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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歌-异兽志

_2 颜歌(现代)
  
  
  
 卷二 喜乐兽
  
  
  喜乐兽是远古神兽,雷神的坐骑即唤喜乐。此兽莫分雌雄,身材矮小,左臂略长,手腕处有五到七根倒刺,此外与人类六七岁小孩无异。
  
  喜乐兽喜食谷物与清水,忌油腥。喜欢看传奇小说,讨厌数学书。
  
  喜乐兽乃瑞兽,独居,行踪神秘。得见喜乐兽之人非富即贵。必将出人头地。古时帝王都有遇喜乐兽的传说。故此兽名喜乐。
  
  喜乐兽上一次出现在永安市是在五十年前,关于这次出现的记载可以在市立图书馆中找到。
  
  ——在五十年前的那本《永安志》中,有一位市报记者拍下了一只喜乐兽的照片。照片是那种很老的填色照片,里面的小兽看起来似乎营养不良,眼睛很大,齐耳的头发,厚刘海,皮肤被填上了一种奇怪的粉红色,穿的运动服则是绿色。神情恐慌,站在镜头外,用欲哭的眼睛,笑。
  
  记者跟随着这只喜乐兽生活了半个月,喂它吃清水谷物——记载中说,喜乐兽食量极小——给兽看连环画上的传奇。记者回忆说:“它对我及其依恋,几乎认为我是它的父亲。”
  
  报道发出后,这只喜乐兽神秘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记者因此一炮而红,果然飞黄腾达,成为了永安市的市长。
  
  上个星期,老市长在干休所中凄然过世,未有妻子,更无后人。死后整理遗物,旧书衣物两三箱,银行内一千七百元存款而已。
  
  老市长和那只喜乐兽的故事,连照片和一则整形丰胸广告整整占了《永安日报》一个版面。背面是一整页的小消息:全新二手车低价转让,本市户口女青年寻成功外籍男士学英文,征婚,租房,搬家,清洁,寻人,寻宠物,密密麻麻几乎看瞎人眼。
  
  其中,有一则广告寻一位叫做李春的老人,但并无照片,说此人失踪多日,身材瘦小,右眼下面有颗痔,不爱说话。若寻得者拨打电话1319302XXXX。必有重谢。
  
  ——在海豚酒馆见到小虫时,他正忿忿不平地拿着这张报纸往桌上拍,看见我来,就对我骂:快快你过来看看,现在报社的人都还没睡醒吧!一个什么破寻人启示居然登成我的电话!都写的什么呀,这样也能找到人才怪!老天爷我电话从早上七点就没消停过!
  
  有人哧哧笑说,小虫你人品问题,恐怕是有人故意整你吧。
  
  我坐在他对面抽烟,头疼得要死,什么报纸我说,拿来看看。
  
  那张喜乐兽的照片就是这样被我看见的。
  
  照片中的小兽面容美好无知,微笑,但眼中隐有恐惧。我凝视良久,次日就去市立图书馆查喜乐兽的资料,但再也没有更多了,五十年来,只有那一只喜乐兽,见过它的人,只有死去的老市长。
  
  现在还有我。
  
  永安市中有无数的兽,有的和人无异,有的怪诞无比。大学时,在导师的办公室内,我见过更多兽的照片,早已经灭绝的,还有古人画毫无透视阴影的画像,但从未有一张若这样让我动心,照片中的喜乐兽,直视镜头,神色恐惧又微笑着,就似,另一个我。
  
  我再打电话给我的导师,问他喜乐兽的故事。我说你知道喜乐兽的传说么,我记得似乎是教材中的参考资料部分。
  
  他说是啊,这种兽邪门又神秘,到现在资料还少得不得了。甚至都没有人能够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兽。
  
  那张早报上的照片……
  
  根本看不见手腕,更不要说倒刺了,就一张照片,随便说是什么都可以,谁知道是不是那只兽!
  
  他这样说,我很生气,我说,你老了!若是以前你一定会去找的。
  
  他说是啊我老了,我被你气老的!
  
  于是怏怏不乐,挂了电话。
  
  比我更怏怏不乐的人自然还有,那便是圈内名混小虫,他近日化作私家侦探,寻找那名叫做李春的老人——不断有人打电话来说看见了老人,火车站,锦绣河边,天美百货,甚至市立二中——小虫奔忙如陀螺,找过去,却不是,他打电话给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然后速速问清她家人地址把她交还回去我就可脱离苦海!
  
  我笑他说,你何不直接换掉电话号码——此话一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那边小虫冷笑:我们当了十几年的朋友,你还真是越来越天真可爱了!
  
  我们都不说话。有些软肋,是谁都碰不得。
  
  但我想,大混混小虫,即使不换电话,找几个早报的朋友,要解决掉这出乌龙也并不困难,但他终究不忍,想要寻到那名陌生的老人,送她回家。
  
  我说小虫,你真善良。
  
  小虫哈哈一笑,直接挂掉电话。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不说再见了,节约电话费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天晚上我梦见那只喜乐兽,它站在那里对我微笑,身形瘦小,就是一个人类孩子的模样,它的眼睛看起来那么大,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神情慢慢变得诡异,把我吓得尖叫起来。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破天荒起了大早,下楼去吃早饭,居然遇见了传说中的卖鸟的小贩——是一个中年妇女,皮肤发黄,头发干燥,吃着一根油条,鬼鬼祟祟向我走过来说,小姐,要鸟吗。
  
  我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抽了,说,要。
  
  我跟着那个女人去看鸟,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时候,永安城应该还是有很多鸟儿的——画眉,喜鹊,乌鸦,白鹤,大雁,麻雀,应有尽有,候鸟或者不是,来来往往,天空中喧闹无比。然后那场莫名其妙的灭鸟运动开始:先是几个学者发表文章,说鸟是传播好几种疾病的凶手,制造噪音污染,减少粮食产量。接着,由市政府牵头,轰轰烈烈的灭鸟开始了,用枪,用网,烧掉,埋掉,捅鸟窝,砸鸟蛋,评选灭鸟英雄——头头们无比严肃,发表讲话,于是也就没人笑得出来,从那以后,鸟就从永安消失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即使又活下来的,也不会去叫了。有时候你会在城市中遇见那些农村来的鸟贩子,他们和卖毛片的贩子一起是城管们的心中大患,他们走过来问你说,师傅,要鸟吗——或者,师傅,要生活片么。
  
  这听起来是个笑话,但我说了,头头们那么严肃地讲话了,发文件了,盖着通红通红的公章,也就没人笑得出来,即使那时候灭鸟的头头死了,后来的头头也要给他个面子,继续让城管满城抓鸟贩子。
  
  因此,那个鸟贩子给我鸟的时候,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它是什么样子。她说,三十块。我就给钱了。
  
  我问她说,阿姨,是什么鸟啊。她说好鸟,好着呢。
  
  ——我的鸟是红嘴灰身子,安静地甚至不像是鸟,有时候要死不活叫几声,晃着脑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我叫它小灰。
  
  但我猎狗一样的导师打电话给我,说了几句,就问我说,你养鸟了吗。
  
  我说,是啊。于是他痛心疾首,又训斥我一顿,他说等你被发现可是要罚一大笔钱的!接着说,你过几天来我这里拿点好的鸟食给你。
  
  他问我说,喜乐兽的事情你有进展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我找了点关系,我们明天可以去老市长住过的干休所看看。
  
  我大笑我说你依然青春依旧。他冷笑:老地方见。明天早上九点半。
  
  我等了他他半个小时他也没有出现,后来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他说老师让我把介绍信给你,他说他有事。男孩穿格子衬衣,眼神明朗,青春逼人,他红着脸说,我看过你的小说。
  
  我和他道别,坐三百七十八路公交车到牧人山上的干休所去,公交车从机场高速下面开过去,我隐约听见飞机起飞降落的巨大声响——不久以后,它们就会变成凤凰,去向远方。
  
  干休所比我想得漂亮很多,都是独立的灰白小房子,院子种着樟树桦树桉树,门口是各种花朵。正是栀子花的季节,雪白柔软了花朵开了满园芬芳。
  
  编号七三的管理员带我去老市长生前住的房子,编号是一零四。他说,老市长死了以后就一直空着,还没人住呢。现在也基本都是他生前的样子,没怎么动过。
  
  我推门进去,房间简洁得就像从来没住过人,我眼前轰得大屏幕一样滚过报纸上颂扬其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句子。外间是一张茶几三张藤椅,一台二十九寸电视,然后进去是内间,床,床头柜,书柜大过衣柜。卧室出去是天井,天井后是厨房和卫生间——是老房子的格局了。
  
  我问七十三号管理员,我说老市长没别的东西留下吗。他白我一眼说,你没看报纸么,两箱书,一箱衣服,没别的了。
  
  房间的墙壁刷得雪白,太阳照射进来,一反光,让人的眼睛也看不住。我说,这墙真是白,老市长每天这么看着也居然不眼花。
  
  管理员说,谁没事看墙呢。
  
  我们左看右看,他跟在我后面面无表情,我在心中把我导师骂上一百五十六遍,摸出烟来问他说,抽烟吗。他说,不。于是我自己点上,狠抽一口,接着对他露出最迷人的微笑,说再见。
  
  下午三点钟,七十三号管理员陪我走过整个干休所,一模一样的灰白平房外各种编号一闪而过,安静地像是一座空城,他送我到门口,说,再见,然后,用力关上了大门。
  
  我在海豚酒馆对小虫讲干休所的故事,我说真是干净啊干净啊!小虫坐我对面,喝啤酒,吃花生,他说这么干净你信吗,再干净的房间还积灰呢,除非你天天扫。
  
  他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们在星空电影院门口看见李春的。霓虹灯背景一样闪地像个绚烂舞台。她坐在台阶上,身形瘦小,像个孩子。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头发花白,穿绵绸的红上衣。
  
  带我们来的小吃店老板说,她坐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李春,我就打电话给你了。
  
  我们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们,她的眼睛极其黑,并且依然大,那样看着我,略带悲伤,接着,微笑。右眼下面有一颗痔。
  
  她很老了,皮肤发皱,但曾经应该是一个美人,眼睛很漂亮,鼻子的形状也很好,脸的轮廓也是美丽柔软的。
  
  我们问她,你是李春吗。她有些奇怪地看我们,但并不否认,说,是。
  
  小虫说你家里人到处找你呢。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你是谁。她问小虫。
  
  我是那个被错登了电话上去的倒霉鬼!小虫没好气。
  
  她看着小虫,笑了,说,好吧,你送我回家。
  
  小吃店老板眉开眼笑,脸上露出抽中彩票般的光芒。李春不露声色拿出钱包,摸了五百块出来,递给老板说,谢谢你。
  
  小吃店老板欢乐地接过钱道谢走了,他只看见了钱,但我和小虫都在那瞬间看见她的手腕,瘦弱,细,白,并且,长了六个突出的骨节,婴孩牙齿一般——是左手。
  
  我说,你不是人。
  
  她亦然笑,说,是,我是喜乐兽。
  
  她的眼睛看着我微笑,和照片中那只小兽有一瞬的相似,我脊椎突然发凉。
  
  我们送李春回家,她住在第六人民医院的家属大院中,我问她说,你是医生吗。她说,是的,中医。
  
  我们去她家中小坐,客厅干净整洁,粉红色窗帘,有一个小吧台。你一个人住?小虫问她。
  
  我没有结婚。李春说。
  
  她问我们喝酒吗,并去给我们拿杯子,我细细看她,左臂果然比右臂略长,我们三个坐下来,她给我们倒酒。动作轻巧美丽像跳舞。
  
  小虫喝一口酒,略带紧张: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真的看见兽。
  
  他说,那个电话……
  
  登错了,李春笑,他的电话最后一位是六,你是九。
  
  他?我问。
  
  不在了。她说。
  
  我无意听恋爱故事,于是直奔主题,我问她说,照片中的那只喜乐兽你认识吗。
  
  是的。李春喝一口酒,动作极其优美,她说,那就是我。
  
  她的眼睛,漆黑,看着我,已经是一个人类老人的模样,算起来,五十年前,还是一只幼兽。
  
  我以为喜乐兽一直会是孩童模样。且没有性别。我低声呢喃。
  
  她笑了,她说人类对喜乐兽其实知道得太少了。
  
  她说得没错,人类对兽始终知道得太少,却自以为是,还为它们著书立说,无数人靠它们吃饭且骗得了功名利禄。但无人知道兽确切地生活,如何生,如何死,看着人类,如何过下去。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无法把照片中的幼兽和眼前的老兽联系起来——她已经老了,但眼睛确实和那只兽无比相似,我随口问她说,喜乐兽能活多久。
  
  长生不老。兽回答。
  
  那一夜我极倦,小虫送我回家,为我冲牛奶,像我兄长那般哄我睡觉。我半梦半醒,对他说,记得喂我的鸟。他笑捏我的鼻子,说,我知。
  
  殊途同归,谁知道,他找的李春,和我找的兽,竟然是同一。
  
  那一夜我又梦见那只喜乐兽,而且还是幼兽的样子,她依然那样看着我,眼中恐惧似乎更甚,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鸟儿一样的兽鸣。
  
  我猛然惊醒过来,似梦非幻,听见鸣声不断——原来真的是我的鸟在叫,突然之间,疯了一样,叫了起来。
  
  我冲到客厅开灯,看见鸟无比亢奋地跳来跳去并且鸣叫,我极惧,冲过去看,却闻到鸟的水槽中酒气冲天——死小虫!竟然用白酒当水喂鸟!
  
  我想打电话去骂他,但终于忍住,给鸟换了水,把鸟笼罩上黑黑的笼罩,就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在窗户旁边坐着抱着靠垫抽烟,低头下去,恍惚看见永安城下,浓密的树林长了起来,急速地发芽膨胀,把高楼挤碎吞噬,挡住了所有的灯光,但还有月亮,云层厚重而发黑,天空高远,就像远古时候,从来没有城市那样,那时候,没有人,都是兽,他们在树林间奔跑,拥抱,撕咬,残杀,交配繁衍着下一代。突然间,我就看见鸟儿飞起,是一只鸟,或者,是许多只鸟,我记不得,因为那鸟极美,身形修长,动作优美,麟羽泛出青白色的光芒,就像凤凰,翅膀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从永安森林里飞出来,清锐地长鸣了一声,无比悲伤,绕着城市飞了一圈,冲上云层,消失了。
  
  我的鸟继续发疯般叫着。
  
  三分钟后我导师打电话给我,他有些激动,说你看见鸟了吗,真的!鸟!那一定不是普通的鸟,那是兽!
  
  原来居然不是幻觉。我失笑。
  
  第二天,这条新闻铺天盖地上了所有永安报纸的头条,有照片,却模糊不清只见白光。但晚上不睡觉的人居然有那么多,许多人看见了鸟。老人们在摄象机前泪流满面,有一个说,上次看见这样的奇景还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更多的老人坚持说,这就是凤凰,就是传说中的神鸟。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直到晚上,我去了海豚酒馆,还听见我隔壁一个很朋克的小混混边喝酒边说,我早就见过那只鸟的样子啦!但没想到居然真的有!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见了我,我只好对他尴尬一笑。
  
  过了几分钟,那个男人走到我对面,坐下来,给我买了一杯酒,他说,我见过你。
  
  我低头喝酒,他却固执重复,他说,我真的见过你,在什么地方。
  
  他摸出烟来,递给我,问我说,抽烟吗。
  
  不。我说。
  
  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他说,我想起你来了,你上次来过干休所!
  
  我也愣了,抬头看他,我说我也记得你了,你是七十三!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陪他喝了几杯,他可能早就喝醉了,凑过来,满身酒气,给我讲老市长的事情。
  
  他说,那个老头其实有点疯疯癫癫的。老是在自己房间墙上画画。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他说,你知道他画的什么吗。
  
  他画了那只鸟。他说。就是昨天晚上那只。真的!
  
  我眯着眼睛,不去管眼前醉醺醺的男人,想到了那面泛着阳光的,晃眼的白墙。后面居然有那么美的鸟。
  
  我打电话给我老师,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他说你再去找过那只兽吗。我说,没有了,也不想打扰人家的生活。他称是,他说你一向是这样的。我们都在电话中沉默,他说,你出来同我吃饭吗,明天,你的生日快到。
  
  我笑了,我说,好。
  
  他再次失约。我坐在饭店中,等他一个小时,来的还是上次那个男学生,给我一封信,他说老师有事不能来,让我给这个给你。
  
  我啼笑皆非,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里面的男人并非我师。高鼻梁,戴着眼镜,有些木讷,身边是一个女人,很矮,身体瘦小,面容秀美,一双眼睛大而漆黑,看着我。是冬天,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雪地里,笑。是有些老的照片了,照片里的人,那时候还年轻。
  
  我不怒反笑,我说算了,来都来了,我请你吃饭。
  
  他脸红,说,好。
  
  我们吃了丰富的晚餐,预定的老年份红酒也喝得干干净净,我说最近你们都在干什么。他说最近啊,研究喜乐兽啊,怪得很,天天带我们往市政府跑,翻陈年老资料,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我冷汗一出,酒醒一半。不愧我师。忙摸出照片,问他,这个男的是谁。
  
  是永安市以前的市长。男学生说,他说老师说你一看就知道的。
  
  我再看那张照片,是的,我终于认出了,那个女的,那双眼睛,那是那只喜乐兽,李春。
  
  分明就是那只兽,看着我,微笑,那时候她是一只成年兽,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非常美丽。
  
  我约见小虫,问他说,把你的电话最后一位改成六,打过去是不是老市长的电话。小虫忙着发短信,说我怎么知道。我说你少装蒜,你这么八卦,不去查才怪。
  
  他尴尬一笑,他说,是的啊。我就知道了嘛,恋爱故事。
  
  那时候我没有问,兽说,他不在了。我便隐隐有感觉。
  
  那时候他还年轻,他是个记者,在镜头后面,他看见了那只小兽,他爱上了她,她亦然。但最后,他们为什么分开,并且彼此孤独终老,无人能知——恋爱故事。
  
  但他发出寻人启示,到处找她的消息,那只兽,她不爱说话,眼下有痔。她也看见了,但却在背后看见了他的死讯——恋爱故事。
  
  恋爱故事。算了。
  
  我们两个对着抽烟,那是一场古典爱情,五十年前,期间,发生了地震,战争,甚至荒谬的灭鸟运动。我笑了一下,咳嗽了起来。
  
  我闭着眼睛,就能看见摄影师的镜头,阳光是那么久远的了,小兽穿着运动服,身体渴望又软弱的倾斜,在他的眼睛前面,努力地微笑——就是那张照片,她的眼睛漆黑,很大,明亮,神情有些恐惧,脸在阳光下发出墙壁一般的雪白光芒。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再一个。
  
  我猛地抓住小虫的手,我说那天的报纸呢!我要看!
  
  那天的报纸小虫丢在海豚酒吧,我们冲回去找出来看,那张小兽的照片还看,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它的脸小而且白,虽然被涂上了奇怪的粉红肤色,但依然璧一样纯净。
  
  右眼睛下面,没有痔。
  
  不只如此,我又后知后觉猛然想起,导师给我的那张照片中的女子,眼下也无痔。
  
  我摸照片出来给小虫看,问他说,你看这个人是谁。小虫说这个女的挺漂亮的啊。我说是不是李春?他说,不是。
  
  为什么。
  
  小虫慢条斯理,抽一口烟,皱着眉毛看我:你是白痴啊,照片里面这个女的算起来至少比李春大二十岁——你没看下面的时间吗,是五十年前,那时候李春不是还小吗!
  
  我一惊,又把照片拿过来看时间,果然,清清楚楚的日期写在右下角。那时候,那只喜乐兽还年幼,甚至并无性别。
  
  我们拿着照片冲去找李春,但人去楼空。小虫沮丧地一直敲门,敲得隔壁老头都出来看我们。老头穿一条白短裤,神色朦胧,皮肤急剧下坠着,似大沙包。他说你们找李春吗,她走了,前几天来了好几个人,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了。
  
  他神秘地对我们说,我早就觉得李春有问题,不是一般人啊。我和她当了三十年邻居,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多么悲哀,她是一只兽,但现在断了消息,没有人知道,她如何长大,发生了什么——喜乐兽喜独居,行踪神秘,百年难遇。
  
  但小虫显然比我清醒些,从我包里拿出照片给老人看,他说你认得这两个人吗。
  
  老人看了又看,说,这个女的长得和李春年轻时候很像啊,男的,不就是以前的市长吗。李春和他们什么关系啊?
  
  我一惊。忙把照片拿回来,匆匆道别,拉着小虫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路回家,烟抽得很多。我们把故事想错了,但故事一定很多。已经死去的老市长,还有那个从未出现的女人或者兽,还有喜乐兽李春。但现在,线索消失。
  
  还有,那张照片中的,我几乎肯定了,另一只小兽。
  
  永安的夜那么黑,一到夜里,虚幻的树木就从土地中发芽,噼里啪啦地生长出来,高高地插入云霄,变成了兽的美丽回忆。隐约而不明的鸣叫不断。
  
  我用力抽一口烟,呛得我咳嗽起来,在一个长顺路过去的街心花园,我蹲下来,看见那只照片中的陌生小兽,那双充满恐惧又微笑着的眼睛。那是亡灵。我心中明朗,它已经死了,所以时时出现在我面前——在永安是亡灵,兽,和人混杂的城市,彼此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相爱,甚至产子,但都不得好死。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
  
  打电话来是我老师,我接起来,不说话,他在那边叹气,他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来看你。喜乐兽已经离开了。
  
  我说,我知。语气低沉。
  
  明天你来实验室。他说。
  
  好。我说。
  
  但我等不到明天,立刻打车到大学去,轻车熟路摸到实验室,拿钥匙,开门——我知道他不敢换锁,门立刻开了。
  
  我打开灯,白光下,对他仅存的内疚消失无踪——房子里打劫一样散乱着许多物品,分外眼熟,一看就是李春的。早该想到。
  
  我走过去看,在台上有一堆文件,显然已经整理出了一个雏形,旁边的文件盒盖上写着:喜乐兽001。
  
  上面的东西是李春的,一些信,但都没有寄出去。写着很多年代久远的事情,似古代传奇小说,有的写给某个男人,她说,我似乎爱上了你,所以,不愿意离开了。虽然过得很苦,而你再也不见我,我也不愿离开。其实,我并无意伤人——这只兽的东西很少,字写得很丑,好像刚刚学字的孩童。
  
  也有照片,一张在花丛中,阳光灿烂,她还年轻,长得很瘦但美,独自一个人,笑得恍惚。
  
  后来的东西是老市长的,放在另一个袋子里,写着他的名字。
  
  先是照片。老市长年轻时候的,还是一个记者,挂着老相机,旁边是之前照片中的女人,两个人牵着一个五六岁小女孩,笑得灿烂,小女孩眼下一颗黑痔。
  
  然后是他写给妻子的信,他写道,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女儿,已经是妖兽,快杀了她!在我回来前,杀了她!
  
  接着是一份市公安局调查文件,盖着好几个章,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市报大院中发生入室盗窃,女主人被暴徒砍死,女儿失踪,男主人略有轻伤,但神志不清,一定要尽快破获云云——但从文件里看,最终不了了之,于是这血案作为警界之耻,鲜为人知。
  
  还有一份关于灭鸟的文件,应该是内部的秘密档案。那时候他已经是永安市长,起草了草案,里面说,鸟会吃人,要务必从永安清扫出去。
  
  最后是几幅素描画,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了。
  
  头一张就是那只我曾经见过的凤鸟,姿态美丽无比,扭着脖子,眼睛黑亮。
  
  然后是那个照片中的另一只小兽,在太阳下面笑着,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但眼睛明亮,依然有恐惧。
  
  最后一张还是那只小兽的,它已经死了,躺在一处阳台上,左臂长得很长,高高举起,手腕出七根倒刺分外明显,像树枝嶙峋着。它闭着眼睛,右臂在怀中,手痛苦得握紧,而左臂长得有右臂三倍多长,诡异地,高高举起,伸向天空——这张画画得很潦草,我怀疑大多不过是我的想象。
  
  我站起来去放标本的柜子里看,果然看见了一个新的标本,泡在罐子里,是一截枯萎的手臂。很细,手腕处长着六根倒刺,白。手臂剖开,里面,空空如也,被吃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我终于回家,电梯中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眼睛中满是恐惧。我想着那只兽在李春体内,一朝一日食着爱人的血脉亲孩,但又不忍那么快吃完,离开这个与他有关的身体,忍了吃,吃了忍,一共,竟然吃了五十年——它离开时候,在城市上空盘旋,想到他们初见时候,他待它如女儿,为它照相,说,来,笑,它就笑了,但那被它所食的女孩,眼中无比恐惧——电梯门上,闪亮亮的,是我自己的脸,一双眼睛漆黑无声,哭了起来。
  
  推开门我看见我的鸟死在笼子里,翅膀干枯,一动不动。
  
  喜乐兽乃瑞兽,莫分雌雄,形如凤鸟,通人语,性忠纯。喜乐兽性命极短,大多时间寄存在人体内,喜食孩童,因此寄主多为人类小孩。一旦它吃光人的五脏六腑,大脑,血脉,便从寄主长长的左臂中飞出,幻为巨大的凤鸟,形极美,但一夕则亡。
  
  喜乐兽直接从死亡的本体繁殖——头顶的一根翎毛便会寻找新的寄主,进入体内,以此为巢重新成长。
  
  周而复始,亘古千年,喜乐兽,长生不老。
  
  
  
 卷三 舍身兽
  
  
  舍身兽性忧郁,喜高寒。远古时在山巅可见。其身形高大,肤黑。眼微蓝。唇薄。耳垂修长,呈锯齿形。其余若常人。
  
  其雄兽不通人语,好斗。而雌兽温和,善人语,一般通晓多国语言,嗓音动听,歌声宛若天籁。一头雌兽有两到三头雄兽为配偶,雄兽互斗为雌兽取乐。
  
  舍身兽群居,体健,复原能力极强,故不易伤。但喜自残,一而再,再而三,终至于亡。故名舍身。
  
  雄兽好斗而多亡,雌兽次之。
  
  故,自古以来,舍身兽数目不断减少,早已成为极度珍惜的兽种。到现在,人类成立自然保护区,或者建立专门的舍身兽保护基地,依然不能阻止它们的自残。也曾试图培养小兽,但多自出生就绝食而亡,成活率极低。
  
  永安市最高的楼叫做云端大厦,从五十层到六十层是专门的舍身兽研究保护基地,到现在共有舍身兽五十六只。而永安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舍身兽研究地,吸引着全球研究这种兽的学者前来交流,举行年会,带动着经济的发展。
  
  舍身兽一度成为永安市吉祥物,但却因为性格太多阴郁而被取缔。但每个周末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中小学生到云端大厦参观舍身兽。
  
  因为怕相互残杀,舍身兽都被单独关在大笼子中,设施高级若白领公寓样板房,但依然有舍身兽不断自残,到月圆之夜前后更为严重,于是科学家把他们绑在床上,蒙住眼睛,播放欢乐摇滚乐,或相声小品乃至娱乐节目,助他们度过低潮。
  
  但近年来,舍身兽数目依然不断减少,且随着情况日益严重,甚至无法交配产子,科学家们焦头烂额,政府发动保护最后一只舍身兽的活动,全社会捐款,派遣明星同他们见面交谈,给他们提供歌舞表演,无所不用。
  
  每一只舍身兽的死亡都可占据新闻头条,引全城少女落泪,每一只小兽的诞生更是一个节日,永安全市放假一日,为小兽平安生长祈福。而产下小兽的雌兽则可举行大型派对,开演讲,上访谈,俨然民族英雄。
  
  昨天,又一只舍身兽死了。
  
  我的侄女路佳刚好去云端大厦参观舍身兽,本来兴奋无比,却因为这个意外事件被吓得小脸惨白,回家只会哭也不吃饭,吵着要见写故事的怪人小姨才好。我姐姐与姐夫两个路佳之奴可怜无比打电话给我,勒令我去他们家哄小路佳吃晚饭。
  
  本来在海豚酒吧等着看南方小镇来的猴子翻跟斗表演,不得不打车飞去他们家哄小宝贝开心。小虫嘲笑我:没主见。
  
  我说小虫,你孤独惯了,不知道家族的伟大。
  
  我对兽的家族不了解,但至少对于人,家族是伟大的,似一棵树的根,给你生,给你活,却也让你死,让你死在根上。
  
  但小路佳不懂这些,她还是个小女孩,见我,哭哭啼啼,扑我怀中,叫,小姨。我心也碎了,忙拿黑森林蛋糕出来哄她开心———她爱我,我也爱她。
  
  她说,你知道吗,我看见它死了!我抱她小脑袋,柔声说,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
  
  她似懂非懂,说,那么,我们都死了,谁来上班,谁做饭?
  
  我失笑,但又忍不住想到我年幼时候,也有同样伤感,问母亲,等一天,我们都死了,大街空荡荡,谁打扫,多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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