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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_11 尼尔·盖曼(英)
美国众神
“人们来到美国的时候,他们将我们一同带来这里。他们带来了我,还有破坏神洛奇和雷神托尔,蜘蛛神安纳西和狮
王;他们带来了矮妖精、家神和班西女妖,还有财神俱吠罗、风雪婆婆和堕天使亚斯他录。他们把你们也带来这里。我
们寄居在他们的精神意识里,和他们一起旅行,来到这里,在这里生根定居。我们和移民们一起穿越海洋,来到这片崭
新的土地。
“这块土地十分广袤。但是不久之后,我们的人民开始抛弃我们。他们只记得我们是老家的神怪,以为我们没有和他们
一起来到这个新世界。我们真正的信仰者纷纷去世,或者停止了对我们的信仰。我们被他们遗弃了。我们惶恐不安,无
依无靠,只能找到极其稀少的祭祀品和信仰者。我们只好依靠自己继续生存下去。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苟延残喘,挣扎在社会的边缘,没有人关注我们的存在。
“还是承认现实、有话直说吧:我们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但我们依然需要依靠他们来摄食生存,从他们身上得
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们混日子,一天天活下去;我们打劫、卖淫,我们拼命喝酒麻醉自己,我们吸毒、我们偷东西、
我们诈骗,我们在社会的边缘生存下来。在旧世界,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但是在这个新世界,却没有我们神存在的位
置。”
星期三停顿下来,一个一个地看着他的听众,表情严肃,像个政治家。他们冷漠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仿佛戴了面具,
读不出任何表情。星期三清清嗓子,冲着火堆重重啐出一口唾沫。火焰猛地跳跃起来,照亮了整个殿堂内部。
“你们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现在,在美国,新一代众神已经成长起来。人们信仰他们,对他们坚信不疑。他们是信用
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联网之神、电话之神,还有收音机之神、医院之神、电视之神、塑料之神、BP机之神和霓虹
灯之神。那些高傲的神明,其实是一伙肥胖而愚蠢的家伙,仅仅因为比我们更新、在这个时代具有重要性,于是不断膨
胀起来。
“他们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他们害怕我们,他们憎恨我们。”奥丁继续演说,“不相信这一点,你们就是在自我欺
骗。如果他们有能力的话,他们一定会毁灭我们。现在是我们大家联合起来的时候了,是我们必须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穿红色印度纱丽的老妇人走到火光中,她的前额上有一枚小小的深蓝色宝石。她说道:“你叫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听
你的一派胡言?”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混合着嘲讽和愤怒。
星期三脸色一沉。“是我召唤你们来的,这没错,但这件事是有意义的,玛玛吉,不是什么一派胡言。哪怕是个孩子也
能看得出来。”
“你是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啰,是吗?”她冲他摇晃着手指,“在印度众神中,我的历史悠久,比你古老多了,远在
你被想象出来之前我就存在了,你这个白痴。我是个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个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痴演说里没
听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来。”
这一次,又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同时出现在影子面前:他看见一个老妇人,黝黑的脸上满是皱纹,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
但在她背后,他还看到了某种极其巨大的事物,是个赤裸的女人,肌肤像崭新的皮衣一样黝黑闪亮,嘴唇和舌头是鲜艳
的血红色。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项链,无数双手臂分别拿着匕首、刀剑和割下来的人头。
“我并没有说你是孩子,玛玛吉。”星期三心平气和地说,“但是,这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老妇人伸手指点着他(在她背后,在她身体里,在她之上,一只黑色的、指甲尖锐得像爪子的
手指,也同样指点着他),“就是你自己对荣耀的渴望。我们在这个国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长时间。我承认,我们中的一
些人做得很出色。我就过得很不错。在印度,我的另一个化身过得更好。但这没什么,我并不嫉妒。我亲眼看着一代代
众神成长起来,也看着他们一个个衰落下去。”她的手放了下去。影子发现其他人都看着她,眼神中混合了不同的表
情——尊敬、嘲笑和困窘。“就在这片土地上,不久之前,他们还崇拜过铁路呢。但现在,那批钢铁众神已经被人遗忘
了,跟翡翠猎神一样……”
“说出你的看法,玛玛吉。”星期三说。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气愤地张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这个显然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说我们应该观望,什
么也不做。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想对付我们。”
“这么说,你打算继续观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们闯进来杀死你,或者把你永远带走?”
她的表情十分轻蔑,同时又好像被这话逗乐了。她的表情仅限于嘴唇和眉毛,还有鼻子的微微一皱。“如果他们真的打
算这么做的话,”她说,“他们会发现我很难抓住,更难杀掉。”
坐在她背后长凳上的一个矮壮的年轻人嘘了一声,引起大家注意。他开始说话,话音里带着轰轰作响的低沉鼻音。“全
能的父,我的族人们生活得相当舒适,尽力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可能好好过日子。如果你的这场战争不顺利,我们将失去
所有的一切。”
星期三说:“你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我现在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能夺回点什么来。”
他说话时,火焰高高窜升起来,照亮了听众的脸庞。
我其实并不相信,影子心想,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也许现在我还是十五岁,妈妈还活在世上,我还没有遇见劳
拉。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这只不过是一个特别有真实感的梦罢了。但他也同样不相信自己的这个想法。我们必
须相信我们的感知能力:我们的视觉、我们的触觉和我们的记忆,这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工具。如果连自己的感知能
力也对自己撒谎,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东西了。即使我们不相信,我们仍然无法脱离我们的感知所指引
的方向,我们必须沿着感知指引的道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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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火焰突然熄灭。奥丁的神殿,瓦拉斯卡弗,陷入一片黑暗。
“现在怎么办?”影子悄声问。
“现在我们回旋转木马室去。”南西先生小声说,“老独眼请我们大家吃晚饭,贿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关系,别
再神呀神呀的了。”
“神呀神呀?”
“就是别再提起众神的话头了。给大家分发脑子那天,你干吗去了?”
“那天正好赶上有人在讲一个怎么偷老虎卵子的故事,所以我没去分发脑子的地方,专心听故事去了。”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来。
“说到底,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没得出任何一致意见。”影子说。
“他正慢慢对他们下工夫呢。他会一个一个地说服他们的。瞧着吧,到头来,他们会转过弯子的。”
影子感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拂着他的脸,还用力推拉着他。
转瞬之后,他们已经重新站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房间里,听着“皇帝华尔兹”舞曲。
房间里还有一群人,看样子像是游客,正在房间那头和星期三交谈着。数数人数,和在星期三的殿堂里见过的那些影影
绰绰的人影一样多。“这边来。”星期三大声道,带领大家穿过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庞然怪兽张大的嘴巴,它的尖齿
仿佛正准备把众人撕成碎片。星期三站在众人中间,像个标准的政客,满嘴甜言蜜语,时而鼓励怂恿,时而微笑,温和
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抚着其他人的情绪。
“真的发生过吗?”影子追问。
“发生过什么,没脑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问。
“殿堂,篝火,老虎的睾丸,骑旋转木马。”
“哎呀,这儿的旋转木马不让人骑的。没看见警告牌吗?别说傻话了。”
怪兽的嘴巴通向风琴室。影子被弄糊涂了——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吗?可怎么第二次走过时还是这么陌生呢?星期
三带领大家登上几层台阶,经过从房顶悬挂下来的真人一样大小的四个骑手的雕像,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找到了出口。
影子和南西走在队伍最后面。他们和众人一起走出山崖石屋,经过礼品店,朝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
“可惜必须在关门前离开,”南西先生惋惜地说,“我还挺想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管弦乐队呢。”
“我看过,”岑诺伯格突然说,“不怎么样。”
餐厅距离这里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星期三告诉每位他邀请来的客人,说今晚的晚餐由他请客,还给几个没有自己开车
来的人安排了车,送他们去餐厅。
影子觉得很奇怪。这些人没有开车,怎么能来到山崖石屋?又准备怎么离开这里?但他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最聪明
的选择就是什么都别说。
影子载了满满一车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厅:穿红色印度纱丽的女人坐在助手席上,后座还有两个男人:那个长相奇特的矮
壮年轻人,他的名字影子怎么都无法准确拼出来,跟猫王艾尔维斯有点接近;而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他的名字
影子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那个男人钻进汽车时,影子就站在他旁边,还为他打开车门、关好车门,可现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坐上驾驶
座以后,他还转身看了他一眼,仔细记住他的脸部特征、发型和衣服,以便下次再见到时可以认出来。可当他转回身发
动汽车,却发现那人的相貌再次从他记忆中消失了,除了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好像比较有钱之外,其他什么都不记得。
我实在太累了。影子心想。他瞥了右边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环绕着一条由细小的骷髅头组成
的银项链,手镯上悬吊着头颅和断手形状的吊饰。只要她一动,那些小吊饰就叮当作响,好像小小的铃铛一样。一块深
蓝色的宝石悬挂在她的额头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鲜花的味道,她的头发早已变成灰白色。她
发现他在偷看她,微笑起来。
“你可以叫我玛玛吉。”她说。
“我叫影子,玛玛吉。”影子回答。
“你怎么看你老板的计划,影子先生?”
他减慢车速,让后面的一辆黑色大货车超车过去,货车车轮扬起一堆烂泥。“我不问,他也不说。”他回答说。
“你问我的话,我认为他想最后昂扬一把,想让我们热血沸腾,为荣耀而战。他要的就是这个。我们太老了,或者说太
愚蠢了,所以,有些人说不定会赞同他的观点。”
“我的工作不是问问题,玛玛吉。”影子回答说。车厢里立刻响起她清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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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坐在后排的男人——不是长相古怪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说了些什么,影子也回答了他。可是转眼之后,他再怎么
使劲,也回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什么都没说,没过多久,他开始哼唱起曲子来。那是一种低沉的、旋律优美的男低音哼唱,车子内部
都开始随着节拍嗡嗡震动起来。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只是中等身高,身材比例却非常古怪:影子听人说过胸膛宽阔得像酒桶的人,但他对这种比喻没有任
何实际体验,直到现在。这个人就是胸膛宽得像酒桶,双腿粗得像树干,手掌像火腿(千真万确)。他穿了一件带兜帽
的黑色皮衣,里面是毛衣和粗棉布衬衣。穿了这么多冬天的衣物之后,他脚下居然极其不协调地穿了一双白色网球鞋,
鞋的尺寸和形状更像是只鞋盒子。他的手指粗得像香肠,指尖方墩墩的。
“你在哼什么?”影子坐在驾驶座上问。
“抱歉。”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说,他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有些发窘。他立刻停止哼唱。
“不,我很喜欢。”影子说,“别停下来。”
长相奇特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始哼唱起来。声音和刚才一样低沉,在车厢内回荡着。不过这次还加入了歌
词,“当当当,”他唱着,声音低沉得让车窗都随之微微颤动,“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路边的每一栋住宅和建筑物都在屋檐下装饰了圣诞节的彩灯。金色小灯泡从房檐上小心翼翼地悬挂下来,闪闪发光,组
成雪人、泰迪熊和多彩的星星等各种图案。
最后,影子在餐厅前停下车子,这是一座巨大的、谷仓般的建筑。他让他的乘客在餐厅正门下车,然后把车子开到后面
的停车场。他想独自一人散一小会儿步,走回餐厅,让寒冷的空气稍微清醒一下他的头脑。
他把车子停在一辆黑色卡车旁边,心中猜想这是不是刚才在路上超过他的那一辆。他关上车门,站在停车场里,呼吸在
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影子想象着餐厅里面的情形。星期三和他的客人们围坐在包间里的一张大桌子旁,整个房间人声鼎沸。影子不知道自己
的车前座上是不是真的刚刚载过伽梨女神 ,也不知道坐在车子后座上的到底是谁……
“嘿,伙计,有火柴吗?”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影子本想转身说抱歉没有,但已经动弹不得了。枪管重重击打在
他的左眉上方,他倒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撑住地面。有人把某种柔软的东西塞进他嘴里,阻止他喊出声来。那人的
动作非常迅速,显然受过专业训练,对付他就像屠夫对待小鸡一样轻而易举。
影子想大声叫喊,警告星期三,警告他们所有的人,但嘴里除了压抑的呜咽,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目标全在里面。”有些耳熟的那个声音说,“所有人都就位了吗?”一阵电子信号的劈啪声,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声
音,“咱们冲进去,把他们抓起来。”
“这个大家伙怎么办?”另一个声音问。
“绑起来带走。”第一个声音说。
他们把一顶像只口袋似的兜帽套在影子头上,用胶带绑住他的手腕和脚踝,把他扔进货车后箱,开车走了。
他们关押影子的那个小房间没有窗户。里面只有一把塑料椅子,一张轻便折叠桌,一个带盖子的桶,估计是给影子做临
时马桶用。地板上还有一张六英尺长的黄色海绵乳胶床垫和一条薄毯子,毯子正中央有一块已经凝成硬皮的棕色污渍,
可能是血、粪便或者食物。影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也没兴趣搞清楚。屋顶有一个铁格子通风口,下面是个光秃秃的灯
泡,但影子找不到灯泡的开关在哪里。灯一直亮着,他这面的房门上没有门把手。
他觉得饿了。
那些特工把他推进房间,撕掉绑住脚踝、手腕和嘴巴的胶带,留下他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
里四处走动,仔细查看一切。他敲敲墙壁,墙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屋顶有一个很小的通风栅格,门听上去是在外面反锁
了。
他的左眉上方在缓缓渗血,头也很疼。
地板上没有铺地毯。他敲敲地板,结果发现地板和墙壁一样,都是金属的。
他揭开桶盖,在里面小便,再把盖子盖回去。他的手表显示,自从他在餐厅外被袭击,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了。
他的钱包不见了,不过他们没有拿走他的硬币。
他坐在折叠桌旁的椅子上,桌上覆盖着有烟洞的绿色台面呢。影子准备练习让硬币穿过桌面的魔术。他掏出两枚25美分
的硬币,开始玩起来。
他在右手里藏了一枚硬币,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夹着另一枚硬币,展示出来。然后,他做出把左手里的硬币拿走的动作,
实际上却让这枚硬币悄悄落回左手手心里。他张开右手,露出一直藏在右手里的硬币。
硬币戏法可以让影子集中精神,换句话说,如果感到愤怒或不安,硬币戏法就玩不成。所以,虽然他花了大量精力,表
演把一枚硬币从一只手变到另一只手里(真的表演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折),这一套其实只是个幌子,让他可以借此平
静下来,把他的头脑从混乱和恐惧中解脱出来,清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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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他开始变一个新的戏法,用一只手把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币变成一美分。表演过程中,这两枚不同面额的硬币时而显露,
时而隐匿。问题是他只有两枚25美分的硬币,所以这套戏法完全没有意义。一开始,他先显露出一枚硬币,藏起另一
枚。他把手举到嘴边,朝那枚暴露在外的硬币轻轻吹了口气,然后让硬币滑落在后掌部位,同时用两根手指把最初隐藏
的那枚硬币拈出来,暴露在外。但由于他只有两枚相同面额的硬币,所以看上去他只是朝同一枚上吹一口气,然后再次
展示这枚硬币。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戏法。
不知他们会不会杀他。他的手颤抖起来,虽然只是微微一颤,但一枚25美分硬币从指间掉下,落在桌子脏兮兮的绿色台
面呢上。
他无法继续玩下去了,索性把硬币放在一边,拿出卓娅波鲁诺什娜亚送给他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他紧
紧地把硬币握在手心里,等待着。
他的手表显示凌晨三点的时候,特工们回来审问他。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套装和闪亮的黑色皮鞋,一头黑色的头发。其
中一个是方下巴,宽肩膀,头发浓密,看上去似乎在高中时代是打橄榄球的,手上的指甲被啃咬得很难看。另一个人发
际有点微秃,戴着银丝边的方框眼镜,指甲修整得很干净。这两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但影子怀疑,在某个层次,可能
是细胞水平,这两个人的本性是完全相同的。他们各站在桌子一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先生,你为卡格工作多久了?”其中一个问他。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影子回答。
“他还称呼自己为星期三、格林、奥父、老头子。你过去一直和他在一起,先生。”
“我只为他工作了几天。”
“别对我们撒谎,先生。”戴眼镜的特工说。
“好的,”影子说,“我不会撒谎。可我真的只为他工作了几天。”
方下巴特工突然弯下腰来,手指夹住影子的耳朵用力一拧,同时使劲挤压。一阵剧痛从耳朵上传来。“我们警告过你,
不要撒谎,先生。”他和气地说,然后放开手。
每个特工的外套下面都有手枪凸出的轮廓,影子不想贸然反击。他就当自己又回了监狱。管好你自己的事,影子对自己
说,他们还不知道的事,一件也别说。绝不问问题。
“和你在一起的是一群非常危险的家伙,”戴眼镜的特工说,“你应该为了国家的利益尽到公民的职责,坦白和他们的
关系。”他一脸同情地微笑着,笑容仿佛在说:我是唱红脸的。
“我懂了。”影子说。
“如果你不想帮助我们的话,先生,”方下巴特工接着说,“你就会知道我们不高兴时会发生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
一拳打在影子腹部,让他顿时痛得无法呼吸。这不是拷打,影子想,只是点明:我是唱白脸的。他干呕起来。
“我当然愿意让你们高兴。”终于能重新说话时,影子回答道。
“我们要求的不过是你的合作,先生。”
“我能问……”影子突然收声(绝不问问题,他想,可惜已经太迟了,话已经脱口而出),“我能问一下,我到底在和
谁合作吗?”
“想让我们把名字告诉你?”方下巴特工问,“你脑子有毛病吗?”
“不,他问得有理。”眼镜特工说,“知道我们是谁有利于和我们交流。”他端详着影子,笑得好像在做牙膏广告。“
我是石先生,我的同事是木先生。”
“其实,”影子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属于什么机构?CIA?FBI?”
石先生摇摇头。“哎呀,这就难了,先生,告诉你不合适。”
“有秘密部门,”木先生说,“也有公开部门。你知道,两者之间相互影响。”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石先生说,再一次露出灿烂迷人的微笑,“我们是好人。你饿了吗,先生?”他的手伸进口
袋,掏出一块花生巧克力棒。“给你,一个小礼物。”
“谢谢。”影子说着,打开糖果包装吃起来。
“我猜你一定想喝点东西。咖啡,还是啤酒?”
“请给我水。”影子说。
石先生走向门口,敲敲门,对门外的警卫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一分钟后警卫返回,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冷水的塑料
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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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A,”木先生说着,悲伤地摇摇头,“那帮没脑子的家伙。嘿,石头,我新听到一个关于CIA的笑话,是这样的:我
们怎么能确保CIA不卷入肯尼迪总统的暗杀案中?”
“我不知道,”石先生说,“怎么确保?”
“他已经死了,不就确保了吗?”木先生说。
两个人都笑起来。
“感觉好点了吗,先生?”石先生问。
“我想是吧。”
“那么,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好吗,先生?”
“我们参观游览,去了山崖石屋,然后出来准备吃饭,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
石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木先生摇着脑袋,仿佛很失望,然后一脚踢在影子的膝盖上。疼得钻心。接着,石先生把拳头
顶在影子后背大概是右肾的位置,用指关节猛顶。比膝盖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我的个子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高大,他心想,我可以打倒他们。但他们带着枪。还有,就算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把他们
两个全部干掉或者打倒,他仍旧被锁在这个小牢房里。(不过那时候他手上就有枪了,他可以有两把手枪。)(不,不
行。)
木先生的手一直不碰影子的脸。不留伤痕,也没有永久的伤害,只对他的躯体和膝盖拳打脚踢。疼得要命,影子手心里
紧紧攥住自由女神像的银币,等待拷打结束。
似乎过了很久,拷打终于告一段落。
“我们一两小时以后再见,先生。”石先生说,“你知道,木先生相当痛恨拷打别人。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我说过,
我们都是好人。你站在了错误的一边。闲下来的这段时间,你稍稍睡一会儿。”
“最好别不把我们当回事儿。”木先生警告说。
“木先生的话有道理,先生。”石先生劝说道,“好好想想吧。”
房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了。影子本以为他们会关掉房间里的灯,但他们没有。灯泡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照亮整个房间。影
子艰难地爬过地板,爬到黄色海绵乳胶的床垫上,把薄毯子拉起来盖在身上,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坠入虚空,坠入梦
境。
时间流逝。
他15岁,妈妈快死了,她想告诉他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他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在睡梦中挪动一下身体,全身上
下的疼痛让他从半睡眠状态进入了半醒的状态。他痛得畏缩地颤抖一下。
影子在薄毯子下面颤抖着。他的右臂挡在眼睛上,遮住灯光。他不知道星期三和其他人是不是都还自由,是不是都还活
着。他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左手中的银币仍旧冷冰冰的,他可以感觉到银币就在那里,和他被殴打时一样。他恍恍惚惚地想,为什么银币在他的体
温下一直没有变暖。他又进入了半睡眠状态,半睡半昏迷。隐约之中,银币、自由女神、月亮,还有卓娅波鲁诺什娜
亚,不知何故都缠绕在一起,组成一道从地底深处直达天空的银色光带,而他乘着光带高高升起,将身体的疼痛、心灵
的伤痛和恐惧远远抛下,他远离痛苦,再次进入甜蜜的梦境……
从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但已经太晚了,来不及去琢磨这些声音了,他已经沉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他希望那些人不要再来叫他起床,然后继续殴打他、冲他大声叫喊。然后,他高兴地发现,他真的睡着
了,不再感到寒冷了。
有人在某处叫嚷救命,声音很大。也许他是在做梦,也许不是。
睡梦中,影子在海绵乳胶床垫上翻一个身,发觉身体上又出现了几处疼痛的地方。
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
他想告诉他们别吵醒他,让他继续睡下去,别来打搅他。结果只发出一声梦呓。
“狗狗?”是劳拉在说话,“你必须醒来了。快点起来,亲爱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到了监狱、囚犯和接踵而来的众神,而
现在劳拉叫他起床,告诉他上班的时间到了。也许上班之前他还有时间来杯咖啡,来个热吻,或者不只是热吻。他伸出
手摸她。
她的肌肤冷得像冰,而且黏乎乎的。
影子顿时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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