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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_30 尼尔·盖曼(英)
美国众神
蓦地,他想起了星期三,而且非常非常地想念他。他怀念那个人的绝对自信,他不同常人的观点和态度,还有他那坚定
的信念。
他张开手,低头凝视着银币上的自由女神头像。手指在银币上合拢,紧紧攥住。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成为那些被诬陷
者中的一员,因为他并没做过的事情被囚禁一辈子。也许他甚至用不着被人诬陷。他见过世界先生和城先生,知道他们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从整个司法体系中拖出来,也许没等他被押送到下一个看守所,就会在路上因为什么不幸事故而
丧命,也有可能企图逃跑时被枪打死。这种事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玻璃门外的房间里一阵骚动。丽兹警官又回来了,按动一个按键,一扇影子无法看到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县治安官制
服的黑人副警长走进来,精神抖擞地走到办公桌前。
影子把银币塞回袜子里。
新来的警长将几份文件交给丽兹警官,她看了一遍后在上面签名。查德?穆里根也进来了,和新来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
他打开牢房门,走了进来。
“好了,有人来这里带走你。看来你似乎真是威胁国家安全的危险人物,你知道吗?”
“看样子,《湖畔新闻报》的头版头条要有一则大新闻了。”影子说。
查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报道一个违反假释条例的人?那可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好故事。”
“打算这么对外宣布?”
“是那些人吩咐的。”查德?穆里根说。影子把双手举到他面前,他给他戴上手铐,然后是脚踝上的足枷,最后用一根链
子把手铐和足枷连在一起。
影子心想:他们就要把我带出去了。也许我可以趁机逃走——带着手铐、足枷,穿着橘黄色的犯人服,逃进冰天雪地。
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愚蠢和不切实际。
查德押着他走到外面的办公室,丽兹早就把电视关掉了。那位黑人副警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嘿,他可真是个大个
子。”他对查德说。丽兹将装着影子私人物品的袋子转交给新来的副警长,而他则负责签收。
查德看看影子,又看看那个副警长。他很平静地对副警长说话,但声音大得可以让影子听到。“你看,我只想说,这种
处理方式让我很不舒服。”
副警长点点头。“你可以向上级负责人反映,先生。我们的工作就是带走他。”
查德闷闷不乐地板着脸。他转向影子。“好了,”查德说,“从那扇门出去,出口子。”
“什么口子?”
“在外面,车子等着呢。”
丽兹打开门锁。“你得保证把那套橘黄色囚服还回来。”她叮嘱副警长说,“我们上一个犯人被押走以后,再也没见到
那身衣服了。它们花的是县里的预算。”他们押着影子来到外面的口子,那里停着一辆车,不过不是县治安官部门的
车,而是一辆黑色房车。另一位副警长是个留着胡子、"奇"书"网-Q'i's'u'u'.'C'o'm"头发灰白的白人,正站在车旁抽
烟。一看到他们走近,他立刻把香烟丢在地上,一脚踩灭,打开车子后门让影子进去。
影子动作笨拙地坐进去,因为手铐和足枷束缚,他的行动不太灵活。车子的后座和前排之间并没有防护用的铁栏杆。
两位副警长坐进车子前座,黑人副警长启动汽车引擎,一起等着口子通向外面的闸门打开。
“快点,快点。”黑人副警长说,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
查德?穆里根敲敲车窗,白人副警长看了一眼开车的同伴,然后放低车窗。“这种处理程序是错误的,”查德说,“只想
告诉你们一声。”
“你的意见我们会记录下来,然后转交给相应的负责人。”开车的那人说。
通往外面世界的门终于打开了。外面依然在下雪,车前灯照射下,纷飞的雪花让人眼花缭乱。司机一脚踩下油门,车子
立刻冲到外面街道上,一路开上了主干道。
“你听说星期三的事了吗?”开车的司机问。他的声音现在听上去有些变化,显得苍老很多,也耳熟很多。“他死了。

“是的,我知道了。”影子说,“在电视上看到了。”
“那些杂种。”白人副警长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粗野蛮横,口音很重。和司机一样,他的声音也是影子所
熟悉的。“告诉你,他们全是杂种,一群杂种!”
“谢谢你们赶来救我。”影子感激说。
“不必客气。”司机说。在迎面而来的汽车车灯照耀下,他的脸变得比刚才苍老了许多。不仅如此,他的身材也缩小了
很多。上一次影子见到他时,他穿着格子花纹的夹克,戴着柠檬黄色的手套。“我们当时在密尔沃基。艾比斯打电话给
我们之后,我们发了疯一样开车猛赶,这才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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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你以为我们会由着他们把你锁起来,然后送上电椅吗?我还等着用我的锤子把你的脑袋敲烂呢。”白人副警长语气阴
沉地说,从衣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香烟。他说话带着东欧口音。
“真正的押送员大概在一个小时后到达。”南西先生说,他现在一点点地变回他本人的样子了。“等他们露面,我们早
已经开上53号高速公路,还把你身上的镣铐全都打开,让你换回自己的衣服。”岑诺伯格举起手铐钥匙,得意地笑了。
“我喜欢你的胡子,”影子说,“挺适合你。”
岑诺伯格用发黄的手指摩挲着胡子。“谢谢。”
影子问:“星期三真的死了?不是故弄玄虚,是真的吗?”
他意识到自己心中怀着某种希望,尽管这么做未免有些傻气。可惜南西脸上的表情已经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他想知道的答
案。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来到美国
公元前14000年
幻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天又冷又黑。在遥远的北方,即使在一天的正午时分,日光也不过是灰蒙蒙的一片暗淡。白天就
这样一天天过去,不过是黑暗之间的短暂间隔。
他们并不是一支很大的部落,人数不多,他们是北部平原的游牧部落。他们拥有一位神灵,它是一只猛犸象的头骨,以
及用猛犸皮毛制成的一件粗糙的斗篷。他们尊称这位神为:努云尼尼。当他们不四处游牧的时候,它就在一个和人一样
高的木头架子上休息。
她是这个部落的圣女,是神之秘密的守护者,她的名字是阿特苏拉,意思是“狐狸”。两个部落男子用长竿载着他们的
神前进,阿特苏拉走在他们之前。神的身上覆着熊皮,这样一来,亵渎神圣的眼睛看不到它,不圣洁的日子里它也不会
暴露。
他们徜徉在冻土苔原上,带着帐篷四处迁徙。最好的那一顶用驯鹿皮精制而成,是神圣的帐篷。现在,这顶帐篷里坐着
四个人:阿特苏拉,部落的女祭司;古格威,部落的长老;雅努,战争首领;还有卡拉努,部落的探路人。在她看到那
些幻像之后,她将他们召唤到这里来。
阿特苏拉削了一些苔藓,丢到火中,又用干瘪的左手将几片干枯的叶子抛进火中。叶子冒出刺激眼睛的灰色浓烟,发出
刺激而古怪的味道。然后,她从木头圣坛上拿下一个木杯,把它递给古格威。杯子里装着半杯深黄色的液体。
阿特苏拉找到了毒蘑菇。每个蘑菇上面都有七个斑点,只有真正的圣女才能找到带七星斑点的蘑菇。她在见不到月亮的
一个夜晚采下它们,挂在一条驯鹿软骨上晾干。
昨天睡觉前,她吃下三只晾干的蘑菇菌盖。她的梦中充满了混乱和恐怖之物。有飞快移动的亮光,还有山一样巨大的石
头,燃烧着光和火焰,像冰柱一样向天空抛射。她中夜惊起,一身冷汗,急着想小便。她蹲在木杯上,把她的尿盛满杯
子。之后,她把杯子放在帐篷外面,埋在雪地中,回去接着睡觉。
醒来以后,她从杯子里捡出几块冰,只留下其中颜色最深的一块。那是浓缩了精华的液体。
现在她传递出去的正是这液体,她首先传给古格威,然后是雅努和卡拉努。他们每个人都吞下一大口液体,阿特苏拉接
过最后剩下的。她咽下一口,然后把剩下的液体倒在他们的神面前的地上,作为对努云尼尼的祭奠。
他们坐在充满烟雾的帐篷里,等着他们的神开口对他们说话。在外面,在黑暗中,狂风呼啸不已。
探路人卡拉努是个女人,但穿衣和走路都像男人。她甚至还娶了塔拉妮,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处女做她的老婆。卡拉努用
力眨了眨眼睛,然后站起来,走到猛犸象头骨旁。她将猛犸皮毛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站在那里,将头伸到猛犸象的头
骨里面。
“这块土地上有邪恶。”努云尼尼用卡拉努的声音说话,“邪恶。如果你们留在这里,留在属于你们的母亲和母亲的母
亲的土地上,你们都会死亡。”
其他三个听众发出嘟哝声。
“指的是奴隶贩子吗?还是那些巨狼?”古格威问。他有长长的白发,脸和荆棘树的灰色树皮一样满是褶皱。
“不是奴隶贩子,”努云尼尼说,“也不是巨狼。”
“是饥荒吗?饥荒要来了?”古格威问。
努云尼尼沉默不语。卡拉努从头骨下面钻出来,和其他人一起耐心等待着。
古格威穿上了猛犸象斗篷,将头伸进头骨中。
“不是你们所知道的饥荒。”努云尼尼说,这次是通过古格威的嘴巴,“尽管饥荒即将来临。”
“那么到底是什么危险?”雅努追问,“我并不害怕。我会挺身反击。我们有长矛,还有投石。就算有一百个强壮的战
士来袭击我们,我们还是会获得胜利。我们会把他们引到沼泽地,用燧石打碎他们的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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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危险并非来自人类。”努云尼尼用古格威苍老的声音说,“它来自天空,你们的任何长矛和石头都无法保护你们。”
“那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阿特苏拉问,“我看到天空上出现火焰,我听到比十个雷电霹雳加起来还要巨大的声音,
我看到森林被夷平,河流干涸。”
“阿……”努云尼尼张开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古格威从头骨下面出来,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他老了,关节肿胀发
痛。
众人一片静默。阿特苏拉将更多叶子扔到火中,浓烟刺得他们的眼睛泪流不止。
接着,雅努踱到猛犸头骨前,把斗篷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把头伸到头骨中。他的声音在里面隆隆作响。“你们必须远
行,”努云尼尼说,“你们必须迁移到面向太阳的地方。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你们能找到一块新的土地,在那里你们就
安全了。这将是漫长的旅途:月亮盈缺变化,两次经历生与死,途中将遭遇奴隶贩子与野兽。但只要你们坚定地朝着太
阳升起的方向前进,我会指引你们,保护你们平安。”
阿特苏拉一口啐在地上。“不行!”她可以感觉到神在对她怒目而视,“告诉我们这些,你真是一个坏神。我们会死在
路上,我们大家都会死。然后还会剩下谁来载着你从一座高山走到另一座高山,为你建造帐篷,用油脂来为你的长牙上
油呢?”
神什么都没回答。阿特苏拉和雅努交换了位置。阿特苏拉的脸透过发黄的猛犸骨头望着外面。
“阿特苏拉没有信仰。”努云尼尼用阿特苏拉的声音说,“阿特苏拉会在你们到达新土地之前死掉,不过你们其他人都
可以活下去。相信我,东方的那块土地还没有人居住。那块土地将成为你们的土地,你们孩子们的土地,还有你们孩子
们的孩子,延续七代,直到七代之后的七代。倘若不是因为阿特苏拉的不忠,你们可以永远拥有那片土地。到了早晨,
收拾起你们的帐篷和财物,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
古格威、雅努和卡拉努都低下头,赞美努云尼尼的力量和智慧。
月盈,月亏,再次月盈,月亏。整个部落的人向东迁徙,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冰冷的寒风中奋力前进。风将他们暴
露在外的肌肤冻麻木了,但努云尼尼向他们的保证是真的,一路上,他们的部落没有失去任何人,只有一个生孩子的女
人死掉了,但生孩子的女人是受月亮保护的,不受努云尼尼保护。
他们穿越了连接两块大陆的陆桥。
第一道光出现时,卡拉努离开他们去侦察前方道路,很久都没有回来。四下里黑沉沉的,但夜空中却充满了光,扭曲缠
结,闪烁摇曳,缠绕旋转,不停地变幻着、脉动着。白色的光、绿色的光、紫罗兰色和红色的光。阿特苏拉和她的族人
见过北极光,但是他们依然害怕极光,而这一次的极光变幻更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极光还在天上流动时,卡拉努回来了。
“有时候,”她对阿特苏拉说,“我觉得只要我伸开手臂,就可以投入天空的怀抱。”
“那是因为你是探路人。”女祭司阿特苏拉回答她说,“等你死了之后,你就会融入天空,成为一颗星星,像你活着的
时候一样,引领我们前进。”
“东面有冰之峭壁,峭壁高耸巍峨。”卡拉努说,她有一头乌鸦般漆黑的长发,梳理成男人一样的发型。“我们可以翻
过那道峭壁,不过要花费几天时间。”
“你会安全引领我们攀越峭壁的,”阿特苏拉说,“但我将在峭壁脚下死去,成为你们踏上崭新土地之前的献祭。”
几个小时之前,太阳已经沉入西方,沉入他们来时的土地。但此刻,那边的天空却闪烁出不祥的黄色光芒,比闪电更加
耀眼,比日光更加明亮。这是爆炸所产生的夺目的闪光。站在连接两块大陆的陆桥上的人们不得不遮住他们的眼睛,吐
口水驱邪,吓得惊慌尖叫。孩子们开始嚎啕大哭。
“那就是努云尼尼警告过我们的世界末日。”长老古格威说,“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智慧而强大的神。”
“他是所有神明中最强大的一位。”卡拉努说,“在我们的新土地上,我们将把他高高供奉起来,我们将用鱼油和动物
脂肪来擦亮他的长牙和头骨。我们还要告诉我们的孩子,以及我们孩子的孩子,七代的子孙,努云尼尼是所有神明中最
强大的,他永远不会被我们遗忘。”
“神是伟大的,”阿特苏拉缓缓地说,仿佛正在透露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是人心更加伟大。神明来自我们的心,也将
回归我们的心……”
这是亵渎的话,没有人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继续说这种话,但也没有人因为无法容忍她的亵渎而打断她的话。
西方传来的爆炸的轰鸣是如此巨大,人们的耳朵都被震得流血不止。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暂时失去了
视力和听觉。但他们都还活着,知道自己比留在西方的其他部落的人幸运百倍。
“这很好。”阿特苏拉说,但连她自己也无法听到这个声音。
春天的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阿特苏拉死在高山脚下。她无法活着看到新世界。整个部落的人都走进了这片崭新的土
地,但却不再有圣女陪伴他们。
他们攀过高山峭壁,向南部和西部继续前进。他们最后找到一个山谷,里面有清澈的溪水,有生长无数银鱼的河流,还
有从来没有见过人的鹿,它们非常驯服,以至于人们在猎杀它们之前必须吐口水驱邪,向自己的灵魂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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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妮生了三个男孩。有人说卡拉努完成了最后的奇迹,可以对她的新娘做男人才能做成的事。而其他人则说,老古格
威还没有老到无法满足一位丈夫不在家的年轻新娘。只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自从古格威死后,塔拉妮再也生不出孩
子了。
冰河时代来了,然后又结束了。这些人在这片土地上蔓延、繁衍,形成了许多新部落,选择了许多新图腾:乌鸦、狐
狸、地懒、大山猫,还有水牛。每一只野兽都标志着一个部落,每一只野兽都是一位神。
新土地上的猛犸象体型更加巨大,行动更加迟缓。和西伯利亚平原的猛犸相比,它们是更加愚蠢的动物。还有,在新土
地上,再也找不到带有七星斑点的毒蘑菇了。努云尼尼从此不再对部落的人说话。
在塔拉妮和卡拉努的曾孙的曾孙那一代,一支来自更加强大、繁荣的部落的战士,结束在北部猎取奴隶的远征,返回南
方的家乡。途中,他们发现了最初移民所居住的山谷。他们杀掉大多数男人,捕获了女人和孩子们。
为了获得他们的仁慈对待,其中一个孩子把他们带到山上的一个洞穴里。他们在里面找到一只猛犸象的头骨,还有破烂
的猛犸皮毛斗篷的残余和一只木杯,以及保存至今的先知阿特苏拉的头骨。
新部落的一些战士想把这些圣物带走,这样就等于偷走了第一批移民的神,并拥有了神的力量。但其他人表示反对,他
们说这样做只会把坏运气带回家,他们自己的神也会怨恨他们(这些人属于乌鸦部落,而乌鸦是很爱嫉妒的神)。
于是,他们把这些东西扔进山崖旁一条很深的峡谷,带走第一批移民的幸存者,踏上他们返回南方的漫长归途。乌鸦部
落,还有狐狸部落,在这块土地上越来越强大。很快,努云尼尼就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第三部 风暴时刻
第十四章
身在黑暗中,人人不知所措,
我有一盏小小提灯,可惜已被风儿吹灭,
我伸出双手摸索你,希望你也如此,
我只想与你一起,一起在黑暗中。
——格雷格?布朗 的歌曲《与你一起在黑暗中》
凌晨五点的时候,他们来到明尼阿波利斯市机场的长期停车场,在这里更换车辆。他们驶上室内停车场的顶层,楼顶是
露天开放式的。
影子脱下橘黄色的囚服,除掉手铐和足枷,把它们放在那个装他的私人物品的棕色纸袋里,再折叠起来,丢进垃圾筒。
他们等了大约十分钟,然后看到一个胸肌发达的年轻人走出机场出口,向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吃着一包汉堡王的
炸薯条。影子一眼就认出了他:这是上次他们离开山崖石屋时坐在车子后座的那个人,当时他低沉的哼唱让整个车子都
跟着震动起来。他现在蓄起了一把夹着几缕银色的大胡子。胡子让他显得老了点。
那人在裤子上擦掉手上的油,朝影子伸出一只巨掌。“我听说全能的父死了。”他说,“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们
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星期三是你的父亲?”影子问。
“他是全能的父。”那人重复一遍,低沉的嗓音仿佛在喉咙里滚动。“你把这话告诉大伙儿,告诉他们所有人:只要需
要,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族人都会响应。”
岑诺伯格从牙缝里剔出一片烟草,一口啐在满是稀泥的地上。“你们有多少人?十个?二十个?”
胸膛发达的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难道我们十个人还比不上他们一百个人吗?在战斗中,哪怕我们只有一个人,又有
谁胆敢站在他前面与他为敌?不过,我们的人数比你说的多得多。大多住在各个城市的边缘地区,有几个住在山里,还
有一些人住在卡茨基尔山区 ,还有几个待在佛罗里达州的巡回马戏团里。他们的斧头始终保持着锋利。只要我召唤,他
们会立刻赶到。”
“你负责召集你的人马,埃尔维斯。”南西先生说。影子没怎么听清这个名字,但觉得他说的似乎是“埃尔维斯”。南
西已经换下了副警长的制服,穿上了深棕色的开襟羊毛衫、灯芯绒裤子和棕色平底便鞋。“召他们来。这就是那个老混
蛋希望你做的事。”
“他们背叛了他,他们杀害了他!我嘲笑过星期三,可是我错了。现在,我们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安全的了。”名字发
音听上去好像是埃尔维斯的人说,“你们可以信赖我们。”他轻轻拍拍影子的后背,害得他几乎趴到地上,像被拆毁旧
建筑用的大铁球在背上“轻轻”拍了拍似的。
岑诺伯格一直在环视停车场,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抱歉我得问问,我们的新车到底是哪一辆?”
胸膛粗壮的人伸手一指。“那辆。”他说。
岑诺伯格哼了一声:“什么?”
那是一辆1970年大众公司生产的公交巴士,后窗玻璃上还贴着一张彩虹贴纸。
“那辆车不错,他们最不可能猜到你们会开这种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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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诺伯格走到车旁,咳嗽起来。他的肺隆隆做响,是吸烟的老人在凌晨5点的剧烈咳嗽。他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痰,手
按在胸前,按摩疼痛的地方。“没错,他们最不可能想到。不过,如果警察叫我们靠边停车,检查车里有没有藏着嬉皮
士和毒品,那该怎么办?啊?我们来这里可不是要开什么魔法公交车的,我们打算好好伪装自己!”
留胡子的男人打开公共汽车的车门。“真要检查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你们并不是嬉皮士,然后挥手放行。这是最完美的
伪装,也是我能找到的最不惹人注意的车。”
岑诺伯格似乎打算继续争吵,但南西先生圆滑地插了进来。“埃尔维斯,你帮了我们,我们非常感激你。对了,还得有
人把我们那辆车开回芝加哥。”
“我们会把它停在布鲁明顿,”留胡子的男人说,“狼人会照顾好它的,你们不用担心。”他转过来面对影子。“我再
一次向你表达我的同情,我与你分担这份痛苦。祝你好运!如果守灵的任务落在你肩上,我向你致以无比的钦佩与深深
的同情。”他用棒球手套一样宽大的大手用力握一下影子的手,让他疼得要命。“见到尸体的话,请代我转告,说温达
尔夫 之子阿尔维斯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那辆大众公共汽车上有一股广藿香、陈年熏香和卷烟的味道。车子内壁和地板上贴着褪色的粉红色毡子。
“那人到底是谁?”影子问。他将车开下停车场,车子的离合器嘎吱作响。
“他自己刚刚说过,他是阿尔维斯,温达尔夫的儿子。他是矮人国王,是整个矮人家族里个子最高、最强壮、最伟大的
一个。”
“可他并不矮啊。”影子指出,“他身高有多少?5英尺8 ,还是5英尺9?”
“所以他是矮人家族中的巨人,”岑诺伯格在他背后说,“他是美国个子最高的矮人。”
“守灵是怎么回事?”影子继续问。
两个老人突然什么话都不说了。影子看了一眼南西先生,他正假装凝视窗户外面。
“喂?他刚才提到守灵,你们都听到了。”
岑诺伯格在后座上开口了。“你没必要做那个的。”他说。
“做什么?”
“守灵。他太多嘴了。矮人都很多嘴,总是不停地说呀说的。你不用操心这件事,忘了它吧。”
一路驱车向南,感觉好像跑在时间的前头一样。积雪慢慢消失,第二天早晨抵达肯塔基州时,积雪已经完全消失了。冬
天在肯塔基已经彻底结束,春天来临了。影子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公式可以解释这个现象,也许每向南前进50英里,就等
于向春天前进了一天。
他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和别人分享一下,可南西先生正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打瞌睡,而岑诺伯格则在后面不停地打着呼
噜。
那一刻,时间仿佛成了可以改变形态的某种东西,某种他开车的时候所产生的一种幻觉。他发现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沿路的鸟和动物,清楚得让他不舒服。他能看见乌鸦在前方的路面上啄食被车子压死的动物,鸟在天空中盘旋飞翔,猫
则从前面的草地和篱笆柱子间窥视着鸟儿。
岑诺伯格喷了声鼻子,醒了,慢慢坐起身。“我做了一个怪梦,”他说,“我梦见我真的变成了贝勒伯格。世人向来认
为存在我们两个人,光明之神与黑暗之神 。但到现在,我们两个都老了,我这才发现,其实一直以来只有我一个,从来
只有我。我赠与世人礼物,再从他们手中夺走我自己的赠礼。”他撕下好彩牌香烟上的过滤嘴,叼起香烟,点燃。
影子摇下车窗。
“你就不怕得肺癌吗?”他说。
“我自己就是癌细胞。”岑诺伯格说,“我不会被自己吓倒。”
南西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得癌症的,也不会得动脉硬化、帕金森症或者梅毒。我们这种人很难被杀死。”
“可他们杀死了星期三。”影子说。
他把车停在路边加油,到旁边的饭馆吃早点。他们刚一进门,门口的公用电话就响了起来。
他们把要点的饭菜告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微笑,刚才一直坐在旁边看一本简妮?克顿写的简装
版《我真心想要的是什么》。那女人叹口气,走回去接电话。“喂?”她说着回头看看餐厅里面,接着说:“是的,看
上去是他们。你先别挂电话。”她走到南西先生身边。
“找你的电话。”她说。
“好的。”南西先生说,“太太,这些炸薯条真的脆吗?好像炸焦了。”他走到公用电话旁,“是我。”
“你们凭什么以为我会傻到相信你们?”他冲着话筒说。
第 15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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