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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_8 尼尔·盖曼(英)
美国众神
她干活并不积极,总是偷偷溜出来,缠着别人讲故事和传说给她听:比奇斯小精灵和保护者的故事、荒野上的黑狗,还
有在河边徘徊的穿海豹皮的女人。每天晚上,厨房的人总是不顾乡绅的嘲笑,把一瓷碟最香滑的牛奶放在厨房门外,给
比奇斯小精灵喝。
几年过去了,艾茜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丫头。现在的她曲线玲珑,仿佛蓝色大海上的波涛一样起伏有致,一双棕色的大
眼睛总是含着微笑,栗色的秀发卷曲着披在肩头。看到乡绅十八岁的儿子巴瑟罗曼时,艾茜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时他刚
从拉格比市回到家中。那天晚上,她来到耸立在树林边的大石头旁,把巴瑟罗曼吃剩下的面包放在石头上面,面包外面
还缠绕着她自己的一束头发。第二天,巴瑟罗曼开始借故找她说话,眼睛满意地打量欣赏着她。当时,她正在他的房间
里清理壁炉,外面的天空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充满危险韵味的蓝色。
艾茜特瑞格温后来对人说,他有一双如此迷人而危险的眼睛。
没过多久,巴瑟罗曼去剑桥大学上学了。当艾茜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她被开除了。但孩子仍旧被生了下来。艾茜的妈妈
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厨娘,为了给她一个面子,乡绅的妻子说服丈夫,让艾茜这个前女仆回到她原来在洗碗间的位置上。
但是,艾茜对巴瑟罗曼的爱情已经转变为对他全家人的仇恨。很快,她找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做她的新情人,那家伙名叫
乔西亚,名声很差。一天晚上,乡绅全家人都睡着了,艾茜在半夜起来,打开侧门的门栓,让她的情人进来。趁着这家
人睡觉,他把家里的财物洗劫一空。
嫌疑很快落到在宅子里干活的某个人身上。很显然,这是有内贼打开了门(乡绅的妻子坚持说她亲自锁上了门闩)。肯
定有人知道哪里是乡绅放银器的地方,还有他放钱币、期票的抽屉。艾茜坚决否认任何怀疑,直到乔西亚霍尼尔被
捕。他当时正在埃克塞特市的一个杂货店里,准备把乡绅的一份票据转卖给别人。乡绅认出了自己的票据,结果霍尼尔
和艾茜都被送上了审判席。
那个时代的刑法十分残忍,草菅人命。霍尼尔被当地法院判处死刑。但是法官很同情艾茜,因为她还年轻,或者是因为
她有一头栗色的秀发。总之,他只判处她流放七年。她被押送到一艘叫“海王星号”的船上,船长名叫克拉克。就这
样,艾茜出发前往卡罗莱纳州。在路上,她说服了船长,让他成了她的同谋,带着她一起返回英国。她要做他的妻子,
和他一起去伦敦他母亲的家,那里没有人会认出她来。装犯人的货舱装满棉花和烟草,海王星号返航了。对于船长和他
的新娘来说,这是一段平静安宁、充满快乐的航程。他们俩好像一对爱情鸟,或是比翼双飞的蝴蝶,无休无止地拥抱对
方,向对方赠送表达爱情的小礼物。
抵达伦敦后,克拉克船长把艾茜安置在他母亲家,老夫人把她当作儿子的妻子,接受了她。八周之后,“海王星号”再
次出航,一头栗色秀发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在码头告别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回到婆婆家中。老夫人正好不在家,于是
艾茜自己动手,拿了一幅丝绸,一些金币,还有一个老夫人放纽扣用的银罐。把这些东西包裹好之后,艾茜消失在伦敦
的妓院里。
又过了两年,艾茜成为一个熟练的商店扒手。宽大的裙子可以隐藏许多赃物,主要是丝绸和昂贵的蕾丝花边。她过得很
不错。艾茜将她的成功脱逃归功于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的所有精灵们,特别是比奇斯小精灵(她很肯定,他的影响力已
经扩展到伦敦来了)。每天晚上,她都把一木碗牛奶放在窗台上。她的朋友们嘲笑她,但她无疑是笑到最后的一个。她
的朋友纷纷得了梅毒或淋病,而艾茜却还是健康得活蹦乱跳。
差一岁满二十那年,命运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坐在舰队街旁边的十字叉子酒店,就在贝尔广场不远处。这时她看到一
个年轻人走进来,坐在壁炉旁,显然是刚从大学里毕业的。太好了!飞来的肥鸽子,正好拔毛下锅,艾茜暗想。她坐到
他身边,告诉他说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她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动作更谨慎的手则悄悄探进了他的
表袋。就在这时,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然后一沉。仿佛雷雨来临前、夏日晴空中那抹危险蓝色的
眼睛,再次凝视着她的双眸。然后,巴瑟罗曼少爷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因私自从流放地逃归而被关进伦敦西门监狱。艾茜被判有罪,她没有向任何人提出申诉,恳请减轻刑罚。但是,城里
负责评估减刑请求(一般来说,减刑理由都是编造出来的)的夫人们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艾茜确实已经怀孕了。至
于孩子的父亲是谁,艾茜始终不肯吐露,
她的死刑再一次改为流放,但这一次是终生流放。
这次她搭乘的是“海洋处女号”,船上一共有200名流放犯,都被关在货舱里,像一群运到市场上贩卖的猪。流感和热病
在犯人待的货舱里蔓延,货舱拥挤得几乎无法坐下,更不用说躺着了。一个女人在货舱后面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了,犯人
们是那么拥挤,甚至无法把她的尸体从里面运出来。最后,她和她死掉的婴儿一起,被人们从货舱后面的一个小舷窗推
了出去,直接抛进波涛起伏的大海。艾茜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她奇迹般地保住了胎儿。
在此后的一生里,她经常在做噩梦时梦到自己还待在那个货舱里。然后,她便会在尖叫声中醒来,喉咙里仿佛还弥留着
当时的感觉和恶臭。
“海洋处女号”在弗吉尼亚州诺福克港口停靠,一个小种植主买下了艾茜的卖身契。他是一个种烟草的农夫,名字叫约
翰里查德森。他的妻子在生下女儿一周后死于产后热,所以他的家里急需一个奶妈和做所有家务的女仆。
艾茜给自己的男婴起名叫安东尼,后来她说,她最后一任丈夫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她知道这里没有人可以反驳她的说
法,说不定她真的认识某个叫安东尼的男人)。她的儿子和费丽达里查德森一起喝她的奶水长大。她雇主的孩子总是
优先得到哺乳,所以她长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高挑强壮,而艾茜自己的儿子,由于只能喝剩下的奶水,长得瘦小虚
弱,像得了佝偻病。
孩子们不仅喝她的奶水,还从她那里听来了那些传说故事:住在矿井下面的蓝帽子和诺克精灵;莆克,最爱恶作剧的精
灵,它比戴着红帽子、长着短鼻子的比奇斯小精灵还危险;至于比奇斯小精灵,渔夫总是把捕捉到的第一条鱼留在岸边
留给它,在收割的季节,新烤出来的第一条面包也一样要留在地里,以求能有一个好收成;她还给他们讲苹果树精的故
事:老苹果树成精后就能开口说话,只有收获的第一桶苹果酒才能安抚它们,把苹果酒倒进它们的根里,它们才会保证
你第二年能有好收成。她用康沃尔郡的绵软腔调给他们讲述古老的歌谣,告诉他们必须提防哪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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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在沉思,
橡树让人们互相仇恨,
如果你深夜不归,
代替你四处溜达的是柳树人。
她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完全相信,因为她自己就坚信不移。
农场慢慢兴旺起来。艾茜特瑞格温开始每天晚上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房子后门外面,献给比奇斯小精灵们。八个月后,
约翰里查德森轻轻敲响艾茜卧室房门,走了进来,问她能否尽到一个好心女人的职责,安慰他这个孤独的男人。艾茜
告诉他,他的言行让她太震惊了,心灵受到巨大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寡妇,一个比奴隶地位好不了多少的有卖身契约
的仆人,现在竟然又被人当作妓女一样对待,而这个人又是她如此尊敬的人。按照规定,有契约束缚的仆人是不可以结
婚的,而他居然想折磨她这么一个可怜的被流放的姑娘,真让她无法想象。她深棕色的大眼睛含满泪水,约翰里查德
森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向她道歉。接着,约翰里查德森激动起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在走廊里,他单膝跪下,主
动结束了她的卖身契约,并向艾茜特瑞格温求婚。她接受了他的求婚,但在缔结合法婚姻、从阁楼的小房间搬进前面
的主人房之前,她不会和他同眠共枕。后来,约翰里查德森的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妻子在镇子上遇到他,大家都说新的
里查德森太太真是个美人。这让约翰里查德森感觉非常得意。
不到一年,她生了一个男孩,和他的爸爸和姐姐一样,是个白肤金发的孩子。他们给他起名叫约翰,和他爸爸的名字一
样。
星期天的时候,三个孩子到当地教堂听旅行传教士讲经。他们还进了小学,和其他小农场主的孩子们一起学习字母和算
术。艾茜则让他们了解最神奇的比奇斯小精灵的魔力。这些小精灵总是戴着红帽子,眼睛和衣服的颜色像河水一样碧
绿,他们长着翘鼻子,老是可笑地眯缝着眼睛。只要乐意,他们就能迷惑你,把你引上错误的道路。抵御这一招的办法
是在一边口袋里放一撮盐巴,另一边口袋里放点面包。孩子们出门上学时,他们每个人都放一点盐巴在一个口袋里,另
一个口袋里是面包——这是生命和土地的象征,能确保他们平安从学校回到家中。果然,他们每次都能安全回家。
孩子们在生活舒适的弗吉尼亚群山中长大了,长得又高又强壮(只有安东尼例外,他是她的第一个儿子,总是体弱多
病,脸色苍白)。里查德森一家人都很幸福,艾茜也尽自己的努力爱她的丈夫。结婚十年后的一天,约翰里查德森突
然牙疼,厉害得让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大家把他送到最近的镇子里,在那儿把牙齿拔掉。但是已经太晚了,血液感染让
他脸色漆黑,呻吟着死去。他被埋葬在他生前最喜爱的一棵柳树下。
里查德森的寡妇单独管理着种植园,等待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她管理着所有的契约仆人和奴隶,管理一年又一年收获种
植的烟草。她在新年来临时把苹果酒倒进苹果树根下,在收获季节把新烤出炉的长条面包放在田地里,而且总是在后门
门口放一碟牛奶。种植园越来越兴旺,里查德森的寡妇获得了做生意时不好对付的名声。虽然不好打交道,但她的种植
园收成总是那么好,而且她从来不以次充好销售她的商品。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接踵而至的是不幸的一年。她的儿子安东尼在一次激烈争执中打死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争执的
起因是种植园的未来和费丽达的婚嫁。有人说他并不是有意想杀死自己的兄弟,只不过那愚蠢的一拳打得太重。但也有
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安东尼逃跑了,留下艾茜亲手把自己最小的儿子埋葬在他父亲身边。有人说安东尼逃到了波士顿,
也有人说他跑到南方去了。他的母亲却认为他乘船去了英国,加入乔治国王的军队,镇压叛乱的苏格兰人。两个儿子离
去之后,种植园空荡荡的,充满哀伤的气息。费丽达精神憔悴,仿佛她的心都已经碎掉了,无论她的继母说什么做什
么,都无法让她再次绽出笑容。
伤心归伤心,她们需要一个男人来打理种植园。所以费丽达和哈里索姆结婚了。他当过船上的木匠,厌倦了大海,梦
想在陆地上讨生活,住在一个和他出生长大的林肯郡的农场一样的庄园里。里查德森家的种植园和英国农场并没有多少
相似之处,但哈里索姆相当喜欢这里,他感到十分快乐。费丽达和哈里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活到成年。
里查德森的寡妇很想念她的儿子们,也想念她死去的丈夫,尽管在她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公道的男人。费丽
达的孩子也会缠着她讲故事,她给他们讲荒野上的黑狗、红帽子和血骨人,或者苹果树精的故事,可是他们都不感兴
趣。他们只喜欢杰克的故事——杰克和豆子,杀掉巨人的杰克,或者杰克和他的猫还有国王的故事。她像喜欢自己亲生
孩子一样喜欢这些孩子,尽管有时候她会叫错他们的名字,叫出那些很久以前死掉的人的名字。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的日子,她把椅子搬到厨房后的花园里,坐在那里摘豆子剥豆壳,晒着太阳。即使在弗吉尼亚暖洋
洋的日子里,寒冷还是钻进了她的老骨头。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温暖的阳光是一种享受。
里查德森寡妇用苍老的双手剥着豆荚时,她开始幻想,如果能再次走在家乡康沃尔郡的荒野和悬崖峭壁上,该是多么幸
福呀。她回忆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坐在海边卵石沙滩上,等着父亲的船从灰蒙蒙的大海上归来。她打开豆荚,把饱
满的豆子剥进一个陶土碗,剩下的空豆荚丢到围裙兜里。她的手现在已经布满青筋,不太灵活了。这时,她发觉自己在
回忆早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而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如何用灵活的手指夹出别人的钱包,偷窃昂贵的丝绸布
料……她又回忆起西门监狱里的看守告诉她,距离她的案子上庭受审还有十二周的时间,她是个漂亮姑娘,如果她能在
这段时间内把肚子搞大,就可以逃脱绞刑架。她想起自己如何转身面对墙壁,勇敢地拉起裙子。她既恨自己,又恨那个
看守,但是她知道他是对的。腹中的小生命意味着她又能从死神手里多骗来一点时间……
“艾茜特瑞格温?”一个陌生人问她。
里查德森寡妇抬起头,五月的明媚阳光被面前这个人挡住了。“我认识你吗?”她问,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绿:蒙着灰尘的绿色紧身格子呢绒裤,绿色的夹克衫,还有暗绿色的外套。他一头胡萝卜红
色的头发,正歪着嘴巴微笑着看着她。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看着他就觉得很高兴,但还有别的某种十分危险的东
西。“你可以说你认识我。”他说。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她,她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在他那张像月亮一样圆的脸上寻找熟悉的线索。他看上去和她的外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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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年轻,可他却叫出了她年轻时用过的名字。还有,他声音里带着英国北方人才有的喉音,那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腔
调,和她熟悉家乡的岩石、沼泽一样。
“你是康沃尔郡人?”她问。
“是的,我是你的老乡。”红头发年轻人说,“或者说,过去是你的老乡。可现在,我来到了这个新世界,这儿的人没
有把麦酒或牛奶放在外面给一个诚实汉子喝的习惯,收获季节也没有烤好的面包。”
老妇人扶稳放在大腿上的那碗豌豆。“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她说,“那我对你完全没什么意见。”她听到了
费丽达在房间里冲着某个仆人发脾气的声音。
“我对你也没意见。”红头发的家伙说,他脸上有一点哀伤,“尽管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和像你一样相信传统的
人,把我带到这个没有魔法、没有比奇斯小精灵和其他种种精灵生活空间的地方来。”
“有好多次,你给了我好运。”她说。
“有好也有坏。”喜欢眯着眼睛看人的陌生人说,“我们就像风,既带来好运,也带来坏运气。”
艾茜点点头。
“愿意握着我的手、让我带你走吗,艾茜特瑞格温?”他伸出手给她。那是一只长满雀斑的手,艾茜的视力已经很差
了,但还是可以看清他手背上每一根橙红色的汗毛,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她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一下,然后
把自己青筋突起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们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生命早已离开她的躯体。她的身边还有一半没有剥掉豆荚的豆子。
第五章
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死亡如影随形时时跟随,
她是房中暂时的租客,
他却是等在楼梯上的恶棍。
——WE亨利《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星期六早晨,只有已经起床的卓娅乌特恩亚亚和他们说了再见。她收下星期三给的四十五美元,还坚持要写一张收据
给他。收据写在一张过期软饮料折扣券的背面,字很大,字母写得弯弯曲曲的。在早晨的阳光下,她显得有些像洋娃
娃,苍老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金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上。
星期三亲吻她的手,和她告别。“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亲爱的女士。”他甜言蜜语地说,“您和您美丽迷人的姐妹们,
如同天空一样光芒四射。”
“你可真是个坏坏的老男人。”她冲他摇了摇手指,然后又拥抱了他一次。“你保重,”她叮嘱他,“我可不希望听到
你离开我们的消息。”
“那种消息同样会让我悲痛不已的,我亲爱的。”
她和影子握手告别。“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说,“我也是。”
“谢谢。”影子礼貌地说,“也谢谢您那顿晚饭。”
她惊讶地挑起眉毛。“你喜欢吃?那你有机会一定要再来。”
星期三和影子走下楼梯。影子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又抽出来。一美元银币冷冰冰地躺在他手心中,比他用过的任何硬
币都更大更重。他以变戏法的传统手势握着它,手掌边缘自然放松,然后把手伸直,让硬币滑到手掌前端,用食指和小
指轻轻压住硬币,动作自然而流畅。
“做得不错。”星期三说。
“正在学,还没入门呢。”影子说,“纯技术的手法我倒是会了不少,最难的是引导观众盯着错误的那只手。”
“是吗?”
“是,”影子说,“这叫做‘误导’。”他把中指伸到硬币底下,轻轻一推,把硬币推到手掌后部,摸索着在那里轻轻
按住它。可是硬币从他手中滑了下来,咔哒一声掉在楼梯上。星期三弯下腰捡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送你的礼物。”星期三不满地说,“像这样的东西,你得把它紧紧抓在手心里才对。别再拿它到
处乱抛了。”他检查一下硬币,首先看了有老鹰的那面,然后翻过来查看有自由女神头像的那面。“啊,自由女神,她
很漂亮,是不是?”他把硬币抛回给影子,后者从空中一把接住,把它变没了。看似把它握在左手里,其实硬币在右
手,然后又把它变回来,重新出现在左手中。最后,硬币静静躺在他右手手心里。有它在那里,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自由女神,”星期三说,“和美国人拥有的众多神祇一样,源自国外。为了照顾美国人的敏感心理,法国人遮住了这
位法国女郎的丰满胸部,这才把它当礼物送给纽约。”他冲着楼梯下面一级台阶上一个用过的安全套皱了一下鼻子,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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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脸厌恶的表情,用脚尖把它踢到楼梯边上,“有人会不小心踩到上面,摔断脖子的。”他不满地嘟哝着,“就像香
蕉皮一样,只有最下流、最冷血的人才会到处乱扔。”他推开楼门走到外面,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自由女神,或者说
自由,”他们向车子走过去,星期三继续大声评论着,“其实是个婊子,只能在死尸铺就的床垫上和她干。”
“真的吗?”影子好奇地问。
“这是有依据的,”星期三说,“是一个法国人提出的根据。所以他们才把雕像竖在纽约港口:婊子总喜欢在货运垃圾
上干那种事。你想把火炬举得多高都没问题,亲爱的,但你的裙子里还是有老鼠,还有冰冷的精液从腿上流下来。”他
打开车锁,让影子坐在助手席上。
“我觉得她很美。”影子说着,把银币拿近一点儿看着。银币上自由女神的脸,让他觉得有点像卓娅波鲁诺什娜亚。
“而这,”星期三一边开车一边说,“正是从古至今男人的愚蠢之处。追逐甜美的肉体,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不过是白骨
红颜的皮囊,是蛆虫的食物。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晚上干的只是一堆蛆虫的食物而已。”
影子从来没见过星期三这么健谈。他觉得,他这位新老板的个性已经从内向开始变为外向了。“这么说,你不是美国
人?”影子问他。
“没有人是真正的美国人。”星期三说,“原籍不是美国。这就是我的看法。”他看了下表,“在银行关门前,我们还
有几个小时。顺便说一声,昨晚你对付岑诺伯格,干得相当不错。虽说我反正会把他拉进来,但你却让他心甘情愿加入
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因为他想在事情办完后杀掉我。”
“不会的。正如你很聪明地指出的那样,他已经老了,那致命的一击说不定只会让你,怎么说来着,终身瘫痪,成为一
个没有任何指望的残废。所以说,就算岑诺伯格从即将来临的大麻烦中脱身了,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除此之外,我们这儿还有什么事要做吗?”影子模仿着星期三的口吻,又恨不得自己没那么做。
“当然有。”星期三把车停在银行门口的停车场,“这里,”他说,“就是我要打劫的银行。过几个小时银行才会关
门。我们先进去打个招呼。”
他冲影子打个手势。影子不情愿地跟着下车。如果这老头真的打算做什么蠢事的话,影子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让摄像监
视镜头拍下自己的脸。但是好奇心牵引着他走进银行。他一路低着头看着地板,还不断用手揉鼻子,尽量多做些小动作
遮住他的脸。
“女士,请给我几份存款单。”星期三向那个孤零零的银行职员问道。
“在那边。”
“谢谢。如果我需要夜间存款……?”
“还是同样的表格。”她和蔼地微笑着,“知道夜间储存在哪儿吗?大门出去,左手边的墙上。”
“非常感谢。”
星期三拿了一些存款单,笑着和那位银行职员道别,和影子离开了银行。
星期三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搔着胡须沉思片刻。他来到装在墙上的ATM自动存取款机和夜间保险库旁,仔细查看了一
番。之后,他领着影子穿过马路去对面的超市,在那里给他自己买了一支巧克力奶油软糖雪糕,给影子买了一杯热巧克
力。超市进门的墙上装着一部投币电话,下面是房屋出租和认养猫狗的广告海报。星期三记下投币电话的号码。两个人
再次穿过马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星期三突然道,“就是一场雪。一场让人恼火的漫天大雪。为我‘想象’一场
雪,行吗?”
“你说什么?”
“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乌云上,西边天上那些。让云层加厚加黑。想象灰沉沉的天空,寒冷的狂风从北极呼啸而来。想
象下雪的情形。”
“我不觉得会有什么作用。”
“胡扯。别的不说,至少可以让你的脑瓜子有点事做。”星期三说着打开车门,“下面去金科图文快印连锁店,快点
儿。”
雪。影子坐在助手席上,一边啜饮热巧克力,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令人眼花缭乱,从天空纷纷飘
下,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如此纯洁雪白。舌尖轻舔,似乎可以从雪花冰冷的触感中品尝出冬天的味道。雪花轻柔地亲吻
你的脸颊,却拥有冻死人的力量。十二英寸棉花糖一样的积雪,可以把整个世界妆点成一个童话般的王国,让一切变得
如此美丽……
星期三似乎在对他说话。
“什么?我没听到。”影子问。
“我说我们已经到了。”星期三说,“你的脑子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象一场大雪呢。”影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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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科图文快印连锁店里,星期三开始复印刚才从银行拿的存款单。他让店内的员工给他快印两套各十张名片。影子的
头开始痛起来,肩胛骨之间也觉得很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得不舒服,头痛可能是躺在沙发上睡觉的结果。
星期三坐在电脑屏幕前,正在写一封信函,又在店内职员的帮助下,打印出几个大写的标志牌。
雪。影子继续想着,在高高的大气层中,围绕一粒微小的尘埃,凝结成完美的小小水结晶,每一道花边都是不规则的六
边形,雪结晶组合在一起,形成雪花,从高空落下。无数白色的细小雪花,覆盖了整个芝加哥,地上的积雪一寸一寸加
厚……
“拿着,”星期三说着,递给影子一杯金科快印店里的免费咖啡,咖啡表面还漂浮着一团没有融化的速溶脂沫。“我觉
得差不多了。你觉得呢?”
“什么差不多了?”
“雪差不多了。我们可不希望整个城市彻底瘫痪,是不是?”
天空现在是一片军舰的那种灰色。雪花正在飘落。没错,真的下雪了。
“其实不是我干的,对吧?”影子有些糊涂了,“我是说,下不下雪跟我其实完全没关系,对吗?”
“喝咖啡吧。”星期三说,“垃圾货,不过可以缓解头痛。”他又补充一句,“干得不错!”
星期三付款给金科图文快印店的员工,然后带着标志牌、信笺和名片出来。他打开汽车尾箱,把纸张放在一个很大的黑
色铁盒子里,很像银行里送钱的警卫携带的那种盒子。星期三关上尾箱,把一张名片递给影子。
“A海多克,A1保安服务公司的保安总监?”影子好奇地问,“这个人是谁?”
“就是你。”
“A海多克?”
“没错。”
“A是什么的缩写?”
“阿尔弗雷多?阿尔封索?奥古斯丁?安博斯?随便你。”
“哦,明白了。”
“我的名字是詹姆斯奥格曼,”星期三说,“朋友们管我叫詹米。瞧,我也弄了张名片。”
他们回到车里。星期三道:“如果你能和想象下雪一样,认真想象一把‘A海多克’,我们很快就会搞到很多可爱的钞
票,足够请我的朋友们今天晚上喝酒吃饭了。”
“我可不想再被抓回监狱。”
“你不会被抓住的。”
“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不让我去做违法的事。”
“不会让你做的。只要你稍稍帮我个小忙,参与一点点犯罪活动,然后就可以分到偷来的钱。尽管相信我好了,保证你
像一朵纯洁的玫瑰花一样,没有一点问题。”
“没有一点问题?你是指在你那位斯拉夫老朋友敲烂我脑袋之前还是之后?”
“他的视力已经不行了。”星期三说,“说不定他根本砸不中你。现在是星期六,银行中午才关门,我们还有一点富余
时间需要打发。你想吃午饭吗?”
“想,”影子说,“都快饿死了。”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星期三说。他一边开车一边哼着小调,调子很轻快,但影子听不出是什么曲子。雪花纷纷落
下,和影子刚刚想象的一模一样,让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自豪感。从理智的角度考虑,他当然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控制下
雪,就像知道口袋里的那枚银币绝对不是月亮变成的一样。可话虽如此……
他们在一座很大的棚屋似的建筑前停下车。一个牌子上写得明白,只要4.99美元,随你吃多少。“我爱这个地方。”星
期三说。
“饭菜很可口?”影子问。
“不是。”星期三说,“不过这里的气氛好极了,你一定不能错过。”
影子点了炸鸡,觉得味道很不错。吃完饭后他才明白,星期三喜欢的所谓氛围,原来是指占据建筑后面一侧的那家买
卖。从横贯房间的大招贴来看,这是一家出卖破产清算抵押品的库房。
星期三回到车子那边,带着一个手提箱回来。他把手提箱拎进男洗手间。影子心想,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很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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