。我不说这些闲篇了,但这些都是围绕老太后一个人的生活而产生的。我还是说老太后的燕居吧。
  “入夏以后,天渐渐地长了。宫廷里晚膳又比较早,进晚膳差不多在太阳没落以前。吃过晚膳以后,就是宵夜的时间了,时常传几个老太监给老太后说书。宫廷里专养着十几个老太监,预备说书给慈宁宫里的太妃们解闷的,现在有的也跟着太后到颐和园里来了。与其说老太监说书,不如说老太后评书,一段书没说完,老太后就评论起来了。老太后听前汉时,说吕后太糊涂,大将们都是刘邦的人,封很多姓吕的当王有什么用处。听到隋唐那一段时,老太后喜欢程咬金,说他忠心耿耿,大事不糊涂。记得最清楚的是,说到刘邦被项羽打败时,被追得直跑,他嫌车跑得慢,把自己的闺女推下车去,随从的人把她抱上车,刘邦又推下去时,老太后夸刘邦是个英雄,是条硬汉子。我记不得太多了,一来我没知识,二来时间长,记忆模糊了。
  “最惹人注意的是李莲英带着小太监担着两笼子鸟来了。这鸟叫蓝靛颏,是鸟里最爱叫,也是嘴最巧的一种。把笼子罩(担鸟的时候必须把笼子用布罩罩上,免得鸟乱飞,保留鸟的精神)打开,一小会儿,蓝靛颏就开始叫了。学黎鸟叫,学蝈蝈叫,学纺织娘叫,学油葫芦叫,学蛐蛐叫。这种鸟很特别,别的鸟太阳一下山,就把眼一眯,预备睡觉了,用什么办法也打不起精神来。独有这种鸟有叫灯花的特性。过去旗下大爷最爱养这种鸟,尤其是内务府的人。内务府的人讲究高雅飘逸。从养鸟来看,也是要求雅洁玲珑,不养那种大喊大叫的鸟。晚饭已过,太古灯一点(高妆楼式景泰蓝镂铜精制的吸鸦片的灯),张胖儿钎子一拿(张胖儿是清朝的一个铁匠,以制造烟钎子出名,把烟钎子对头一弯就成圆形,一撒手烟钎子又笔直了。在灯火上烧,烟钎子不变软。用这种烟钎子烧烟泡,又柔软又有筋骨),寿州斗一托(寿州在安徽,用这里的土烧成烟斗,颜色像宜兴瓷一样,不烫手),一榻横陈,喷云吐雾。妙在这种鸟和它的主人染有同样的嗜好。主人深深地吸足了一口烟,向笼子里一喷,鸟就特别地兴奋起来,扇着翅膀给主人叫出各种花样,这是最惬意的事。所以这种鸟也最吃香。比起八旗的人,尽养些土百灵、匪画眉(养百灵的笼子里经常要放些胶拌儿土,所以叫土百灵;养画眉要用水桶式的高笼子,提着笼子遛鸟时要左右来回摆动,很有一种粗野气,所以叫匪画眉。这都是内务府人瞧不起八旗人的说法)要高贵得多。八旗人早晨起来,前胸的扣一个也不系,左大襟往怀里一抿,用搭布(布腰带)轻轻往腰间一揽,鼻子底下抹两撮黄鼻烟,右手插腰,左手把鸟笼子高高托起,往闹市口一站,饿了只会钻烧饼铺,内务府的份儿就不同了,则要高贵得多了。就说蓝靛颏这种鸟在大叫的时候要喝泡燕窝的水,只有王公大臣内务府的人物才够得上时常吃燕窝的谱儿。单拿这一项比,穷八旗人就不够份儿。北京人有句俗语:‘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就是在这份儿高低上看出来的。李莲英提的这两笼子鸟实在高贵,让人喜欢。竹子骨头,带节对缝的一对京笼,淡黄色,透着雅气。大白刷的底布,三道架,架底下雪白透青的粪兜肚,笼子边带一枝极精致的四寸长铲粪的象牙铲子,看着就干净利落。再看鸟,粉眉亮姹(眼上边的白毛叫眉,眼下边的白毛叫姹),九道蓝(鸟的胸脯下有九道深蓝迹),带葫芦(脯上的蓝呈葫芦形),两个翅膀上又有鲜明的膀花(鸟的翅膀上有圆的黄点叫膀花。鸟的年龄就从膀花上来鉴别。有膀花是去年孵出的新鸟,过了一年膀花就没了。新鸟爱叫,老鸟不爱叫)。老太后是非常识货的,用眼一溜就知道是奇货。这是一对十全十美的新鸟!不知由几千只鸟中才选出这两只来,真是奇绝了。
  “老太后舒适地靠在矮榻的倚枕上,细听着鸟叫,两只鸟好像竞赛似的你一段我一段地唱着。整个屋子里很寂静,可这时风波正在酝酿着。一会儿,小娟子和小翠,双腿跪安对老太后说:‘启禀老祖宗,我们请李总管给看着猫。’这是借题撒娇,老太后慈祥地笑了,知道这两个丫头在给李莲英出难题。李莲英这个人非常知趣,在储秀宫也好,在乐寿堂也好,从来不使威风。他常说:‘你们都是老太后的人,受老太后的教导,都是通情知礼的。不用说是你们,就是老太后屋里、院里的一只狗、一只猫、一棵草、一棵树,也都应该受到尊重。’所以他在老太后面前对于宫女子永远把自己摆在受气的地位,俗话说甘当‘小菜碟’。这也是李莲英聪明得宠的地方。老太后屋里有两只缅甸猫,纯白,鼻子、眼、嘴都挤在一起。扁扁的脸和眼嘴,对着人时又乱动,非常滑稽可笑,常惹老太后开心。这时,它俩看到了两只鸟,再不安心睡觉了。李莲英听小娟子、小翠如此一说,赶紧请跪安:‘启禀老佛爷,奴才可没这个本事!’老太后微笑说:‘娟子、翠儿,看好大白、二白,回头我有赏。’娟子、小翠赶紧过来谢赏。太后随着又吩咐李莲英说:‘总管,你传话叫寿膳房送些甜碗子来,赏给你们吃!’李莲英赶紧跪下,替大家谢恩,紧跟着说:‘老佛爷,您老人家千万别这样叫奴才,奴才担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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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富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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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头出名的是零碎小吃。秋冬的蜜饯、果脯,夏天的甜碗子,简直是精美极了。甜碗子是消暑小吃,有甜瓜果藕、百合莲子、杏仁豆腐、桂圆洋粉、葡萄干、鲜胡桃、怀山药、枣泥糕等等。甜瓜果藕不是把甜瓜切了配上果藕,而是把新采上来的果藕嫩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用冰镇了吃。葡萄干、鲜胡桃,是把葡萄干(无核的)先用蜜浸了,把青胡桃(南方进来的)砸开,把里头带涩的一层嫩皮剥去,浇上葡萄汁,冰镇了吃。吃果藕可以顺气,吃青胡桃可以补肾。其他像酸梅汤、果子露就不在话下了。
  “我们由4个人把4副盖碗捧到老太后的御案前。那是4副精致的蓝瓷盖碗,每副都有托碟、碗、盖、小银勺。老太后指哪一个,打开哪一个,略微尝了尝。年岁高了,不多贪凉东西。等老太后吃完净了手以后,我们按次序排班给老太后请安谢赏。只有小娟子和小翠在原地请安,因为她俩看着两只猫。老太后指名把自己吃剩下的甜碗子赏给娟子和小翠,娟子和翠儿赶紧抱着猫来磕头,这是老太后最疼爱生灵的表现,也是宫女最得脸的事。
  “这就是老太后在颐和园里安祥和乐的一天。住在神仙般的洞府里,享受着极度的荣华富贵,过着四季如春的和乐生活,在说书人的嘴里可能就叫作‘玉堂春富贵’吧!
  “但老太后对‘玉堂春富贵’有双重意思的说法。
  “记不十分清楚了,只记得是在夏天的一个早晨。大家陪着老太后遛早弯儿。
  “老太后有种习性,只要清早有雾,就决不往湖边上遛,说雾里面有浊气,闻着不舒服。遛弯儿的范围就限定在游廊的北边。夏天的颐和园,湖面上水气加雾气常是迷蒙蒙的,所以我们也就时常围着乐寿堂转。一天,老太后看到一棵玉兰,说:‘这还是乾隆爷给后代留下的,乾隆爷的福泽一直绵延到现在。那时玉兰很多,这一片几乎有几十株,培育得也好,初春花一开,谐趣园都能闻到花香,当时被称为“玉香海”,后来乾隆爷晏驾了,花也跟着走了。以后我们修乐寿堂的时候,要先把玉兰保护起来,然后再盖宫殿。这也算是思念列祖列宗的一点心意了。我们听书讲历史,要听出意思来。古代有位召公,他和周公一起当丞相,保护周朝,天天勤劳国事。一天,召公实在太累了,在一棵树底下休息一会儿。老百姓就把这棵树保护起来了,说千万不要斫伐这棵树呀,我们的召公曾经在这棵树下休息过!老百姓都能有这样感情,何况我们对列祖列宗留下的珍贵树木呢!
  “‘以后我又从极乐寺移来西府海棠(极乐寺在西直门外),这种苦心是没人知道的。文宗显皇帝(咸丰)是极喜欢海棠的,和高宗纯皇帝(乾隆)一样,才思敏捷,能诗善赋,常说自己是翰林天子。每当春雨过后,常对红艳的海棠流连不舍,现把海棠移来,花繁叶茂,也是我的安慰了。’老太后像是对我们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花来表白心情。多么刚强的人,一个老寡妇也免不了有自身的哀怨。这种情景,只有我们贴身的丫头才有机会可以观察到。
  “后来,把迎春、牡丹也移了来,合缀成了玉(玉兰)堂(海棠)春(迎春)富贵(牡丹),形成了皇家园林特有的荣华富贵的景象。这只是在园林庭院的花木陈设,在宫廷里还是以冬夏长青的松柏为主。
  “这是老太后对‘玉堂春富贵’又一种实实在在的解释了。”
  写到这里,不禁使我停笔遐想。老宫女是个聪明智慧的人,博闻强记,在宫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许后来因为她个人的遭遇,在寂寞的半生中,对于养鸟有特别的爱好。她对各种鸟能观察入微,了解它们的各种习性,和我谈起来娓娓不倦。天气晴和时,她也曾多次陪我去逛隆福寺,在鸟市上她能对各种鸟‘品头论足’。我们也常在野茶摊上喝两碗茶,就近买碗豆汁,吃几个焦圈,就一碟辣咸菜,逍遥一个下午。她曾告诉我好多养鸟的秘方,但时过境迁,大都被我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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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神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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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后游湖可不是简单的事。俗话说‘车动铃铛响’,只要老太后一动,外至护军内至敬事房的人都得动起来。沿着围墙一带要严加巡逻,闲杂人等不论做什么的,也要离开园墙半里路远,免得往里扔东西,惊了驾。至于敬事房的人就彻夜不得安闲了。先说寿膳房,要随船供应食物,原来几百人的寿膳房现在要选二十几个人在船上供应菜饭,这就要很费斟酌了。伺候船坞的人也要像我们伺候储秀宫一样,收拾得桌椅整洁,一尘不染。这就忙坏了李莲英,他随处察看,凡事必须他点头,才算安排妥当。这期间不知有多少人挨罚挨打受申斥。李莲英对这些事是丝毫不将就的。
  “老太后的龙舟外表样式很像普通有篷的大船。中间是一间大的船舱,特别敞亮高大。舱盖是用上好的木料雕成琉璃瓦式,用黄油漆漆成,和真的黄琉璃瓦一样,金碧辉煌。船漂浮在水上,煞是好看。舱的两边有珠贝镶嵌的垂花扇,挂着龙凤呈祥流苏幔帐,用两个金钩高高挂起。舱正中有八字插屏,屏风前是黄色的团龙宝座,宝座前有宝象、炉之类的御前饰品。用两根抱柱作为船舱的玄关界限,抱柱用朱红油漆漆得锃亮,上面雕刻着金字对联,可惜我不识字,不能把对联记下来。船头立根桅杆,高悬着一条黄龙旗,丝绣的龙鳞,旗在空中飘动,金光闪闪。两条龙须最妙,是两条蓝色金绣丝带,由上飘拂而下,直到船上,直到水里,拖得很远,像条长鱼似地随着船游动。不要忘记中舱,那是在宝座插屏后面悬起幕帐来作为老太后的更衣室。一切设备都按照寝宫里的安排。
  “陪伴老太后游龙舟的,有一只同样大小的副船,舱顶上也雕刻成琉璃瓦,只是漆成绿色的。舱里当然没有宝座,用围屏式的扇把舱一分为二,围屏前正中有靠椅,是皇后坐的地方,旁设两把靠椅是陪座,东上西下,陪的人那就分等级而坐了。舱顶上也竖一桅杆,稍短,上面挂有彩带子。上半随风飘拂,下半拖入水中。门口的玄关和龙舟一样,只是没有楹联。
  “这里我又要说些闲话了。要把陪老太后经常游湖的人谈一谈了。
  “我很少说到她们。最大的原因是宫里头等级森严,我们贵贱悬殊,根本谈不上话。她们都把自己看成尊贵得很,跟我们说话有失身份。我们对她们除去磕头请安以外,也没什么话说。这里所谈的只是观察到的一些印象。
  “先说大公主。她是恭亲王爷的大女儿,比同治皇帝大三岁,是咸丰爷在世时最喜爱的亲侄女,是道光爷的亲孙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老太后也特别喜欢她。先封她为固伦公主,这是公主里最高的品级了。她后来为表示谦逊,自请降为荣寿公主。咸丰爷有位亲姐姐,嫁给了额驸景寿,我们旗人管附马叫额驸。咸丰爷的姐姐和额驸结婚后生了个男孩子,正好和恭王爷的大女儿年岁相当,宫廷里皇室家族本来就有指婚的习惯,老太后又爱管闲事,就把荣寿公主指给景寿的儿子为婚。我们旗人本有这种风俗习惯,姑姑嫁给景寿,娘家侄女又嫁给景寿的儿子,亲上加亲,这叫‘随姑出嫁’。可惜好景不长,景寿的儿子婚后不久就死了,荣寿公主年轻守寡,又无儿无女,老太后于心不忍,她又是宫里长大的,所以时常接到宫里、园中来,免去她个人的孤寂。
  “我们十分尊敬她,是心里头的尊敬。不光尊敬她是正根正派的金枝玉叶,而是尊敬她的人品正派。例如,她对待李莲英的妹妹李大姑娘,决不给以好的脸色,眼睛看都不看,始终保持着高傲的态度,也不对这位大姑娘说话,有时李大姑娘见面请安,最多用眼瞥一下,算是知道了。就是跟老太后也是有话直说,决没拍拍捧捧,委曲求宠的姿态。可是越这样太后越喜欢她,几十年恩眷不衰,比对待自己的娘家侄女好得多多了。据老太监说,景寿为人诚朴谨慎,自从同治开蒙起始,就是景寿在弘德殿伺候,直到登基,勤勤恳恳十多年,可以说同治是景寿陪大的。再说恭亲王又是老太后最初执政的有力帮手,从哪方面看,对大公主都应该特殊看待。我今天放肆地往深处说句话,老太后为人,对于恩恩仇仇向来是清楚的,就是对底下人也是这样,如果真心诚意地伺候老太后,就是有点错也不是非罚即打,跟外面传说眉毛一竖就要杀人,决不是一回事。如果那样,她怎么能掌权40多年呢!不说闲话了。
  “大公主高高的个儿,细瘦的身材,从后面看和隆裕皇后像是姐俩,差不多一样高,隆裕显得稍粗一些。她面容并不美,长脸,黄肉皮。可是她稳静、沉默、显得高贵。在游湖时,她经常陪老太后谈话,只有她才配和老太后谈话。别人陪着说话,说什么呀?因为是寡妇,大公主不穿华丽的衣服,一张清水脸儿,更显得端庄。因为她整天板着脸子,一点笑容也不露,谁也不去亲近她。我们是尊敬她但远着她。
  “老佛爷另外喜欢的人是四格格,她是庆王的女儿,大排行在四,所以称四格格。也是老太后指的婚,刚结婚就守寡,老太后过意不去,常接到宫中或园子里来住。这是位聪明伶俐的人,嘴甜手巧,能哄老太后喜欢,做事八面玲珑,很会见庙烧香。例如她和大公主是平辈,可她对大公主永远像对长辈似的尊敬,说大公主是她的榜样。越这样老太后越喜欢,夸她知书明礼。几天不见,老太后就想她,常接到宫里或园子里来,也常陪着老太后坐船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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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神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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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个宝贝,我们称她为元大奶奶。其实她根本不是什么奶奶,她是内务府大臣庆善的女儿,也是老太后指婚许配给自己娘家弟弟桂祥的儿子。万没想到庚帖也过了,结婚的日子也订了,就等喇叭一响花轿进门了,可巧桂公爷的儿子一命呜呼了。虽然没成亲,但庚帖已过,就应算是桂公爷的儿媳妇啦。这个没过门的媳妇也得给桂公爷的儿子守寡,我们旗下人管这种人叫‘望门寡妇’。意思是没进婆家门,望着婆家门就守寡了。她的名字叫什么‘元’,于是称她为元大奶奶,其实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没过门的大闺女。好在这个人对春花秋月一概不懂,像个木头人,可以说是个缺心眼的白痴,但对吃东西毫不外行。看在庆善的面子,太后也常接她到园子里来,不过游湖的时候,只能坐副船,老太后的正船从来没她的份儿。
  “值得一提的有个特殊人物,那就是李大姑娘,她是李莲英的妹妹。
  “为什么说是特殊人物呢?园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是旗装,只有她一个人是蛮装。我们旗人称呼汉人的服饰叫蛮装,包括缠足在内。她穿着上下两截的衣裳,上边是织锦镶边的花袄,下边是藕荷色的裤子,系一条淡青百褶裙,很讲究。裙子是元宝边,覆盖着一双小脚,有时露出缠脚来,人很腼腆,并不像她哥哥那样善于应对。模样也并不多美,好像是肉多于骨头。我记不十分清楚了,仿佛只在园子里见过她,没在宫里见过。我们大家背后议论说,大凡应对进退各种礼仪,必须经过长期训练,还要有一定的环境,临时现教是来不及的。因此她一到正式场面上,就显得呆笨不在行了。
  “我这里是瞎猜。修建颐和园的主管是庆王,给颐和园置办陈设的是庆善,里里外外促成颐和园修建的是李莲英,老太后这种人哪能对他们不给点脸面呢!所以他们三家的人都得到了恩惠。把他们家里的人召进园子里来,得见天颜,那是赏给莫大的脸,也算是知道他们的辛苦了。
  “宫廷里的等级是非常严格的,可怜的李大姑娘究竟算什么等级呀!游湖回来,别人都有轿子坐,她只能跟着地下跑,又是小脚。老太后很可以赏一顶轿子给她,可她哥哥呢?不能让妹妹坐轿,哥哥都在为太后扶轿杆,所以也只能委屈她了。她袖口里有成捆的银票,但连花钱买脸放赏的资格全没有。她以什么名义发放赏钱呀,太监的妹妹大不了是个奴才,奴才不配发赏钱,宫廷里从来没有奴才放赏的。再说谁领赏呀,奴才赏奴才,大家穷死也不会领这份赏呀!所以她来了几次,自知没趣,也就不来了。我这是瞎猜,是不是这样不敢一定。一句话,一个奴才,硬往上巴结,裤裆底下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鹰的事,趁早甭干。
  “这时常进园子的还有皇后的妹妹、桂祥的小女儿叫静芳的,很稳静,不爱说话,多半陪着皇后住在宜芸馆里。当然陪老太后游湖的也短不了瑾、珍两位小主。
  “这就是戊戌前二三年里老太后周围的人,也是经常陪伴老太后游湖的人。
  “老太后在船坞里上了船,不一会儿就到湖面上了。她坐在宝座上,靠着倚枕,两边有垫肘的小枕头,大公主陪着,斜坐在东上首,尽情享受这湖光景色。龙舟后面有一只副船,相随两三丈远,不紧不慢地跟着,又有两只小船由前面左右两个方向,向龙舟靠拢,正好迎着龙舟隔十几丈远漂荡着。有时这两小船并行
  慈禧游颐和园在龙舟前面,有时参差着在龙舟左右,活像龙舟的两只触角。另外又有两只小船驶来了,直驶向龙舟的两旁,很清楚地看到一只船上有闪闪发光的铜茶炊,那是御茶房的船,伺候老太后用茶水的;另一只炊烟袅袅,那是寿膳房的船,是伺候老太后用膳的。湖面上远处又三三两两点缀着一些小船,船很小,小太监管那些小船叫瓢扇扇,一个艄公,另一个人蹲在船上,泊在荷花丛里,仿佛采莲似的,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龙舟在镜子样的水面上划行着,水在船下哗哗作响。老太后的眼凝视着远方,大公主也陷入沉思中。突然远处的笛声从前边水面上飘拂而来,忽高忽低,时断时续,随风飘动,引得人的思绪也起伏动荡。那边一定另有个掌檀板的人,轻敲慢点,似有赞叹笛声的意思。一会儿东面的笛声断了,西面的箫声又起来,呜呜咽咽,声音又沉又远,让人听了忘情于一切。船慢慢地行着,箫声不断地飘来。箫声还没停,东面船上的一支管子又继续响起来,嘹亮的声音顿时使人心情爽朗,檀板也变得清脆悦耳。这是前面的两只像触角似的游船专为伺候老太后奏的细乐,是升平署精心安排的。李莲英和张福很知趣,悄悄溜到船尾,但不敢偷闲,往四下望,那三三两两小瓢扇上的人也站起来望着龙舟,看看李总管有没有吩咐,这也是李莲英特意安排的,有什么临时谕旨,招呼小瓢扇迅速传达。没事时就装作采莲人,作为点缀。
  “太阳升起来了,湖面上霞光万道,那金碧辉煌的宫殿被太阳照射反折回来的金光,映在湖面上,更加耀眼。再往远处水里一望,水影里殿宇巍峨。人们漂浮在湖上,仿佛行进在水晶世界一样,从西山上下来的风,徐徐地吹着,吹动舱顶上的龙旗,龙鳞射出闪眼的光辉;吹动了龙须,龙须拖在水里发出一眨一眨的亮光;近处是一望无边的玉立亭亭的荷花,远处有悠闲自在的野鸥;一边耳听着音乐,一边目观着景色,这情景是很令人神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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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神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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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向西绕了一个弧形的弯,到了玉带桥,游览了西堤六桥,慈禧扮观音(右为李莲英)然后划回湖心。此时老太后谕旨‘停船’。船头船尾第一节短舱底下都备有铁锚,前舱两个,尾舱两个,撑船的太监赶快把锚沉下去,把船定住。副船赶紧并排在老太后的龙舟旁,副船上的人们按品位站好,准备给老太后请安。老太后缓慢地由龙舟的宝座上站起,在敞亮的舱厅里踱了几步,然后走到船头,接受皇后以下的人朝拜问安。老太后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朝拜完了,副船马上后退,退到龙舟后面,用翘板跟龙舟衔接着。这是我们当宫女的救命的机会。我们赶紧溜到副船里,作我们应当‘方便’的事。龙舟里的更衣室,是决不许我们用的。好在我们年轻脚大,像猴一样在船上奔跑。”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笑了。
  “老太后吩咐一声传膳,这就要看李莲英的了。李莲英溜到船尾。用准备好的竹筒喇叭一吹,不许用刺耳的金属响器,怕惊了驾,低低的三长声,就见左右的小船都迅速地行动起来。前面奏乐的两只小船也靠拢在一起了。带着茶炊膳具的小船,一只在龙舟左,一只在龙舟右,双双迅速地靠近龙舟,用翘板各自搭成两行的人行路跟龙舟联接起来。东边的一只作为上菜的船,西边的一只是接撤菜的船。太监们各就各位,井井有条,肃然站立,鸦雀无声。上菜像钟表一样,该停的停,该走的走,但开表的钥匙是在李莲英的手里。漂泊在湖面上的装作采莲的小瓢扇扇也‘之”字长蛇地联缀起来,一直联缀到最近岸边的码头。码头上内奏事处的、寿膳房的、御茶房的、御药房的也恭敬待命,随时听候召唤,等没事时,再悄悄退下。张福高喊一声‘膳齐’,这是请老太后入座的表示,同时李莲英用手里小红旗向前方十几丈远的乐队船一指,乐队竹弦就合奏起繁杂的乐声,这是表示老太后的正餐像日到中天一样,各方面都是兴隆昌盛的。寿膳船上的菜有条不紊地挨着次序向上递,太监们站在翘板上一个一个地向上传。我们都衣服整洁,带着雪白的垫布,凝神屏气,一点也不敢疏忽。
  “老太后的膳厅究竟嫌窄小了点,正桌和副桌的菜已经全摆满了。老太后无论何时何地一百二十几样菜是不能少的,无故减膳那还了得(国家出了大的灾难,才能下诏减膳)。张福暗里请示侍膳的大公主,大公主启禀太后,请老太后过目各种菜,拣无用的往下撤,悄悄地顺龙舟送到副船里给皇后妃子们吃,有的冷荤就撤到茶炊的船里。这样川流不息地往上递菜,老太后浅尝一点又陆续地往下撤。繁杂的音乐始终不停,李莲英站在船旁一眼不眨地指挥着上菜和撤菜。太后进膳大约一个钟头,大公主始终谦和地站着伺候,这就是宫廷里的礼教。须要知道这是最得脸的事,别人求都不能得到。老太后把筷子一放,说你也在这儿吃罢。大公主赶紧谢恩,站在桌子旁边,一边和老太后说着话,吃完这顿饭。
  “说句实际话,也真难为这位‘佛见喜’——李莲英。储秀宫里有这样的小故事,这是听张德福大叔学说的。在十几年前,东陵马兰峪守陵的堂郎中,过春节给老太后进贡,有一种梨,皮发黑,外表也不漂亮,看起来很不让人生好感,可是吃起来,只要一粘嘴唇,感到它又甜、又酥、又细、又嫩。老太后尝了后,连声说好。宫里管这种梨叫‘佛见喜’。以后大家觉得李莲英很像这种梨,他外表长相很不给人好感,可是当起差来,处处想得周到,宫里的行话叫‘兜水不漏’,让老太后感到放心舒服,深得太后的喜欢,因此也就背后管李莲英叫‘佛见喜’。这种戏谑而不伤雅的绰号,在宫里很多,如管陈全福叫门神爷,管崔玉贵叫小罗成,张德福叫土地爷。宫里不管谁找什么,用什么,只要问张德福,他全知道,所以才得这个外号。这位‘佛见喜’也是60多岁的人了,披星戴月,起早贪黑,勿勿忙忙而又有条不紊。老太后有一个主意,他要有十个办法准备着,去迎合老太后,这也就很难为他了。像游湖这样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严丝合缝,不经过他的深思熟虑是很难让老太后舒心如意的。
  “老太后吃完饭,乐曲又变成悠扬的调子了。有时老太后高兴,还让李莲英传旨指名叫某个乐工吹奏某个曲子。老太后是深通音律的,喝着茶,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如醉如痴地听着。过一会儿,老太后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龙船的前面,左手背着,右手端着水烟袋,往四外一望,东有知春亭,西有豳风桥,南有龙王庙,北有排云殿,四周花木葱茏,湖中水天一色,清风徐来,丝竹悦耳,左顾右盼,怡然自得。这大致就是老太后游湖的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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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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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相隔有40多年了,但一合眼,老宫女那种凄苦的面孔就呈现在我的面前。她对我说:“我极不愿意谈我们年轻时欢快的事,想起在一起苦熬岁月的姐妹们,全都七零八落,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小娟子难产死了。春苓子嫁给个护军,男的吃喝嫖赌,她又窝囊,挨打受气,自己的一点积蓄全给偷光了,小命也跟着完了。小翠起初还好些,一到民国年间,男的当巡警,当时北京巡警很多是旗下人。他又好脸面,摆阔气,弄得吃上顿没下顿,穷得揭不开锅盖,不几年也穷死了。想想她们,比比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心肠说那些欢乐的事呢。当时越是欢天喜地的事,现在越让人伤心落泪!我下狠心把当年高兴的事埋在肚子里,永世也不再对外人提了。当年别人都瞪眼瞧着我们,说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跟太后、皇上沾光,他们哪里知道伺候人的苦处。
  “我们是有名的‘戳脚子’,东北人管把东西竖起来叫戳起来,竹竿子竖着靠在墙边叫戳在墙边。我们没黑夜没白天的整天站着,像竹竿子钉在地上一样,所以小太监们就背后讥讽我们叫‘戳脚子’。老太后爱听戏是谁都知道的,可我在这里并没叙说过老太后听戏的事。因为一提听戏我们几个就浑身打哆嗦。只要老太后听戏,我们一定得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伺候还算容易,就是站规矩难,大庭广众之下,必须笔管条直地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腿也麻腰也酸,当时恨不能躺在地下,哪有心肠听戏呀!老太后最高兴的事常常是我们最受罪的事。人的苦乐就是这样不公平,我们当奴才的连骨头都是主子的,谁还敢喊一句苦哇!”
  她一边摇着手磨,一边和我絮絮地谈着心里话,干瘦的脸上显示出冷漠的表情,眼睛有些凹陷了,两边眼角有两块红红的眼晕,那是长期抱着火盆烤火留下的痕迹,睫毛长长地掩盖着昏暗的眼睛,两个眼皮一张一合地在试探着听话人的态度,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我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不用话去安慰她,因为过去的伤心事,安慰是没有用的,只有让她把苦水吐出来心里才舒服些。
  “我们在宫里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把它概括下来,那就是‘真哭假笑’!”她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声音拉得很长。
  “我们可以说没有真正痛痛快快地由心里头笑过。一天从早到晚,主子笑我们陪着笑,我们的下颏要永远是圆的。主子生气我们倒霉,哪有件痛快事是我们自己的?所以我们没有真正地笑过。可我们受到了冤屈更没处去诉苦,也不容我们诉苦,只有憋在心里,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呜咽流泪,哭完以后,用手绢把眼睛一抹,谁也不让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说不干也不行。我们宫女子十个有九个半是狠心的,把下嘴唇咬出血来也不能叫苦,因为叫苦也白叫,没有人心痛。这就是我们的真正生活。”
  我赶忙用话岔开她的牢骚,有时她会说个不停。如果不用话岔开,她会絮絮地说一个上午。这大概是她的心病,我不知听过她多少次了。我慢慢地说:“难道你们一年到头,就没有松心的日子。”这时她推着磨有时发疯似地转十几下,有时停下来,木然地两眼看着墙角,半天动也不动,更不答理我的话。我知她又犯心病了,只得找她熟悉的事引起她的兴趣。
  “老太后不是最爱听戏吗?”我有意无意地说。“《坐宫》,是她老人家最喜欢听的戏,里头铁镜公主打坐在皇宫内院和驸马爷猜心事一段,您还记得吧?”她说:“老掉牙的戏咧,谁不知道呀!”我说:“‘闲着也是闲着’(铁镜公主的戏词),您就找您爱说的给说点吧!”她想了想说:“我就给您说七月七吧。”我笑着说:“我是个汉民,可不能照你们旗人吃大饽饽似的,渣全掉了,光剩个核(音胡)啦,我要求有花有叶。”她终归笑了,低头想了想,说:“就依着您!”我总算把她的牢骚给岔开了。于是就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七月七不算大节气,比起过年、五月节、八月节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在我们小姐妹的体会中那却是个再大也没有的节日了!我们整年没有节日,过年过节,主子舒服我们受累,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轻松的味儿,幸亏不知道由什么朝代传下来的风俗,女孩儿有几个不许摸针的日子,这就等于是我们的假日了。我们还不太感到轻松,因为不论什么节日也得照样伺候人,但那些绣鞋的、做针线的女人,难得停工一天,这一天真是她们自由自在的日子了。我们宫里头年轻的女人把七月七看成是女儿节,也暗暗的看成是夫妻节。女孩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到夜晚在藤箩架下,葡萄园里喁喁地对着天河倾吐着自己的心愿。”她说到这里,我看她眼圈又发红了,跟着两行热泪掉下来了。我赶紧对她说:“您有什么伤心的事就说吧,我不忌讳!”我心想,好容易晴天了,怎么一小会儿又下起雨来了。
  她停了一会儿说:“我真不应该,给您添不顺气了。”她断断续续地说:
  “入宫的时间长了,年龄一年大着一年,也渐渐地懂人事了。有一次,大概是光绪二十四年吧(戊戌年,1898年)七月初六的傍晚消闲的时候,我暗暗地找到张福大叔。我装没事的样子,对他说,我有件心事,求您给占一卦!”他眨眨眼说:‘您有什么事?姑娘!’张福是一双胡椒眼,单眼皮,小眼睛,一眨一眨的透着机灵,这个日子口找他,他当然心照了。我说:‘又求财又求事。外带占一占流年如何?’他看我很诚恳,说‘你,洗手、焚香、磕头吧,我给你占文王六十四卦’。这是庄重的大卦。我虔诚地摇了摇盒子里的六枚制钱,把盒揭开,用盒子把制钱倒出来(不许用手摸)摆在桌上,张福楞了半天神没言语,说:‘荣姑娘,不是我嘴直,这个卦可不好,是个下下的卦。卦辞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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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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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河望见一锭金,
  欲往取之河水深。
  卦名是空亡。求财取不得,求人不见,求事不成。姑娘,你眼下对什么事都要谨慎小心。遇事要多思索,免得事情落空,要谨防小人,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张福大叔借着卦象暗暗地点醒我,让我遇事多思索,小心上当。张福在那个环境下,是不能说三道四的。可我没有省过味来。多善良的福大叔哇!现在想来,怎会不让我伤心呢?我对不起福大叔的一片苦心啊!”
  这是她憋在肚子里的心病,所以一张嘴就迫不及待地喷吐出了。我同情她又可怜她。她把我看成最可靠的亲人了。我慢慢地劝导她说:“人应该往高处看,也应该往低处看,比您这一生高贵的人固然不少,但比您低的受苦受穷的人,也不算少,主要尽自己的力量往前奔,光后悔是没用的。有的悔,想一想有用,增加点经验;有的悔根本没用,悔断了肠子也白搭。书上讲要有黄山落帽的精神,黄山是个高山,山高风大,有一个人在游山,一阵风来把游山人的帽子刮跑了,这个人头也不回。他想山又高风又大,帽子掉了根本没处找去,回头看也没有用。您就要有游山人的气度。”她回答得很干脆:“八个帽子掉了我也可以不回头,我丢的是我一辈子的幸福,我能不伤心?”她用话噎得我很难受,这是触到她的痛处了,平常是不会这样的,我只得用别的话说,“我是个书呆子,牵牛织女的故事,2000多年前就有,宫里头又是个大节日,您详细给我说说,让我知道个大概”。
  她说:“这还得要由七月初六说起。
  “前面我已经说过,什么事都离不开小太监。在初六以前,小太监就要准备好水碗了。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他们甘心情愿为我们服务。其实这也有原因,是他们的师傅暗中嘱咐,说和我们打交道没他们的亏吃,最低还可以由我们的嘴里听点消息。本来七月七宫里准备有青瓷钟形深斗的水碗,每个碗还配有一个小瓷碟,是一整套的玩具。可我们怕临时碗不够用,所以让小太监给准备。这都是抢阳斗胜的表现。
  “七月初六中午,要开始晒水了。每个人要晒三到四碗水备用。
  “碗要一点油星不带,水要清水,一点沉淀的东西不许有。碗要放在廊檐下、太阳能照到的地方,而又不能沾尘土,主要是在能请老太后观赏评比的地方,摆在老太后用完午膳遛弯常到的地方。这就最好选在天棚外,一进门花池子里的地方了,让小太监搭来两个长几,把碗挨着个摆好,注满了清水。据传说,织女在这个纪念的日子里是要不断流泪的,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年年月月的相思,临到快见面了,难免心情激动引起伤感,所以七月初六、初七是下雨的日子。织女断断续续地流泪,影响到人间霎时晴霎时雨,也忙坏了小太监,一会儿遮水碗,一会儿晒水碗。我们真感谢他们既细心又忠心。
  “晒水可不是简单的活,要把水晒出一层皮来,水皮上放一根针水能把针托起来。怎样才知道水有皮没皮呢?用手摸不行,用嘴吹也不行,用眼看也看不出来。但小太监会告诉你有皮没皮。在晒水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同时晒几碗水,要用鼻子试。憋住了气,把鼻子尖轻轻地挨到水面上,鼻子尖感到凉丝丝的,但是又沾不了水,又能把水皮轻微地按下一个坑,这就说明水有皮了。水皮在碗里是一整张,破一点就没有表面的绷劲了。小太监护着水碗兢兢业业地轮流着看守,直到初七的中午。宫门(指乐寿堂)外是讲规矩的地方,他们要毕恭毕敬地轮流站上几个时辰,可是他们心甘情愿。我们心疼他们,也感谢他们。
  “晚上,‘差事’下来后,坐在廊子底下,面对着天河,有说不尽的梦想。往日的笑语,今天沉寂了,年岁一年一年的大了,在这个日子口容易惹动每个人的情绪,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我们旗下人生下来就是龙睛鱼眼睛,历来就是势利眼——望天,永远往上看。谁都愿意嫁个有出息的男的,可真要有出息了,又免不了三房四妾,哪里能像天河上牛郎织女那样美满,一夫一妻,男耕女织,男的憨厚勤朴,女的聪明伶俐,两个人过着恩爱的日子,更加天如人愿,生下了一男一女,围绕在自己的跟前。又有一头老牛,驯顺地为家里劳动,他俩用自身的勤苦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舒心日子。可是不幸,这样甜蜜的日子,硬被老寡妇王母娘娘给破坏了。据说有的寡妇看到别人小两口恩爱,她就有气,瞧着眼馋,嫉妒,大概王母娘娘就是这类人物。她有权有势,于是她发狠了,嚷着说:你俩整天的恩恩爱爱,不干活了,一定要把你俩分开。用拐棍子一划,就成为天河,说一年七月七才许你们见一次面。恩爱的夫妻就这样硬给分开了。织女想念着牛郎,把心爱的织布梭隔河抛过来,因为她心里难过,又没有力气,远远地抛在牛郎的眼前,嘴里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我心爱的梭吧!牛郎也把牛背上搭着的弓子抛过去了,说:想我和家里的牛就看看我心爱的牛弓子吧。请你放心吧,孩子我会精心照顾的。男孩子小,我多照顾点,担在前面;女孩子大,放点心,我担在后面。这牛弓子正好抛在织女的脚下。现在天河两边,织女在东边,略比牛郎高一点,那是她整夜翘着脚在看望牛郎呢,脚下有三点星星的牛弓子。河西里牛郎担起他的一儿一女在追赶着织女,眼前不远有四颗棱形的星星,那是织女抛过来的梭,现在还可以看见憨厚的牛郎大步流星地担着娇儿弱女拼命追赶这个隔河相望的贤妻良母。多么好的恩爱夫妻呀!多么诚朴的男人啊!我真愿有这样一夫一妻的家庭,有这纯贞相爱的丈夫,我想我也会像织女那样勤勤苦苦珍惜着我的家庭的。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潮湿了。想起了张福的卦象,又使我悸栗栗地打了个冷战,往四外看看,已经是寂静无人了。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我出嫁前半年的七月初六夜晚,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幻想了,有的只是眼前的现实,使人伤透了心的所谓的‘家’了。咳!女人,女人,嫁鸡顺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抱着走。老天爷啊!我得罪谁了呢?”我们彼此相处断断续续有八九年了,这样的坦白相告还是第一次,旗下人是不愿意把隐私告诉给旁人的,这大概是痛苦到了极点才倾吐出来的吧!她双手扶着磨,头低下去,枕在手上……好长的时间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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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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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痛定思痛,伤心过去以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突然向我说,“您不会嫌我冒失吧?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她呆呆地对我说:“伤心的人也不光是我一个,和我同样的人,在颐和园里也并不少。”这使我十分惊讶了。难道清宫里和明朝宫里一样,也有太监和宫女并度的事吗?
  在明朝,自从“十三入得万年宫”以后,宫女子就没有出宫的一天,和清朝到廿五岁以前就要打发出去嫁人不同。因此,太监和宫女为了彼此得到安慰,多有并居的,这在明朝宫里也并不忌讳。如天启皇帝的奶母,有名的奉圣夫人客氏,在丈夫侯二死后,就更疯狂了。曾先与王国臣、后与魏忠贤并居。《天启宫词》里说:“宫人有菜户,犹民间之夫妇也。客氏菜户初为兵仗局掌印王国臣,国臣与魏忠贤结盟为兄弟,忠贤狡猾,潜通客氏,以分其爱。辛酉夏(天启元年,1621年),将半夜,两人争宠,于乾清宫西暖阁,上惊起,下楼,两人偕客氏跪听处分。上笑问:‘客,你虔心要跟着谁,我替你断。’客氏微露厌薄国臣之意。次日忠贤矫旨勒令国臣告病,寻缢杀之,于是忠贤始得安据客氏为菜户矣!”这就是说明明朝的太监与宫中女人并度,已是公开的事实,在皇帝面前也不避讳,而且早有专名词曰“菜户”,可见已是源远流长的了。但有清以来,对宫廷非常严谨,尤其对太监控制特别严格,很少有流言蜚语,今天听老宫女的话,难道有弦外余音?无论如何,她是个下层人,所接触的也是下层人物多,所以由她嘴里可能知道些常人所不知道的事。
  “早来一阵风兼雨”,现在已经平静下去了,她继续和我谈着,她边回忆边说。
  “本来七月七是我们最好的节日,上头不加限制,又不分这个宫和那个宫,宜芸馆的(皇后)、望云轩的(四格格)、瑾小主和珍小主的侍女都可以来玩,大家聚在一起。平常她们随着主人朝见老太后时,我们乐寿堂的人并不以大欺小,所以我们几处的宫女子相处得相当随和,都是我们晒好了水,约好了她们到时候来玩。可西边的绣工不一样了,她们多在排云殿以西的几排房子里,平常日子时间紧,和我们规矩也不一样,在京里有亲有友的,跟管事的请个假,可以溜出园子去走一趟,但时间必须当日去当日回,不许过夜,而我们则是决不许可的。她们也不全是旗人。因为绣工技艺好,也有由地方选送的,——就在这些人里,因技术拔尖,就只能长期在宫里服役,更没有回乡的日子,眼看着红颜渐老,出嫁无成,人老珠黄,为了搭伴生活,也就只有和太监并度过日子了。她们各有所得,也各有去处。因此,在七月七日,绣工们很少和我们相聚玩耍的。我们在园子里虽然比在宫里随便,但我们是近侍,规矩相当严,排云殿以西的地方是不许去的。听说她们并居多在后山里苏州街一带。乾隆皇帝南游不是看到苏杭的人民在小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吗,回来后就在颐和园后山盖成一道小街,仿照苏州人里巷一样,于是起名叫苏州街,老太后时代就已经很冷落了,我们从来没跟老太后游过那里。可能因僻静的关系,就成为太监和老绣工并居的秘密地方。民不举,官不究,也就相安无事。这些地方我只是听说,根本没到过。听老太监们告诉我们,那地方很荒凉,鸟啼雀噪,不是人们经常去的地方。我们当近侍的女孩子决不许远离自己的主子,要随叫随到,有差遣到某处去时,也永远是两人一对,如果到生地方去,回来后必定要用一盆清水,把自己前前后后照一照,据说如果有妖魔鬼怪附在人的身上,用清水一照就能照出两个影子来,魔鬼就会自动逃走的。这是宫里的规矩。我们知道颐和园外有很多的坟地,听老北京人常说:‘城西一带土馒头,城里尽是馒头馅。’荒坟冤鬼极多,常附在人身上。我们回到宫里,必须用水照一照的。这好像成为我们的习惯。免得带脏东西进宫。
  “我光说闲篇了,没有书归正传。”她抱歉似的说。我说:“闲篇也好嘛!正传可能有的人还知道些,闲篇反而没人知道了。”她说:“真要说起闲篇来,没完没了。七月的颐和园和哪个月也不一样,先说伏天雨多,雨后小蛤蟆、小蚧哈子满地乱蹦,都像枣那样大小,小蚧哈子更不得了,两道黑黑的八字眉毛,一蹲一蹭地满地乱爬,大的有盘子那样大小,让人看着肉麻。最可怕的是蛇。有一种浑身是绿色,头边上有红点,这种蛇还好些,见到人就慢慢地爬走了。最可怕是褐黄色的,我们宫里管它叫箭杆子,不怕人,尤其一到七月,吃得膘肥体壮,太阳一到午前午后,它们就爬出来了,小太监管这叫‘晒鳞’,盘踞在台阶下、墙角边,把比臂膀还粗的身体,在地下一盘,头扬着动也不动,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出入。但老太后有令,蛇是护园子的,谁也不许打,只有请小太监用竹竿把它们挑走,这是让我们提心吊胆的事,如果有朝一日老太后出来,偶然钻出一条蛇来,把老太后吓一跳,那可谁也担不起。在七月七这个日子里,我们更要加倍的小心。在颐和园里最腻烦的事——是蛇,是七月的蛇。甚至我们休息的下房门口,在吃完午饭回来时,也有蛇在拦路。小太监说,它们就爱在方砖地上卧着,因为太阳把方砖晒得很热,像睡热炕一样。不说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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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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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织女是天上最巧的人,能织出春天的朝霞,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流云,冬天的瑞雪。她又是个善良的人,常常把自己的‘巧’分给别人一点,就这一点点,在人间的人已经是巧到极点了。今天是她们欢会日子,在这时候她是肯于施舍的。所以地上的女孩子们要向她‘乞巧’,谁不愿意有一双巧手呢?能得到她给的一点巧,这个人就奇巧无比了。这是天下的女孩们多么美好的愿望啊!我们仰望着上天,祝愿她,希望她今天不要哭。
  “向织女‘乞巧’是很细致的事。
  “自七月初六中午晒水以后,到初七的偏晌午,已经是十多个时辰了。水早就起了皮。瓷青的小碟,有方的,有圆的,里边放上小的绣花针,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的。要选针细孔大的,尤是孔大最重要。
  “这种游戏,叫丢针看影,是宫中闺门特有的,主子奴才可以一起玩,老人青年可以一起玩。
  “前两三天我们就暗地里商量,要请好了诸葛亮,给我们当主帅、当军师。最好不过当然是请老太后最喜爱的四格格了。这两三年来,老太后静养在颐和园里,春天冰一开化四格格就来,冬天结了很厚的冰时才走,下大雪的时候,又由宫里匆匆地赶来赏雪。听老太后说,有位会享福的老寿星,是一位王爷的福晋,在下大雪的天里,带着孙儿、孙女、娘家孙女、外孙女、姨婊孙女,以及孙儿媳妇、丫头、婆子等一大群人,到芦雪亭里,一起喝酒、烤鹿肉吃,吟诗作画,下棋听书,乐在其中,享尽清福。老太后自命为古今中外第一人,无论做什么事,处处比着乾隆。乾隆爷不是冒雪骑马到过西山吗?老太后就要冒雪逛颐和园。老福晋不是冒雪带孙儿孙女们行乐吗?老太后也要带后、妃、格格们赏雪作乐,而且一定要盖过那个老福晋去!在高高的听鹂馆里,屋子里火盆生得暖洋洋的,支上两盆烤肉架,烤羊肉、牛肉。用颐和园的松塔(松树结籽的蒂)作劈柴,远远地就闻到松香味道,每次给老太后烤肉的,都是四格格。四格格把袖子一卷,小小的围裙一系,往来在老太后膳桌、烤肉架之间,银铃似的笑语,那份聪明、伶俐、俏皮劲儿,深得老太后的喜爱。堂帘用滑轮高高地挂起,可以欣赏到外面的瑞雪纷纷,松香味弥漫在整个听鹂馆四周,膳桌旁有手炉、脚下有脚炉。老太后是不爱吃鹿肉的,嫌这肉丝子大,爱吃牛里肌,爱吃羊三叉。四格格对老太后的脾气是早就摸透了的。听鹂馆的台阶上顺序排列着伺候的太监,甬路上有陆续走动着的捧着食盒的人们,都戴着遮雪的大檐帽子,脚下穿着黑筒高腰靴子。在这个场合下,最得意的要数四格格,那是老太后几年来宠爱不衰的人物,所以我们也自然要请四格格当军师了。
  “四格格是个爽快人,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她有好感,也许在园子里是客居的原因吧,看不出王爷府里格格的骄纵气派。跟隆裕皇后一比,性格截然不同,隆裕是皇后,架子十足,小事不沾手,大事吹五呵六。虽然和老太后是姑姑侄女——没有比这个再近的亲戚了吧?按理说应该亲亲热热的,可偏偏老太后一个月也没准能理她一次。不管老太后对她怎样,冲着这骨肉关系,她对老太后也应该亲而近之吧,可她总是清水脸子——紧绷着,冷冷清清。这样就更给四格格造成得宠的机会了。四格格又是个实权派,是建造颐和园的庆王的女儿,庆王又领军机,和李莲英又最要好,有的是钱,在园子里撒了欢似地花钱,里里外外的人谁不奉承她呀!譬如说,过年过节,大公主的赏银包是200两,四格格就要赏180两,这表示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和大公主比,水怎么大,也不能漫过桥去呀。可她赏得勤,由园子每回府一次,发一次赏包,并且每次都带进发卡、首饰等小玩意,大家都有份,都沾到她的光,所以人缘特别好,都愿意给她效点力,有机会都愿酬谢酬谢她。
  “这是个承上启下、皆大欢喜的事,四格格自然乐意顺水推舟,哄着老太后乐一乐。中午特意给老太后侍膳。正膳以后,老太后用茶水漱完口,就要遛弯了。
  “老太后遛弯是有气派的,提炉的、打伞的、捧着水烟袋的、掮着二人肩藤椅的,四格格在太后的肩后随时听从传唤问话。到了晒水的地方了,架几上正中央摆一个瓷青大缸子,这是专给老太后准备的。老太后是不乞巧的,可侍女们要求织女保佑着老太后的眼睛年老不花,这是老太后最喜欢的事。四格格一丢眼神,小娟子就洗手。旁边人用水舀子高高往手上浇水,表示虔诚。随即小娟子双手合十,微闭二目,向天叩头三个,在替老太后求福。头磕得非常慢,向天表示忠诚,起来后,一言不发走向水碗,这时小翠捧起瓷碟,跪着双手举过头顶,小娟子用指甲拈起一根绣针,轻轻地把针放在水面上,针要南北向,针尖向北,针孔向南,要让太阳光从针孔中射过去,这叫作红日穿窗。针轻轻地漂浮在水面上,一个针影沉卧在水底下,但是细细地能看到针影的顶端上有个小小的白点,那是由针孔里漏下来的阳光。预祝老太后年老眼明,万寿无疆。这事必须让小娟子干,小娟子心灵手巧,要恰好把针孔平平地放在水面上才能达到红日穿窗的目的。如果针孔侧着,那就出不了好的效果了。这是为了使老太后高兴,四格格预先安排好的。她们不知操练了多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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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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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就要请老太后当公平裁判了。当然,军师还是四格格。大家看到老太后高兴,众多的丫头就自然发疯逞脸,大伙团团围在老太后四周,一片万寿声,有的近侍上前特意请安,托老太后的福,再去丢针。有的针影像个梭,四格格说这是织女把梭借给你,将来你巧,能织布;有的针影一头粗一头细,说这是砧子上头的杵,将来洗衣服干净,是个利索人;也有的像原来的针影,这是织女给你根绣花针,让你能扎会绣;也有的针影像枝笔,这是织女让你描龙画凤。最不好是针影两头粗中间细,这叫棒槌,说是织女嫌你笨。引得老太后抿着嘴笑。更有一些粗心人,丢下针去,针没放平,根本没漂浮在水面上而沉了底,那就是你对织女无缘。丢针的故意噘起嘴来,招老太后一笑。大家很少有叽叽喳喳在老太后面前玩乐的时候,所以别的宫里的人都来参加这个丢针会,老太后也希望这样做。能够表示出老太后的慈祥,老太后又何乐而不做呢?
  “因为是中午,七月的天气,老太后借遛弯的机会,玩的时间不长,就该休午觉了。结尾时,四格格特意吩咐,今天晚上的穿针赛,有一个算一个,比比谁的能耐大。大家当然更高兴了。
  “这是宫廷里女孩子们一年一度最大的欢乐会,比起过年过节来欢快得多。不是我眼皮子浅,我敢说没有比这件事更使女孩子们兴奋的了。
  “这件事前四五天就由四格格发话,预备好针和线,好在她万事亨通,要啥有啥。先准备好绣花针,要用手挑拣好,针孔要差不多大小的,每10根一排,安放在针的纸夹里,然后把纯白的细丝线剪成半尺长的段段,丝线剪的要齐,线头不许剪劈了,也每10条一组,放在盒里,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再准备短粗的针,叫眉针,是一种做粗活常用的针。也经过挑选,找针孔差不多大小的,10根一排,别在纸夹上。然后把粗丝线——叫鼠线(也许叫蜀线,我当时没问清楚)——剪成半尺长,要求剪口整齐,也是10条一组,放在盒里。这样,10根绣花针配10条细丝线,一根眉针配10条蜀线。
  “另外,在每个组里配两根竹签,像筷子一样长短,很精致,一端刻有孔雀装饰;再备两条用缎绦做的花带子,约一尺长,半寸宽,就一切都准备齐了。
  “老太后是喜欢热闹的。吃完晚饭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天黑。晚凉天气,正是老太后休憩游乐的时候。由四格格陪着老太后漫步到谐趣园,这儿四面是曲廊水榭,正中间是很大一池清水,盛开着荷花。四格格请老太后坐在正面廊里的安乐椅上,两个侍女站在两旁轻轻地扇着扇子,老太后的脚旁还有一炉藏香,都是为了驱蚊的。一会儿,皇后来了,瑾小主也来了,当然是陪侍老太后的。清风阵阵地吹来,满园子的荷花香气。渐渐的天暗下来了,上弦月悄悄地挂在西南角上。亭子外、游廊上,也渐渐聚集了好多人,这都是参加赛针和看赛针的各宫里的人,今天是特许来的。
  “四格格请示了老太后,又请示了皇后和小主,就开始发话了。先对参加赛针会的人说,谁愿参加谁参加,老少不限。每人发两组针线,两根签子,两根带子。一,要求把两组针(细线组和粗线组)用线穿好,穿好后线的剪口要比齐,必须在线的上面结上扣,10根针的扣要一般齐。然后把带着针的线垂下来,搭在竹签子上,套好针以后,再用彩带子把竹签子的一端扎紧。彩带的结尾处,还要有个蝴蝶结,并和签子另一端的孔雀头对称。蝴蝶以美丽大方为上等。大家都屏息听着,四格格把话说得又清楚又干脆,说完后让4个掌事儿的点燃4根香,东西南北各一根,以香炉为停止记号。
  “这是个比功夫的竞赛,虽然有月亮,微微的一点亮光,只能使眼睛眯缝看。线又软,在夜月底下,穿20根针,还要把每10根一组的针线套在竹签子上,竹签子的头上还要用带子结上蝴蝶形,以免针掉下来。这真是太难了。
  “月亮底下穿针,并不凭眼睛,全凭手的感觉,那完完全全凭的是真本领。尤其是那些绣女们有本事,先用左手小手指甲挑起一个绣花针来,再用拇指和食指把针一捻,就知道针孔在哪里,就会把针孔摆正,然后又用右手小指再挑起根丝线,也是用拇指食指一捻,就会把丝线头捻紧,再用舌头轻轻地一抿,线就又紧又滑,左手持着针再轻轻地往丝线上一套,丝线刚穿过针孔,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右手飞快地把丝线头掐住,往外一抻,就把线抻出来了。这样全凭感觉就能把针穿上真是好功夫,左手的针往右手丝线上扣的时候,纹丝也不能错。等把10根绣花针穿好,又把10根粗眉针穿好,把丝线的剪口比齐了,在一样长短的地方结成一样大小的扣,再比齐了,用竹签子穿成串,然后在竹签子头上用彩缎带子结上蝴蝶扣,免得针线套掉出来。就这样,第一个胜利者,左手拿着一根竹签子,孔雀头向外,彩缎带飘扬的一头向里;右手同样拿一根竹签子,孔雀飞着,彩带飘着,两臂并齐向前平伸着,走向四格格面前,请求检验。如果合格,交给掌事的拿着,四格格亲自带到老太后面前领赏。老太后喜欢手巧的人,很高兴,常常是重赏,皇后也有赏,四格格也有赏。此外,只要能把针穿齐的都会得到赏赐。
  “七月初是瓜果成熟的时候,穿针赛完了后向例是赏瓜,让大家过个欢快的晚上。这就是宫廷里过七月七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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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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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针会热闹一阵以后,我们小姐妹们又有私约会。这是悄悄的约会。在藤箩架下、葡萄园里——只要月影能筛下的地方都可以——我们用一盆净水,在试探着自己的运气。今天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是用喜鹊搭桥的,在净水盆里往天上看,谁要是能看见月亮下喜鹊飞的影子,谁就能走好运——当然是喜运了。这也只能找最知心的姐妹。在痴心的梦幻下,希望得到好的将来。我们一直熬到东方发晓,期待着喜鹊的喳喳叫声。
  “据说,天河是没有渡桥的,而且王母更不让牛郎织女到彼此的对岸,那就苦了这对恩爱夫妻子,喜鹊感到不平,就自愿替他们搭桥,使他俩在鹊桥的中间地方相会,两个人谁也不愿离开谁,就在喜鹊背上站立着,这样,一夜之间喜鹊头上的毛全给踩掉了,可是喜鹊是甘心情愿的。多么善良的鸟呀!我们早就请小太监给买好活的青虾,在七月初八的清晨,放在安静的地方,来慰劳慰劳那一群善良的喜鹊,好像我们要替织女补人情似的,这就是我们的心愿!”
  她说完一片话以后,又泪流满面了,我也不禁为她伤心。触景生情,回忆往事,人所不免,何况她是那样的遭遇呢。小的时候不知哪里学来的几句词现在突然想起来:
  河汉、河汉,
  晓挂秋城漫漫,
  愁人起相思,
  塞北天南别离,
  离别,离别,
  河汉虽同,路绝!
  末一句“河汉虽同,路绝!”在她的思想里可能会另有深的含意吧!她不知面对银河,流过多少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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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鬼的中元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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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乞巧》这节以后,我不禁伫笔深思。清宫里的好些举动有些在《红楼梦》里都能寻见踪迹。
  我现在不去查书了,因为读者比我熟悉。《红楼梦》里好多叙述到女孩子做针线活的地方,像史湘云,算是个侯门小姐吧,写她和寡婶娘在一起做针线的地方最多,而她又最巧,给宝玉做过香囊(荷包),替袭人为宝玉做过鞋等等;富商巨贾家庭长大的薛宝钗搬进大观园后,在香菱的陪同下,秋窗深夜还做针线,在绛芸轩里还能替袭人绣鸳鸯呢!连林黛玉都能做精巧的香袋儿,何况其他人。各屋的丫头更不用说了,慧紫娟不是坐在回廊上做针线时试的莽玉吗?黄金莺不是替宝玉巧结梅花络吗?俊袭人在怡红院里绣过荷花鸳鸯,最出名的巧手要数晴雯了,深夜勇补孔雀金裘,可以说巧冠群芳了。《红楼梦》里写女孩子做针线的地方不下几十处。贾宝玉在四时即景诗里不也说过“卷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吗?其劳作也是相当艰苦的。以宝钗为例:“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见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每日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估计她们不会没有针线妈妈的(旗人称做针线的保姆叫针线妈妈),可她们还自己做针线。这大概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吧!汉民族自古以来对女人的要求有四项标准,曰妇德、曰妇言、曰妇容、曰妇工。德,指品质;言,指应对礼节;容,指相貌体态;工,指劳作,如刺绣、烹饪等。满洲妇女大概在努尔哈赤编排牛禄(狩猎生产、作战的最小编制)开始,就已形成战时体制,男征女织,女人就已成为后勤部人员了。她们从小就要勤劳操作。满族入关后,很快就接受了汉族的文化,满族的大家闺秀也很可能以这四德为风范,虽然是锦衣玉食,也要有描龙绣凤的巧手。不然,怎么解释大观园里大家闺秀的做女工呢?显然,这和宫里的风气是一样的。多数的人以为宫里的侍女们,横针不摸,竖线不拿,除伺候主子以外,伸直十个手指头养膘,懒得要命,那就错怪清廷的制度了。她们大体不是为了将来“缝、连、补、缀”度日而做针线活,而是为了“敢将十指夸针巧”,能作工艺品等小点缀。这女红和琴棋书画相同,作为上层妇女的一种修养美德,说通俗了,比嫁妆还高一等,也算是陪嫁的重要本钱之一。这里我自夸一句,年轻的时候好新鲜事,最爱数别人家的门坎子(北京俗话,管闲串门叫数别人家的门坎子,是贬义词),也到过许多旗下亲友家里,一般满洲家庭妇女和在街面上游手好闲吃大饽饽式的男子汉不同,讲究的是“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铲子”,上炕能飞针走线,裁剪冬棉夏单,下地能煎炒烹炸。甚至每家都有本家的拿手菜饭,这是满洲妇女的传统。记得前些日子看《四世同堂》这部电视片,写老太爷(老祖父)生日,有人来暖寿,老太爷留客人吃寿面,必须小顺妈(孙子媳妇)亲自下厨房去抻面,表示恭敬热情。客人吃完面后,要亲自向小顺妈道谢,说:“孙少奶奶,面抻得好,谢谢。”小顺妈要谦逊地说:“我抻不好,您包涵着吃。”这叫做双方话到礼到。总之,老北京妇女德言容工,要面面做到。那时如果到谁家去,主人买斤机器切面待客,客人会甩甩袖子,拱拱手,向您施礼告辞的。这就是老北京人的风气,而且旗人居多。《红楼梦》里每个女子都有恰如身份的语言、拿手的工艺,这正是德言容工的具体表现。我深切希望博雅君子能从清代的皇家秘笈、笔记小说里,搜、剔、扒、掘,把清室的风俗,勾勒出来,来印证《红楼梦》等书,以造福后人。这种风俗一直影响到现在北京人的生活。
  记得老宫女跟我谈,在庚子年老太后仓皇西奔以后,到旧历十一月中的时候,由戈什(护卫武弁)押着车,从北京给老太后送来过冬的衣服。这是晋妃、瑜妃亲手给老太后做的。晋妃、瑜妃都是同治帝的妃子,她们已经住入慈宁宫好久了,惦记着老太后出门在外,尤其是陕西的冬天,天气冷,取暖设备差,哪能像宫里,屋内有暖炕,四外有宫墙,行动到哪,都有手炉、脚炉,所以她们特给老太后做了棉袜子、棉鞋、皮裤子,其中最多的是棉袜子。老太后过去是一天换一双新袜子的,因此她们做了好多双。宫里的事她们原本是丝毫不过问的,就知道吃斋念佛,当然更无权力去支配绣工了。这些棉衣服、棉鞋袜等,都是晋、瑜二妃带着本宫的侍女亲自动手做的。伺候老太后不是件容易的事,能够让老太后点点头说句不错,更是不容易,老太后对棉袜子棉鞋很满意,这就可以看出晋、瑜二妃做针线的技艺来了。这也是在西安的事,一天老太后斋戒、不吃荤,为了讨老人家的喜欢,皇后亲自动手,给做了香菇面筋,瑾妃做香椿鱼,四格格独出心裁炒了盘麻豆腐,老太后很高兴。我记叙这些事的目的,说明清宫里贵为皇后妃子尚且工于刺绣,善烹调,何况底下的其他人呢?这也足可以说明清朝宫里的风气了。虽然老太后喜欢听戏,但在内宫里笙管笛箫之类是没有的,各个宫苑里也没有飘过笙管的声音,平常日子整个宫里寂静安谧,只求安闲地度过光阴,决没有“朱门沉沉按歌舞”的现象。
  闲话扯得太远了,还是听老宫女叙说宫里的事吧!老宫女慢声细语的谈话,就像小河流水一样,缓缓地但又清脆地注入听者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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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鬼的中元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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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七月七以后,园子里的气氛就有些变了,变得有些沉闷了。我说过多少次,我们本身是没有喜怒哀乐的,完全看老太后的颜色。早晨一打洗脸水,司衾的宫女第一件事就是由帘子里传出手势,暗示老太后今天高兴不,让大家留神言谈举止。这是我们姐妹之间互相的关照。老太后的性格是很特殊的,平常我们各人手指头上几个斗几个簸箕,老太后都知道得很清楚。有时老太后心闲又高兴,把我们叫到跟前,搬着我们的手指头,细细地看指纹,谁的手上有多少个圆圈,有多少个扫帚形,有多少个簸箕形,还说圆圈形的叫斗,斗多好,俗话说,九斗一簸箕,不求人也过去。那种温和劲儿,活像老祖母。但是只要犯了错,触怒了老太后,一声令下,拉出宫外头去,让掌刑的打。那——这个宫女子就不知去向,也永远不能回宫了。并不是打完了以后,宫女重新进宫当差,给老太后磕几个头谢恩就算完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没见过被打过的宫女还能重新回宫当差的。这是决不可能的,因为被打完以后,她必有怨气,有怨气就决不能再当近侍了,老太后是深明这个道理的。我们小姐妹们也渐渐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处处都要留心观察老太后的颜色。早晨一起床,上夜的、司衾的,就要仔细留心老太后的心情,如果气出得调匀,话说得慢声细语,那就可以和老太后说笑;如果今天老太后说话气发直,那就干脆不要多说话,唯一的语言是‘口庶’、‘喳’、‘是’,躲过这段时间也许老太后会顺过这口气来!这就是我们当侍女的规矩,也是我七八年来没挨罚的经验。
  “按说七月十五是个非常美好的节日。酷热的暑天刚过,天气早晚有些发凉了,天上的黑色怒云变成了鱼肚子色般的细片麟,风吹在人的身上也不那么发黏了,正好可以玩一玩,看一看茂盛的荷花,葱郁的树木。可老太后在这样好的日子偏不出游,就是遛弯也在长廊的北面。
  “总而言之一句话:老太后怕鬼!
  “据说,中元节是鬼节。宫里对这事传说得很盛,聚谈起来,添枝加叶,越说越玄虚。有的说这是鬼过关的日子。咱们阳世间不是有冬至节吗?那是斩监候犯人过关的日子。冬至节快到了,每个斩监候的人都要剃头刮脸,准备出红差,他们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要杀头了;有的冬至节砍了头,就坠入地狱,变成恶鬼了;有的冬至节熬过来了,以后还有活的希望。阳世间是这样,鬼过关也是这样。有的被超度了,脱离了地狱,脱离了苦海。放荷花灯就是这个意思。观世音菩萨不是居住在南海吗?南海盛开荷花,用荷花瓣做成了船放上灯,在黑暗的苦海里放上一盏明灯,指明了方向,让这些冤鬼们乘上船点着灯,登上了彼岸,这就叫慈航普度。在这个鬼过关的日子里,能帮他们一把,是功德无量的。也正因为阴世和阳世是一样的,有那种穷凶恶极、作乱犯上的鬼,自己明知超度不了,于是看到旁人被度,自生嫉愤,铤而走险,就同阳世间的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一样。那种无法无天的亡命徒,在鬼里更多,要提防的就是这种鬼。还有一种生前含冤,死后找替身的鬼,也是到处乱走。在这种升天和下地狱的关键日子口上,鬼是到处乱窜的。所以,老太后这几天里既不游湖,也不到僻静的地方去。
  “老太后是十分迷信的,并不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模糊态度,她是真信,不是假信。一过七月初十以后,丢失的东西就不许再找了。譬如老太后把扇子忘掉在什么地方了,但不许找,说不要找了,过几天再说吧!过几天真个找到了,老太后会说,我说不用找吧,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其他的东西也是这样。老太后认为这几天到处有鬼,鬼看见喜爱的东西,就许借去玩几天,所以不要找。对他们不要鼠肚鸡肠,要大大方方,如果找急了,他们反而会不好意思,就会把东西给毁了,往僻静处一扔,那就表示惹他们生气了。我们阳世上的人何必惹鬼生气呢?老太后这种体贴入微,宽宏大量的态度,对人是很少见的,只有对鬼才能这样大度宽容!
  “这些天园子里的瞎话也特别多。
  “有两个小太监在月色朦胧里到湖的西岸罗锅桥(玉带桥的俗称)北边去捉蛐蛐,很清楚地看见有两个人骑在石桥的栏杆上,面对面地坐着,好像两人在谈心,又像商量什么事,其中一个人总是比比划划的,但又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声音。两个小太监很纳闷,以为是护军查夜,跟什么人争起来了。小太监也不在意,时间很长了,等小太监走到近处细看,这两个人都没脑袋,当然不会说话了,只能彼此打手势,把两个小太监吓坏了,扔下蛐蛐罐,撒腿就跑。据说从此两个小太监茶饭不吃,迷迷糊糊两三天,仿佛得了大病一场。
  “这是张福亲口对我说的。他还说:‘有一天夜晚,我心里总感到发闷,想遛到长廊上坐一会儿,吹吹风,解解烦闷。谁想到心里一有闷气,鬼就会来欺人。刚把背靠在长廊的柱子上,就看见西边曲廊上远远有人在吸烟,旱烟袋锅里的火一明一灭的。我心想,谁这样大胆,游廊里向来不许吸烟的。我站起来想看个究竟,紧赶慢赶没有追上,可烟袋锅里的火,反而飘飘洒洒地成片儿飞下来。我有些生气了。喊声——站住,不要脑袋啦!嘿,根本没人理我。这时正好西边有两个查夜的,听到我的喊声,顺着廊子走过来了,问我:“刚才您跟谁嚷来着?”我说:“有个人在廊子里吸烟,跟您二位走个对面,您没看见?”两个查夜的说:“根本没碰见人啊,您大概刚起来,眼发了吧!”正在这时,我抬头一看,立刻对两个查夜的人说:“你们俩看,那个吸烟的人还在廊子里磕烟斗灰呢!”那两个查夜的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咳!时运不济鬼来欺人,姑娘,大概我阳寿不会太久了吧!为什么让我活见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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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鬼的中元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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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宫女说到这里,停住了,不再往下多说了。旗下人心眼多,我正在病中,说些乌七八糟的话,怕我忌讳,惹我心烦,这该多不好哇。所以我紧忙着说:“您别多心,我什么忌讳也没有,回头我睡觉的时候,请您把皇历(过去把日历叫皇历,也叫宪书,传说这书避邪。)给我压在枕头底下就什么事也没有啦!”她知道我在和她开玩笑,也就松心了。从老宫女的谈话里,也可以了解大部分的情况,从上至至尊下到阉竖,整个颐和园是笼罩在一片迷信的烟雾里,昏聩如此,国事就可想而知了。
  “各种传言都慢慢集中到老太后的耳朵里,老太后是听进耳里记在心里,默默地点点头,仿佛真有这些事似的。四格格、李莲英等人表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透着‘谈笑扌为敌’,满不在乎的神气,照常哄老太后说笑。但不敢放纵,看出来是谈话中带着拘谨,不如往常那样自如。老张福就像秋天的草被霜打了似的,显着发蔫。这是他被鬼吓的,像有块石头压在他的身上。
  “过年过节是伺候神仙,神仙是由天上下来的,他们大仁大义,决不会胡闹,是保护着主子们的。鬼是由地里冒出来的,他们出了地狱以后就胡作非为,所以老太后不怕神仙而怕鬼。这大概是老太后的心理。因此到中元节祭鬼的日子,要多做好事,免得他们胡闹。
  “我们真像过关的一样,白天还好过些,人多有依靠,一到夜晚就糟了。姐妹们三五成群挤在一起,光一个人连屋子也不敢出。晚上睡觉,不论多热的天气,总是把头蒙得严严的。我们住在乐寿堂后面。没在颐和园住过的人,体会不到那种滋味。整个夜里到处叮咚乱响,七月十五前后正是各种虫子和小动物撒欢的时候,屋子一有亮,大的蚱蜢就来撞窗户,什么会飞的东西全来。野猫和刺猬专等着吃落地的蚱蜢,吓人的号叫声,唿哧唿哧的吹气声,彼此的吵架声,由晚上一直闹到天亮。本来我们当差就提心吊胆地怕误了差事,偏偏它们在夜里喧闹,虽然有值更的太监,也管不了多少事。野猫和刺猬这类的东西,根本不怕人,人往前进三步,它们往后退三步;人往回退三步,它们又往前进三步,因为这里有它们爱吃的食物,怎么也撵不走它们。我们侍女寝室的屋门向例是不许插上闩的,有值班的同伴在外头,女孩子又事多,为了方便,只把门掩上就算完了,可有时刺猬就能钻到屋里来。吓得我们蒙上头,身上冒白汗。谁都知道颐和园是个好地方,可在颐和园受苦的滋味,是谁也想不到的。我们一群十几岁不懂事的女孩子,无论白天黑夜都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中元节临近了。大家都在做荷花灯。这是全园子人们一次感情的大流露。
  “我们在宫里长年累月是不许祭奠自己的亲人的。一不许焚香,二不许烧纸,三不许上供。无论过年过节或遇亲人祭日,也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愣一会儿神,默默地道几句,眨一眨眼皮就算完了,只有在做荷花灯的时候,能寄托我们的一切哀思。所谓一切,是为了纪念一个人做一盏灯,也可以为纪念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连续做第二第三盏灯。能尽量表达我们的哀思,这总算是极大的恩典了。
  “当然,我们谁也不会透露自己的心事,都说是给老太后积功德,但这秘而不宣的感情是彼此全然了解的。由于外界的环境,内在的心事,所以我们整个园子里都浸沉在一片沉寂的气氛里。
  “应该特别表白的是,对我们这群贴身的侍女还有额外的恩典。老太后在屋里像闲谈似的说一句,‘你们有给亲人带包袱(祭品)的,也可以交给法船给你们带去’。就这样的一句话,突然让我们身价提高了好多倍,像雷一样传遍了全园子,连有头有脸的老太监也会登门求情,求我们大慈大悲,多积功德,替他们代捎一个包袱给他们的亲人(死鬼)。因为这乃御用的法船,给普通人捎包袱,是皇恩浩荡,能沾上这个光,很不容易。他们说完,连续双腿跪安,感恩不尽,满面悲苦,实在是感动人。跟我们日常有来往的小太监更不用提了,这几天他们在暗地里窥视着我们,一有机会就远远地扑倒在地下,膝行几步,恳求我们开恩,给他们的亲人捎点东西。他们指天发誓,以后让干什么准干什么,大有舍身图报的意思。他们都是苦人,一出娘胎,不是爹死就是母亡,以致当了阉人。他们也最迷信,认为这是报答亲人千载难逢的机会,能给他们弥补上过去所欠缺的情意是天大的恩情。
  “我又想起我最好的女伴春苓子,春苓子这几天比谁都沉闷,我们都可怜她。她从小就没妈,继母对她很冷淡。她妈妈生她们姐妹三个,她最小,四岁时妈妈就过世了。她听姐姐说,妈妈死前有个愿望,说生你们三个,给你们浆洗衣服,不知糟蹋了多少桶清水。我死后在阴间是要罚把脏水都喝完的。我希望你们给我糊个牛,能替我喝些脏水,就算对我尽孝了。于是她想糊个牛让法船带去,就怕老太后不答应。小娟子心直口快,替春苓子禀告了老太后。老太后很夸奖了一番,说:‘苓子好孝心,让她糊吧!’这是老太后特殊的恩典。老太后在这个时刻是有求必应的。
  “我这里放胆说句话,老太后到晚年的性格大体是这样的。越沉默越有心事,往往闭着嘴半天不说话,在这个时候对下人越慈祥。由春苓子的事就可以看出来。这时大致是戊戌年(1898年)七月十五日前后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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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鬼的中元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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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七月十三日傍晚起,开始做法事了。这时对我们规矩特别严,一不许到游廊南边去,二出来进去必须用水盆照自己。法事由三棚经组成:一是僧,二是道,三是喇嘛。这做僧、道、番法事的都是有名的高僧高道。法源寺的僧、白云观的道、雍和宫的喇嘛,平日都是请不动的,只有老太后做道场才出来广结善缘。每棚100人,各有自己镇山门的法器,如和尚的铙钹,道士的长鼓,喇嘛的法螺,由薄暮时吹奏起,绕着法坛行走,此起彼落,各教有各教的玄妙。
  “据老太监跟我们谈,和尚和喇嘛是一回事,都是讲超度,以劝善为主,他们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道士不这样,道士是凭法力,讲的是拘魂镇压,捉住鬼头,最后放焰口。
  “放焰口是糊一个大鬼,有一丈多高,蓝袍蓝脸,很凶恶,嘴两旁涂着火红的颜色,像由口里往外冒火焰似的,所以这个鬼叫焰口。据说在枉死城里有成千上万的饿鬼,而饿鬼有个头领,蓝袍蓝脸的鬼,就是饿鬼头领。七月十五日地狱门开了,群鬼走到了阴阳界,和尚喇嘛念经超度他们,道士是把大鬼拘来,喂跑了他们让他们好好地出地狱。三教都把喂鬼的食物叫斛食,是用面在大的盘子里做成螺旋形的一个圆陀螺,把很多像饼干似的小圆饼,整齐地码在上面,念经念到一个间歇,就洒一会斛食(小面食)。到最后,七月十五日夜间,鬼被喂饱了,肚子里有食,身上有了力量。大鬼喷出火来,照亮了地狱,鬼就冲出阴阳界,再重新托生。——这是一件人和鬼打交道的事。
  “法坛分水上与陆地两部分,所以也叫水陆道场。水上和陆上同样的排场。在放焰口以前要做个法事,叫烧楼库。并排五个楼,中间是主楼和旁边四座小楼联缀在一起,里面盛上好多的金银财宝,都是金银纸做的纸锭。在水边路口焚烧,这是给鬼放赈,让他们当盘缠(路上的零花钱),好安心上路。
  “放焰口是个高潮,鼓钹齐鸣,佛号喧天,三教齐心,共同超度,是最大的法力,也是最大的慈悲。在放焰口的同时,也要烧法船了。所谓法船,是一个大的像船形的纸糊的楼房,里面容纳好多的东西,有各庙供献的祭品(都是纸糊的,只有有名的几个庙能有资格做),有各王府送来的钱箔,有宣佛号、念咒语、诵天王经之类经纸,更多是纸钱。此外,有私人的慰问品。这是人和鬼临歧分别的一种哀思,鬼又要和亲人告别了。慎终追远是中国人思念祖先的淳厚感情,在这里流露得最充分。人们都默念着,流着泪,暗暗呼唤着自己的亲人,希望自己的慰问品能送到亲人手里。
  “一切都安置好了——鬼吃饱了,路费有了,带上了公家和私人的慰问品。渡口上的荷花船早已准备妥当,引航的照明灯也都点燃了,地狱里又大放光明,大鬼小鬼乘这大好的时机要托生彼世了。最后用鞭炮相送,放盒子(上好的一种焰火),烧葡萄架(一种复杂的什锦盒子焰火,能延续烧几十分钟),用人间最隆重的祝礼,祝他们一路顺风。给鬼的安排有多么周到啊!
  “让他们愉愉快快地走,免得在人世间惹是生非。这大概就是中元节作法事的目的吧!这就叫——有钱能买鬼推磨。老太后是深明这个道理的。
  “老太后高高地坐在听鹂馆的凉台上。这是夏天经常临幸的地方,一来凉爽有风,没有蚊子;二来皓月当空,放眼四望,能看到作法事的一切举动。节日的晚膳也摆在这里。七月十五日是热的季节。吃的多是水晶的东西,水晶鸡脯,水晶肚,南糟鹌鹑,冰糖鸭子,一面吃一面听着和尚道士们诵经的声音。等到和尚道士们绕着法坛念经放鬼的时刻,老太后也双手合十,微闭二目,抬头又望见西南湖边上一片火红,湖面漂浮着荷花灯,繁星似的闪烁着,心里可能充满无限的安慰。从此,雨过天晴,一天云雾散,好像中元节驱散了心底里的一切阴影,老太后又心安理得地放心做她的一切了。”
  正是:朵朵金莲放满河,焚船烧库吟弥陀,夜阑纵目听鹂馆,狐火惊飞鬼火多。
  过去齐宣王对孟夫子说过:“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白了叫“别人的心事,让我给猜着了”。我们不妨猜猜老太后的心事。读历史不也会常常由此及彼地联想吗?文墨话叫“以古准今”。中国第一个太后专权的要算是吕后了。吕氏害死了赵王如意,又肢解了赵王的母亲戚夫人,历史上称为最残忍的“人彘”!最后赵王的阴魂又祟杀了吕后。堂堂的《史记·吕太后本纪》里明明白白地记载:三月中旬,吕氏外出,参加一个除灾去邪的仪式,回来走在名叫轵道的地方,忽然看见一个形如黑狗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胳肢窝底下,忽然就不见了。请人占卜这件事,说是赵王如意在作祟,从这以后吕后的腋下就疼痛起来……七月中旬病势严重,八月一日(《史记》记为七月三十日)就死了。这是多么吓人的事呀。在刘邦死后十五年里,吕氏大权在握,耍尽了威风,结果还不免被鬼弄死。这样的宫廷大事,老太后不会不知道的,尤其是第一个太后专权的结局。老太后害死的人并不下于吕后。前车之鉴,想想自己晚年的结果,也不能不感到心惊肉跳。这或许就是老太后实权在握,不怕人而怕鬼的原因吧!慈禧西行[WT5”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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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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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忘掉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回想过去,很佩服25岁的珍妃,说出话来比刀子都锋利,死在临头,一点也不打颤——“我罪不该死!”“皇上没让我死!”“你们爱逃跑不逃跑,但皇帝不应该跑!”——这三句话说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能耍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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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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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渐渐谈到太后出逃前后的情形了。
  回想老宫女谈这些事的时候,多半是在1948年的冬天。那时正是雨雪凄厉、鸡鸣不已的关键时刻。傅作义的兵多半撤进城来了,解放军试炮的炮弹已经落到东单广场上。满街是兵。我的家也被波及到了。一个国民党军当官的闯进院来,说他的家眷要住我租来的闲房,因为孩子到外婆家去了,冬天有房空着。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我的嘴皮子没有枪杆子硬,《诗经》上不是早就说过吗,“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据传说,鸠的粪有恶臭,拉在鹊巢里,鹊怕臭只好躲开罢了。我没处可躲,唯一的办法是紧闭窗门、蛰伏在屋子里。我的病明显恶化了,百无聊赖,就想起该请老宫女给讲讲太后去西安的事。
  老宫女委婉地拒绝了。用她自己的话讲:“我自从13岁进宫,像鸟装进笼子一样,只要出了神武门,东西南北全不清楚,我怎么配讲老太后去西安的事。当时坐在蒲笼车里——蒲笼车是东北话,车帮上两边各有两个槽,把一丈多长的竹板子弄成弓形,放在槽里搭成架,用芦铺在架上,外形像罗锅桥桥洞似的棚。既可以遮阴避雨,平时又可通风。出逃的时候,我们下人坐的就是这种车。身底下铺的又少,浑身长满了痱子,衣服全臭了,头发根下成片的痱毒,坐一天车摇得骨头节全是酥的。反正我也想开了,什么也不问,车拉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昏天黑地过了两个多月,我能说什么呀!”她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套。我说:“您仔细想想,分阶段地想,就会想起来的。譬如出逃以前,逃跑的早晨,第一天的路上,初次外宿,或者路上的特殊情况,自己印象最深的事情,都是谈话的好资料。只要是您看到的事,都可以说说。”她不言语了,半天仰起脸来说:“成本大套的我可不会说,只能说我知道的一星半点儿。”我说:“那就很可贵了。”于是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谈了以下的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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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死在西行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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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跑是在光绪二十六年,即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1900年8月15日)的早晨,也就是俗话说——闹义和团的那一年。”老宫女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虽然这事已经过了40多年,大致我还能记得。
  “我记得,头一天,那是七月二十日的下午,睡醒午觉的时候。——我相信记得很清楚。老太后在屋子里睡午觉,宫里静悄悄的,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出逃的迹象。这天正巧是我当差。
  “我还要絮叨几句。这一年是我第二次回到宫里来,太后对我格外开恩,所以我特别小心,不争宠,不拔尖,死心塌地伺候老太后。宫里变样了,春苓子、小翠已经离开宫了,老伙伴只剩下小娟子。小娟子不知替我说了多少好话,老太后才点头让我回宫来,当然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所以我对小娟子也特别感激。说句实在话,我心甘情愿听小娟子的调遣,因为她聪明、直爽,没有歪心眼。那时她是宫里的大拿(掌事儿的),我是她的副手。
  “在宫里头我们只知道脚尖前的一点小事,其他大事丝毫也不知道。老太后有好多天不到园子里去了,和往常不大一样。到二十日前两三天,听小太监告诉我们,得力的太监在顺贞门里,御花园两边,都扛着枪戒备起来了。问为什么,说也不说。我们也风闻外头闹二毛子(教民),但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小娟子暗地里嘱咐我,这几天要格外留神,看老太后整天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嘴角向左边歪得更厉害了,这是心里头憋着气的象征,不定几时爆炸。当侍女的,都提心吊胆,小心侍侯,免得碰到点子上自找倒霉。
  “那一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陪侍在寝宫里,背靠寝宫的西墙坐在金砖的地上,面对着门口。这是侍寝的规矩。老太后头朝西睡,我离老太后的龙也就只有二尺远。在老太后寝宫里当差是不许没有人样子的,要恭恭敬敬地盘着腿,眯着眼,伸着耳朵,凝神屏气地倾听着帐子里的声音。……
  “突然,老太后坐起来了,撩开帐子。平常撩帐子的事是侍女干的,今天很意外,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拍暗号,招呼其他的人。老太后匆匆洗完脸,烟也没吸,一杯奉上的水镇菠萝也没吃,一声没吩咐,迳自走出了乐寿堂(这是宫里的乐寿堂,在外东路,是老太后当时居住的地方,不是颐和园的乐寿堂),就往北走。我匆忙地跟着。我心里有点发毛,急忙暗地里去通知小娟子。小娟子也跑来了,我们跟随太后走到西廊子中间,老太后说:“你们不用伺候。”这是老太后午睡醒来的第一句话。我们眼看着老太后自个往北走,快下台阶的时候,见有个太监请跪安,和老太后说话。这个太监也没陪着老太后走,他背向着我们,瞧着老太后单身进了颐和轩。
  “农历七月的天气,午后闷热闷热的,大约有半个多时辰,老太后由颐和轩出来了,铁青着脸皮,一句话也不说。我们是在廊子上迎老太后回来的。
  “其实,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老太后赐死了珍妃,她让人把珍妃推到颐和轩后边井里去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晚上便有人偷偷地传说。后来虽然知道了,我们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所知道的事就是这些。
  “时间悄悄地流逝,人世不断地喧腾,经过改朝换代,到了民国初年,我们说话都没有什么忌讳的时候,有一年正月,崔玉贵到我家来串门,闲谈起这件事,他还有些愤愤不平,说老太后对他亏心,耍鬼花样。现在我把当时崔玉贵和我说话的情况,大致给描绘一下。也不见得全是原话了,让我慢慢地想,慢慢地说。
  “崔玉贵,我们叫他崔回事的,不称崔总管,免得和李莲英李总管之名重复。他在辛丑回銮以后,被撵出宫,一直住在鼓楼后边一个庙里。庙里住着好多出宫的太监。他觉得在这里住着方便,不受拘束。这也就是崔玉贵为人还不错的明证——他当过二总管,如果当初他亏待了太监,决不敢在这里住,舌头底下压死人,大家伙骂也把他骂跑了,可他能在太监堆里住下去,足见他的人缘是很好的。他一直没有家眷,过着单身生活,所以也没有牵挂。经常的活动是起早贪黑地练武,摔打(锻炼)自己的身子。
  “我那时住在北池子孟公府,梳头刘的后人住在奶子府中间,桂公爷(桂祥,老太后的娘家兄弟)住在大方家胡同西口里头。崔玉贵是桂公爷的干儿子,也就是隆裕皇后的干兄弟,所以他在宫里很红,因为有桂公爷做靠山。按太监的行话说,叫钻桂公爷的裤裆。他到桂公爷家来来往往,要经过我们两家门口。民国以来,崔玉贵是个恋旧的人,过年过节都到桂公爷家里照个面,虽然桂公爷不在世了,但他不愿意落下个‘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的话柄。为了表示不忘旧,他常常是先直接到桂公爷家去,由大方家胡同出来时就遛达遛达。他是练武的人,不爱坐车。他顺路先到奶子府刘家,歇歇腿儿,就来到我家,这是他必经之路。也常在我家吃便饭,他和老刘(刘太监,老宫女的‘丈夫’)从前都一起伺候过光绪爷(戊戌前,老太后派崔去监视过光绪),又都是冀南的小同乡(崔是河间人,刘是宁晋人),人不亲土亲,再说,同是一个笼子里出来的,坐在一起也有话说。他饭量大,嘴馋,又是北方人,爱吃山东菜,40多岁的人了,一大盘红烧海参小膀蹄,吃得盘光碗净,,然后抹抹嘴唇,笑着说‘我又可以三天不吃饭了。’接茬跟老刘拉起乡谈来,说‘咱们冀南不是有句俗话吗,叫吃一席,饱一集,一集是五天,我说三天还说少了呢!’老刘说,‘您当过寿膳房总管,什么好的没吃过。’他说,‘那时吃着揪心,这时吃着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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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死在西行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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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个爽快人,办事讲究干净利索,也有些抢阳斗胜的味儿,好逞能露脸。当时在宫里年纪又轻,所以宫里的小太监背后管他叫小罗成。但他是个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因此太监都怕他,但不提防他。他也比较有骨气。他和李莲英面和心不和,自从被撵出宫以后,他从没求过李莲英。就是他的徒弟,有名的小德张,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在隆裕时代红得发紫,他也从不张口。用他自己的话说,‘时运不济,抱着胳臂一忍,谁也不求’,很有冀南人的倔劲。他常到后门桥估衣店里去喝茶。这家估衣店是专收买宫里东西的,掌柜的把他当圣人看待,但他从来也不花他们的钱。从后门桥往东南,不太远,就是大佛寺,荣寿公主的府就在那儿,内里熟人很多,但他从不登她的门儿。
  “他好打扮成武教师爷模样。正月到我家来,头上戴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毛茸茸的活像蒙古猎人。一瞧就知道是大内的东西。海龙是比水獭还要大的海兽,皮毛比水獭不知要高贵多少倍。这种海兽不到大雪以后皮毛上不长银针,必须到了节气,银针才长出来。厚厚的油黑发亮的绒毛,长出一层三寸来长像雪一样的银针,只有海参崴进贡,别处是没有的,宫里叫‘(崴)子货’。他穿着黑缎团龙暗花的马褂,前胸后背各是一副团龙,不到民国是不许穿的,两寸高的紫貂领子,俗话说‘金顶朝珠挂紫貂’,过去不是入过翰林院的人,是不许穿紫貂的。领子向外微微地翻着,一大片毛露在外头,这叫出锋的领子。衬着一件深湖色的木机春绸的皮袍,应时当令的银狐嗉筒子,前后摆襟清清楚楚地露着圆圆的狐肷。银狐嗉是银狐脖子底下的毛,狐狸身上以这儿的毛最长,但又最轻。狐狸前腋下有两个旋涡,也是毛最厚最好看的地方,割下来做成像钱一样的圆圈,这叫做狐肷。穿狐嗉并不算多高贵,穿狐嗉而带狐肷,那穿狐皮衣服就算到家了。他下身是玄色春绸棉裤,裤脚往后一抿,用两根蓝飘带一系,脚底下一双两道梁的满帮云头的粉底大缎子棉鞋。往上身一看,很神气,往下身一看,很匪气,这大概也足可以代表崔玉贵的为人了吧。他常常自嘲地说:‘我是猴坐金銮殿,把我摆多高贵的地位,也不会是人样子。’穿着王爷的打扮,摇摇摆摆在大街上步行,这在北京城崔玉贵可能是独一份了。
  “崔玉贵也确实是好样的:将近50岁的人了,腰不塌,背不驼,脸膛红扑扑的,两个太阳穴鼓着,跟其他的太监就是不一样。他常在嘴边上的话:‘我活着就活个痛快!’别的太监到40岁开外早成了弯勾大虾米啦。他对自己管得很严,不吸烟不喝酒,左手经常握着一个浅红玛瑙的鼻烟壶,右手拇指上套着个翡翠搬指(也写作班指,原八旗勇士拉硬弓时特意用皮套把拇指保护起来,以后成为武士特殊装饰)。他说:‘用这搬指管着我,免得我右手管闲事。’练武的人能管住自己的手,是很不容易的。
  “我在这里再添几句闲话。当太监的妻子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太监心毒,没度量,嫉心最强,又心眼多,而且尽歪心眼。老刘平常绝不让我跟男人说话,更不许我上街,也不许我走亲戚串街坊。我就像在盒子里生活一样,只有崔玉贵来了,我们能坐在一起谈谈话。一来是他知道我们底细,二来老刘佩服他。我们俩都尊敬地管他叫崔大叔,他也大马金刀地管我叫侄媳妇。就这样,我们谈起了老太后出走前后的事。
  “他愤愤地把鼻烟壶往桌子上一拍,说:‘老太后亏心。那时候累得我脚不沾地。外头闹二毛子,第一件事是把护卫内宫的事交给我了。我黑夜白天得不到觉睡,万一有了疏忽,我是掉脑袋的罪。第二件事,我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头又乱糟糟,一天叫起(召见大臣)不知有多少遍。外头军机处的事,我要奏上去,里头的话我要传出去,我又是老太后的耳朵,又是老太后的嘴,里里外外地跑,一件事砸了锅,脑袋就得搬家,越忙越得沉住气,一个人能多大的精气神?七月二十日那天中午,我想乘着老太后传膳的机会,传完膳老太后有片刻嗽口吸烟的时间,就在这时候请膳牌子最合适(膳牌子是在太后或皇上吃饭时,军机处的牌子上写好请求进见的人名,由内廷总管用盘子盛好呈上,听凭太后、皇上安排见谁不见谁)。牌子是薄薄的竹片,约五寸多长,三分之一用绿漆漆了顶部,三分之二用粉涂白了,写上请求进见的官职。也俗称绿头牌子。这是我细心的地方,当着老太后的面把膳牌请走,心明眼亮,免得有麻烦。这是我份内的差事,我特别小心。就在这时候,老太后吩咐我,说要在未正时刻召见珍妃,让她在颐和轩候驾,派我去传旨。’说到这,崔玉贵激动起来了,高喉咙大嗓门地嚷着。
  “‘我就犯嘀咕了,召见妃子例来是两个人的差事,单独一个人不能领妃子出宫,这是宫廷的规矩。我想应该找一个人陪着,免得出错。乐寿堂这片地方,派差事的事归陈全福管,我虽然奉了懿旨,但水大也不能漫过船去,我应该找陈全福商量一下。陈全福毕竟是个老当差的,有经验,他对我说:这差事既然吩咐您一个人办,您就不要敲锣打鼓,但又不能没规矩,现在在颐和轩管事的是王德环,您可以约他一块去,名正言顺,因为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了,将来也有话说。我想他说的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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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死在西行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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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祺阁北头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名东北三所,正门一直关着。上边有内务府的十字封条,人进出走西边的腰子门。我们去的时候,门也关着,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我们敲开了门,告诉守门的一个老太监,请珍小主接旨。
  “‘这里就是所谓的冷宫。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也是这辈子最末一回。后来我跟多年的老太监打听,东北三所和南三所,这都是明朝奶母养老的地方。奶母有了功,老了,不忍打发出去,就在这些地方住,并不荒凉。珍妃住北房三间最西头的屋子,屋门由外倒锁着,窗户有一扇是活的,吃饭、洗脸都是由下人从窗户递进去,同下人不许交谈。没人交谈,这是最苦闷的事。吃的是普通下人的饭。一天有两次倒马桶。由两个老太监轮流监视,这两个老太监无疑都是老太后的人。最苦的是遇到节日、忌日、初一、十五,老太监还要奉旨申斥,这是由老太监代表老太后,列数珍妃的罪过,指着鼻子、脸申斥,让珍妃跪在地下敬听,指定申斥是在吃午饭的时间举行。申斥完了以后,珍妃必须向上叩首谢恩。这是最严厉的家法了。别人都在愉快地过节日,而她却在受折磨。试想,在吃饭以前,跪着听完申斥,还要磕头谢恩,这能吃得下饭吗?珍妃在接旨以前,是不愿意蓬头垢面见我们的,必须给她留下一段梳理工夫。由东北三所出来,经一段路才能到颐和轩。我在前边引路,王德环在后边伺候。我们伺候主子向例不许走甬路中间,一前一后在甬路旁边走。小主一个人走在甬路中间,一张清水脸儿,头上两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的缎鞋(不许穿莲花底),这是一幅戴罪的妃嫔的装束。她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很清楚,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运的事
  “‘到了颐和轩,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里了。我进前请跪安复旨,说珍小主奉旨到。我用眼一瞧,颐和轩里一个侍女也没有,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我很奇怪。
  “‘珍小主进前叩头,道吉祥,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这时屋子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老太后直截了当地说:“洋人要打进城里来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到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应当明白。”话说得很坚决。老太后下巴扬着,眼连瞧也不瞧珍妃,静等回话。
  “‘珍妃愣了一下’说:“我明白,不曾给祖宗丢人。”
  “‘太后说:“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们要避一避,带你走不方便。”
  “‘珍妃说:“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就这几句话戳了老太后的心窝子了,老太后马上把脸一翻,大声呵斥说:“你死在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说:“我没有应死的罪!”
  “‘老太后说:“不管你有罪没罪,也得死!”
  “‘珍妃说:“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说:“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头去。来人哪!”
  “‘就这样,我和王德环一起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珍妃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最后大声喊:“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我敢说,这是老太后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并不是在逃跑前,心慌意乱,匆匆忙忙,一生气,下令把她推下井的。
  “‘我不会忘掉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回想过去,很佩服25岁的珍妃,说出话来比刀子都锋利,死在临头,一点也不打颤——“我罪不该死!”“皇上没让我死!”“你们爱逃跑不逃跑,但皇帝不应该跑!”——这三句话说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能耍蛮。在冷宫里待了三年之久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了不起。
  “‘你们知道,我是提前由西安回来的。把老太后迎回宫里来,不到三天,老太后就把我撵出宫来了。老太后说,她当时并没有把珍妃推到井里的心,只在气头上说,不听话就把她扔到井里去,是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扔下去的,所以看见崔就生气、伤心。因此她把我硬撵出宫来。后来桂公爷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听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而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就将罪扣在我的头上了。这就是老太后亏心的地方。说她亏心并没有说她对我狠心,到底还留我一条小命,如果要拿我抵偿,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起来,我也后怕。自从离开宫以后,再也不敢沾宫的边,我怕把小命搭上。听桂公爷说,撵我出宫,是荣寿公主给出的主意,这个主更不好惹。’崔玉贵的话就说到这儿。
  慈禧接见外国公使夫人“在逃亡的路上,我看到了光绪,眼睛像死羊一样,呆呆的。”
  听完了老宫女叙说珍妃遇害的事,不禁使我低头长叹。珍妃所以在冷宫里忍辱等了三年,无非是盼望光绪好起来,自己也跟着好起来,“但愿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恨长门”,只求光绪能好,在冷宫里忍几年也算不了什么!当双方困难时期,彼此隔离,“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和光绪的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但在老太后那样的凶狠压迫下,光绪又怎能好起来呢?只能喟叹“朕还不如汉献帝”罢了(光绪在瀛台被困时,看《三国演义》自己嗟叹的话)。做了30年的皇帝,连自己唯一知心的女人都庇护不了,“噤若寒蝉”,死了爱妃问都不敢问一声,也真让人可怜了。过去唐朝李商隐曾讥讽唐明皇说:“可怜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玄宗当了40多年的皇上,到后来被迫在马嵬坡让杨玉环自缢身亡,还不如莫愁嫁到卢家能够白头偕老。这虽与光绪的性质完全不同,但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吧!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到光绪身边,备受恩宠,也曾经发过这样的痴问:“皇上这样地对待我,不怕别人猜忌我吗?”光绪很自负地说:“我是皇上,谁又敢把你怎么样呢?”(见德龄《光绪秘记》)单纯的光绪把一切估计得太简单了,这正像搞戊戌变法一样,对政局的估计太简单,可怜只落得在逃亡路上用纸画个大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粘在墙上,以筷子当箭,射上几箭,然后取下剪碎以泄忿罢了。堂堂天子,万般无奈。(见吴永《庚子西狩丛谈》)我们对清代宫廷的事,不可能十分了了,珍妃井但大致可以推想得出来:当时宫里后妃论聪明才智,有政治头脑的,可以说非珍妃莫属了,将来宠擅六宫,是绝对无疑的。但与老太后政见不合,留下此人,终成祸患,一有机会非置之死地不可。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预先砍去光绪的左右手,免得慈悲生祸患,到将来树叶落在树底下,后悔也就来不及了。老太后对这件事是预谋已久的。我赞成崔玉贵的话,“绝不是临跑前仓促之间的举动”。如果说因为珍妃年轻貌美,怕招惹是非,丢了皇家的体面,那么庆亲王的女儿四格格,比珍妃还年轻,也是出名的漂亮,也可以说是金枝玉叶吧,为什么带着她跑到西安呢?前后一对比,老太后的心事是昭然若揭的。过去看小说,看到宋太祖这样的一段事:大将曹彬奉命兵伐江南,江南小朝廷李煜赶紧派使臣来问原因,并说:“我们没有礼貌不周的地方呀,为什么兴兵讨伐我们呢?”赵匡胤很直率地说:“大丈夫榻旁岂容他人鼾睡。”(《宋史》、《新五代史》记李煜遣使奉表求朝廷缓师,宋廷“不报”“不答”)这大概就是珍妃致死的原因吧!——历史是容许人联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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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前狠心剪下两管长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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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起来,收拾收拾屋子,静等着医生来打针。闷极无聊,于是就又拾起旧话来。一个久病在床的人,面对着60多岁的老妪,不听她的口罗嗦又能听什么呢!
  她慢声细语地说:“提起庚子年七月的事,好像做场梦一样,既清清楚楚,又糊里糊涂。逃亡路上,谁坐在什么地方吃饭,谁怎样洗脸,一合眼仿佛在眼前,可是细想想,又模糊不清了。所以只能照我记住的说,当然是隔二跳三地不成系统了。我说话又不会半路插杠子,总要由头慢慢地顺蔓摸瓜,您听起来也许嫌口罗嗦。”
  我沉静地听着,这时是无须多话的。
  “还是由宫里的情况说起吧。可以这样说吧,戊戌以前那几年,老太后主要是在园子里过,万寿节以后才回到宫里过个年。这时冬令季节,一来园子里没有什么可玩的,二来因为园子里冷。北京风多,园子里旷,更显得风大,所以才回到宫里住。戊戌以后,事情多,也就是半个月住在园子,半个月住在宫里了。
  “宫里的生活是单调的,除去了早朝叫起儿,回来,后妃们觐见,有时听听小戏等,其余就是老太后随意遛弯儿了。
  “夏天,晚膳传过以后,太阳还有余辉,太后要饭后遛弯儿,这差不多是定例。遛弯儿的气派很大,可以说是陪侍的人全部出动。皇后、小主、格格们都陪着,有时同治的瑜皇贵妃、晋皇贵妃也来陪侍。黑压压的一队人,不下四五十个。远远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太监担着的铜茶炊,息肩在御花园钦安殿前的月台上,听候吩咐;紧跟在后边的是抬龙椅的人,要事先准备好老太后的座位,所以要先行一步。这时老太后安闲地走来了,在甬路中间,左右是皇后、皇贵妃、格格们陪侍着,瑾小主只能尾随在后面。八个提炉的侍女在两旁护卫着,她们手提着炉,像提着灯笼似的,里边袅袅地飞出一缕藏香的清香味来。再后是我们贴身的丫头,有的捧着水烟袋,有的托着槟榔盒。老太后饭后爱含槟榔的,说它消食化滞。接着是几个捧果盒的侍女,后面随着挑食盒的太监,果盒、食盒里是冰镇甜碗子和西瓜、甜瓜之类的东西。在队伍的行列里,还有说书的老太监,上下衣着整洁,很儒雅地随着。最后是两个太监掮着二人掮的软舆,这是天黑以后怕老太后行走不便,特意预备的。老太后随意地遛达,在御花园里的连理树下徘徊一会儿,在千秋亭旁停一会儿,常去看看猴子。这是一个老母猴带着它的眷属住在笼子里,见到老太后它知道先合十,闭眼睛,后磕头,再向老太后要吃的。老太后是舍得给它们东西吃的。有一次,老太后看完猴子,心情有些不自然了,和我们说:同治爷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玩猴子,经常到御花园来看它们,现在一到御花园来,就想起过去。这是给瑜、晋二皇贵妃听的,也是母子感情的自然流露。由御花园出来,最远到浮碧亭,看看睡莲,逗逗金鱼。天色渐渐地朦胧下来了,然后回到钦安殿歪在软榻上。老太后这时经常对后妃们说,‘你们歇着去吧’,于是她们请安告退了。老太后听老太监说上几段书,看着月亮爬在树梢上,嘴里吃着甜碗子,四围香烟缭绕(驱蚊子用),过她那过不完的逍遥岁月。
  “这是平常宫里夏天晚膳后的生活。
  “到庚子年七月中旬以后,就没有这般悠闲了。下朝没有一定的时间,甚至晚上还要叫起。可宫里头是十分严肃的,不许有一个人谈论外边的情况。我们察颜观色,也知道有大事情。李莲英跟往常不一样了,往常当老太后燕居的时候,他总围着老太后转,这两天不同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出来进去,片刻也不停留。二十日的下午,叫起回来,老太后铁青着面皮回到宫里,直着两眼沉思着。这是老太后的性格,遇到为难的事,自己独自思索,对谁也不说,当然更不用说商量了。牙咬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吐。李莲英进来了,躬着身子禀告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内监回话,不许外人听。只要李莲英进来,他用眼一扫,我们自动地退出来。这天晚上老太后照例地洗脚、泡指甲。我们得消息,只能从小太监的嘴里,可他们不出宫墙,也听不到什么信息,只知道东一长街上,很多的太监往来巡逻;外宿的太监不许出宫。又说好多寿膳房的人当了义和拳的都逃走了。我们当然心惊胆战!
  “正赶上我上夜(值夜班),到丑末寅初(三点四点之间)的时候,突然听到四外殿脊上,远远地像猫叫,尾声很长。我最初不在意,宫廷里野猫很多,夜里猫叫并不稀奇,只是没有这样长的尾声。夜深人静,仔细地听,猫叫的声音在正东方,过一会儿,东南方也传来猫叫声,后来东北方又有猫叫的声音,宫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猫叫声。我悄悄地出来,知会外边守夜的人,因为我们心里有鬼。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知道昨天珍妃死在井里,以为她冤魂不散显灵来了。宫廷里特别害怕神鬼,吓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等老太后寅正(四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朦朦亮了,按说猫叫应该停止了,可恰恰相反,好像东南北三方有几十只猫的乱叫。老太后也仔细地听,打发人到外面去看,但也看不出什么。就在这时,李莲英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避忌,说‘鬼子打进城来了’。老太后说:‘你仔细讲!’李莲英说:‘德国鬼子由朝阳门进来了,日本鬼子由东直门进来的,俄国鬼子由永定门进来,把天坛都围上了,全都冲着紫禁城开枪,枪子一溜一溜地在半天空飞。’据说这是护军统领澜公爷特来禀告的。我们这才知道所谓半夜猫叫原是子弹在空中呼啸的声音。‘为了不惊圣驾,请老太后暂避一避。’八国联军进北京,我们是在七月二十一早晨,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我们在老太后身边才能听到一些信息,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信儿,就连皇上也在内。这时老太后铁青着面皮,一声没言语,半晌说出一句话来,吩咐李莲英‘就这儿伺侯着’,我们屏着呼吸在一旁站立,大家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老太后不停地在寝宫里来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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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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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要准备传早膳,突然石破天惊,一粒流弹落在乐寿堂西偏殿的房上,听得很清楚是由房上滚下地来的声音,李莲英喊一句‘老佛爷快起驾吧!’老太后这时才真的惊慌起来,吩咐人去请皇上,传谕皇后、小主、慈宁宫的太妃们,在宫里住的格格们,迅速到乐寿堂来。另外派太监告谕大阿哥换好行装,随时准备出走。
  “皇上来了,还是旧时装束,回禀了老太后几句话。我们也不知说什么,皇上在老太后面前说话,向来是细声细语的。老太后有些发急,急谕李莲英,让在护军那里找几件衣服给皇上换上。李莲英自然吩咐别的太监去办。
  “李莲英不知从什么地方提一个红色的包袱进来,里头包着汉民的裤褂鞋袜,青腿带还有一绺黑色头绳,一应俱全,另外有我从来也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蚂蚁蛋纂(当时汉族妇女把发挽在头上叫纂,有一种用马尾编织成呈腰子形、上面涂黑色涂料,中间留出空白能把发髻露出,四边又能把发扣住,俗称蚂蚁蛋纂)。还有一个别纂的针,像小勺子一样,叫老瓜瓢,扁扁的,一头细,一头粗。在粗的一头稍稍有点弯曲,约二寸上下长,是铜的。另外还有一支横簪子。这些东西后来听说是李莲英早给准备的。李莲英有个姐姐在前门外鲜鱼口里兴隆街一带住(我只听说,没去过,刘太监到那儿去过),这包袱都是她姐姐给安排的,无怪鞋、袜子都很合脚。另外,在包里还有个小手娟,包有四五个头发网子,都是圆圆的,直径有两寸多点,有细网眼的,有粗网眼的。这是梳完头,怕头发散了,用网子把头发罩住。让人一看,就知道安排的人是非常细心的。这些事全是我亲自经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我这里说句闲话,伺候老太后务必要留下心眼,不管什么事,做完后要多记几遍,心里要默念三四回,记牢靠了,因为老太后不定什么时候问起,一定要有明确的回禀,任何事情也不许模糊。这使我养成了记事的习惯。
  “这回真的轮到李莲英给老太后梳头了。在我的眼里还是第一次。从外表看来,李莲英笨得像头熊,可做起活来却非常轻巧。先把老太后的发散开,用热手巾在发上熨一熨后,拢在一起向后梳通。用左手把头发握住,用牙把发绳咬紧,一头用右手缠在发根扎紧辫绳。黑色的绳缠到约一寸长,以辫根为中心,把发分两股拧成麻花形,长辫子由左向右转,盘在辫根上。但辫根的黑绳务必露在外面,用一根横簪子顺辫根底下插过,压住盘好的发辫,辫根绳就起到梁的作用。这方法又简单又便当,不到片刻的工夫,一个汉民老婆婆式的头就梳成了。最后在辫根黑头绳上插上老瓜瓢,让所有盘在辫根上的发不致松散下来。再用网子一兜,系紧,就完全成功了。李莲英说,不要用蚂蚁蛋纂,不方便,不如这种盘羊式的发舒服。老太后这时只有听摆布的份了。这一切都是我在旁边当助手亲眼见到的。
  “老太后忙着换衣裳了,深蓝色夏布的褂子,整大襟式,是下过水半新不旧的。老太后身体发胖,显得有些紧绷的。浅蓝的旧裤子,洗得有些褪色了。一对新的绑腿带,新白细市布袜子,新黑布蒙帮的鞋,袜子和鞋都很合脚。全收拾完了,老太后问娟子:‘照我的吩咐准备好了(指带的东西)?’娟子回禀:‘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谕办的!’老太后说:‘娟子、荣子跟着我走。’我俩赶紧磕头。这是天大的恩典,无限的光荣,在这生死关头,能有老太后一句话,等于绝处逢生。我们俩全感激得满脸是泪。娟子和我爬两步抱住老太后的腿,嘴里喊着:‘老祖宗!’老太后愣了片刻,突然喊:‘荣子,拿剪子来!’老太后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把左手伸在桌子角边,背着脸颤声说:‘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这等于剪掉老太后的心头肉——到现在,老太后才算真正下定决心出逃了。老太后几年精心养长的指甲,尤其是左手无名指、小指指甲足有两寸来长!这指甲是经我的手给剪掉的,我到死也忘不掉!
  “皇帝也换装了,深蓝色没领子的长衫,大概是夏布的,一条黑裤子很肥大,圆顶的小草帽,活像个做买卖跑外的小伙计。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这都是被传谕换好衣服伴驾出走的人(大公主没在宫里)。其余像晋、瑜皇贵妃没有被传谕换衣服,当然是留在宫里了。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鬼子进来,不知将落到什么结果,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但所有的人都如丧考妣,脸色青白。这时一个人由廊子里跪着爬进寝宫门,爬到老太后的脚下,用头叩着金砖地,说:‘奴才老朽无能了,不能伺候老祖宗外巡,先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祝老祖宗万事如意。’听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是张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随着张福的声音痛哭失声了。老太后环顾四周,说:‘宫里的事听瑜、晋二皇贵妃的,张福、陈全福守护着乐寿堂。张福,听清楚,遇到多困难的事,不许心眼窄,等着我回来!’张福双手捧着脸答应了。这是对张福说的话,也是对大家说的话。庚子年老太后出逃前,在宫里这是她说的最后的几句话。就这样领着人,向后走,绕过颐和轩,路经珍妃井,直奔贞顺门。
  “贞顺门里黑压压一片人,是向老太后告别的,这都是后宫东路的太监、侍女,由瑜、晋二皇贵妃为首跪着在两旁,她们只能送到贞顺门里,这是宫门最后一道门,妃子是不许出宫门一步的。老太后脚刚迈出了贞顺门,瑜、晋二皇贵妃便抱头大哭!”老宫女说完后长长地吁一口气。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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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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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的事,好多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测的,而且永远也弄不明白。例如珍妃的死。老太后如果真的愿意她死,一句口谕,让太监拿根绳子,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可以了却她的生命,对她死后还可以编些谎话,说她病死或畏罪自缢而死等等,何必敲锣打鼓地非把她推到井里去不可呢?难道是老太后恨她入骨,临死前非要看她挣扎一会儿不可吗?按照老太后平日为人的心理去推测,老太后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我在宫里时不明白,出宫后,和太监及其他姐妹们谈起,他们也都不能明白。这是一。
  “其二,究竟老太后出逃,事前有准备还是没准备?这是个谜。
  “如果说她没准备,她的衣服鞋袜都是预备好了的,事先在李莲英那儿保存着。是李莲英替她想出来的主意呢,还是她授意李莲英干的呢?可又真真是仓皇出逃,说实在的,是极其狼狈。不敢打着老佛爷的旗号,不敢多带东西,更不敢提皇家一个字儿,怕露了馅儿惹出麻烦来。要车没车,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究竟往哪儿逃也没个准谱儿,带着一群人,听天由命。分明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这辈子也弄不清楚的是这两件事。年轻的时候,我自信眼尖心细,但我始终也没有观察出究竟来。”
  老宫女的谈话,时断时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北京俗话叫聊闲天。她在闲谈中向我叙说了好多的事情,同时也把她的感受告诉了我,这是很难得的。她的话也给我以启发。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猫捉住耗子并不马上把它吃掉,必须尽情地耍弄一番,欣赏它那死亡前的颤,这是有力者对无力者的嘲弄,也就是残忍性。西太后对于珍妃大概也就属于这一类吧!宫廷里的黑暗,老太后的狠毒,我有了更进一步的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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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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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宫里一共有两个后门:出了御花园面对着神武门在中轴线上的叫顺贞门,顺着宫墙再往东走还有个后门,就是贞顺门。以这两个门为界限,门里属宫苑,门外才属护军范围。前边已经说过,宫廷的规矩,妃嫔们是不许迈出宫门一步的,所以宫人们送老太后只能送到贞顺门的门槛里头。——这几乎是生离死别的送行,如果鬼子进宫,各人的下场那就只有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呜咽流涕,泣不成声,并不是光想着老太后的安危,而是担心着自身的末日,所以也借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两声。平日感情比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嘱托后事,摘头花,捋手串,对赠遗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各有七八份饰物,都是她们偷偷地塞给我们的,好像我俩一定能活,她们必定会死一样。我这时心里感到特别酸苦,回想小时候离家,不知宫里什么样,只当串亲戚,所以也不知道离别味。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尝到离别使人心酸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也让我流眼泪。这儿离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发颤。
  “我泪眼模糊地出了贞顺门。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摆着三辆车。两辆轿车,一辆铁网子的蒲笼车。其中一辆很整齐,像是宫里的车,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帐子,都已经没有了(我不认识老太后的车),另两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雇来的趟子车。所谓趟子车是指拉货拉人做买卖论趟数给钱的车,是由大车店里雇来的。当时各大宅门里都有自己特备的华贵的轿车,争奇斗富,皇宫里当然也有特用的轿车。平日夏天里,我们去颐和园常坐的车,叫大鞍车,非常讲究。一律是纱帷子,四外透风,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飞(也许叫飞)。那是一尺多长的软绸子,犄角用短棍支起来,像女孩子留着刘海头发一样,围在车的三面,约一尺上下长,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没风的天气,车走起来,四外短绸子飘动,也让车里坐的人感到有阵阵的凉风。在马的上边更有一丈多长一块遮阴的帐子,跟车顶联接起来,和车顶子平行与车辕子同宽,用漆好的帐竿子支起来,把竿的两端卧在车辕上的铜臼里,车帘子四周镶纱,中间一块玻璃。坐在温州草席的软垫子上,紫胶车配上栗子色的走骡。车走起来,坐车的人像坐在穿堂门里一样,凉风阵阵吹在身上,车也漂亮,人也舒服。我们当侍女的平常都坐这样讲究的轿车。可今天老太后要出远门,偏偏要从大车店雇车。虽然是洋鬼子打进城来了,正值兵荒马乱的时节,但以老太后的尊严,发道口谕,让预备几辆轿车,还是不难办到的。这其中必然另有门道。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难测,在生死关头,丝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轿车根本没车帐子,跨车辕的人就要整个挨日晒受雨淋了。车围子、车帘子全是蓝布做的,谈不到通风的条件,里面坐车的人会憋得难受的。蒲笼车也一样,车尾用芦席缝起来,活像鸡婆婆的尾巴,在后面搭拉着。然而,我们把生命完全寄托在这三辆车上了。
  “迈出贞顺门后,就自动地按次序排列起来,因为衣饰都变样了,要仔细看才能辨认出谁是谁来。皇后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蓝色的裤子,脚下一双青布鞋,裤腿向前抿着,更显得人高马大。瑾小主一身浅灰色的裤褂,头上蒙一条蓝手巾,裤子的裤裆大些,向下嘟噜着,显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蓝布装束,头上顶一条毛巾,由后看,分不出谁是谁来。最惹人注目的还是老太后手下的哼哈二将,李莲英和崔玉贵。
  “崔玉贵这两天很少见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内宫的护卫,带领着青年太监日夜巡逻后宫里的几条重要街道和门户。这是个极重要的差事,等于老太后的贴身侍卫,不是特殊信任得到恩宠的人,不会交给这样差事的,所以这时候的崔玉贵感到特别露脸。现在让他跟车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让他起着护卫的作用。他和李莲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由后看他,只见他的后脖梗子来回地扭动。这是他内心得意的表现。他装扮成跟车的脚夫一样,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蓝裤褂,腰里结一根绳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辫子盘起来,用手巾由后往前一兜,脚底下一双登山倒十纳帮的掌子鞋。活脱脱的一个苦力,像真正是挺胸拔肚30多岁的一条车轴汉子!别人都担惊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认为这是他卖命的时机到了,比起李莲英来神气多了。
  “李莲英这些日子特别发蔫。义和拳失败了,他原来是同情义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急匆匆地来,向老太后禀告点消息,又匆匆地离去。老太后对别人报的消息不听,只听他的消息。他这两天的脸越来越长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两只胡椒眼也不那么灵活了,肉眼泡子像肿了似的向下垂着。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里头谁不知道紫禁城内有个李莲英啊!他的长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伪装一番。首先要把头藏起来。他戴起一顶老农民式的大草帽子,宽宽的圆边,把草帽的两边系上两条带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让两边帽檐搭拉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穿一身旧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车伺候人的老苍头。平常的三品顶戴也没用了。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明显的是车少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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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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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老太后东边的是皇上、大阿哥,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我不认识,后来才知道他是贝子溥伦。站在老太后下手的,是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们丫头群里,有娟子和我,两位格格合带一个侍女,皇后带一个侍女,加起来男的是三个,女的有十个,还不算太监。三辆车哪能坐这些人!两辆轿车最多只能坐六个,剩下就要挤在蒲笼车里了。现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后开始发话了:‘今天出门,谁也不许多嘴,路上遇到什么事,只许由我说话。’说话的时候用眼睛盯着大阿哥。大阿哥这个人是不懂得深浅的,年纪最小,仅15岁,所以老太后特别注意嘱咐他。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爷,军机的领班。他的叔叔是澜公爷,是当时的步军统领,都是捧义和拳的,烧西什库教堂子,打东交民巷全是他哥俩带头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没受过委掘,就怕老太后,老太后真用鞭子狠狠抽过他,他是个浑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爷,露了馅儿,大家跟他一起倒霉,这也是老太后最担心的事。最后老太后吩咐上车。皇帝一辆轿车,由溥伦跨辕。老太后一辆轿车。由小娟子陪着,外面溥(大阿哥)跨辕,把他放在老太后车上,也是因对他不放心的缘故。皇后、格格们只能都挤在蒲笼车里了,黑压压的一车人,我没有地方可坐,只好坐在车尾部喂骡子用的料笸箩上面。就这样,大约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时间,老太后第一辆车,皇上第二辆车,蒲笼车第三辆,匆匆地出了神武门。
  “我要特别说明白,这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这一年闰八月,节气都要靠后,七月二十,也就相当平常月份的七月初。热季雨季都还没过,天上是阴沉沉的,东边天上两块黑云。
  “车出了神武门就拿不定主意往哪个方向走了。往西过了景山,又顺景山西墙往北奔后门(地安门)。这我是认识的,过了地安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突然,看见一个骑耗子皮色骡子的人到老太后车跟前,细看才知道是崔玉贵。大概是碰到军机处的人,他认识,请示老太后召见他不?又看那个人下车请了个安,大高个儿,膀大腰肥。老太后大概让那个人前边远远地开路,所以他上车很快地就往前走了。听说是奔德胜门。正巧在鼓楼遇到一辆轿车,崔玉贵认识,说是澜公爷的,于是让出来,给皇后小主坐。我们全是北京长大的,可谁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么样儿,现在又不走大街,专找僻静的胡同走,泥水很多,我蜷伏在料笸箩上,弯腰屈背,那个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着城墙根走。
  “到了德胜门脸,逃难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车,小轿车,骡驮子,驴车,都是听到洋人进城往乡下逃的,大家嘈杂杂地拥挤在一起。照这个情况,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后来,还是路上遇到的那个大高个子给疏通好了,让我们的车先过,我们才出了城。后来才知道,路上遇到的这个人是军机赵舒翘,听说这个人也是支持义和拳的,后来被老太后杀了,死得很惨,是把脸蒙上窗户纸再喷上酒,闷死的。
  “出了德胜门情况就不同了。
  “我常听说德胜门是九门里最坚固最美好的门。城楼上的箭楼、女墙、马道、藏兵洞,都是最拔尖的,过去征讨时出兵打仗慈禧西逃时通过的德胜门
  都出德胜门,叫白了叫得胜门,为的是得胜。现在我们逃跑也出德胜门了。出了德胜门,就见到残兵败卒在到处找吃的,各商店全上着板,七八个人一堆,十几个人一伙,砸门翻柜子,和饥民一样。另外,还有很多头上缠着红布,敞胸赤背的义和拳,依旧是神气十足,他们还好,各不相顾。人们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里挤的,乱哄哄的人群,把德胜门关厢弄得很嘈乱,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掺杂着驴屎马溺味,大阳一出来,热气一蒸,让人很难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后、格格们都闭紧嘴不言语。
  德胜门门洞“四辆车在路旁停了一会儿,大概是老太后想到前途的艰难,考虑到还有些缓口气的时间,在想主意。——由早晨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所有的人全都滴水没入口。可谁也没凑近老太后跟前,远远的李莲英和崔玉贵在马路两旁的屋檐下一站,像两个逃难的行人一样,低眉用眼瞧着过往的人群。我们的车一点也不刺眼,活像牲口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一样。就这样平平安安地逃出城来了。
  “到这时候,我才真的明白老太后的心思了。
  “我坐在蒲笼车里仔细地想:在宫里改装成老百姓,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让人明白的。雇这两辆车为的是丝毫不沾皇家的气息,这种设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辆蒲笼车装成下等拉货的样子,更是容易蒙混人的耳目。最难得的是,宫里的珍奇宝物有的是,老太后一星儿不带,只包了些散碎银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后心思的细密,考虑的周到,应变能力的机敏,舍弃珍宝的狠心,实在是让普通人佩服。——这时我又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老太后对这次出逃,究竟是有准备呢还是没准备呢?我作为她的形影不离的贴身丫头,丝毫也觉察不出来。我认为我舍死忘生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了吧,但她的心事毫没和我透露过。宫里人在背后常说,老太后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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