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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歌-异兽志

_3 颜歌(现代)
  
  母亲笑,我们死了,新的人又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而我们将在远方相见,彼此或许陌生,但始终擦身过。半生缘。
  
  大半个小时,我化身猴子讲笑话翻跟斗,小路佳终于开心,终究是孩子,已经把兽的死亡忘记得干净,大口吃饭就是,怪我姐姐说:今天的牛肉不够嫩。饭后甜点花样太少。
  
  姐姐送我下楼,电梯中我们低声说几句,我问她:那只兽怎么死的。
  
  她皱眉毛:听说很恐怖,用餐刀切开肚皮,肠子流了一地,偏偏这么想死。叹气。
  
  难怪路佳要哭,我一听也几乎昏厥。不过情理之中,每一只舍身兽的死,都是如此惨烈。因生命力太过顽强。要毁灭,手段也极其残酷。
  
  本年度舍身兽之死已经是第六次,纵然保护周密,措施万千,但一月一只,几乎成定理,每月月圆时候,必有舍身兽死,防不胜防。且都无比恐怖。
  
  报纸一般都黑底红字,说:世界上第XX只舍身兽今日死亡。无数个惊叹号。那个数字,越来越小。
  
  进而详细描述死法,形容词成山,白描也精彩,照片马赛克处理,欲盖弥彰,全市人为之疯狂。
  
  于是新闻就来了:上头头头说:反正舍身兽也死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恶劣的社会影响,决定集体屠杀舍身兽,以绝后患。
  
  全城皆惊。
  
  但娱乐新闻天生爆炸,第二天所有报纸上同一头条:两只舍身兽逃亡,一雌,一雄。
  
  惟有小虫我行我素得可爱,第二天依然带他新女友来跟我见面,海豚酒吧摇曳灯光下二人都面色如鬼,小虫给我介绍:我新女朋友如如。如如一张小脸,长发及腰,伸手同我握,笑———少有的好品位,小虫。
  
  我同如如一见如故,低声交谈,她声音非常好听,眼睛似婴孩,瞳仁黑且大,像我侄女路佳。我对她心生好感,问她说,你和小虫怎么认识的。
  
  如如笑,说我们是同乡。
  
  哦?我好奇,认识小虫多年,竟对他过去一无所知。只知他终年不换手机号,都猜想他有陈年女友,怕她迷途归来,寻他不到———却只是猜想,无人知道。
  
  但终究矜持都市人,谁也不多问。
  
  一晚上我们喝酒,小虫喝醉,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老换女朋友?
  
  你变态。我敷衍他。
  
  小虫说不,他说因为我自虐,明明一个人怕孤独,但两个人又觉得还是一个人痛苦好,生得惨,死得烈,像一台戏,多精彩。
  
  你真伟大,用生命来给众人娱乐。我白眼。
  
  他说,你不懂。我们不一样。
  
  我再白眼,低头喝闷酒,摸烟出来,问他,抽不抽。
  
  抽,抽。他说。拉如如手,温情无比。
  
  天生戏子,但你作戏,别人可在看,你感动,别人却嘲笑。你知根知底,但装疯卖傻,可笑。你浑然不觉,更可笑。
  
  路佳打电话给我,说,小姨,报纸上说要杀舍身兽。
  
  是啊。我说,不过大人都喜欢乱说话,你不要太当真。
  
  小姑娘沉默半天,突然无比稳重,说,他不想死。
  
  啊?我跟不上年轻人思维,傻问。
  
  那只雄兽。她说。
  
  她说小姨,你不是写了很多兽的故事吗,我也懂得他们,虽然他们不说人话,但长得和我们也差不多呀,我看他眼睛就明白,他跟我说,他不想死,一边哭,一边流血……
  
  别说了。隔着电话线,我想拥抱她温暖的小身体,你别胡思乱想的。
  
  不是的———她很固执,跟我小时候很像,她说,真的是这样,我懂得的。他们不想死。好可怜。
  
  挂掉电话,我想她的话,舍身兽自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万年前?两万?
  
  从人类开始,就有舍身兽,他们一直在死,到现在,是多少年了?那么曾经,他们有多少只,多么庞大。
  
  但,他们不想死?我反复想路佳的话,终究笑了。
  
  孩童是如此,觉得生命如花朵美好———他不想死———但她会长大,会明白,生有时候如同嚼蜡。说放手,就放手了,当生命强韧时,便想毁灭,毁灭它,如作戏,轰轰烈烈,多快乐。
  
  电视中,正播放政府最新统计,一月,一只雄兽跳楼自杀,跳楼的人多达二十三。二月,一只雄兽绑着双手上吊,同月上吊的人多达三十五。三月,一只雄兽死了,脖子断掉……一直到六月,路佳看见的那只雄兽切了肠子……
  
  死的,都是雄兽。他们甚至不能说话。我们不懂。
  
  路佳说,你们不懂,我懂。他不想死。
  
  我突然冒冷汗。
  
  只好打电话给我曾经的老师,问他:要屠杀舍身兽的事情你知道么。
  
  他说:知道。
  
  轻描淡写,让人愤怒,身为知名动物学权威,他恐怕早被政府作为专家请入计划核心组。
  
  我说,你少装蒜。
  
  他不为所动,继续说:先杀雄兽。下个月开始。雌兽温顺,也会说人语。会等几个月。所有的幼兽也会从下月开始被喂入慢性毒药。
  
  太残酷……我说。
  
  他说:自然规律,优胜劣汰,何况,他们只是兽。
  
  不是人。我知道,虽然脸和我们几乎一样。我知这是我的死穴,所以当不了动物学家,改做无聊可耻小说家。
  
  我是在海豚酒吧外面遇见那个男人。他很高,站在门口,往里面望,灯光昏暗,但脸上轮廓依然好看。
  
  走出来的时候,我在哭。喝得半醉,想到陈年往事,只是哭,一头撞在他怀中。
  
  他扶住我,神色忧伤,看我一眼,眼睛像孩童一样纯洁,甚至有婴儿蓝。
  
  我问他,你找人?
  
  他只笑,不说话。
  
  我转身走,他跟在我身后。我于是停住,问他,你干什么?
  
  他走过来拉我的手,手很大,掌心温暖干燥———拉我入怀,抬我手,摸他耳朵:锯齿形耳垂。
  
  锯齿形。眼睛发蓝。嘴唇薄。似笑非笑,看我。
  
  舍身兽。
  
  逃走的一只,雄兽。他来寻我么?为何。
  
  但他无法回答我问题。
  
  我带他回家。喂他喝牛奶。他极温顺,低头喝,不时抬头看我笑。他这样,让我想到我初恋男孩,放学送我回家,在我家门口,低头看我笑,不说话,眼神分明,想要一个吻。
  
  于是去吻他。
  
  我朦朦胧胧,去吻了那只兽。他的嘴唇冰冷但湿润,口中,舌竟如蛇,分成两条。我一声惊叫。推开他,捂着嘴。他无辜看我,眼神中,略有宠溺无奈———卑微的人类。
  
  然后张口,给我看他的舌头,分分明明,不是天生,伤口刺裂狰狞,是被人为割开的。
  
  雄兽,不通人语。
  
  一条舌,分两端,不死,因生命力无比顽强,因是舍身兽。
  
  我惊惧,想问,但无回答,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
  
  他只看我。眼神阴郁,突然,探过身,吻我。似蛇,冰冷,潮湿,我动弹不得。
  
  那一刻我决定驯养他。
  
  我们睡在一起,他满身伤疤,横横竖竖,但身体温暖,抱我在怀中,母亲般温柔,哄我入睡。不说话,一人,一兽,似溺水之人,抱住浮木,安然睡去。
  
  ———小虫打电话来时,我还未睡醒,接起来,迷迷糊糊,他问我,你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么。
  
  我说,没有———并非要骗他,下意识,而且,也不是人。
  
  他罗嗦无比,又问一次:真的没有?
  
  没有。
  
  他说,你骗我。
  
  抢过电话的是如如,她声音很焦虑,说:他在你那里对不对,你别走,我们马上过来!
  
  我们在楼下了,小虫补充。
  
  我身边雄兽,半梦半醒,满身伤疤,听见电话中的声音,突然惊醒,眼神惊恐,一把推开我,缩到窗边,发出低声吼叫。
  
  我莫名。
  
  但小虫已在敲门。
  
  盖世太保。
  
  我开门。小虫冲进来,背后是如如,第一次在日光下看见她,眼睛发蓝,肤色略黑,但依然很漂亮———她直接走到我卧室,寻到那只雄兽,过去拉他,柔声说:你怎么又跑出来,跟我回去,满大街都在找你,你不是怕死吗。
  
  我呆立门边,看小虫,小虫不看我,坐下,抽烟。
  
  好小虫,人兽通吃。
  
  我们坐下,正式介绍:雄兽唤做周飞。是我的丈夫。如如说。
  
  我给他们泡咖啡,问他们吃早饭没,于是给他们烤面包,要抹花生酱还是苹果酱———照顾周到。然后他们离开,小虫关门,眼神闪烁,终于问我,你们……
  
  我们没什么。我迅速说。
  
  关门。
  
  一场闹剧。二十四小时内我已见到走失的两只舍身兽,一雌一雄。
  
  但周飞,为何来寻我。为何。一闪而过。
  
  我回去补眠。
  
  被我老师电话吵醒。
  
  他说:你少跟小虫来往些,最近,他是个危险人物。
  
  不就是收留了两只舍身兽吗。我低声回答。
  
  他抽气。他说,你看见他们了?
  
  是啊,一雌一雄。我说。
  
  你离他们远点。他说。
  
  难道会吃人。我撇嘴。
  
  他忍气,说,至少离雌兽远点。
  
  为什么。我问。
  
  你没发现么,那些死的,都是雄兽,你看见他的舌头了吗。
  
  你什么意思?我大声问,无比愤怒。
  
  你已经知道了。我师平静,挂电话。
  
  ———我握着电话,浑身发抖,想到那个吻,分开的舌尖,如此冰凉。居然打电话给路佳,接电话的是我姐姐。我说,找路佳。
  
  姐姐说不在,路佳去看舍身兽。
  
  明日开始屠杀第一批舍身兽,小朋友们今天去告别。
  
  真的杀?我无比惊讶。怎么会!
  
  头头们已经决定,死者家长请愿,队伍庞大,哭天抢地,舍身兽非杀不可,何况保护也保护不来,本身就自残。
  
  怎么死?———直接用子弹打入大脑,免得死不透,生命力旺盛如此,之前还注射毒药。双重保险。
  
  说的人平静,我眼睛已湿,浑身颤抖。
  
  去云端大厦。下面红河广场依然拥挤。人海中我好费力,终于看见我小侄女路佳,一堆小朋友大概二十人,平静坐一堆,不言语,举个牌,上面说:不要杀死舍身兽———但周围,人来人往,当他们是乞丐,看一眼,走开。
  
  谁关心。
  
  永安城那么多兽,死了一种,还有新的品种,何况杂交种无数。
  
  我冲过去找路佳,路佳路佳,你为什么不上去。
  
  小丫头回头看我,泪痕满面,她说小姨,他们不让我上去,但那些兽真的不想死的,我懂的!
  
  我怒极,打电话给我导师,我说,你找个办法让我带小朋友去云端大厦看舍身兽,反正你们已经决定明天杀死他们,无所谓给看一眼,你不让我们看,这辈子你也别想见我。
  
  他知我生气了,于是沉默一会,说,好。
  
  过一会,云端大厦中走出一制服男,面目和善,内心可憎,恭恭敬敬如见女王,对我说,请跟我来。
  
  路佳以及她同学,无比崇拜看我似看蝙蝠侠,跟我后面,去看舍身兽。
  
  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舍身兽,一个一个玻璃房子中,身材高大健美,都长得很好看,眼神清明聪慧,看着我们,神情空洞,我打一个寒颤,那种眼神,似高堂中,莲花上,佛祖。
  
  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想到周飞。那夜我们相拥,我孩子般不停对他说话,他只是微笑,抚摩我的背,他懂得,我不懂。看不穿,走不出。
  
  他们那样看着我,全身都是伤痕,甚至有一个半边脸都被毁掉,但纵然如此,他们用眼睛一看我,纯洁如孩童,还有婴儿蓝,顿时让我无所遁形,心中甚至冒出无名火,恼羞成怒。
  
  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舍身兽或许才是神灵的最爱,才是那个完美的造物,而我们人类,所有的别的,不过是次品,是被神抛弃的垃圾,胸中刺痛,这感觉如此强烈,让我几乎呕吐。
  
  所幸路佳拉我,小姨,怎么了?你脸色不好?你伤心吗?
  
  我回头去看,恍惚似看见舍身兽,一群,还年幼,同情无辜的眼神,看我。
  
  我哭了起来,无法克制,蹲下去,痛哭起来。
  
  一个制服男人走过来,给我一杯水。他拍拍我肩膀,走开了。
  
  路佳拉我去看她最爱的一头兽,是雌兽,长得有些像如如,坐在玻璃房子里,安静地看一本书,路佳敲玻璃,她看见她就笑,走过来对她说话,玻璃上有小孔,听见她的声音好清亮:路佳,你来看我?
  
  路佳小脸满是哀愁,她问她,轻轻,你会死吗。
  
  会呀。轻轻说,我们都会死。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路佳欲哭,于是轻轻安慰她:或许也不会死,我们总会有一个活下来,可能两个,到时候,路佳,你可去看我们。记得带柠檬汽水和香蕉,我们最喜欢。
  
  好。路佳低声说。
  
  她伸手过来摸路佳,隔着玻璃,摸不到,她的手臂很细,上面密密麻麻,满是伤口,不是浅的,而是很深,很恐怖,但生命依然在。
  
  我留路佳和她小声说话,路佳趴在玻璃边,小脸悲伤,眼中是泪。
  
  隔壁几间都是雄兽,身上的伤口更加多,有一个手臂也断了,但依然活着,坐在房间中间,或者扫地,或者烫衣服,明天就死去。他们的平静让我几乎站不住,这个时候没有兽去自残,几乎让人忘记了他们曾那样激烈地伤害自己。
  
  我终于剧烈呕吐起来,转过身,跑了出去。
  
  我导师打电话给我,不愧云端大厦,电梯中信号良好如故。他说:我让钟亮在楼下等你,你去找他。
  
  钟亮?
  
  下楼,看见见过几次的年轻男学生,原来他叫这个名字。钟亮,我导师的新走狗一只,笑嘻嘻,走来,叫,师姐。
  
  我说,我还没从他手下毕业。配不起。
  
  他依然笑,到底年轻俊朗,假笑也好看———他说,老师说了,师姐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我懒得和他继续贫嘴,脸色惨白,转身要走。
  
  钟亮猛然拉住我,他说,我们去附近喝杯咖啡,我给你说点舍身兽的故事。
  
  钟亮坐我对面,喝拿铁,一派世家公子派头,开口说话和导师一模一样:舍身兽本来是一个大兽族,生活在山巅,物资缺少,生活清贫,雄兽多,雌兽少,是典型的母系社会……
  
  我打断他,你少和我打官腔,我要听结果。为什么会死那么多兽。
  
  被杀。他简简单单,两个字。
  
  他不想死。小路佳早说过。
  
  有人按门铃。
  
  开门,不是杀手,是快递员,送你的书。他说。
  
  是一本书。小虫的地址送来。
  
  我飞快拆开,但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本书,整齐的铅字,连个人写的字都无。
  
  是故事书,而且是神话故事。
  
  上面说,上古时候,世界上本来是有神的,神创造了人,洒下泥土,就成了千千万万的人,人太多了,太愚蠢,太贪婪,开始了战争和屠杀。
  
  人要金子,要粮食,要马匹,他们把神赶到了山顶,霸占了肥沃的平原。
  
  人变得聪明而狡猾,有人学会了住房子,有人学会了治病,有人做出了武器,他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除了人本身,别的都是东西,都是食物,都是敌人,都可以杀。
  
  舍身兽,不想死,他们是被杀。本身生命力顽强,但被杀,一个接一个被杀,聪颖强壮的雄兽一出生就被割开舌头,变成哑巴,留下空会歌唱言语的雌兽,留下他们的配偶,繁衍后代。
  
  一个接一个,他们被囚禁,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原始的本能,在长久的历史中,以为自己真的是兽,但他们的眼神空明,看着你,你就想哭泣。他们的皮肤伤痕累累,如同被犁开的田地,生长出肥沃的文明。
  
  这是秘密。在永安,有无数这样的秘密,但只有头头们知道,我们愚蠢地活在云端大厦下,活在高层生物保护实验室下,参加学术研究会,保护珍惜动物,自娱自乐,声色犬马。
  
  我崩溃。
  
  吃不下东西,想到曾经亲吻过的雄兽,被割开的舌头在我口中翻动,也无法入睡,因觉得自己身体无比肮脏,流着黑色的血液。
  
  我去看心理医生,他戴黑框眼镜,坐办公桌后,说,你要学会放松,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像。真的。
  
  我依然在哭泣,浑身颤抖,他优雅拿矬子修指甲,说,时间到了。
  
  有一个星期他安排我们这些严重些的人去参观精神病院,他说,你去看看那些人的生活,就会明白自己是多么好,多么幸福。
  
  于是我们去了。坐三个小时的大巴,出城市,到一个小镇,有河流和柳树,白色房子,我们站在二楼,偷看一楼天井里那些疯子在活着。
  
  他们都很安详,看书,画画,或者单纯发呆,几个人小声说话,神情平和,相比之下,我们一惊一乍跑来看他们才像疯子。
  
  我们几个在医生的带领下穿越整个疯人院———是高级疯人院,修建如同度假村,好美丽———窗户外面是乡村的景色,云很低,天空微蓝,似神灵仁慈的眼。
  
  我们在漫长的林***上离开,和几个疯子擦身而过,他们很安静,走着,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在其中我看见了小虫,我不确定,但似乎真的是他,像我多年前看见他的时候那样,玩世不恭的表情,长头发过耳朵,英俊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去。
  
  真的是他。
  
  我宁愿相信是他。我宁愿相信,他们没有杀死他。我宁愿相信轻轻说,我们总有一个要活下来———总有神会活下来。
  
  回到永安,我到海豚酒吧中大吃一顿。
  
  酒保说:小虫好久没来了。他的女朋友们都很想他。
  
  我大笑,我说那她们难道不会自己找新男朋友吗。
  
  他也笑,他说,当然会,会更好。
  
  舍身兽是神兽。上古时,雄兽统领天地,雌兽繁衍后代。舍身兽造人,人勾结雌兽,屠杀雄兽,割其舌使其不语,赶他们至山巅。
  
  舍身兽生命力顽强,且族中会挑选最优秀的雄兽逃出,繁衍后代,故万年来,舍身兽杀而不绝。
  
  关于舍身兽之灭绝,说法不一。或曰为人类所屠杀,或曰族中内讧,雌兽想灭绝雄兽取而代之,但又被人类利用。
  
  舍身兽性忧郁,因见人间处处沧桑。故心通达,无羁。
  
  舍身兽终亡族,因其亡,人得天地,舍身成仁,故名,舍身。
  
  
  
 卷四 穷途兽
  
  
  穷途兽从东方来,来的时候,永安正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暴乱,城市被封闭戒严,士兵们实枪荷弹,在大街上行走——而穷途兽们来了,开着大卡车,车牌已经在长途跋涉中破旧不堪,以致没有人知道他们出发的城市了。他们来到永安,就没办法离开了,从此,住了下来,别人问起,他们就说,自己是穷途兽。
  
  穷途兽性木讷,生活在永安城的西边,那里有一座永安最为臭名远洋的劳改学校,里面的学生不但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还都是孤儿,穷途兽们就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们来到永安没几年,老的兽还没死去,新的兽也没诞生,但他们来的时候开的那两辆卡车已经被市政府收入动物博物馆了,而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场暴乱。这是一群异常沉默的兽,他们的视力极差,胃口却很大,在学校里面被学生欺负是常有的事情,但他们似乎没有痛觉,因此并不挣扎,人们说,穷途兽的日子过得很苦。
  
  政府为此开过一次会,请来了穷途兽的代表发言——人们都希望他们慷慨激昂的陈述,但他们却只是扶着自己深度近视的眼镜,一言不发,埋头喝茶,头头们被他们气得够呛,也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穷途兽生得矮小,皮肤发黄,脸色发青,面容也并不漂亮,他们头发很长,而且因为营养不良又缺乏保养,显得非常蓬松,远远看上去,他们就像头发上结出的一条条丝瓜,分外可怜。他们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但看了很多书,又走了很多路,见多识广且过目不忘,讲起话来很有意思。
  
  雄兽们脚耻间有鳍,指甲弯曲且长,雌兽们鼻子尖挺,顶端微微有一跟白色的骨头顶出,太阳好的时候,会发出银色的光芒,他们眼睛细长,睫毛浓密,没有表情的时候,像在哭,除此以外,和常人无异。
  
  穷途兽的名字,有好事者去考证,认为并不是因为他们停留在永安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是古代某一个疯子的后代,有成语穷途之哭为证,但这样的市井猜测并无证据,只为流传,永远不可能上得了即使是最末流的学术刊物。
  
  人们说到穷途兽,永远把他们和劳改犯,农民工,妓女联系在一起,作为粗鄙与下等的象征,关于他们的研究极少,只有只在纯文学杂志发表小说的贫穷小说家会写到他们,但一笔带过,与其说是其本身,不如说是作为符号象征更多。
  
  他们生活的劳改学校在城西出了三环的一片说是开发新区不如说是农村的地方,学校外面是一条长年都没有流动的河渠,发出恶臭,附近的农民开小卖部,快要过期的饼干和方便面都能卖出天价,他们非常能吃,每个月的工资都用来买了这些拙劣的食物。
  
  那个地方是永安市民都不愿意去的,甚至大人吓唬小孩子都会说,不听话,把你送到七十二中去!——七十二中就是他们执教的劳改学校——于是,最凶悍的小孩也会被吓得哭起来。那里不通公交车,顺着唯一一条沿河的机耕道走上二十分钟,才能看见七百六十七路车的一个站牌,七六七路半个小时来一回,而且多半不会在这个站停留,因此,看见过穷途兽的人,其实很少。
  
  四月我在海豚酒吧中独饮,每天都会喝醉,醉了以后,我就趴在桌子睡觉,或者冲到厕所里面安静地呕吐,整个酒吧的人都认识我,但没有人同我讲话,只有酒保敢问我,小虫去了哪里,怎么不来陪你喝酒?
  
  我笑,再喝酒。
  
  报上专栏连着一个月开了天窗,关掉电话,任何人都不见,似人间蒸发。夜深到树木都陷入我才回家,一个人跌跌撞撞上电梯,有时候收到几封信,有时候什么都没,坐在窗户前面发呆一夜,天亮入睡,从不做梦。
  
  有时候有短暂的眩晕,或者双目发黑,头或者痛,浑身出汗,有一天,在海豚酒吧,遇见一个圈中熟人,惊叹说:老天,你怎么变成这样!——但也只是说说,大家各过各的,点头之交。在永安,流亡者太多,哲学家太多,谁管得了谁,谁又记得谁。
  
  有一天晚上,我喝下第十一杯酒,有人过来拉我的椅子坐下,他问我,你快乐吗?
  
  来人穿着一件长袖白衬衣,西装裤,黑皮鞋,甚至打着领带,像兢兢业业的保险业务员,差点以为他就要张口说:买一张快乐保险,每年交一千块,交十年,以后每次不快乐就发你十块钱——但需要去我们公司做详细准确情绪鉴定。
  
  ——但还好,他没说,只是问我,你快乐吗。
  
  我于是抬头去看他的脸,他长着一张可怜的脸,瘦,戴厚眼镜,头发绑起来,非常长,我迷迷糊糊,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穷途兽。
  
  这就是我认识穷途兽的过程,大概如此,酒醒后忘了大半。
  
  再看见他我已经在家中,他坐在我对面,低头看一本书,我醒来,头疼欲裂,全身都空洞,我再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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