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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

_2 张笑天(现代)
阎望云也说:“李用敬所说是实,请皇上明鉴!”
嘉靖皇帝益怒:“大胆!你二人想必是张经奸党,拉下去,杖于阶下,每人五十,斥为民,永不叙用!”
不由分说,阎、李二人被拖出去,丹墀下随即传来乒乓杖击声。
被杖打得奄奄一息的阎望云、李用敬被几个太监架出来,扔到金水桥边。
张宪走过去,一阵兔死狐悲之情涌上心头,泪水立即流出来:“阎兄、李兄!”
阎望云苦笑:“这就是言官下场。”
张宪却表示,他二位是自己的榜样,怕死就不当言官!
他向阎、李二人拱拱手,决心前仆后继,又往前冲,羽林军对他拥来搡去,不准他靠近。
这时戚继光赶来了,他拴了马,试图接近张宪,被士兵拦住。
张宪一见戚继光穿三品武官服,马上喊:“这还有天理吗?我们六科给事中是干什么的?纠弹百官,疏通言路,哪个进京引见的官员不得由我们陪着去见皇上?你看,阎望云、李用敬因求赦免功臣而获罪,我要去见皇上,他们敢挡我驾!”
一个士兵揶揄道:“你不就是个小小的从七品官吗?”
羽林军中腾起一阵讥笑声。
戚继光正色道:“你们别讥笑他,给事中官小权大,连皇上的圣旨都有封驳权,每科每天有一人在皇上跟前值班呢。”
他又转对张宪拱手:“你们几位给事中,敢前仆后继为张经、李天宠鸣冤,堪称正人君子。”
张宪仍然悲恸难忍,在他看来,张经、李天宠抗倭大胜,却被赵文华构陷,这实在是天下奇冤!胜而获罪,这是我朝奇耻大辱啊!
戚继光问他:“还有法子救吗?”
张宪大哭:“皇上根本不见,皇上是好皇上,乌云蔽日啊……”
戚继光没法安慰他,叹气连声。
(一) 戚继光(9)

永寿宫里,“政务”处理完,嘉靖皇帝没事人一样,放下怀里的碧眼白猫,摊开青藤纸,吩咐严嵩、徐阶和他一起接着拟青词!
嘉靖皇帝刚开始写字,殿上太监来报,又是一个给事中,叫张宪,也是为张经鸣冤叫屈的,跪在午门前不肯走,非要见圣上。
严嵩说:“没看见皇上正忙着吗?他们都是张经同党,也应依阎望云、李用敬例,杖打五十,夺官!”
嘉靖皇帝懒洋洋地摘去狼毫笔上的一根杂毛,说:“都是朕把他们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了,就依严爱卿,杖打五十,不过,这张宪没上殿出言不逊,罪减一等,降三级吧……”
在月墀下炼丹的道士蓝道行说:“这太便宜他了,圣上忘了?就是这个张宪,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上疏反对圣上炼丹信奉道教。”
这正是蓝道行公报私仇的好机会,他岂肯放过?
凡是谏他远离道家的,嘉靖皇帝一律都恨。蓝道行摸准了皇上的脉。果然,嘉靖皇帝想起来了:“哦,是他?”
在一旁的东阁大学士徐阶觉得也不能总当局外人,那会间接开罪于严嵩,于是说:“那就降四级。”
嘉靖皇帝自己先笑了,本来给事中就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再降四级,不是未入流了吗?
蓝道行早算好细账了,降四级是从九品,比未入流还高一级呢,这已够皇恩浩荡了!不比削职为民强吗?
嘉靖皇帝哈哈笑了,向殿上太监一挥手:“就这么着了。”
殿上太监答应一声下殿去了。
几个锦衣卫的太监来杖打张宪了,戚继光不忍再看,退出人丛。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爱抚地抱起那只碧眼猫,问周围侍臣:“朕这猫还没有个名字呀,你们想得怎样了?”
徐阶道:“雪兔怎么样?”
嘉靖皇帝摇头,不满意。
冯保谄媚地说:“叫宝石眼吧。”
嘉靖皇帝也说俗。
严嵩说:“何不叫虬龙?”
嘉靖皇帝大悦:“妙,就叫虬龙好了。”
放下虬龙,嘉靖皇帝的思维又跳到了西市,问张经、李天宠斩了没有?
严嵩心里揣摩着嘉靖皇帝的意图,很怕他一时心软下来,先回答他,还没到午时,按律,午时三刻才开斩呀。
嘉靖皇帝想起浙江奏章上说,王江泾大捷,斩杀倭寇三千,他问确实否?
严嵩知道有人往嘉靖皇帝耳朵里吹风了。他不好单独给赵文华涂胭脂,也捎上胡宗宪。他先说,浙江大捷是圣上法威,这与张经、李天宠风马牛不相及。然后娓娓道来,若讲有功,赵文华和浙江按察使胡宗宪才是应叙功奖赏者。
嘉靖皇帝对胡宗宪颇有印象,从前他献过祥瑞白龟。近几天,又有奏报呈上,胡宗宪又要来献白鹿,这更让嘉靖皇帝动心,他恨不得天天有祥瑞之物出现,那是天下大治的象征。一听严嵩提到胡宗宪,他忙问进京没有?
严嵩说已到京几天了,他正要奏明,目前胡宗宪正在京城等候引见,他得到一头天下罕见的白鹿,来自观音菩萨道场普陀山,当然是神仙降祥瑞给圣上,这是圣上洪福,上苍示瑞呀。
这都是对嘉靖皇帝最顺耳的话,嘉靖皇帝不禁龙颜大悦,连说了几个“太好了”。他又如数家珍,远的不论,去岁河南巡抚吴山献白鹿,这一年风调雨顺,年初胡宗宪献白龟,浙江大败倭寇,今又有白鹿出现,这是一岁两瑞呀,此天眷也,必有佳音。
蓝道行连忙与修道挂钩,说这是皇上修玄修来的,才有乾坤祥瑞频出,主国祚昌盛啊。
嘉靖皇帝吩咐叫胡宗宪快把白鹿送进宫来。
(一) 戚继光(10)

北京西市法场从前是柴草市,远离内城,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多为下九流,是脚夫、乞丐、喇叭匠、娼妓、算命先生、卖艺人和落魄文人杂处的地方,鱼龙混杂,房屋破烂,不知从哪朝起,这里成了杀人场。
这天,北京上空一片阴霾,弥漫在低空的愁云惨雾好像凝固的铅块,就压在人的头顶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阵阵锣声响起,神机营的羽林军开道,随后是扛着鬼头刀的刽子手,两侧是五军都督府的士兵,中间夹着两辆粗糙牢固的囚车,滚滚行驶在通往西市的土道上,鸣锣兵一路吆喝着驱赶拥挤的人群。
随后是监斩官全部执事,接着是“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阁臣高拱的高脚牌执事和刑部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八抬绿呢大轿。
锣声立刻引来市民的围观,西市附近顿时万人空巷。但见每辆刑车的站笼里各有一员罪官,前一个正是总督浙江、福建军务的张经,后一个是浙江巡抚李天宠。他们背后都插着亡命牌。有勾决的字样,朱笔墨迹未干,像在滴血。
好奇的人们在议论:“这问斩的一定是钦犯”,“官小不了”,“到底是啥罪呀?”“没看杀人告示吗?抗倭不力”,“倭是啥呀?”“倭都不知道?东洋日本人,从洪武年起就骚扰沿海,渔民都不敢下海打鱼了”,“岂止是不敢打鱼?去年倭寇都打到南通、苏州了,杀人如麻”……
监斩官已经高坐监斩台上,一干人犯等待问斩时刻到来。张经和李天宠已从监车里放出,又戴上了大枷,镣铐叮当地被红衣刽子手推到监斩台下,二人都不肯跪,都察院左都御史想要强行让他们跪,高拱却说:“要死的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有主官这句话,都察院左都御史乐得顺水推舟,也不再坚持。
这时戚继光挤过人群来到刑场,他看见张经冲李天宠苦笑一下:“是我连累老兄了。”
李天宠也报以苦笑,心想,都到了这步田地,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思?这都是命中注定。不过他安慰张经说:“你我抗倭有功,会有史家秉笔直书的。”
戚继光眼里浮起了泪潮,不忍再看,悄悄退出人丛。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从人丛里挤进来,她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白皙俊俏,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精明。此时她一脸泪痕。她努力踮起脚尖向前看,当她的目光与李天宠接触时,李天宠显得格外惊慌,故意扭过头去不与她交流。
她叫李芳菲,原来是李天宠的孙女儿,祖父被逮时,她正在浙江任上探亲,便千里迢迢追踪祖父进京,原以为坐几年牢而已,却不想是这等下场。
法场边,一个眼窝塌陷干瘪的盲者在吹唢呐,拉竿牵他的黄毛小女孩边唱苦调边拿草编帽向围观者行乞。她在如咽的唢呐声中,唱着流行于明代正德年间的凄凉的《咏喇叭》:
喇叭,唢呐,
曲儿小,腔儿大,
官船往来乱如麻,
全仗你抬价。
军听了军愁,
民听了民怕,
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
眼见得吹翻了这家,
吹伤了那家,
只吹得水尽鹅飞罢!
戚继光听了,心有所感,竟觉得自己不如这瞎子,对官场、对人生,没有他参悟得透。
这盲人好像是专门赶来为张经、李天宠送行的。
瞎子唢呐匠似乎感到了戚继光的存在,停下唢呐,扭头发问道:“官人,这《喇叭调》可吹到人间点子上?”
戚继光说了声“很是”,扔了几枚铜钱在小姑娘草帽中,走开。
(二) 戚继光(11)
第三章

戚继光正要离开,忽见五城都督府的官兵在驱赶什么人,就凑过去看。只见被拦挡的人是个穿一身重孝的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柳眉凤目,身段苗条,呈现在她脸上的是一种凄绝的美,她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心跳、望一眼就无法忘怀的人,她正是沈四维。
戚继光心里忖度着,这女孩必是哪一位犯官的亲人,显然是来为亲人法场收尸的,因为她身后有一辆车,上边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盖上有一块金字匾,漆都剥落了,正是那块“国之屏藩”匾,落款是“浙江万民”。戚继光已想到这是浙江百姓所送。这样两位庇护子民受百姓拥戴的抗倭功臣,如今却要在西市喋血断魂,怎不叫人心碎!
棺材与金匾反差如此鲜明,惹得看众蜂拥而来,争相观看,议论四起。
李芳菲悄悄凑过来,跟在那少女身后,却又保持几步距离。
沈四维站在车前,告诉众人说:“这块金字匾,就是张、李二位大人抗倭保民有功,浙江百姓敬献的,匾还没来得及挂,就被逮入京师,又被坐成死罪,真是天下奇冤!”
李芳菲也趁机喊:“冤枉啊!千古奇冤!”
戚继光往前挤,想靠近沈四维,却挤不过去。
李芳菲这一喊,人群更汹涌了,不平的喊声四起:“这是真的吗?”“两个姑娘岂能说谎?”“人家是拉着棺材来的,还怕什么?”“一定有奸臣陷害”……
监斩台上的武英殿大学士高拱被惊动,一边抬头张望,一边问因什么事喧哗?
有锦衣卫的人来报,说一女子为犯官鸣冤叫屈,辱骂当朝。刑部堂官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站起来,果然看见黑棺材旁的白衫女子正在演讲,刑部堂官大怒,一迭声叫把那个搅闹法场的大胆狂徒绑了来!
一群锦衣卫的人奔过去,从棺材车前拖住少女,拥着一身白衫的沈四维来到监斩台下,让她跪,她不肯。
刑部堂官厉声问:“你是何人,胆敢来搅闹法场?”
这时张经发现是他女儿,心里又急又痛,一阵阵热血上涌,他看了李天宠一眼,他早料到沈四维会闯法场的。脸上是不忍之色,不禁叹息连声。
李天宠又一次在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了孙女李芳菲。他悄悄告诉了张经,并且说,总算有亲人送我们上路啊,省得孤单。他更羡慕张经,女儿拉一口棺材来,笑言他不至于黄土压脸了。
张经说,可与他分享阴宅,那口“大三五”棺材,两个人躺在里面也很宽敞。
对张经的乐观打诨,李天宠报之以苦笑。
面对监斩官,沈四维侃侃而谈,毫不隐瞒身份,先报大号,并称是总督张经的女儿,是来行孝,为父收尸,这怎么叫搅闹法场?
戚继光显然受到了不小的震动,对沈四维顿生敬慕之情,忙又挤到监斩台旁想看个究竟。
高拱已看到了车上的棺材和金字匾,显然很是意外,脸上有不忍之色,他与另两个监斩官面面相觑。
刑部堂官喝道:“这是法场,你竟敢拉着棺材闹法场,这还了得?给我拉下去,杖一百!”
立刻上来两个锦衣卫差役,从左右按住沈四维双肩,沈四维全然不惧。
高拱说了声“且慢”,他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沈四维又重复一遍:“沈四维。”
高拱觉得这名字豁亮,先称道沈四维名字起得很有学问,却又质疑:“既是张经女儿,为何姓沈?”
沈四维说她出生前,有瞎和尚算过命,说她克父母,必过继出去,才保平安,她是从养父姓,故姓沈。
刑部堂官却嗤之以鼻,说她果然克父,不然张经何以在西市断头?
沈四维十分气愤,说他没教养,她说,不是她克父,而是像他这样的赃官“克忠良”。
刑部堂官闹了个没趣,人群中有人叫好。戚继光暗暗佩服沈四维的机智和胆识。
高拱岔开话题,又一次对沈四维的名字大加品评。
沈四维深情地望一眼张经,说这是家父起的名字,四维是什么?各位大人都是熟读经史的人,应当知道吧?《春秋》里称礼仪廉耻为“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而支撑四维的是孝悌,自己既叫四维,就得为父尽孝道,当今圣上都倡导至孝,她质问这些口不离伦理道德的大人们,如不允她尽孝,他们不就是心口不一、与禽兽无异的小人了吗?
戚继光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奋与冲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说得好!”
沈四维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戚继光,那是感激的一瞥。
刑部堂官岂容尊严受到小女子挑战?怒喝道:“小女子胆敢如此放肆,况且有圣上旨意,两个犯官是要弃尸的,该女子胆敢抗旨抬棺来收尸,罪不容诛,拉下去打!”
高拱制止了刑部堂官的冲动,反倒安抚沈四维,答应成全她尽孝之心。
沈四维进一步请求高拱主持公道,为父伸冤。
高拱表示,虽有同情之怀,却爱莫能助。斩钦犯,乃奉圣旨,他无权更改。念她至孝,他愿成全她,不追究她唐突冒犯之过,可法外开恩,弃市后准予她替父收尸。
沈四维转头面向观刑者,声泪俱下地说,她父亲忠于社稷,有功于国家,王江泾大捷,歼灭倭寇两三千,解百姓于倒悬,今却被奸臣陷害,天下奇冤。她又回头指着高拱说,作为皇上身边阁臣,本应替清官伸张正义,否则,枉为人臣,枉为百姓父母官。
戚继光嘘了口气,人群中竟有人欢呼起来。望着女儿,张经眼里噙泪,李天宠说他有这样慷慨悲歌的女儿,可以死而无憾了。
高拱被数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无法回答,只得扭过头去。
沈四维仰天长叹,天子脚下,都没有伸张正义之处了!
高拱装听不见,沈四维转身悲愤地离去。
(二) 戚继光(12)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又开始让几个辅臣帮他拟道号,他觉得,既崇奉道教、一心修玄,那就应有个道号才应天顺人。
道号很有点像历代大行皇帝的“庙号”,恨不能把天下吉祥如意的词藻全罗列上。但庙号好与坏,驾崩的皇帝本人是无法享到乐趣的。嘉靖皇帝的道号则不同,他要在活着的时候,尽享那些华贵的称号带给他的尊荣和满足。
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在条案上备了些青藤纸,徐阶与严嵩相互谦让了一阵,徐阶提笔先写,嘉靖皇帝在一旁看。
徐阶诚惶诚恐,他谦称自己才疏智浅,拟不好圣上的道号,说自己冥思苦想几昼夜,仍怕不妥。
嘉靖皇帝倒很宽容,让他写出来看看。
只见徐阶写的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
嘉靖皇帝说了个“好”字,嫌短了点,也可用。话有几分勉强。徐阶虽也靠填写青词入阁,比起严嵩的功夫,自愧不如。
轮到严嵩提笔,他不慌不忙边写边念,他这个道号可是不短,竟有三十五个字: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嘉靖皇帝大加称道,说这个更好些。他更喜欢严嵩的字,佩服他这字真有功夫,得二王之真传了。
严嵩马上惶愧地说,臣的字怎敢比圣上?圣上的书法,兼有颜真卿和柳公权的神韵,可以说是重若崩云、吞吐江河的擘窠大字。
嘉靖皇帝自得地笑了笑,从容地说,他自己也想了一个道号。
侍从重新研墨铺纸,嘉靖皇帝濡墨揎袖写道: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
可真够长的,不换口气还念不下来。严嵩立刻表态,还是圣上这个好,万寿帝君,正应千古一帝呀!
嘉靖皇帝说他们拟的道号也好,不怕多,都用就是了。
西市法场,沈四维从监斩台前转过来,李芳菲一直跟着她,几乎寸步不离。
沈四维发现了,斥道:“你这小丫头,是我的尾巴呀?怎么我走到哪你跟到哪?”
李芳菲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
沈四维正碰上戚继光迎面走过来,戚继光叫了声沈小姐。
沈四维认出他来,本来就有好感,就停下脚步,打量一下他的装束道:“足下也是位三品武官了,方才为我叫好,不怕丢了你的前程?”
听上去,有三分挑战意味。戚继光也不计较,他说:“我崇敬令尊大人的人品,也敬重沈四维的孝心,只可惜自己无回天之力,连说一句真心话都不敢,那不是枉为人吗?”
沈四维心里一热,说了声“谢谢先生如此仗义”,拱拱手转身要走。
戚继光叫住她:“等等,请留步。”
沈四维站住,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直视着他。
李芳菲站在几步外注视着他二人。
戚继光问她,与她父亲一同被难的还有李天宠巡抚,她只拉来一口棺材……下面的话他吞了回去,但意思到了。
沈四维眼中蓄泪,说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顾父亲一人,别黄土盖脸就行了。想再备一口棺材也不可得。她手上没钱,在京城又举目无亲、举借无门。
戚继光拉过他的坐骑,从马鞍的皮袋里摸出一个牛皮公文袋,双手奉上,告诉她,这里有一点银子,让她拿去再买口棺材,别让父亲的朋友暴尸街头,那她父亲在九泉下也不心安。如银子还有多余的,权当回乡盘缠吧。
沈四维却不肯接,语带讥诮地说:“这该不是先生来京城铺进身阶梯的银子吧?素昧平生,我怎么好用你的钱?”
戚继光不但没生气,反倒增强了好感,这姑娘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戚继光幽默地说:“这点银子恐怕连豪门下等奴才职位都买不来。我并非富人,但请小姐相信,我这银子是干净的。虽说赃官遍天下,洁身自好者还是有的。”
沈四维深感方才的话曲解、唐突了人家,大为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我亵渎了先生。不过,这银子我还是不能收。”
戚继光这才说出真相,以实话相告,他说他与张家是有缘的。他进京一是到兵部领兵饷,二是来见她父亲,却没想到……
沈四维有几分惊讶,觉得彼此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难道你认识家父?”
(二) 戚继光(13)
戚继光摇头:“我虽不认识令尊,可家父认识。家父在京师神机营当副将时,是令尊大人的下属。这次听说王江泾大捷,便连夜进京,想见见令尊,交上家父去世前写给令尊大人的信,期望追随他鞍前马后,去浙江抗倭,却没想到遭此变故,我心都凉了!可惜我无力施救……”
说到这里他流泪了。
沈四维受了感动:“谢谢你的一片心。”
戚继光又一次递上牛皮公文袋,请她收下,说:“这点银子虽说杯水车薪,不过是表白我一点惺惺惜惺惺的心情罢了。”
沈四维不再推托,把银子收下了,客气多了:“谢谢,这么说……”
戚继光这才告诉她,自己也是抗倭的,只是在山东而已。
沈四维这才想起问:“足下尊姓大名?在哪里供职?”
戚继光说:“我叫戚继光,本是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嘉靖三十二年擢都指挥佥事,奉旨备倭山东,管理三营三十五卫所。”
沈四维道:“失敬,失敬,这么说来,先生真的与家父一样为国御倭。好自为之,但愿别落得家父这样的下场。”说完这话,不免又潸然泪下。
戚继光叹息地敞开了矛盾的内心:“人常说,自古忠良之臣,都没有好下场,可人生在世,报国安民之志不能泯灭呀!”
沈四维驳不倒他。
戚继光叮嘱沈四维,方才高大人放她一马,这是他的仁慈,办完后事,沈小姐速速离京,这是是非、凶险之地呀。
沈四维凄楚地说:“谢谢。足下不必为我担心,父仇没报,死了也难瞑目。”
戚继光心里一动,不觉暗吃一惊,突然想到她可能铤而走险,这是个烈女呀!
果然,沈四维明确表示,要替父报仇。赵文华和严嵩这两个奸臣害死她父亲,她要杀了他们为父雪恨。
戚继光不得不顺着她的心思赞她是烈女,可马上点拨她,她毕竟是一个弱女子,怎能承担如此重担?
李芳菲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沈四维。
沈四维打断他,不想听他劝。但她不能不感激戚继光,就说:“足下的仗义,如今生没机会报答,就待来生吧。”
分手时,戚继光心里放不下,把山东同乡会馆的地址告诉了她,如有事,可去找他。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期待沈四维能去找他。
沈四维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礼节性地向他颔首示意,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不会去找他的。
午时三刻到了,开斩的召魂炮响了,刽子手一声长长的凄厉吆喝响起:“午时三刻到……”
沈四维心里一抖,尽管知道父亲必死,可这一声催命炮还是让她肝肠寸断。她转身向刑场奔去,李芳菲也紧跟在她身后。沈四维又发现了,气得一跺脚:“你再跟着我,我可不客气了!”
李芳菲只得站住,可沈四维没走几步,发现李芳菲又跟了上来,她已没心思和这小丫头纠缠了。
戚继光目送沈四维远去,他不忍心看,上马离去。
(二) 戚继光(14)

张经和李天宠是倭寇恨之入骨的对头,他们被捉拿进京问罪,等于替倭寇出了一口恶气。张经一走,新总督杨宜本来缺少抗倭经验,又看到前任朱纨、张经、李天宠的下场,未免胆寒,把抗倭视为“畏途”,恨不能早日离开浙江,这一来,卫所军心更加涣散,倭寇复又猖獗起来。
这天,浙江仙居海岸上开来一艘倭寇的“帅船”,是大苍船,配备着火铳。周围拥着几十艘小焦艇,坐满倭寇。这里是浙江台州的海岸,离海门卫不远,是卫所瞭望台观测不到的死角。
坐在帅船上的倭酋肥前是个矮墩墩的小个子,小眼睛、单眼皮,一身浪人短打,他此时挥舞着倭刀,在叽里呱啦地叫喊着。
那些小焦艇上的倭寇便纷纷抢滩上岸,呀呀狂叫着冲上沙滩,向街里冲去。
一路上,倭寇见人就砍,进屋子见东西就抢,抢完便一把火烧了房子。
顿时,火光冲天,哭声四起,人们争相逃难,街上到处横陈死尸。
总督杨宜得到报警,不得不披挂上阵,带兵赶来围剿倭寇,他们早已遁逃,这里已是一片废墟,到处是大火余烬,遍地尸体。
骑在马上的杨宜一筹莫展。
一场浩劫过后,海边静寂下来。一个人拍拍巴掌,他是致仕巡盐副使宋朝举的家丁黄玉中。他问驶近的一条小渔船上的人:“有没有鱼卖?”
渔船上的人回答:“官家海禁,不敢远走,只能打点小鱼小虾。”
黄玉中称他家老爷还就爱吃小鱼小虾。
这实际是海盗接头暗号,对上后,那船就划了过来,在港湾靠岸,从船上走下三个人来,提了一篓鱼,他们都是渔夫打扮,前一个四十多岁,头戴大竹笠,披件蓑衣,微胖,圆滚滚的脸上有一双狡诈的小眼睛,他叫王直,外号“老船主”,自称“净海王”,是舟山一带有名的海盗头目。稍后一个二十四五岁光景,一脸横肉,也披蓑衣,可见他身藏利器,一双贼溜溜的三角眼,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他叫王敖,本名毛海峰,是王直的干儿子。第三个,矮个、罗圈腿,他便是刚刚抢劫过海门的倭寇头目肥前。
暗号对上了,来买鱼虾的黄玉中连忙摆手,躲在后面的管家叫人把几顶轿子抬过来,与三人见过礼,把他们让进轿子,抬着往前走。
这里是台州城外一个小镇,前山后水,很幽静,是从前都转盐运使司盐运副使衙门,十分气派,如今纯属民宅了,但门外仍有家丁站岗,可见主人的威风不减当年。
王直等人乘坐的轿子到了大门口,侧门开启,轿子抬进院子。
主人宋朝举是个过了花甲年龄的人,从前当过浙江盐运副使,六品官,虽已致仕,却仍有几分官威。他见轿子落地,便从正房迎出来,他先问去接王直的管家:“遇没遇到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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