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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大传

_8 杨帆 (现代)
家宴上,大家说说笑笑,气氛轻松而融洽。黄老板虽然比第一次回来不便露面时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但却显得心不在焉。桂生姐则是满面春风,给黄老板又是夹菜,又是斟酒,极尽体贴。杜月笙暗暗观察,心中感慨万千。黄金荣哪辈子修来的福,找了桂生姐这样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女人。杜月笙的三房太太加在一起,都没有一个桂生姐的分量重。
但黄老板并不以为是福,他甚至对桂生姐设这个家宴使他不得分身,恨得直咬牙。此前刚向张师夫妇求亲,还没得到答复便生出这一场大变故,舆论上炒得沸沸扬扬,不晓得张师两口子和露兰春作何感想。既然为这个事塌了台,那就更要把露兰春弄到手,面子上才算好看些。何况多日未见到露兰春,黄老板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因此,第二天一早他便悄悄出门,直接把张师夫妇请到了聚宝茶楼。
堂倌泡好茶,就无声地退出去了。黄金荣吩咐保镖:
“把门关好,没有我的话谁都不准进来。”
保镖诺诺答应着,退出去关上了门。
张师夫妇看着,心里不由得发毛。这和上次求亲的情况大不相同,上次还是有说有笑有吃有喝,这次看样子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果然,黄金荣一开口,便拿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在上海滩我黄某人好歹也是个人物,也是呼风唤雨一呼百诺的场面,没想到为一个小囡塌这么大台。也多亏老卢给面子,不然我姓黄的这辈子休想再爬起来!”黄金荣越说越来气,大手掌往桌子上“啪”的一拍,“人是我捧红的,面子也跌在那了,今儿个你们就给个透亮话吧!”
一看黄金荣火气这么大,张师两口子哪还敢说个“不”字。黄金荣为这事跌霸,露兰春是非嫁给他不可了。
“就按老板的意思办。”张师唯唯诺诺地表态,“不过,春兰自家有个想法。”
“讲。”黄金荣端起盖碗茶,呷了一口,神情有些缓和。
“春兰想,嫁过去要掌管钥匙,当家。”张师声音颤颤地说。
张师这个要求,是想逼黄金荣知难而退。他晓得那个家是桂生姐一手操持起来的,更晓得桂生姐的厉害。掌管钥匙当家,明摆着就是向桂生姐夺权,夺取桂生姐大半身的心血,这一点桂生姐是绝对不会答应。黄金荣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如此一来,有可能这桩亲事就会搁浅。
不曾想,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黄老板现在似乎豁出去了!
黄老板十分清楚桂生姐在黄公馆是有功之臣,没有桂生姐,就没有现在的黄金荣。可是,他现在看桂生姐处处不顺眼。她永远是那一身竹布短衫裤,平底鞋,女学生似的一头直发,毫无修饰,没有重要场合绝不穿旗袍。这让黄金荣非常倒胃口。加上现在桂生姐徐娘半老,一张黄脸皮又不涂脂粉,本身相貌就不出众,和年轻貌美,懂得梳妆打扮的露兰春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凭这一点,黄老板也要把露兰春讨到手。
“好,当家就当家。”黄老板硬着头皮说。
张师夫妇暗暗吃惊,只好亮出最后一道杀手锏。
“怎么说春兰也是黄花闺女,自家心气蛮高,恳请老板明媒正娶,用一乘龙凤花轿抬过去。”
用龙凤花轿抬过去?黄金荣咂摸着这句话。当初他娶桂生姐都没用什么花轿,桂生姐拎一个小包袱就搬过去了,请几个弟兄吃了桌酒就算成亲了。如今要用龙凤花轿……
“好,就这么定了!”黄金荣咬咬牙,把手里茶碗往桌上一蹾,“我回去就差人下聘,定日子过门。”
张师夫妇瞠目结舌,无奈之下,唯有同意嫁女。
但是,对桂生姐摊牌,黄老板却没有这个胆量。他晓得杜月笙是桂生姐一手提携起来的,杜月笙的话在桂生姐心中占有很大分量,就把这个烫手的热山芋抛给了杜月笙。
一个电话打到三鑫公司,杜月笙赶紧开车直奔法大马路的聚宝茶楼,在张师刚刚离开的位子上坐下来。黄老板不紧不慢,把自己的一番心思全盘托出。直到这时杜月笙才明白,黄老板不讨到露兰春是绝不罢休了。
“怕是桂生姐这一关不好过。”杜月笙不无担忧。
“你看看身边弟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凭什么我黄金荣就该守着一个老太婆走到底?”
“别人家的女人怎能和桂生姐比。”
“怎么不能?”黄金荣瞪着眼珠子狡辩,“就算林桂生曾经帮助我打天下,那也不能限制我找女人吧?”
黄老板的话让杜月笙一时语塞。黄老板身边的人都晓得桂生姐限制黄老板找女人,同时也都晓得,黄老板睡过的女人,上海滩无第二人可比!黄老板有多爿戏院,凡他看上的角,没有不上手的。早年黄老板和小东门外著名的史锦绣十姐妹中的老三阿桂姐私通,几十年藕断丝连。倘若不是迫于桂生姐的厉害,黄老板的姨太太怕是早已挤爆了黄公馆。
不得已,当天下午,杜月笙只好去了钧培里的黄公馆。他晓得桂生姐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担心吓到桂生姐,费尽心机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可是,越绕越说不清自己要说什么,加上那个话又难以出口,一时间急得头上直冒虚汗。
“好了,你还是直接说吧。”桂生姐到底是明白人,也是最了解杜月笙的人,杜月笙不会当她的面撒谎。看他说着这么为难就已猜出几分,“是不是老板叫你来的?”
杜月笙点点头。
“是为了露兰春?”
杜月笙吃惊地看了一眼桂生姐,又点一下头。
“我不反对老板讨姨太,讨哪个都行,就是不能讨露兰春。”桂生姐说的句句在理,“张师是老板的学生子,露兰春是张师的女儿,差了两辈。这个小囡是一口叫着‘黄家公公’‘黄家婆婆’长大的,现在改口叫‘金荣’、‘姐姐’,未免太不成体统。”
“这个理老板是知道的。”杜月笙自然知道桂生姐的话有道理,怎奈黄老板主意已定,怕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去和老板说,除了露兰春,他讨十个八个我都成全。”
杜月笙只好如实去回黄老板。但黄老板非露兰春不娶,杜月笙只好再去同桂生姐商量。
“算了,由他去吧。”桂生姐终究是女中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但接下来的两个条件却让她无法委曲求全。
第一个条件,交出黄公馆大权,保险箱的钥匙交露兰春掌管。桂生姐本不是爱财之人,忍口气:交就交。唯有这第二个条件,露兰春是黄花闺女,要一乘龙凤花轿抬进黄公馆,和黄金荣正式结婚。无论有意无意,这都是对桂生姐的一个讽刺,讽刺桂生姐嫁给黄金荣的时候不是处女身;讽刺桂生姐:你到黄家来都不曾坐过花轿,都不是正式结婚!明摆着就是要做正房夫人!
实在是欺人太甚,桂生姐忍无可忍!
“既然老板连这样的条件都答应了,多年的夫妻算是走到头了。”桂生姐当机立断,对杜月笙说,“你去和老板说,叫他出五万块钱安置费,我走路。”
杜月笙一时愣住,想劝,又深知桂生姐的个性。但若如此,岂不太便宜了黄金荣与露兰春!
“桂生姐,不妨缓一缓……”
“不必。”桂生姐摇摇头,一声长叹,“斯人已归沙陀利,不必再费心思了。”
以当时黄金荣的万贯家财,光戏院就开了好几爿,还有茶楼、地产,桂生姐仅拿区区五万,实在是太便宜了黄金荣。
黄老板一听说桂生姐提出离婚,仿佛死囚得了大赦令,立刻派人拿着地契去银行押了一笔钱。让杜月笙转交桂生姐。
桂生姐虽是女中丈夫,但想到将与儿孙分离,不免柔肠寸断。
桂生姐和黄金荣只有一个儿子黄钧培,小名福宝。黄家的两处物业钧培里、钧福里的里弄名称,便是由黄公子的名字得来。黄钧培自幼和李志清定亲,李志清的父亲李祥庆也是法捕房的探目,苏州人,和黄金荣是要好的弟兄。李志清17岁过门,育有一双璧儿,长子名黄启予,次子名黄启明。但黄钧培不幸英年早逝,黄家这一媳二孙就成为黄金荣和桂生姐争夺的对象。
桂生姐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出黄公馆的时候,特地喊来李志清,想征求李志清的意见。
在公婆这场离婚风波中,李志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凭心而论,她想跟着婆婆走,她从心里不能接受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掌管这个家,给自己当长辈。可是黄金荣明确告诉她,要离开这个家,必须留下孩子,她怎么舍得让两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再失去姆妈呢!
看着桂生姐一屋子的凌乱衣物,李志清哭泣不止。
“妹妹,你要跟爷住,还是跟姆妈住?”
“妹妹”是黄家长辈对李志清的称呼。
李志清只是一个劲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吧,你就跟爷吧。”桂生姐长叹一声,伤心地落下泪来。
杜月笙在西摩路给桂生姐租下一幢新宅,里面装修、布局、家具摆设全部仿照钧培里黄公馆的样式。杜月笙不再管黄老板是不是生气,亲自登门把桂生姐接到了新宅。
桂生姐一走,黄金荣一顶龙凤花轿把露兰春娶进家门。
拜堂成亲的时候,两人站在一起,相映成趣——新娘子肤如凝脂,娇嫩白皙,黄金荣脸色黝黑,麻痕点点;新娘子年方25,青春年少,黄金荣年届54岁,老态龙钟;新娘子亭亭玉立,黄金荣又矮又胖。
这对看上去极不协调的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粗一细,在众宾客的喝彩声、哄笑声中入了洞房。
露兰春携财私奔
从黄老板的婚宴上出来,杜月笙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黄老板会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说不清这个预感从何而来,反正,黄老板已经为她塌了一次台。如今黄老板的元气尚未恢复,就把这个女人娶进了家门。看样子,好戏还在后头。
果然不出所料,黄老板自露兰春进门,便再也没有过安生日子。露兰春接过保险柜上的钥匙,掌管了黄公馆的财政大权后,越发恃宠而骄,整天缠着黄金荣,要去老共舞台唱戏。
“人家是老共舞台公认的娘娘,老在家里待着,‘老正娘娘’这个牌号就要被别人抢去了!”
“抢去就抢去,做黄金荣的娘娘不比做老正娘娘更好?”
“那是不一样的,人家喜欢唱戏嘛!”
黄老板被缠不过,只好答应。也怪黄老板一时大意,以为煮熟的鸭子不会飞了,连卢筱嘉都不是对手,旁的人哪个还有胆量敢和黄老板叫板?何况这个女人已经做了黄老板的正宫娘娘。因此,亲自接送几天之后,就把接送、保护、侍奉等诸事交给了司机、保镖和娘姨,他自家又回到了往昔的生活轨道之中。
但是,出乎黄老板的意料,敢捅马蜂窝的,比卢筱嘉更厉害的大有人在,这个人就是富家公子薛二。薛二的父亲薛宝润在欧战期间靠囤积颜料发了大财,薛二和他的弟弟薛四是上海滩有名的荷花大少,兄弟俩都是风度翩翩,手面阔绰,也都精通音律,能票几出戏。
自打露兰春在上海滩走红,兄弟俩便在老共舞台长期包定座位,露兰春每唱必到,竭力捧场。两人避开黄老板的耳目,买通露兰春身边的娘姨,频频对露兰春送花,请求见面。怎奈露兰春被黄金荣的手下看牢,即使有心也不敢贸然赴约。
后来露兰春嫁了黄老板,薛四放弃追求,薛二仍不死心,继续对露兰春展开攻势。恰巧黄老板不再坐镇,薛二有了可乘之机。露兰春被薛二的执著所打动,便通过娘姨把薛二约到化装间里私会。
一见面,薛二的风度翩翩令露兰春眼前一亮。加上薛二读过书,言谈举止儒雅风流,与黄金荣那种张口便是“触那娘”的粗俗做派可谓天壤之别,露兰春不由得春心荡漾。
薛二也不愧是情场老手,一看露兰春的神情,便晓得自己终于等得荷花见日开。随即将准备多时的法国名贵香水递到露兰春手中。见露兰春面带微笑地接过去,又挽住露兰春的纤纤玉手,轻轻一吻,直吻得露兰春双颊绯红。
露兰春自从跟了黄金荣,床笫之欢便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黄金荣虽然竭力讨好露兰春,却不懂得怎样细致地疼爱女人,加上五短身材,肥胖的肚腩,一身的赘肉,令露兰春厌恶不已。如今遇到如此善解风情的翩翩公子,露兰春早已心旌摇曳。
薛二乘机将露兰春揽入怀抱,两人在化装间里便开始了耳鬓厮磨,绵绵爱抚,双双缠绕着褪去衣裤,倒在了地板上……
露兰春贵为“老正娘娘”,单独享用一个化装间,门外有贴身娘姨放风,两人便无所顾忌,直折腾得筋疲力尽,才从地板上爬起来。穿戴整齐之后,又是一阵呢喃爱语,海誓山盟。
从此,露兰春除了去老共舞台排戏、唱戏,还常常外出“应酬”、白相。黄老板晓得她喜欢做“老正娘娘”,也喜欢和一班当红伶人往来,也就由她去了。
时间一长,自然有风声传出,但手下人都不敢对黄老板讲。一来没抓住证据,二来倘若事体闹大,从老共舞台的一干人到露兰春身边的娘姨、保镖、司机等,都难脱干系。
杜月笙是最早知道这个秘密的,但他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倒是张啸林,气得双脚直跳。
“妈×个×!卢公子连面都没见着,就挨了两巴掌。如今让薛二捡个大便宜,这世道太不公平!”张啸林越骂越上火,“薛二算个什么东西,不行,老子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啸林哥,不能莽撞,这事需要好好计议一下。”
张啸林生就的火暴脾气,根本不听杜月笙劝告,更不等杜月笙计议便擅自动手了。当晚,张啸林带了几个打手,埋伏在老共舞台附近,准备等夜场散戏后把薛二掳走。
可是,戏院的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薛二的身影。
“妈×个×,老子不信他能钻进地洞!”
张啸林正准备带人进戏院搜,薛二从戏院后门出来了。
张啸林的人立即出动。薛二连人影都没见到,就被蒙住头捂住嘴,塞进了汽车。
随后,张啸林的电话打进了杜公馆。
“月笙,薛二被我捉到了!”张啸林在电话里洋洋得意。
“哦?把他弄哪儿去了?”杜月笙正和一帮朋友搓麻将,听张啸林这么一说,赶紧让万墨林接替自己,在电话里和张啸林计议起来,“啸林哥,你打算把他怎么样?”
“哼!照我的意思,种荷花!”
“种荷花”是上海白相人的切口,即将人装进麻袋,扔进黄浦江溺死。杜月笙一听,赶紧阻拦:
“啸林哥,使不得。闹大了对老板没好处。”
“怕啥?不过是一个小开!”
“露兰春不会罢休的。”
“那又怎样?老板能放过她就不错了!”
“啸林哥,你不是不晓得,老板对露兰春是动了真格的!”
“好好好,留他一条狗命。”
张啸林说完,便挂了电话。杜月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不晓得是轻松还是沉重。黄老板上次跌霸跌得还是不够彻底,虽然弟兄们见识了黄老板也有“吃瘪”的时候,但卢永祥最后的“辕门斩子”,又给他脸上打了光,特别是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娶了露兰春,明摆着就是卢筱嘉败给了黄老板,这使黄老板渐渐地又恢复了元气。黄老板不倒,杜月笙名声再大,也还是站在黄老板身后,这是如日中天的杜月笙不能接受的。所以他正想利用露兰春红杏出墙,让黄老板再“吃瘪”一次。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利用……
当晚,张啸林把薛二关进了三马路的潮州会馆。如今烟土生意转暗为明,潮州会馆里的空棺材也就用不着了。张啸林命令手下把薛二痛打一顿之后,扔进空棺材里,然后,一帮人扬长而去。
薛二被打得血肉模糊,躺在阴暗的棺材里,自然是凶多吉少。第二天,杜月笙知晓了这个情况,派人把薛二弄出来,抛到离薛家不远的地方,让薛二捡回了一条命。这之后,薛二吓得很长时间没敢公开露面。
不久,黄老板隐隐约约听说了这件事,特别是自从薛二在露兰春的生活中消失,露兰春脸上便没有了笑容,这让黄老板从侧面印证了这件事。堂堂的黄霸主被戴了绿帽子,这个塌台非同一般!倘若不是为这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风波,黄老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事到如今,他只能捂着、盖着、装聋作哑。既然张啸林已经给薛二吃生活,只要他们不再来往,他也就不去计较了。但还是特地叮嘱露兰春:
“以后你出去应酬、白相,去老共舞台,要事先让我知道。”
“为什么?”露兰春冷冷地问。
“你没听说绑票的事闹得很凶么?”黄老板只好找借口。当时上海确实绑票风炽,掳人撕票,惨案不断。黄老板说,“我是捕房的人,你若一时大意被绑了去,我岂不塌台?”
黄老板这个借口倒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黄老板历来谨慎,总是告诫家人不要出法租界,唯恐一出法租界便失去了安全保障。儿孙读书的学校,也是以法租界为限。
露兰春嫁给黄老板两年多不曾有孕,为了让她收心,黄老板替她领养了一个男孩,取名黄源焘。露兰春身边有了牵绊,黄老板多少有些放心了。
1923年5月,山东、江苏两省交界的津浦线上,发生了举世震惊的临城劫车案。盘踞在山东峄县抱犊崮深山峻岭里的土匪,将赴北平参加关税会议的各国代表300人劫持上山。由于有法国公使馆的参赞茹安、法国人贝路比以及上海素孚众望的首席律师穆安素被困在山上,生死未卜,法国驻沪总领事便敦请巡捕房总探长黄金荣北上抱犊崮,参与调解“临城劫车案”。
黄老板临行前,杜月笙通过吴营长,拜见青帮“大”字辈张镜湖老太爷,得到张老太爷允许,黄老板借张老太爷的招牌与威望,很快与劫人土匪接上头,使土匪与官方达成对话,圆满解救人质,并使土匪顺利被官方收编。于是,“黄天霸拜山”功德圆满。
历时一月,六月中旬,黄金荣踌躇满志地回上海。岂料一进黄公馆,气氛完全不同于往日,家里的杂役、佣人、娘姨,以及儿媳李志清,一个个脸上像结了霜。
“妹妹,发生了什么事?”黄金荣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上楼看看就晓得了。”李志清用手指指楼上。
黄老板一肚子狐疑地往楼上走,心里打着小鼓,一时不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捧红了露兰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一次次意外的打击使他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进到他和露兰春的卧房,看到的是一片凄凉萧杀的场面,那些与露兰春相关的花团锦簇的色彩全都不见了,她的衣物、脂粉,还有存放在卧房里的戏装等等,也都不翼而飞。
黄老板傻了,傻呆呆地站在卧室门口。倏然间想起他的家当,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全部家当都在保险柜里,保险柜的钥匙是交给露兰春掌管的。他急奔到卧房的床后,一拉保险柜的门,竟然没锁,里面的金条、美钞、银元、庄票、珠宝首饰、文件道契,全部不翼而飞。
黄老板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花,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跌霸、塌台、戴绿帽子,一切触霉头的事都经历了。如今,连他的家底都给抄了……
露兰春进门不到三年,黄老板的心情由亢奋到忧悒,由忧悒到萎靡,和桂生姐在一起时的那股子“龙马精神”(黄金荣属龙,桂生姐属马,手下称之为“龙马精神”),都被这“龙凤呈祥”(露兰春属鸡,黄手下人称两人婚配为“龙凤呈祥”)消弭殆尽了。天长日久的身心折磨,都在这一刻集中凸显出来,那便是综合了一个人的相貌、心态、精神状态的全部体现——心灰意冷,疲惫不堪,垂垂老矣!
当杜月笙被唤来,站到黄金荣面前的时候,他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一月不见,这还是那个叱咤法租界的黄老板吗?还是那个自命为“天”字辈青帮的大亨吗?
完了,黄老板这次跌霸怕是跌到家了。杜月笙在心里暗暗说。
从黄老板离开上海那一天起,杜月笙便料到露兰春和薛二的机会来了,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为从薛二被打之后,杜月笙便一直派人跟踪露兰春,知道露、薛二人并未中断往来,不过做得更隐蔽罢了。杜月笙秘而不宣,静观事态的进展。乘老板外出,露兰春席卷了黄老板的全部家当,与薛二双双外逃——这件事,杜月笙摸得一清二楚,只等着黄老板北上归来……
“金荣哥,我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去向,要不要把他们抓回来?”杜月笙想试探一下,看看黄老板还有没有争风吃醋的心气。
“哎——”半晌,黄老板才发出一声哀叹,“算了。她既然变了心,寻回来又有何用?随她去吧,只要把她带走的东西寻回就行了。”
黄金荣一生小气吝啬,在他心里,钱财是第一位的。
杜月笙请来上海会审公所的法官聂榕卿、上海清文局局长许沅,为黄金荣、露兰春调停,最后,露兰春交回卷走的全部财物和文件道契,两人解除婚姻关系。
经此一番风波,黄老板心灰意冷,时年56岁,至死不曾再娶。
露兰春与薛二却是爱情弥坚,婚后两人先后生了六个孩子,后来无所事事,一起吸食鸦片,躺在鸦片烟榻上过了大半辈子。抗战胜利后露兰春患病,临死前托人带信给李志清,说死前有要事相告。李志清担心黄老板怪罪,同时也对露兰春耿耿于怀,因此未予理睬。露兰春便带着她的秘密魂归天国了。
拿下沈杏山
“黄天霸临城拜山”,使劫案顺利解决,法租界当局想给黄老板晋级,但黄老板在法捕房的级别已经顶头了,于是法国人破例升他为督察长。
黄老板升了官,却心灰意懒,再也打不起精神做事。他把家务事和所有的财产物业,交给儿媳李志清掌管,外间公事全部推给了杜月笙。他自己为了消愁解闷,开始抽上了大烟,进入了半退休状态。
在这个时候,黄金荣接到一封匿名信,指责他犯了帮会戒条:1.黄金荣实为倥子,却自诩为青帮中人,独创“天”字辈,用青帮规矩收学生纳名帖;2.冒充“大”字辈张镜湖张老太爷的门人,深入临城匪窟,博得“黄天霸拜山”的虚名。
由此,黄老板的势力与青帮势力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杜月笙既是出自黄老板门下,又是青帮正式成员,深知两大势力如若抵制下去,必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于是,一面说服黄老板,一面通过张老太爷的开山门弟子吴昆山出面联络,终于打通关节,促使黄老板向张镜湖递了名帖,送两万大洋挚敬,虽然没进香堂,但也算入了青帮,成了青帮“通”字辈的前人。他比杜月笙高一辈,却和手下的金廷荪、顾掌生、张啸林,乃至杜月笙身边的顾嘉棠,高鑫宝等是同辈人。
青帮势力与黄门势力的进一步结合,为杜月笙独撑门面、扩展势力奠定了更加牢固的基础。此时的杜月笙羽翼已丰,雄心勃勃,跃跃欲试。他不像黄老板,一辈子不出法租界,他的目标是整个上海滩。但第一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立足法租界,向英租界进军。
英租界由英、美两租界于1945年合并而成,因此又称“公共租界”。但美国一直委托英国人代管,典章制度等一律英国化,所以上海人习惯称它为“英租界”、“大英地界”。“公共租界”的字样,仅在官文上使用。
英租界地域比法租界宽阔得多,市容与秩序也比法租界整齐,既是上海的心脏,又是上海的商业中心,闻名于世的英大马路和四大游乐公司都在英祖界内。英租界大亨除了赌界的严老九、“大八股党”中的沈杏山等人,巡捕房里的先后三任华探长谭绍良、尤阿根和陆连奎等人,都俨然是大英地界的“黄金荣”。
法租界的亨字辈人物和英租界的亨字辈人物,历来是面和心不合,明争暗斗。特别是杜月笙的“小八股党”抢了沈杏山“大八股党”的烟土饭碗,黄金荣甩了沈杏山两耳光,就连小角色江肇铭都曾在严老九的赌台讹诈、闹事,一系列的纷争,都潜伏着火并的危机。
在这种局面下,杜月笙怎样打进大英地界呢?
杜月笙虽没读过几天书,不认得几个字,但却深知“人气”的重要性,更懂得强强联手,和气生财,一个好汉三个帮。他占领大英地界的策略是:化敌为友,为我所用。
几年前沈杏山倒运后,曾躲到天津避风头。天津虽然也有租界,但他一个外来客,没有人接应,无法打入租界内部。过了一段时间,仍找不到占码头的机会,只好打道回府,返回上海,躲在家里孵豆芽。
要想把“大八股党”拉过来为我所用,就要从沈杏山入手。但请沈杏山出山,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杜月笙去游说黄老板。
“金荣哥,听说沈杏山从天津回来了。”
“回来作甚?还想重开码头?”黄老板心不在焉地说。
“此一时,彼一时。”杜月笙说,“金荣哥那两巴掌伤了他的元气,听说躲在家里孵豆芽呢!”
“哦。”黄老板仍提不起兴趣。
“当年沈杏山从崇明岛来上海滩闯世界,听说身上只有两块洋钿,用到第二块的时候,居然是哑板(假的)。他和我们自家一样,也是苦海里浮过来的。如今他一个跟头跌倒,只有金荣哥能拉他一把。”
“哦?”黄老板有点动心了。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想当初金荣哥和沈老板也是谈得来的朋友。”
“好,你说咋办吧?”
“不如登门拜访沈杏山,也让他看看黄门的肚量。”
“好。”黄金荣被说动了心,果然在杜月笙的安排下前往英租界,登门拜访沈杏山。
听说杜月笙陪同黄老板来访,沈杏山喜出望外,当两位到达大门外的时候,便倒屐相迎,那份感激之情和受宠若惊,溢于言表。
宾主在豪华的大会客室落座,为表示隆重和敬意,沈杏山特地唤出两个小女儿,三小姐和四小姐为两位长辈敬茶。
杜月笙见两个小姑娘聪明秀气,举止端庄,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一个念头闪现脑中——不妨好事做到底,给沈杏山脸上再贴一金。于是,在喝茶的当儿,向黄老板示意沈家四小姐,黄老板马上会意,含笑点头。
“杏山兄,请问四小姐可曾许人?”在两位小姐退下去之后,杜月笙问沈杏山。
“不曾许配人家。”沈杏山一听,知道杜月笙要做媒,心里非常感激。
“真是天赐良缘喔。”杜月笙笑着看看黄老板。
见黄老板笑呵呵地点头,沈杏山明白了几分。
“金荣哥的二公子,杏山兄见过吧?”
“见过,见过。”
“你们二位做个儿女亲家,我来做媒,讨杯喜酒,怎么样?”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沈杏山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表示。
黄、杜登门拜访,已经在英法两租界给沈杏山撑足了面子;黄、沈联姻,杜月笙保媒,又给沈杏山脸上贴足了金。
“月笙兄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说,兄弟定当在所不辞!”沈杏山对杜月笙感激涕零,在送别的时候悄悄对杜月笙说。
不想沈家一行,成全了这样一桩好事。虽然沈四小姐比黄金荣的养子黄源焘年长两岁,但说到底也是“政治联姻”,大家谁又会计较呢。这对亲家在日后你来我往,倒是亲密得很。
沈杏山面子撑足,开始穿针引线,“大八股党”纷纷东山再起,投奔到杜月笙门下。不仅给杜月笙带了业务关系、人事关系,更给杜月笙带了权势和威望。他们在三鑫公司除了每人吃一份俸禄外,一年三节,另有红包收入。无论他们如何俯首帖耳,杜月笙对他们始终谦恭有礼,使他们无不为之心悦诚服。
攻下严老九
收服了英租界烟土一档的亨字辈人物,接下来便是和赌档上的大亨严九龄严老九建立“政治同盟”。但严老九不同于“大八股党”,他和黄门以及杜月笙素无往来。两人打过唯一一次交道,还是因为杜月笙的开山门弟子江肇铭闯了大祸。
严老九自家开赌场,自己更是嗜赌,尤其喜欢打麻将,这一点和杜月笙嗜好相同。杜月笙决定和他在赌桌上建立交情。他请出身份资格以及关系都够得上的一个人物——英租界大亨范回春,请他给严老九递话,说杜月笙想到大英地界白相相,陪严老板搓搓麻将。
范回春是黄老板的儿媳李志清的过房爷,与三鑫公司是业务关系,与严老九也是不错的朋友。他本人曾当过几天上海县长,在虹口外的江湾开设了上海滩第一座跑马厅,论身价地位远在严老九之上。照理说严老九应该给他这个面子,可是话递过去之后,严老九不理不睬。
范回春对严老九极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杜月笙却并不在乎,他又发帖子,请严老九到杜公馆赴宴。这一次,范回春把帖子交到严老九手上,总算死拉硬拽,把严老九拽到了杜公馆的酒桌上。
这一桌酒席摆得别开生面,作陪的除了范回春,另外四位都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青帮“大”字辈前人: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曹幼珊。还有一位因仰慕四位“大”字辈前人特地赶来助兴的——新近跻身于大亨行列、发迹于黄包车一行的黄包车夫总帮主顾竹轩。
顾竹轩是江苏盐城人。当年江淮一带连年闹大水,成千上万的难民涌进上海,很多男人拉起了黄包车,顾竹轩便是其中之一。但很快,顾竹轩便在这帮江北弟子中崛起,成为了这帮黄包车夫的帮主。他手下拥有弟兄八千之众,八千弟兄个个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打架卖命。由于这帮黄包车夫横跨英、法、华三界,其气势锐不可当。因此,顾竹轩的光临,也多少给这次宴席提高了一点档次。但事情也坏在了这位目中无人、口无遮拦的江北大亨身上。
由于严老九是被硬拉来的,宴席上一直绷着脸。他坐在主宾的位子上,摆着一张晚娘脸,四位青帮“大”字辈前人作陪已经折了身价,哪个还去给他捧臭脚。杜月笙虽一心想与他结交,但也是有分寸的,只是不卑不亢,彬彬有礼。范回春身价地位也在他之上,他如此不给面子,心里自然窝火。
只剩了个不明就里的顾竹轩,一看这桌酒席吃的冷冷清清,觉得很没意思,于是起身告辞。偏偏他不想一人走,特别是他想去白相相,于是就想去严老九的赌场。
“这闷酒吃得没劲,老九,我们走,去你那白相相。”顾竹轩大大咧咧说着,站起身就走。
严老九大概也觉得这样走了太过分,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告辞了。
“杜先生,抱歉,严某先走一步了。”
“严老板请便。”杜月笙依旧微笑着,站起来送客。
这时候菜还没上完。范回春坐在一边,气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见严老九离开,屁股都不曾抬一下。
岂料,严老九摆足了架子,却有他吃瘪的时候。
严老九有个最要好的朋友谢鸿勋,是直系福建督军孙传芳部下的军长,因公过沪,请严老九代为引见杜月笙。当时杜月笙的慷慨好客,已天下闻名。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到上海而不曾接受杜月笙的招待,回去后都觉得脸上无光。
这下严老九犯难了,别说面见杜月笙,就是再找范回春递话,他都觉得抹不下脸。可谢军长在上海不认得其他人,这个引荐非他不可。犹豫再三,严老九只好厚着脸皮去求范回春。
“回春兄,谢军长要见杜先生,这事只有麻烦你老兄了!”
“亏你张得开口!”范回春还在生闷气,“那杜先生是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的吗?就你严老板身价高,你以为别人都没有身价吗?”
“回春兄,小弟知错了,消消气,消消气。”严老九只好赔笑脸。
“既然还要在上海滩混,就不要把事做绝喔!”
“是,是,回春兄说的是。”这会儿严老九整个一个没脾气,“怎么样,还是跑一趟给小弟递个话吧。”
“要不是我欠了杜先生这个人情,你的事才懒得管!”
范回春数落一通,心里的闷气总算消了些,只好亲临杜公馆递话。
杜月笙听说此事,非常高兴,当即吩咐万墨林备下两张帖子,派专人送到英租界严公馆,约严老九和谢军长当晚到杜公馆赴宴。
谢军长得到请帖满心欢喜,严老九看着请帖却是羞愧难当。这天的晚宴与上次气氛大不相同,一桌人推杯问盏,谈笑风生,气氛欢快热烈。严老九见杜月笙对以前的事毫不在意,不由得暗暗佩服。
酒宴过后,谢军长和杜月笙已俨然成了好朋友,大家在会客室里喝茶,谈天说地,好不畅快。由于身在租界,自然就谈起了洋人。
“逛租界最大的感受就是洋人会玩,会享受,大烟间和咖啡厅里到处都摆着稀奇精巧的西洋小玩意儿,洋鬼子制作的这些小玩意儿真是巧夺天工。”谢军长高兴地谈着自己逛租界的感受。
“没错,要说会玩,洋人远在中国人之上。”杜月笙微笑着对站在一边随侍的娘姨说,“去卧房里把那个鸟笼拿来。”
不多时,娘姨拿来一个金光闪闪的鸟笼,镀金笼架,白玉粟盂,里面那只玲珑剔透的黄莺儿看上去栩栩如生,不近看,没有人会认出那是假的。杜月笙把鸟笼递到宾客面前,谢军长和严老九仔细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
“哦,原来是假的!”谢军长啧啧赞叹,“漂亮!漂亮!足以乱真。”
杜月笙打开鸟笼,取出那只黄莺儿,上紧发条,那只黄莺儿竟变活了,又是扑棱翅膀,又是蹦蹦跳跳,又是饮水啄食,又是婉转啼鸣,声音清脆悦耳,像极了黄莺儿的叫声。
“妙极!妙极!”谢军长抚掌大笑,一边小心翼翼地接过鸟笼,一边问杜月笙,“这玩意儿上海有的卖吗?”
“怕是没有。昨天法国朋友送来时说,就是巴黎也只有这一只,是特地买来送我的。”
“哦,遗憾,遗憾!”谢军长说着,取出黄莺儿,一遍遍把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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