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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

_2 金易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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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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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家庭谈话,是漫谈,有时候也就形成无边际的瞎扯。我跟她说:“照您这样的说法,老太后的护卫是那样谨严,宫廷里就不可能发生淫秽的事了?那么骚唐臭汉,历史上的传说也全是假的了?”
  她笑着说:“唐啦,汉啦的我不懂,那些乱事,宫里也不许说。不过我敢说,我在宫里头七八年,按照宫廷的制度说,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儿。”
  我说:“外头传说小安子最得脸,太后梳头他在一旁看着,太后穿红牡丹花的湘绣旗袍,他给前后照镜子,这不成了杨贵妃和高力士了吗?咸丰死的时候,太后才28岁,小安子就更得宠了。那时同治帝还小,不明白事儿,等大一点懂事了,就下定狠心,非宰了小安子不可。结果在大婚前,借着小安子到江南去办龙袍,而太监又本不许出京城这个祖宗的制度,在济南府让山东巡抚丁葆桢给杀了。人们撕开他的裤子一看,却是个缺嘴的茶壶,原来他是个假老公(太监),所以慈禧特别喜欢他。您听说过这件事没有?”
  她笑了,从来也没有这样张嘴大笑过。她反过来问我:“您信吗?”
  我说:“民国以来的小说、小报都这样说,我不相信,想来还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吧!可又一想,二十七八岁的寡妇,垂帘听政,大权在握,想干什么全行,谁敢说什么?红灯绿酒以后,我几个面首,聊慰深宫的寂寞,这种事不但中国古代有,就是西洋从古罗马时代就有记载,所以也不算稀奇。”
  她笑着说:“皇帝并不傻,给皇帝出谋划策的人更不傻。中国使用太监的年代,听人家说有几千年啦,哪能想不出治太监的绝招来。再说管太监的衙门都有权。清代的内务府就一年春秋两季检查太监,二次净身、三次净身的都有,通过贿赂漏检的,当官的要掉脑袋,谁敢担那个不是?太监的家都是穷到底,有钱的人谁也舍不得割去命根子,净身后托人靠脸巴结一份差事,净身不干净,谁敢给引进啊!没事拿脑袋耍着玩,在制度上,在情理上,都是没影的事。当初安排宫女们值夜,当然主要是为了侍卫后、妃,其次,也有限制年轻的后、妃的意思。”
  她的一片大道理,倒真把我说服了。细想想小安子的事,确是不合乎情理。想当初他净身投靠,经过几道关口的检查,可当他得势的时候,突然就长出个没嘴的茶壶来,这显然是好事者编造的。
  她对我诉苦,有时候絮絮叨叨地对我说:“民国以来,有好多的人问我,说李莲英值夜,听到老太后在屋里咳嗽,他怕惊动老太后,就跪着爬进了寝宫,给老太后倒碗水喝,使得老太后很感动。那么说老太后不就成了孤寡户了吗?没人答理没人瞧,夜里咳嗽,连碗水全喝不上,那还称什么皇家太后呢?这些胡诌乱的话,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
  “还有人问我,说慈禧太后爱听杨小楼的戏,主要是喜欢杨小楼的武功,让太监把他装进食盒里,抬到寝宫里头去。这更是没影的事。老太后、皇后好比两只凤凰,我们宫女好比一群麻雀,整天围着凤凰转,最少也有十几只麻雀在后边跟着。这是制度,是规矩,抬进一个大活人来,往哪里放啊!这都是哪儿的事!我还不知道对我们宫女会瞎编些什么呢!所以除去对诚心诚意想知道点宫廷故事的人说以外,我闭口不讲宫里的事。”
  有好些事情对她说来是很为难的。要想解释清楚宫廷里的真相,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社会上人们的误解也很多,所以她默默地不开口,冷冷地对待社会上的一切人们,生怕他们问些她不能回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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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起”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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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的早朝,宫廷的专用词称“叫起”,是皇帝或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召见军机大臣、王公、满汉大学士或六部堂官以及封疆大吏等传达谕旨、听候奏对、接受觐见等的最高形式。经常是在早晨7点至8点以后,大约用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左右。这在宫廷里是最隆重的事。
  “提起‘叫起’,我又要赞美老太后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老太后就是讲精气神儿,一天到晚那么多的大事,全得由老太后心里过,每天还是悠游自在,腾出闲工夫,又讲究吃,又讲究穿,又讲究修饰,又讲究玩乐,总是精神饱满,不带一点疲倦的劲儿。就说‘叫起’吧,不管冬天夏天,刮风下雨,到时候一定起床,准时到养心殿,几十年如一日,真是不容易。”她对老太后永远是心悦诚服、赞不绝口的。
  “大概天到了寅时(三点至五点),老太后的卧室里就有动静了。该当班的宫女就要准备当差了,这时是宫女的大聚会。太后屋里的灯一亮(打开遮灯的纱布罩),在屋里两个值夜的宫女,在卧室的门口伺候着,两个在宫门口值夜的宫女在和另外做粗活的宫女打交道。寅正宫门已经下锁了,做粗活的宫女从宫外搭来一桶热水,在门外预备着。不灰木的炉子隐隐地在西南角上发出红光来,那是张福老太监在熬银耳,预备老太后下床后第一次的敬献。据说常吃这个容颜不老,永葆青春。等侍寝的宫女爬在地上磕头(平常时,亲侍不磕头,因为天天见面,只请跪安。只有初一、十五,或两三天不见,或太后欠安痊愈后,才行磕头礼),故意喊‘老祖宗吉祥’时(这也是个信号),知道老太后坐起来了,开始下地,门口值夜的两个宫女,才敢开始放其他的宫女迈进寝宫门坎,寝宫半掩的大门也打开了,宫门的戒严算解除了。值夜的宫女连同当天当值的宫女齐齐整整地向寝室里请完跪安以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等太后寝宫的门帘挑起半个帘子时,就暗示寝室里可以进人了。先进去的侍女是司衾的,给太后叠好被以后,跟着用银盆端好一盆热水,老太后用热手巾将手包起来,在热水盆里浸泡相当长的时间,要换两三盆水,把手背和手指的关节都泡随和了,这是老太后健身法之一。老太后的手非常细腻、圆润柔和,真像十八九岁姑娘的手,这是保养得法的缘故。这样的浸泡,是天天必作的功课。然后才洗脸,与其说洗脸,不如说脸(音teng,就是现在的热敷),这样能减少脸上的皱纹。都完毕了,坐在梳妆台前,由侍寝的给轻轻拢拢两鬓,敷上点粉,两颊、手心抹点胭脂(这里要说明,胭脂和粉都是老太后亲自研制的),然后才传太监梳头。老太后是有刚强脾气的,决不会让底下人看到她蓬头垢面。
  “这时,梳头刘早在寝宫门外恭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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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头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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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看见过李莲英给老太后梳过头,也没听说过。七八年来伺候老太后梳头,给老太后当这份差的只有个梳头刘。从来也没有别人替换过他。
  “这是个非常得宠的老太监,温和、驯顺、斯文、有礼貌,永远从他的眼角皱纹里透出和乐的笑意来,伺候人不温不躁,恰到好处,让被伺候的人感到很舒服。宫女们跟他都很亲热,诚心诚意喊他一声刘大叔。他经常给宫女带些针针线线的东西,这是宫女们所缺的,但他不是给一个人,谁用都行。宫女们见他面有时给请个安,问他句吉祥,他总是很谦和地还个礼,不管对谁。老太后知道他的人缘好,常说:‘下去,让她们给你沏口茶喝吧!’这可是天大的脸,能让宫女赏茶,在宫里这是极体面的事。刘太监连连地请跪安,说‘奴才不敢承受,奴才不敢承受!’太后越给脸,他越谦虚小心,这是刘太监长期得宠的原因。
  “且说宫女给刘太监掀起宫门的帘子,刘太监头顶黄云龙套的包袱(里面是梳头工具)走进来,双腿向正座请了跪安,把包袱从头顶上请下来,向上一举,由宫女接过来,然后清脆地喊一声:‘老佛爷吉祥,奴才给您请万安啦!’侍寝的在卧室里喊一声‘进来吧,刘德盛!’这是替老太后传话,可也是特别开恩,经常太监能进太后寝室的,刘太监算是独一份了。
  “刘太监进屋后磕完头(太监们早晨第一次见太后多数人都磕头,表示尊敬),打开黄云龙套包袱,拿出梳头的簪子、梳子、篦子等工具,开始梳头。这时老太后开腔了,‘你在外头听到什么新鲜事没有?说给我听听!’刘太监早就预料到有这一问,于是将自己编造的那些龙凤呈祥、风调雨顺的故事,一个接一个说给老太后听。说得老太后眉开眼笑的,听得我们也忍不住发笑。他是个笑话篓子,可惜年长日久,记不起说的都是些什么了,我也不会学舌,他说的大概都是这样的故事:
  “今年的节气来得早,去年有闰月,六月六看谷秀,春打六九头。去年春打在腊月里,我们的黄历早就算好了,春见寒食六十日,今年二月就清明节了。俗话说,二月清明满地青,三月清明满地空。今年的寒食节桃红柳绿,可傻燕子走在巧燕子前头了。傻燕子是咱们伏地燕,它不南来北往,飞起来翅膀不会打弯,也不会衔泥筑窝,不论冬天夏天,永远住在咱们城门楼子里,专给老太后看城门。叫声沙沙的,其实人们管它叫沙燕,大家叫白了,都叫它傻燕。也因为它拙嘴笨舌头的,大家都喜欢它憨厚,喜欢它那傻乎乎的劲。可它今年不傻了,比巧燕子早露面十多天,保准今年不会发生旱涝,风调雨顺,这都是老太后的盛德感化的。将来老太后治理的大清国,丑姑娘变俊了,拙媳妇变巧了,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呢!
  “前天粥厂传出这样离奇的事儿,顺天府管事的去看放赈发粥的情况。先到南城粥厂看看,看见一位老太太,干干净净一身旧棉袄棉裤,蓝布的颜色都洗成白地了,衣裳上的补钉补得整整齐齐的,身上不带一点尘土星儿,身板挺硬朗,在那儿排队打粥。顺天府的管事的也没理会,等转到德胜门的粥厂一看,这位管事的可就愣住了,又看到这位老太太在这儿排队打粥呢。因为这位老太太特别显眼,管事的不注意也得注意,私下问粥厂的当差的太监人,这位老太太是左近的人不是?天天来不?粥厂的人说,十天八天的来一趟。顺天府管事的人说,‘要好好伺候老太太,这是位活神仙,我刚在宣南粥厂看见她了,我骑马来的,一路小跑到了德胜门,可她能走在我前头,这可不是凡人。’您看!老太后办粥厂,恩德感动了天和地,神仙也‘赶会’来了。
  “梳头刘一面给老太后梳头,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侍寝的宫女在一旁给递东西,司衾的人给整理床上、床下的什物。常常是这个时候,张福老太监用捧盒把一碗冰糖银耳送到储秀宫门外,交给当差的宫女。这个凡饮、馔、药必须亲自经手的老太监,只知道低头当差,向例不多说一句话。老太后在面前摆一个矮茶几,用银勺舀着银耳。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大家谁都感谢梳头刘,因为他一大早就伺候得老太后高高兴兴,我们的差事就好当了。
  “梳头刘和别的太监不同,对任何人也不偏不厚,除去当差以外,也不闲言碎语,更不争功抢脸,在老太后面前说话的时候最长,从不阴别人一句坏话。自从我进宫第一天起,就看见他在储秀宫当差,我离开宫的时候,他已经佝偻身躯了,但还是勤勤恳恳地当差。我在宫里头很多的地方都得到他的照顾,在他当完差要离开宫的时候,我经常在东廊子底下等着他,这是他必走的路,我恭恭敬敬地给他请个双腿跪安,叫声‘干爸爸’,他也亲亲热热地叫声‘小荣儿’。可惜他离开宫就老了(死了的代称)。我一想起他来,就流眼泪!”她回忆起往事,想起她的亲人,想起曾经对她有过好处的伴侣,不由得心里发酸,眼泪随着也就掉下来了。
  “我又惹您伤心了”,她强作笑脸说,“这一打岔又打出个梳头刘来了,还是书归正传,说老太后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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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的早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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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我屡次谈过,我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枝枝节节地漫谈。记忆好像是一片儿水胶,把那些片纸碎屑粘合在一起,但这片水胶现今已经老化,快要失效了,因此所记叙的当然会琐碎、零乱、不连贯,给读者带来了不愉快。力不从心,我自己也深深感到内疚。不过说也无益,因为记忆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了。
  “还是叙说老太后的事吧”,她沉默了好长的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上次很想把老太后‘叫起’以前的事,大概给您说说,谁知您横插一杠子,什么唐啦、汉啦的几大套,我也没法答茬。现在我想想,接茬给您往下说。”她半开玩笑半责备我。她永远是这样,带着笑脸去责备人,显得有礼貌而让人听了又舒服。我赶紧陪礼说:“再也不打搅您了。”和上等的旗下人相处,时常感到一种麻烦,就是他们礼节上的讲究太多,日子长了使人有种厌烦的感觉,可是他们反倒认为只有上等人才能讲究礼貌,这个界限是很不容易打破的。闲话还是少说,静听她的叙述吧。
  “在给太后梳头的同时,侍寝的已经让司帐司衾的两个宫女整理好床上的一切,退出寝宫,只有伺候梳头的宫女捧着梳头匣子在旁边侍立。外面更衣间里管服饰的宫女此时已经准备好当时当今的服装鞋袜。梳完头以后,老太后重新描眉毛抿刷鬓角,敷粉擦红。60多岁的老寡妇,一点也不歇心,我们都觉着有点过分。当老太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镜子时,侍寝的总要左夸右赞,哄老太后高兴。这种佛见喜的活儿,永远是侍寝的人包干的,旁人挨不上边儿。老太后站起来必定要把两只脚比齐了,看看鞋袜(绫子做的袜子,中间有条线要对好鞋口)正不正,然后方轻盈盈地走出来。这时侍寝的宫女把寝室的窗帘一打,在廊子外头眼睛早就紧盯着窗帘的李莲(连)英、崔玉贵(桂)、张福等,像得到一声号令一样,在廊子的滴水底下,一齐跪在台阶上,用男不男女不女的鸡嗓子,高声喊着:‘老佛爷吉祥!’老太后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笑盈盈地接见他们,有时特别给他们脸,还走到中间正座上接受他们的朝见。这都是侍寝的打窗帘给暗号的功劳,起床伊始就来个碰头彩。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李莲英他们从不得罪储秀宫的宫女子,因为我们都是一窝里的,彼此都要有照应。
  “这时我这个敬烟的就是个大忙人了。前面已经说过,老太后不吸关东烟,吸水烟,到我手的是一两一包的小绿包。金黄色的烟丝,闻着有股香气味,也有些辛辣味,但不浓,丝很长,捻在手上比较柔软。太后习惯是左边含烟嘴,所以我必须站在左方,站的距离大约离太后两块方砖左右,把烟装好后,用右手托着烟袋,轻轻把烟嘴送到太后嘴边(轻易不跪着递烟)。我左手把烟眉子一晃动,用手拢着明火的烟眉子点烟。说起来简单,但这样用左手干活的习惯,不经过多次苦练是不行的。”
  “我不是向您夸口”,她显然有些激动了,匆忙地由暖壶里倒了一杯开水,用右手托着说,“我60多岁的人了,手脚都不灵活了,可我挨打受骂的这点功夫,始终也扔不下。您请看。”她托着一茶杯热开水在右掌心上,足足有四五分钟,纹丝不动。同时用左手取东西,喝茶,眼光左顾右盼,右手始终不抖不颤。“姑姑的话,我记一辈子,纸眉子是明火,如果火星子烧了太后的衣服,出去(宫里把拉出去说成出去)就许是打死。我端着热水杯,练功有半年多,才许可我当差。如果左手一晃烟眉子,火苗子乱跳,心里再一扑咚,右手乱动,烟袋嘴就会在老太后的口里打滑溜。您知道‘伴君如伴虎’,我们天天提心吊胆,小命离着阎王爷只隔一层窗户纸啊!”她说着说着眼圈已经红润了。她是个多情善感的人,想起过去,不由得伤起心来。我只能静静地听着,根本没有话来安慰她。
  她继续说:“瞧吧!只要老太后脸一沉,掌事的姑姑发觉你手脚不利落,下去不问青红皂白,这顿藤条面是铁定吃上了。宫廷里没有训话,一是罚,二是打,三是杀,永远拿把子说话。”她沉静一会儿说:“我说这些又离板了,还是接着说老太后的事吧!”
  “吸了两管烟以后,老张太监的奶茶就献上来了。老太后最习惯喝人奶和牛奶。宫里的早点还保留东北人的习惯,喝奶子要对茶,叫奶茶。奶茶不由御茶房供应,由储秀宫的小茶炉供应,一来近,二来张太监干净可靠。就在这同时,寿膳房要敬早膳,有各种粥,如稻米粥,有玉田红稻米、江南的香糯米、薏仁米等,也有八宝莲子粥;有各种的茶汤,如杏仁茶、鲜豆浆、牛骨髓茶汤等。用大提盒盖好,外罩黄云龙套,俗称包袱。这该李莲英献殷勤了。他守在寝宫门口里,崔玉贵站在寝宫门口外,张福站在老太后桌旁。崔玉贵先接过太监的包袱,传递给李莲英,再由张福解开包袱,由李莲英捧到太后面前。宫里有个特别严的规矩,不当太后的面食盒是绝对不许打开的。太后坐在明间有条山炕的地方,坐东面西,摆上炕桌,地下抬过一张花梨木茶几,这个茶几和炕桌不高不矮正合适。食盒里有二十几样早点。除去前面说的之外,还有八珍粥、鸡丝粥,有麻酱烧饼、油酥烧饼、白马蹄、萝卜丝饼、清油饼、焦圈、糖包、糖饼,也有清真的炸纟散子、炸回头,有豆制品的素什锦,也有卤制品,如卤鸭肝、卤鸡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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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的早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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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点,漱完口,喝半杯茶,吸一管烟,然后宫女们把太后请到更衣室。太后换上莲花底满是珍珠的凤履,戴上两把头的凤冠,两旁缀上珍珠串的络子,戴上应时当令的宫花,披上彩凤的凤帔。这时李莲英就忙着指挥一切了。轿子抬到储秀宫门口,我把上朝专用的小轻便的水烟袋交给李莲英捧着。太后上了轿,左边是宫廷总管太监李莲英,右边是内廷回事太监崔玉贵;一个手捧着水烟袋,一个手捧着绿头签(即叫起的名单)膳牌,两个紧扶着轿杆,后随着一群护卫,前呼后拥地上朝去了。也许上乾清宫(轻易不上乾清宫,除非召见封疆勋吏),多半上养心殿,宫廷的术语名之为‘叫起’。
  “老太后一启驾,储秀宫里就大忙特忙了,该当差的全都‘出笼’了。掌班的姑姑往宫门口一站,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眼珠子乱转,盯紧了人们。扫院子的、擦玻璃的、收拾游廊的、擦抹屋里屋外陈设的,里里外外全都是人,但各有分工,丝毫不乱,而且动作有节奏,没有一个人敢说闲话,都要抢在‘叫起’这段时间里,把储秀宫收拾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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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纸和官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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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起大概要用一个时辰上下(约两个小时)。回来时,轿子缓缓地走着,太监们按照等级,整齐、严肃地拥簇着,仍是左边李莲英,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扶着轿杆;右边是崔玉贵。这是老太后的两个近侍。‘叫起’一下来,李莲英就打发小太监先报信来了,掌事儿的把右手两手指在左手的掌心清脆地一拍,临近的宫女挨次序传递下去。大家心照不宣,紧张地工作着,一不嘀嘀咕咕,二不挤眉弄眼。一转眼,该退避的人退净了,剩下的就是该当差的人了。那种鸦雀无声的规矩,真让你佩服。”她屡次谈到储秀宫有一股储秀宫的味儿,这大概也是其中的一种吧!
  “除去有差事的宫女上前请跪安外,一般的人照常当差,所谓熟不讲礼。
  “老太后回来后才有闲工夫了。先到更衣间换衣裳,主要是头上的首饰,因为太重,需要轻装。饽饽房敬献一次点心,都是新做出来的,大体是满汉饽饽之类。太后是福大、量大、造化大,就拿正常的三餐和三加餐共六遍吃的来说,都是吃得痛快淋漓,随后喝上碗茶,吸两管烟。一会儿,就该传‘官房’了。
  “宫里头有两大奇怪的事:一是数千间的房子都没烟囱。宫里怕失火,不烧煤更不许烧劈柴,全部烧炭。宫殿建筑都是悬空的,像现在的楼房有地下室一样。冬天用铁制的辘辘车,烧好了的炭,推进地下室取暖,人在屋子里像在暖炕上一样。另一个是整个宫里没厕所,把炭灰积存起来,解大溲用便盆盛炭灰,完了必须用灰盖好;解小溲用便盆,倾倒在恭桶里。每天由小太监刷洗干净,所以无论冬夏,宫里绝没有臭气味。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就是要便盆,要大小解了。”
  老宫女慢条斯理地说,可她手里头决不空闲着,不是平整白天洗的衣服,就是择第二天要吃的菜,把工作安排得有条有理。这是她后半生孤独一个人养成的习惯。
  她笑着说:“您要不嫌絮烦,我慢慢地按照次序给您说下去。有好多是见不得人的话,请您闭着眼睛听。先说说用的手纸。
  “手纸是宫女加工好的。领来细软的白绵纸,先把一大张分开裁好,再轻轻地喷上一点水,喷得比雾还细。这一点我们都能办到,我们经常比赛,同时含上一口水,同时喷出,看谁的力气足,喷的时间长,雾星又匀又细。俗话说:拙裁缝,巧熨斗,这也是做针线活的一种技术,我们都下死劲地练。把纸喷得发潮发蔫以后,用铜熨斗轻轻地走两遍,随后再裁成长条,垫上湿布,用热熨斗在纸上只要一来一往就成了。千万不可烙糊,糊纸发脆,爱碎,就不能用了。这样把又柔软、又干净、又有棱角的便纸,折叠好备用。熨两遍,一是图干净,二是要把纸毛熨倒了。不带毛的纸发滑,带毛的纸又发涩,只有把纸毛熨倒了的纸最好用。便纸经常是放在更衣间里南窗子的茶几底下的一个木盒子里。”
  她慢声细语地说着,我眯着眼睛听,脑子里也在回味着她的话。我轻轻地问:
  “宫里头是不是把便盆都叫官房?”
  她说:“不是,只有皇上、太后、主子、小主们的叫‘官房’,我们用的一般都叫便盆。”
  我又问:“是不是旗下人有把便盆叫‘官房’的习惯?”
  她说:“我当然是旗下人了,也听老辈的人这样叫过,不过不常用。”她反问我:“您怎么啦,这句话里头还有什么名堂吗?”
  我说:“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小说。也是你们旗下人作的,叫《儿女英雄传》,叙说在一个客栈里,何玉凤救了安公子后,呆头呆脑的安公子,拿起一个盆来就洗手,何玉凤这时就嚷着说:“唷!他怎么在我的官房里头洗手哇!’由此我才知道便盆的官称呼叫官房。小说里说何玉凤是旗下一个将军的后人,将军被年羹尧给杀了,何玉凤习武要替父报仇。将军当然属于上层人物。官房大概是你们旗下人兴的名词,别的地方我可真没见过这种称呼。”
  她说:“我可不是自夸,我们臭旗人就爱穷讲究。譬如说,我的外祖母来了(我们叫姥姥),晚上住下,临睡觉前,奶(母亲)叫我给姥姥预备便盆,就可直接说把便盆拿进来,因为是我奶的亲人,没忌讳,不属外;如果便盆痰盒是出了阁的姑姑,回娘家来住,临睡前让我拿便盆,就要说把官房给姑爸预备好,因为她跟我奶是姑嫂关系,又是出了阁的,说话就比较客气了,要讲究点礼貌分寸。宫里说传官房是又庄重又雅致的一种礼貌话。”
  一提起传官房来,老宫女又眉飞色舞了。她说:“哎唷,老太后用的官房,真真地可以说是件国宝,要是现在,可以拿到万国展览会上去展览。我不是眼皮子浅,自从离开宫里以后还没有看到那样精美的东西。”老宫女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连连地赞不绝口,一定是件值得夸赞的东西。
  她说:“官房有各式各样的,一般瓷盆比较多,可老太后常用的是檀香木刻的,外边刻着一条大壁虎。啊呀!这条大壁虎刻得不用说有多好看了,它好像碰到什么猎物要进行捕捉一样,四只爪子狠狠地抓着地,这就是官房底座的四条腿;身上有隐隐的鳞,仿佛都张起来了;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气,活像一个扁平的大葫芦,这正好作官房的肚子;尾巴紧紧地卷起来,尾梢折回来和尾柄相交形成一个8字形,巧妙地做成了官房的后把手,壁虎头翘起来,向后微仰着,紧贴在官房肚子上,下颌稍稍凸出,和后边的尾巴正好是平行的地位,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正好做为前面的把手,壁虎头往后扭着,两眼向上注视着骑在背上的人,嘴略略地张开一条缝,缝内恰好可以衔着手纸;两只眼睛镶着红红的不知叫什么的宝石,闪亮闪亮的。整个官房比瓷盆略高一些,可以骑在上面。官房的口是略张的椭圆形,有盖,盖的正中卧着一条螭虎,做为提手。这也是老太后非常心爱的东西。我当差的时候,已经是老太后的晚年了,约在她五十七岁到六十五岁这个阶段。老太后晚年肠胃不和,经常要用官房。所以我对这件东西非常熟悉。以后我也打听过这件东西的下落,有的老太监说随着太后上东陵了,有的说大概是‘宾天’了。清朝有这样一种风俗,皇上、太后、皇后死了,在百日期内,遗物除赏赐给亲贵外,其余一律用火化的仪式烧掉,这就叫宾天。回想起来,我不知有多少次看着老太后骑在上面,用手纸逗着大壁虎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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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纸和官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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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壁虎的肚里,是香木的细末,要干松而蓬蓬着,便物下坠后,立即滚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包起来,根本看不见脏东西,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恶气味了。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立刻就有几个宫女行动起来,各有各的差事。一个去传专伺候官房的太监。这个太监自从‘叫起’回来,就随时准备着传唤,所以宫女出去,点首自来。太监把用黄云龙套包着的官房恭恭敬敬地顶在头上,送在寝宫门外(一般不许进寝宫),请跪安(因头上有官房没法磕头),然后把黄云龙套迅速打开,把官房请出来,由宫女捧进更衣室。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太后几乎已经宽衣解带了,所以不许任何太监进寝宫。第二个宫女赶紧去取油布(在更衣间茶几底下),把地面铺起来,约二尺见方。每次解溲都用油布把地遮上,把纸放在壁虎的嘴上。一切完毕,官房由宫女捧出寝宫。在寝宫门外伺候的太监,垂手躬身恭候着,双手接过官房,再用黄云龙套装好,头顶回去,清除脏物,重新擦抹干净,再填充香木末备用。因为大致能估计用官房的时间,所以太监、宫女的动作也就比较迅速。另外,在寝宫的廊下僻角处,备有轻便的瓷盒,以备临时或晚间用。”
  老宫女把宫廷中的生活微末细节,仔仔细细地又给介绍了一个片段。因为这是她亲自经历的事,所以她说的话也比较真切,含有她的喜悦也有她的辛酸。现在我回忆起来,好像她仍在一边不停地做着零碎活,一边絮叨地说着往事。可惜我记忆力减退,不能把她的话记全了,是我的遗憾。我写这篇东西,是很苦恼的,因为我想的时间比写的时间要多好多倍。回想着她是怎么说的,在什么情况下说的,尽量做到一不炫耀,二不虚浮,如实地叙述老宫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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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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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我看,老太后不是在享福,简直是在受罪。”这是老宫女早饭后一开口对我说的话。我赶紧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她的下文。看官,您可不知道老宫女的古怪性格,只要是她的亲的、近的或她所敬仰的人,她爱怎么评论都可以,可你千万别顺口答腔,如果你不识相,顺口帮腔跟着说了几句逆耳的话,那就认为你是揭了她的疮痂,她的脸立刻会阴沉下来,一两天里都会不痛快。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们深深知道她这个脾气。这也是旗下人的普遍性格。旗下人一见了面,那种亲热劲儿,把全家的人由老至少,挨着个地都问过好,问到一个人,对方要请一个安,道声谢谢,问者必须还一个礼。彼此寒暄问候,要用半个多钟头,请安行礼要多达一二十次。可是一句话不顺当,马上翻脸就会吵起来。旗下人就是这种骄纵脾气。我可不敢惹这麻烦,所以我只能静静地听下文。
  她沉静一会儿,继续低声地说:“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上是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滑的太监。那群六根不全的人(指太监),吃饱了饭没事干,整天在憋坏主意,揣摸上头的心理,拍你,捧你,最后的结果,谁也不是真心,大的捞大油水,小的捞小油水。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这不是受罪是什么!再说上上下下,整天像唱戏一样,演了今天演明天,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的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丝毫不能走样,您说这不是受罪是什么?所以太后在宫里能够消磨时间的正经事,就是看奏折。一到孤独寂寞最难熬的时候,就用看奏折来消磨时间。
  “看奏折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都是在皇上、皇后、贵妃们觐见以后,太后说‘皇帝歇着去吧’,‘皇后也歇着去吧’,对皇妃则说,‘你们请跪安吧’,那就是撵他们走。老太后左手往后一背,这是老太后的习惯,穿着莲花底的鞋一摇一摆地走进了净室。掌事儿的宫女赶紧把‘叫起’带回来的奏折黄匣子捧进静室里,出来时用眼一扫,所有的宫女就都退避出去了。这时宫里的
  养心殿东暖阁慈禧“垂帘听政”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都格外小心当差。老太后在这时候最爱发脾气,也许心里本来不痛快,也许奏折里的事不顺心,保不定谁倒霉,在谁头上撒气。李莲英和崔玉贵也低眉顺气地在寝宫门里一边一个站着,听候随时召唤。掌事的宫女最机灵,躲在更衣间里
  隔着玻璃向外望着,整个寝宫里只有我这个敬烟的和一个敬茶的紧贴在净室的门口外站着。这是我们俩最难受的时间,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太后把奏折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新的贡宣纸折子上用拇指的指甲重重地画上几道,有的画竖杠子,有的画×子,有的打勾。反正军机处的章京们都明白。看着太后把几个奏折一合起来,崔玉贵眼尖腿快,早踮着脚尖进来了,听候太后吩咐几句,就将奏折交到军机处去了。在这片刻工夫,老太后手指甲一动,不知什么人要荣升,什么人要砍头,什么人要发出流徙去了。只盼望一声:‘荣儿,敬烟来。’‘我口庶’的一声还没答应完,掌事儿的已经迈出宫门去指挥一切了。知道老太后处理大事已经完毕,全宫像雨过天晴一样,又各人忙各人的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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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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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天跟您说的,好多是犯禁的话。”晚饭后我们围坐在一起,闲聊天刚开始,她就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也不问她为什么,因为知道她还要往下说,所以都静静地听着。她轻声细语地问:
  “老太后爱吃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
  “康熙爱吃什么?雍正爱吃什么?乾隆爱吃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不但外人不知道,连伺候这些人的厨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不让你知道!不许你知道!谁要瞎吹老太后爱吃什么菜,爱吃什么点心,小心脑袋搬家。这是个大忌讳,在宫里绝对不许谈这些。宫里什么事,都要上档,可是皇帝、太后最爱吃什么,绝不写。这是不许让人知道的事。因为什么,大家都心里头明白,可谁也不说,谁说谁掉脑袋。
  “因此,宫廷里的规矩,皇帝、老太后绝不说出‘我爱吃什么’,或‘今天我想吃什么’,照下馆子那样,点上几样菜让厨役给做。这是绝不允许的。所以老太后吃饭每次一百二十几样菜外带时鲜,就是把这些菜都摆上来,老太后随意挑选,今天爱吃这个,明天也许爱吃那个,根本不能让其他的人猜透了她准定吃某个菜。老太后也故意这样做,今天爱吃的菜,明天也许绝对不吃,过一段时间,再吃这个菜。这叫做天意难测,让谁也摸不准老太后的脾气。
  “还有一个严格的规矩,叫做祖宗传下来的家法,就是‘吃菜不许过三匙’,平常老太后吃饭很遵守这个家法。如果要是在大的节庆日子里,这种家法就显得特别严肃了。
  “我还是从头给您说起,免得您听不出头绪来。
  “我先说寿膳房。
  “寿膳房在宫里头是个大机关。我说不清楚有多少人,大约不下300多人,100多个炉灶,炉灶都排成号,规矩非常严。一个炉灶有三个人。一是掌勺的,二是配菜的,三是打杂的。这里配菜的最主要。打杂的对各种菜、各种原料,必须先进行择、选、拣、挑、洗、刷,各项工作完备以后,经内务府派来的笔帖式检查合格,然后才能交给配菜的。配菜的经过割、切、剁、片,把各种菜、各种调料准备好,又经过另外一个笔帖式检查,按照膳谱的配方,检查一遍,然后准备传膳。‘传膳’一声令下,由掌勺的按照上菜的次序,听总提调的指挥安排,做成一个一个的菜,顺序呈递上去。这期间内务府的人,寿膳房的总管、提调,眼睛盯着每一个菜盛进碗里或碟里。碗和碟都是银制的,据说如果菜里有毒,银就能变成黑色。然后交给太监,用黄云缎包好,挨次递上。黄云缎包袱不到餐桌前是不许打开的。这就是用膳以前的大概情况。宫廷里对膳食管理非常严,生怕有人暗害,平常任何杂人都不许进寿膳房。几乎是哪一个菜是哪一个人洗的,哪一个人配的,哪一个人炒的,都要清清楚楚,将来怪罪下来,或是受夸赞,要赏罚分明,有个着落。这就是制度严的好处。
  “寿膳房离内廷的住处比较远,在宁寿门东边,路南和路东的一群房子里。为什么分两处呢?因为满汉厨师可以在一起,清真的厨师和工作地点就必须分开了。再说,厨役并不是太监,不宜接近内廷,他们都住在东华门外路北的房子里。住处离寿膳房较近,当差方便些。这就是寿膳房离内廷较远的原因。宫里的规矩非常严,7岁的男孩子都不许留在宫中过夜,何况是一群膳夫。让他们和宫廷的卫军隔邻而居,这种安排也是有考虑的了。
  “说到这里我又要横插一杠子,刚刚提到吃饭,现在又要大转弯说睡觉了。不先说睡觉,就说不清楚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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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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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廷里最最重要的事,依我看是睡觉。一切行动坐卧的安排,都要以睡觉为主。皇帝、皇后、太后、小主、格格们都要睡小午觉。早晨要早起,不论春夏秋冬,五点至六点即起来,七点以前要梳洗完毕,就是小主在屋子里闲坐或庭院里遛弯,也必须光头净脸。皇上也是最晚9点到10点间就寝,到11点至1点之间,正是浓睡的时刻。白天也是这样,11点至1点必须午睡,这叫得天地阴阳的正气,是健康长寿的秘诀,是精神畅旺的保慈禧在颐和园的寝宫证。宫廷祖宗的家法,绝不许晚上贪玩熬夜不睡,也不许早晨睡懒觉不起床。宫里上下几千人,都要切实遵守这个规矩。老太后更是精神旺盛,就是在园子里,也从没有在5点以后起过床。这是大清国入关以来的传统,老祖宗列代传留下来的家法。谁要怠慢了这个制度,贴身的宫女或太监就要传杖挨板子,打宫女、太监,看你当主子的脸往哪里放。所以,当宫女、太监的就要随时提请主子注意了。我在宫里七八年,从来没看见过衣冠不整、头发蓬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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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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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觉有了一定的尺码,其他的时间就很容易订出来了。中午传膳大多在10点半前后,晚膳在5点前后,午后的加餐约在两点,晚上的加餐约在7点以前。时间的安排是风雨不误的。
  “‘传膳’必须老太后有口谕,谁也不能替老太后胡出主意。有了老太后的口谕,才能里里外外一齐行动。老太后用膳经常在体和殿东两间内,外间由南向北摆两个圆桌,中间有一个膳桌,老太后坐东向西,往来上菜的人,走体和殿的南门,上菜的人和揭银碗盖子都能清楚地看到。另有四个体面的太监,垂手站在老太后的身旁或身后,还有一个老太监侍立一旁,专给老太后布菜。除去几个时鲜的菜外,一般都是已经摆在桌上的。菜摆齐了时,侍膳的老太监喊一声‘膳齐’,方请老太后入座。这时老太后用眼看哪一个菜,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个菜往老太后身边挪,用羹匙给老太后舀进布碟里。如果老太后尝了后说一句“这个菜还不错”,就再用匙舀一次,跟着侍膳的老太监就把这个菜往下撤,不能再舀第三匙。假如要舀第三匙,站在旁边的四个太监中为首的那个就要发话了,喊一声‘撤’!这个菜就十天半个月的不露面了。这四个身旁侍立的老太监是执行家法的。老太后也得服从家法的呀!老太后平时也知趣,侍膳的老太监也懂规矩,所以也就不吃第三匙。舀第三匙的菜,准是平时老太后喜欢吃的,若让底下的人知道后,坏人就许在这个菜上面打主意了。老祖宗早就留下家法,大意说,谨慎小心,切勿贪食,免遭毒害。哪一朝哪一代宫里头没有暴死的呢?
  “要是赶上喜庆大典,那个排场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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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金刚五百罗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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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因为可说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她把要说的话没整理好以前,经常的口头语。我请她不要忙,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说。听她说话的人,不要急也不用问,保证有个圆满的结果。她沉思一会儿,低声地说:“就拿大年初一的晚膳来说吧。”她说话不急不躁,还是那样慢声细语的。“那种排场可大了,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筵席。”她事先夸赞一番那盛大的晚宴。
  “不管摆膳在什么地方,宁寿宫也好,体和殿也好,要同时摆三桌同样的菜。天一桌摆在最东头,地一桌摆在尽西头,人一桌摆在中间,这一桌是老太后独占。表示除去天地以外,老太后是天地之间惟一独尊的人物。赞礼的太监喊一声‘传膳’,就见外面廊庑下的四个老太监,穿着公服,戴着顶戴按着品级,鱼贯地排着队,恭恭敬敬顺着台阶上来,进宫门,向上请跪安,然后在四角站好。这四个老太监可不是普通的太监,都是在先朝有功的。他们平常不当差,全供养起来。其中有伺候过道光皇帝的书童;有在咸丰死的时候,把咸丰的寿衣,即纱、单、夹、棉先穿在自己身上,套好后,再往咸丰身上替换的太监。宫里管这四个给老太后站堂的,叫四金刚,这天是伺候过先朝皇帝的人来伺候老太后,表示一派正统相承。李莲英贴宫门口站着,喜气洋洋。在这个场合他最得意,指挥人往三个桌子献菜,丝毫不能错乱。宫门口外上菜的太监,按照品级排列好,不算李莲英,由宫门口外的门坎算起,到寿膳房的门坎止,不多不少整整500个。都穿一律崭新的宁绸袍,粉白底的靴子,新剃的头,透着精气神。院子里灯光通明,500太监面前每隔五步一盏灯笼,像一条火龙一样,直通到寿膳房。这就叫四金刚五百罗汉伺候西天太后老佛爷欢宴瑶池。好威风、好气派,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筵席。
  “我先插几句闲话。这500个太监都是精选出来的,年老的不要,年小的不要,一过了腊八就开始训练,不许出一点差错。据说每天练习的时候,用白布托着粗碗,有时用砖代,练一次要用两疋白布。宫里办事只求排场,丝毫不在钱力物力上打算盘。”
  “司礼的太监喊一声‘膳齐’,其实这只不过是个信号,请老太后入座罢了,膳远远没齐。老太后由里屋出来,皇帝、皇后在后面陪侍着。本来清宫的规矩,初一、十五由皇帝或皇后侍膳,何况今天是大年初一呢!老太后来到自己的座位,先不坐下,带领着皇帝和皇后先向东一桌合手致意,再向西一桌合手致意,谢天谢地,态度十分虔诚。然后太后自己端端正正在膳桌前坐下。这时四个老太监向老太后垂手请安,同时门外500太监齐声高呼:‘老佛爷——万寿无疆!’声调十分清脆,声音从近到远,传到寿膳房,传到养心殿。外面万字头的鞭炮,开始燃放起来。整个进膳期间鞭炮不许停歇,再加上西长街里响堂的鞭子声,抽得劈啪乱响。这是特制的一种鞭子,半尺来长的棒,一丈多长的鞭身子,是用几股羊肠子拧成的,又加上一尺多长的鞭梢,盘在地下像一条大蛇。抽这种鞭子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年轻的太监,鞭子一抖,鞭梢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个太监在一起抽,上下左右前后,能抽出各种不同的音响。在老太后用膳的时候,这种响声能形成一片音乐声,比爆竹有节奏,煞是热闹。据说这种鞭子的响声可以驱邪。
  “皇帝、皇后侍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老太后是最珍贵自己身体的,一杯酒饮三次。皇帝执壶,皇后把盏,双双给老太后祝福。菜分三大类:一是应节的吉祥菜,像寿比南山、吉祥如意、江山一统等等,都是寿膳房的厨子出的主意,什么好听叫什么;第二类是贡品菜,如熊掌、大犴子、飞龙(鸟名,长白山产)、鹿脯、龙虾、酒蟹等等;第三类是寿膳房按照节日膳谱做的例菜。老太后非常迷信,皇帝也很知趣,先布吉祥菜,祝福老太后万寿无疆,祝老太后吉祥如意。皇帝布一道菜,皇后念一道菜名,像念喜歌的一样,配合得很好。其实这都是张福老太监在递菜时候念道出来的。平日侍膳的张福,现在变成递菜的了。我们知道素常皇帝和皇后是冷冷清清不说话的,一年里头只有这个场合下,才彼此合作。老太后看着也高兴,再加上老太监张福甜嘴蜜舌头的,哄得老太后喜笑颜开。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节目。
  “老太监张福不知怎么向后面四个老太监一比划,四个老太监注上意了。这时张福又向皇帝使眼色,皇帝故意在一个菜里舀第三匙。站在太后身后为首的一个老太监,高声喊一句——‘撤’!声音宏亮,堂上堂下都能听见。老太后把乌木镶银的筷子一停,皇帝手里拿着匙子也一愣,皇后低眉敛目,双手下垂,老张福更吓得直哆嗦,赶紧把这个菜往下撤。这是伺候过先朝皇帝的老太监代老祖宗执行传留下来的家法。这是非常严肃的,老太后、皇帝也不能不听,告诫老太后、皇帝在任何时候也不能疏忽大意,任意吃喝,要随时小心谨慎,严守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教。这片刻堂上堂下屏声敛气显得十分肃穆。
  “最后一道饭来了,非常的珍贵,礼仪也非常的隆重。李莲英和另外两桌上菜的大太监,双膝下跪,把这道饭的捧盒顶在头上,只看见李莲英的孔雀翎子在脑袋后边乱动。张福恭敬地捧过来,打开,亲自递给皇上,摆在老太后面前。这是一盘隔年的煮冻饺子,东北叫煮饽饽,是老祖宗在进关以前过年的传统食品。吃饭不忘祖先,这从大年初一的晚上起,就要牢牢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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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金刚五百罗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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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筵完了,老太后吩咐,拣几样好菜赏给四个老太监。李莲英‘口庶’的一声,领四个老太监请跪安退下。然后太后又吩咐李莲英把今天的年菜按品级给大家分分,李莲英赶紧向外招呼谢赏,外面五百个太监齐声高呼:‘谢老佛爷赏。’
  “这样一顿晚宴才算结束。”
  听完老宫女的话,已经是深夜,窗子外面起风了。掀开窗帘看看,一片漆黑,连路灯也没有,只有警车在沉静的马路上不时地呼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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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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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不要嫌我说话口罗嗦,我说的话前腔不搭后语,想起说什么就说什么。”她笑着对我说。我说:“您是周瑜,我是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您愿意说,我愿意听。现在我像囚徒一样,出不了屋,难得有您和我谈天。”她笑着对我说:“您不嫌我说话推磨,我还接着元旦晚上的茬给您继续往下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淡淡地说:“那时越是高兴的事,这时想起来越是伤心。我想——如果不说,恐怕世界上也没有人知道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一缕忧思永远缠住她的灵魂,这是没落的人不可解脱的结局。对她来说,一则可哀,一则可怜。我解劝她说:“您身体这样好,未必不是您晚年受累的结果,想想那些与您同龄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不都早就作古了吗?古人常说,‘节食增寿,多劳增福’,人不能十全十美,您也不能不知足。”她随着也就勉强高兴起来,说:“今天我说高兴的事,再也不惹您跟着我伤心了。”她开始回忆地说:
  “当元旦晚上老太后吃夜宵的时候,寝宫里的人就多了。崔玉贵、陈全福等有头有脸的太监全来了。李总管向我一递眼色,我明白了,是对我有话说。我悄悄地退出寝宫,站在廊庑下西边福鹿的旁边。储秀宫的殿廊下有青铜铸的鹤、鹿同春的陈设。我们习惯管鹤叫寿鹤,管鹿叫福鹿,我就靠在福鹿旁等着他。这儿离西偏殿较近,那是我们小姐妹聚会地方,免得我害怕。因为福鹿可以遮住我的身体,在宫灯的红光底下是看不清我的。上夜的太监走过来,我向他点点头,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不理我了。一会儿李总管出来了。那时他已经是近六十五六岁的老人了,瘦高的身躯已经有些向前弯曲,走路也显得有些蹒跚,看得出他是强打精神当这份上差的。他问我:
  “‘你见到你干阿玛了吗?’这是指梳头刘说的。
  “我说:‘见到了,今天我特意起个早,当宫门刚开,我阿玛进宫的时候,迎面我给他磕三个头。’他们旗下人的习惯,未出嫁的闺女是不拜年的,这里我迎面磕三头,大年初一是把他当亲爸爸看待,特别亲近尊重。我干阿玛给我二两一锭的银锞子,用红纸包着,拱手还礼说:‘姑娘新禧,节下忙,我不能到你府上看望你的阿玛去了,这一锭银子请你捎给你阿玛买碗茶喝吧,请恕过我礼不周全。’我替我阿玛请安谢过了。
  “李总管夸我说:‘好荣儿,真懂事。今天我分赏菜,特给你干阿玛留了一份,他一年起早贪晚的不容易,这也算我们老弟兄的一点心意。明天早晨,你干阿玛差事下来的时候,你交给他,不用提我,他一看就明白。另外,我给你阿玛留两碗,这是福菜,老太后赏的,让你全家也分享点福。我已经给你阿玛捎信去了,让他明天上午来看你。清早起来,赏你半天假,你就可以不去当差了。’
  “这是李总管对我特殊的照顾,须要知道,他是老太后手下说一不二的红太监,连王爷、贝勒、军机大臣见他的面都很难,能给我这样的脸,我哪能不感激呢?我请跪安含着眼泪答应了。元旦晚上是不许哭的,我不敢含泪回寝宫,只好先到西偏殿内停留一会儿。没想到大家刚吃完炸年糕,桌子上摆着砂仁、焙杏核等,大家正在殿里喝茶,围着张福大叔说闲话,偏巧小娟子眼尖嘴快,一眼就看出我流过眼泪。她坐在美人肩的靠椅上,眼睛看着屋顶的天花板,头摇得像拨郎鼓似的,用手拍拍福大叔,大声俏皮地说:‘大年初一的晚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洗脚水。要是我呀,把后槽牙咬碎了,也犯不上冲着西北风去流猴尿!’她说话像风一样,又脆又快,把大家都逗笑了。当然,我也笑了。我挨了一顿窝心炮,可骂得我心里头怪舒服的。恰好寝宫廊子里传来了叭——叭、叭,一长两短的信号,我知道这是春苓子在叫我,我赶紧擦擦眼皮当差去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二。
  “等梳头刘当差下来以后,我把赏菜交给他,这当然是份上上的贡菜。他非常感谢李莲英,说‘他没有忘掉从小提扫帚棒的弟兄’(从小在一起当差)。这就是李莲英厚道的地方,他对待底下人从来不不扣,有本事对那些总督巡抚用去,一伸手要个一万八千两的银子。可是跟围在他手底下转的人,决不鸡毛蒜皮地算小账。李莲英经常说:‘眼前,摆着现成的河水,我为什么不借机会洗船呢?只要差事上让我‘针’过得去,我一定让‘线’也过得去。’须要知道,当太监的好人稀,他们整天闷着头琢磨坏主意,什么邪的、凶的、狠的主意全有,但对李莲英叫声‘李总管’,还是心悦诚服的。我不是替李莲英死鬼翻案,说实在的,底下的人很少有人咬牙切齿恨李莲英的。这是我亲身的体会。
  “正月初二,是一个最风光的日子。
  “我送走了梳头刘,就要开始打扮自己了。
  “我曾经说过,清宫的宫女是严格要求朴素的,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十月)外,平常是不许穿红和抹胭脂。谁要打扮得妖里妖气,说不定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丢人是大事,让执法的太监把衣服一扒,裤子褪下来,一点情面不留,露着白屁股(内廷的规矩,挨打,是要肉直接挨到板子的,不许垫中衣),趴在廊庑的滴水下,一五一十地挨打,打死也不许出声(跟太监挨打不同,太监挨打不脱中衣,要大声求饶),挺大的大姑娘,臊也得臊死。所以我们的打扮都是淡妆淡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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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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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换上紫红色春绸丝棉的棉袄,青缎子沿边,金线的绦子,高高的到耳垂下的领子,领子上沿着灰鼠脊子出锋的边。外面罩个葱心绿的大背心,由领子往上是双绦子万字不到头的图案,蝴蝶式的青绒纽绊,缀着精巧镂刻的铜纽扣。最最重要是脚下那一双鞋,那叫做——五福捧寿的鞋。鞋帮两边飞着4只蝙蝠,是用大红丝线绣的,鞋尖正中有一只大蝙蝠,特别加心绣的——是底下要垫上衬才绣出来的,好让蝙蝠鼓起来。鞋口的正中间,要绣一个圆的‘寿’字,大蝙蝠张着翅膀捧着这个圆球似的‘寿’字。‘寿’字中间嵌上一颗珍珠,嵌在‘寿’字的中心,也正对着蝙蝠的头。蝙蝠头的两侧有两个黑点,是眼睛,眼睛正看着这颗珠子。这双鞋就是我们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储秀宫伺候老太后亲近的人,是没有资格穿这样鞋的。我们穿着这样的鞋走到哪里红到哪里。这样的鞋也只许过年和万寿节穿。我们就凭这双鞋走在西二长街的甬路上,连老一点的太监都要躬身行礼,他们往甬路旁一站,问一声‘姑娘新禧’;小太监则就要退到甬路旁一丈多远,两手下垂站好,低着头,当你走近的时候,才恭恭敬敬向你请个安,轻声问一句‘姑姑好’!连眼皮都不敢向上翻一翻——这就是我们的威风!”
  她像小溪流水一样,潺潺不断地谈了一长串的话,里面有辛酸也有欢快。我劝她休息一会儿,喝一点茶。她兴犹未尽地长吁了一口气,花盆底鞋接着往下说:“穿这样的鞋也不是件容易事,要像考举人考进士一样,三更灯火五更鸡,起早贪晚,苦熬几年才能办到。我们替姑姑包千层底,缉鞋口(缉音期)、绱鞋、楦鞋,尤其是缉鞋口,口外面要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锋,针非常难拔,甚至做一针,须要用牙咬着拔针。我们辛苦做了三四年以后,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不定哪一天,姑姑才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你也做一双试试穿吧!’这样的轻声,像蚊子叫一样,但在我们听来却如春雷震耳,马上屏气敛足,蹲下身请安道谢。小姐妹们也立时传扬起来,某某可以穿五福捧寿的鞋啦,表明你是伺候老太后的近人,都来羡慕你。从此,你走到哪里受恭维到哪里。宫里的人就这样的势利眼!只要你有一点势力,大家像苍蝇一样,围着你乱转。”
  一口气说完了鞋的故事,她那兴奋劲才稍稍过去一些,喝一口水,眼睛看着窗子的外面,默默地沉思着。这时,谁要打搅她,她会不高兴的。
  她愣了一会儿神后,渐渐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继续往下说。她说话像剥卷心菜一样,一层一层地往下剥,层次非常清楚。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了,所以她半开玩笑地说:
  “说书的管我们叫宫娥彩女,正当职业好像就是搽胭脂抹粉。其实并不是这样。我记得从前跟您说过,我们宫廷里头讲究的是珠圆玉润,可以说这是美的标准,并不是大红大绿。宫廷风度,不论皮肤或穿的、戴的,要由里往外透着柔和滋润。这话很难说清楚,譬如搽粉吧:
  “我们白天脸上只是轻轻地敷一层粉,是为了保护皮肤。但是我们晚上临睡觉前,要大量地擦粉,不仅仅是脸,脖子、前胸、手和臂都要尽量多擦,为了培养皮肤的白嫩细腻。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必须经过长期的培养才行。我们宫里有句行话,叫‘吃得住粉’,就是粉擦在皮肤上能够融化为一体。不是长期培养,是办不到的。有的人脸上擦粉后,粉浮在脸上,粉底下一层黑皮,脸和脖子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痕迹,我们管这个叫‘狗屎下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们的皮肤调理得要像鸡蛋清一样细嫩、光滑透亮。老太后是个好胜的人,这样跟老太后出门,在王公贵妇人面前才不致让人比下去。要不,和人家一比,像个小蠢鸡子似的,以后太后再也不带着你了。老太后把我们和装饰品同等看待,别人的装饰品不能胜过老太后。肃王福晋长得很漂亮,头梳得也精巧,耳坠的翠玉照得半边脸都是绿的,把皇后、小主们都比下去了。老太后很生气,叩见时始终没给她好脸。所以我们打扮也有职务上的关系。”
  憋在心里的多年郁闷情绪,像沉渣似地淤积在她的心底,一经回忆的搅动,便又浮泛起来。所以她不嫌絮烦地说了很长时间,随后她又像说秘密似地笑着对我说:
  “您知道,多么庄严的金銮殿,必须让瓦匠在殿顶上先撒尿;多么珍贵的燕翅席,必须让厨子先尝第一口。老太后多么精致的化妆品,也必须由我们先试新。譬如拿胭脂说吧。
  “差不多一过了阴历四月中旬,京西妙峰山就要进贡玫瑰花,宫里开始制造胭脂了。这事自始至终要由有经验的老太监监督制造。老太后的精力非常旺盛,对于这些事也要亲自过目,所以我们也随着参与了这些事。
  “首先,要选花。标准是要一色砂红的。花和花的颜色并不一样,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把花放在一起,那颜色就分辨出来了。一个瓣的颜色也不一样,上下之间,颜色就有差别。因此,要一瓣一瓣地挑,要一瓣一瓣地选。这样造出胭脂来才能保证纯正的红色。几百斤玫瑰花,也只能挑出一二十斤瓣来。内廷制造,一不怕费料,二不怕费工,只求精益求精,没这两条,说是御制,都是冒牌。
  “选好以后,用石臼捣。石臼较深,像药店里的乳磨,但不是缩口,杵也是汉白玉的,切忌用金属。用石杵捣成原浆,再用细纱布过滤。纱布洗过熨平不许带毛丝。就这样制成清净的花汁。然后把花汁注入备好的胭脂缸时。捣玫瑰时要适当加点明矾。说这样颜色才能抓住肉,才不是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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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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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把蚕丝绵剪成小小的方块或圆块,叠成五六层放在胭脂缸里浸泡。浸泡要十多天,要让丝绵带上一层厚汁。然后取出,隔着玻璃窗子晒,免得沾上尘土。千万不能烤,一烤就变色。
  “用的时候,小手指把温水蘸一蘸洒在胭脂上,使胭脂化开,就可以涂手涂脸了,但涂唇是不行的。涂唇是把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一转,或是用玉搔头(簪子名)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点唇。老太后是非常考究的,对这些事丝毫也不马虎。
  “我们两颊是涂成酒晕的颜色,仿佛喝了酒以后微微泛上红晕似的。万万不能在颧骨上涂两块红膏药,像戏里的丑婆子一样。嘴唇要以人中作中线,上唇涂得少些,下唇涂得多些,要地盖天,但都是猩红一点,比黄豆粒稍大一些。在书上讲,这叫樱桃口,要这样才是宫廷秀女的装饰。这和画报上西洋女人满嘴涂红绝不一样。
  “我拖拖拉拉说了一大篇没用的话,该说正经的了。”她微笑着说:“人们都知道老太后注重修饰,所以我说得详细一点。
  “我早晨梳洗打扮完了,拿上小包裹,小太监跟着(宫女不许单人行走),先到永寿宫西配殿,这里是李莲英、陈全福歇脚的地方。陈全福拿起一个包裹说,咱俩一块走,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是想借着我这条小水沟,向外面流点脏水。我乖巧地把陈全福的小包包在我的包里。
  “我又要节外生枝地说几句话了。太监出入神武门只许空身进,空身出。一般的王爷贵人都进东华门或西华门,不进神武门。神武门离后宫较近,是太监出入频繁的地方。宫廷的规矩特别严,太监出入不许携带包裹,护军有权对他们搜身。只要一出顺贞门(御花园的后门,面对神武门),就是护军的管辖范围了。我们会见家属是出神武门,要走好远的一段路,所以太监要往外拿小包裹,定要找我们替他携带。再说,太监和护军例来就不和睦,护军一般都‘旗份’好,祖宗全是随龙进关的,有过汗马功劳,现在他们到茶楼酒肆里也是‘爷’字辈,根本瞧不起净身求靠的太监。可是,太监能接近太后、皇上、皇后和贵人们,护军根本沾不上边,太监常常借上头的权势,给护军点窝囊气受。光绪初年护军和太监打过几场架,都是太监占上风,上头有意无意偏向了太监,所以护军始终有些气不平。因此,太监也有意避着护军。现在把小包交给我带出,免得有口舌。
  “陈全福是个老太监。是储秀宫看宫门的头儿,属实权派。‘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储秀宫呢?但陈全福的权势,也只限在宫内,一出宫门就使不开了。所以他想往外偷运点东西,必须借机会。太监按正常来说,所挣无几,是比较清苦的,一有机会就讲究偷,可以说没有不偷的太监。今天的时机正好,人们兴高采烈地过节,人来人往也很多,再说我是老太后的贴身丫头,春节老太后赏点东西,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谁要是过问,看我把脸一翻,让他们问老太后去。——谁敢惹这份麻烦!
  “正月初二的上午,在北京还是五九的天气,属严寒季节,我梳着油光的大辫子,辫根扎着二寸多长的红绒绳,辫梢垂在大背心的下面,系着一个红蝴蝶的辫坠,头上戴一朵剪绒花,两耳黄澄澄的金坠子,脚下五福捧寿的鞋。在储秀宫里,每天呆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走在火炕的地上,腊月寒冬也不觉冷,可是一到宫外头就不同了。脚下穿着薄薄的棉鞋,冻得脚趾头像猫爪子抓似的疼。走在石头子铺的甬路上,显得有些不舒服。但为了夸耀自己的身份,显露自己的容貌,自永寿宫出来,前面有老太监陈全福给带路,后面有小太监挎着红包袱跟班,在笔直的西二长街上一路摇摇摆摆,我恨不得把五福捧寿的鞋踢到旁人的鼻子尖底下,让别人认清我是老太后的贴身大丫头。这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不论天气怎样的冷,我是照样卖弄精神。万没想到,我刚走过长春宫的宫门口,就听到后头有人高声喊着:‘土地爷放屁——神气’,‘在外头摇断了膀子,回宫里饿断了嗓子’。这显然是在奚落我了。在内宫里大喊大叫是不允许的,一定是有什么来头的大丫头,在外头故意撒疯卖味儿,把从小太监那里学来的村语野话,高喉咙大嗓门地叫出来。我回头一看,果然是隆裕主子的大丫头小宽子和秀玉。我们是一起进宫的好友,小姐妹们见面是可以任意欢笑的。三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在甬路上纵情地笑谑,惹得来往的人都注目,有的上前打招呼,表示能和我们套近乎也是份光荣。这是我一生最欢快的时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永远坠入黑暗的深渊了,我特别爱回忆这段年华,梦里有时笑醒了,但醒后环顾四周,四壁凄清,思前想后,不觉枕上沾湿了一片。我的家本无权无势,可他们红太监为什么和我家勾勾搭搭搞得很近乎呢?我恨我年轻、痴傻,不明白事理,结果落到陷阱里,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陈全福老太监到了接见处,一句话也没说,像没事的人一样,默默地坐着。他们跟我的家里人大概是早就心照不宣了,只是把我瞒在鼓里头。那时满汉还是不许结婚的,后来才知道老刘在进宫时就认了旗份了,庚子以后才准满汉通婚。不知李莲英用什么手段,把我算计到他们手里去了。几十年的委屈,我从来也没向外人吐露过,今天有机会对您说说,也让我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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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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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完一长段话以后,眼泪已经莹莹满眶了,脸向着外面的窗子,长久长久地沉默着,然后长吁一口气,说:“本来有言在先,不再惹您伤心了,结果还是让您陪着我不舒心。”
  她把宫里下层生活,琐碎地说出来,从这些细小的事件中,能嚼到其中的滋味。在我也可以算是像读《春秋》一样品尝到她的微言大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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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膳不劝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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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们的谈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所以琐碎、杂乱,何况事隔多年,专靠记忆,已经有些渺茫了。我尽量做到模糊的事不写,这样,对人对己还比较心里安稳些。
  一天早晨,外面刮着大风,在屋子里都觉得缩手缩脚的。北京冬天的气温,不决定在雪上,而决定在风上。老宫女把家务安排完了,和我瑟缩在炉子旁,任北风撼动庭户,我们只能抱着这一团火取温暖。静极无聊,她又絮絮地谈起宫中的往事。
  她开宗明义地说:“宫里的事,有的可以明说,有的不可以明说,有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有的表面是一回事,骨子里又是一回事。”她谈话的过程中,我向来不插话,以免扰乱了她的思路,只是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说:“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张福大叔告诉我的。”她的话触动了我的心事。我早就想知道点慈禧时阉人的情况,就算是片面的也好。
  “张福,我们都亲亲热热地叫他一声‘福大叔’,并不是虚情假意地叫,而是真心实意地叫。
  “这里须要说清楚,张福原名叫张德福,是专伺候老太后的太监。老太后喝茶进膳都必须由他来伺候,所以他当的是上上差。上头为了省事叫着顺嘴,就管他叫张福,我们尊敬他,也叫顺了嘴就唤他福大叔,有时亲切地叫他一声福叔。
  “他是真太监。太监熬到有油水的地步,或者偷了些贵重的东西,发了横财,就要买老婆,置公馆,成立一个像样的家,居然也就充当爷字辈来了。我们管这样的叫假老公(老公是一般太监的通称。太监是不喜欢这种称呼的,叫老公等于骂他八辈祖宗,因北京到张家口一带,管乌鸦叫老公)。福大叔不是这样的人。他孤身一个人,没有眷属,不论黑天白夜,长年住在宫里。当差小心谨慎,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专为伺候老太后似的。老太后特别喜欢他,也特别信任他。除去伺候老太后吃喝以外,煎药是最重要的事,必须由他来煎熬,老太后才放心。最可贵的是他从来不恃宠欺人,更不指手划脚地去支使人,总是低下头安心地当差,从不说一句闲话。看到别的太监阔气了,他只当没看见,默默地点点头,愣一会儿神就过去了。他经常说,他是金命人,走的又是白虎运,上克父母,下克儿女,只有孤孤单单地伺候人才能好。我们小姐妹们背后常说,太监里头也有好人,福大叔就是第一个。
  “他经常在小茶炉房,离我们歇脚的西偏殿很近。小茶炉房是禁地,一般不许可人到里边去。有时我们几个贴身的大丫头恃宠舍脸,溜进小茶炉房,沏茶或烤点体己吃的,福大叔都不肯撵我们。我对福大叔有感情,大概根源就在这里。
  “一天轮我‘上夜’(值夜),伺候老太后‘叫起’启驾以后,就没我的差事了。熬了一个通宵,渴比饿还难受。上房的用具,我们丝毫不许用,就奔小茶炉房来。这一段是松散的时间,正有闲话说的工夫。
  “他说:‘荣姑娘进宫时间不短了吧?’我分明记得这时我已经由小荣子变成荣姑姑了。宫廷里对名称职位,看得是非常严格的,可福大叔仍然唤我荣姑娘,倒感觉很亲热。
  “‘上头的差事差不多都熟习了吧?’他问。
  “‘我刚来的时候,有的差事不敢伸手。现在差事赶在头上,不伸手也不行。福叔,您还得传给我两手,免得我吃憋。’我恭恭敬敬地请个安。我这是真心学艺。在宫里求人靠脸也要擦亮了眼睛。有的人,你问他东,偏指给你西,照他指的去做,准砸锅。这就叫‘阴你’。福大叔决不会阴人的。我说:‘现在不是我的差事也落在我的头上。就说加餐吧,我就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您在老太后跟前侍膳多年,请您开导开导我。’
  “‘咳!’他叹了口气说:‘咱们哪里配称侍膳呢?只能叫伺候老太后进膳,叫当差。只有皇帝和皇后每月初一、十五伺候老太后用膳,才叫侍膳呢。不过,老太后的思虑比山高比海深。我自从由烟波致爽殿(热河行宫)伺候老太后以来,四十多年,可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太后爱吃什么。今天爱吃贡菜(各督抚进贡来的),明天也许偏吃例菜(寿膳房菜谱上的菜),后天也许爱吃时鲜(应时当令的菜)。在这件事上充分表现出天意难测来。’
  “我们在宫里头说话要加倍小心,多知心的人也不许说真心话,人心隔肚皮,也许一句错话惹出麻烦来,再者,对上头有半点不敬的话就可能落一个不好的下场。张福是个老太监,他深深懂得这些,所以他跟我说话非常有尺寸。
  “他接着说:‘不管是皇上或皇后侍膳也好,不论是我们当奴才的伺候老佛爷进膳也好,眼要精、手要灵,要瞧着老佛爷的眼色行事,老太后用眼瞧哪个菜,就往上挪哪碗菜。也许你挪的菜她不吃,那没关系,再重新挪,但千万不许问,更不许自献殷勤,像狗摇尾巴似地说:老佛爷,这个菜好吃,请您尝尝。或者说:这个菜新下来的,您尝尝鲜。照居家过日子一样,对待亲人要让一让菜,那可不行。老太后用眼皮一撩你,旁边立着执家法的太监就要呵斥一声:不许多嘴!就这样一句话,差事当下来后,也许挨几个皮笊篱(宫里掌嘴时,戴皮手套打嘴巴)。这就叫侍膳不劝膳。我的师傅怎么教给我的,我怎么告诉您。’
  “‘这不是现在才这样,这也是老祖宗多年留下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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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膳不劝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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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姑娘您该明白怎样伺候老太后了吧!’”
  她学说完了一大段张福的话以后,说:“我嘴笨,不会学话,当初张福说话时娓婉得多,让我一学就走样了。俗话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您一听就明白了,用不着我多描。”她重重地叹口气说:“我和我的福大叔早早晚晚相处了六七年,谈话的时间也较多,一晃几十年过去,合上眼好像昨天一样,福大叔和善的面容还浮在我的眼前。他低着头来到这个世界,又低着头离开这个世界。咳,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吧。”
  跟她谈话,往往是她用叹息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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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脚、洗澡和泡指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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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许可我附庸风雅的话,第一件事应该给我的陋室起一个漂亮的斋名,可惜反复思索,最恰当的莫过于叫“不登大雅之堂”。因为我写的都是吃、喝、拉、撒、睡,所谓“高人雅士们不屑一哂者也”的东西。现在又要写慈禧怎样洗脚、怎样洗澡和怎样泡指甲了。
  有一次,我问老宫女:“您说旗人和汉人最明显的区别是什么?”
  她低头沉思一会儿说:“男的我说不清楚,女人很明显,旗人是天足,汉人是缠足。”
  “我生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袁世凯当皇帝了。你们旗人已经不兴盛了,但你们的生活习惯我还能觉察出点儿,你们旗下女人的风俗习惯,对于脚也是讳莫如深的吧!”
  “您很敏感,确实是这样,尤其是上等的旗下女人,对脚很讲究。
  “旗下人虽然是天足,也并不放开了让脚随意扩张,用一句简练的话说——要底平趾敛。就是脚板儿要平,五个脚趾头要收敛在一起。所以虽不像汉人的缠足,也是从小就要受到约束,用包脚布紧紧地把脚勒住。切记,绝对不要大哥背二哥,若是二趾叠在拇趾上,将来穿鞋时,鞋前鼓起一个包,多难看呀。底平不仅要求脚,更要求走路的姿势,既不许迈里八字,也不许迈外八字。里八字像罗圈腿,外八字容易腆肚子。旗下女人走路,要求舒胸收腹,展扬大方,罗圈腿或腆肚子,多好的体型也淹没了。本来梳上两把头,穿上旗袍,脚下莲花盆底的鞋,最容易走外八字步。走路腆肚子,好像怀孕几个月似的,多让人笑话呀!
  “旗人虽然是天足,但也和汉人同样,对于脚却也要隐蔽的。洗脚、换袜子都不让外人看见。当媳妇的都是关上屋门,睡觉前才洗脚,儿子年岁大了,妈妈洗脚,全不让儿子看见,更不用说光着脚走出闺门了。老太后为了显示自己的教养,为了显示自己的高贵,为了显示自己的尊严,对于这些事是非常注意的,向来不许太监沾手。有人瞎编,说老太后腿痛,把脚放在椅子上,伸着腿让李莲英给按摩,这纯是胡说。退一百八十步说,李莲英是个丑八怪,驴脸,长下巴,大鲶鱼嘴,编瞎话的人也不会挑选对像。他们以为李莲英还像唱戏里的风流小生似的呢。所以我不愿意说宫里的事,除了费话还惹气!
  “不生闲气了,还是谈咱们的吧。老太后对于袜子也是非常考究的。用老太后自己的话来说:对鞋、袜子一点也不能委屈,稍微不合适就全身不舒服。老太后穿的袜子的原料是纯白软绸。需要知道,绸子是没有伸缩性的,所以做起来必须合脚,最困难的是当时的袜子在脚前脚后有两道合缝,前边的缝像脊梁一样,正在脚背上,这可是关键,如果线掐得不直,线又缝得有松有紧,袜子就容易在脚上滚,袜线就歪歪扭扭,因此,要求裁缝技术非常高。再说,脚的迎面袜子上有条缝,像条小蜈蚣似的,那有多难看呀,必须让能工巧匠沿着前后合缝绣上花,掩盖住合缝造成的缺陷,这样一来,每双袜子花费的工就大了。老太后的袜子不管多么精致,也只穿一次,决不再穿第二次。算起来,每天至少要换一双新的。就算绣工是非常熟练的能手,也要七、八天才能绣成一双,算来一年要用三千个工供老太后穿袜子,加上采买、原料、工匠的膳宿生活等,光穿袜子一项,老太后一年就需要一万多两银子。
  “袜子腰要高出鞋墙三四寸。袜子口是毛边,不缝,为的穿时没皱褶。穿的时候,先把袜线绷直,两边向后一拢,扎上袜带,就齐了。然后把裤腿笼在袜前头,再扎上和裤子同一个颜色的腿带,旗人的裤腿都是要绑扎起来,散裤腿是民国以后才时兴的,旗下人当时没有散裤腿的。
  “该说说老太后洗脚了。前面我说过,侍寝等于老太后的侍卫,这必须在侍寝的监视下进行。
  “很明快地说句话,老太后洗脚不仅是为了卫生,更重要的是为了保养,说穿了,有点小病小灾的,洗脚比吃药还便当。
  “在宫廷里几乎每天要由当差的御医敬献一付保平安的药方,俗称‘平安帖子’。大都是根据节气的不同,时令的寒暖温凉,老太后的饮食起居,即按气候的变化与体质的强弱而酌量开的保平安的药方。每天由太医院的苏拉送来,献给门神爷陈全福,在宫门外向上请跪安,就算公事完了。其实这是官样文章,只表明太医院的人在这里敬谨当差罢了。光开药方不取药,当然更提不到吃了。可太医院的人一定要仔细知道老太后的贵体的详细情况,吃东西怎么样?睡觉怎么样?心情怎么样?他们讲究望、闻、问、切,但每天望和切是办不到了,只能在闻、问上下工夫,一来表示忠心,二来给自己留后手,最主要的还是给老太后斟酌洗脚的药物。
  “别的宫的情况我不知道。储秀宫里把给老太后洗脚看成是很重要的事,洗脚水是极讲究的。譬如:属三伏了,天气很热,又潮湿,那就是杭菊花引煮沸后晾温了洗,可以让老太后清眩明目,全身凉爽,两腋生风,保证不中暑气;如果属三九了,天气极冷,那就用木瓜汤洗,使活血暖膝,四体温和,全身柔暖和春。当然,根据四时的变化,天气的阴晴,随时加减现成的方剂,这也可以算是老太后健身的秘密了。不吃药而能够达到健身的目的,这样的事是再好也没有了,也算是太医院的老爷们的正当差事。假如在盛夏三伏里,老太后有点肠胃不和、食欲不振,那就不能用清凉剂菊花引了。如果隆冬三九天里,老太后上焦有火,身体发燥,就不应再用热剂木瓜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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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脚、洗澡和泡指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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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用说您也能猜得出来,洗脚用的是银盆,是用几大张银片剪裁好,拿银铆钉联缀而成的,中间是木胎,边卷出来,平底,成斗形。这银盆比普通盆深,为的是泡脚方便,也是精心制做的。银盆可以防毒;木胎可以不易散热,又轻;边卷出来,可以放腿;平底容易移放,斗深为了泡脚。每次洗脚都用两个这样的盆,一个是放熬好了的药水,一个是放清水,先用药水,后用清水。老太后对于健身是从来不放松的,不论费多大的事。
  “伺侯老太后洗脚和沐浴,专有四个贴身的丫头,洗脚两个,洗澡才用四个。平常她们也干零碎活,但专职是沐浴,也是经过训练的。怎样用毛巾热敷膝盖呀,怎样搓脚心的涌泉穴呀,有一套专名和技术。洗脚时,老太后往椅子上一歪,嘴里不停地跟底下人说闲话,享受着洗脚人给搓揉的舒适,这是她老人家最松散惬意的时候,宫女常常在这时间里得到意想不到的赏赐。脚洗完后,如果需要剪脚指甲,两个洗脚的宫女中一个点起手提式羊角灯来,单腿跪下,手持着灯,另一个也单腿跪下,把老太后的脚抱在怀里细心地剪。这要有个请剪子的过程。在老太后屋里有严格的规定,不许摸刀子、剪子。如果需要用,必事先请示。伺候洗脚的宫女向侍寝的人(监视人)轻轻地说句:请剪子。侍寝的转禀老太后,老太后说句:‘用吧,还在原地方!’这时侍寝的才敢取出剪子来,交给洗脚的宫女。完毕后,洗脚的宫女请跪安退下,才算完事。差不多天天如此。
  “再说说洗澡。
  “这也和时令有密切联系。天热,洗得勤点,差不多夏天要天天洗,冬天隔两三天洗一回,都是在晚上,宫里白天没有洗澡的。
  “洗澡没有固定的时间,随时听老太后的吩咐,一般大约在传晚膳后一个多小时,在宫门上锁以前。因为须要太监抬澡盆,担水,连洗澡用的毛巾、香皂、爽身香水都由太监捧两个托盘送来。太监把东西放下就走开,不许在寝宫逗留。司沐的四个宫女全都穿一样的衣着,一样的打扮,连辫根、辫穗全一样。由掌事儿领着向上请跪安,这叫‘告进’,算是当差开始。在老太后屋里当差,不管干多脏的活,头上脚下要打扮得干净利落,所以这四个宫女,也是新鞋新袜。太监把澡盆等送到廊子底下,托盘由宫女接过来,屋内铺好油布,抬进澡盆注入温水,然后请老太后宽衣。
  “这里须要说明两件东西。一是老太后坐的洗澡用的矮椅子,一是银澡盆。
  “老太后坐的是一尺来高的矮椅子。这个椅子很特别,四条腿很粗壮,共有八条小龙附在腿子上,每条腿两条龙,一条龙向下爬,一条龙向上爬。最奇特的是活动的椅子背,既能拿下来,又能向左或向右转,即椅子背可以换位置。因为椅背上两面都有插榫,像门上的插关一样,把椅子背放入插榫里,用开关一扣紧,就很牢靠了。椅子很宽,但不长,为了老太后坐着安全,两边站人又方便,这是专为给老太后洗澡用而设计制作的。我记不十分清楚了,仿佛椅子下面还有个横托板,是为了放脚用的。
  “另样东西是银澡盆。老太后洗澡用两个澡盆,是两个木胎镶银的澡盆,并不十分大,直径大约不到裁尺(清朝用的尺有两种,一种是步尺,一种是裁尺,步尺大,裁尺小)的3尺,也是斗形的,和洗脚的盆差不多,也是用银片剪裁,用银铆钉包镶的,外形像个大腰子,为了使老太后靠近澡盆,中间凹进一块。空盆抬着觉得很轻。由外表看两个澡盆一模一样,但盆底有暗记,熟练的宫女们用手一摸就能觉察得出来,要切记:一个是洗上身用的,一个是洗下身用的,不可混淆。
  澡盆“最使人惊奇的是托盘里整齐陈列的毛巾,规规矩矩叠起来,25条一叠,4叠整整100条,像小山似的摆在那里。每条都是用黄丝线绣的金龙,一叠是一种姿势:有矫首的,有回头望月的,有戏珠的,有喷水的。毛巾边上是黄金线锁的万字不到头的花边,非常美丽精致。再加上熨烫整齐,由紫红色木托盘来衬托,特别华丽显眼。
  “老太后换上浅灰色的睡裤,自己解开上身的纽绊,坐在椅子上,等候四个侍女给洗上身。
  “要明确地说句话:这是老太后用第一个银澡盆洗上身,与其说是洗澡不如说是擦澡。
  “四个宫女站在老太后的左右两旁开始工作了。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迅速,要准确,要从容,这必须有熟练的工夫。四个宫女分四面站开后,由一个宫女带头,另三个完全看带头宫女的眉眼行事。由带头的宫女取来半叠毛巾,浸在水里,浸透了以后,先捞出四条来,双手用力拧干,分发给其他三个宫女,然后一齐打开毛巾,平铺在手掌上轻轻地缓慢地给老太后擦胸、擦背、擦两腋、擦双臂。四个宫女各有各的部位,擦完再换毛巾,如此要换六七次。据说这样擦最重要,把毛孔眼都擦张开,好让身体轻松。
  “光说屋里不行,还有等候在寝室外面的宫女,这是干粗活的,悄悄地静候着屋里的暗号。她们伺候的时间长了,也会估计时间了。听到里面轻轻地一拍,就进来四个人,低头请过安后一句话也不说,先把使过的湿毛巾收拾干净,给澡盆换水添水,做活都轻巧利落。
  “接茬还说洗澡的事。第二步是擦香皂,多用宫里御制的玫瑰香皂。把香皂涂满了毛巾后,四个人一齐动起手来。总是捞起一条毛巾拧干后涂香皂,擦完身体后扔下一条,再取再擦,手法又迅速又有次序。难得的是鸦雀无声,四个人相互配合,全凭眼睛说话。最困难的是给老太后擦胸的宫女,要憋着气工作,不能把气吹向老太后的脸,这非有严格的训练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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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脚、洗澡和泡指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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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步是擦净身子。擦完香皂以后,四名宫女放下手里的毛巾,又由托盘里拿来新的一叠毛巾,浸在水里,浸过三四分钟以后捞出,拧得比较湿一些,轻轻地给老太后擦净身上的香皂沫。这要仔细擦,如果擦不干净,留有香皂的余沫在身上,待睡下觉以后,皮肤会发燥、发痒的,老太后就会大发脾气。
  “然后,用香水——夏天多用耐冬花露,秋冬则用玫瑰花露,需大量地用。用洁白的纯丝绵约巴掌大小的块,轻轻地在身上拍,拍得要均匀,要注意乳房下、骨头缝、脊梁沟,这些地方容易积存香皂沫,将来也容易发痒。
  “最后,四个宫女每人用一条干毛巾,再把上身各部位轻拂一遍,然后取一件偏衫给太后穿在身上。这是纯白绸子做的,只胸口绣一朵大红花,没领,短袖,上面松松的几个纽绊,仿佛是起现在背心的作用。外面再罩上绣花的睡衣,上身的沐浴才算完了。
  “应该特别说清楚的,澡盆里的水要永远保持干净,把毛巾浸透以后,捞出来就再也不许回盆里蘸水了,毛巾是用完一条扔下一条,所以洗完上身需用五六十条毛巾,而水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澡盆里的水是随时舀出一些又随时添入一些热的,来保持温度,这是干粗活宫女的差使。
  “候在廊子下面专听消息的干粗活的宫女,听到里面的暗号,鱼贯地进来,先把洗上身的澡盆和用过的毛巾收拾干净,抬走,再重新抬进另外一只浴盆来。冷眼看这只盆和方才抬出去的一模一样,可老太后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洗下身的。洗下身的工具绝对不能用来洗上身。这是老太后的天经地义:上身是天,下身是地,地永远不能盖过天去;上身是清,下身是浊,清浊永远也不能相混淆——我听老太后这样念道过,道理我也说不清楚。等洗下身浴盆抬进来的时候,老太后的下身已经赤裸了,坐在浴椅上等候着别人来伺候,大致和洗上身同样的费事。等把脚擦完了以后,老太后换上软胎、敞口、矮帮的逍遥屐,这是用大红缎子做的专为老太后燕居时穿的鞋。做法和以前做布袜子相似,双层软底对缉在一起,上边蒙上一层薄膈臂,白绸子里,外罩大红缎子面,绣花,真像我们旗下姑娘出阁时,踩轿用的红绣花鞋。因为老太后年事已高,为了使老太后宴居时又暖和又舒适又吉祥,老神仙不是很多穿红鞋的么,所以做这种鞋。
  “等老太后穿好鞋离开洗澡椅子以后,洗澡就算完毕。但我还要赞美几句,油布上很少淋上水点,这不能不说宫女们工作小心谨慎和高超的技术了。
  “室里只留下司浴的两个宫女了,廊下也只留干粗活的两个人,其余的道过‘吉祥’后都退下去了。司浴的两个宫女重新给老太后舀水洗脸、浸手。与其说是洗不如说是熨,老太后用很长的时间在额头、两颊热敷。说这样能把抬头纹的痕迹熨开,70岁的人了,脸上只略显皱纹,身上的肉皮像年轻人似的白嫩,两手非常细腻圆润。这大概和她的驻颜术有关系。我不想说这些了,我再说说老太后浸指甲。
  “老太后除去喜爱自己的头发以外,也特别喜爱自己的指甲。大概都看过老太后留下的影像吧(指美国女画家卡尔给画的像),手指甲有多么长!尤其是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手指上的。养这样长的指甲非常不容易,每天晚上临睡前要洗、浸,有时要校正。冬天指甲脆,更要加意保护。
  “司沐的宫女留下两个,给太后洗完脸、浸完手和臂以后,就要为她刷洗和浸泡指甲了。用圆圆的比茶杯大一点的玉碗盛上热水,挨着次序先把指甲泡软,校正直了(因为长指甲爱弯),不端正的地方用小锉锉端正,再用小刷子把指甲里外刷一遍,然后用翎子管吸上指甲油涂抹均匀了,最后给戴上黄绫子做的指甲套。这些指甲套都是按照手指的粗细,指甲的长短精心做的,可以说都是艺术品。老太后自己有一个小盒,保存一套专门修理指甲的工具:小刀、小剪、小锉、小刷子,还有长钩针、翎子管、田螺盒式的指甲油瓶,一律白银色,据说都是外国进贡的。指甲又分为片指甲和筒指甲,大拇指属片指甲,修大拇指时要修成马蜂肚子形,片大好看。无名指、小手指属筒指甲,要修成半圆的筒子形。指甲讲厚、硬、亮、韧,这是身体健壮的表现。就怕指甲变质,起黄癍,若有迹象就要用药治了。老太后有专盛指甲的匣,对剪下的指甲非常珍惜。
  “最让人奇怪的是老太后的睡衣睡裤。睡衣的前后襟和两肩到袖口都绣有极鲜艳的牡丹花。说句眼皮子浅的话,就是大家闺秀的嫁衣也没有那样漂亮。两条裤腿由裤腰到裤脚绣的也满是大红花。我们旗人一般的穿戴,有30丢红、40丢绿的说法。30岁开外的人就不要穿大红的了,40岁开外的人就不要穿大绿的了,要给后辈儿媳妇、姑娘们留份儿。可老太后快70岁的人了,睡觉还要穿大红绣花睡衣,真不知道是什么讲究。睡觉躺在被窝里还穿花衣服给谁看呀,又是个老寡妇!
  “老太后是那样爱美的人,而且年轻的时候又是色冠六宫,由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底下踩的,没有一处不讲究。旗人穿旗袍跟汉人穿裙子不一样,脚是明显地露在外面的。她的脚当然是底平趾敛了,现在老了,无须对脚进行控制了,所以晚上睡觉两只脚赤裸着,不再穿睡袜之类的东西。老太后日理万机,不管有多复杂的大事,只要头一沾枕头,一会就酣然入睡,在门外值夜当差的人都能听到老太后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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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脚、洗澡和泡指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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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伺候过老太后洗脚和洗澡。宫里的事是不关己事不开口,好多的事都是凭眼睛看,靠耳朵听得来的。从来也没有人传授过,所以全是一知半解。一开始我是小尼姑跟着大尼姑走,人家烧香我跟着烧香,人家拜佛我跟着拜佛。问一句为什么,就许问出毛病来,最轻是吃白眼挨申斥:‘就怕把你当哑巴卖了!’‘欠用火筷子把你舌头拧下来!’何必自讨没趣受这样的抢白呢?后来当了侍寝,又当了掌事儿的,就不得不留心了。李莲英时常向侍寝的宫女问老太后的贵体情况,有时太医院的人也求老太监向姑娘们问老太后福体如何,这时我才知道宫女、太监、太医院的人都互相通气。李莲英也借着这些关系向各处卖人情。我记得民国初年,有一家浴池向我问老太后洗澡用的药方,我说,老太后洗脚确实用药,而且经常变化;洗澡,我没看见过用药,因为老太后洗一次澡要用五六十块毛巾,用完的毛巾都是雪白雪白的,不变色,用过药的毛巾则会变色。所以我的观察是洗澡不用药。但不久市面上御用的洗澡药就出现了。我猜那是假的。
  “老太后洗澡确实是分上下身,而且分得非常严格,这并不是为了讲卫生,而是迷信。据说上身干净,下身脏,上身代表红运,下身代表黑运,决不能让黑运压红运。老太后是一辈子万事亨通走红运的,哪能让黑运压下去呢?这样的事,老太后是确信不疑的!我们是底下人,不敢估量老太后的心,大概因为牡丹是秀冠群芳即花中之王吧,所以老太后才喜欢它,睡衣要穿绣着大红牡丹的,至老不衰。老太后确有天下第一人的思想,使的用的东西,都要自己占天下的独一份,她自认没有人比她更高贵的了。”
  老宫女这样为我絮絮地谈些往事,我听了不禁低头沉思:中国人硬把人的身体分为上下两半截,大概是起源于宋代的理学家吧?根据所谓太极图说,太极生两仪,上浮者为天,下沉者为地,就把这种说法硬往人的身体上套,于是把人身分成两半截,上身为天、下身为地,天尊地卑,因此,洗澡也要分上下身了。不过理学家们还不至于堕落到迷信的地步,他们自认为是仲尼之徒,还遵守着孔老夫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教导,对于神仙怪异的事,采取回避不谈的态度。但一旦传到宫里头,这里是等级思想、封建迷信集大成的地方,于是就成了老太后洗澡要严格区分上下身,不许黑运压红运的讲究了。这种思想和这类的事,不一定起源于老太后,也许早已有之。然由老宫女说出来这些屑微小事,也是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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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富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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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一阵心血来潮,想起了过去的一首歪诗:
  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敝乡。
  敝乡文章属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
  三江,指的是江苏、浙江、江西。这些地方全是鱼米之乡,也是文风极盛的所在。像这种钻牛犄角尖式的宝塔诗,也正好用来赞美夏天的颐和园。这首歪诗,用自由诗体活剥下来就是:
  北京最好的景色是颐和园,逛颐和园最好的季节是夏天;夏天颐和园里最好的地方属乐寿堂,乐寿堂极出名的是天棚——
  啊!那真是举世无双!
  诗的节奏虽然用的是俗气的锣锤子韵,但也顾不了那些了!
  夏天的颐和园,尤其是初夏,用老宫女一句口头语来说:“不用提多美了!”湖水已经变成深绿色了,湖面上的浮萍像大钱一样,东一片西一片地漂浮着,新生出来的荷叶在朝阳下舒展开了手掌,过冬的鱼经过春天的恢复,已非常活跃,正是欢快嬉逐的季节。颐和园的鱼是不许捕捞的,那是老太后的放生池。西天王母娘娘不是有放生池吗?当然老太后也应该有。放生池内自然是不许捕捞的,谁要是擅自捕捉,那就砍头不赦。因此老鱼也逐年多起来,围绕新生的荷叶,浮在水皮下沐浴着和煦的阳光,真是“老鱼吹浪动新荷”。这种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景象,充满了整个颐和园。
  老宫女历来是文静的,不论她多忙多累。早饭吃完了,把泡好的豆子捞出来,又要开始作长时间的摇磨了。她慢慢地摇,边摇边说,我细细地听。我敢说,我说话的艺术很多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她说话永远要先有个引子,就像吃酒筵一样,先吃冷荤,引你开了胃口,然后再上大菜。老宫女渐渐仰起了头。眯起了昏暗的眼睛,仿佛什么也不看,长时间不说话,这是她的习惯。她终归叹了口气说:“说话真难啊!”她已经开了头,我就不需要言语了,他会絮絮地把一片话说给你听的。
  “说话要有一个好的环境,容你把话说周全了,听话的人也要有点修养,细细地品尝。我最怕对驴弹琴。你这里话还没说完,他那里就发急躁了,扬鬃大叫,起蹶子来了。所以我不说话,我不爱理这样的人。”这话不知听她说过多少次了,可能是她的心病。她最讨厌那种只图新鲜热闹不懂味道的人。
  “不读哪家书不识哪家字。没在乐寿堂住过,没伺候过老太后,就不知道乐寿堂怎样回事,容我细细跟您说。
  “我不说什么零碎,先从环境和天气说起。谁都知道,一过清明节,北京的天气就逐渐暖和起来了。随着天气的变暖,各式各样的昆虫也都旺盛起来。到五月节,天也显得长了,黄昏是最好游玩的时间,可洋槐树花开,白蛉子来,白蛉子是比小米粒稍大些的小白蛾子,被它叮上一口,奇痒,会起大包的。再说颐和园四周全是水洼洼,种的是稻子,颐和园的后山更是野草丛生,白天蠓虫子、小咬、瞎虻到处有,夜晚扑灯蛾、蚊子乱飞。天气越是晴朗,人越是应该玩的时候,虫子越多,‘五月十五伸嘴儿,八月十五伸腿儿’,直到八月节,虫子才收敛点。再说高脚花斑的蚊子,有毒,专在白天叮人。在这个时候,不想办法把老太后保护起来,那不等于大逆不敬吗?如果那样我们一群伺候人的也随着全高升了,都成了曾国藩啦——曾国藩长了一身癞,整日的手不停搔。一旦我们被叮了一身包,整天手不停地抓,那成什么体统!
  “老太后对这些事是深有感受的。也是在颐和园的一天傍晚,不知看什么高士的一幅画,我根本不懂,画是挂在墙上的。画上有一个秀才式的人物,背倚在船上,横吹一支笛子。小船漂浮在水面上,船后一片疏散的荷花,头顶上一轮明月,岸边有两棵老柳树。我刚给老太后敬上一袋烟,在一旁侍立着。老太后心神悠闲地看着画,看着看着,嘴角上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个活人,早让蚊子叮跑了。’我在一旁只好拾笑。老太后是最讲究实际的,不赞成这种玄虚的意境。
  “避蚊虫最好的办法是给老太后搭天棚。
  “乐寿堂的天棚不同于北京一般大宅门的。北京大宅门讲究‘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死玩意,活东西,都是摆阔气,壮门面,讲样子的。乐寿堂可不行,伺候老太后要实实在在的,猫盖屎的事绝对办不到。
  “具体地说,给老太后寝殿搭天棚,目的是做成一个大蚊帐,把宫殿罩起来。而这蚊帐是非常的大,包括整个乐寿堂。对天棚的要求也必须是严丝合缝,不许有一点空隙往里飞蚊子钻蠓虫。
  “前边我说的天下一绝,就是指棚匠搭天棚说的。北京的棚匠出奇的巧。巧到通神的地步。只要你能画出样子,他们就能扎出来,这俗名彩活。庭院里一草一木不许移动,更不许挖坑动土,把沙篙(桅竿)往方砖地上一戳,用绳子一捆,全凭各方面的拉力,就把天棚搭起来了。不许用一尺铁丝,也不许用一根钉子。搭成起脊的天棚,飞檐鸱尾,跟正式宫殿一样。四面有通风进阳光的窗子,窗子里有像浏阳粗夏布似的窗纱,窗子根据晨昏晴雨不同的风向,可以随意地开阖。不管刮旋风还是下暴雨,天棚安然不动,不许进一星水点儿。四面都有泄水的垅沟,包括乐寿堂正殿在内。最出奇的是天棚和乐寿堂接榫的地方,好像天棚伸出长舌头一样,伸在乐寿堂的殿廊底下,把乐寿堂的雨水全接住,顺着天棚的垅沟宣泄在外面,更重要的是把乐寿堂和天棚之间的缝隙全堵死,蚊子、蠓虫绝对进不来,保证老太后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夏天。这种搭棚和光绪大婚前因贞度门失火后焚烧太和门,彩扎起来的太和门不同。那是应急,这是燕居,要由五月初到八月底,朝夕都在这天棚里,不精致实用是绝对不行的。屋里的陈设,有宝座,宝座后有八字屏风。前面也有炉、瓶等一切陈设供奉。旁边有矮榻,榻上有倚枕,即迎手,榻下有矮脚凳。总之,这里的一切据老太监们说,和养心殿一样(我们是不许去养心殿的)。记得很清楚,每年五月节吃粽子的时候,天棚已经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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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富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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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起来第一个进宫门的数不上梳头刘了,而是一个老太监领着个小太监,小太监担着两只鹦鹉蹒跚地走来。他们像钟表一样,到什么时辰干什么活,一丝也不乱。可怜的老太监,已经过了五月节了,上身穿的已很单薄了,可下身还是鼓鼓囊囊的。据说他们因为生理上的缺陷,多有淋尿的病,腰里不论冬夏,要围着大手巾,越到年老越厉害。我最初不明白,以后才知道。最明显的是膝盖上的护膝,常年缝在裤筒里,到了夏天显露得最清楚了。他们随时随地都有跪在地上的可能,不论什么地方,假山石上,沙岸旁边,该跪一定要跪,丝毫不能犹豫,所以裤筒里要常年缝着护膝。这就是当上差的难处。阔太监秋冬的裤筒子要用最好的皮子。李莲英用金丝猴皮作裤里子,又柔软又轻松又治关节疼痛。——老太监穿着臃肿的裤子缓慢地走着。他们脑子里都有一个表,不管多慢但特别准,当的差事要准时做到。他们由东边台阶上来,须要走多少步,办完差事由西边台阶下去,须要走多少步,差不多心里都有数。他们就这样面带微笑,向前躬着身子,有条不紊地伺候着老太后。小太监把两只五彩的鹦鹉送来后,挂在天棚的正门里,它俩的嘎嘎的呼声夹杂着‘老佛爷吉祥’、‘老佛爷万寿’的叫声,冲破了乐寿堂寂静的早晨,哄得老太后高兴,大家也图个顺当。清早起来谁不求个吉利呢!
  “有了天棚以后,老太后的活动就在天棚里,除解溲、洗澡、洗脚、睡觉以外,经常不进屋里。前面说过,老太后是不愿意闻吃完饭的菜味,所以膳桌摆在东南角上。这里比储秀宫宽敞多了,老太后爱豁亮,正遂他老人家的心愿。
  “送水的、送点心的在台阶上来下去,鞠躬似地走着,人渐渐多了起来。吃过早膳后,老太后照例出来遛弯儿。经常在乐寿堂外台阶下观赏一群鸽子。老太后对花鸟虫鱼、古玩玉器都爱,兴趣是多方面的,对鸽子也十分爱好。皇家的园林讲究有珍禽异兽,鸽子也是其中之一。
  “在当时,都门豢鸽形成一股风气,各王侯府第,都是几棚几棚的养,每棚百十只。聘有专门饲养人。他们争奇斗胜,因为鸽子打架斗殴,以致殴伤人的事时有发生。但最好的鸽子要数颐和园,颐和园养鸽子的太监也是师徒相传。他们最绝的是能给鸽子相面,选择雌雄鸽子配成对,能够把它们的后代的变化,直下看七到八世,预言到第几代能出好鸽子。明明看来是一只俊俏的好鸽子,他们用手一托,一拨头颈,一看眼神,便说这只鸽子没出息,孵不出好种来,它的祖先哪一代不好。判断非常准确。老太后就专养着这样一群人。
  “鸽子是恋巢的鸟。为了让珍奇的品种多生蛋又不孵雏,专供老太后玩乐,把它们生的蛋交给别的鸽子孵和喂。这叫给鸽子顾老妈子(保姆)。老太后最喜欢的是十几对墨环和十多对紫环。那真是无价宝,浑身都是白的,只是脖子上套一道项链,墨环套黑的,紫环套紫的。环到了胸部突然扩大起来,这叫带兜肚,兜肚上面带有亮光,紫红色,一闪一闪的,这叫带闪。短红嘴,砂眼,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活像贵妇人,真讨人喜欢。更有一种叫玉环,浑身乌黑,只是颈上带一道白圈,尤其珍贵,据说很难孵出纯的品种来。还有一种叫喜鹊白,身上像喜鹊的白肚子似的雪白色,头顶端端正正的长着荷包凤头,两支翅膀左七根右八根,油黑油黑的翎,真是黑白分明,加上红嘴、高粱眼,特别显眼。还有一种银灰色的小鸽子,俗称小灰,据说是山海关总兵进贡的,打出水声来(行话把鸽子叫的声音叫打水声),像一串银铃铛似的,非常好听。
  “它们吃高贵的饲料:精稻米、绿豆、黑豆、带壳高粱,另外还有宫廷不外传的秘方,时常喂绿茶叶、甜瓜籽。据养鸟的人说,甜瓜籽是鸟的接骨丹。老太后遛弯的时候,碰见小动物总是要跟它们玩一会儿。这是多么随心如意地享受人间清福的事呀!我们侍候老太后时间长了,也渐渐地明白这些花鸟的事。这全是老太后平日零碎地说,我们也零碎地记下来的。老太后从来不跟小牲口发脾气,这可以说是老太后的性格,和隆裕决不一样,隆裕主子专拿猫狗和底下人撒气。她养猫没有过半年的,也就可以知道她的脾气了。
  “您不嫌我口罗嗦,我还要往下深说一步。就拿老太后喜欢鸽子这一件事来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鸽子当差。天上飞的有鸦虎子(雀鹰子),地下跑的有黄皮子(即黄鼬,东北俗称黄皮子),这都是鸽子的致命对头。最讨厌的是鸦虎子,它不在天上飞,专在树林子深处藏。当鸽子飞起来的时候,它也跟着飞起,比鸽子飞得低,在鸽子底下打旋,鸽子怕它,于是往高处飞,鸦虎子一旋一旋地往上飞,鸽子也一旋一旋地往高处旋。飞到高空的时候,鸽子没有它飞得快,力气也没它大,就被它抓获了。它眼睛非常尖,专拣肥的吃。养鸽子的人最恨它。还有颐和园四外有好多野鸽子,掺在老太后的鸽子群里骗吃骗喝。这些都在必须铲除之列。
  “好在这些事丝毫也难不倒八旗子弟。过去皇上还专养着一帮八旗子弟陪自己玩乐。这群人上树能掏鸟,下水会摸鱼,放鹰走马,玩鸟斗鹌鹑,无所不干,也无所不能。这个衙门叫上虞处(上虞是古代管理园囿的官),叫白了叫粘竿处。现在老太后当朝,粘竿处不吃香了,好多人转入了护军。在颐和园里也正是这些人显本事的地方,拿着弩弓子,在园子边围着树转悠。这也算是他们一份正经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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