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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

张笑天(现代)
<戚继光>
(一) 戚继光(1)

浓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嘉兴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夜幕中,护城河边堆满鹿砦,吊桥高高吊在半空,城门紧闭,城墙上灯盏环列,柝声此起彼伏,模糊的灯光下,可见戍守城垣的明军官兵走动的身影。
城外尽是哇哩哇啦的日语,围困嘉兴的倭寇叫嚣之声可闻,他们燃起无数篝火,已形成包围态势,守城明军正严阵以待。
突然,南城门吊桥放下,城门开启的瞬间,冲出一骑快马,一个红战袍、白盔白甲的青年壮士躬身马背上,飞驰出城。
倭寇发觉,挥舞长把倭刀嗷嗷叫着向壮士围攻。城上明军射出密集的箭雨,掩护壮士突围。倏然间他已冲入倭阵,面对蚁拥蜂攒般围上来的倭寇挥刀左杀右砍,硬是杀开一条血路。倭寇箭矢如雨,壮士举双剑拨落的箭矢,铮然有声,纷纷落于马下。
刚突出重围,又一股倭寇围拢来,当更密集的箭矢射来时,壮士来了个漂亮的镫里藏身,坐骑腾空一跃,迅速冲出险境。
当壮士复又坐于马上时,天已微明,我们才发现她是一个女扮男装、英气逼人的少女,柳眉、凤目,韶秀出众。
此时倭寇已被她甩在身后,她策马狂驰,向杭州方向进发。
她就是守嘉兴城的江南总督张经过继出去的女儿沈四维。
张经是福建侯官人,正德年间进士,曾任南京兵部尚书、太仆寺卿。因倭寇祸乱东南沿海,前任总督朱纨虽然屡挫倭寇之锋,但被人陷害逮入京师问罪,不堪受辱,含恨自尽。这一来,倭寇气焰更为嚣张,苏、浙、闽各省不时被抢掠,已无宁日,嘉靖十六年,张经以兵部侍郎、右都御史身份总督两广军务,他就是在这种乱势中临危受命,走上抗倭前线的。
时值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初,多年为害江浙的倭寇啸聚登陆于浙江,贼势猖獗,接连进犯嘉兴、宁海,张经亲自率兵守嘉兴,浙江巡抚李天宠固守杭州,他们正蓄势待发,准备选择时机给倭寇痛击。
此时倭寇正在血洗宁海,城外数十里血流成河,大批持长刀、火铳的倭寇攻下城垣,正在城内外烧杀淫掠。
城中被抢劫一空,倭寇抱着金银珠宝、背着布匹从各家各户出来。
倭寇放火焚毁民宅,黑烟腾空,城市上空一片阴霾,街上尸体纵横,污血横流。
百姓仓皇逃难,一片哭叫声。倭寇逢人便砍,把女人赶到一起,公然当众奸淫。
他们把幼儿挑在竹竿上,再丢进滚水中煮死,狂笑取乐。
倭寇把反抗者集中绑起来,四周堆上干柴,泼上桐油引火焚烧。
大批逃难百姓拥向嘉兴,倭寇尾随而来。难民视张经为他们的守护神,纷纷逃往嘉兴,此前张经毕竟在后塘湾大败过倭寇,他是黎庶的依靠。
天亮时分,江南总督张经正提剑巡逻在嘉兴北城楼,城上防守森严,士兵环列,城门楼大纛上大书“右都御史、兵部侍郎,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张”的字样。张经虽是白面书生模样,但那一双目光凌厉的眼睛和三绺稀疏飘逸的长髯,给他增添了勇武之气,看上去是一员睿智而刚毅的儒将。
忽闻城外竹林里呐喊声与啼哭声顿起,张经一边手搭凉棚瞭望,一边问跟前的总兵俞大猷是怎么回事,还没等俞大猷回答,已见大批难民逃到城下,面对紧闭的城门,百姓呼天抢地,无路可走,背后追击的倭寇已到,城楼上的张经见状大喊快开城门,放百姓入城避难。
参将卢镗很担心,提出疑义,万一……倭寇趁势跟难民进城怎么办?万一倭寇有意将探子混入难民里,进城后里应外合怎么办?
张经不悦了,到了百姓生死存亡关头,哪来那么多“万一”!难道眼看着倭寇在他这堂堂总督眼皮底下残害百姓而不施救吗?他声色俱厉地下令开城门!并让俞大猷率兵出击,掩护难民入城。
一声号炮,城上明军箭发如蝗,阻遏倭寇,同时吊桥放下,城门洞开,总兵俞大猷率兵冲出城门接应入城百姓。
俞大猷率部阻击倭寇成功,倭寇被击溃,扔下几十具尸体,不得不后撤,在官军掩护下,逃难百姓进入嘉兴城。
(一) 戚继光(2)

沈四维已经进了杭州城,在李天宠大帐前滚鞍落马,李天宠迎出帐来,看一眼英姿勃勃的沈四维,笑道,廷彝兄舍得把爱女派出来当信使,可见形势紧急了。
沈四维一边行礼一边将张经的亲笔信交给李天宠巡抚,同时附耳低声嘱咐李天宠,千万别说破了,军中还没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呢,更不知她是总督大人的千金,因为她姓沈,而不姓张。
李天宠把她领进公事房,马弁倒了茶退出。沈四维的身世,李天宠是知道其中缘故的,沈四维没出生时,一个瞎和尚登门来算命,说张经府上将在四个月后初八子时降生一女婴,但此女命硬,克父母。
张经叫人把瞎和尚轰了出去,他向来不信邪,讨厌方士、术士们胡说八道。是呀,张经虽有四五房妻妾,那时并没发现哪个有身孕。瞎和尚也不分辩,哂笑而去,说他四个月后初八过了子时,再来讨喜酒喝。
瞎和尚走后一个月,张经的三姨太突然显怀,这让张经又惊又喜。他怪三姨太秘而不宣,三姨太却有她的道理,哪一房都想生子争宠,无子,则无地位,早早宣布有了身孕,必招致别人嫉恨,万一有人使坏,暗下堕胎药,岂不惹祸上身?这种事,在豪门大户并不少见。
沈四维果然出生在初八子时。张经于无意中得女,不得不折服那个瞎和尚未卜先知的本事,想起他说的日后克父母,难免是谶语,很觉别扭,心里犯寻思,正想到远近寺庙里去寻访瞎和尚,巧的是沈四维落草那天,瞎和尚如期而至。
张经给了他十两银子的布施,让他给个破解的办法。这瞎和尚先是恭维一番,说此女是头顶将星来到人间的,别看她是女流,虽不能封侯拜相,可名气满乾坤,日后你张氏一门全靠她光宗耀祖。
张经半信半疑,他最关心的是此女是否真的克父母。瞎和尚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试试看。破解之法,是把她过继给一个武将为义女,从小习武。
于是沈四维从小过继给远房姑父沈严淦,沈严淦当过羽林军教头,十八般武艺精通,沈四维真的从小学了些拳脚、剑术。除了认个名义上的养父,沈四维并没割断与生父家的任何联系。
李天宠展信看罢,赞同张经的计策。
原来张经故意据城而守,在倭寇面前显出畏缩不敢战的样子,先不与倭寇交锋,给敌人以错觉,现已牵住倭寇的鼻子,把倭寇诱至嘉兴城下,明天出城与之交战,然后佯败,退往嘉兴北的王江泾,骄狂的倭寇必穷追不舍,出于确保倭寇登陆地,他们也必回师。正好施展诱敌深入之计,待倭寇进入伏击圈,再水陆齐击,定能灭其主力。
李天宠也认为时机已到,此前明军还不占绝对优势,张总督通过朝廷,拟从广西征调的瓦氏兵、广东狼土兵和永顺、保靖之援兵,相对来说,比松散的官军流兵、世兵都勇猛强悍,现已陆续到达,足可以横扫倭寇了。
沈四维告诉李天宠,张经准备派参将卢镗正面诱敌,另命总兵俞大猷督设伏兵由泖湖趋平望,张网以待。
李天宠完全赞同,答应依张大人锦囊妙计行事,他这边,将亲率汤克宽舟师,由中路击之,三路官军会师于嘉兴北的王江泾。倭寇一心围城,王江泾是倭寇登陆巢穴,王江泾有失,倭寇必回师来救,正好瓮中捉鳖,他绝对想不到我们断其后路!
李天宠随后又叹了口气。沈四维问他,为何叹气?
李天宠手指伸进茶盏蘸了一下,在茶桌上写了个“赵”字。
沈四维立刻明白他所指了。她说:“不必管他,他根本不懂用兵,论官阶,也没我父亲大。”
李天宠摇头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与你父亲如出一辙。赵文华虽是个‘狗尿台’,可他长在金銮殿上。这种人,做蜜不甜,做醋可是够酸的。”
原来这赵文华是很有来头的。他也是进士出身,初在国学,拜在内阁首辅严嵩门下,后来索性认了严嵩为义父,由此飞黄腾达,先是当通政使,不久因建议修筑北京外城而加官工部右侍郎,在浙江倭寇猖獗的日子里,他向嘉靖皇帝提出了一个荒唐的奏议,希望通过祭祀海神退倭寇,嘉靖皇帝本来迷信神鬼之道,居然准奏,他便以工部侍郎、钦差大臣身份来到浙江。他自恃有干老子严嵩在背后撑腰,根本不把总督张经和巡抚李天宠放在眼中,颐指气使、独断专行。偏偏张经又是个刚正不阿的骨鲠之士,不买赵文华的账,对他嗤之以鼻。赵文华憋了一肚子气,便事事掣肘,不断地写奏疏说张经和李天宠的坏话。李天宠深感忧虑,怕事情会坏到这个小人手里,张经总是哈哈一笑,不当回事,说小泥鳅掀不起大浪。
今天,李天宠又让沈四维多提醒她父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尽管沈四维不以为然,还是答应了,向李天宠一拱手,要告辞回去复命了。
李天宠留她,你急什么?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啊!
沈四维不肯等,就让世伯给她带几块点心,边走边吃。
李天宠只得依她。正好,他这有糕囡,是他孙女刚买来的,糕囡是台州有名的小吃,孙女李芳菲一顿能吃一斤。
沈四维笑了,世伯把孙女都带上阵了?
李天宠说她是跑来玩,才十三岁,上什么阵。
(一) 戚继光(3)

嘉靖皇帝自从住进了西苑永寿宫,就不再上朝了。文武百官想见他一面比登天都难。不过,他虽迷信于道教,一心修玄,想长生不老,却绝不是不理政务,朝纲是牢牢握在手中的。
永寿宫的布置,会让人误以为进了道观,设醮摆坛,经幡垂挂,香火缭绕,宫前还摆放着炉火熊熊的炼丹炉。
嘉靖皇帝朱厚熜四十七八岁年纪,人长得也算清秀端正,但由于他沉湎酒色又迷恋方术,脸色发灰,眼神黯淡,人很消瘦,显得精神倦怠,连眼皮也是浮肿的。
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更显出他的憔悴。恐怕在中国封建王朝中,在宫廷里也是一派道士打扮的,是绝无仅有的。此时他身穿八卦衣,头戴香叶冠,与一旁伴君的道士蓝道行没什么区别。
他醉心于方术,初时是暖殿太监崔文的引诱,那时嘉靖皇帝才十七岁,坐江山才二年。起初看“打醮”热闹好玩,竟迷恋上了道家之术,不久后,召来江西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叫他求雨、祈雪,屡屡灵验,这难免是巧合,久旱不雨,不求也该下了,每年的降雨量大致有定数。邵元节大受嘉靖皇帝赏识,封他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给予他总领天下道教大权,朝天宫、显灵宫、灵济宫悉归邵元节管辖。又过几年,邵元节更加得宠,赐造“真人府”,赏紫衣玉带,邵元节感恩不尽,为嘉靖皇帝打醮求得皇子。嘉靖十五年后,世宗的妃子们果然一连为他生了几个皇子,嘉靖皇帝便破格任命邵元节为一品大员,加礼部尚书衔。邵元节死后,另一个叫陶仲文的芝麻官又成了嘉靖皇帝的御用道士,他善念咒画符,驱鬼禳灾,世宗先封他为“神霄保国高士”,不久又加封一串头衔:“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效秉一真人”,此人最后竟被封为少保兼礼部尚书,而后再升少傅、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一人兼“三少”,那真是朱元璋创建大明王朝以来谁也没得到过的尊崇!
陶仲文死后,嘉靖皇帝又把道士蓝道行请入宫中。
别看嘉靖皇帝沉迷道教,一心想长生不老,却也怕失去江山。他此时正抚弄着膝上的一只碧眼卷毛白猫,望着御座前蒸腾着蓝烟的八卦熏炉,漫不经心地问:“赵文华有奏疏?”
已过了古稀之年的首辅严嵩,倒是志得意满,精神矍铄,不异少壮,他长身瘦削,像根大鱼刺。瘦刀条脸,疏眉目,大嗓门,身穿一品绣有白鹤补子的蟒袍,却也滑稽地顶着香叶冠,那是皇上御赐,不敢不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他懂得投其所好的益处,他这么多年受专宠,是他揣度皇上好恶,也与他刻意讨好皇上身边道士有关。
他双手递上奏疏,免不了先替干儿子赵文华开脱,说他奉旨祭海神,已使海神佑我大明免受倭寇袭扰,可张经、李天宠却屡屡口出狂言,又无能退敌。
当然,一手遮天的严嵩毕竟也不敢过分粉饰太平,嘉兴、宁海、杭州正遭倭寇蹂躏,他无法隐瞒,他所能做的是,配合赵文华,把倭寇的气焰嚣张委过于张经。
嘉靖皇帝看过赵文华那份奏折,轻轻掷下:“又是告急!朕就不信,这倭寇就平不了啦!”
他骂张经无能,李天宠废物,也没放过严嵩的义子赵文华,斥责他白吃俸禄!他不是说祭海神可退倭寇吗?怎么连杭州、嘉兴都快陷落了?
严嵩早有“说词”在胸,他缓缓启奏圣上,说赵文华虽有钦差身份,可官阶比张经低,张经不把他放在眼里,文华让他打,他却阳奉阴违。在这里,他先把干儿子打扮成“主战派”,不敢与倭寇力战的反成了张经。
这与赵文华在奏疏里所说互为印证,最叫嘉靖皇帝恼怒的,是赵文华揭露了张经不敢力剿的“真正原因”:张经家在闽省,他怕剿倭太狠,树敌太多招致倭寇报复,所以只做表面文章,虚晃几枪以应付朝廷而已。这是浙江、闽省倭患蔓延的原因。
严嵩又不忘适时地提示嘉靖皇帝一句,不少御史、给事中已不止一次弹劾张经了,理由大同小异。
嘉靖皇帝问起了浙江巡抚李天宠的态度。
严嵩一言以蔽之,与张经朋比为奸。
嘉靖皇帝眯着浮肿的眼睛问严嵩,依卿之见,该怎么办?
严嵩没有正面回答,他用悲天悯人的口吻道:“回圣上,苏州、杭州、台州一带百姓,盼望王师,年复一年,可张经手握江南重兵,却让百姓失望,天下怨声载道,都说朝中无人了。”
嘉靖皇帝显然往心里恼了,他叫跟前的殿上太监马上去叫冯保来!
少顷,白胖、有一张油光光大脸的司礼监大太监冯保上来,跪下,叩见皇上。
嘉靖皇帝叫他去一趟浙江。回头叫严嵩票拟谕旨,他要过目。
冯保绝对不多问一句,“哪怕皇上让他去啃狗屎”,这是他的“口头禅”,他马上叩头领旨。
冯保得宠的秘诀是“绝对没有独立的思想”,而严嵩是必须让嘉靖皇帝相信他有谋略,而又想方设法把这谋略归功于皇上。这是严嵩七十多岁仍能专擅,执掌票拟大权的真正原因。
严嵩心里暗喜,知道张经快倒霉了,却显得面无表情。
(一) 戚继光(4)

严嵩在嘉靖皇帝面前下蛆的当儿,王江泾大战已拉开了序幕。张经与俞大猷连夜出城,率兵急行军赶到王江泾埋伏起来。
李天宠统管水路,坐在帅船上,统领汤克宽部水师在水上行进。
卢镗依计,一反坚守城池不战的局面,率部大开嘉兴城门,与围城倭寇激战。但很快佯装败北,向王江泾方向溃逃。
倭寇紧追不舍。
此时明军水陆大军已形成对王江泾倭寇的包围,当卢镗“溃兵”退到伏击地时,忽然停下,稍事整理队形,立刻回兵发起攻击。
倭寇迎战,骤然间,号角阵阵,伏兵四起,马蹄声震耳,喊杀声惊天动地。张经、俞大猷伏兵从两侧杀来,倭寇陷入重围。
一时倭寇阵脚大乱,纷纷向水滨退却,又陷入了李天宠、汤克宽水师的围追堵截。
张经、李天宠身先士卒,在战阵中接连手刃倭寇。
俞大猷一边保护主帅,一边杀敌。
沈四维一身火红战袍、白盔白甲,使双剑,在倭寇群中冲突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倭寇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溃逃,喊杀声震天。岸上的倭寇,丢下无数抢来的财帛和掠来的男女,向倭寇大苍船逃去,企图夺船出海。但被埋伏在那里的广西瓦氏兵、广东狼土兵拦截,纷纷毙命。
水上的,大多数倭寇船只早被明军水师凿沉,或放火焚毁,身上着火的倭寇争相跳水,又被汤克宽水师向水中放箭,许多倭寇在水中毙命,水都成了血红色。
岸上,张经立马帅旗下,浑身沾满血污的沈四维纵马驰来,张经爱抚地望着她笑。
沈四维的目光是充满挑战的,似乎在问,父亲不会再说女儿上不了阵了吧?
张经的目光是赞许的,口里连连说“打得痛快”。
这一仗,从浙江登陆的倭寇几乎全军覆没。
当水陆战场烟尘散尽及呐喊声、战鼓声平息时,俞大猷过来向张经禀报,王江泾一役,歼灭倭寇两千有余,可以说倭寇无一生还。王江泾大捷是大明王朝受倭寇滋扰以来第一个大胜仗!
沈四维对她父亲开玩笑说:“皇上犒劳的钦差该到了,等着加官晋爵吧,封个太子太傅也不为过。”
张经斥责女儿道:“别胡说!你倒是官迷!不求有功,安民即是福啊。”
刚刚赶到的李天宠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他又一次提到,赵文华肯定不舒服,得防着小人悠悠之口。
张经不以为然,他不相信赵文华有本事把王江泾大捷说成是吃了败仗。
按李天宠的意思,把赵文华请到王江泾来,让他没话说。然后三人联名具奏,功劳也分给他一份,省得他从中作祟。
沈四维认为没必要对他低三下四。
张经支持了女儿,说:“不弹劾他贻误军机已是宽大为怀了。”
李天宠叹道:“小人要的是利,君子才重德,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赵文华不是君子呀。”
走得正行得正,张经不怕他。赵文华没少上奏疏参他,他倒想看看,赵文华这次还能参他什么!
这时阵阵锣鼓声传来,他们举目望去,来祝捷犒师的地方官率嘉兴百姓已陆续赶到战场来。
随后的几天里,从杭州到嘉兴、宁海,兵民全都卷入欢乐的海洋。
连张经和李天宠都饶有兴趣地出来看人舞龙、耍狮。
在杭州西湖畔,舞龙逗狮,鞭炮齐鸣,兵民狂欢,百姓箪食壶浆来慰问王师。
张经笑吟吟地从几位乡绅手中接过一块巨匾,上书“国之屏藩”四个泥金大字。
到第七天,祝捷达到高潮。张经已下令不准再办祝捷会了,忽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人们举目瞩望大路,只见尘土飞扬,一彪人马飞驰而来,尘埃中,明黄执事隐隐可见。
李天宠与张经交换了一个眼神,像是钦差派头。
沈四维说叫她言中了,肯定是皇上派钦差来犒师了,按例必宣功臣进京陛见封赏。
李天宠说:“不可能,王江泾大捷的战表刚刚上奏朝廷没几天,怎么会有钦差来犒师?”
张经说了句也差不多了。他虽未多言,心里想,这只是迟早的事。张经脸上不由得现出怡然自得神色。他与李天宠携手向前迎去,沈四维、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将领急忙跟上。
(一) 戚继光(5)

王江泾大捷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立刻飞遍了各省、府、县。
最关心江浙抗倭的莫过于三品武官戚继光了。
得到捷报时,年轻英俊的戚继光骑在马上,带着卫所官兵正在沿海巡逻。戚继光剑眉朗目,他身穿三品武将补服,是山东都指挥佥事、奉旨备倭山东。戚继光本是将门之后,其六世祖戚祥曾追随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历三十年,后随大将傅友德进兵云南,战死沙场,算得上是开国功臣,朱元璋封其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官居三品,是可以世代承袭的“世官”。他父亲戚景通官至大宁都司都指挥使、神机营副将,嘉靖二十三年(1544)戚继光袭祖辈封职,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传到戚继光这一代,已经过去一百三十多年了,戚继光袭职后,曾带兵巡守过蓟州,与入侵的鞑靼兵作过战,调任山东后,恪尽职守,把他所辖三营三十五卫所,整饬训练得能征善战,多次击败上岸骚扰的小股倭寇,倭寇在山东沿海捞不到便宜,站不住脚,便不在这里登陆,转而向南,专门去侵扰苏、浙、闽沿海。
戚继光是个有远大抱负的人,自幼抱定“舍身报国”大志,苦读兵书,苦练武术,他曾自题一副对联在门上:功名双鬓黑,书剑一身轻。他不甘心于无所事事的“备倭”生涯,他想的是“抗倭”,那就只有去江浙。
父亲在世时,曾答应给老友张经写信,荐戚继光到他麾下效力。这封信刚写好,父亲就溘然而逝,戚继光还没来得及去投奔张经。但张经在浙江抗倭的一举一动,都在戚继光的关注下。
在海边,戚继光刚从烽火台上视察过,走下来时,百户陈子平快马追上戚继光,戚继光觉得奇怪:“陈子平?你追来干什么?看你一脸高兴劲,好像有喜事。”
陈子平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应该是大喜事,至少是急事。”
他把一封信递到戚继光手里。这是当京官的朋友谭纶从北京用加急件送达的快信,封皮上还粘着鸡毛。这谭纶长戚继光八岁,进士出身,当过南京礼部主事,后又调任北京,还是主事,换了户部。1549年,蒙古俺答犯京师,戚继光正在京城考武举,与参加会试的谭纶相识,二人趣味相投,一见如故。
谭纶在信里报告了一大喜讯,张经、李天宠大败倭寇,王江泾一仗打出了威风。他知道戚继光早有投奔张经麾下抗倭之志,认为机不可失,希望戚继光火速进京,争取见张经一面,张经捷报上达,必受皇上封赏,必去北京,谭纶希望他把父亲的荐书当面递给张经。
戚继光很兴奋,他不完全依赖父亲的荐书,他相信,自己积累多年的抗倭经验、在心中逐渐成形的对策,一定会打动张经,他不想在山东过悠哉游哉的逍遥日子,这里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戚继光感到窒息。
戚继光心说:“这叫什么话?难道喜欢让倭寇从山东登陆?”
戚继光决定进京,一举几得。马上吩咐陈子平去准备一下行装,反正也该去兵部领兵饷了,由于兵饷拖了半年不发,戚继光连自己的积蓄都垫付了,长此以往,这兵没法带呀。
戚继光决定马上启程。他心里既为张经祝福,也有点忐忑,怕他调离江南,居此大功,入阁都是顺理成章的。万一张经不在浙江带兵抗倭,他的想法不又落空了吗?
(一) 戚继光(6)
第二章

戚继光万万想不到,他所有的美好意愿都落空了,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张经在喧闹热烈气氛的王江泾迎来的不是福,而是祸。
来人确是钦差,当钦差一行人马到达时,张经认出钦差是冯保,不禁怔了一下,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悄声对李天宠说:“怎么会是他来?”
李天宠也是满腹狐疑,若犒师劳军,只应从次辅、群辅里,或从兵部、礼部拣选大员,这冯保是司礼监大太监,掌管锦衣卫的呀!这么一想,是凶多吉少了。
正在二人疑惑时,冯保已来到面前下马,抖抖袍袖尘土,扬起没有春夏秋冬的白胖脸,尖着嗓子喊:“张经、李天宠接旨!”
侍从连忙摆上临时香案,上了香,张经、李天宠忙弹衣整冠,匍匐于地。这时士卒、百姓人人面带喜色围拢来,静候佳音。
沈四维还拖了一挂鞭来准备燃放。
冯保干咳一声,先说了句“张经、李天宠听宣”,然后徐徐展开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年来,北虏南倭,南北两欺,不宜怠视。张经、李天宠等员,累受世恩,尔等职任本兵,坐视贼欺,不能一策平剿,常泛言具对,摭拾滥调塞责……”
念到这里,张经、李天宠已觉不妙,相互看看,渐变脸色。
沈四维更是紧张得不知所措,鞭炮也掷于地上。
冯保接着宣读:
“身为抗倭大员,张经等居然畏惧不前,靡饷殃民,材足以平贼,第以家在闽,避贼仇,故纵贼杀掠,贻害家国,天怒人怨。当革去该二员勋职,抄没家产,锁拿进京治罪。钦此。”
人群中忽然炸了锅一样,俞大猷带头喊:“二位大人有功无罪,这是怎么了?”
沈四维更忍不住高声质问:“打了胜仗,怎么叫畏惧不前、不能一策平剿呢?”
人群中叫屈声四起:“对呀”、“不公”、“这是有人陷害忠良”、“蒙蔽圣聪”、“一定是赵文华嫉贤妒能”……
沈四维满眼是泪,大叫:“还有天理吗?”
心灰意冷的张经和李天宠一边叩头一边说“谢皇上”,然后手拉着手起身。
群情更激愤了,人们往前拥,吼声如雷。
冯保差点被挤倒,看看局面无法控制,他对张经说:“张经,这可是罪加一等,形同造反哪!”
张经眼里含泪,举起双手,从天空向下压了压,汹涌的愤怒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上万兵民眼巴巴地望着他。
张经只能先平息人们的愤懑情绪,闹大了,他确实罪责难逃。他对众人说:“皇上圣明,必能辨忠奸,尔等勿急,即使我和李巡抚蒙冤,也无怨无悔,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唯此心可对天表,虽死无憾。”
冯保从京城备好的、用蓝幔围着的囚车过来了,二十斤大枷套在张经、李天宠颈上,二人被分别推上囚车,连家都不让回。
人群中掀起一片哭声。
沈四维哭着,抱住张经不松手。张经对她一再叮嘱:“回老家去,告诉家人,好好做人,晚辈人切不可为官……”
当囚车向前滚动时,很多百姓往囚车里扔吃的,鸡蛋、水果,也有人往车里丢银子,一些人跟着车跑,大多数人跪在尘埃里流泪为他们送行。
那块“国之屏藩”匾委弃尘埃中,被人踏过,布满尘埃。
沈四维抱起匾,奔跑着、追逐着囚车,终于追不上,她跌倒了,俞大猷扶起她,二人无语凝咽。
(一) 戚继光(7)

风尘仆仆的戚继光进京后,把行李安顿在东城史家胡同山东同乡会馆,就带陈子平来到南城金鱼胡同拜会好友谭纶。他们来到写有“谭宅”小门牌的四合院前,戚继光让陈子平手持名刺去叩黑漆小门。
门房出来,接了名刺,说了声“稍候”,跑进去。不一会儿,管家出来接客,他对戚继光拱拱手道:“哦,是戚大人!我家老爷不在家,出去打探浙江方面的消息了。他知道大人这一两天会到,让我招待大人先住下。请吧。”
戚继光告诉管家,住在会馆办事方便,就不过来打扰了。
管家知道戚继光的身份、品级,更知道他与主人过从甚密,早叫人开了中门,以示敬重。陈子平把带来的一篮子花生、冬枣交给门房,管家道了谢。戚继光一边往里走一边发问:“浙江大捷,谭公马上要去浙江上任,一定是朋友送行,忙着赴宴吧?”
门房摇头:“怕不是喜事。听说,张总督、李巡抚被逮进京来问成死罪了!”
戚继光大惊,站住问:“这怎么可能!张、李二位大败倭寇于王江泾,名震天下,是有大功,岂有罪?是你听错了吧?”
门房岂能听错。他说他家老爷正是为这个事着急,饭都没吃就到刑部去探消息去了。
戚继光愣了一霎,也不想进去坐了,转身就往外走。到了门外,从陈子平手上夺过马缰绳,跨上马飞驰而去。
戚继光经过宣武门时,见好多市民在围观告示,就下马,把马缰绳交给陈子平。戚继光心里突突直跳,已有不祥预感,会不会又是朱纨的悲剧重演啊?皇上昏庸,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
戚继光记得,张经的前任朱纨的结局就很悲惨,让人至今扼腕。嘉靖二十五年七月,朱纨奉旨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他到任后雷厉风行,整饬海防,大败倭寇,并捕杀与倭寇勾结的海盗李光头,但他旋即为权贵所不容,被人构陷,逮入京师问罪,他愤而自杀。
戚继光独自一人来到城门口,他看着告示,心惊肉跳,张经和李天宠名字都被朱笔勾了,他依稀看到告示上有“靡饷殃民、畏倭贼坐失战机”字样。戚继光的心一阵阵往下沉。
戚继光心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倭寇未灭,狡兔没死,就要烹走狗了吗?这么一想,心里阵阵发凉。
戚继光原指望为张经祝捷,并打算交上父亲的遗书,然后投他麾下效力呢,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一时心里很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又无意中听身旁有人议论,听说有两个给事中正上疏请求赦免张经,另一个不怕死的,还在午门外跪着请命、喊冤呢。
他退出人群,叫陈子平先回会馆,自己骑上马向午门狂驰而去。
(一) 戚继光(8)

午门外华表前,果然跪着个中年官员,他叫张宪,是兵科给事中,他举着一封奏折,呼天抢地大叫:“我要见圣上,圣上啊,刀下留人啊!王师大捷却杀功臣,不可呀!抗倭之帅不可易呀!”
神机营羽林军围成一道墙拦截他,张宪与他们周旋、撕扯,试图往里闯,张宪喊着要见皇上,说自己是给事中,有伴君“珥笔记旨”权,有“封还执奏权”,大骂羽林军斗胆,敢挡他驾!
嘉靖皇帝正在永寿宫看奏疏,左臂拥猫,右手托折子。阶下跪着给事中阎望云、李用敬,一旁站着首辅严嵩和阁臣徐阶。
嘉靖皇帝把奏疏重重地往龙案上一拍,骂他们胆敢为罪官张经、李天宠张目。
阎望云启奏:“如今王江泾大捷,天下人称庆,张经、李天宠即使有前罪,也应赦免。”
李用敬也据理力争:“王师大捷,倭夺气丧志,此时不宜易帅,可令张经、李天宠戴罪立功。”
嘉靖皇帝怒道:“张经欺诞不忠,他是听说赵文华上疏弹劾他,才不得不打了一仗,不准!”
阎望云不死心,仍叩头力谏,他居然敢说“打胜仗、杀功臣,为明君所不为”的话。
这使得嘉靖皇帝极度反感,怒火填胸,大喝一声:“大胆,你说朕是昏君?”
阎望云叩头不止:“臣不敢。”
嘉靖皇帝扭头问严嵩、徐阶:“你们看呢?”
严嵩耍了个滑头,称徐阶就是浙江人,他知道得多。
徐阶更滑头,心想,我才不上你当,他又把球踢给严嵩父子承担,他奏称,据赵文华报,张经确实养寇不战,百姓怨声载道。
徐阶等于什么都没说,而只凭“据赵文华报”。
严嵩不得不跳出来,说:“虽有王江泾之胜,并不能将功折罪。何况张经、李天宠也是冒功,那全是赵文华和胡宗宪合力谋划、进剿才获大胜。”
李用敬一听,又叩头:“请皇上切不可听信,那赵文华是首辅义子,他根本不会用兵,张经看不起他,这才恶意中伤,上疏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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