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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圣人王阳明 作者:雾满拦江

_4 雾满拦江 (现代)
  这段故事,就是有名的王阳明喝断禅机心——这时候的王守仁,因为筑室四明山,号曰阳明洞,所以以后的他,就被称为阳明先生。俗人的叫法,就称之为王阳明——王阳明自己在《与胡少参小集》中称之为:道心无赖入禅机。
  实际上,这里边儿既没有什么道心,也没有什么禅机,有的唯一东西就是个无赖。要知道,王阳明自己可是过来人,人生的事情啊,最怕的是自己亲身经历,用心体会。尽管王阳明娶老婆一口气就六个,终日徘徊在圣贤的门外,不得其门而入,正如他头两次科举不中,终日徘徊在官场门外一样,但思想的进益,却一天比一天深远。
  他之所以喝破这僧人的心事,不是他进入了圣贤境界,悟道了。而是这样的事情他亲自经历过,知道不管用。所以他说那和尚:你终日不言,心里却喋喋不休。终日不视,心里却饱看了美女无数——他有这样的见识,仅仅是因为这也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他才会跑来告诉僧人:这没用,你这招儿我本人用过的,真的不管用……
  这招也不管用,那还能怎么办?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读朱考亭语录。反覆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掩卷叹曰: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真正管用的,只有最后这一招:圣算!
  什么又叫圣算?
  苏格拉底的圣算
  圣算,在王阳明的思想理论体系中,有着一个漫长乏味的解释:
  知道人的天性,自我修养就不会紊乱。把握事情的规律,言行举止就不会惑乱。——是为圣算。
  查其事情的本源,便能预知其终止。观察一个人的环境住所,便能预知他的回归。——是为圣算。
  居处静中,清楚自己所干的事情。行动之中,知道所去的方向。处事了解所执掌的规则,事后明白所做的缘由。——是为圣算。
  清静恬淡,是圣算的根本。规矩法则,是圣算的依据。圣人的心算思维,是圣算的具体概念。从一个端点出发,而扩散到没有止境之地,是圣算的秉性。遍及八方极远之处,又可以总括于一个洞管之中,是圣算的本能。
  好啦,说那么多,那么你知道什么叫圣算了吗?
  你知道?OK,太好了,麻烦你给大家算一个先。
  你马上就会发现,这堂课你听了半天,全都是白费,你压根儿就听不明白什么叫圣算。你之所以听不明白,是因为讲课的老师,只掌握了圣算的方法要领,却没有掌握教授圣算的方法要领。
  他知道如何做,却不知道如何讲给你听,这下子你可就惨了。
  王阳明不会讲,或者是会讲也不乐意讲给你听,毕竟你一分钱的学费也没有掏。那么在这世界上,有谁知道什么叫圣算,并且愿意讲述给你呢?
  这个人还真有。
  此人于公元前469年生于古希腊雅典,名叫苏格拉底。他的父亲是个雕刻匠,母亲是个助产婆,小时候苏格拉底跟父亲学雕刻,后来他开始读智者的哲学书,越读越上瘾,读到最后,他提出来了古希腊式的“致良知”——“美德即知识”的思想体系,成为了人类历史上巨大的思想家。
  苏格拉底比王阳明提前两千年就“致良知”了,两人得出了一模一样的结论,而且他们的推演方法,也完全一模一样。在王阳明这里,称之为圣算,而在苏格拉底那里,则称之为启发法,通过问答的方式,让学生自己逐步接近知识与真理,获得思想上的进益。
  当时有一个狂妄的年轻人,叫尤苏戴莫斯,来踢苏格拉底的场子。尤苏戴莫斯的观点是:人应该做一个充满正义的人。
  苏格拉底说:好,我坚决支持你做一个正义人士的决定,而且我坚信,你一定具有识别正义和非正义的能力,对不对?
  尤苏戴莫斯说:废话,谁没有这种能力?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弱智啊。
  苏格拉底说:好,现在咱们拿出张纸来,请你把正义的事情列在左边,不正义的事情列在右边,也好教一教我这个弱智的老头儿,好不好?
  尤苏戴莫斯就在纸上右边,非正义的栏目里分别写入了虚伪、欺骗、奴役、偷窃、抢劫等诸多恶行。
  苏格拉底乐了,立即展开抬杠:你说偷盗是非正义的,那么潜入敌军阵营,窃取其情报,这种偷盗是非正义的吗?为了防备朋友自杀,把朋友自杀用的刀子偷走,这是非正义的吗?你说欺骗是非正义的,那么当孩子不肯吃药的时候,父亲骗说一点儿不苦,这是非正义的吗?
  这个这个……尤苏戴莫斯被问得直翻白眼儿:那你说到底啥是非正义?
  苏格拉底说:我最多只能告诉你,到底是什么样的知识才是我们所需要的,这就是认识你自己。你无法区分正义与非正义,就是因为你对自己还缺乏最基本的认识。而如果你想认识自己,那么,你就必须致良知,要对一切美好的事物存有想望,并努力让自己掌握获得这些美好事物的能力:
  美德是对高贵事物的想望和获得这种事物的能力。
  苏格拉底和王阳明,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现在我们终于也知道什么叫圣算了。
  圣算,就是最基本的逻辑分析与推导能力。
  逻辑分析能力与人们平时的胡思乱想是不同的,胡思乱想只是一种平面思维,消耗的心智能量极小。而逻辑思维能力则是逐次渐近,要一点一点地打开大脑中那些未曾投入到运行中的部分,譬如拓荒开垦,所消耗的心智能量极大。苏格拉底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拿来笔纸作为辅助。王阳明却傻乎乎地只在自己的大脑中思考,结果生生地把自己累病。
  王阳明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之后,终于意识到圣贤之路,并无什么奇迹的发生,有的只是勤奋的思考、不断的探究,什么时候这种思考与经历积累到一定程度,从量变到质变,全新的圣哲思想就会在他的大脑中迅速爆发。
  ——轰!
  这一天还要等多久?
  快了,这一次是真的快了。
  第四章 立场决定生死
  正因为人性的黑恶一面,比之于兽性更不堪,所以人类社会才会有如此之多的苦难。同样的,正因为人性中的光明一面,已经接近了佛家的圣灵,所以人类才演绎出了绚丽无比的文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念之差即成魔,一念之差即成佛。佛性与魔性并无交界,更无距离。所谓的圣贤之路,就是让你的心永远沉浸在善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受到恶的袭扰。
  京城最大的黑帮头子
  终于想明白了,圣贤之路不是一蹴而就的。那需要漫长时间的思考推演,不管是佛家儒家还是道家,哪家都没有区别,都只有这么一条羊肠小道。
  于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再回京师,重新做官。
  这一次回来,他可真是来对了地方。此时的朝廷,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类的历史也在此抹上一丝喜庆的色彩。
  此时宪宗的儿子孝宗也终于死掉了,轮到了孝宗的儿子朱厚照出马,宰制江山。
  那么这个武宗朱厚照,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要想知道武宗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事还得从大明立国之时说起。当年朱元璋尽逐元人北走,建立大明。当时南京城中就有一些下层的蒙古民众,被留下来服苦役,再后来又从北方逮回来许多蒙古族战俘,一并关入了战俘集中营。此后从洪武大帝朱元璋开始,历经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眨眼工夫到了现在的武宗朱厚照,这已经是整整八代人了,那些战俘营中的蒙古难民们,也一代代艰苦繁衍下来,只是一代更比一代穷,到了这一代,北京城中的蒙古后裔,终于出了五个不世英雄,他们都是谁呢?
  策珠尔、托果齐、甘珠尔、都呼、布都罕。
  这几个人,是历史上的大英雄吗?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他们?
  虽然你没有听说过他们,但在当时的北京城,百姓们听到他们的名字就怕,连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都会吓得哆嗦起来。话说这五个兄弟,每日横行于北京街头,举凡小商小贩,门脸儿铺面,都得按月向他们缴纳保护费,倘若有哪家小铺敢不缴,砸,就一个字,不跟你客气!
  原来是北京街头的地痞流氓,街头市霸。
  没错,这五个哥们儿组成了北京城中的具有浓厚黑社会性质的民间社团,每人腰揣杀猪刀一把,每天敲诈勒索,以此为生。尽管北京城中也有其他的江湖组合,但却狠不过他们,所以这支江湖势力,俨然独霸北京城。
  可是忽然有一天,另一支江湖社团找上门来,领头儿的,是一个满脸油滑的少年,但他手下居然有几十号人马,突然围住五名蒙古兄弟,不由分说搂刀子就砍。策珠尔等五名兄弟勃然大怒,当即抽出杀猪刀,与对方大砍大杀起来。虽然对方人多,却奈何不得策珠尔等人,五人悍勇无比,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砍散,向那少年猛冲了过去。
  那少年不虞有此,掉头飞逃,五名江湖兄弟在后面穷追不舍,追入了一条巷子之中,眼看就要将那少年追上砍死。不料巷子两边突然喊声大震,就见无数官兵,少说也有几千名,从巷子两头突然抄堵过来,锋冷的枪尖紧抵在五名江湖人物的脖颈上,吓得这五人一动也不敢动。
  嘻嘻,嘻嘻嘻,那油滑少年乐颠儿颠儿地走了过来,先摸了摸五名江湖人物身上的肌肉块儿,说道:不错不错,你们真的很能打,要不要以后跟着我混?
  策珠尔等五人道:跟你混没什么问题,可你到底是谁啊?
  那少年嘻嘻一笑:实话告诉你们,我便是当今天子,你们以后跟了我,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们,就报我的名字,吓死他们。
  五名江湖好汉痛苦地扭过头:……这是真的假的啊,当今天子应该坐在金銮殿上,幸御数不清的美貌宫女,不可能跑到街头当流氓吧?
  然而这却是真的,当今天子朱厚照,虽然他不幸生在帝王之家,却有一个浪漫的流氓之梦。他最渴望的就是带着一群小打手,上街砸了商贩的小摊儿,再调戏几个民女,这种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史书上记载说,策珠尔、托果齐、甘珠尔、都呼以及布都罕这五名江湖好汉,以后就跟在武宗皇帝朱厚照屁股后面儿,在北京欺行霸市,横行不法。由于他们几个表现得非常流氓,深受武宗皇帝的欣赏,于是收了他们当干儿子,并替他们改名叫:朱采、朱静、朱满、朱恩和朱窥。
  像这样的干儿子,有名有姓记载在史书上的,武宗皇帝就收了一百二十七个。朱厚照的干儿子,不光有地痞流氓,还有边关逃兵、乐户、伶人,西域来的番僧,从深山里钻出来的老道,外加宫中的太监等等。反正这个皇帝最讨厌待在皇宫里,每天带着一帮小兄弟出宫打群架,他打败了对方,就不客气地往死里砍。但如果是对方打败他,他就按江湖规矩,收对方当自己的马仔,让他替自己砍人。
  由武宗皇帝朱厚照所统领的流氓团伙,成为了京城中最大的黑帮,无人敢撄其锋。
  既然如此,明武宗放着好端端的皇帝不做,出宫兼任流氓头子,那么国家大事,谁来照管呢?
  国家大事,自然就交给刘瑾了。
  刘瑾,何许人也?
  恐怖的权力格局
  话说大明英宗年间,陕西兴平县有一户人家,姓谈,这户人家生了个儿子。然而这个孩子的姓名,已经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我们姑称之为小谈吧。小谈这孩子聪明伶俐,喜读诗书,按说这孩子理应走科举功名之路,可是不晓得什么原因,忽一日他挥刀切割下自己的卵蛋,去了大太监刘顺的门前,自愿卖身为奴,侍候刘公公。刘公公喜欢这个怪孩子,遂收了他为干儿子,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刘瑾。
  于是大太监刘瑾横空出世,到了宪宗年间,他被分配到教坊司工作,主要是负责替皇宫歌舞团的演员们做好服务工作,这说明他除了精读诗书之外,在音乐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除了多才多艺,他还有一个暴脾气——有一天,他出宫采购,因为价格谈不妥,与卖家发生争执,结果他三拳两脚,竟然将对方活活打死了。
  出人命了,按刑律,当斩。
  有关部门把斩决刘瑾的报告报了上来,却恰好被当时还当太子的孝宗遇到了,孝宗截下了这纸斩决令,找了个由头儿,开释了刘瑾。然后等孝宗做了皇帝,生下儿子武宗的时候,孝宗就让刘瑾去东宫伴读,就是陪太子武宗读书。
  孝宗怎么会派个杀人犯到自己的儿子身边?他就不怕刘瑾哪天无名火发作,捏死他的亲生儿子吗?
  不怕,居于权力的巅峰,孝宗对于人性有着与众不同的认知。他知道,人性这个东西,是根深蒂固的,其中起主导作用的,就是恐惧心理。朱家子孙世代承袭皇帝之位,原因是什么?是朱氏皇族智商高吗?差矣,孝宗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这一家子,朱氏皇族中,朱元璋雄才大略不假,成祖朱棣也有两把刷子,但此后的子子孙孙,其智商已经回落到了普通人的水平之下。这时候资质平庸的皇帝们之所以还能够把持皇权,只是因为一种沿袭日久的习惯——大家已经习惯看到姓朱的坐在皇帝宝座上,这时候最羡慕的是皇帝的命好,而不是他们的智商。
  尤其是侍立于金銮殿之上的大臣们,这些大臣无一不是智商才学过人之辈,如李东阳,如李梦阳,如王守仁——连名传千古的唐伯虎,都被这些精似鬼的天才人物挤到了江湖上去,可知朝臣的智商是何等之高。
  那么多聪明绝顶的臣子,偏偏帝王的智商是越来越低,长此以往,不堪设想啊。
  所以,皇帝想以智力的优势驾驭群臣,那基本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你一个笨到家的蠢人,居然敢和一群天才人物斗智商,这不明摆着搞笑吗?
  智力上斗不过群臣,倘若哪个聪明的大臣想要玩弄你,那实在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因为你笨,你蠢,被人家玩儿了你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玩儿一玩儿倒还罢了,怕就怕被玩弄到最后,太阿倒持,反倒被智商超高的臣子夺走了你的权力,那后果就太可怕了。
  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这可怕的结局呢?
  有办法!
  这办法就是要激起群臣心里最深的恐惧之感,让他们害怕你,不管他们有多么聪明,可恐惧会最大幅度地降低他们的智商。而且只要他们害怕你,就不敢欺骗你,更不敢玩弄你,至于夺走你的权力这事儿,想也不敢想。
  可如何才能够让群臣心怀恐惧呢?
  办法太简单了,就是找一个像刘瑾这样有着明显暴力冲动的人出来,授予他特殊的权力,让他为所欲为,杀大臣宰高官,让群臣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人人自危,个个胆寒。这时候,大臣们就会无限渴望着皇帝的拯救,倘若你再将哪个倒霉的大臣从刘瑾这种暴力主义者手中拯救出来,那么他就会感恩戴德,五体投地地膜拜你,再也不敢兴起别的心思。
  所以明宪宗的时候,设置西厂,让大太监汪直统领锦衣卫,专一杀戮群臣。而孝宗替自己儿子安排的是刘瑾。知子莫如父,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孝宗比任何人更清楚,所谓望之不似人君,既然儿子贪玩,明显镇不住群臣,那就需要一个刘瑾赶场救火,充当邪恶的大魔头,让群臣从此生活在恐惧与绝望之中。唯其如此,自己儿子武宗的江山,才会得以稳固。
  显而易见,刘瑾绝顶聪明,他知道自己被安排在武宗皇帝身边的意义是什么,所以他终究没有辜负皇家的希望,把他的角色演绎得非常精彩。
  解决历史遗留问题
  说刘瑾把他的角色演绎得非常之精彩,那是后来的事情——后来刘瑾进入了角色,与朝中群臣展开了互动,越演越生动,越演越逼真。但在一开始,他仍然只是武宗皇帝身边的一名工作人员,以领导满意作为他的最大目标和宗旨,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群臣来找他的麻烦,也是吃饱了撑的。早在武宗他亲爹孝宗当政时代,朝政就形成了一个内批制度,凡事涉及权幸贵戚,涉及皇族利益,行政公文就只在宫里边儿走,皇帝批阅了转太后,太后批阅了转皇后,皇后批阅了再转回皇帝这里,然后皇帝再转回皇太后处,如此反复以至无穷,直到这纸行政公文,在无数次的批阅中被恼火的太监偷偷撕了为止。
  也就是说,涉及皇亲国戚的事情,无论是刑事案子还是民事案子,抑或是法规政策,都只在皇宫里内部公文履行,内阁也好,六部也罢,都没机会参与。所以当时的大臣们很是窝心憋火,但谁也不出头说话。
  为什么大家不肯出头说话呢?
  这里有个原因,大明帝国在朱元璋开创时期还马马虎虎,成祖朱棣同样以武功治理天下,则牛气得很。此后是仁宗、宣宗,仁也好宣也罢,都是拿出来响当当的字号,表明帝国的皇帝超级英明神武,帝国很有面子。但到了英宗时代,虽然这个皇帝谥号为英,但实际上却丢人现眼,英宗曾经在亲征土木堡之时,遭到蒙古瓦剌部落的绑架,堂堂皇帝被人家绑了肉票,说出去已经够丢人的了,可是英宗之后的宪宗更怪,竟然长期拒绝上朝。
  明摆着,帝国出了问题,越来越走下坡路。所以群臣心里急惶,就琢磨在宪宗的儿子孝宗这一辈扳回一局,哪怕是孝宗再没有出息,那也要把孝宗人为地打造成一个绝世帝王,也好让帝国有点儿面子。
  所以大明历史上,对孝宗的评价就很高,认为孝宗这个皇帝蛮不错——但实际上,这个蛮不错的评价,是群臣们彼此默契搞出来的商业包装。事实上孝宗超级的扯淡,比之于宪宗更不堪提起。单说一个公文内批,内阁六部不得与闻,就明摆着会遗患无穷,迟早会把帝国搞得一塌糊涂。
  但为了维持孝宗时代和谐的假象,群臣们闭紧了嘴巴不说话,那是因为他们打算等孝宗死了之后,到了孝宗的儿子武宗这一辈,再把这个历史遗留问题纠正过来。
  所以武宗甫一登基,群臣就纷纷上书,要求废除公文的内批制度,行政办公透明化,公开化。
  可是事情的麻烦在于,虽然武宗登基时才刚刚十五岁,可是他肩上的担子却非常重,他不仅要供养老太后,也就是他的生母,还有一个太皇太后也需要供养,这可是他的亲奶奶啊,不养成吗?
  可不管是皇太后,还是太皇太后,供养起来都是非常花钱的。皇家的太后,可不像民间的老太太,给一碗凉水,打发两个干硬馍馍就OK(行)了。太后和太皇太后两家,男男女女都少不了几百号人马,个个都要吃山珍海味,人人都要住超豪华级别的公家免费大别墅。这么麻烦的要求,全得由少年武宗皇帝来解决。
  怎么个解决法呢?
  把这事拿到朝廷上去,让群臣讨论?
  想也别想,这事如果端出来,群臣少不了拼死劝谏,哭的有喊的有,上吊的有撞死在金銮殿上的有,是绝无希望解决的。
  这种事,只能走内批。
  武宗皇帝在文件上批阅:皇家没有那么多的钱来养活太后和太皇太后,咋办啊,转太后和太皇太后阅。
  太后和太皇太后俩老太太,看了武宗的批阅非常恼火,批奏道:皇上,你缺心眼儿啊,不会让几个太监出宫,办几家企业……嗯,就叫皇庄好了,老百姓家的地咱们低价买来高价卖出,这不就有钱了吗?
  武宗虽然是皇帝,但他是太后的儿子,太皇太后的孙子,只得依言照行。于是令太监出宫,强行夺占百姓家的土地和漂亮女人,老百姓呼天抢地去官府告状,官府急忙向朝廷报告。内阁及六部官员得知此事,无不是怒火攻心,义愤填膺,齐声吼叫道:
  刘瑾不除,国无宁日!
  咦,这事跟人家刘瑾有什么关系?
  跟刘瑾是没关系,但是你替群臣想想,老百姓土地被占,妻女被抢,朝廷无论如何也得从宫里拖出来个活物来,还老百姓一个公道吧?可是皇帝不能拖出来,太后不能拖出来,太皇太后也不能拖出来,这些当事人都惹不起,那还能拖谁?
  只能拖出来一个刘瑾凑个数字,谁让他和皇上的关系好呢?
  史上最强硬的内阁
  八虎不去,乱本不除!
  朝臣不光是要找“无辜”的刘瑾的麻烦,还包括了谷大用、马永成、张永、魏彬、罗祥、丘聚、高凤七名内侍,为了名正言顺,朝臣还给这八个替死鬼起了个黑社会才有的称呼:八虎。
  要知道,这时候的明武宗才刚刚十五岁,还不懂人情世故,全靠了他身边这八个人,替他出主意想办法。如果能够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运动,将这八个人一次性全部打掉,那么,懵懂的明武宗就落到了群臣的手中。这些群臣无一不是智识之辈,到时候想让武宗圆他就得圆,让他扁他就得扁,岂不快哉?
  儒家学者,莫不是存有一腔政治野心,希望能够得到机会,大展手脚,实行自己的治国理念。但是在皇权体制之下,这种可能性基本上来说就不存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能够碰到一个不懂事的小皇帝,听任你的摆布,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现在大家终于遇到了十五岁的明武宗,当然会莫名亢奋。
  所以大家一定要找借口,编理由,甭管这借口多么离谱儿,甭管这理由多么荒唐,只要群臣一心一意,不愁清理不掉小皇帝身边的保护者,届时,孤零零的小皇帝,就落入大家手掌矣。
  这些心里的念头,并没有写在史书上,但却是明明白白的事情。所以三名托孤老臣,也就是内阁三名元老,以刘健为首,李东阳、谢迁不停上奏章,强烈要求打倒以刘瑾为首的八虎集团。这时候户部郎中李梦阳发现了机会,也斜刺里杀出添乱,上奏章要求搞掉刘瑾。
  但是李梦阳这事却做错了,任谁都有理由欺负刘瑾,唯独他不应该。
  为什么呢?
  因为李梦阳有恩于刘瑾。前面说过,刘瑾在出任教坊司领导的时候,三拳两脚打死了卖货的小摊贩,当时下了大狱。按理来说,这时候刘瑾的工资禄米,也应该停发了。但李梦阳当时就在户部工作,看到刘瑾的家人可怜兮兮地来领禄米,担心这户人家领不到禄米,就会活活饿死,所以就违反户部的管理规定,擅自发放了禄米给刘瑾的家人。事后,刘瑾的家人把这事告诉了刘瑾,并说:有生之年,可记住一定要回报李梦阳……但恩不恩,路线分,由于打掉“无辜”的刘瑾,更符合群臣的长远利益,所以李梦阳也不管那么多了,凑热闹跟大家一道合伙儿上奏。
  《明通鉴·第四十一卷》中记载说:
  疏入,上惊泣不食。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由于诸臣所上奏章,一个个穷凶极恶杀气腾腾,把个可怜的明武宗皇帝给吓哭了,连饭都不敢吃了。
  武宗小皇帝之所以被吓哭,那是因为他自幼在刘瑾的呵护下长大,对刘瑾等人的依赖感极强。说他在内心的感情上视刘瑾为父兄,也不为过。此时宫外一伙人突然上书,强烈要求打掉他所依赖的父兄,这让可怜的武宗如何不惊恐?
  为避免宫外那伙怪异的白胡子老头儿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小武宗就央求司礼太监李荣、王岳去内阁,与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商议,看看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恐怖,找个妥协的法子。李荣和王岳在皇宫和内阁之间,来来回回地跑了无数趟,一再转达小武宗的意思,能不能把八虎流放到南京,就不要杀他们了,都怪可怜的……
  但是内阁执意不允,不杀八虎,誓不罢休。
  眼见得小武宗哭个不停,于是内阁商议,宜将剩勇追皇帝,不可沽名学霸王。等明天凑齐满朝文武,大家一起上朝理论,数百名大臣一起冲小武宗吼叫,不信吓不死他。
  恐怖大杀器
  正德元年十月,内阁首辅并朝中群臣上奏,略曰:
  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自入秋来,视朝渐晚。仰窥圣容,日渐清削。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考厥占候,咸非吉征。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业,在陛下一身。今大婚虽毕,储嗣未建。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以至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窃观前古奄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这篇上奏,是历史上少见的短文,此文正是户部郎中李梦阳执笔,户部尚书韩文最后修稿。当时韩文指导李梦阳说:
  是不可文,文恐上弗省。不可多,多恐览弗竟。
  韩文的意思是说:这篇上奏,不可以写得文绉绉,写得太华丽了,小皇帝是看不懂的。也不可写长了,文章太长,怕小皇帝没耐心看。
  瞧瞧这些老家伙,这不是挺明白儿童心理学的吗?他们也知道小皇帝水平比较低,又缺乏耐性,明明知道武宗还是个孩子,却偏偏大帽子满天飞,非要把小武宗的玩伴们通通搞下去。这么个搞法,明摆着不妥当,肯定会引发小皇帝的对抗情绪。
  再仔细看看这篇战斗檄文,通篇是东拉西扯,所谓的八虎云云,全部的罪证就是个道听途说,没有一丁点儿的事实依据。而且罗列出来的罪状,全都是孩子们的游戏,就凭这些,居然想将刘瑾等人搞掉,朝中这些老家伙,明摆着脑子进水了——他们就是欺负武宗皇帝年幼,不辨是非,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对错不管大家一起嗷嗷叫,想蛮不讲理,以多为胜。
  所以武宗小皇帝才会被吓得哇哇哭,换了谁被一群花白胡子的怪老头儿团团围住,威胁恫吓,都得哭,不哭不行啊。
  哭着哭着,武宗皇帝察觉自己的哭声越来越大,嗯,闭上嘴巴,侧耳一听,身前身后,左左右右,是一片呜呜的哭声。原来是刘瑾等八人得知朝臣要搞掉他们,吓得全都身体绵软,走不动路,就这样跪在地上,爬到了武宗小皇帝的身边,陪着小皇帝一起哭。
  看着这些陪伴自己长大的人,武宗皇帝忍不住再次号啕:为啥呀,这是为啥呀,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多好的事儿啊,为啥外边那些怪老头儿非要杀掉你们呢?
  刘瑾哭着说:怪老头想害我们,理由就一个,因为我们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我们全都死了,皇帝以后还靠谁呢?
  小武宗道:……不会这么严重吧,也许他们只是吓唬吓唬你们……
  刘瑾大哭:皇帝啊,都到了这一步你怎么还不明白啊,如果你现在不管我们的话,等到明天,我们这些人通通都将被切成碎块儿喂狗,到时候皇帝你可就落入那群怪老头儿的手中了,再也没有人帮助你、保护你,到时候你可咋整啊……
  小武宗腾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地道:那……要怎么办,才能够不被那些怪老头儿欺负呢?
  刘瑾道:除非,皇上你立即下旨,将司礼监、东厂和西厂全部掌握在手中,这是从你祖宗朱元璋开始,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暴力工具,是专门用来整治外边儿那些怪老头儿的。人人都说锦衣卫是特务组织,太血腥,太暴力,太残忍,可是皇帝你也亲眼看到了,就这情形,你不使用锦衣卫,能行吗?
  小武宗站了起来:传朕旨意,钦命刘瑾掌管司礼监,马永成掌管东厂,谷大用掌管西厂!
  正如刘瑾所说,早在帝国初期,朱元璋就为他的子孙准备了最凶残的暴力工具——锦衣卫。一旦小皇帝操起这恐怖的大杀器,就该轮到外边儿那些怪老头儿倒霉了。
  物极必反
  次日,内阁三元老并朝中诸臣,继续写奏章要求诛除八虎,正在走笔疾书,突然宫中传旨,宣诸大臣入宫。众人从四面八方向宫中走来,在宫门前相遇,内阁刘健对户部尚书韩文道:弟兄们,再加把劲儿,成功就在眼前了。
  另一名尚书许进提醒道:我说你们诸位,可不要逼得太紧,小皇帝可不是吃素的,逼急了只怕事有反复。
  刘健冷笑:反复你娘个头,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不信小皇帝能玩出花样儿来。
  正说着,就见司礼监太监李荣,拿着厚厚的奏章出来了,对大家说:诸位,肃静,肃静,咱家传达一下皇上的旨意。皇上说了,你们大家的意见,都对,都有道理,你们这么多人,没道理也有道理了。只不过呢,你们所要求诛除的那些人,都是打小侍候皇上长大的,无罪杀之,皇上于心不忍啊。希望诸位能够缓和几天,皇上肯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众人面面相觑,户部尚书韩文抢先冲了出来:宫中八虎,为害甚烈,如不诛除,国将不国,我等身为朝中重臣,自古冰炭不同炉,正邪不两立,今日不除八虎,誓不收兵!
  旁边又冲出来一个侍郎王鏊,振臂高呼道:八虎不去,乱本不除!众臣也立即举起拳头,同声高呼:八虎不去,乱本不除,打倒八虎反动集团……
  李荣两手乱摆:别吵,别吵,你们大家不要吵,都是多年的老臣子了,有理你说理嘛,喊什么口号呢,显你嗓门儿大啊?再说皇上也没说不答应你们,只是恳求你们稍稍宽限几日,可不可以啊?
  侍郎王鏊冲到李荣面前:如果皇上不除八虎,你又怎么说?
  李荣笑道:我李荣只是个没卵子的小太监,脑袋上又没有铁壳包着,哪有这胆子坏了国家大事?
  众臣无可奈何,只好怏怏退出。
  一击不中,这就意味着彻底失败了。
  回来之后,刘健、谢迁和李东阳三名内阁元老,趴在办公桌上开始写辞职信。这是一个抱有三分侥幸心理的试探,但没人对试探的结果还抱有希望。
  辞职书递了上去。按照朝廷的工作条例,老臣要求辞职退休,一定要驳回三次到五次,这是为了给做臣子的留点儿面子,也好显示皇帝的宽怀慈悲。但是这一次却有所不同,刘健和谢迁的辞职书信刚刚递上去,里边儿就立即递出来批准的回复。
  三名内阁元老,立即被批准退休的只有两份,刘健和谢迁的,而李东阳的却被驳回了。
  为什么呢?
  前面说过了,李东阳在这次事件中,其政治立场实际上是非常含糊的,他一边儿在内阁写奏章弹劾刘瑾,一边儿偷偷地替刘瑾写碑铭。而且当刘健和谢迁怒气冲冲喊口号,表态誓除八虎的时候,李东阳就紧闭了嘴巴,坚决不吭一声。
  所以李东阳幸免于难。
  老臣刘健、谢迁黯然退场,收拾行李离开京师,李东阳设宴为他们送行,席间,他举着酒杯,泪水“哗哗”地从脸上淌流下来。瞧他这副怪模样儿,刘健和谢迁火冒三丈,怒骂道:老李,你装什么孙子?当时你要是腰板能够挺直一点点,站出来说一句话,至于到了今天这地步吗?
  朝臣无故寻衅闹事,上书诛除刘瑾,结果物极必反,激发了小武宗的逆反心理,最终将刘瑾推到了权力的顶峰。由是,对朝臣的大清算,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代名士成奸党
  要被清算的,第一个就是户部尚书韩文。这厮闹得最欢,所以锦衣卫也将他视为重点目标,大批的审计人员拥入户部,开始进行审计大检查。这一检查可不得了,竟然发现国库中的银子,赫然有假的。
  不太明白假银子是如何混进国库的,但责任人户部尚书韩文,立即被朝廷宣布辞退。
  事情到此还没完,虽然韩文被朝廷开除了,但锦衣卫一路上如影随形,穷追不舍,还在继续搜集韩文的犯罪证据。可是韩文这家伙超级精明,收到朝廷的辞退书,他立即牵出来一匹跛脚老驴,骑上去,打驴出京,沿途竟然不住官家客栈,就在道路边的大树下,点一堆篝火宿营,夜风冷寒,冻得那些贴身跟踪的锦衣卫不住声地骂娘。
  第二个遭到政治清算的,是左都御史张敷华,这厮出京后着急忙慌,飞逃如电,一口气逃到徐州,改由水道,乘一艘独木舟顺流直下,不想舟行过快,“砰”的一声撞击在河心的大石头上,独木舟被撞成了碎片,张敷华落入水中,如果不是贴身跟踪的锦衣卫把他捞上来的话,他铁定就葬身河心了。
  第三个倒霉蛋,就是李梦阳了。
  李梦阳虽然以前对刘瑾有恩,但在此次事件中他上蹿下跳,闹个不停,执意要将刘瑾置于死地,那刘瑾也没办法了。
  打入天牢,准备干掉。
  李梦阳入狱之后,就写了封信,求人送出牢外。信上写的是:
  对山救我,唯对山能救我!
  这个对山,乃当时的名士康海。康海在今天的名气,远小于王守仁、唐伯虎之类的人物。但在当时,他却是大名鼎鼎,他的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纵然是大太监刘瑾,在名士康海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低声下气,连说话都不敢放大声音。
  既然此人在当时有如此大名,何以在历史上却默默无闻呢?
  ——都是被这个李梦阳害的!
  话说康海接到李梦阳的求救信,叹息一声,就来刘瑾府上拜访,当时刘瑾正在洗脚,闻知名士康海到来,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就飞跑了出来,到了康海面前一躬到底:不知先生远来,刘瑾有失远迎,先生勿怪,勿怪。于是康海入内,替李梦阳说情,刘瑾二话不说,拿起笔来就写圣旨——小武宗贪玩儿,圣旨都是他来写,写完了自己盖章。圣旨下达,李梦阳逃得一死,头也不回地逃到老家,躲藏了起来。
  李梦阳算是得救了,可不久之后,刘瑾的势力被扳倒,倒霉的康海却因为这件事,惨遭群臣落井下石,开除公职不说,从此在历史上被划入了奸党的队伍中,再也没机会翻过身来。
  一代名士风范,救人于危难之际,却不幸跌入了奸党的泥坑中。这种事,你听起来可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却勾勒出了人类社会的相处之难,勾勒出了人性的微妙与变幻。
  如果你做一个坏人,杀十人而饶过一人,那么,残存的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因为你可以杀他而没有杀,这就等于给了他一条生命。救生之恩,不啻再造之德,感激那是必须的。
  如果你做一个好人,救一个人却没有能力救十个人,那么,你救的这个人嫌你没有尽心尽力,救人没有救到底。你无法去救的十个人,却从此对你恨之入骨——你可以救他们而没有救,这是不可饶恕的恶行,不能原谅。
  名士康海就是栽入了这么一个人性险恶的泥坑之中。他能救李梦阳,却无法救出所有的人。因为刘瑾与朝臣的对峙,是朱元璋设置的权力对冲,要么是刘瑾死,要么是群臣死,不存在中间地带。所以康海最多只能救一个李梦阳,却无法改变权力对冲的格局。
  他只救了李梦阳却没能救出别人,余者自然就会愤怒至极,这时候大家已经不再仇恨刘瑾,因为刘瑾是个坏人,坏人杀他们是正常的。可你康海既然是个名士,是个好人,就应该把我们救出来,能救而你不伸手来救,可见你比刘瑾更坏!至少也是个伪君子。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这句话,正是儒家学者对人类社会最具智慧的思考。悟透了这句话,虽然成不了圣贤,但已经像王守仁那样,踏上了圣贤之路。
  咦,说了这么多,王守仁哪里去了?他不是回到朝廷上当官了吗?怎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没看到他的影子呢?
  王守仁在劫难逃
  武宗临朝,刘瑾乱政,这时候朝野名气最大的,是康海;官职最高的,是刘健、谢迁、李东阳;上蹿下跳闹得最欢实的,是李梦阳。这时候的王守仁要名气没名气,要官职没官职,根本轮不到他出来说话。
  但是,政治清算的风潮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官员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内阁被太监集团扳倒,于是南京给事中戴铣、御史薄彦徽等纷纷上奏,不支持放逐内阁老臣子的做法。刘瑾见疏大怒,拿了去给小武宗看,小武宗看了后也是怒不可遏,看起来不给外边儿那些怪老头儿一点儿厉害尝尝,他们是不知道好歹的。
  传旨,拿南京给事中戴铣、蒋钦等二十四名大臣,押入京城,拿大棍子狠狠地打,打到他们老实为止。
  戴铣被拿到京城,被一阵乱棍活活打死了。那个蒋钦却是命大得很,打得鲜血淋漓,硬是不死。竟敢不死?不死就开除公职,削职为民,交由群众监督劳动改造。可不承想,三天后蒋钦苏醒过来,马上趴在地上写奏章,曰:陛下,你就听小民一句话吧,快点儿杀了刘瑾,杀完了刘瑾再来杀我,我死也甘心……武宗看到这奏章,鼻头差点儿气歪,这是什么怪人啊,再接着打。
  于是半死不活的蒋钦,又挨了三十杖,昏死过去。三天后,蒋钦忽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趴在地上继续写奏章,曰:陛下,老民与刘瑾那厮,誓不两立,若不杀我,就请杀刘瑾,既然不肯杀刘瑾,那为什么还不杀我?……武宗见奏,派人拿大棍子来,再给他狠狠的三十杖,不信他还能活过来。
  这一次,人民的好御史蒋钦,终于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像戴铣、蒋钦这般,宁可被活活打死,也要和小武宗对着干,这被称为士大夫的骨气。此二人虽然身死,但在士林之中,人人皆赞不绝口,更有许多人自告奋勇地替他们写传,一直躲在后面不吭声儿的王守仁,这时候也不能不出来说句话了。
  于是王守仁咬住笔头,冥思苦想良久,终于琢磨出来一套说辞,曰:戴铣蒋钦,他们的职务是御史,工作职责就是见什么不顺眼就上疏批评,本是言官,以言为职。如果他们说得对,朝廷理应采纳;如果他们说得不对,那也应该包容。所以,提请朝廷不要打死他们,让他们回去继续尽职吧……
  臣闻,君仁则臣直。今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事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安危之事,亦将缄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铣等仍旧供职,明圣德无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气。
  看看王守仁这个奏章,应该说已经非常老到了,丝毫不提刘瑾,也不提李东阳李梦阳,爱阴不阴爱阳不阳,他只是就事说事,只是说朝廷不应该以言之罪加于言官,这个理,到任何时候也站得住。
  但是站得住也没用,这时候的武宗和刘瑾,正在气头上,他们俩认准了外边儿的朝官是存心找麻烦,正要用杖刑打得这些人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多嘴多舌。可是王守仁突然跳了出来,刘瑾和武宗大喜,立即传旨,命王守仁马上赶到午门,接受朝廷工作安排。
  什么工作呢?
  剥了裤子,露出屁股,屁股撅向天,脑袋瓜子贴地,接受三十杖的暴打。
  午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王守仁被人扒了裤子打屁股,这下他可出大名喽……等等,他在四明山的老鼠洞里隐居的时候,不是说已经进入到了未卜先知的境界了吗?既然他明知道回到朝廷里来,会被剥了裤子打屁股,还回来干什么?
  所以我们在前面分析过,所谓未卜先知之说,纯是王守仁瞎掰,又或是他的门人弟子瞎掰。瞎掰的目的是神化他的功业形象,但是他们却忘记了,所谓的圣人,只不过是蹚过了晦涩的人性之暗河,抵达了智慧彼岸的普通人。而这时候的王守仁,还在智慧之河中哗啦啦蹚着水,水流湍急,两边的河岸消失在茫茫的水雾之中,所谓智慧,在水一方。逆流而上的王守仁,没掺和到弹劾刘瑾的乱局中,就说明他的智慧已经有了很大的进益,但这个进益,离圣人的境界,还差得远,远到了他无法逃过屁股被打得稀烂的程度。
  屁股被打烂之前,王守仁的职务是兵部主事。屁股被打烂之后,他已经被降为贵州龙场驿丞。从中央部门的司局级干部,直降到边远地区的乡镇企业里做一名勤杂工,这个降职的幅度,可真不算小。
  京城正邪大决战
  明武宗恨王守仁跟他死抬杠,行刑的时候,由宫中派出亲信太监监杖,打得不狠可不行。结果王守仁被打得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被打昏过去,如此几番,等三十刑杖打完,他只剩下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然后,他就拖着血肉模糊的屁股,艰难上路了。临行之前,礼部侍郎站在家门口,用目光替他送行。这位礼部侍郎,就是王守仁的亲爹王华——现在明白王守仁为什么明知屁股会被打烂,还硬着头皮上书了吧?
  如果王守仁不出这个头,那么就得他父亲王华出面,朝中群臣,无数只眼睛都盯着他们王家呢。值此正邪大决战的关键之际,你们王家人,怎么也得出来一个表态吧?
  现在王守仁出头了,王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吭声儿了。怎么着,老子已经把亲生儿子的屁股贡献给了这场正邪大决战,还不够吗?
  所以《靖乱录》记载说:
  龙山公(王华)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愿足矣!
  当爹的心愿是足了,儿子王守仁可就要受苦了。拖着血淋淋的屁股,奔行在流放的人生之路,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夏天,终于走到了杭州。到了地方,就见三亲六故纷纷赶来问候。这其中,有他的妹夫兼弟子徐爱。
  徐爱这个人,出生在一个超级离奇的家庭中,不久前他得知王守仁的妹妹还没嫁人,正在择婿,就跑来毛遂自荐。可搞笑的是,徐爱的叔叔听说了这事,也跑了来加入到竞争者的行列之中,和侄子争抢美女。当时王守仁的父亲把这奇怪的叔侄俩研究了好久,得出结论来说:徐爱这孩子还马马虎虎吧,不过他的叔叔……跟侄子抢美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有点儿太新潮了。于是徐爱的叔叔出局,徐爱抱得美人归。
  徐爱是最崇拜王守仁的,在他的眼里,王守仁简直是一部读不腻的传奇。你看这王守仁,一会儿上九华山找老道,一会儿去虎跑寺骂和尚,一会儿在四明山老鼠洞里筑巢,一会儿又跑到京城挨刑杖,好端端的屁股说打烂就打烂……传奇,传奇,真是太传奇了。
  除了徐爱,还有冀元享、蔡宗、朱节、蒋信、刘观时等弟子,都带了厚重的礼物,前来探望王守仁。王守仁大喜,就住在了胜果寺,每天亲切地会见各地来访的群众,问农时问天气问收成,还有各种规模的茶话会,让王守仁留恋不已,舍不得走了。
  眨眼工夫,王守仁就在杭州居住了两个多月。
  按理来说,他既然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就应该马不停蹄前去上任,哪怕上任之后,点了卯,表示我已经到任了,然后再偷跑到别处一个人休闲避暑,这样才说得过去。但王守仁居然敢在杭州一住就是两个多月,这多少有点儿出人意料。
  明摆着,他是不想去上任。
  再想一想,虽然他挨了刑杖,被贬出京,可是他亲爹王华,仍然稳坐在礼部侍郎的官位上。想来这些日子,王华少不了四处活动,替儿子求情。王氏父子在这件事情上一定有着默契,所以,王守仁是有意留在杭州,等待着小武宗回心转意,撤销将他贬至贵州龙场的裁决。
  等啊等,等啊等,果然有了消息:
  坏消息!
  有一天午后,王守仁正穿着小褂儿,搬了只脚凳,独自坐在长廊之下纳凉。他的弟子门人全都不在身边,这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彪形大汉,头戴矮帽,腰悬利刃,突然走了进来,一张嘴,就是满口的北京腔儿:你就是王守仁吧?
  霎时间王守仁呆住了。
  锦衣卫!
  他们终于来了。
  杀人之夜
  锦衣卫突至,王守仁大惊,急看左右,却发现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明摆着,这两个锦衣卫已经在近处窥伺良久了,就等着这个没人的时候进来。无奈何,王守仁只好硬起头皮,道:没错,我就是王守仁。
  两名锦衣卫上前架起王守仁:是你就好,跟我们走吧。
  王守仁拼力挣扎:去哪里?我不要去,不要去……
  锦衣卫道:王先生,你最好别乱扑腾,我们哥俩手重,万一弄伤了你,吃苦的可是你。
  王守仁不敢动了,却还想拖延时间:你们……到底想带我去哪里啊?
  锦衣卫道:别问了,到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被两名锦衣卫架起胳膊,脚不沾地,疾行如风。这时候的王守仁,大脑一片空白,圣贤之路啊,你咋就这么遥远呢?我艰苦卓绝,上下求索,却是始终摸不到这个门槛儿。可死亡之门却是近在眼前,甭管什么人,伸手往前一摸,就能摸到死亡的门槛儿……什么世道!
  绝望之中,忽听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呼哧呼哧”的出气声。王守仁扭头一看,看到后面追上来两个人,看他们的容貌,似曾相识。可是这两人的名字,却似乎没什么印象。
  王守仁正在纳闷儿困惑,就听那两人自己说道:王先生,你不认识我们的,我叫沈玉,他叫殷计,我们两人的家就在胜果寺附近,常听说先生是当世的大圣人,我们俩都是粗人,没文化,没见识,自惭形秽啊,不敢让先生看到我们,平时只敢扒在门缝儿里偷偷看先生。刚才看到锦衣卫绑了先生走,估计他们多半是要杀掉先生,所以我们跑来看看,看他们在什么地方杀。
  原来是专程来看热闹的。王守仁还没说话,两名锦衣卫已经厉叱道:大胆刁民,此人乃朝廷的钦犯,你们竟然敢和这种人亲近?
  不想沈玉、殷计两人却极有见识,只是笑道:自古一罪不二罚,王先生是不是钦犯,我们不知道。但此番王先生已经谪官了,就不应该再加以别的惩罚了。二位先生,我们说得在理不在理?
  在理个屁!锦衣卫憋气窝火,架起王守仁加快脚步。可是沈玉和殷计两人也加快脚步,紧跟在王守仁身后。锦衣卫快,沈玉殷计就快,锦衣卫慢,沈玉殷计就慢,虽然两名锦衣卫都有武艺在身,可是他们还拖着一个大活人,所以始终无法甩开沈玉殷计,只能让两人亦步亦趋,始终跟随着。
  堪堪走到天黑,两名锦衣卫将王守仁架到江边,将王守仁重重地推进一座小空屋子里,两名锦衣卫转身,拔出刀来,以刀尖儿对着沈玉、殷计二人:你们两人,听好了,我实话告诉你们,我们此番来到这里,是有密旨取王守仁之性命。你们若是还念及家里的爹妈妻儿,就趁早滚开,以免拖累满门。
  沈玉殷计二人却把脑袋一摇:不好意思,我俩是两个光棍儿,没有家小,不怕拖累的。
  锦衣卫急了:难道你们敢跟当今的圣上对抗吗?
  沈玉殷计二人却笑道: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们跟来,其实也是为了你们两个好。你们想想吧,王守仁先生,当世的圣人也,你们俩居然要拿刀杀他,这岂不是太不像话了吗?再者说了,你杀了王先生,尸体怎么处理?尸体必然会丢弃在江口,地方官就得赶来破案,破不了案就得连累地方,说不定会把王先生之死,栽到我们头上。所以我们建议你们两个,在如何处死王先生的问题上,还需要认真研究,仔细思考,务必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法子,不知二位以为然否?
  两个锦衣卫被沈玉和殷计绕糊涂了:你们这么个说法……也有道理,咦,要不这样如何,拿根绳子给王守仁,让他自己上吊。他自己吊死,属于自杀案件,自杀案件就不用到处找凶手了,自然也就连累不到当地,你们说如何?
  沈玉殷计二人摇头:不妥,不妥,此举大大不妥。
  锦衣卫气急败坏:这有何不妥?
  沈玉殷计二人道:夫王守仁者,圣人也,圣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你们竟然想让这样一个圣人自杀……这要是说出去,多难听啊。
  锦衣卫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起来:老子知道你们两个东拉西扯,无非是想让我们放过王守仁。可是实话告诉你们,我们是负有皇命在身的,此来就是取王守仁性命的。若王守仁不死,死的必然是我们二人。你们敢阻拦我们执行公务,那就拿命来吧!
  不由分说,挥刀向沈玉殷计二人砍将过去。
  积极向上的绝命诗
  沈玉和殷计两人见锦衣卫怒了,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跑,跑到安全地带,回过头继续说道:别发火,两位别发火,你们是奉了天子之命,要杀王先生,我们哪有胆子敢阻拦?要不这样好了,干脆等到半夜的时候,你们就让王先生自己投江自尽,这样王先生落得一个全尸,不枉他圣人之名,当地官府又不会受到连累,你们两个也可以回去交差,你们说这主意好不好?
  两个锦衣卫听得还真动了心,就低声商量道:有这俩家伙死缠活搅,只怕事情还真不好办,万一这两人大声嚷嚷,让皇上知道了,我俩可就全完了。横竖这王守仁已经落到了咱们手里,只要拖到半夜,无论如何也要动手就是了。
  于是两名锦衣卫回过身来,说:这个主意好,那就依你们俩了。
  沈玉趁机要求道:古来没有饿死鬼之说,饿死之鬼,会永生永世纠缠着你。既然王先生横竖过不了今夜,要不你们两个分一个人出来,跟我去买点儿酒肉,让王先生临死前吃个饱,也免得他死后缠上你们。
  两名锦衣卫打了个寒战,正要说话,王守仁已经趴在门边上,冲着沈玉和殷计哀求道:两位好兄弟,我肯定是活不过今夜了,麻烦二位,等我死后告诉我的家人一声,让家人替我收尸……
  沈玉却摇头道:王先生,你这可难为我们了。要替你报信,得有你的亲笔书信啊,没有你的亲笔书信,我们跟人家说,人家也不信啊。
  王守仁道:我身上随时带有素纸,就是没有带笔出来……
  沈玉道:有纸就好办,笔我可以找酒家借一支来。
  商量妥当之后,两名锦衣卫拨出一个人来,跟沈玉去买酒买肉,同时监视沈玉,严防他给别人通风报信。而殷计则和另一名锦衣卫守在屋门外,防止这名锦衣卫突然发凶,一刀砍了王守仁。两伙人就这样相互紧盯着。不长时间,沈玉和同去的锦衣卫买酒回来,也借来了一支笔。然后沈玉用椰瓢盛了一瓢酒,递给王守仁,说:王先生,你就要上路了,我敬你一瓢。话未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王守仁看乐了:沈先生,要上路的是我,我还没哭,你怎么哭成了这样,哈哈哈……将那瓢酒一饮而尽。
  殷计也上前敬了一瓢:先生喝了我这一瓢,路上也好不甚寒冷。
  王守仁喝掉。两名锦衣卫犹豫了一下,也拿椰瓢过来:王守仁,我们两人也是奉皇命行事,请你莫怪,也喝了我们这一瓢吧。
  王守仁摇头:不好意思,我酒精过敏,真的喝不了太多的酒……要不咱们这么着,你们哥四个先喝着,我抓紧时间写绝命书,也好让你们回去禀报?
  两名锦衣卫大喜,有绝命书就好办了。
  屋外四人蹲在地上,凑成一团喝酒吃肉,王守仁一个人在屋子里拿起笔,蘸上墨,不由得悲上心来:圣贤之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呢,几天前还琢磨着再上九华山找个老道逗乐子,今天怎么就写起绝命书来了呢?人生啊,真是太他娘的无常了……悲情难抑,王守仁挥毫写下了绝命诗一首: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有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诗成。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人生无常真他娘,求仙纯属扯瞎谎。做官全都是扯淡,至死不忘是亲娘。其实我是大忠臣,只是扑通掉进江。好比春秋伍子胥,死得有点儿太荒唐……诗写得蛮好,就是风格有点儿太消沉了,缺少了一种积极上进、振奋人心的精神气概。
  那就再来一首积极向上的: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谈。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这第二首,果然是充满了大无畏的扯淡精神,大意如下:天下数我最牛皮,打烂屁股不稀奇。文章虽然不如你,万古流芳你莫急。以前被你瞧不起,以后大名震寰宇。要想知道我是谁,状元儿子最调皮……大意就是这个意思吧。
  写完了两首风格迥异的绝命诗,王守仁悲从心来,泪如雨下:我不要死啊,我要做圣贤,如果我做了圣贤,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不太可能吧?只听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没听说圣贤也有这本事的……算了,横竖做了圣贤也是要死的,现在就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奋笔疾书,写了篇超长的绝命书。由于这封绝命书过长,基本上没有哪本研究资料愿意引用。受不了,会把人读得疯掉的……写完之后,王守仁又留了个心眼儿,在纸后面用篆书写下了十个字:
  阳明已入水,沈玉、殷计报。
  这十个篆书,以锦衣卫的学识是万万看不懂的,所以营救王守仁性命的这两个人,就这样在历史上留下了姓名。
  神秘的丝巾
  俗话说得好,钱越赌情越薄,酒越喝情越厚。在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比酒更能拉近人与人距离的东西了。沈玉和殷计是来救王守仁的,开始时和两个锦衣卫还是相互提防,紧张戒备,谁知道喝着喝着,四个人竟然亲亲热热搂抱在一起,彼此称兄道弟起来。
  兄弟是兄弟,工作是工作,这两桩事还是分得清的。虽然两名锦衣卫醉态可掬,但是他们还是摇晃着身子,挥舞着钢刀:王守仁,到半夜了,你快……快点儿自己投江,我们也好回北京写结案报告。
  王守仁赔笑道:两位好兄弟,咱们能不能再商量商量?要不这个江……咱们今夜就别投了,水太凉……
  锦衣卫叱道:少来!王守仁,你有没有搞错,皇上让你投江,是安排你的工作,你对工作是什么态度?这种态度,能搞好工作吗?哼,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王守仁无奈,只好向两名锦衣卫鞠了一躬:无论如何,谢过二位的全尸之德,就是怕江里的水冷寒,会着凉拉肚子的……
  锦衣卫:别废话了,快点儿走吧,早点儿投江我们也好早交差。
  王守仁迈着艰涩的步子,往江边走去,此时夜半,云月朦胧,怒江涛声充斥了整个天地,王守仁的心里,却比江水更要冰冷。走到了江边的滩涂之上,王守仁停下来,回望喝得醉醺醺的沈玉和殷计,哭道:两位兄弟,求你们醒一醒,一定要把消息告诉我们家,一定要啊。
  沈玉和殷计举起空空的椰瓢:再……再来一瓢。
  王守仁真是没辙了,踏着泥沙,一步一步地走到江边,就听“扑通”一声。两名锦衣卫赶紧揉揉眼睛,已见江边空无人影。锦衣卫急忙奔到江边,只见江边扔弃着王守仁的一双鞋,还有一块丝巾。
  值此,两名锦衣卫长松一口气:王守仁已经投江了,我们的工作,也顺利完成了。这双鞋和这块丝巾,我们要带回京师去,作为这次结案的重要物证。
  这时候沈玉和殷计东倒西歪地走了过来,道:差矣,你们俩傻瓜蛋差矣。物证有两样,鞋子和丝巾,你们只需要带回去一样就可以了。留一样放在江边,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够看到,都知道王先生掉江里了,消息传到京都,这也算是你们的工作成绩啊。
  有道理,看不出来你们两个还很有头脑啊。锦衣卫点头道:那我们就带丝巾回去吧,把鞋子留在这里。
  沈玉和殷计道:为什么不把丝巾留下,把鞋子拿走呢?
  锦衣卫笑道:你们俩缺心眼儿,我们可不缺。鞋子又脏又臭,丢在江边也不会有人捡。可是这丝巾太漂亮了……你说这么漂亮的丝巾,是哪个女生送给王守仁的呢?甭管谁送的,反正这丝巾留在这里,肯定会让人偷走,再当礼物送人。
  沈玉和殷计听得点头不迭:有道理,真是太有道理了,那你们拿着丝巾回去吧,再见……
  依依不舍地与沈玉殷计挥手告别,两名锦衣卫迈着醉步,踏上了回京之程。
  回过头来再说王守仁离开的胜果寺,王家是派了仆人照料他的,当时仆人恰好不在,回来后发现王守仁失踪,仆人吓坏了,连夜提着灯笼到处寻找,却始终找不到。这时候恰好王守仁的弟弟王守文,正在杭州准备应试,仆人赶去报告。王守文闻讯大怒,立即找了官府,声称铁定是胜果寺的僧人贪图哥哥王守仁的钱财,将王守仁谋害了。地方官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王家,人家的爹可是京城重臣啊,就立即吩咐衙役出动,先将胜果寺的僧人拘起来,大板子先打个半死再说,直打得胜果寺僧人惨号连天,受不了疼痛,就乱招一气。
  然后,衙役押着胜果寺的倒霉僧人,四处去寻找王守仁,恰好遇到沈玉和殷计回来,还带着王守仁的绝命诗和绝命书,交给了王守文。王守文仔细一看,认得是哥哥的笔迹,当即放声大哭。
  不长时间,又有人在江边捡到了王守仁的鞋子,拿来报官,地方官急请王守文看鞋。王守文低头仔细一看,大叫一声,此乃吾兄之履也。然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救醒后,王守文哭着写家书,告诉家人这个不幸的消息,于是,王家所有人接信后又是一片号啕大哭之声。
  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得报,立即吩咐道:我活要见到人,死要见到尸,无论花多少银子,也要将我儿子的尸体捞上来!
  花重金,出赏格,聘水性好的渔人,沿江捕捞。那些日子,江上都是贪图王家重金,纷纷撑船捕捞的渔人。还真捞出来不少怪东西,唯独无人捞到王守仁的尸体。
  难道说,王守仁的尸体飞了不成?
  这时候王守仁的弟子兼妹夫,最调皮的徐爱突然放声大笑,曰:我大舅哥铁定是没死,你们不知道他那人,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大舅哥在京城有一个秘密情人,曾送他一块红粉丝巾,此时你们只发现了他的鞋,却没发现那块丝巾,所以我断定,大舅哥必然还活着!
  当然,徐爱不可能说得这么直白,他的原话是:
  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千里大逃亡
  王守仁,果如妹夫徐爱所判断,他压根儿就没有投江。
  人这个东西,若非自己逼自己,那是决计不愿意投身赴水的。更何况王守仁还满脑子琢磨着做圣贤,圣贤未成,岂能如此作罢?只是被锦衣卫所迫,万不得已,才一步步走向江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指望着能够出现奇迹……奇迹还真的出现了,他回了几次头,突然发现锦衣卫的人影儿有点儿模糊。
  是了,这都大半夜的时辰了,光线晦暗不清,那锦衣卫又喝了太多的酒,肯定是看不清楚自己这边的动静,如果附近能找到一个洞……可这节骨眼上,哪来的时间再去找洞?王守仁一边动作飞快地脱下鞋子,取下丝巾,顺手放在江边的滩涂上,又拿起块石头,用力往水面上一砸。
  咕咚!
  求求老天爷保佑,让他们听到这个声音,不起疑心。这边王守仁蹲伏下来,尽量缩小目标,沿着滩涂泥地拼了命地掏洞,耳听得锦衣卫走上前来,要看个清楚,王守仁忙不迭地往个泥坑里一趴,也不顾屁股和两只光脚板还暴露在外边,乞求老天吧,都这时候了,老天不会看着硬是不管吧?
  锦衣卫走到江边,实际上跟趴伏在泥坑中的王守仁距离极近。这时候倘若光线不是太暗,就能够一眼看到王守仁那顾头不顾腚的狼狈模样。可是这时辰毕竟是大半夜了,月亮又被云影遮住,再加上沈玉和殷计这两个醉猫,一个劲儿地跟锦衣卫东拉西扯,竟然奇迹般地让王守仁逃了过去。
  听着四人走远了,王守仁不敢爬起来,害怕再遇到那两名锦衣卫,就弓着身子,沿着江边的滩涂,向下游方向用力地爬行奔走。可怜他那双从未吃过苦的白嫩脚,也不知被石子和蚌壳划出了多少伤口。
  一口气爬奔了大半夜,王守仁更加心慌,耳边总听到有人在后面疾追上来,凝神细听,却只是江涛激荡,风声回旋,原来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就见远方有一星孤零零的灯火。看到灯火,王守仁立即不由自主地奔了过去,到了近前,不敢靠近,趴伏在黑暗中窥视着。
  观察了好长时间,发现那艘船是江上的一户渔家。霎时间王守仁心中燃起了希望,只要搭上这条船,逃过江去,就再也不会碰到那两个锦衣卫了。
  正要登船呼救,王守仁忽然醒过神来了。不成,这半夜三更的,自己又是光着脚板,满身淤泥,一旦从黑暗中钻出来,船家多半会大呼救命。最大的可能,是他被船家打个半死,再押去报官。万一见到地方官,自己该怎么说?难道还能说皇帝派了锦衣卫来取他性命,可他非要和皇上较劲儿,竟然不肯死?
  一旦有人发现自己还活着,那就惨了,更多的锦衣卫肯定是络绎不绝而来,等到了下一次,哪还有活命的运气?
  把这层关节想明白之后,王守仁就死了心,自己在船只附近的地方,于滩涂上掏了个洞,钻进去躲避风寒。半夜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又几次被冻醒。绝望之下,忽然想到圣贤之路,天,这条圣贤之路也太难走了,难怪自打孔子以后,大家都不肯做这个圣贤,圣贤真不是人做的。
  就这样在瑟瑟颤抖之中,终于熬到了天亮。听到船家起来,往江边里倒污水的声音,王守仁急忙从泥洞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向船边走去:老人家,老人家救救我,我是……行路的客商,不幸遭遇到了劫匪,抢走了我的行李,我趁贼人不备,逃了出来,结果……一边儿说,一边儿紧张地盯着船家的脸色,准备稍有不对,就掉头狂奔。
  那船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诧异地打量着王守仁,半晌才道:瞧你模样,像是个读书人。
  然也然也!王守仁大喜,这船家好眼力,既然能够看出来他是个读书人,当然也就知道不是匪类,也就不会再扭他去报官。于是他急忙爬到船上:老人家,你行行好,能不能渡我过江?
  船家没吭声,转身从舱里拿出来一双草鞋,丢在王守仁的面前:把脚洗洗穿上吧,看你这模样,就没吃过这种苦。
  一边说,船家一边撑船离开岸边,徐徐地将船荡向江中。
  七日后,王守仁逃至江西广信府。
  瞎掰的专业境界
  到了广信府后,王守仁上了岸,把自己身上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全部卖掉,拿了这点儿钱,换了一条船,开往船山县,船行到半夜,王守仁的心里突然紧张起来,感觉到追杀的人就要赶到。他急急下船,又换了一条快船,这真是一条快船,疾行一日一夜,等船靠到岸上,王守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回答说是福建省的北界。
  眨眼工夫,就从杭州逃到了福建,这速度,连王守仁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认为是有神相助——亦疑非人力所及。
  但王守仁一上岸,就遇到一队警惕的巡逻官兵,上前拦住了他: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王守仁:我……这个这个,我是个商人,嘿嘿,嘿嘿嘿,做买卖的商人……
  巡逻兵厉喝一声:住嘴,你以为我们没见过商人长什么模样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老实说出来。否则的话,把你送去官府,到时候拿海捕文书一对,甭管你干下了多少案子,到了这里就算是到头了,你明白吗?
  王守仁叹息了一声,心说,看来,不使出我的拿手绝活,是不行的了!
  他的拿手绝活,是什么呢?
  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就见王守仁轻咳了一声,道:好眼力,好眼力,你们不愧是好眼力啊,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来历。哈哈哈,没错,我便是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在京城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啊,只因为一点儿小事儿惹到了当今天子,因而被天子拖出午门之外,按倒在地,剥了裤子暴打我的屁股。把我的屁股打烂之后,朝廷又将我贬官为贵州龙场驿丞。你们替我王守仁想想,从一个兵部主事贬到贵州龙场驿丞,这是多么丢面子的事情啊,更何况我王守仁才名满天下,岂能落到这个地步?然而我毕竟是获罪于朝廷,罪无可赦。所以我当时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圣恩,对不起朝廷,我我我我羞愧之下,“扑通”一声,投入钱塘江中自杀了。
  巡逻兵听得目瞪口呆:噢,你自杀了……那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东西是什么?是人还是鬼?
  王守仁不疾不徐地道:莫急莫急,你们听我说下去啊。却说一头扎入钱塘江后,只觉得冷水浸透了全身,那个不舒服啊,由不得拼命挣扎起来,正挣扎着,忽然之间好似一阵温暖的香风飘过,寒意顿时散去,我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轻飘飘地浮于水中,也不觉得憋气,居然能够呼吸自如。正当我诧异莫名的时候,前面突然来了一物,我定睛一看,吓得我差点儿大叫起来。你猜前面来的怪物是什么?那是一个人,却长了颗鱼头,但身上却穿着华丽的衣衫,还提着一盏灯笼。就在我目瞪口呆之时,那鱼头怪人已经飘到我的面前,口出人言,曰:王主事休要害怕,某乃巡江使者是也。只因我家龙王与你有三生之约,所以特意让我前来迎请。就请王主事移步,到龙宫中一叙……
  说王守仁瞎掰,并不是后人杜撰,而是王守仁自己承认的。他瞎掰的全部故事内容,不妨放在这里供大家参考:
  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
  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这段话乃王守仁自叙,《靖乱录》中有载。可知王守仁之瞎掰,可谓功力深厚,手法老到,技巧已经臻于化境。如这般奇谈,说出来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但王守仁最是善于瞎掰类似的故事,讲到最后还满脸天真地询问巡逻兵:……龙王请我吃饱喝足,送我出得龙宫。我随便找了条船,昨夜刚刚离开的钱塘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啊,离杭州远不远啊,应该不远吧?毕竟我才刚刚行船不及一日一夜……
  巡逻兵相信这个故事,正透着王守仁对人心世情的洞察。须知,古代人相信冥冥中自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主导并影响着这个世界。所以王守仁专门对巡逻兵讲这种故事,巡逻兵不敢不信,万一是真的,只怕海龙王随时找上门来,那后果可就太可怕了……于是巡逻兵急忙拿来酒肉,搬来小桌椅,请王守仁坐下开吃,那边早有人飞跑去向官府报告。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报告给领导才行。
  然而王守仁这时候却是最害怕见官,见了官,他还活着的消息就等于泄露了出去——实际上已经泄露了,他跟巡逻兵瞎掰了如此之久,岂有一个不泄露之理?但泄露给小兵没关系,倘若见了官,只怕是再也逃不掉了,肯定是被押回朝廷去……于是王守仁吃着吃着,趁巡逻兵不备,说了声:我去趟洗手间先……搁下酒肉,慢慢地走入黑暗之中,突然发足狂奔起来。
  食人无数的怪物
  有分教:圣贤之路太难行,满口瞎掰难为情。未卜先知屁股烂,低头咬牙往前冲。
  害怕巡逻兵再追上来,王守仁向着远离村庄灯火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一口气狂奔出三十余里,堪堪逃到一座古寺之前,这才一屁股坐倒在地,咻咻地喘息起来。
  和尚庙,到地方了。
  大明时代,举凡逃难之人,最终的归宿都是和尚庙。这是因为出家人是不问来历的,即便遇到有人纠缠追问,你也可以这样回答道:老衲自幼出家,时日长久,早已忘却父母姓名,阿弥陀佛……和尚这么个回答法,彰显佛法精深。但如果是普通老百姓,你硬说忘了自己爹妈是哪个,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投入佛祖的怀抱,从此不问世事。王守仁喘息方定,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走到寺门前,重重地敲门。
  敲了好半晌,才听到里边有个粗鲁的声音吼道: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佛爷睡觉了?再敲捏碎了你的骨头!
  这里边的和尚好凶!王守仁吐了吐舌头,用温和的口吻说道:烦请大师开一下门,路过之人,借宿一下。
  里边的声音吼叫道:本寺不收容外人,有本事去山神庙里睡去!
  山神庙?王守仁转目一看,果然发现距离这座寺庙不远,还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这正是:王圣贤风雪山神庙,鱼头怪再别钱塘江。既然那座正儿八经的寺庙不收留路过行客,看起来,今夜只能暂时在山神庙中休息一下了。
  王守仁转身向山神庙走去,到得门前,就感受到一股冷飕飕的阴寒之气,分明是座废庙,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而且这寒气还有点儿不对头,王守仁再拿鼻子嗅了嗅,嗅到了一股子臭味。
  是什么味道呢?莫非这庙里边儿有野兽?
  王守仁提心吊胆退开几步,捡起块石头,向庙里丢了进去。
  “砰”的一声响,除了石头滚落的声音,庙中别无声息。
  王守仁又丢了几块石头进去,仍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先在庙里四处检查一番,果然发现地面略显色重,依他在刑部断案的专业经验判断,这应该是鲜血浸入地面所造成的。
  这座庙,果然有问题!
  这下子王守仁心里害怕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专门在这座山神庙里害人呢?是野兽?是大蟒蛇?还是那座寺庙里的和尚干的?
  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头一桩事。于是王守仁仰头看了看山神庙的屋脊,又绕着山神庙转了一圈儿,终于找到了个略显低矮的地方,搬来几块儿石头,吃力地爬了上去。
  说老实话,山神庙的屋脊之上,绝对不如里边儿更舒服,至少那凛冽的山风,呼啸而来,就吹得王守仁浑身颤抖。可再颤抖,也比丢了老命强。他就这样双臂环抱着身体,蜷缩在屋顶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那食人无数的怪物出来。终于等到了下半夜,就听风声大起,能够明显嗅到强风挟来的腐臭气息。
  这味道让王守仁猛然醒悟,惊叫一声:我道是什么怪物,原来是老虎!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史书上记载说,这座山神庙,年久失修,人烟绝灭,结果就被山里的老虎相中了,选择这里当做自己的窝。近在咫尺的寺僧知道这一切,就故意立下寺规,禁止过往客人入住自己的寺院,迫使行客睡到老虎窝里去,等到了深夜,老虎欢跳而来,将山神庙中的行客吧唧吧唧吃掉,打几个饱嗝儿,扬长而去。
  而等天明之后呢,寺僧再拎着铁棍出来,到山神庙里,把被老虎吃掉的客人的行李包裹,金银细软通通收归己有。实际上这是寺僧与老虎双方合作分赃,老虎负责吃人肉,而寺僧负责替老虎清扫残痕,避免新来的客人发现痕迹,以便让新来的客人不虞有此,也住进虎穴中,从而将寺僧与老虎的合作顺利进行下去。
  人与老虎之间能够达成如此默契的合作,这表明了老虎是有人性的,同时也表明了人是有兽性的。
  而王守仁,他显然是知道人之所以成为人,正是因为兽性未脱。
  正因为人性的黑恶一面,比之于兽性更不堪,所以人类社会才会有如此之多的苦难。同样的,正因为人性中的光明一面,已经接近了佛家的圣灵,所以人类才演绎出了绚丽无比的文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念之差即成魔,一念之差即成佛。佛性与魔性并无交界,更无距离。所谓的圣贤之路,就是让你的心,永远沉浸在善的境界之中,再也不受到恶的袭扰。
  每个人都可以鹦鹉学舌地说:我心即佛,佛在我心——但你心中的魔性未除,兽性未除,那么你最终得到的,就是禽兽不如的糟糕境地。
  确信这一夜的经历,对于王守仁的圣贤之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正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提出“美德即知识”一样,王守仁最终也提出了他的“致良知”学说。二者殊途同归,相互印证,都是为了去除人心中的魔性、兽性、邪性以及其他种种污杂之物,永远停留在善与圣洁之中。
  但是在当时,王守仁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恐惧与寒冷,必然降低他大脑的运行效率。这时候他的大脑思维,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滑行,无法进行理性的逻辑思考。
  所以,他在讲述这段事情的时候,又犯了爱编瞎话的老毛病。非但没有说出他躲到屋脊上的事情,反而尽情演绎,导致漏洞百出:
  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
  这叙述中,王守仁真诚地说:我真的没有爬到屋脊上,我爬那么高干什么?我就睡在了庙里的香案下,因为过度疲劳,睡得死沉死沉,根本不知道寺庙外来了一大群老虎啊,在野庙外张牙舞爪,吼叫个不停……
  哪怕你是圣贤,一旦犯了编瞎话的毛病,就会顾头不顾腚,露出破绽来。王守仁硬说他天命攸归,老虎竟然不敢入内——那怎么在京城之时,午门之前,几个太监就可以扒了他的裤子,拿刑杖照他的屁股噼啪噼啪暴打呢?
  天生王阳明,镇得住老虎,却镇不住太监,这圣人未免太差劲儿了。
  此外,古有一山不容二虎之说,王守仁却说野庙外来了一大群老虎,拜托,老虎这种动物食量超大,一只老虎就需要方圆两公里的食草动物来喂养,所以老虎才从不成群,一旦成了群,那得需要多少食物?自然界的生物链局限了老虎的数量,这是王守仁所没有想到的。
  说到底,王守仁错就错在只格过竹子,没有格过老虎——但他马上就会格的,这事我们有证据。
  老虎害怕什么
  那一夜,想来老虎没少做努力,想要扑到屋脊上,逮住王守仁饱餐一顿。但最终,老虎发现这个努力是徒劳无功的,临天明之前,只好悲愤地吼叫着,扭头回到深山里去了。
  还是逮只野兔吃吧。当时老虎肯定是这么想:人这玩意儿肉酸得硌牙,还爬那么老高,真以为谁稀罕你呀!
  老虎愤然离开,王守仁也不敢下来,他只是紧张地盯着寺庙方向,直到看到寺庙的门一开,他这才立即跳下来,飞钻到山神庙里,哧溜一声,滑入到香案之下,眼睛刚刚闭上,就累得呼呼睡了过去。
  寺僧敢出来,就说明这一带已经安全了。紧张恐惧的心情一去,浮上来的就是噬骨的疲劳。所以王守仁这一觉,虽然时间短,睡眠质量却是极佳,寺僧拿铁杖捅了他好几下,他也不知晓,仍然是大睡如故。直到寺僧不耐烦了,用铁杖敲了敲他的胫骨,这地方有麻筋,疼得王守仁“哇呜”一声,睁开了眼睛。
  寺僧大惊:你你你……怎么是个活人?
  王守仁这时候脑子已经恢复了清醒,遂笑道:是个活人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你还希望我是个死人,到时候你吃官司吗?
  寺僧却万难置信:可是昨夜……你没有听到老虎进来吗?
  老虎?王守仁笑道:对对对,你一说这事儿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庙外边来了好多的老虎,好家伙,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把这座破庙围得水泄不通啊。当时我吓坏了,这么多的老虎光临,我岂有活命之理?肯定是要葬身虎腹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寺僧直眉瞪眼地问道。
  王守仁搔了搔头皮,诧异地道:你说这事儿,我也是觉得特别奇怪。昨天夜里,那成群的老虎聚集在门外,又吼又叫,又蹦又跳,可是却一只也不敢进来,好像这山神庙中,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一样。会是什么东西呢,嗯,你说它们到底害怕什么东西呢?
  一边儿说,王守仁一边儿扭动身体,摆出一副认真寻找的样子,那满脸的困惑,似乎他找不到让老虎害怕的东西,就绝不肯罢休。寺僧却越看他越是害怕,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说道:你这个客人,真是怪,怪透了。以前的客人,都被老虎吃掉了,可是轮到你,老虎却不敢进来……你不会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吧?
  我?天上的星宿?王守仁先是满脸诧异,旋即正色道:开玩笑,你这个秃驴,我可告诉你,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乱说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不仅要负法律责任,而且要负政治责任……
  王守仁越是不承认,寺僧就越是认为他不是凡夫俗子,当即躬身:若客人不嫌弃的话,就请客人到小寺用餐吧。
  王守仁假装犹豫:要去吗?就不用了吧,你们寺庙向来不招待外人的……
  寺僧连连赔罪:寺中是有这样的规矩,但那都是对别的客人而言。像您这样的不凡之辈,能够到小寺观光,正所谓蓬荜生辉,小僧脸上也有光啊。
  好说歹说,寺僧将不情不愿的王守仁请到了寺庙里。进了寺庙,王守仁在寺僧的带领下行走侧殿,正要往里走,这时候侧殿突然走出来一个人,说道:
  王守仁,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了。
  王守仁诧异地扭头一看,失惊之下,差点儿没有跌坐地上。
  要知道那人是谁,有分教:江湖诡谲骗中骗,圣贤之路难上难。美德智慧致良知,全凭瞎扯渡难关。二十年前的一桩旧骗局,到得这寺院却弄假成真,这离奇的世事,让王守仁的思维突飞猛进,向着圣贤的境界急速前进。
  人与兽的亲密合作
  王守仁在寺庙中遇到的,是一个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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