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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风岁月

_3 罗伯特·麦卡蒙(美)
“丽贝卡,我猜他是踩到了一个坑。”那个人把我放下来。水面的高度还是在我腰部,不过最起码我踩得到地面了。我伸手揉掉眼皮上的泥巴,然后抬头一看。原来是柯蒂斯?帕里什医生。他穿着灰色的雨衣,戴着灰色的雨帽。不过,他的雨帽没有帽带,所以当然也就没有银色的小圆片和绿色的羽毛。我转头看看四周,寻找刚刚那个人影,可是他已经隐没在河边的人群里了。我没有忘记,片刻之前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
“爸爸呢?”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很刺耳,“我一定要赶快找到爸爸!”
“喔,喔,冷静一下。”帕里什医生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他另一只手上拿着手电筒。“汤姆在那边。”他把手电筒照向一群浑身淤泥的人。我注意到他手电筒照的方向跟刚刚那个人走的方向不一样。我看到爸爸了。他正忙着和两个黑人一起堆沙包。亚伯勒先生也跟他在一起。“看到他了吗?”
“看到了。”接着我转头寻找那个神秘的人影。他不见了。
“科里,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乱跑了!”妈妈大声呵斥,“差点被你吓死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像一把铁钳子似的。
帕里什医生块头很大,年纪大概四十八九岁,下巴宽阔结实,鼻子扁扁的。一看到他的鼻子,大家就会想到他年轻的时候,在军队里是拳击冠军。当年,就是帕里什医生的手把我从妈妈的子宫里引导出来,而此刻,又是同一双手把我从水里捞起来。他眉毛又黑又浓,灰色的眼睛如钢铁般坚毅。虽然他头上戴着雨帽,但我注意到他两鬓的头发已经斑白。帕里什医生对我妈妈说:“我刚刚听马凯特队长说,学校的体育馆已经开放了,里面点了很多煤油灯,而且还准备了很多行军床和毯子。水越涨越高了,他们打算把大部分的妇女和小孩都集中到那里。”
“你是要我们到那里去吗?”
“我觉得你们应该去。这里乱成一团,你和科里在这里其实帮不上什么忙。”说着他又举起手电筒,不过这次他没有照向后面,而是照向我们停车的那个篮球场。“现在有一辆车在那边,他们打算先送一部分妇女、小孩过去。再过几分钟还有一辆大卡车会过来。”
“可是爸爸会找不到我们的!”我还是不罢休。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根绿色羽毛和那把刀。
“我会转告他。汤姆一定希望你们待在安全的地方。而且,丽贝卡,老实说,看样子水势已经控制不了了,我敢跟你打赌,明天早上你甚至可以在阁楼上抓鲶鱼。”
其实用不着他再多催促,我们也已经打算要去了。“布赖蒂已经在那边了。”帕里什医生说,“我觉得你们应该赶快到篮球场那边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搭上那辆卡车。来,这个给你。”他把手电筒递给妈妈。然后我们就转身往篮球场走过去。酋长河滚滚洪流持续暴涨,水已经快淹到篮球场那边了。“抓紧我的手!”妈妈又交代了一句。我们在奔流的水中小心翼翼地前进。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飞舞,汹涌的水面反射出闪烁的光。“小心点!注意脚底下!”妈妈说。这时候,我忽然听到河岸那边有几个人同时大叫起来。那几个人的位置和我爸爸隔着一段距离。我后来才知道,一波大水冲破了土堤的最高处,滚滚洪流夹带着泡沫瞬间涌向那几个人,他们眼看就要被冲走了。接着,手电筒的光束照向黄浊浮着泡沫的水面,发现水面上有某种东西。那东西身上有棕色斑点的鳞片。有人立刻大叫起来:“有蛇!”转眼之间,那几个人很快就被汹涌的水流冲倒。那一刹那,爱之颂戏院的经理斯特尔科先生伸手想去抓东西稳住身体,没想到却摸到了另一种东西,它随着汹涌的水流从他身边漂了过去。那东西粗得像树干,全身长满鳞片。斯特尔科先生吓呆了,不由自主地尿了裤子。过了几秒钟,他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然而,那条爬虫类的巨大怪物已经不见了,随着水流漂到布鲁顿区的街道上了。
“救命啊!有没有谁可以帮我一下!”
我们听到附近有个女人在大喊。妈妈立刻对我说:“等一下。”
接着,我们看到有人提着一盏煤油灯朝我们跑过来。雨水打在炽热的灯罩上发出嗞嗞的声响,然后很快就蒸发了。“求求你帮我一下好吗?”那女人哭着说。
“怎么了?”妈妈拿手电筒照向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她是黑人,看起来很年轻。我不认识她,不过妈妈好像认识。“妮娜?卡斯蒂尔?是你吗?”
“是的,我是妮娜!请问您是?”
“我是丽贝卡?麦克森。以前我常常念书给你妈妈听。”
我想,那一定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丽贝卡小姐,我爸爸有麻烦了!”妮娜说,“他好像是心脏病发作!”
“他在哪里?”
“在家里!那边!”她伸手指向一个黑黢黢的地方。汹涌的水流淹到她腰部的高度,不过,已经淹到我胸口了。“他站不起来!”
“没关系,妮娜,不要急。”妈妈平常没事也会大惊小怪,可是一到紧要关头,碰到有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居然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我想,大人大概就是这样吧。一到紧要关头,妈妈会展现出一种爷爷所缺乏的特质:勇气。“你带我去。”她说。
水流正逐渐涌进布鲁顿区的房子里。妮娜家是一栋窄窄的灰色小木屋。这一带几乎都是这种房子。她带我们走进去,汹涌的水流已经在屋子里流动了。她一走到客厅就立刻大喊:“加文!我回来了!”
她手上的煤油灯和妈妈的手电筒同时照向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黑人老爷爷,水已经淹到他的膝盖了,报纸、杂志在涌动的水面上起起落落。他一只手抓着胸口湿透的衬衫,黝黑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两眼紧闭。有个小男孩站在他旁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看起来大概只有七八岁。
“妈妈,外公在哭。”小男孩说。
“我知道,加文。爸,我找到人来帮忙了。”妮娜把煤油灯放到桌上。“爸,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噢……呃……”老人呻吟着,“这次痛……痛得好厉害……”
“我们要扶你站起来。我们要赶快带你离开这里。”
“不行啊,孩子。”他摇摇头,“我的腿……没知觉了。”
“现在怎么办?”妮娜转头看着妈妈。我注意到她眼里已经噙着泪水。
水流不断涌进屋子里,水越涨越高,屋外雷声隆隆,电光闪闪。眼前的景象如果是电视影片,那么,到了这种紧张的时刻,大概就准备要进广告了。
只可惜,真实的世界是无法暂停的。“对了,手推车!”妈妈忽然叫了一声,“你们家里有没有手推车?”
妮娜说没有,不过,他们先前跟邻居借过一辆,现在应该还摆在后面的露台上。妈妈立刻转头对我说:“你待在这里。”然后她把煤油灯递给我。此刻,不管我心里有多害怕,我都必须鼓起勇气了。妈妈和妮娜拿着手电筒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水流汹涌的客厅里,旁边只有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
“我叫加文?卡斯蒂尔。”那小男孩说。
“我叫科里?麦克森。”我告诉他。
此刻,我们泡在水里,黄浊的泥水淹到我们腰部的高度,煤油灯火苗闪动摇曳,光线很微弱,整个客厅一片幽暗,这个节骨眼实在不是寒暄客套的时候。
“他叫布克?索恩伯里,是我外公。”加文又继续说。他紧紧握着老人的手。“他身体不太舒服。”
“大家都已经走了,你们怎么还没走?”
这时索恩伯里老先生说话了。“因为,孩子,这里是我家。我的家。我才不怕什么洪水。”
“每个人都怕。”我说。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每个脑筋正常的人都会怕。
“怕就赶快走。”索恩伯里先生说。这时我忽然明白,原来这位索恩伯里先生和我爷爷杰伯一样,比牛还顽固。他心脏的痛是一阵一阵的,每次阵痛一来,他就会皱一下眉头。他慢慢地眨了几下眼睛,乌黑的眼珠子紧盯着我。他的脸看起来很憔悴,瘦骨嶙峋。“我最亲爱的露比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过世的。说什么我都不愿意死在白人的医院里。”
“你希望自己死吗?”我问他。
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他回答道。
“水淹得越来越高了。”我说,“你不走,你的家人都会跟你一起淹死。”
老人皱起眉头,然后转头看看旁边那个小男孩。小男孩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外公带我去看过电影呢!”加文说。水已经快淹到他的脖子了,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老人的手臂。“我们看过宾尼兔的卡通片!”
“还有兔八哥。”老人说,“兔八哥还有那只说话结结巴巴的小猪,对不对呀,加文?”
“对啊!”加文咧开嘴笑得好灿烂,“我们很快就要再去看另外一部了,对不对,外公?”
索恩伯里外公没说话。加文紧紧抓着他的手。
我忽然明白,原来,勇气就是这样来的。当你爱一个人远超过爱自己的时候,你就变得很勇敢。
这时候,妈妈和妮娜拖着一辆手推车回来了。“爸,我要扶你坐到里面。”妮娜对他说。“丽贝卡小姐说,等一下卡车会开到篮球场上载人,我们要用推车送你去那里。”
索恩伯里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过了好久才吁出那口气。“该死。”他嘀咕了一声,“该死,老头子的烂心脏。”说到最后面那三个字,他声音忽然有点嘶哑。
“老先生,我们扶你起来好不好?”妈妈说。
他点点头。“好吧,”他说,“也差不多该走了。”
她们把他抬进手推车。没多久,妈妈和妮娜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虽然索恩伯里先生瘦骨嶙峋,但是,要用手推车推着他在水里跋涉,而且还要让他的头保持在水面上,恐怕还是很吃力。而且,我还注意到,一旦到了外面的街上,水会变得更深,到时候,加文的头恐怕会被水淹没,而且强劲的水流随时会把他卷走。那么,谁来抱他?
“我们等一下再进来接这两个孩子。”妈妈盘算好了,“科里,你把灯提在手上,然后你和加文两个都站到桌子上去。”这时候,水也已经淹到桌面上了,不过最起码我们还可以站在上面,不至于被水冲走。我照妈妈说的爬上桌子,而加文也自己爬上桌子。我们两个紧紧靠在一起,我手上提着煤油灯。那一刻,我们仿佛站在一座木头孤岛上。“就这样。”妈妈说,“科里,乖乖待在这里不准动。要是你敢乱跑,我一定会拿棍子狠狠抽你一顿,保证你痛到一辈子都忘不了,懂吗?”
“知道了,妈妈。”
“加文,我们马上就回来。”妮娜说,“我们先把外公送到安全的地方,让别人照顾他,然后我们再回来接你,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加文说。
“你们两个一定要乖乖听妈妈的话。”索恩伯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嘶哑。他一定很痛,“否则我一定会拿棍子狠狠抽你们两个的屁股。”
“知道了。”我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看样子,索恩伯里先生已经打算要好好活下去了。
妈妈和妮娜开始用力推着推车里的索恩伯里,在混浊的泥水里一步步往前走。她们一人推一边,而妈妈还另外腾出一只手拿手电筒。她们推的时候还尽全力把推车后半部往上抬,而索恩伯里先生则是尽量仰起头。我注意到他脖子上青筋毕露。我听到妈妈累得直喘气。手推车慢慢动了,于是她们就这样推着车子在水里缓缓前进,慢慢走出门口,走到外面的门廊上。门外的水流更汹涌了。当推车下了两层台阶之后,水已经淹到索恩伯里先生脖子上,而且水花喷到了他脸上。他们慢慢往前走,而刚好他们走的方向和水流一样,有水的助力,推起来就比较轻松了。以前我总觉得妈妈怎么看都不像有力气的人,看样子,一个人的潜力没到紧要关头是看不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加文忽然叫了我一声,“科里!”
“怎么了,加文?”
“我不会游泳。”他说。
他紧贴在我身旁。他已经开始发抖了。既然外公已经不在旁边了,他就不需要再假装勇敢了。“没关系。”我告诉他,“你不需要游泳,你妈妈会抱你的。”
但愿如此。
于是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等。我相信她们一定很快就会回来。水已经淹没了我们的鞋子。我问加文会不会唱什么歌,他说他会唱《王老先生有块地》。接着,他就开始唱起来了。虽然他的声音在颤抖,不过好像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他的歌声听起来有点像用假声在唱歌。过了一会儿,他的歌声好像引起了什么东西的注意,我听到门口有某种东西慢慢朝我们游过来。我吓得喘不过气来,立刻把手上的煤油灯朝门口的方向举起来照亮那个东西。
原来是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它满身泥巴,眼中闪烁着我手上的火光。它奋力游过客厅,穿过满水面的报纸、杂志、垃圾,朝我们游过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狗快来,快点快点!”我一直给它加油。看不出来是公狗还是母狗,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需要找个地方休息。“小狗快来啊!加油加油!”我把煤油灯递给加文。这时候,门口忽然有一道浪涌进来,小狗随着浪头起伏了一下,忽然哀鸣了一声,吠了一声,然后那道浪慢慢涌向墙壁。
“小狗乖,赶快过来!”我弯腰去抱那只在水里挣扎的小狗。我抓住它的前爪,它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它伸长了舌头,那种神情仿佛一个重生的基督徒满怀渴望祈求救世主降临。
接着,我抓着它的前爪把它提起来,那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它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
那一刹那,我同时听到了咔嚓一声。
那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它的头和肩膀露出水面了,然后,突然间,我发现它下半身不见了。没有后腿,没有尾巴,只剩一个黑黢黢的大窟窿,鲜血狂喷,肠子垂挂下来。
小狗轻轻哀鸣了一声,然后就没声音了。它两只前爪抽搐了几下,眼睛还看着我。那种极度痛苦的神情,恐怕我下半辈子永远忘不了了。
我惨叫一声,立刻丢下手上那只只剩半截的小狗。它掉进水里,溅起水花,沉下去,又浮上来了一下,两只前爪还在挣扎。我听到加文大叫了一声,听起来好像是什么“水底有火星人”。接着,小狗四周涌起一圈圈的水波向外扩散,肠子在后面拖得长长的,看起来好像一条尾巴,那景象真是恐怖到极点。接着,我看到有东西浮出水面。那是某种动物的外皮。
它全身都是钻石形状的鳞片,颜色看起来很像秋天落叶的繁复色泽,有淡棕色,亮紫色,金色,黄褐色,还要再加上河水本身的土黄色和淡红色,缤纷绚烂。而且,我注意到它身上沾了很多小贝壳,还有很深的灰色伤疤,锈红的鱼钩。它的身体粗得像老橡树干,在水里缓缓扭动,仿佛很悠闲。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几乎听不到加文在我旁边惊叫。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喘不过气来,但我心里明白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我忽然觉得那真是上帝的杰作,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但紧接着我忽然想到,那天在斯卡利先生的回收场,我看到那块木头上插着一颗尖牙。尽管老摩西美得令人不敢逼视,但它刚刚把一只小狗活生生扯成了两半。
它还很饿,因为我看到它的嘴巴慢慢地张开,露出闪闪发亮的森然利齿。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眼看着它张开嘴巴,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它的尖牙上勾着一双破靴子,还有一条挣扎扭动的银鱼。接着,它忽然低吼一声,用力吸了一口水,那半截小狗的尸体随着哗啦啦的水流被它吸进肚子里,然后,它的嘴又无声无息闭上了,那动作好利落,就像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吞下一颗柠檬糖。接着,我注意到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差不多有棒球那么大,发出幽幽的绿光,看起来像猫眼,上面覆着一层胶状薄膜。就在这时候,加文忽然往后一倒掉进了水里,他手上的煤油灯立刻熄灭了。
那一刹那,我根本没想到自己是不是勇敢,根本没想到自己怕不怕。
我不会游泳!
我只想到刚刚加文说的那句话。
我想都没想就跳进水里,跳到加文落水的地方。水里全是泥沙,感觉好混浊。水已经淹到我肩膀那么高了,那一会儿我立刻想到,水深已经淹过加文的鼻子了。他挥舞着双手拼命挣扎,两腿在水里乱踢。我抱住他的腰,可是他却拼命挣扎想推开我的手。我知道他一定以为是老摩西咬到他了。“加文!不要再踢了!”我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脸露出水面。“呜哇……呜哇……”他含糊不清地大叫着,那声音听起来仿佛被雨淋湿的引擎发不动而发出一种隆隆的闷响。
接着,我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我身后一片漆黑,弥漫着浓浓的湿气。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有什么东西冒出水面。
我转头去看。加文尖叫个不停,两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我被他勒得快窒息了。
我看到老摩西巨大的躯体在水里朝我们逼近。它的身体好巨大,大得吓人,令人毛骨悚然,感觉仿佛沼泽里的巨木活过来了。它的头是扁平的三角形,形状有点像蛇,可是我又觉得它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像蛇,因为它好像有脖子,而且脖子底下还有两只小小的前腿,脚趾上有爪。我听到有东西砰的一声撞上墙壁,整栋房子都晃了起来。那应该是它的尾巴。接着,我又听到它的头砰的一声撞上天花板。我的脖子被加文勒得使整张脸都肿胀充血了。
我感觉得到,老摩西正抬起头瞪着我们。它视力惊人,就算是大半夜,它也能够在混浊的水里看到鲶鱼。此刻,我感觉它仿佛是在评估我们能不能吃。它那种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刃顶住我的额头。我暗暗祈祷,希望它不会以为我们是两只小狗。
老摩西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像中午的河流,沼泽蒸腾的热气,一种火辣辣的生命气息。“敬畏”这个字眼还不足以形容我对眼前这头庞然巨兽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自己不在它面前。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别的地方,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就算是学校也没关系。然而,我已经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因为我感觉到老摩西的头正慢慢低下来朝我们逼近,就像挖土机的铲子渐渐往下垂。接着,我听到它嘴巴张开的嘶嘶声。我立刻往后退,大喊着叫加文放开我,可是他死都不肯放。不过话说回来,假如我是他,我一定也一样打死都不放手。它的头慢慢逼近,接着,我忽然发觉我已经退到走廊入口了。
我原先没注意到这里有一条走廊。此刻,老摩西的嘴撞上了门框的两边。它好像很不高兴,于是它往后退了一下,然后再往前冲,但结果还是一样,它的嘴还是卡在门框上,只不过,这次门框两边都裂开了。加文开始哭起来,发出一种呜呜呜的哭声。老摩西身体不断扭动,激起一波波的浪,浪花溅得我满头满脸。这时候,我忽然感觉有个东西碰到我的右肩,吓得我浑身汗毛直竖。我伸手去摸,发现那是一根浮在水面上的扫帚柄。
接着,老摩西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那声音很像快要爆炸的蒸汽火车头。我看到他那令人惊骇的头朝走廊入口撞过来,那一刻,我忽然想到泰山的电影。他拿着一根长矛和一条巨蟒搏斗。接着,老摩西又张开嘴冲向走廊入口,那一瞬间,我立刻抓起那根扫帚柄,用力刺进它的喉咙。
如果你把手指伸进喉咙里,那种感觉你应该不难想象。那么,这一点,怪物应该和我们人类差不多。老摩西喉咙里立刻发出一阵咯咯巨响,那声音听起来仿佛闷在管子里的雷声。它的头立刻往后缩,那根扫帚柄还插在它喉咙里。如果要我形容的话,那种感觉应该很像一根吸管卡在你喉咙里。老摩西吐了。我是说真的。我听到液体和残渣从它嘴里涌出来的声音。它吐出来的东西飞过我们头顶,溅得到处都是。我看到很多鱼,有些还活蹦乱跳,有些已经死了。还有腐烂的大龙虾,乌龟壳,贝壳,黏黏的石头,泥巴,还有骨头。那种味道……呃,你自己想象吧。在学校里,你可能碰到过有同学当你的面把早上吃的燕麦粥吐在桌上,那种味道……跟我此刻闻到的味道比起来,也许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我立刻把头埋进水里,避开那种味道。当然,加文也一样,不管他愿不愿意。我的头埋在水里,脑子里却开始胡思乱想:希望老摩西以后吃东西要多挑一下,酋长河底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吃的。
接着,我感觉到水底一阵涌动,于是就把头探出水面。加文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那一刹那,我也开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接着我看到门口射进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沿着起伏不定的水面照到我脸上。
“科里!”她口气很凶,“我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
“加文?加文?”
“天哪!”我妈妈忽然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味道?”
水面已经渐渐恢复平静。我心里明白,老摩西已经走了。混浊的水面上浮着一大片烂糊糊的东西,可是妈妈没注意到。她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科里?麦克森,我要剥了你的皮!”她慢慢走进来,妮娜跟在她后面。
接着,她们慢慢靠近老摩西吐出来的那堆东西。然后,我听到妈妈发出奇怪的声音。我心里想,我不相信她还会有力气用棍子抽我了。
运气真好。
女王的召唤
结果,我那群死党当然都不相信。
戴维?雷?卡伦笑到肚子痛,拼命摇头,他说他已经算是很会编故事的了,但显然还差我一大截,这种故事他想破了脑袋也编不出来。而本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认为我怪兽电影看太多了。约翰尼想了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用他那种一贯正经八百的口气告诉我:“不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真的!我没骗你们!”我们一伙人坐在我家的门廊上。蔚蓝的天空清朗明丽,门廊下的阴影很凉快。“我真的碰到了老摩西,我对天发誓!”
“哦,是吗?”戴维?雷冷笑了一声。在我们这群死党中,戴维?雷是最爱跟人唱反调,也是最会吹得天花乱坠的一个。他常会编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此刻,他低着头,用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每次看到他出现那种表情,你就知道他快要疯狂大笑了。“那么,你怎么没有被老摩西一口吞掉?这么大的一个怪物,竟然会被一个小孩子用一根扫帚柄打得落荒而逃?”
“因为……”我又气又无奈,“因为那天我没有带我的秘密武器死光枪,所以只好拿扫帚柄,就这么回事!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那是真的!不信你可以问——”
“科里,”我听到妈妈在门里叫了我一声,“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再说这些了。”
我只好闭嘴了。而且我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人会相信的。妈妈自己就不太相信。尽管加文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了他妈妈,但我妈妈还是不太相信。另外,奇迹似的,索恩伯里先生痊愈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健康。我明白,他之所以会努力让自己恢复健康,纯粹只是因为他想陪加文多看几部卡通影片。
可惜我那天穿的衣服被妈妈拿去扔掉了,要不然,如果我把那些衣服拿给那些死党闻一闻,说不定他们就相信了。另外,她自己那些脏衣服也扔掉了。那件事我也说给爸爸听过。他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叉在胸前,手上包着绷带,因为那天他拿铲子筑土堤,结果手掌和手指都起了大水泡。他就这样坐着听我说,微微点着头。
“嗯,”爸爸开口了,“我只能说,要是我们能够活十辈子,一百辈子,说不定就有机会碰到更难以想象的怪事。不过,不管怎么样,感谢上帝,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而且这次洪水没有人伤亡。好啦,晚上吃什么?”
于是,两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4月也过了。5月到了。阳光灿烂的5月。酋长河已经又恢复到平日的面貌。这一次,酋长河已经提醒我们谁才是真正的老大。布鲁顿区有将近四分之一的房子被彻底摧毁,根本没法住人了,包括妮娜?卡斯蒂尔的家。于是,整个布鲁顿区又开始昼夜不停地大兴土木。说起来,豪雨和洪水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在灿烂的阳光下,奇风镇百花绽放,缤纷灿烂,碧绿青翠的草坪上开满了雪白的忍冬花,山岭上覆盖着连绵不尽的葛藤。夏天快到了。
期末考快到了,我开始专心念书。我的数学一向不怎么样,所以必须加倍用功。我一定要考出好成绩,这样才可以不用上暑期辅导班。暑期辅导班,光想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会胡思乱想。我想到自己竟然用一根扫帚柄打败了老摩西,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扫帚柄正好刺进那只大怪物的喉咙,这绝对是老天保佑。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说不定那另有原因。虽然老摩西是如此巨大凶狠,但在某些方面,我却觉得它有点像我爷爷杰伯。爷爷说话比谁都大声,可是一碰到麻烦,却跑得比谁都快。而就老摩西来说,应该说它游得比谁都快。说不定它根本就是个懦夫,说不定它专吃那种无力反抗的可怜虫,比如说鲶鱼,乌龟,或是在水里挣扎的可怜小狗。它已经习惯了。结果,被我用扫帚柄刺进喉咙之后,说不定老摩西开始后悔了,说不定它忽然觉得它还是回它河底的老窝去吃那些鱼虾乌龟比较保险,因为那些东西绝不会反咬它一口。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推论。我祈祷自己永远不需要再去证明自己的理论。我一点都不想。
我做过一个梦。我梦见那个穿长大衣、帽子上有绿羽毛的人。在梦里,我在水里拼命跋涉想追上他,后来,我好不容易追上他,抓住他的手臂,结果,他忽然转身面向我,可是他的脸根本不是人类的脸,而是长满了钻石形的鳞片,颜色像秋天落叶的缤纷色泽。他嘴里长满了形状像匕首的尖牙,鲜血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接着我发觉,原来他正在吃一只棕色的小狗,而我打扰到他了。那只只剩半截的小狗在他左手上挣扎。
做了那种梦,心情很不好。
然而,那个梦或许暗藏了某种道理。
这阵子,我告别了两个轮子的日子,全靠两条腿。上学放学都是走路,感觉还挺不错的。只是,我那几个死党都有自己的脚踏车,我总觉得自己仿佛突然矮了半截。有一天下午,我在庭院的草坪上陪叛徒玩。我丢棍子给它接,跟它在草坪上滚来滚去。玩到一半,我忽然听到一阵金属碰撞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叛徒也跟着抬起头来。我看到一辆小货车慢慢朝我们家开过来。
我认得那辆车。那辆车锈迹斑斑,悬吊系统很低,那嘎嘎吱吱的声音真是惊天动地。附近的狗一听到那声音都立刻狂吠起来。叛徒也开始狂吠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它安静下来。那小货车后面的平台上钉了一个架子,上面吊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摇晃碰撞发出千奇百怪的当啷声。那些工具看起来都像不值钱的古董,就跟车子本身一样。驾驶座的车门上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莱特富特维修。
车子开到我家门口就停住了。那嘈杂声惊动了妈妈。她立刻从门里走出来站到门廊上,而爸爸出去送牛奶了,大概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回来。小货车门开了,有个黑人慢慢走下车。他长得高高瘦瘦,身上的灰色工装裤满是灰尘。他下车的动作好慢好慢,仿佛一动就会痛。他戴着一顶灰帽子,黑皮肤上也蒙着一层灰。他慢慢地一步步走向门廊。我忽然觉得,就算此刻有一头凶猛的斗牛在后面追他,马库斯?莱特富特也不会因此加快脚步。
“早安,莱特富特先生。”妈妈跟他打招呼。她刚刚还在厨房里忙,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拿着一张餐巾纸擦手。“最近还好吗?”
莱特富特先生咧开嘴微笑了一下。他牙齿小小的,可是很白很整齐,帽子旁边翘起一根根的灰头发。他说话的速度好慢,仿佛声音是从堵塞的管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漏出来的,比如说:“早……安,麦……克……森……太……太。嗨,科……里,你……好。”
其实我这样形容还算是快的了,实际上他说话的速度更慢。他是我们镇上双手最灵巧的人,专门帮别人修东西。他做这一行三十多年了,这是他的家传事业,从他爸爸手上接过来的。不管是奇风镇,还是布鲁顿区,只要谁家有东西坏了,都会找他。他最擅长修电器。尽管他动作实在慢得离谱,但不管东西坏到什么地步,他照样修得好。“天……气……真……”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然后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没再继续往下说。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他还是停在那边。叛徒又开始吠了,我立刻伸手按住它的嘴。
“……好。”他终于说完了那句话。
“天气真的很好。”说完妈妈又开始等他回答,可是他还是站在那里没吭声,只是瞪着眼睛看。这次他看的是我们家的房子。他裤子上有好多口袋。他把手伸进其中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把小铁钉,然后放在手心上晃着晃着,仿佛也在等妈妈说话。“呃……”妈妈清了清喉咙,“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正……好……路……过。”他说话实在慢得会让人想打瞌睡,“不……知……道……你……们……家——”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低头看了一下手上的铁钉,“——有没……有……东……西……要……修?”
“呃,没有,好像没有,我一时也想不起来——”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看她的表情,她似乎想到什么了。“对了,烤面包机。前天坏了。我本来要打电话给你,可是——”
“嗯,我……知……道。”莱特富特先生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的善解人意。“你……一……定……是……太……忙……了。”
他走回车子旁边拿工具箱。那是一只旧铁箱,里面有很多小抽屉,抽屉里摆着尺寸齐全的螺钉和螺帽。接着,他围上工具腰带,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铁锤,螺丝起子,还有形状很奇怪的铁钳。妈妈拉开门让莱特富特先生进去。莱特富特先生走进去的时候,妈妈朝我耸耸肩,仿佛在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跑来。我把那根咬烂的棍子丢给叛徒,然后也跟着走进屋子里。厨房里很凉快。我手里拿着一杯冰红茶,边喝边看莱特富特先生低头检查那台烤面包机。
“莱特富特先生,你要喝点东西吗?”妈妈问他。
“不……用……了。”
“要不要吃一块燕麦饼?”
“不……用……了。谢……谢……你。”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得方方正正的干净白布,小心翼翼地掀开,然后铺在餐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接着,他把插头拔掉,把烤面包机摆在餐桌上的工具箱旁边,然后坐到那把铺着白布的椅子上。这一连串的动作慢得有如电影的慢动作。
接着,莱特富特先生挑了一把螺丝起子。他手指修长而秀气,看起来好像外科医生或艺术家的手。看着他工作,对自己的耐性是一种极大的考验,近乎折磨,然而,他的技术真是好得没话说。他一下子就把烤面包机拆开了,然后坐在那里盯着里面的烤架。“嗯哼。”他哼了一声,然后过了好久好久才又哼了一声。“嗯哼。”
“怎么了?”妈妈转头瞄了他一眼,“修得好吗?”
“看……到……那……条……小……红……线……了……吗?”他用螺丝起子的末端敲敲那条红色的小电线。“松……掉……了。”
“就这样而已?就只是那条电线松掉了?”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线头重新缠在接头上。看他的动作,感觉很奇怪,仿佛有一种催眠效果。“好了。”他终于弄好了。接着,他把烤面包机组装回去,接上插头,然后转了一下时间转盘,于是,我们看到里面的线圈开始发红了。“有……时……候……”莱特富特先生说。
我们又开始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我忽然觉得我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只是……”
仿佛又过了一个世纪。
“小……毛……病。”他边说边拿起那块白布,重新折整齐。我们还在等,等着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但他没有再往下说。可能是他思绪突然中断了,要不然就是又想到别的了。莱特富特先生转头看看厨房四周。“还……有……别……的……东……西……要……修……吗?”
“没有了。别的东西都没问题。”
莱特富特先生点点头,但我感觉得出来他还在搜寻,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坏掉,那模样很像猎犬伸长鼻子在半空中猛嗅。他在厨房里慢慢绕着圈子,伸手摸摸冰箱,摸摸火炉,摸摸水龙头,仿佛用手摸一下就知道机器有没有出问题。我和妈妈互看了一眼,两个人都一头雾水。莱特富特先生的举动真的很怪异。
“冰……箱……好……像……有……怪……声……音。”他说,“要……我……检……查……一……下……吗?声……音……真……的……怪……怪……的……”
“谢谢你,不用了。”妈妈说,“莱特富特先生,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他打开杯盘柜,听到铰链嘎吱了一声。他立刻从腰带上抽出一把螺丝起子,把柜子的两个铰链上紧,然后又走到另一个柜子前面,把铰链也上紧。这时妈妈忽然清了清喉咙。她开始紧张了。她说:“呃……莱特富特先生,刚刚修烤面包机多少钱呢?”
“已经……”他拉了几下厨房的门,试试铰链,然后走到碗柜前面,开始检查摆在上面的搅拌器。“付……过……了。”他终于说完了那句话。
“付过了?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妈妈正伸手到架子上拿那只玻璃罐。里头装满了零钱。
“是……的。付……过……了。”
“可是我还没给你钱啊!”
莱特富特先生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里。这次他掏出来的是一只白信封。他把信封递给妈妈。我注意到信封上用蓝笔写着“麦克森”几个字,背面用白蜡封着。“嗯。”最后他终于说,“今……天……就……先……检……查……到……这……里。”
“今天?”妈妈越来越困惑了。
“是的。你……有……”莱特富特先生开始盯着灯座看,那模样仿佛他看得到里面的电流,“我……的……电……话……号……码……”他说,“要……是……有……什……么……东……西……坏……了……”他对我们笑了一下,“随……时……打……给……我。”
我们送莱特富特先生走出大门,然后,他就开着那辆老爷车走了,手伸到车窗外跟我们挥了几下。吊在车上的工具又开始惊天动地地当啷起来,于是附近的狗也开始跟着狂吠。妈妈喃喃自语地嘀咕着:“说给汤姆听,他打死都不会相信。”接着她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看了一下。“哇!”她说,“你想听听信上写了什么吗?”
“好啊。”
于是她就念给我听。“‘星期五晚上七点,希望有这个荣幸邀请贤伉俪光临寒舍,另外,麻烦带你们的孩子一起来。’你猜这封信是谁写的?”妈妈把信递给我。我看了一下上面的签名。
女王。
后来,爸爸回到家的时候,妈妈立刻告诉他今天莱特富特先生到我们家来,拿了这封信给她。爸爸问她:“你觉得她找我们去是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打算付钱给莱特富特先生帮我们家修东西。”
爸爸又仔细看看那封信。“没想到她字写得这么漂亮。本来我还以为她年纪这么大了,写字一定没人看得懂。”他咬咬下唇。看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女王,只是偶尔在路上看到过她,不过……”他摇摇头,“不要。我不想去。”
“什么!”妈妈一脸的不敢置信,“女王邀请我们去她家呢!”
“那又怎么样。”爸爸把信递还给妈妈,“我不想去。”
“为什么?说个理由来听听!”
“星期五晚上收音机要转播费城人队跟海盗队的比赛。”他一屁股坐到他那把休闲椅上,“这就是理由。”
“是吗?”妈妈一脸不高兴。
这种场面在我们家是很罕见的。我相信我父母很可能是全奇风镇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两个人的感情比奇风镇上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妻都要好,但尽管如此,他们偶尔还是会针锋相对。天底下没有完美的人,所以,两个不完美的人结合,怎么可能会没有摩擦呢?有一次,爸爸只因为找不到他的一双袜子竟然就暴跳如雷,而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牧场没有给他加薪。至于妈妈,她平常总是文静又温柔,可是有一次,她在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看到一个泥巴鞋印,立刻就气得七窍生烟,但事实上,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听到邻居说她坏话。日常生活中,有时候两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可能暗潮汹涌,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像网一样交缠纠结。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而此刻,爸妈两个人之间开始暗潮汹涌了。
“我看是因为她是黑人吧?”妈妈开了第一炮,“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没这回事。”
“我看你跟你爸爸没什么两样嘛。你给我听着,汤姆——”
“你闭嘴!”他忽然大吼起来,连我都被他吓了一跳。爷爷杰伯非常歧视黑人,那种偏见根深蒂固。妈妈提到爷爷,可以说是在爸爸的伤口上撒盐。爸爸并不讨厌黑人,这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不过,别忘了爸爸是谁养大的。我爷爷杰伯每天早上起床还会对着当年南方联邦的国旗敬礼,而且他甚至认为黑皮肤的人就是魔鬼的化身。对我爸爸来说,那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他爱爷爷,可是他却又有他自己的信仰,就像,他常常告诉我,恨别人——不论什么原因——是一种罪恶,违反上帝的旨意。接着爸爸忿忿地说:“更何况,我绝不接受那个女人的施舍!”我相信,他说这种话只是因为妈妈的话伤了他的自尊。
“科里,”妈妈忽然对我说,“你还有功课要做吧?”
我只好乖乖回房间去了。不过,我还是听得到他们吵架。
他们真的吵得很凶。我想,今天他们会吵起来,恐怕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且原因很复杂。沉到湖里的那辆车,复活节教堂里的大黄蜂,前阵子那场洪水,再加上爸爸没钱给我买一辆新脚踏车,这些都是原因。我听到爸爸对妈妈大吼说,就算妈妈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也不会跟她到那个女王家。我忽然感觉到,爸爸不肯去她家,骨子里真正的原因恐怕是:他怕女王。
“想都别想!”他大吼,“那种人玩死人骨头,还玩死猫死狗,你竟然叫我去找她?还有——”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我猜,他可能发觉爷爷好像也是他讲的那种人。“反正我就是不去。”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点心虚。
妈妈大概觉得没指望了,因为我听到她叹了口气,“你不去就算了,不过我想去看看她找我们究竟有什么事,可以吗?”
爸爸没吭声,接着,我听到他喃喃说了一声:“你想去就去。”
“我要带科里一起去。”
这下爸爸又发火了。“什么!为什么?那女人家的衣柜里可能挂满了死人骨头,你要带科里去看那种东西?丽贝卡,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也不在乎,不过,那女人会用人形木偶念咒语施法术,还养黑猫,天晓得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你竟然要带科里去那种地方!”
“是她邀请的啊。信上不是这么写的吗?叫我们带科里去,看到没有?”
“我眼睛没瞎。不过我就是搞不懂。而且我要跟你说清楚:那个女王可不是好惹的。你还记得伯克?哈彻吧?1958年的时候,他还在牧场当助理领班,记得吗?”
“记得。”
“伯克以前爱嚼烟草,从早嚼到晚,而且老是随地乱吐。这习惯很糟糕,偏偏他自己没有警觉。有好几次他不知不觉地把烟草汁吐进牛奶桶里——对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噢,天哪!是真的吗?”
“如假包换。好了,你也知道,伯克头发又浓又密,用梳子都很难梳得动。有一次他到商店街多拉尔先生的店里去理头发,出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又朝人行道上吐了一口烟草汁,问题是,这次他没有吐到地上,而是吐到了别人鞋子上,而且刚好是月亮人的鞋子。吐得他满鞋子都是。据我所知,他不是故意的,而月亮人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就走了。麻烦的是,伯克这个人很爱笑,随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他都觉得好笑。而偏偏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于是就当着月亮人的面大笑起来。结果,后来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怎么样?”妈妈问。
“过了一个星期,伯克开始不停地掉头发。”
“啊,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听爸爸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我想,最起码他自己深信不疑。“又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头发全部掉光了!后来他只好戴假发!天啊,戴假发!他差点没疯掉!”我猜此刻爸爸一定是弯腰凑向前,咧开嘴笑着,而妈妈一定是拼命忍住笑。“我跟你打赌,这件事百分之百是女王的杰作!”
“汤姆,我一直不知道你这么相信巫术这种东西。”
“人最好不要不信邪!我亲眼看到伯克头发掉光!老天,而且我还听别人说了很多那个老女人的事!比如说,有人从嘴里吐出青蛙,还有人喝汤喝到一半发现碗里面有蛇……呃,天哪!打死我都不去她家!”
“可是,要是我们不去,她会不会不高兴?”妈妈问爸爸。
爸爸忽然没声音了。
“要是我不带科里去找她,她会不会对我们家下诅咒?”
妈妈的口气是在拐弯抹角地挖苦爸爸。不过,爸爸没有回嘴。我觉得他好像有点怕,要是真的惹女王不高兴,说不定会祸从天降,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我想我最好还是带科里一起去吧。”妈妈还不罢休,“这表示我们很尊重她。更何况,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吗?你真的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们?”
“不想!”
“真的一点都不想?”
“天哪,”爸爸又想了一下,最后终于说,“算我服了你。你连死人都有办法说活。不过我警告你,女王家里可能有一大堆瓶瓶罐罐,里面装的全是青蛙和蛇,还有死人的骨灰,还有蝙蝠翅膀!”
结果,最后的结论是,到了星期五那天黄昏,当太阳快下山,凉风轻拂过奇风镇的时候,妈妈会开那辆小货车载我出去。至于爸爸呢,他会一个人留在家里听他的收音机里的棒球转播。不过我相信,他的心将会与我们同在。我知道他只是怕,怕万一他做错了什么,或是说错了什么话,女王会不高兴。我必须承认,我自己心里也是有点毛毛的。妈妈给我穿了一件白衬衫,领口还贴着一条假领带,这身打扮总该不会惹女王不高兴了吧。然而,我还是越来越紧张。
布鲁顿区的重建工作还在进行,到处都看得到黑人在锯木头、敲铁钉,整修他们的房子。我们的车子经过布鲁顿区小小的商业街,看到街上只有一家理发店,一家杂货店,一家鞋店,一家服饰店,还有一些当地人经营的小店。过了商业街之后,车子转了个弯开上茉莉街,一路开到底,然后停在一栋房子前面。那房子灯火通明,每扇窗户都透出灯光。
我在前面提到过,那是一栋四四方方的小木屋,外表漆成五颜六色,有橘色,紫色,红色,还有橙黄色。旁边有一间车库,我猜,那辆镶满塑料钻石的车子应该就在里面。庭院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门旁的台阶前面有一条步行道通往路边。那栋房子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恐怖,也不像豪宅,而只是一栋平平凡凡的房子。除了颜色比较鲜艳,基本上和街上其他的房子没什么两样。
妈妈下了车,绕过来帮我拉开车门。这时我忽然又害怕起来。
“走吧。”她说。虽然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有些紧张,但她的声音听得出来。她身上穿的是星期天上教堂时穿的那套最好的衣服,鞋子也是最好的那双。“快七点了。”
七点。我忽然想到,七这个数字不就是巫毒教的神秘数字吗?“也许爸爸说得对,”我对她说,“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
“不会怎么样的。你看,屋子里的灯那么亮。”
她是想安慰我吗?恐怕没什么用。
“没什么好怕的。”妈妈说。最近我们学校教室的天花板上涂了灰色的隔热漆,而妈妈又开始杞人忧天,担心隔热漆的挥发气体会伤害到我的呼吸道。一个什么都怕的人,居然叫我不要怕,还真是有说服力。
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台阶,站在门口。门廊上的灯泡涂成了黄色,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听说这样蚊虫就不敢靠近了。本来我以为女王家的门一定很可怕,说不定门环上有一个骷髅头,或是两根交叉的死人骨头。结果我猜错了。门上只有一个银色的把手。妈妈说:“好了,我们准备进去吧。”说着她抬起手敲敲门。
我们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还有脚步声。我忽然想到,这下子想跑也来不及了。妈妈伸手搂着我,我似乎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接着,有人转动门把手,门开了,里面就是女王的家了。门里站着一个黑人。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身上穿着白衬衫和蓝西装,打着领带。他巨大的身形几乎把整个门都挡住了。在我眼里,他简直就像一棵黑色的大橡树。他那两只手大得吓人,仿佛轻轻一抓就可以捏碎一只保龄球。他的鼻子显然曾经被人用剃刀切掉了一块,他两道眉毛又黑又浓,几乎连成一片,乍看之下很像狼人。
那一刹那,我的感觉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吓得屁滚尿流。
“呃……”妈妈有点结结巴巴,“呃……”
“请进请进,麦克森太太。”他对我们露出笑容。他这么一笑,那张脸忽然显得比较亲切,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了。他声音低沉,听起来简直就像定音鼓的鼓声,连身体都感觉得到震动。他往旁边一站,然后妈妈就拉着我的手走进门。
我们一进去,门立刻就关上了。
有个年轻女孩子走过来迎接我们。她皮肤的颜色看起来像巧克力牛奶,瓜子脸,黄褐色的眼睛。她和我妈握握手,然后笑着说:“我叫阿梅莉亚?德马龙,真高兴认识你。”她手臂上戴满了手镯,两边的耳朵各戴着五个耳环。
“谢谢你,这是我儿子科里。”
“噢,原来你就是那位勇敢的小朋友!”阿梅莉亚转过头来看着我。她身上仿佛散发出一种魔力,那种感觉,就像我和她之间产生了一种无形的电流。“也很高兴认识你。这位是我先生查尔斯。”那位巨大的黑人朝我们点点头。阿梅莉亚站在他旁边,身高只到他腋窝。“我们负责帮女王处理一些杂务。”阿梅莉亚说。
“原来是这样。”妈妈还握着我的手。我不停地转头东张西望。人心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不是吗?明明没有蜘蛛,你心里却结满了虚幻的蜘蛛网。明明阳光普照,你的心却笼罩在一个想象的黑暗世界里。女王家的客厅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魔鬼的殿堂,看不到成群的黑猫,也看不到沸腾的大锅。客厅里就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沙发,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摆着几个小装饰品。墙边还有几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墙上挂了几幅色彩鲜艳的裱框油画。我注意到其中一幅画:画中的人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黑人,闭着眼睛,那神情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陶醉,头上戴着一顶荆棘冠。
我从来没看过黑人耶稣。眼前的景象令我感到震惊,也开启了我心灵的视野。原来,我的心灵是那么的需要光明。
这时候,月亮人忽然从里面的走廊出来了,走进客厅。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他,我和妈妈都吓了一跳。他穿着一条黑色的背带裤,一件淡蓝色的衬衫,袖子往上卷。今天晚上他只有一只手戴着手表,而且他衬衫的领口里露出一件白色T恤的圆领,原先脖子上那条链子和镀金十字架都不见了。另外,他头上戴的也不是那顶高礼帽,而是一顶白色的羊毛帽。不过,他的脸还是一样从中间分成黑黄两色。他下巴上的白胡子直挺挺的,末端有点往上翘。他那双黑眼睛,眼角有鱼尾纹。他先看看我妈,然后再看看我。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笑了,然后朝我们点点头。接着,他抬起手,用一根细瘦的手指指向走廊,叫我们往里面走。
时候到了,该进去见女王了。
“她身体不太舒服。”阿梅莉亚告诉我们,“帕里什医生开了不少维他命给她吃。”
“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吧?”妈妈问。
“总是下雨,她肺部有点积水。天气太潮湿,她的肺受不了。不过,夏天到了,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慢慢恢复了。”
我们走到一扇门口。月亮人弯腰帮我们打开门。我忽然闻到一股紫罗兰的香气,还有一丝淡淡的灰尘味。
阿梅莉亚先探头进去看了一下。“夫人,客人到了。”
我们听到房间里传来被褥窸窸窣窣的声音。“请进。”我们听到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有点颤抖,“请他们进来。”
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跨进房间。而我也只能跟进去,因为我的手臂被她紧紧抓住了。月亮人没有进房间。阿梅莉亚说:“要是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叫我一声。”说完她就轻轻关上了门。
女王就在我们面前了。
她坐在一张白铁框床上,背靠着一只绣花枕头,被子拉到胸口。她房间的墙上画满了绿叶,要不是因为房间里还有电扇细微的嗡嗡声,你会误以为自己站在一片热带森林里。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一沓书和杂志,还有一副金丝框眼镜,伸手就拿得到。
女王静静看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而我们也看着她。在白床单的衬托下,她整个人显得更黑。她脸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很像那种作法用的人偶,被正中午的太阳晒得整个脸都皱了。我见过从冰库管子上落下来的霜花,她的头发比那种霜花还要白。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睡袍,睡袍的肩带挂在消瘦的肩上,锁骨异常突出。而且,她颧骨很高,仿佛尖锐得可以拿来削梨子。说真的,女王骨瘦如柴,头微微颤抖,整个人感觉很苍老。不过,她脸上有一个地方完全没有苍老的迹象。
她的眼睛。她那双绿眼睛。
而且,她的眼睛不是普通的绿色,而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碧绿,颜色就像泰山在电影里到处搜寻的那种翡翠宝石。她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眼睛深处有火焰在缓缓燃烧。当你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会感觉自己内心最深处仿佛开启了一扇门,感觉所有的秘密毫无保留地流泻而出。然而,你不但不会在乎,反而还会渴望这种感觉。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眼睛,而且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再看到过。那种感觉有点可怕,但却又没办法移开视线,因为,她的眼睛实在太美了,看起来很像丛林里猛兽的眼睛,眼神时时刻刻充满警觉。
接着,女王忽然眨眨眼,满是皱纹的嘴角漾起一抹微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分辨不出那是真的牙齿还是假牙。“你们两位看起来气色真好。”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谢谢你。”妈妈鼓起勇气开口了。
“你先生怎么没来呢?他不想来吗?”
“呃……不是。他……他说他要听收音机转播的棒球赛。”
“我看那是借口吧,麦克森太太?”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
“我……不好意思,我不太懂。你是说……”
“有些人很怕我。”女王说,“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我都已经一百零六岁了,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怕的?你看看我,躺在床上,连吃东西都要人伺候。麦克森太太,你爱你先生吗?”
“是的。我很爱他。”
“那很好。只要你心中有爱,坚定不移的爱,全心全意的爱,你就能够克服很多乱七八糟的人生难题。告诉你,要活到我这把年纪,你要摆平的麻烦事还多得很。”接着,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在她那满是皱纹的乌黑的脸上,那双绿眼睛更显得炯炯有神。她的眼神是如此奇妙,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光芒。“嗨,小朋友。”她对我说,“你有没有帮妈妈做家务?”
“有……有啊。”我喉咙忽然哽住了,说得支支吾吾。
“你有没有帮妈妈洗盘子?有没有把房间整理干净?有没有帮妈妈打扫门廊?”
“有……有啊。”
“那就好。那天你在妮娜?卡斯蒂尔家里,看你用扫帚的本事还真不小,不过,我猜你在家里一定很少用,对不对?”
我咽了一大口唾液。这时我和妈妈都明白了,今天她为什么会找我们到这里来。
女王露出笑容。“真希望当时我也在现场,真的!”
“妮娜告诉过你了吗?”妈妈问她。
“她告诉我了。而且,我也跟加文聊了很久。”她凝视着我,“小朋友,你救了加文的命。对我来说,那意义有多重大,你知道吗?”我摇摇头。“妮娜的妈妈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妮娜也可以算是我女儿。换句话说,加文也等于是我的孙子。这孩子以后会很有前途的。多亏了你,今天他还能好好地活着,不然前途再好也没用了。”
“我只是……我只是怕被它吃掉。”我说。
她大笑起来。“它竟然被你用一根扫帚柄吓跑了。天啊!天啊!那个凶神,它本来打算从河里游出来享受大餐,没想到竟然被你用一根扫帚柄喂饱了,天啊!”
“它吃掉了一只小狗。”我说。
“嗯,我知道。”这时女王忽然不笑了。她十指交叉在胸前,转头看着妈妈。“你帮了妮娜和她爸爸很大的忙,所以,只要你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需要修理,随时打电话给莱特富特先生,他一定会帮你修好。另外,你儿子救了加文的命,所以,我也希望有机会能够好好答谢他,不过,当然必须先征求你的同意,可以吗?”
“你不需要这么客气。”
“绝对需要!”女王眼神忽然变得很凌厉。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慓悍,“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答谢你的孩子。”
“好吧。”妈妈完全屈服了。
“小朋友?”女王又转头过来看我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一下。“什么都可以吗?”我问。
“当然有个限度。”妈妈立刻提醒我。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女王说。
我又想了一下,但我很快就想到了。“脚踏车。我想要一辆全新的脚踏车,没有别人骑过的。”
“新脚踏车。”她点点头,“车头要有灯吗?”
“好啊。”
“要有喇叭吗?”
“有当然更好。”我说。
“你希望车子可以骑很快吗?像美洲豹一样快,够不够?”
“那太好了,”我越来越兴奋了,“当然好。”
“那你就等着吧!等我起得了床,我马上就帮你准备。”
“你对我们太好了。”妈妈说,“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我和科里他爸爸可以去店里取回来,这样应该就——”
“店里没得买。”女王忽然打断她。
“不好意思,你是说……”
“店里没得买。”说到这里,她发现妈妈还是不太懂她的意思,于是又继续说:“店里的脚踏车不够好,不够特别。小朋友,你想要的应该是一辆独一无二的脚踏车吧?”
“我……有得骑我就很高兴了。”
女王又咯咯笑起来,“嗯,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绅士风度。好吧,就这样,我会把莱特富特先生找来一起研究研究,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这样可以吗?”
我说当然好,不过我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两个要怎么研究出一辆新脚踏车给我。
“来,过来一点。”女王对我说,“到我旁边来。”
妈妈放开我的手,于是我就走到床边。一靠近她,我清楚地看到她那碧绿的双眼有如两盏幽幽的神灯。
“除了骑脚踏车,你还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打棒球,喜欢看看书,喜欢写故事。”
“写故事?”女王又扬起了眉毛,“上帝啊!上帝啊!没想到我们镇上出了个作家!”
“科里一直都很喜欢看书。”妈妈说,“他喜欢写一些小故事,比如说牛仔故事,侦探故事,还有—— ”
“还有怪兽的故事。”我说,“有时候会写。”
“怪兽的故事?”女王说,“你是打算写老摩西的故事吗?”
“有可能。”
“你长大以后有没有打算写一本书?有没有想过,以后要为我们奇风镇,还有镇上所有的人写一个故事?”
我耸耸肩。“也许吧。”
“来,眼睛看着我。”她说。于是我乖乖看着她。“仔细看。”她说。
这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她开始说话,可是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我们两个人中间忽然出现一道淡蓝色的光晕。她的眼睛仿佛散发出一种魔力,锁住了我的双眼,我根本无法移开视线。“从前,有人叫我怪物。”女王说,“甚至还有人用更可怕的字眼形容我。我在比你现在大一点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被人杀害。那是一个女人,她忌妒我妈妈的天赋,于是就杀了她。我发过誓,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她全身穿着红衣服,而且不管走到哪里,她肩上都会坐着一只猴子。那只猴子会告诉她很多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她叫红魔女。我已经追她追了一辈子。我曾经追她追到麻风村,我曾经划船穿越洪水淹没的地方。”隔着那道迷蒙闪烁的光晕,我凝视着她的脸。我发现她脸上的皱纹慢慢消失了,变得越来越年轻。“我亲眼看到过死去的人在走动,亲眼看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长出鳞片,在地上爬。”她的脸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美得令人不敢逼视。“我曾经看过活死人,曾经当面咒骂撒旦,曾经在黑魔法的殿堂里跳舞。”这时候,她已经变成一位少女,一头黑色的长发,高高的颧骨,露出一种不可一世的表情。她眼中仿佛深藏着无数的记忆,眼神是如此凌厉慑人。“我已经活了一百辈子,一直到现在,我还活着。小朋友,你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仿佛好遥远好遥远。“我看到了。”
这时候,她散发出来的魔力忽然消失了。瞬间就消失了。片刻之前,我眼前看到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而转眼之间,她忽然又变回了原来的女王。一百零六岁的女王。她的眼神平静了下来,而我却激动得浑身发热。
“也许有一天,你会把我一生的故事写出来。”女王对我说。可是,她的口气不像鼓励,反而像在下命令。“好了,我有话要和你妈妈谈,你先到隔壁去找阿梅莉亚和查尔斯,好吗?”
我当然说好。我从妈妈旁边走过去,走向门口,两腿有点发软,衬衫领口全是汗。到了门口,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立刻转身看着女王。“对不起,女士。”我鼓起勇气问她,“不知道你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我考好数学?我的意思是,魔法药水之类的东西?”
“科里!”妈妈骂了我一声。
但女王却只是对我笑笑,然后说:“有啊,小朋友。等一下你去找阿梅莉亚,叫她拿十号药水给你。然后,你回到家就要开始用功,非常非常用功,用功到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在算数学。”说着她伸出一根手指,“这样应该就会有效。”
于是我走出房间,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想去试试神奇的魔法药水。
“什么是十号魔法药水?”妈妈问她。
“加了豆蔻香料的牛奶。”女王说,“我和阿梅莉亚研究出一大堆这种‘魔法药水’,碰到那些缺乏自信或是缺乏勇气的人,我就会拿给他们喝。”
“这么说来,你用的法术就是这样而已吗?”
“绝大多数。其实,只要给他们一把钥匙,他们自己就能够打开自己心里的锁。”女王歪了一下头,“不过,事实上确实还有另一种魔法。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妈妈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头雾水,不知道女王接下来要做什么。
“最近我一直做梦。”女王说,“睡觉的时候做梦,醒着的时候也做梦。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另外一边出问题了。”
“另外一边?”
“死者的世界。”她说,“过了一条河,就会到那个世界。不过,我说的不是酋长河。我说的是一条又黑又宽的大河。我想,要不了多久,我自己也要过河了。到时候,当我回头看我们这边,我一定会大笑,然后说:‘原来如此!’”
妈妈摇摇头,听得一头雾水。
“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女王又继续说,“我们的世界,还有死者的世界,两边都出了很严重的问题。那天,丹巴拉不肯吃我给它的东西,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劲了。詹娜?卫佛丹恩告诉我,复活节那天你们教堂里出现大黄蜂。这也是表示那边有东西在作怪。”
“那只是大黄蜂。”妈妈说。
“对你来说那只是大黄蜂,但对我来说,那代表一种讯息,一种语言。那表示在另外那个世界里,有一个灵魂正遭受极大的痛苦。”
“我不——”
“不懂。对不对?”女王截住她的话头,“你当然不懂。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不过,麦克森太太,我听得懂那种讯息,感受得到那种痛苦。那种语言我从小就懂了,而且会说。”女王朝床头桌伸出手,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张有横线的笔记,然后递给我妈妈。“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妈妈仔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张纸上画了一个头:看起来像骷髅头,太阳穴上长出一对翅膀向后伸展。
“这是我在梦里看到的。我看到一个肩膀上有刺青的人。另外,我还看到两只手。那是另外一个人的手。他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缠着黑胶布的警棍——我们称之为‘碎骨锤’,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铁丝。另外,我还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不过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有人在惨叫,还有音乐声,很大声。”
“音乐声?”妈妈忽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她一眼就认出了纸上画的那个长了翅膀的骷髅头。爸爸告诉过她,车里那具尸体上的刺青就是那样。
“那音乐声可能是有人在放唱片。”女王说,“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弹钢琴,弹得很用力。我把这件事说给查尔斯听,他立刻就想到3月的时候,他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有人看到一辆车掉进萨克森湖,车上有一个死人。我猜,现场那个目击者就是你先生,没错吧?”
“没错。”
“这张纸上的骷髅头和那件事有关系吗?”
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好一会儿才吁出来。“对。”她说。
“我大概也猜得到。你先生晚上睡得好吗?”
“不太好。他……他一直做梦。梦见萨克森湖,还有……还有车里那个人。”
“你先生会做梦就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他拼命想跟你先生联系。”女王说,“他想引起你先生的注意。而我刚好也同时接收到那个讯息,打个比方,就像是电话系统的合用线。”
“讯息?”妈妈问她,“什么讯息?”
“我还不知道。”女王说,“不过,我知道那种痛苦。那种痛苦强烈到足以把一个大男人逼疯。”
妈妈开始泪眼模糊了。“我……我没办法……我不……”她说话开始颤抖了,眼泪开始沿着脸颊滚下来。
“你把这张纸拿给他看,叫他来找我,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跟他谈一谈。你回去告诉他,说我在等他。”
“他一定不肯来的。他怕你。”
“你回去告诉他。”女王说,“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他早晚会崩溃的。你回去告诉他,我是他的朋友。说不定我会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妈妈点点头,然后把那张纸折好,紧紧抓在手里。
“好了,把眼泪擦干。”女王对她说,“不要让孩子看到你这样子。”过了一会儿,妈妈慢慢平静下来了。女王似乎满意了,轻轻哼了一声,“这样才对。女人一哭就丑了。好了,你去告诉你们家的孩子,说他的新脚踏车我很快就会准备好。还有,你要盯着他好好念书。要是爸妈不盯紧一点,十号魔法药水喝再多也没用。”
妈妈跟女王道了谢,说她会叫我爸爸来找她,可是她不确定爸爸肯不肯来。“我会等他来。”女王说,“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然后,妈妈和我走出女王家,坐上车。我嘴角还残留着十号魔法药水的味道。我已经盘算好了,一回家就要把数学课本撕掉。
我们开车离开布鲁顿区。酋长河静静奔流。树林间,晚风轻拂。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灯光,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此刻,我脑海中缠绕着两样东西:那位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少女,还有她的绿眼睛。另外,就是那辆有头灯、有喇叭的新脚踏车。
而妈妈则是一直在想车子里的那个人。那个人已经陈尸在萨克森湖底,然而,他的灵魂却一直在纠缠我爸爸。爸爸总是梦见他,而女王也同样梦见他。
夏天快到了,大地散发出忍冬花和紫罗兰的清香。那是夏天的气息。
而奇风镇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正在弹钢琴。
第二部 天使与魔鬼的夏季
学期最后一天
滴答……滴答……滴答
不管月历上是怎么计算的,对我来说,学期结束那天,才是夏季开始的第一天。天气越来越热,白天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地一片青翠,天空清朗剔透,淡淡的云轻柔如棉絮。咄咄逼人的热浪一阵阵随风飘散,仿佛在向我们示威,提醒我们夏天快来了。棒球场的草皮都已经修剪整齐,重新画上白线。另外,游泳池也已经重新粉刷过,放满了水。塞尔玛?内维尔太太是我们班的导师。期末考的煎熬已经结束了,大家排排坐在教室里听内维尔老师的精神讲话。她说,我们就像一棵棵的小树,这一年来,在知识的灌溉下,我们渐渐茁壮成长。我们听着她催眠般的声音,眼睛盯着墙上的时钟。
滴答……滴答……滴答
我坐在座位上,耳朵听着老师的长篇大论,心里却暗暗祈祷她赶快结束。我脑子里塞了太多金玉良言,真希望能够把脑袋打开,把那些金玉良言倒出来,让它们在灿烂的夏日里随风飘散。只可惜,在下课铃响之前,我们还是内维尔老师的囚犯。我们只能乖乖坐在那里忍受煎熬,等待时间之神来解救我们。说不定时间之神会像电视里的原野奇侠一样,在夕阳余晖中出现在远处的山巅上。
滴答……滴答……滴答
求上帝赦免我们。
从教室四四方方的窗口望出去,外面那辽阔的世界正等着我们。在这个1964年的夏天,我和我那几个死党将会有什么样惊心动魄的冒险奇遇呢?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这将会是一个漫长而悠缓的夏天。当太阳渐渐隐没在天际,当夜幕渐渐笼罩大地,我们将会听到此起彼伏的蝉鸣声,看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而且,更重要的是,不用再做功课了。噢,那真是无限美好的夏日时光。我数学及格了(想知道我考了几分吗?偷偷告诉你,学期平均负C),总算逃过了暑期辅导的厄运。不过,当我们在那自由的天地尽情奔驰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忘记为那些没有逃过暑期辅导的苦难同学默哀三分钟,因为,我们的好兄弟本去年就没有逃过厄运。对他们来说,那种感觉仿佛就像时间静止了,他们跳过了生命中的这段夏日时光,只可惜,他们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年轻。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是最无情的。
我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开始大笑大叫。听得出来,那是一种纯然的快乐,沸腾的喜悦。看样子,别班的老师决定提早放学了。我心里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只可惜,戴着助听器的内维尔老师仿佛听不到门外惊天动地的喧闹声,继续说她的。她应该已经有六十岁了,一头橘色的头发。我忽然觉得,她根本就不想放我们走。她想把我们留在教室里,越久越好。而且,说不定那并不是因为她比别的老师严格,而是因为她太寂寞,家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又怎能体会得到夏日时光的美妙?
“暑假期间,希望各位同学要记得多到图书馆去借书。”内维尔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慈祥,不过,万一惹毛了她,她爆发出来的怒火绝对比国庆节的烟火还壮观。“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放暑假了就不读书了。大脑不用是会退化的,所以,在9月开学之前,大家还是要尽量多用头脑--”
铃铃铃铃铃铃--!
全班同学立刻像蚱蜢一样跳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老师说,“再等一下。还没下课。”
噢,真要命!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内维尔老师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黑暗面,比如说,抓苍蝇来扯掉翅膀。
“出教室不要争先恐后,要有规矩。”她大声说,“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出去。奥尔科特,你来带队。”
嗯,虽然慢了一点,但最起码大家一个个出去了。后来,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光了,我是最后一个。我听到走廊里回荡着一阵阵的笑声。这时候,我忽然听到内维尔老师在背后叫了我一声:“科里?麦克森,麻烦你过来一下。”
我只好乖乖走到她桌子前面。内维尔老师对我笑了一下,“你数学考及格了,应该很开心吧?”
“是的。”
“要是你这整个学年都这么用功,说不定拿得到奖学金。”
“我知道。”我还想到,要是去年秋天开学的时候就喝了十号魔法药水,那该有多好。
教室里已经没有别人了,走廊上回荡的喧闹声也渐渐变得遥远。空气中飘散着粉笔灰的味道,餐厅的辣椒味,还有削铅笔机里的碎屑的味道。我感觉得到,幽灵已经开始在教室里聚集了。
“你很喜欢写文章,对不对?”内维尔老师的目光隔着眼镜凝视着我。
“还挺喜欢的。”
“你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拼字课的成绩也是全班最高的。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今年你有没有打算参加比赛?”
“比赛?”
“写作竞赛。”她说,“每年8月,文艺委员会都会举办写作竞赛。”
我根本没想过。文艺委员会的主席是格罗夫?迪安先生和伊夫琳?普拉斯摩太太,写作竞赛就是他们出钱赞助的,竞赛项目包括散文和小说。得奖者会拿到一面奖牌,并且会应邀在图书馆的午餐会上当众宣读他们的作品。问题是,我写的故事,不是妖魔鬼怪,牛仔侦探,就是外星怪物,这种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得奖的东西。那些都只是写给我自己看的,自得其乐。
“你真的应该好好考虑去参加比赛。”内维尔老师继续说,“你很有写作的天分。”
我耸耸肩。老师忽然把你当成是大人,用一种对等的姿态跟你说话,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那么,祝你暑假愉快。”内维尔老师说。我忽然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走了。
那一刹那,我兴奋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我立刻说:“谢谢你!”然后立刻转身往门口冲过去。到了门口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了内维尔老师一眼。她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桌面上看不到考卷,也看不到半本书。她已经不需要再改考卷,也不需要再看教科书准备讲课的材料。她桌上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削铅笔机,一片吸墨纸板,就只剩下一个红苹果。那是葆拉?厄斯金拿来给她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内维尔老师身上,而她慢慢伸手拿起那个苹果。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忽然觉得很像是在看电影里的慢动作。空荡荡的教室里,那张桌子上刻满了历届毕业生姓名的缩写。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都曾经是这间教室的过客,从这里走向他们未来的人生。内维尔老师愣愣地看着窗外,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她看起来很苍老。
“老师,祝你暑假愉快。”我站在门口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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