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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持人物琐忆》作者:陈巨来 全本

陈巨来(现代)
  安持人物琐忆
  陈巨来著 孙君辉编
  上海书画出版社
  内容简介
  《安持人物琐忆》从头到尾,写的都是现代著名篆刻家陈巨来先生熟悉的书画场中人物故事,大多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风云人物,有名公巨卿,如张大千、吴待秋、冯超然、吴湖帆辈,也有一代名女人如周炼霞、陆小曼等。陈巨来的外孙孙君辉在后记中说,“在他的笔下以白描式手法把每个人物描绘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读来令人拍案叫绝。”   《安持人物琐忆》里的掌故八卦言辞幽默,文言白话相间,不讲章法,信笔写来,几可称作是新版的“世说新语”,有些人和事,简直是对传统认知的颠覆。
  作者简介
  陈巨来(1904-1984),原名斝,字巨来,后以字行,号墒斋,别署安持,安持老人、牟道人、石鹤居士,斋名安持精舍,浙江平湖乍浦镇人。寓居上海人。陈巨来篆刻艺术蜚声海内外,作品得到金石收藏家的珍视。又为诗人,并擅书法,曾任上海中国画院画师、西泠印社社员、上海书法篆刻研究会会员。1980年9月,被聘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他与许多文人雅士都有深交,如吴湖帆、张大千、溥儒、冯超然、谢稚柳等。
  目录
  西山逸士   吴昌硕轶事   吴湖帆轶事   赵叔孺先生轶事   记大风堂事   吴待秋与冯超然   记费龙丁与陈半丁   记钱瘦铁、陶寿伯、顿立夫   记丰子恺   陆小曼   记庞左玉与陈小翠   记螺川事   记宋守玉   袁寒云轶事   记梁众异   记赵叔雍   王湘绮·章太炎·马通伯   吴棠和吴永(附记朱疆邨一二事)   记况公一二事   记张鲁庵   记陈蒙安   记陈病树   记夏剑丞与周梅泉   记蒋密韵后人   记杨云史   记弹词艺人黄异庵   记十大狂人事   记造假三奇人   记同行嫉妒之种种笑话   记几个纨绔荒唐子   记所见的几个名票友   润例、诊金之种种怪现状   几个旧友   李烈钧与华夫人   记程潜与杨虎   记太极形意八卦三个内家拳事   报应   后记
  陈巨来与《安持人物琐忆》
  □ 张咏
  《万象》杂志自一九九九年的第一卷第四期上,开始刊载陈巨来先生的《安持人物琐忆》,读来非常有趣,几可称作是新版的《世说新语》。
  陈巨来1905年生于浙江平湖,原名斝,字巨来,别署安持老人。他的声名,多半源于他那雍容华贵、严谨工稳的篆刻技法,尤其是元朱文印,为乃师赵时棡称许为“篆书醇雅,刻印浑巨,元朱文为近代第一”,是赵氏最为得意之门生。张大千、吴湖帆等人用印,出于陈手者甚多。著有《安持精舍印话》二卷及《安持精舍印存》。
  《安持人物琐忆》,让我们见识了陈巨来除印艺之外的文字风采。缘于处在书画场中,他所交接的也多是彼时圈中的名公巨卿,内中红颜也不乏其人,譬如张大千、吴待秋、冯超然、周炼霞、庞左玉、陈小翠以及袁寒云等四大票友、冒效鲁等十大狂人诸位。“琐忆”中所谈及的多是人家的日常琐碎事体,诸如周炼霞行为不羁自云有面首十人、庞左玉气量偏狭好吃醋、陈小翠作诗喜抄古人旧句、张大千待友至厚却极为好色等等。在“琐忆”中,陈氏乐于挖掘彼时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并以之为消遣的谈资笑料,给人的感觉像个老顽童,老辈风流。
  在陈巨来所记的十大狂人中,徐邦达先生为殿后者。这位现今书画鉴藏界的泰山北斗式人物,印象中时常身着一白袷长裳,执一长杖踽步行来,有若游天之云鹤。而在陈的笔下则摇身一变,回复到了青少年时期,其中记载徐的前朝遗事颇可一读:“邦达自小即以东涂西抹,学画为乐。……时邦达只十二岁,一见余即探怀出名刺一纸,视之,徐荃,邦达也。老三老四地与余连称久仰久仰,余为之竟瞠目不知所对了。余戏询之曰:尊名荃,与邦达,有何关系?他云:我要合黄荃与董邦达为一人呀。余云真乃雄心壮志,可嘉可嘉。但只觉好笑不已耳。”这段描绘得着实风趣,刻画出了徐邦达的少年老成和嬉笑姿态。
  陈巨来作文的手法,可称独特。他善谈掌故、言辞幽默,古雅之文风时见,俚词俗语亦间或有之,是见性见情之作。但他对于文章法式似乎并不讲究,多不假思索信手写来,很多内容太过琐碎,读多了难免有唠叨之嫌。据周黎庵先生说,《安持人物琐忆》全文均为蝇头小字,不但通篇没有标点、没有划分段落,连最起码的标题也阙如,最终有劳编者为之附加。尽管如此,由于所谈事情毕竟发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由于光阴的流转而显得别有韵味,我等晚辈读来,真有些“闻听白头宫女细说天宝遗事”的感觉。
  想像中的陈巨来,既然所刻印章珠圆玉润,窈窕可观,则其人当是有如玉树临风、隽逸倜傥的,但据说他身材短小、面庞尖削,脸色煞白而体不胜衣,脖颈间居然没有喉结,说话的声音却高而亢,未免有些令人失望。说句题外话,这一点似乎与遐庵叶恭绰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叶氏身材也极为短小,但他每当挥毫濡墨之际,则必书擘窠大字,力大无比也。
  解放后,陈巨来任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上海市文史馆馆员。除了当行本色篆刻之外,他的书法和绘事也颇可叹赏。对于演剧唱戏,他亦是行家里手,于京昆二剧之戏中三昧多有体察,和当时的演艺界名流袁寒云、张伯驹、俞振飞等多有交接,这一点,在《记所见的几个名票友》中记述周详。
  前几天翻看周黎庵先生所著《向晚漫笔》,《陈巨来与浙派篆刻家》一文中语及陈巨来之佚事,提到《安持人物琐忆》的最初稿本是陈巨来亲手交给施蛰存的,其时陈施二人一同关押牛棚之中为难友,陈惟恐来日无多,便将此稿托付施,殷嘱倘有机缘一定为他出版。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周黎庵往施蛰存处谈天,恰恰谈到陈巨来,因周黎庵当时在上海古籍社工作,施蛰存便将陈之所托转托于周。周先生见文稿内容虽大有兴味,但恐怕出版社不愿承担,也就搁置下来。九十年代初期,辽宁《万象》创刊,向周征稿,周忆及尚有陈之《安持人物琐忆》可堪刊用,也便作了顺水人情。陈巨来此稿,由其本人,到施蛰存,到周黎庵,到《万象》编者,过了三道关方得剞劂广布,足见其出世之不易也,可叹也夫!
  《安持人物琐忆》的面世,引领我们见识了当时的种种人物形态,读罢几欲满浮一大白。前几天有朋友询问“琐忆”是否已结集出版,他也很想购藏后细细品读。不知道可有好事者来做成这一桩好事?
  目录
  西山逸士 吴昌硕轶事
  吴湖帆轶事^11
  赵叔孺先生轶事^21
  记大风堂事^31
  吴待秋与冯超然^47
  记费龙丁与陈半丁^53
  记钱瘦铁、陶寿伯、顿立夫^55
  记丰子恺^59
  陆小曼^63
  记庞左玉与陈小翠^73
  记螺川事^79
  记宋守玉^89
  袁寒云轶事^95
  记梁众异^111
  记赵叔雍^117
  王湘绮^章太炎^马通伯^121
  吴棠和吴永(附记朱彊邨一二事〉^125
  记况公一二事^129
  记张鲁庵^133
  记陈蒙安^137
  记陈病树^141
  记夏剑丞与周梅泉^144
  记蒋密韵后人^147
  记杨云史^168
  记弹词艺人黄异庵^172
  记十大狂人事^176
  记造假三奇人^189
  记同行嫉妒之种种笑话^196
  记几个纨绔荒唐子^201 记所见的几个名票友^……208
  润例、诊金之种种怪现状^216
  几个旧友^222
  李烈钧与华夫人^225
  记程潜与杨虎^228
  记太极形意八卦三个内家拳事^241
  报应^257
  后记
  265
  西山逸士
  溥儒,字心畲,自号西山逸士,斋名寒玉堂。清宗室也,道光帝之曾孙,恭亲 王奕诉之孙也。善书,擅画,其袓父收藏多精品,皆传于溥,加以专心研摹,故能 成为一代大家,称之无愧也。少时曾留学德国,自谓所学一无所用,故人民国 后,即以鬻书画自食其力矣。民初时人尚慕清贵,故所人颇丰。恭邸易主后,乃 迁居于北京西山,西山逸士之号,盖自此始也。时蜀人张大千亦侨寓西山,与溥 为比邻,遂朝夕过从,成莫逆焉。心畲楷书似成亲王而参之以《圭峰碑》,为大千 所钦服,故大风堂每得名画,书额题字均求溥氏所写也。而溥画每多倩大千合 作,于是“南张北溥”之名,盛传于遐迩。
  抗战胜利之初,大千自蜀来沪开画展,嗣即至北京(时尚称北平〉,归时携溥 书画数件,出以见示。余只对其楷书佩服之至,于其画则未敢恭维也。大千谓 余曰:“溥氏制画,可与湖帆并美齐肩,为吾所生平最佩服者。吴、溥二人之外, 半个是谢稚柳矣。”当时余犹未敢深信之也。四六年冬(或四七年春,忘矣〉,溥 氏与齐白石同时南来,同寄寓杨啸天之兴中学会中,余以杨氏之介始与溥氏相 识。当时所给我印象甚佳,觉其人恂恂如也,毫无逊清宗室虚架子,又无书画名 家之习气,所谓像一个读书人样子,谈话亦至谦虚。不久,蒋帮强之为伪国大代 表。及伪选幵始前夕,溥竟溜避杭州,遁而不出了。其间数以书来,嘱余刻印, 并写二篇游记,及赐作余印集序文一篇,均小楷也。后竟以溥所自撰其夫人之 墓志铭一篇,亦并以相贻,且曰:今世永无刊石希望矣,故用以奉贻作一纪念 云云。
  及解放后,溥乃来沪,初寓新亚饭店,后迁铜仁路北京西路口,与余邻近,遂 朝夕相晤。据其告余円:陈毅市长曾以车迎之市府,告之曰:中央最高首长知先 生虽为伪国大代表,未受丝毫贿赂,且未投一票,隐居西湖,人格可嘉,所以现在 要请你重返北京,为人民服务,担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之职。一俟你到京之后, 所有封存西山你家之物件,当即启封发还可也。吾是坚辞未允也。及居北京西
  西山逸士 I
  路公寓时,余又亲见当时副市长潘汉年三次以函召之,敦促不已。溥乃告臼:北 返是可以,但副院长决不接受,如能做一个大学助教,至多讲师,副教授不能接 受,如蒙照准,则全家车费,吾当幵一展览会,以书画出售所得,可以自理,无需 政府资助也。潘氏允准了,但云讲师太谦虚了吧。事已说定。溥亦由当时荣宝 斋笺纸店为之幵一画展,所得尚丰,将成行矣。突有北方来人告之曰:徐悲鸿知 你将回京了。悲鸿在外声言,必须把你大斗打倒,方称其愿云云。徐画,溥所鄙 视也,故欲趁此机会辱之耳。溥闻后,遂改北上为南翔矣。中秋前后携妾及一 子,一去不返了。
  当六七月之间,余乃发觉其作画太不经意,而且必一画如需设色者,辄嘱其 妾或杭州回来之新学生随意洒染,以致精神毫无,而尚怡怡然。溥为人至爽而 诚笃,与湖帆等迥然不同也,但因出身关系,对人情世故,往往不周也。在此二 月中,溥嘱余刻者,达三十余方之多。以前所用印均为王福庵之作,至是时悉为 被渠磨去了。一日有顿立夫(原为福庵拉车夫,后王收为弟子,印神似王也〉由 荣宝斋经理梁子衡携之晋见,并赠印二方求正。溥略—展视,即随手付余,笑笑 曰:“正缺石头,请你刻吧。”余见顿方在座,婉告之曰:“这刻得很好,可留用也。” 溥曰:“你不磨,吾磨。”言时即就砚砖上磨去了。可怜连刻的什么字,他都未见 也。梁大窘,顿立起即去了,溥若无事坦然也。又一日,吴仲坰以手集古人印拓 —册呈之,溥又略一翻阅,即随手给余曰广送你吧。”余曰广吴先生拓得精极的, 我不能要的。”溥曰广你不要?”即向字纸篓中一丢了事,使吴大窘而去,溥自若 也。在临去之上一夕,溥整理行装,见桌上有郎静山为其所摄半身坐像〈十二英 寸)三纸,至为肃穆,溥乂向废纸堆中丟去,余乃索回珍藏,今只存其一矣。以匕 三事,均溥为人太率真之处也。
  溥勤于画,每日总手不停挥,常常画成即赠予余。余私衷不赏其草草之作, 辄婉辞谓之曰:“公画太名贵,设色者可易米度日,吾不敢受也。书法多赐,则幸 甚矣。”嗣后,凡有所求,无一不立挥而成,计多精品也。溥食量之大,至足为人 所惊,食蟹三十个尚不饱也。食油条后,不洗手,即画了,往往油迹满纸。余每 求画(指明墨笔)求书之前,辄以洗脸盆肥皂手巾奉之,求先洗盥。他认为余对 之恭敬,辄下座拱手以谢。此亦一佳话也。今口思之,为之低徊不已也。
  当其初抵上海时,大千正来沪,曾设宴款待之,同座者只李氏兄妹、湖帆、子
  深及余也。当时溥只对湖帆及余二人娓娓清谈不已。子深当时携笔、砚、纸、 色,求一合作书画,张、旲、溥三公竟无一动笔者也。事后,大千笑谓余曰广巨 来,你要心畲书画,是大有可能了,伹是你要当心他的如夫人呀。吾在北京时, 常常见到溥氏如有友人过访,谈得高兴时,即挥写书画以赠。他的如夫人总像 三国时刘表夫人蔡氏,在屏后窃听,如见友人有携画而去者,她辄自后门而出, 追而问之:‘先生,你手中二爷的画,付过润资吧。,答是送的呀,即向索回,曰: ‘那不兴,拿润资来取画。”’大千云广你要当心被她所夺啊。”后与之朝夕畅谈 时,觉其如夫人殊与大千所谈不同也,她不但不歧视余,且曾捡出溥自藏小尺 (册)页等见贻也。犹忆在他们临行前一夕,余忽忆起大千曾以精品《岷江晚霭 图》手卷一事见贻,尚无引首书者,以告溥氏。溥氏谓何不早拿来写之,今砚笔 等等均装人包内了,奈何奈何。其如夫人谓余曰:“放心,吾立刻可拆包裹拿出 来,放在此,你明晨拉住二爷写可也。”当时即以大汉砖砚一、大小笔各一、印一, 陈诸桌上矣。其时溥忽嘱并以自己数十张得意之作供余欣赏。余至此际方才 读到了真正溥画了,山水、花鸟、水族、人物,无一不备,精美莫与之伦,视大千、 湖帆有过之无不及也。余惊询之曰广溥先生,今天方获睹大作如此之美,外面 如何与此不一样耶? ”溥笑曰:“吾每写有得意之作,总自留聊一自娱耳。”余至其 时方信大千之言不谬也。次晨即为余以正楷写了引首,并题跋一段,誉大千此 画似高房山云〈房字似有误,同音耳〉。
  余与溥获交只二月余,觉生平所友者,惟其为最真诚、最坦率,惜缘分至短, 为之永铭五衷而已。后据徐伯郊(博物馆长森玉之子〉云:溥氏曾至法国多时, 以不善应付,几至无以为生,乃告急于大千。大千汇以美金五千元,始获回至台 湾。又以不肯为官,落落寡合,以致患鼻癌逝世了。当其死时,大千正游历巴 黎,法总统戴高乐为大千摄制纪录片,放映于世界各同。香港报刊上一日间载 二消息:一为溥心畲惨死台湾,一为张大千遨游巴黎云云。此亦伯郊来申时所 谈也。
  溥氏与余每谈及当年清宫琐事,祖宗家法,常慨然曰:做皇帝不自由,做亲 王更不如老百姓也,连着衣服亦无自主之权云云。暇当专写记之。
  安持人物琐忆 6
  吴昌硕轶事
  昌老名俊卿,字仓石,号缶庐,又号苦铁,晚岁始更名昌硕。浙江安吉县人, 生于清咸丰甲辰年。在太平天国时,全家离乡,据云其母及妻均死于乱离之中。 壮岁进学之后,至苏州做盐大使小官,曾任安东知县,只一月即免职。甲午之 后,吴大澂革职回吴门,昌老即在其家作清客,时昌老刻印已自成一家面目矣 〈他早年刻印专学旲让之,幵始亦为西泠奚、黄一路人手,篆书学杨沂孙,行楷学 黄小松,醇雅异常,与晚年之剑拔弩张迥乎不同也〉。昌老性喜以刀乱刻,憲斋 书室中红木紫檀几桌上刻遍了石鼓文,故为窓斋所不乐,未久即去大通做朱子 涵盐署中幕僚矣。渠主吴家时,仅命其刻“二十八将军印斋”一印,昌老刻边款 只“俊卿制”三字,但此印之佳为其生平所仅见之作,殆所谓显显本领邪?
  据闻昌老少时,深受杨见山(岘)之指授与提挈,故虽至晚年,犹复誉之不 置。入民国后,以王一亭(日本人所设洋行之买办,商人而兼画家者)努力向日 人介绍作书、作画、刻印,声名之盛,一时无两。而其见人谦谦然一似平日,毫无 自高自大之态,尤足令人钦佩。
  余于二十岁(甲子〉与况氏订婚后,即由先外舅蕙风先生率领时诣缶庐进 谒,其时渠巳八卄一岁矣。余正在学习篆刻,初从叔师只半年,自知太幼稚,因 先君见谕云:先四伯父昔年亦为苏州小官,与昌老至好,且订金兰为盟,故余以 所作印存汇订一册,恭敬呈求匿谬。乃渠一手接了印册,只见封面,未阅内容, 即连连说道广好极了,好极了,佩服佩服。”余对之深为不满。第二次又诣缶庐, 携了当年四伯父求他与蒲作英合作兰石折扇一柄,巧的是题款为蒲氏所书,昌 老只钤一章。余以扇呈阅,他看后又大赞不已。余笑谓之曰:“老伯也画的呀。” 他只笑笑说广啊,不记得了。”余又指先四伯父渔门上款,询之曰广这是我四伯 父,还记得否?”昌老乃改容相对,复取余所刻印拓细阅,阅后仍叫我“巨翁”:“你 刻的印,道路走对的,初学极应该专攻汉印工正一派,我早年也是从工稳浙派人 手的,三十以后方才敢自行改样子,现在外面的少年一开始即摹仿我的一路,不
  吴昌硕轶事7
  从根本着手,完全变成了 ‘牛鬼蛇神’(这四个字,余在二十岁时即有深刻体会 了〉。巨翁,你千万不要学我啊。”又对我说:“刻印与写字写画不同,是等于唱花 旦。”说后,又看看余只二十岁,似悔失言,又补充说:巨翁巨翁,你不可误会,我 是比喻,刻印要靠目力腕力,卖一个年轻,老了就退化了,五十五岁之后,是一个 关,我过了这关,即日渐退步,六十五以后,大部为徐星州等学生代笔了,现在我 书画上所钤诸印,已一蚀再蚀,都已为儿子学生等加深摹刻的了。”其时余又请 求刀法,有无多式多样,是否握刀必须似握笔,刻石似作书?昌老云:“我只晓得 用劲刻,种种刀法方式,没有的。”余更求渠以如何奏刀方式见教,他遂立即出一 石,刻了数刀,并刻了“缶老”边款二字。余视之与叔师无异,也是横执刀,刻时 从右而左的。他是晚虽“巨翁”不绝于口,但所说、所示范,无一不诚恳异常,弥 可感也。
  昌老人极矮小,至死八十四岁,头上仍盘一小髢,似道士一般,无须,故有 “无须道人”一印。初一见面,几与老尼姑无异,耳聋,但有时其子女细声谈论老 人贪吃零食等等,渠必声辩不认多吃。故有人云他的聋是做作云云。朱丈与之 为湖州同乡,故交谊与之最深。他晚年如有人请吃酒席,必请必到,到必大吃不 已,回家时患胃痛,所以丈特集成语一联赠之曰:“老子不为陈列品,聋丞敢忘太 平年。”岁乙丑,沪上一小报,名曰《大报》,主人为清末癸卯举人步林屋(名翔,河 南人,袁世凯之秘书〕,凡上海唱旦女伶、北京来申之青年男女伶人,无一不拜之 为寄父。余其时常至其报室请益,故凡属名女伶几无一不相熟者,都为步君所 介也。昌老听京剧,因之与步君成至好。先外舅与朱丈,亦因步作诗甚佳,所以 时时会晤。其时大世界大剧场有小女伶名潘雪艳者,面貌娟秀,一无伶人习气, 吴、况、朱三公群相赞美,步君遂提议拜三公为寄父,三公一致同意。乃由步君 设席于先外舅家中,宾朋满座,朱丈端肃如恒,昌老与先外舅,欣乐高兴,一洗平 日道貌岸然之态矣。昌老在家已预制七古一首纪此盛况,惜未抄存,久已忘了, 仅忆及最后一句云:“向隅剩有刘大麻。”盖是口有刘山农(当时书家)在座,未得 为寄父之一,故昌老以此红之耳。是夕先外舅在席上撰联二幅,一交昌老,一付 丈,嘱分别书之,以作见面之礼。先外舅又特提出求昌老需作行草书之。殊不 知昌老生平从不作行书联者,故第三日写就送来仍为篆书,先外舅竟大怒,认为 昌老违背其意,失了面子,谓丈及余云:“昌硕倚老卖老,丢我脸,我与之从此死
  不见面矣。”丈以谓一时意见,日后当可忘之,故一笑置之。孰料先外舅遂绝迹 不至吴家了。后丈与余谈及此时,为之长叹不已。隔三年,昌老亦逝世矣。昌 老至死时,尚未知先外舅巳与之绝交了。
  昌老在七十前,曾纳一妾,未二年,即跟人不别而行,昌老念念不已,后自作 解嘲,笑谓先外舅曰:“吾情深,她一往。”殊觉风趣也。昌老昔年所云刻印五十 五至六斤是一个关,余初不信其说,洎乎今日,深有此体会。老人之言,不吾 欺也。
  又,昌老涵养功夫之深,为任何人所不及。据先外舅告余云:某日有一估人 出示一幅渠落款所画之花卉,其实乃赝品也,最可笑款书为“安杏吴昌硕”。乃 昌老一经展视,即说:“是我画的。”估人满意而去后,在座某君问之曰:“昌老, ‘安吉’写成‘安杏,,难道是真的?”昌老笑笑云:我老了,笔误也。”某君行后,昌 老谓先外舅云:“我也明知其伪,但估人恃贩卖为生,如说穿了,使他蚀本了,认 承真的,使他可以脱手,赚几元钞票养家活口。我外间假书画何止这一幅,多这 一张,于我无损,于他有益,何乐不为邪?”此事在任何人当之,必无此宽容也。
  昌老只擅仿李复堂、赵沩叔一路花卉,山水非其所长,凡有人强求者,辄嘱 吴待秋代笔交卷了。丁卯年逝世前,商君笙伯〈言志)自绍兴家乡携来名产麻酥 糖十包赠之。其子东迈仅予以一包,其余全藏去,不料被老人所看到了。人夜 又私自起床,取食二包,竟梗在胃中,无法消化,遂致不起。老人好吃,殆成常 例,赵叔师晚年因在婿家,连食四喜肉多块,以致成肺炎而死,真无独有偶也。
  昌老擅作诗,惜所学者,为清代名家钱石一路耳。渠写成后,晚年必求先外 舅指正,上款总是称吾师,内弟处所藏至多也。
  吴昌硕轶事9
  吴口硕为《二十八将军印谱》所刻印龟
  吴湖帆轶事
  吴湖帆原名冀燕,又名万,字递骏,三十后始更名湖帆,号丑鎵,以藏隋《常 丑奴墓志》宋拓本故以为号,又藏宋拓欧书《化度寺》、《虞恭公》等四碑,自署曰 “四欧堂”。生二子二女,各名之曰孟欧、述欧……云。祖父即清著名金石收藏 家吴憲斋(大澂〉。其本生祖名大根,甲午年憲斋以书生而与日本战,致丧师辱 国,湖南巡抚被革职,回吴门,时湖帆适生,遂承继为窸斋之孙矣〔其父讷士,未 承继,仍为侄也八其外袓乃川沙金石名家沈树镛(韵初、其岳父潘仲午,清尚 书潘袓荫(伯寅〉之胞弟也。妻名树春,字静淑,四十后亦擅画花卉,神似清女画 家陈书南楼老人。岁辛酉,静淑女史卅生日,仲午先生以家藏宋版宋器之所作 《梅花喜神谱》二册赐之,湖帆遂又署其斋曰“梅景书屋”矣。
  吴、潘、沈三氏均为当时之著名收藏家,故湖帆从小即耳闻目染无一而非书 画金石,基础既深,加之以力学不怠,故其成就,自非余子可及矣。又性格高傲, 目中无人,盖环境使然也。其少时陆廉夫(恢)尝为憲斋门客,湖帆可能得其启 蒙,但渠深讳之。甲子始迁居沪上嵩山路八十八号,与当时名画家冯超然(迥) 为比邻,冯长于吴十二岁,二人至相契,朝夕不离。是岁吴定润例,价奇昂,每尺 卅元,扇同之。乙丑冬日,余在叔师(赵叔孺)案头获睹其润例,认为从未见过。 叔师谓余曰广此人乃憲斋之孙,画山水超过其祖也。”余闻之印象颇深。及丙寅 五月四日晨十时,余至赵师处,先见弄口停一黄色汽车,及至书房,忽睹一位年 轻而已留胡须之怪客,身穿马褂,头戴珊瑚小顶之帽,高谈阔论,称叔师则甚恭 敬,曰太世叔不已。叔师对之谦逊有愈于众。余私自询叔师长子益予,问里面 这人做什么的。益兄谓我亦从未见过,大约是做文明戏的吧。谈至十二时,叔 师留之午饭。饭后渠出示《常丑奴墓志》,求师审定。余在旁侍观,见渠自跋题 名,始知此公即叔师所心折之吴湖帆也。首页钤一印,白文“丑鎵”二字,既似吴 让之之柔,复有黄牧甫之挺。叔师询之,此何人所作,吴云自己刻的。余对之大 为佩服。但渠对余,侧目而视,不屑一顾。余亦不愿求师作介绍也。后师亦取
  吴湖帆轶事II
  一本旧拓《云摩碑》请其赏鉴。渠亦恭维敷衍。其时渠忽发现碑拓后页钤有一 白文印“叔孺得意”一方(此印乃乙丑年师以《双虞壶斋印谱》中“叔得意印”回文 印,命余将“印”字改成“孺”字而成者,余以孺字配得至妥,故宛然汉印矣〉,大加 赞美,顾谓叔师曰广太世叔,你刻这印,太好了 !”叔师笑渭:不是我刻的。”吴问 啥人刻的,师乃指余日:“这是我学生,是他刻的。”斯时焉,吴以惊奇之面目询余 姓名,大为恭维,与前二三小时之湖帆,判若二人了。他谓余曰:“你印真好,神 似汪尹子。你见过汪作否?我藏有《汪尹子印存》十二册之多,可以供你作参考 的。”当时余只廿二岁,对汪尹子尚茫然不知也。承师见谕云广汪名南,为清初 徽派大名家,与程穆倩、巴隽堂(慰祖〉齐名者也。吴先生有此珍藏,大可求之一 观也。”当时吴即起立谓余曰:“我们去吧,到我家中看印谱去。”临行与叔师约 定,次日求师为之介绍去访罗振玉,求题四部宋拓欧碑。当时余至其家,吴云夫 人方回苏州去了。故即请余登楼径至卧室,旋即检出汪谱见示。余爱不忍释, 吴云:可带回去详看。”余云广希望借一星期如何。”他云广一年两年尽不妨 也。”(后七年始还之)余生平治印,白文工稳一路全从此出,故佘于吴氏,相交数 十年,中间虽与之有数度嫌隙,渠总自认偏信谗言,吾亦回顾当时恩惠,感情如 恒矣。次日为端午节,吴复以车迎我往接叔师同访罗叔言。出罗宅后,三人同 至当时“一枝香”菜社进餐,又复介余至比邻冯超然家聚谈,复一印嘱刻。余志 为仿汪作归之,吴氏又以拙作求王栩缘(同愈〉太史审定。王老告之曰:“此生刻 印,二十年后为三百年来第一人矣。”吴氏嗣即介余晋谒,王老尽出所有印章,仅 留数枚,余悉磨去命余重刻之。湖帆原来所用之印,均为赵古泥、王小侯之作, 亦一例废置,且笑谓余曰:“我自己从此不刻了,让你一人了。昔恽南田见王石 谷山水后,遂专事花卉。吾学恽也。”终湖帆一世,所用印一百余方,盖完全为余 一人所作者(只余被遣淮南后,有“淮海草堂”与“吴带当风”二印为他人所作 耳〉。吴氏最不喜缶老之印,尤讥其所作石鼓文,尝告叔师云:“昌老之石鼓文拓 本,大约是绢本拓的,为裱工拉歪了,故每字都斜了吧。”甚矣,其言之谑也。
  吴氏于近代任何画家,少所许可,尝谓余曰:“现代画家,吾仅服膺四人:陈 仁先(曾寿〉、金甸丞(蓉镜〕、夏剑丞(敬观〉和宣古愚(哲〉。”此四人盖均为文人 画。吴之推崇,意在言外也。书法则郑海藏隶书,叶遐庵、沈尹默行书,王栩缘 小篆与大草,亦只四人而已。渠之对于如皋诗人冒鹤亭(广生〉终身念念不忘,
  安持人物琐忆12
  黃评降人書奏會
  尝闻吴云,渠与吴门大名画家顾鹤逸(麟士〉为堂房连襟,吴在什余岁时,至顾家 闲谈,冒与顾为老友,时正在座,吴未理睬。行后,冒询顾曰:“方才这少年何人, 狂生邪?”顾云:“是乃憲斋之孙,年虽少,画甚佳。三十年后,当为三百年第一人 矣。”冒0后即将顾语书于日记中,并加按语曰:“书此以俟他年观鹤逸之言 确否?”
  吴氏有一特长,凡偶有购获古画,无论破损至如何程度,必命裱工刘定之装 池,于破损处亲为填补加笔完成。完成后真可谓一无破绽,天衣无缝也。但每 喜于购得之书画上辄钤“憲斋藏”印,以售善价也。其性对不论何物,均不肯浪 费,虽用剩零星纸张或破笔,亦必保存。叶遐庵每至其家,见案头有新笔、纸张, 辄统开随意挥洒。及叶去后,吴氏总谓余曰:“又耗去吾许多纸笔了。”吴氏早年 写字,摹董玄宰至神似,后一变再变,曾一度专临宋徽宗之瘦金体,自诩铁线楷。 一口,遐庵与余在吴家,遐翁笑谓余云广湖帆现在的字,是丝线楷,非铁线措 也。”吴闻此嘲后,即舍之矣。最后得米襄阳墨迹《多景楼诗卷》,遂专学米字矣。 吴氏于画山水,为鉴家一致公认远迈清四王,佳者直似元之方方壶。张大千以 石涛、石溪画派雄视画坛,独对湖帆低首钦佩。其画云山之景尤为特色,余每亲 见其画云时,先以巨笔洒水于纸,稍干之后,乃以普通之笔,以淡墨略加渲染,只 几笔环绕之,裱后视之,神似出岫而动也。
  湖帆性虽乖而傲,但从不与人谈画谈艺。尝谓余曰:“我们二人,陌生朋友 绝对看不出是画家是印人,这是对的。你见到叶遐翁、梅兰芳二人,听见他们谈 过什么。如果叶侈谈铁路长短、如何造的,梅谈西皮二黄、如何唱法,那才奇谈 了。一般高谈艺术,妄自称诩,如某某等等,都是尚在‘未入流’阶段也。”余认为 吴氏此言,至正确也。
  湖帆尝为余仿華画中九友笔法作小尺页十帧〔最后一帧仿吴梅邨者、精美 莫与伦比。后又为其得意学生王季迁作八尺长、五寸高之手卷二事,一仿元人四 家,一仿明人四家。两画均非分段为之者,一幅长卷,接连而绘,四种笔法,浑成 一气。元人一卷,第三段为黄鹤山樵笔法,将及第四段时,笔渐变而为云林矣。 前者崇山峻岭,后者平原远坡,一无牵强之处。余为之神移目眩久之。湖帆谓 余曰,九友画册与此二卷,均属自己至得意之作也(此二卷王君携之留落美国 矣〉。湖帆于得意之际,谓余曰:“云林笔法最简,寥寥数百笔,可成一帧,后之摹
  安持人物琐忆 V
  者非一二千笔仿之,还觉不够也;山樵笔法最繁复,一画之成,比方说,是一万 笔,学之者不到四千笔,犹觉其多了。学古人画,至不易也。”余以谓吴氏此语, 洵是学画心得,使我为之获得了真诀窍也。
  余每见吴所珍藏之画,如清代四王立轴、明人四大家等等,均四幅尺寸一 例,私心异之。超翁谓余曰,古画逢到吴氏,不是斩头,便是斩尾,或者削左削 右,甚至被其腰斩。盖吴购得同时齐名之画件时,偶有参差长短,吴必长者短 之,阔者截之,务必使之同一尺寸方才满意。丁丑春日,吴购得明人山水一幅, 忆似为蔡嘉之作,与明某某画,二幅阔同之,而蔡画长了五寸余,署款髙高在上, 势难去之。所巧的是,上下均山也,中间画水隔之。吴乃毅然嘱刘定之将画腰 斩,斩去水纹,上下压缩与某某画齐一尺寸了。当时余力劝勿斩,吴云:“裱好后 我会接笔,到时你再来看看。”后二画同挂,去水之画,竟一无痕迹与破绽也。吴 尝笑谓余曰:“吾是画医院外科内科兼全的医生也。”
  湖帆每藏一名画、法书,无不取出俾余细读(大千亦如此,叔师、稚柳则秘不 出示〕,吴氏于他人则不然了。渠凡有人求画,最忌点品,求设色者,辄以墨笔应 之,求墨笔则设色矣。一日有某君当面求画,言语之间,冒充内行,湖帆竟以笔 授之曰广先生,你既是内行,还是请你自己画吧!”又有某富商以高价购得其单 款山水一幅,求补一双款。吴又谓之曰:“此代笔也,吾不能补的。”其对人,往往 如此使人难堪,而渠引以为得意,故其外间人缘至劣也。
  吴氏性格,最惮于游山玩水,中年后受超然之影响,亦以一榻横陈,自乐不 疲。大千尝嘱余劝之云,宜多游名山大川,以扩眼界,以助丘壑。吴笑笑云:“你 告大千,吾多视唐宋以来之名画,丘壑正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何必徒劳两 脚耶。”
  先是,在丙寅五月,余以吴之介,得相识王胜之(栩缘〉、冯超然、穆藕初(湘, 时为工商部次长,每星期六、日来沪必至冯宅者〉等等,他们总是每夕相携至馆 子晚餐。余每去冯家,他们以余为王翁所赏识之少年,故必邀之同去。去则总 见他们每人“叫局”招妓侍酒,一人往往招三妓,以致群雌粥粥,嘘浪之声不绝。 余以随袁寒云先生久,于此见得太多矣,不以为怪。但总觉他们似属下乘,与袁 之大方家数相较,似现代语所谓“低级趣味”了。当时吴氏所招之妓,名宝珠老 九,态度殊娟雅而秀丽。一日,吴夫人又回苏了,吴告余曰:“宝珠,施姓,名畹
  吴湖帆轶事15
  秋,三年前为吾东邻某氏之妾也。每于弄中见之,觉得美而艳,故常目逆而送 之。在上月忽在一枝春酒楼见之,方知已下堂重堕风尘矣,故吾每次必招之 也。”言时出示所集宋人词句成《临江仙》一阙用题其照相之上:“你读读,好不 好?”(此为吴生平作词之第一首也。经大曲家吴瞿安赞赏之后,乃大集其词,并 学填词也)余受而读之,亦觉大佳,句多切合当时情况者。其后如何如何,余悉 不知矣。
  隔三年后,岁己巳,只闻吴回苏州已三月尚未返沪寓。一日,余忽得超然来 函云:湖帆有急事必需你解决,速来一谈云云。余至冯处询以何事,冯乃以吴函 见示,仅数行,大意云:“江子诚帮了施畹秋对吾缠之不休,江与吾相识,巨来介 绍也,故此事必须托他向江去解释一切,求他(江〉莫过问此事。”余为之莫名其 妙。超然乃告余云:湖帆瞒着夫人,娶施为妾已三年矣,去年被夫人所知后,大 事诟谇,而吴又以做金子买卖蚀了数万元,故于去年某日清晨知施尚未起身时, 以钞票二千元交与侍女云:“你告诉九小姐,吾要回苏州去居住了,不便同去,这 二千元,作为补贴她的,请她自由再嫁人。”吴从此不问了。吴之金屋在吴江路, 每月是家用二百元,施当时得此二千元后,竟老老实实,未尝乱动,过了十个月 之后,乃写信与吴曰:家用已完了,望继续接济云云。吴置之不理。后施又函哀 告云:“吾既已从君,永无它念,此身生作吴家人,死作吴家鬼了。”吴仍不理。施 乃向同居楼上之江子诚哭诉吴负心之事。江怜其情意至正,遂自告奋勇,愿为 代达。乃请吴至阅宾楼菜馆吃饭,以施之实况确无坏念告之。吴又置若罔闻, 使江老大怒。随命其子江一平律师,以律师身份代施出面,请求覆水重收,词至 婉转。湖帆又不受抬举,仍不理。江认为失面子,乃二次正式告吴云:如再无圆 满答复,则当控之法庭相见了,告以遗弃之罪也。一平为虞洽卿之婿,杜月笙之 顾问也,为当时沪上著名大律师,从无败诉者。是时吴氏竟一溜逃往苏州家中 了,事急矣,乃竟迁怒及余,一谓如余不介绍与江相识,此事当没有了,故自己出 了洋相,要余为之解决善后。故当时超翁笑谓余曰:“这是又一个歪喇叭的想法 也,看你如何办。”
  吴夫人潘静淑又特请余至其家在会客室中相见。初次见面,吴夫人开门见 山,即谓余曰:“陈先生,伲湖帆不争气,瞒了吾在外面租小房子弄出这个笑话 来。湖帆是去年做交易所投机买卖金子,蚀了四万多了,现在要负担小房子生
  安持人物琐忆16
  吴湖帆、潘静淑合作花卉
  活,亦势所不能了。吾现在只有拿自己私蓄一共只有四千元,请你拿去交与江 律师转交那个女人,作为吾的津贴吧。此事总求代办,满足我们双方的和平解 决愿望啊。”说毕,即以预备好的四千元交给了余,又补充一句曰:“吾私蓄只此 四千元了,再多是无办法了。”余当时因感吴氏恩惠,故未加考虑,即携了四千元 往访江氏父子。余与一平本为至好朋友,以为总可以商量,故即以四千元出示 并婉达吴夫人之意旨。讵江老谓余曰:“此事吾本可不必顾问,因为九小姐住在 吾楼下,自湖帆不来之后,她可以说大门都不出,从无一个男人晋门。幽娴贞 静,求诸大家亦不易也,况青楼出身者耶。所以我们劝吴覆水重收,是纯出善意 也。你也应当可怜可怜她,劝劝吴氏夫妇二位吧。这四千元,九小姐是不会收 的,仍还了吴夫人吧。”说毕,即婉拒我出门了。其时余竟觉得被江吴二家夹得 走投无路,不得已乃至舅父汪公家求教。汪为上海当时洋商大洋行之总买办之 一,取(娶)妾五六人之多,有妓女、有使女、有大家闺秀等等,可谓见多识广之人 也。余当时以此情况告之,汪公谓余曰:“可函询吴氏,如有任何证件落入伊手 中,则唯有娶归家中了。倘无证据,你可代之广为宣扬,吴与施从无夫妾关系。 吴氏已请好英国律师专等江律师控诉时,反诉其江、施勾结图敲榨勒索也。”余 即函询吴氏,复信谓无片纸只字留存伊处者,连一顶珊瑚小顶帽子也未存也。 余乃照汪公之言,如法而行。江竟无可奈何。不二月,宝珠老九之牌子又在三 马路青楼出现了,盖已不得已重堕风尘了。湖帆方安然返沪。四千元余亦原封 未动归还于吴夫人了。其时上海三日刊《晶报》上刊有一则“丑道人慧剑斩情 缘”新闻,为钱芥尘所写,原原本本揭了出来,以致江一平恨余人骨,后见了如不 相识也。但吴夫人自此以后,对余视同至亲。有时她偶在湖帆烟榻旁对面卧 谈,见余至,亦坦然自若。苏州土产,不时见贻。以后更以一大尺页仿清鹵楼老 人没骨法水仙,由湖帆补石,夫妇合作配好镜框见贻。她平生只有二尺页蹭人, 一与内侄潘博山,一即余也,殆以余为她立了一大功耶。一笑。自此以后,湖帆 屡为余画,设色墨笔,惟命是听,而且可立索。一夕,余以一扇求之,吴问要画什 么,余戏谓之曰:“要大红大绿,不能作花卉树石。”吴即以朱砂加西洋红画一寿 带鸟,栖于双勾绿竹之上。吴从不作翎毛,此奇品也。见者每疑非其笔,以为陆 某代笔云云。余前后计得画扇四十五柄之多。最后一柄,为余园地中原有紫藤 二株,在五八年为虫所蚀,枯蒌而死,至六二年余自淮南归来,六三年一株竟又抽
  吳湖帆轶节
  条重茁,惟无花耳,故陈病树诗人为余署所居曰“更生藤斋”,余嘱稚柳、湖帆各 绘一扇以纪念之。湖帆于六五年始交卷,写甲辰祝余六十生日云,笔墨现颓唐 之态矣。不久即中风,人事不知,延至六七年逝世。余之此扇,盖最后作画绝 笔矣。
  赵叔孺先生轶事
  先生讳时柄,初字纫苌,三十后更字叔孺,斋号二弩精舍,因藏有三国时二 弩机,一有吴大帝年号,一有蜀汉后主年号,佥为仅见之品,故以署其斋。父讳 有淳,以避清同治帝御名,更名佑宸,字粹甫,为咸丰时名翰林,故曾充同治帝冲 龄时启蒙师,后出任松江府知府,又调任镇江府知府,卒时为太常寺卿。
  先生年四五岁时,即喜写生,尤喜画马。时闽人林寿图,号欧斋,为湖北藩 台,晋京觐见,回鄂时特转道镇江,与粹翁相叙,盖二公知交也(似为同年〉。时 先生方八岁,粹翁命叩见林公,并以所画马出示,林老一见大赏,遂以幼女字之。 越九年,林已退休回福州,遂招先生赴闽结婚。林为八闽著名之大收藏家,金石 书画,既多且精,最著名者为吴道子白描历代帝王像,上自五帝,屮有刘备、曹 丕、孙权三页,各具威仪,神态如生,昔商务印书馆曾有珂猡版印之出售也(后为 梁众异所绐去,盗卖于日本博物馆矣。时为民初,闻得价十四万元,梁只给林氏 以六万元,后为林氏所知,遂与梁断绝关系了。故终梁一生,未闻有一林氏受过 提挈也〉。先生自馆居林氏后,得纵观金石彝器,法书名画,故大广所见,目染手 追,乃成名家。其刻印初宗赵次闲,四十以后始一以沩叔为法矣。自来不论书 阃篆刻,苟专事摹仿某一大家之派,而无自己面冃者,总难成名。而先生以学沩 叔卒能继吴缶翁之后,为印人首领者,盖其原因有三:一、沩叔所作,变化多端, 面目至多,先生亦无所不能,且其所作仿六国币、汉封泥,以视伪叔更为挺而且 稳;二、沩叔于汉凿印至少仿作,先生于汉官印最擅长,汉六面印中白笺、启事诸 作,偶一仿之,一刀既下,从不修润,神采奕奕也;三、先生之作,得一秀字,与沩 叔之浑不同,故得能成此大名耳。但其书法,篆、隶、行,亦均学沩叔者,故其名 稍逊矣。画马专撫乾隆时意大利画家郎世宁笔法,工细异常;写花卉学清初王 忘庵(武、最佳者所画草虫也。其画蜜蜂时,两翼只用淡墨水一点,略加褐色, 远而望之,似振翅而飞也。某日尝出示一绢本小卷,长可八尺,高仅二寸,内各 种草虫,几达一百余,云均为对虫写生之作也。故凡所作,都能生动如生。惟于
  赵叔孺先生轶事21
  山水,至少画,盖藏拙也。先生性至温和,从无骄傲之态,但藏穽古物只一周虢 叔钟及梁玉造像一区,陈诸桌上,以为装饰,其他从不示人也。二弩机至故世 后,二子各得其一,今不知流落何处矣。
  先生至闽婚后,即纳资分发在闽为同知,尝一度为某州海防同知,梁众异癸 卯年中举人后,即为其文案也。时先君亦后补知州在闽,故与之当时为同寅也。 入民国后,即先后回居沪上矣。先生在民初元、二年间曾一度至江西任税务局 长,不久又回申,寓虹口塘山路订润例卖书阃篆刻为生矣。其如夫人邵籀宦亦 能刻印,甚雅,惜余未曾取拓耳。初,余曾学刻于秀水陶惕若(善乾〉师,惜毫无 所得,在家闭门造车。在十七岁时,偶得吴缶老所刻“癖于斯”一章仿之〈仿时未 知为吴也〉,适先生至舍拜年,余末下楼见之。先君以余所临褚河南《孟法师碑》 字、所瞎刻几个印样示之,求为指正,内“癖于斯”在焉。先生一见即判定云:“世 兄的字,太差了 ;这刻的印,大有道理,将来必成名家的。”不料这聊聊二句话,竟 似判决书,断定了余之终身。先君待其去后,即上楼对余云广赵老伯说你印很 好,字不像字。”并加以痛骂一番。余其时年幼无知,认为字不好,不学了,专心 刻印吧,遂至当时有正书局选买印谱,不知所云,买了二册邓石如印谱,回家乱 仿,内有数方,不知何人双勾摹出者,亦混同印人。余竟大仿而特仿,今日回忆, 真可笑也。是年秋,在钮姓长者宴会中余始初见先生同座,即自报姓名,求先生 训教。先生即谕曰:刻印章法第一,要篆得好,刀法在其次也,汉印中有“太医丞 印”一方,“太”、“医”两字笔画悬殊,一少一多,要排列得适当,看上去要匀称顺 眼,多者不觉其多,少者不觉其少,此即所谓章法也。余闻之后,得此启发,窍门 乃得进了,于是遂每星期日必诣其府中请益矣。时商务之影印《十钟山房印举》 正出版,余购得后,先生命专心研摹,自有心得,比我教你,要好得多云云。自此 以后,余乃得窥门径,艺日有所进矣。是时(壬戌癸亥间〉沪上豪富周湘云(甬 人)最钦佩先生者,每星期日总设宴请之。先生必偕余同去赴席。有客问,此何 人,辄曰:“吾学生也。”故余于甲子元旦(是日立春,俗名岁朝春)清晨由先君率 余正式及门侍函丈也。其时余尚学其篆法刻印,先生谓余曰:“你最好专学汉 印,不必学我,学我即使像极了,我总压在你头上。你看,吴昌硕许多学生,无一 成名能自立者,因为太像昌老也。”自后余即以专仿汉印为事。先生之能以真诚 待余,纯为与先君为至好耳。其后叶露园、方介堪、陶寿伯、张鲁庵等等,拜师之
  后从未尝以一语训迪诸子,诸子以所作求正时,总是以“好好好”三字回答。其 授画时,亦不过碰到几个女学生缠住求教,略为挥洒几笔,作为示范而已。平时 辄一支雪茄,端坐观书,偶有作画写字,一见有友光临,即搁笔畅谈。不知者总 以谓其秘惜艺术,不肯当众写作。更有,先生刻印之时间必在凌晨六时左右,故 任何学生总未尝一睹者,只余一人获见三次,乃余曾求其赐刻名章即“原名犖” 朱文,先生篆后嘱余先去底,持去时,一时高兴,无他人在旁,即取刀当面修改; 又二次,余仿刻沩叔“小脉望馆”白文一章,几可乱真,先生亦一时高兴,为仿沩 叔原款,并代余作了边款;又曾喜仿钱叔盖(松)边款方式〈以刀侧削而成〉。只 此三次耳。其执刀方式,与吴缶老所示余者,毫无二样也。在乙丑年曾命余摹 汉印仿“叔孺得意”一印〈即后湖帆所赏识之印〉,并出示其少年在闽时将所有林 氏所藏印谱,凡《汉印分韵》中所未收之文字,一一摹出约有二千余字,命余将 《十钟山房》中之文字补摹增人,又得约二千字,并令余粘成六册,仿《汉印分韵》 例,以诗韵平、上、去、入排列之,名曰《古印文字韵林》云。
  吴缶翁得盛名,半由艺术髙超,半由王一亭(震)为円本三菱洋行总买办时, 尽力向日人吹嘘,故民初日人求者纷至沓来,遂成权威。当时上虞罗振玉(叔言〉 最得日人信仰,罗于先生治印最心折,故亦向日本文艺界名宿尽力誉扬,故若内 藤虎、长尾甲、中村不折等等名家,群以印相嘱矣。先生治印之名,遂与缶翁并驾 焉。丙寅四五月间罗叔言自津来申,寓当时其堂弟罗子经爱文义路(今北京西 路)诚意里六百五十七号家中(子经为当时三马路蟫隐庐书店之主人,专以出售 罗叔言、王静安国维之著作者〉,五月五日,先生介湖帆及余凹诣罗处访谒,吴以 《四欧碑》求题,润二百元,先生以所辑《古印文字韵林》六册求罗为作序,罗略一 翻阅,即欣然允许,谓俟回津后,即可交卷云。乃事隔二年,一无音讯,至己巳年 由罗子经掷还了,序既没有,信也不答。至二月后,蟫隐庐竟有罗幼子福颐所辑 《古玺秦汉文字徵》八册出版了,价八元之巨。余由友人贻了一部,展视之余,后 六册竟完全《古印文字韵林》之字也,前《古玺徵》二薄册乃其子添摹者。先生所 辑乃以诗韵分列,罗将之改成为以《说文》部首分列之而已,事属编辑,无何版权 可以交涉者。先生遂以一笑置之而已,但自此以后永不言及罗姓矣。此事被学 生方介堪(岩)所知后,即自告奋勇谓先生曰:渠愿遍借古印谱,重加增摹,然后出 版,用偿此憾云云。果然,又隔四年后,介堪居然增补成十二册之多,以示先生,
  赵叔孺先生轶事23
  先生甚慰。胜利那年,三月十七0,师患肺炎,不治,逝世了。次年方君自温州来 沪,依靠张大千为生活,张鲁庵向之索取拟以付印出版,并告之云:先生生前遗 言,嘱此书出版时,可与介堪名同列作为合辑者。乃介堪云:已遗失一册,需重补 了。孰料在四八年,反动派伪全国美协出版了一厚册《美术年鉴》,内有全国美术 家小传一栏,方君小传中,又将此书改了书名,谓乃其著作之一矣。嗟夫,先生一 生心力,竟一厄于罗氏,再被盗于方君矣。张魯庵为之大叹不已。
  在抗战期间,余友潮州名士陈蒙安(运彰〉为先外舅况先生之及门弟子,此 人为当年上海十大小狂人之一。一夕,谓余曰:“你的贵同门叶露园,印刻得很 不差,见人总是大谈艺术,滔滔不绝,但他说到秦李斯‘玉筋篆,时,总是读作‘玉 筋篆’不已。将‘筋’作‘筋,,大为见笑大方。叶是赵先生门下,吾们不便说,你 应告老师加以纠正的。”余后以陈言告之先生,先生忽以至严肃态度谕余曰:“巨 来,如果是你读别了这字,吾早早对你指出了。露园读差这个字,吾听了很多次 了。你要明白,叶来拜&为师时,他是北京路福泰钱庄的跑街,本为一个不通的 人,他是富家子弟,其父叶品林,是英国汇丰银行的总会计主任,叔父叶扶霄,又 是上海四行之一大陆银行的总经理或董事长,露园本人现在已升为上海四明银 行的襄理副理了,他年也四十左右了。吾也不愿再纠正,使他难堪了。他永远 不会吃我们这一行书画刻印的饭了,让其读‘玉筋’一世吧,你也不必向他纠正 的。”先生之大肚包涵,不愿多事,与吴缶老之性格,可谓异曲同工耶?抑老辈之 涵养多若此耶?然而,叶公今竟已为靠刻印之名,作了文化界艺人之一了,岂先 生生前始料所及哉。在六六年前后,露园作了钱君甸印人的附庸,钱、叶二君合 作编辑了一册《中国玺印源流》,将明清至近代已故印人各书小传成一巨册,内 容至丰,但叶写及“玉筋篆”时,一而再、再而三仍均写“玉筋篆”不已,足证余言 之非誓也。余在二十余岁时尝以“瑶”字读音为“藩”,先生训曰:“这‘瑶玲,之 ‘瑶’,应读音为‘盘’。”余回家后即检字典阅之,发觉“瑶”字竟有三音,“藩”、 “盘”、“芬”,均为十三元之韵也。事后深感先生之诲人不倦也,视后之对叶,纯 以顾及他之面子,是亦处境之不同,故一分为两耶?
  先是,冯君木(幵)丈之得意及门沙孟海(文若〉二十前后,亦尝私淑先生之 刻印,后改以缶老为法,未成名家矣(反右斗争前之浙江省长沙文汉,其二弟也, 故孟海遂出任杭州文博副馆长矣〉。昔年尝与余论印,笑曰:“赵先生之印章,秀
  安持人物琐忆2-1
  至极点,如出诸女士之手,真千古一人,韩约素(梁千秋妾)不能专美于前矣。”此 言诚确当也。
  先生性奇懒,抗战前虽甚清贫,犹不肯挥洒,每至节日年关,始奋起书画,以 付欠款。其治印亦不自珍视,且少留稿。余于癸亥年曾以一空白小册,求为留 拓,十年之间,无一不精而美者,此为其全盛世期也,但不足百方,其少可知。其 后凡有求之者,如周湘云、谭袓安(延闾〉、姚虞琴等所嘱,悉命余捉刀矣。后被 姚老所识破,对师大肆不满。先生笑谓余曰广只因你太要好,不像吾的草率,致 被识破。”故余即从此不代笔了。以后诸作,仍然方君诸人所刻,故面0都非矣。 先生坦然0若也。综先生一生,治印确为其自刻者殆不过二千余方而已,然视 沩叔已倍之矣。先生曾以自闽所作,以及后来者所存印拓,零零落落,尽以付余 收集,迄丙子年为止,约共二千余纸,余分门别类,保而藏之,至四九年又求溥心 畲先生为楷书封面,拟以粘贴成集,永作纪念。至解放后,其族侄赵鹤琴,自香 港寄来所精印先生遗作一册后,又驰书来向余借先生之治印拓片,谓拟以再辑 印集,以广流传云。鹤琴雄于财,故余即尽举所存寄之,并作序文一篇附去(此 文余五十元润求当时诗人许效庳德高所代写者〉。熟料书既不出,印亦笑纳,甚 至与余从此不通只字矣。余被其所绐矣,惜哉惜哉。今惟保存心畲封面一纸 了。闻此兄去岁曾回沪探亲,年逾八十矣。
  又就回忆所及,涉及先生与湖帆当年二人共同对余关切之情感,亦应补记 于此,永志不忘。在一二八沪上第一次抗战前夕,余方任职于本市通志馆采访 员、编辑,时为筹委会,委员之一乃善化翟蜕园(名宣颖,字兑之,骈文大家也〉, 渠月支厚俸五百元,而终年燕居北平,从不上班,迨吴铁城继任上海伪市长后, 本定将瞿解职易人,时叶遐庵(恭绰〉方任伪铁道部长,于吴氏离京前,坚持介余 为瞿后任,吴允矣。及至申后,前市长张群亦坚嘱以亲信秘书冯若飞继瞿之后, 使吴大感为难,遂将筹委会改成正式市通志馆,且聘柳亚子为馆长,瞿、冯、余乃 三败俱伤矣。余因功败垂成,伤感成疾,腹痛为绞,一日休克数次,诸医束手。 余之姑丈徐公,夙知余以追游袁寒云久,以致目濡耳染,从少不修行检,遂向先 生曰:某某此番所得病,乃荒唐结果,夹阴伤寒也,其死必矣。先生闻之,立即光 临舍下,至余床头,摈去家人,询余曰:外间都知你的病源了,为何尚讳不认承? 少年偶有外遇,亦事属平常,只要认识这点,即可以伤寒治之,性命可保云云。
  赵叔孺先生轶萊
  余渭外面全属胡说,不是的。先生乃转告先君曰:某某殆因为吾是老师,其怕 难为情,不肯认承,其与湖帆二人至好,物以类聚,当可无话不谈,可请湖帆询 之,或可认承了。”先君遂诣吴宅泣诉一切,求来舍一询究竟。湖帆笑谓先君曰: “巧得很,吾姊丈之侄徐产若,近方在法国学医回申,只半个月,他是法闻花柳科 博上,现正在吾家中,当可命其一诊,如是伤寒,某某也赖不掉的。”随即嘱徐君 随先君来舍。及徐诊毕后谓先君云:是最严重的腹膜炎也,照例须开刀,但病逾 半月之久,身体吃不消了,只有一方面以鸦片止其痛,一方面以火罐拔其腹水而 消炎,一方面吾以药治之,或可有救云云。当时即以余病况回告湖帆,湖帆立即 送烟五钱亲来慰问。自那时起,余日以吸烟、火罐、服药,经徐君悉心诊治,至四 个月之久,始告平复。然而鸦片恶嗜成瘾了,且以因病上瘾,屡戒不能,直至五 二年戒毒运动前一年始毅然戒绝者。湖帆直至禁毒后始戒之,事后谓余曰:“某 某,人云戒了烟,是一只脚跨出了棺材,吾体会是一只脚跨进了棺材也。”盖其戒 时,尝从床上跌至地上,咯血不止,故有此言也。余亦二年余未稳卧全夜也,其 痛惨诚非过来人不知也。今日回忆,如无党和政府之雷厉风行,严施戒毒之令, 则今日何能人人健康,为人民服务耶?党和政府之恩德,如余者更应永感恩德 也。及余病痊愈后,诣先生府中谢其关切之恩。先生乃笑谓余“某某,你过 去追随寒云、林屋,以及小报记者等太久,日与娼妓、女伶相狎,陈蒙安又总以 ‘浪子’(燕青也,俟后再记之)叫你,难怪你姑丈疑你不检行动,吾亦有所疑也。 现在方明白,你并不这样坏,你真可以当得起‘一朵白莲,出污泥而不染’也。以 后,劝你早一点回家,当心剥猪猡啊。”以上为先生与余融洽相处之情况,以下当 述抗战后八年中最后之情况矣。
  在抗战前一年,上海有一纸业巨商刘敏斋,亦甬人,其地位后仅次于詹沛 霖、徐大统二人耳。刘老年丧妻,拟续弦为内助,但有三条件:一、需大家闺女; 二、需处女;三、需年逾四十者。先生次女时年已四十三岁,处女也,大家也,于 是遂一说即成为姻缘了。刘仅少于先生一岁也。三七年继北方之后,江、浙、皖 等省相继沦陷之后,梁逆鸿志出任大汉奸而为南京伪行政院长了。梁逆,先生 姨甥也。斯际,先生外仗梁势,内依婿力,已视书画篆刻蔑如焉,而一班附庸风 雅的仕女,纷然而至,拜列门墙,执弟子之礼,可谓群英杂凑,少长都全,有银行 经理、钱庄阿大、朝鲜女学生、青楼女画家、纨绔子弟、没落者、留学者,及其没
  后,闻共得七十二贤之多云。最巧者,余以甲子元旦晨八时拜师,而最后一人为 扬州潘君诺(然)于甲申年大除夕夜八时,先生已安卧于被中,潘君竟不事通报, 直闯卧室,向先生跪拜行礼,口呼老师不止。苏、浙人家习俗相沿,最忌向已睡 之人叩头,况大除夕乎,尤认为大不祥之事。所以先生如夫人吴氏,向潘大骂 云:你这样冒失,明年先生如有病痛,要向你算账云云。于是潘遁而逃了,不敢 再去。至次年先生逝世了,潘失踪了,后始知已遁至北平拜陈半丁为师了。在 逝世之前,正月廿四日为先生七十二生口,向例,所冇学生必设席公祝千秋,是 年主办人章云龙(四明公所经理)竟即在该公所寄柩丙舍之隔壁房厅上大摆宴 席,亦可谓奇怪之至矣。
  兹再回溯癸未年先生七十大庆之盛况。在上年十二月,梁众异特招余至其 沪寓,告余曰:“吾少受姨夫恩惠,至今不忘,明年正月,他七十大庆了,吾想借庆 祝,稍稍报德,请你去问问诸同学,如有寿屏,吾列一名,在你之上,想总有这资 格,你不会反对吧〈因余曾与之冲碰,故以是言嘲余也〉,这寿屏所有费用,全归 吾一人负担,如没有,吾可送一堂京剧,演戏为寿,望即一问,来告吾为要为要。” 余次日即以询诸先生最亲密之学生张君鲁庵,鲁庵云广一概都没有。”余即以张 君语,冋复了梁氏。梁氏乃于癸未正月中旬,特以汽车接余并迎先生同诣其家 中设盛宴款待之。未入席前,梁氏私谓余曰:吾拟送二千元敬祝,你看如何?” 余谓可以了。席后,梁氏并出示三十三页宋人墨迹求审定。余亦侍观,今只忆 王安石、辛弃疾、岳珂三札矣,半山字至劣,辛亦平平,惟岳珂字特佳耳。岳珂之 字,写作“玎”,据考据,宋时以上饬下之札,签名例减笔也云云。是日宾主至四 时始尽欢而散也。讵至廿日晚间,张鲁庵招一群学生聚餐,席半,张氏忽取出白 宣纸三幅,第一幅上写第一等学生,每份寿金一千元,第二……每份寿礼五百 元,第三……每份二百元。张氏首先掷向余前,曰:“先生七十生日大庆了,你看 看,应写在哪一等?”余展视之,第一等上,张已签了第一名,次陈子受、叶露园、 叶黎青(钱庄阿大〗、洪洁求(之江大学教授,法文学博士也\裘荫千(方九霞银 楼老板〉等等。余当时先已征得先君同意,拟敬祝五百元为寿矣。至是,余立即 向张云:“第一等我没有资格,第二等中生,不做,做了末等人吧。”不俟张氏发 言,即签了第三幅中名字了。张乃再遍命各人签名,至徐邦达、陶寿伯时,他们 二人本以余为榜样者,当时亦拟签于第三幅上,张竟指桑骂槐说道广先生对你
  赵叔榀先生轶事27
  们不差呀,哪能不在此时表表恭敬呀?不行,不行,至少五百元。”二人无奈,均 签了五百元。徐富家子也,虽吝尚可应付,陶为上海纱布交易所之小职员(拜师 为余介者,后可记之〉,月薪不足四十元,刻印生涯又不佳,一时签了五百元,只 能借债以付了。故事后大诋张等不已也。至廿四日,赵府大张宴席于永安公司 楼上大东酒楼,下午五时,先君率余诣大东拜寿,至时但见全楼面独为赵府一家 所占有了,设席七八十桌之多,中央台上,大演京剧,四壁遍悬寿屏,撰文者为四 明古文家举人张于相(原炜〉,书者何人已忘了。读文章内容,竟不似寿先生一 人之文,而乃大颂张鲁庵如何多才多艺,如何收藏之珍贵,如何为赵门之唯一佳 弟子等等。来宾大都为刘婿之友也。及六时正梁氏来了,先向先生跪拜如仪 后,即起立四周狼顾一番,即招余坐其身旁,先指寿屏询余曰:“这是什么?”余 曰:“寿屏呀。”又指戏台而问曰广这又是什么?”余曰:“在唱戏呀。”梁即狞笑而 言曰:“去年十二月你来说的,都没有的嘛,你大概是姓王?吾是托人托了 ‘王伯 伯,了。”其时众目睽睽,相视愕然,余竟至无地可容也。到席半上大菜时,俗习, 例需小辈敬酒,其子、女、婿敬后,轮到学生了。张等尚未及起立,徐邦达突然抢 先向众同学曰:“敬酒吾们应当请大师兄带领,请陈某某带领如何? ”众人均同意 了,徐乃趋至余席相邀,其时余本思强压怒气,不必多事,故以轻声告徐云:吾 不去的,让他们去敬吧。”乃徐竟以言激余曰:你是大师兄,你不领头,哪个领头 呀?”至此余回顾,梁正侧目相视,遂忍无可忍,乃亢声而说道:“吾是三等货色, 不去不去。让第一等货去敬吧。”说毕,将掌向桌重拍一下,杯筷全部飞起。时 数十席客人纷纷远瞩,而梁逆竟亦为之呆视矣。那时余即拉了先君离席回家 了。以后如何,余不顾也。第三天,先生命其长子益予兄来舍谢岁,问因何前天 如此发怒?余即以过去一切详情告之,并谓益予云广前天梁老板〈汉奸背后,都 以老板称之者〉对吾的态度,众目共睹,使吾太难堪了,应求先生一切明鉴谅 之。”隔一日先生亲召余去,亦云:“吾不怪你,但请你也稍对他们(指张等)原谅 一点,他们也是为吾呀。”余曰:吾完全是对梁众异而引起,不然,不敢如此也。” 先生是偏祖张氏,余指梁氏,亦意在言外,指梁而偏对张也。先生只能一笑了之 矣。那年秋,张、陈、二叶四位又为先生编拓《二弩精舍印谱》一部,都八册,而内 容竟有十之三为代笔,每部价五百元之巨,又是硬派人购取者。内有“叔孺篆巨 来刻”刻明于边款者,亦采人,余向洪洁求教授处借观后,又问先生云:“先生,这
  印谱未免太杂丫。代笔是内行一看即知的,未免使先生有盛名之累的,如缩成 六册,亦尽够好而且精了。”先生乃口广吾本不问此事,由他们干的,你说得很 是,但已无及了。吾悔不嘱他们让你先看一看呀。”至此,余乃感先生尚无听取 众佞,摈弃余于门外也,故遂捐弃嫌隙如初矣。是年,徐邦达又去拜了湖帆为老 师。先生得知后,一日余与邦达同在赵府,先生谓徐曰,邦达,你近来又拜了湖 帆做先生了,湖帆山水是真有功力者,你能多向他学学,是有帮助的,吾应当向 你恭喜的。”这种态度,较之贺天健、吴湖帆之妒嫉成性者,何啻天渊之别耶。至 乙酉三月十四日,先生次女刘夫人(时刘敏斋已逝世矣〉请先生至其家晚餐,先 生竟连吃四喜肉四大块,以年已七十二岁了,不能消化,遂以患急性肺炎逝世, 逝世之日,为三月十七日凌晨,余与同门竺君修瑜,及程祖麟医生,三人均亲侍 在侧送终者也。时口寇已面临崩溃之前夕矣,故梁众异竟未遑亲来吊奠矣。
  先生及门七十二人,余从游最久,乃亦未获全数见面,惟一事尚堪记之。在 抗战前,某日余正在先生家中,忽见有松江人夫妇二人,自我介绍其夫人以贽敬 百元,受业名帖一分,拜之为师,女名韩虓。先生笑谓之曰:这虓字,应读什么 音?我做了先生,竟先要请教了。”她云广音‘痴’也。”谈一小时即去,岂知从此 音讯没有了。后先生一再托松江人访问伊人消息,竟无一人知者,亦异事也。 又,先生女生甚多,能书能画者为厉国香女士,通日文者为朝鲜人金明辉女士, 名为能画者林今雪女士。林出身于青楼,名小林第,初嫁江子诚〔即与湖帆作调 解之人〉,江为更名林尊紫(江又字紫诚、初命拜扬州造假画名家许征白(昭)为 师,为之代笔,后偕之再拜先生为师,江与先生老友也,故不能拒之。后与江离, 在先生七十生日那晚,梁众异经先生如夫人介绍将林女与梁见面,梁老而弥淫, 睹林如此姣而且美,为之眉目传情不已,是夕对余是金刚怒目,对林则菩萨低 眉,片刻之间,两只面孔,见者都窃笑不已。不久,林为梁妾矣,梁为更字曰“尊 志”矣。一日画家商笙伯〈言志〉笑讥先生如夫人曰:“你告梁众异,他名鸿志,吾 名言志,林尊志应当为吾们所共有呀。”先生听了,亦无可奈何也。先生晚年,对 此如夫人,竟宠任逾恒,她不论何人都不避了,独怕商笙伯面责莫怪,后见商老 一来,即避至后房而去。其次,见余亦不敢肆口妄谈,余于任何女子,都无所谓 的,独于尊长之夫人、妾侍,从不敢露丝毫轻佻之态,故先生如夫人亦不敢稍稍 现其原形矣。先生晚年,不免为伊稍稍所带累清德也,亦可慨矣。
  赵叔孺先生轶事29
  记大风堂事
  美髯兄弟 鬻画沪上
  大风堂者,四川内江人张善孖、大千昆仲之斋名也。
  善孖名泽,自号虎痴,行二,生于清光绪壬午年(一八八二)。父某闻为松江盐官,故久居松江。善孖夫人,即松江人。善孖擅画飞禽走兽,尤以画虎驰名当代。卒业于日本东京美术学院,故所作略存日本画风格云。弟兄八人,大千行八,其季也。大千初名猨,字季猨,后更名爰,号大千,生于己亥(一八九九)年四月初一日,少于善孖十七岁。亦卒业于日本,但所学者为印染纱布之技术耳。其所学画,完全为二兄所教者。善孖性严肃,不苟言笑,故大千畏之如严父。二人均美须髯,长几及腹(大千二十余岁即长髯矣)。
  甲子(一九二四)之前,二人即来上海,居西门路西成里,家在弄内,画室在沿马路楼下,楼上为黄宾虹所居者。当时以外路人来申鬻画,无人注意。时沪上书家,清道人(李瑞清,字梅庵,以一餐能食百蟹著称)、曾农髯(熙)正大名震全沪,门生极众。二人遂亦执贽侍函丈,并组曾李同门会为健将矣。一方面上海一川菜馆名蜀腴者,为二人同乡好友刘某所主持,故善孖之画,自该馆大厅以至每小间雅座中,全部悬满,作为宣传之用也。时曾农髯与叔师为至友,故以一幅善孖画虎裱好以赠,叔师悬之壁上。乙丑、丙寅之间事也。余至赵宅见后,以问此何人也。师云:四川画家,曾李门人也。时余常至西成里进谒黄宾虹先生,遂见及善孖常据案而授徒作画。一日,宾翁已出门,其家人云,少顷即可回家,嘱隔一小时再来即可。余下楼立于沿马路候之。是日在窗外见二长髯弟兄正在合作,兄画虎,弟补景。余已知必四川张氏矣,即立在门外窗口呆看。善孖年将五十,大千未三十也。善孖见余时至楼上之小客人,乃趋之窗口谓余曰:小弟弟,你进来坐坐嘛。余遂至其画室,问之曰:你是张善孖先生吗?善孖惊问,何以知之。余告以在赵师家中见过大名矣。善孖遂详询余姓名,知余能刻印者,乃以大千介绍为友。时大千只对余笑笑而已。因其兄正与余款款而谈,未敢多插言也。自此以后,善孖常以印嘱刻,而用之矣。余因其雅意殷殷,故未尝取分文也。善孖性豪爽,时谓余曰:吾们兄弟二人的画,可以任你点品的。于是余时以扇页等向善孖点品画墨老虎,索二人合作什么美人(大千画)伏虎图等等,他们无一拒绝者。
  至庚午年(一九三一)后,大千迁至浙江嘉善县居住,每年甚少回申,故余与之甚疏远也。善孖尝谓余云:只要是你至好朋友,由你代求吾画,决不需润资的。余深感之,然从未以一单款画或他人双款者委之也。抗战前二三年间,善孖与叶遐庵丈二人买进苏州网师园,同去苏州作寓公了。而大千先亦独去北平,在西山颐和园作寓公。(时叔师门人方介堪以在沪刻玉印,被捉刀人高渭泉所拒刻,触了霉头,在沪无人问津,亦追侍大千而居西山数年之久,全家生活,悉为大千所赐者。及抗战后,大千去四川成都,介堪亦回温州矣。)闻叶遐丈云:善孖居苏州时,特由四川买一乳虎,运至网师园中,既不以柙又不以链锁之,任虎逍遥园中。四邻惊怕,群起要求锁于铁笼中。善孖遂托人运回四川,放虎归乡云。[似不确,记得网师园里尚有虎雏之墓,大千题字也。]抗战后,善孖独往美国卖画,达六七年之久。胜利之初,乃自美乘机回国。一抵香港,即病不能兴,逝世矣。只遗一女儿,名嘉德,今尚在沪,为小学教师也。以上为余与善孖获交始末,其下专述大千事矣。
  伪造古画 积资收藏
  大千性豪爽,如其兄,但喜嬉谑,不修行检,艳闻逸事至多也。其居嘉善时,即专以伪造八大、石涛、石谿、渐江等画,出以售巨价。时沪上大豪富程霖生,收藏八大、石涛等等,不下数百幅,十之六七,均大千一人所作也。尝有一笑话:一日,程以巨值收进一石涛精品画,故意请大千去评定。大千告之曰,伪作也,不值钱也。大千出程氏门后,即属另一估人愿以二千元买之,且放空气云为大千所欲买者云云。程大怒,即以三千元收进了。大千净得二千六百元,以四百元酬于估人矣。大千之善用估人为之作帮伙者,多如此也。又一次,程以六千元买进八大画花卉四幅,每幅长一丈二尺,阔只一尺余,内一幅,画荷花一枝,枝梗长达八尺余,一笔到底,一无屈折。程氏告人曰:这总是真的了,大千哪有此魄力耶。胜利后,程已死,有人以此询之,大千大笑云:将纸放于长桌上,吾边走边画也。又:湖帆受绐之梁楷《睡猿图》,余问之:何以用日本乌子纸,而湖帆亦专用乌子纸作画之人,会看不出的?大千云:画好后,放于露天之下,任日晒雨淋,纸质变成黑暗破损了,然后再加工修整补治之,题了一首廖莹中字,没有古本可对的呀。张氏初起时,盖以是积资而为一收藏大名家。他们收藏张大风画至多,故以大风堂为斋名了。
  大千在抗战前,所作人物开相,无一而非张大千风格也。乙亥、丙子之间,大千来沪,笑谓余曰:某某,吾现在画仕女,专从美貌取媚于人,每帧需三百元。请你原谅,如要我画仕女,只好专写背影,不给你看面孔了。其实说穿了,是在仿月份牌上美女也,骗骗人的钱罢了。遂陆续为余画了数纸,均窈窕淑女之后形也(今竟无一存矣)。大千善xxx,他兄弟二人之面目,大都写作钟馗之状,用以自怡。先君因见大千为曾农髯所作立像一帧,有若摄影者,因命余请求为画一幅。时先君年六十六岁,亦留髯矣,多花白者。大千欣然应命,即莅舍下进见先君,坐谭约半小时,即谓先君曰:请摄四寸侧面一小照,俾作参考即可。临行谓余曰:吾当为老伯显显本领,写一白描立像,胡须花白色了,吾可以以黑笔表现出花白色也。并云:画人像着色者,易于像真,白描至难。吾因二哥与你交情深厚,故特作白描。生平除为父亲一像,写的白描,此第二次也云云。及摄影送去后,只三天,即又嘱余去一观。乃以一整张五尺乾隆纸所绘,当时只写好一面部。大千云:如不合意,可重绘也。余谓至佳。黑白胡须,只寥寥几笔,宛如黑白相间也。大千遂立刻补衣折,长衫也,背手而立。又画一卧地虬松及坡石。画毕,谓余曰:老伯身颀而挺,故作矮松,以更托出高视岸然也。大千只与先君谈半时,画成后,不但面目神似,即立形亦完全无爽分毫也。及胜利那年,先君寿八十,余又以此画求补梅花一枝。有人见了,亦拟求画小像一幅。大千索价如着色需黄金十五两,白描倍之。非勒索也,乃拒之耳。
  敦煌临摹 画风一变
  北平“七七”中日事起,大千正在北平,遂携家族归四川成都(方介堪失依靠回温州了,叔师七十生日,渠不在列也)。大千在沪时,与比邻谢玉岑(觐虞,稚柳之兄也)为至友,当时渠所作长题,闻均为玉岑所捉刀者。后在四川,与稚柳遂成莫逆矣。在一九四○年到一九四四年之中,大千偕稚柳同至敦煌长住,所有大小壁画大千临摹殆遍。据云:先以薄纸命儿子学生等,搭高架上去用笔细勾,然后取下,用刻碑帖方法,纸背以朱或粉重勾后,再拍于巨布上(最大者三四丈长,二丈以上高也),由大千亲自执笔,对壁临摹而成,大约一二百幅之多。尝携至李宅亦有十余件之多,藻井亦有甚多。当时所用颜料,石绿、石青、朱砂,均五百斤以上,以专运机飞运者。这三四年大千专心所仿者,大都为隋、唐、五代之人物、树木、山石、花卉等等,故其作风一变,与前判若二人矣。
  胜利次年,丙戌二三月间,大千携在成都所成山水、人物、花鸟,大小约一百五十帧,来上海寓李祖韩、秋君兄妹家中,假当时成都路中国画苑开近作展览会出售,每幅高者价黄金三大条,小者亦需四五两也。当时祖韩为沪上巨驵,长袖善舞,加以大千画风工美绝伦,二者配合,故开会虽云七日,三天即售光了,且多复订之件,当时共得黄金四十二条之多。当其初抵沪之次日,即嘱李氏请余去相见。大千谓余曰:吾有习惯,每隔五年,必将所用之印章全部换过,防学生们仿造也。前在北平时,因介堪在傍,故都为所治。至四川、敦煌之后,因无人可中意者,故勉强仍用方印近十年了。现在这带来的画件,大都没有钤印,请你尽十天内为刻十余印,可以钤后展出了。时余以胜利后,生意比较少了,故当时即应允,一星期赶了十余方付之应急。时方介堪在温州,未及知此消息也。
  大千得此四十二大条后,即偕祖韩之五弟祖元飞至北平,因其时傅仪从吉林逃出时,所藏古画、所携古物悉为苏军所劫留,流散北方至多,大千携款去收购也。一月后即回上海了。祖元告余云,大千以廿大条收购了南唐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一长卷,为当时顾闳中奉李后主之命偷看宰相韩熙载在府召伎及幸臣等夜宴歌乐之景况者。图如今之连环画,接写五段之情状者云。又以十八条共得三卷子,一钱舜举《杨妃上马图》、一燕文贵《山水》、一宋人《百马图》,一月之间,所存四条而已。是时大千应众友之请出示《夜宴图》。过三四日,大千独留稚柳及余二人嘱最后俟群宾散后再走云云。至夜十时后,又出一《夜宴图》给稚柳赏鉴矣,笑曰:前出示者乃副本也,此方为真迹也。余外行也,觉二卷甚相似而已。后大千告余云:伪者少了一小段,真者隔水绫上多一段年羹尧亲笔题跋。余观后,始知年款已挖去,只下存一印尚能看出为“双峰”朱文印二字,年字双峰也,一笔柳公权体。据考,此卷初为年藏,年赐死后,抄归大内,此款挖去者也。(此卷在解放后由徐森玉之子伯郊携归中国,由故宫博物院以四万美金收购矣。闻当时有二三件,余二件未详了。)
  是年五月,大千即回成都作画矣。丁亥(一九四七)春又来上海再开展览会,只卖三十六条矣。是年李宅客至多,应了一句俗语,户限为穿了。是时方介堪又来作座上客了(上年四月即来的。大千临行画十幅二尺立幅,嘱李宅转交于方君,由渠出售,以度生活云),并又为大千刻了印,大千悉未用,但每月允给以十幅画资助之。祖韩兄妹至势利,对方冷淡异常,从不留之一餐也。某日,有一某君来访大千,见桌上有数印,询以何人所刻,时余正坐其旁,大千为作介绍曰:这是这位陈某某所作,现在全国第一手也。余见方君坐在后面,面露不愉之色,余急指方君介绍曰:张先生过奖了,现在第一名家,是这一位方先生呀。大千当时亦似自悔失言,但一瞬之间,竟补充一句曰:方先生虽好,但总不及陈师兄的。方大惭,不辞而去了。祖韩笑云:如第一手,不致于要你(指张)的画去变钞票了。
  做贼写供 待友至厚
  期间尚有二三趣事,述之如下:一、有中国化学社(出三星蚊烟香者)总务科长应某某(名耿,号似“声聆”,同音字也)为祖韩之伙员也,尝以数百元买一部石涛册页十二开,思赚钱出售,估者只还八百元,应拟求老板李祖韩乞大千题一跋,可高价值。而大千一看,笑谓之曰:这是早年吾假造的,你速以八百元卖去了罢。应氏竟托祖韩求大千题为己作,大千不允,祖韩要求不已,大千一餐谓余曰:这叫我做贼写供状,如何是好。祖韩以目示余,勿多言。余笑谓之曰:你只要写某某以此见示,乃早年醉后胡作者,为之恧然,即可以嘛。大千无奈,即照余意写了。应君即以二千元出售了。二、一日有北方某估人持来一小卷子,求大千审定真伪。启视之,为溥心畬所画山水也,题款写大千、心畬合作。大千笑云:这是溥先生的笔,但吾没有一笔也。时溥画价远逊大千,这估人大为后悔,云不该收进云。大千见其像要哭了,遂立即取笔加了很多,并再题字曰,丁亥某月大千又笔。付之曰:这总真正合作了,你可称心了罢。其人称谢不已,大喜而去。大千之善于应付估人,于此可见矣。故凡估人掮客,每为之乐于奔走也。视湖帆之专得罪于人,大有分别矣。三、大千对余云:你要吾画,不问什么难题目,吾都接受,惟写对联,必须叨光五元一副的,因吾代理人陈德馨,为吾做事不取薪给的,说明每写联帖,一件五元都归他取去的云云。陈君嘉善人,即大千住嘉善时房东也。大千每月书联极多,陈藉以为生也。大千去国后,犹时以金钱接济之,直至其死为止,其待人之厚又如此也。四、忆在戊子年(一九四八)春日,大千第三次来沪开画展,时物价日增,金融日紧,故只得二十八条黄金矣。有一画,五尺中堂,上绘五种颜色之牡丹,下右侧绘一西洋猎犬,纯墨色,左上侧绘一纯白色鹦鹉,细链链一足,停于一架上,上覆古锦袱,工笔花纹,标价三条半,竟未能售去也。余请求摄一影见贻,至今此影尚保存也。(又有一横幅,所绘约廿株枯树根,各不雷同,补以小桥立一老人而已。大千云此写成都郊外之风景非杜造者,亦特摄影赠余也。)
  在三月初,尚有二事可记,其一,是时大千仍每月作画,二尺者十幅,以赠方君介堪,俾养家活口。是月有一幅白描人物《东方朔偷桃图》,特精,可卖四百元。时上海大同影片公司老板柳中亮,因刻印与余至熟,柳嘱余代求张氏人物一幅,价不拘云。余因念及方兄窘况,故告柳氏曰,正有一张白描佳作东方朔,价需四百元。柳允之。余即以电话告知三马路宣和印社老板方节庵(介堪之弟也,介堪每来沪即住其店中也),嘱其准备好,余即陪同柳氏至该店取画付款。及取出来一看,东方朔面目全非矣,最奇者为东方老头嘴唇与双履同一重朱砂颜色,石绿、石青之衣裳,相映交辉。柳氏对余曰:吾要的是你所介绍的白描,这五颜六色,吾不要的。遂去了。次日余以询大千,犹以为张所加色者。大千初闻余言,以谓余诓之。余嘱追回一看后,大千为之大愠,很不愉快地谓方云:你要着色人物,尽可以向吾要嘛,这一张变成了城隍庙里花纸头了,放着罢。方氏大窘而去。这是大千事后告知余者,当时实况想很紧张也。自此以后,一画也不给了,方亦绝迹不去了。四月一日大千五十生日,李氏兄妹及数十个上海门人为之祝寿,摄影留念。次日大千在丰泽楼设四十席宴客,方氏均不来了(闻已回温州也)。
  某晚大千谓余曰:某某,这三年来你为吾刻印超过一百方,且多象牙章,你不肯取吾分文,吾亦只为你画二页扇面,一张花鸟册页而已,你比介堪,人格大不相同矣,吾回成都后,必将吾所有技艺、本领,分画在十二个大扇面上,山水、人物、花鸟、走兽,白描、金碧一一应有尽有,惟反面一定亦由吾一手包办的。惜是年秋日,一去国外从未归来,此诺成空矣。当时又谓余曰:吾将耗半月之力,先为你作一三尺立幅,你题目再难,吾必满你的意如何。余戏告之曰:一、要画工笔正面仕女;二、要半身的,露两手,十指交叉,手背向上,托住下颔;三、不要园林花卉作补景。余并坦白告之云:昔年一女友,余与之缠绵悱恻近四年,惟未及于乱,几坠于情网之中(陆小曼尝见之,谓余曰:生平所见绝色佳人,一、梁思成夫人、林宗孟女儿;二、即斯人焉,吴湖帆亦惊为天人,几乎被牵入闹笑话),此形仪斯人之小影也,恨未索回珍藏,故录写此景耳。大千欣然应命,写一半身者,凭窗口向远凝视,双手手背托颔也,衣一淡蓝色衫,至平常,但双袖为古锦阔边,花纹穷极工细,背后补景,为六扇朱漆屏风,只露三面,屏面画白玉嵌的荷花数朵,翡翠嵌的大荷叶,屏架上端紫檀雕花,亦穷极工细,荷花、荷叶,表现出是嵌玉、翠的,写单款年月临顾闳中笔数字而已。大千笑谓余曰:吾生平作画从不用大烧柳条先勾的,这画双手十指纤纤,相叉向下,十分难表现真切之状,吾只能命女学坐在对面,做了模特儿,吾用柳条勾了才画成的,你这题目真是恶作剧也。次日命陈德馨私自来告,有某君愿以二大条购之,故特写单款,不妨卖去,有机会尽可画也云云。余未允,即日付装池,配红木镜框悬之书斋多年。三反五反时,余刻印几中断,故不得已由名伶王琴生携去卖于某剧院老板,送来了黄金六两,余即变成了烟土,真应了一句文言,悉化烟云矣。
  寡人有疾 寡人好色
  其二,是时上海风气,凡能画者,不拜湖帆为师,即拜大千为师,其至有双方兼拜者,时叔师已故,极多学生纷纷拜了湖帆门下了。时有一余至好之女同门,夫家世家,均大呢绒商也,她能写能画,在赵门时,对余最亲近,端重可敬,时至舍下之女同学也。她以叔师故世,花卉乏人指导,故特来求余转介于大千之门,余以为至易之事也,故一口允许了。即至大千处介绍情况,当时大千只微笑不置可否,余三度往催,均以两可之间,不拒亦不允也。一日清晨,见旁边无人,又催之,大千笑云:某某,你是知道吾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吾的新太太(徐氏)即女学生也。有时女生为吾披一件衣、纽一个扣,吾常会抱住强吻之。你所介绍者,为你女同学,又是大家之妇,万一吾不检细行时,使你介绍难堪也,所以不敢允也。余笑谓之曰:斯人别号“无盐”,故余与之至亲近,保证你不会涉遐想也。大千遂允了。订了日期,拜师了。余因介绍人关系,偕女同学同去(是日另有人介一女士童某某与之同拜,余所见大千女学生中以伊人为最美矣,余竟稍涉遐想,后一见之,即避之不遑,免闹笑话也。而伊人误以谓余轻视之,有冤说不出也),及拜师时,秋君先告以仪节,蜡烛要点的,绝对禁止点香,因张氏天主教徒云,墙上高悬善孖遗像,请善孖夫人参加,学生例需先向遗像及二师母各叩头八个,然后大千方居中坐了,受学叩头亦八个(师母殆不止一个,所以从不参加也),可谓繁矣。礼毕后,大千必告学生云:吾是二哥一手所教出来的,所以你们必须先向二老师、二师母叩头的云云。据秋君告余云,大千事嫂如母,抚侄女如亲生。其存心之厚,余书至此,羡煞矣。四月一日之摄影,此二女生亦立于后也。事后,余笑问之云:这位女门人,你要她披衣、纽扣否。大千笑谓敬谢不敢当也。
  又忆及一事,在张生日之后,祖韩之二弟祖夔又向张介绍一女学生,名林今雪,祖夔先告大千云:赵叔孺的女弟子也,虽出身青楼,赵先生极赏识之,谓今之马湘兰、顾横波也云云。大千立即允之,订期拜师矣,前三日忽询余曰:赵门女学生中有林今雪其人否,你相熟否?余告之曰,确有此人,老女学生了,先嫁江万平、一平之父,名江子诚(即强为湖帆作施女调解人者),后嫁梁众异,半年即下堂,余在赵门时,只老师正月廿四生日公宴时必见到的,平日她至赵府时,从不厕身于男同学一起的,故见面至多,彼此一瞥而过,从未谈过天的,也久已未见了。大千笑云:真的吗?余云:当然真的。大千云:后天她来拜师,并有两席酒的,你也来看看为要。至期,上午十时后余至李宅,时拜师典礼已毕,李氏五个兄弟、秋君、稚柳等均在围住大千师徒二人作闲谈,均在大千卧室中也。余甫入,今雪一见即趋至门口,殷勤握手,热情呼余曰:某某兄,一年多未见了,你好呀,请坐坐。余当时颇感突然,何故如此相待。一转念间,即恍然,她如仍一如往昔之态,将使大千等疑心,连赵门大师兄都不熟悉,那是一个起码货了,故亦立即殷勤问好不已了。时房内已客满,余与她二人只能互坐于大千床上(床中间横置的),余背大千而坐,她面向大千而坐,各以一手撑于床上,余又未便与谈叔师事(她方拜师,即以死者相谈,大千至迷信之人也,不可提也),只能各自编一套,畅谈不已了。余深亮她,要一点赵门要好同学的姿态,勿使大千轻视而已。故一切由她做了导演,余做了临时主角而已,二人完全在台上演剧,大千、李氏等等身如看客,尚未知此玄虚也。直至十二点后,梅兰芳、魏莲芳、王少卿、倪秋萍四剧人来了,余始下场。及入席后,大千与梅为上座,余与稚柳次之。第二席上秋君上座,徐氏新太太次之,今雪一人彬彬然周旋于二席之间,第一流风流人物之态,所谓应对有礼者矣。第一幕方罢,二幕又上场矣。先是梅与余在湖帆家中常见之人也,见必殷殷守北方风格,先问先外舅家中情况,次及又韩小宋昆仲情况,并托代问安好。余每答,梅必立起垂手而听,并连称“是是”,是日亦不例外。照例问答后,梅即向大千连连表示钦佩之意,大千亦极力对其表示崇拜,两人竟致同时出口说:你第一,你第一(这在弹词中双档不按次叙二人同时开口,名之曰又出口云)。其时谢稚柳坐在梅左,笑谓梅曰:你与大千、某某,三人均第一也。梅连称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大千笑问何以见得。谢云:梅先生远赴国外演剧,得博士而归;你在敦煌,政府为你特派专机,飞运一千几百斤颜料供你挥洒;陈某某,全国名书古画上面,所有收藏印章,完全出于他一人之手,这在中国艺术家中还找得出第二家否?李祖韩、祖夔二人又附和而说,对呀对呀。至二点后,这二幕尔诈吾虞的喜剧,总算胜利闭幕了。客主都去后,大千竟指住了余大笑曰:某某,你前天说不甚熟的呀,今天这么要好,亲密,还说不熟嘛,你在吾面前还要假正经,真正不老实。余一笑告以缘故,她什么人,这点不会吗。大千笑谓:你装的吗?余回以四字曰:你笨极了。大千回余曰:你聪敏,吾明白了。二人大笑不已也。
  一去不返 寄画表情
  大千画名,名震遐迩,但对任何人,从不稍示骄傲之态,即有不懂画之人,求之作画,亦必立挥而就,从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余曾代友求画,询以需润若干。在无人时,大千谓余曰:你当着人问我,使我难回答,以后你看对方与你的交情如何,由你定,不问多少钱,少到五元也可,只要包在报纸中,当人面,只要说:这里面是润笔,我决不当人启视,隔十天我必画就的云云。这种风度,使人哪能不感动耶。是年五月回成都时,上夕,祖韩当余面交以大条七条,谓之曰:大千,你三次展览会,收入一百余条之多,第一次你只带回四条,去年带回十余条,现又被你耗去廿一条,所存只七条了,希望你省一点了。大千唯唯而已,云:八月秋君五十生日,吾再来可也。至七月,果又来了,送的什么礼,余未知,但嘱余与他各刻一印为寿,他仿瓦当文“千秋万岁”田字格朱文,余刻“百岁千秋”四字,适不谋而合,亦作田字格,两印相较,余竟为之黯然失色矣。大千此作有特殊风格,齐白石望尘莫及也,“千”“秋”二字盖合二人之名耳。是年秋,先君年八十二,已患癌,群医束手矣,日需服羚羊角昂贵之药,大千知而不言,每夕即绘一三尺余之元人写经纸上墨笔山水一幅,又作仿渐江僧山水着色长八尺之山水一幅,均单款,精裱后,嘱余任选其一。余取元人写经纸者,云某生可以一千二百元金元券购去也。时金圆券初发行,一两黄金二百元也。余携归展示先君,时已距逝世只二日了,先君殊赏识不已,余即携去又属大千补一双款,并请示以图名,大千云:因写经纸色灰暗,故写岷江之夜景,可名曰:《岷江晓霭图》。并嘱只可有机求心畬写引首,湖帆可求题也云云。先君逝世了,大千又赠奠仪一千元,并亲来叩头,吊丧(湖帆只属学生代表来,奠仪四元而已),余至今永铭五衷也。余去踵谢时,大千谓余曰:宋美龄数次嘱张群来命代为设计绘妇女礼服图样,却之不敢,只有一走了事,吾此去,再来上海,恐遥遥无期矣,吾先与你声明一声,吾自己从来不写信的,你如有信,吾不复的,只有嘱人代复,要请你原谅的。果然一去不返了,亦从无片纸只字相示也。但在三反五反时,他又嘱善孖夫人送来一百元人民币。后接善孖夫人至巴西供养。一九六三年善孖夫人逝世于巴西,上海大风堂门人公祭于其家中,余非学生故未去。后大千寄来十七幅画,每一门人一幅,均花卉而已,特别附三件:一纸乃整幅四尺,绘墨笔荷花,以赠湖帆者;一张四尺纸对开,余与秋君各一条,均山水也。余一纸上画二男子在山坡间闲步作相谈状;秋君一纸,山水更工,各山各岭旁题某某山、某某岭,均巴西山景,而大千为之杜撰一名耳,上绘一小阁,一男一女作相对坐谈。稚柳大笑云:这二人代表他自己与你与她也,聊以自慰耳。以上为记其过去之情况,下再述琐事数则如后。
  一技之成 非易事也
  大千虽以画名,但生平从不自炫自媒,他自云,生平只钦佩两个半画家,吴、溥二人,全才也,半个即稚柳。大千郑重以稚柳介绍于余,云:所谓半个者,指他写花鸟直追宋元,吾亦有时自愧不如云云。故余肯为稚兄作印六七十方,因大千之介也。稚公为余作画亦至多,无一不精,惜抄去十之七八矣。今岁见其近作,竟判若二人矣,惜哉惜哉。大千写马有特长,据其告余云,儿女亲家某某,为反动派之军长,驻甘肃,善相马,凡所谓良驹者,耳必小,而上耸,蹄必细,而有劲,尚有特点,余已忘之矣。大千画牡丹、荷花、芍药等等,花片上总似真者,现绒头之状,大千亦于无人时为余表现之,再三叮嘱勿以告人,渠云:凡学生画花卉者,必传之,勿以其他告之,画走兽者亦只告画马等方法而已。渠曾告余曰:吾此身不画虎,亦不敢仰追二哥也,他人画虎不成,何以故,盖未体会其特点处耳。虎一身威风,全在其尾也,尾得其神劲,即好了云云。学生有问者,辄一笑了之。大千自云,生平最擅长者,为烹调,做炊事员,可以温开水浸鸡,而成美味。又以其方法授之于余矣,惜余从未试之也。一日渠回西门路家中后,又命人邀余去,谓有美味请一尝之云。余就餐时见持来了一大砂锅,内青鱼二尾,清汤,味至美。饭后又诩诩然自吹了,云吾新发明也,法以好青鱼大者一二尾,加醉蟹四只,冬笋或春笋均可,三味精炖若干时,即可了。他蜀人也,每味多用辣,余望而却步也。
  余不懂八大山人画好在哪里,大千又出示一幅八大所作鸳鸯,告余曰:此画一只鸳鸟,只十八笔,凡鸳鸟一身羽片特点,一一悉表现无余云云。余只能唯唯而已。又:他所画各式飞禽,颜色五花八门,可谓佳极矣,一日余询之曰,这鸟何名?大千笑云:吾在四川青城山久,所见各色飞禽,多至数百种,都不能举其名,所以吾画的鸟,只白色鸦,确有之物,其他悉以意为之,想世界上当有这样的吧。在第一次展览会上,有一幅《古木丛林图》,中画二乌鸦,穷斗,缠绕之状,如生也。据云在成都庭院中时见此状,故写生也。又:尝告余云,在北平时,每有金少山、郝寿臣二净角大名家有戏演出时,必风雨无阻订座往观,先至后台,坐于他们开脸之桌旁,观摹用笔之法。二伶均与之成老友。大千告余云,郝寿臣勾脸至工细,一笔不苟,似画中之仇十洲工笔画;金少山则反之,勾脸至神速,大刀阔斧,寥寥数笔,近看粗极了,似八大之画。但二人一出台上场时,均神采奕奕,无分上下也。大千曰:一技之成,非易事也,看二人笔法即知矣。余今进一步曰,大千于此等都用心体会,其一技之成,亦非易事也。大千于齐白石,亦殊佩服,尝云:齐老虽画格不太高,但所作无论印、画,一看即是齐白石,非吴昌硕、赵叔也,故应有其地位。大千持论至公正,似比冯超然、吴湖帆深有门户之见者为胜,若贺天健、陶冷月,目中无人,老子天下第一,与超然、湖帆,都不如了,实妄人也。大千虽喜嬉谑,但在众学生在座时,则颇有善孖之风,不苟言笑矣,对稚柳稍放松,然终不现佻脱之态,以稚柳虽非学生,得其指导多,所谓“平生风义兼师友”者也(似余与湖帆之间也)。但一至夜阑客散后,祖韩必强邀余与之三人作瞎说乱讲,是时大千为最放浪,最乐意之际矣。他擅说故事,凡生平所经历者,均一一述之,余仅能记一二事于此矣。大千云:以意为之曾写朱色荷花,在成都颇受人欢迎,某年夏与四川某诗人(名余已忘了)同乘独轮车,至乡间游玩,路过荷塘,某诗人问吾曰,朱红色荷花,古人哪一家画过的。吾告之曰:是以意为之,无古本可对,更无书可查也云云。突闻背后推车老人云:你们二位先生,那朱荷是有出典的,见《文选》古诗、古赋中某某篇的呀。[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朱荷出池,绿萍浮水。”?]某诗人大奇之,问曰:你如何对《文选》这么熟,难道你是文人失业,而做推车汉耶?他叹气云:我本四川大学教授也,因每月三百多元,应付不了物价高涨,一家生活几无以为生,所以改行推车,自食其力,每天有收入,比教授日子好过也。问其名,只云可询四川大学某年失踪之人,即我也。所以大千一向不敢轻视劳动者,因此耳。当时大千自云:吾荒唐,竟把《文选》篇名忘却矣。
  一日,余信口雌黄把已死某画家所赠之画,学叔师将谭延行书四幅屏条丢入字纸篓中,余亦丢了,大千警告余云:吾昔年有某某某亦送过几幅画,因不知所云,吾把它作引火用丢入风炉中的,后吾与之反目了,此人来索回赠画,吾拿不出,他说:阿拉这几幅画,价值三百元,有画还画,无画付钱。吾只能照价付之了。你千万当心呀。余经此教训后,故凡有人赠书赠画,悉珍藏破筐之底也。某夕,无意间谈及渠为余作半身仕女图事时,大千云渠在四川亦曾识一川剧女艺人,至为亲密,惜亦死矣,与余事似异实同云云。及解放后,稚柳得大千在国外画册影印一厚册,中有一页即追忆其演剧时之风韵也,长题亦情深一往也。此画纯如近代之速写画,但古意盎然,非叶某某、程某某所可企及也。能者因无所不能也。
  逃婚出家 二女于归
  在丙戌丁亥之间,江西螺川女诗人、词家、名画家某某亦时时至李宅访秋君,兼访大千闲谈。诗人在敌伪时期上海各小报上几无日不有人作文捧之,故芳名震申浦。余与之只见面点头而已。及在李宅始偶而谈话也。大千与之似至熟,但谈话间,她与大千二人双方均是似密似疏之状态,一日大千忽笑谓之曰:在某某年,某月,吾第一次见到你,你身穿淡蓝绸衫,粉红色裙子,什么耳环,什么戒指,在松江某某寺中求签,得第几签,上上大吉,有此事否?诗人末了说:有的有的,你如何知道这么详细。大千云:你当时把签交给一个小和尚,小和尚以签纸交你手中,这小和尚就是我呀。余惊问之曰:你做过和尚吗?大千云:是的。余又问之:你名法名吗?大千云:有的,叫弘筏。余问为什么没有头上香眼眼。大千云:只做二个月即还俗了。当时祖韩以目视余,余立即不再往下追根问底了。事后,祖韩告余云:大千少时热爱其姨母之女,而其母夫人坚为之聘定了姑母之女,大千累次表示反抗,其母不允,大千遂出奔回松江投某某寺剃发为僧了。当时失踪后,四处寻找不得,善孖料其必逃在松江,借住亲朋家中,乃至松江访之多日,卒在庙中发现,把他一把耳朵捉了回申。至北站后大千竟强坐地上云:吾定要某姨之女,不要姑妈之女,大哭大闹。善孖无奈,允代禀母夫人。母夫人无奈,往商姑母,以姨母女亦同时于归于张氏矣,故大千结婚时三人同拜堂的。祖韩笑云:林黛玉、薛宝钗同时嫁了宝贝也。那天诗人去后,大千谓余窃语曰:某某,方才这位李易安,狠客也。吾自问不论何人,可碰即碰之。唯独对她,动也勿敢动的,你千万不要碰她啊。余笑谓之曰:点头朋友,何至于此。大千又以至严肃之口吻曰:将来也要防防,吾是好意啊。后数年,余与伊人同在一个单位工作,成为至熟之同事矣,乃发觉伊人花卉固佳,而文学诗词,冠于全院,梅景主人填词,自书后,以珂影印,名之曰:《佞宋词》一厚册。后有和小山词一卷,大率为求伊人所代作者,并为代书者,浓辞艳语,缠绵温柔,冒鹤亭丈谓余曰:梅景主人做她徒孙尚不够格也。伊人口才之敏捷,应对恰到好处,余数数见之,马公愚、唐和尚(绰号也)、董天野,每为所屈服。余自认对任何嬉谑之词,尚能应付裕如,但对她不敢遭其所戏弄也。大千所谓千万不要碰她,殆指此耶?是耶?非耶?余不得而知矣。大千二位正室夫人,从不偕之见学生及友人等,大约尚确守旧家庭规矩也。渠自得巨资后,时往朝鲜、日本,二处均有家庭,乃如夫人也。又闻其侄女云,以前印度某某地亦有其家庭云云。
  异国奇闻 谣言不绝
  大千生平从不着西服,着袜亦必以竹布杜制者,居外国,亦统由上海制成寄去者。八年以前,徐森玉之子伯郊,时回上海探亲,据其告稚柳云,大千每至一国,必预求人为书该国文字一纸,上写:“吾名张某某,住某街,某号,某楼,某室。吾因不认得回家了,请你先生带带吾回去罢,谢谢你。”一遇迷失路途,即出以示人了。人亦知其为中国大画家,都乐于领路云云。八年前余在秋君家时获见其彩色小影,须髯全白矣,其服饰之怪,怪极矣,长袍外加以对襟长过膝之背心,锦缎者也;帽子,则古代画中之高巾也,宛然明人矣。此上海人俗语所谓“会白相”,吓吓外国人也。
  大千造假画,只仿陈年古董之人,最忌人妄改其自作,如方介堪是也,更忌学生假托其名,用以骗人。在抗战时,其学生仿制其画数十件,在当时某画厅开一张大千遗作展览会,不幸此广告流至四川为大千所见,遂在重庆刊登启事,将此逆徒永远拒之门外,文曰:小子鸣鼓而攻之。胜利后寓李宅,预嘱门口,凡人来必先问姓,如胡姓、中年人,不准进门云。初去之客犹以谓张自高自大,架子想做官云云。又:九年前,大千在法国,戴高乐为之专摄五彩纪录片,放映长达一小时半之久,有人寄廿公尺底片给秋君,秋君未肯示人,仅告余云:该一段影片,大千正在作条幅画,一日本美貌女郎,长发垂垂,正为其拉纸,后戴高乐及各高级法人围立左右而欣赏之云。名高了,大了,妒之者亦多了,于是每年必以死讯遍布于上海北京了,甚且有人说:渠在敦煌时,专偷搬古代壁画运至美国等出售牟利云。稚柳笑云:当时战争正烈,整座泥墙如何搬运耶。据北京余至友沈叔羊函告云,乃出自美术学院院长之口者。亦可哂也。据叔羊云,院长亦闻诸常书鸿者云云。常与张,仇敌也,亦名不及而妨之者也。余在淮南及市监时,亦蒙同学以死亡消息远布海外。余何幸,得与大千同此被人注意,反得长生延年矣。大千时托人问余死生,大千尚未忘余也,为之感念不已矣。
  吴待秋与冯超然
  吴待秋
  吴徵字待秋,斋名亵销庐,浙江崇德县(旧名石门县〉人。父名滔,字伯滔, 舅父叶直,字古愚,均光绪年间之浙西名画家也。岳父李某某(似名嘉福〕,为浙 西一收藏家也。故待秋自少即擅画。其岳父死后,所有古器古画,悉以遗之。 早年事,不甚详,仅知其入民国后,即至北京为某部小官僚,同时订润卖画。北 京当时有张樾丞者开文具店,其所出售之铜砚匣、铜镇纸,或画或书,几乎全出 待秋一人所绘者,其名渐著称于北方。
  甲子以前,上海商务印书馆美术部主任黄宾虹辞职后,馆方遂聘吴氏南下 继黄氏之后矣。故其当年所居,是在闸北宝山路之宝山里,以近商务印刷所也。 吴氏山水纯宗清王麓台,亦擅花卉,以作画认真,约期取件,从不爽约,故大受当 时沪上各笺纸店之欢迎,广为吹嘘,生涯乃大盛,遂辞去美术部主任之职(继其 任者为闽人黄葆戊,号青山农、专以卖画为生矣。其润例之繁琐虽一寸之微, 亦斤斤计较也,只笺纸店伙员可以揩油,但以扇面尺页为限。余之四伯父夫人, 为待秋之姑母,故先君与余时至其家闲谈,他辄一面大谈,一面大画,从不停手 也。吴氏长余约卅余岁,故对余至亲善。抗战后迁居今延安中路四明村,与舍 下至近,故余访之益勤。其所居,只楼下前后二间耳,所谓画桌,两高凳、两木板 而已。当时延安路一带,地处低下,一逢大雨一二天,平地总积水盈尺以上,吴 氏全家,处于水泊之中矣,然吴氏仍作画如恒,惟置一板凳搁双足而已。余谓之 曰”你休息休息吧。”吴云:“停一个钟点,我要损失多少钞票呀。”其时凡有店员 等揩油者,需少少物品交换矣。一日余见一店员求画,吴即询其夫人曰:“太太, 我们这两天缺少什么啊?”其夫人一查后,答之云:草纸只几张了。”吴即谓店员 曰广明天你送一刀草纸来,我立刻画了给你可也。”诸如此类,缺皂、缺火柴、缺 电灯泡,无一不要,要得极少,而作画几多立索而去。余问其故。吴云:“我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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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用东西,全靠他们的,我当时即画,恐与卖钱者混了,不易分也。”其家中一妻 三子,一女仆,从不自己举炊而食,悉由包饭作包办者,至月底一结账,需若干, 即以相等之画,打一九五扣付之,以示优待,包饭作竞成为吴之接件处矣。
  在胜利之初,币值大跌,百物昂贵,一日余询之曰:你每月要多少开支呀?” 吴又问其夫人每月用多少钱,其夫人云:“本月还未知,上月耗了廿八元也。”余 惊问之何其省也,吴氏云:“你看见的,吃是包饭,杂用东西是各店员供给的,吾 每月所费的房金廿元,水电费几元而巳。”吴氏平日从不应人招宴,虽吴缶翁请 其代笔作山水后以宴酬之,亦不往也。他自己更从不请客吃饭的,谓吃了人,要 还请,去吃饭要花车钱的。他自与冯超然大相骂,辞了美术主任之后,即从此足 不出户了。有人访之,辄曰:“请原谅,吾不回访的。”故与吴湖帆、赵叔师等等, 从无一面之缘也。其为人虽吝,但不鄙,生平从不对任何同行有一句批评之词。 与余至熟,肯坦率而谈,余一日问之曰:“你节俭至此,有多少钞票邪? ”吴云:“吾 每隔一个时期,必以钞票买黄金藏之也,故钞票至多五百元耳。”余又问之:“现 在有多少金子邪?”吴云:“画家哪能与做官比,吾画了几十年画了,至今只有一 百卅余斤而已。”余乂问之广是放在银行保管库中吗?”吴笑云:“放保管库,每年 又要付费用了。”说毕,即指指自己睡的大床,曰:“你看看,这床四只脚特别粗 大,是吾定做的,中间全空的,可放许多金条金块的。”又指指房内二个大马桶, 曰:“吾虽有女仆(其时已早没有用了〉,这倒马桶的事,必须太太自做,因这二桶 完全是夹层的,放金子呀,女仆拿,要拆穿秘密的。”他言时,很得意,谓余曰广虽 有强盗,亦想不到马桶底里有金子也。”隔了一年,余又戏询之:“现在有几百斤 了?”他云:“一百五十斤还不到。”一日,余见杨振华笔工送来大小书画笔约一百 支,计算为一百余元。旲付了款,及杨走后,慨叹不已,谓余曰:“你今天看到了, 吾进账多,这笔及颜料,每年也要几十块也。”至四七、四八年之间,吴已七十余 岁了,忽然大彻大悟,至苏州某氏家购得花园住宅一所,闻耗二百余两黄金,他 遂夫妇二人搬至苏州作寓公了。一子仍留居四明村。先君当年已八十有一矣 〔四七年〉,曾去苏州访之,回申后告余云,花园至佳,白皮松即有十廿树云。至 解放后三四年,忽闻其已逝于苏寓中了。余尝于四明村口又遇见其夫人,询之 病况。据云,吃夜饭时,犹谈笑如恒,至次晨因怪其高卧晏起,启帐催之,已安然 瞑目而逝了,一无痛苦之状云云。吴氏一生只于在润资上斤斤较量,从不对同
  行之间有所嫉妒,只对自己太刻苦而已,故其死也,亦一无病痛绕身,视其他惟 利是图、专以卖买求利者,要高雅多多矣。
  冯超然
  冯超然原名迥,号涤舸,又号白云溪上懒渔(据其告余云:凡朋友揩油之作, 均署此号,盖上海俗语不出钱曰“白抄”云云、斋名嵩山草堂,以所居嵩山路八 十四号也。江苏武进人。以其自少即居松江,曾为某典当铺中为学徒多年,故 口音一无常州腔,说松江话了。生于光绪壬午年七月,人民国后,即来申,初主 上海大收藏家李平书家中。冯本擅画人物,后宗改七芗(琦\居李家后,得遍 观所藏,故亦能山水与花鸟,全能画家了。初订润时,以苏州有顾鹤逸(麟士〉、 陆廉夫(恢)二大名家,上海有程瑶笙、倪墨畊(宝田〉等等,故冯氏以后辈,未能 有所发展。余曾在沪上名医朱星江家中见有冯早年之作,山水四幅屏条,尚署 名为超禅,太平淡无奇也。及壬戌以后,顾、陆、程、倪相继故世,冯得当时上海 银钱业巨头力捧,遂与吴待秋二人齐名矣。居嵩山路后,适吴湖帆自苏迁申,亦 居嵩山路八十二号,二人朝夕相处,又得遍读吴氏所藏矣。
  余于丙寅五月四日与吴氏相识后,不三日即由吴氏介与冯翁为友矣。后几 乎每日必相偕去作长谈,去时必在下午七时左右,每去必总见冯氏方起身洗脸 漱口,后陆续来者友人,若穆藕初(湘玥,时尚未任伪工商部次长〉、王伯元、赵赵 楼、谢绳祖、庞京周(医生〉等,均俟其洗漱毕后,即一同乘车至一枝香等公请吃 喝,并飞笺召妓侍酒,过着这旧社会之糜烂生活也。余与湖帆为配向,如是者达 三四年之久。冯氏至深夜回家,又大抽鸦片后,乃挥毫作画,至次晨七八时就 寝,日间无一人也。冯氏其时方四十七八岁,风度翩翩,好嬉谑,每以幽默之语 相嘲以为快,湖帆“歪喇机”之雅号,即冯氏所题也。家中寡妹、外甥、弟、侄等均 依之为生,其友爱可佩也。广收门人,尤多女弟子,凡收一女弟子,必为之更名, 若孙琼华、谢瑶华(佩真八毛琪华、张琰华(谢绳祖之妻也)达二三十人之多,无 不以“玉”傍,“华”字辈。最后收一女弟子,唐臶华〈冠玉,潘公展之妻也〉,故其 独生子让先,大学毕业后均靠潘氏提挈者。湖帆初不收门弟子,背后讥冯氏为 学生更名,是戏班子作风,二人遂疏矣。吴夫人故后,吴忽广收门人,达二三十 人之多,谓开吊时,灵前多穿白衣门人,壮壮场面云。一1=1冯氏大笑谓余曰:
  吴待秋与冯超然…
  “‘歪喇叭,要灵前多立白衣弟子,像白蜡烛一根根树立,我已告诸学生,待我死 后,要门弟子全穿大红衣服,像红蜡烛一样,与之别别苗头。”其滑稽如此也。冯 氏尝告余云广我画无师,在松江当店为学徒时,买得一部同文书局印的《三国 志》,绣像一百廿回,有二百四十张插图,我用油纸摹了三次之多,故所画人物, 无论什么姿态,我都能画。”这种坦白风度,可佩也。寿至八十佘,解放后矣。
  冯与吴待秋,死敌也,每谈及待秋时,辄痛诋之。后余洵之待秋,待秋只笑 笑云:为了一张我画的事也。”事实如下:我初至上海时,尝出外交同行联络,与 ?马氏同时至当时上海一书画家集会处円“题襟馆”。冯氏有一次代求我一四尺 立幅,墨笔也。某日李平书请我吃饭,见自己墨笔-画变了着浅绛山水了,我着 色画照例须加二成,问李以多少钱买我画的,李氏云:是嘱超然代求的,价多少 云云。我一算,少了二成了,遂至题襟馆找冯氏,要他补这二成款。冯大窘,不 认账,于是我与他大相骂了。幸吴缶翁、哈少甫、姚虞琴三人力劝始止。故我二 人从此不再见面了云云。相骂,为二成钞票也,可笑也。后吴润格上加一条,凡 着色山水,押角加一“苏林仲子”印,为此也。
  安持人物琐忆 。
  记费龙丁与陈半丁
  费龙丁
  费砚,字见石,号龙丁,别号佛耶居士,松江人,其出身不详。善治印,曾列 吴缶翁门墙,所刻印神似缶老中年,视王贤学晚年之作,高明多多也。画家冯超 然少年时久居松江,故与费为至友。费氏生前为冯治印最多,盖因此也。费为 人至沉默,可以终日不发一言。其妻为民初上海绅士、名收藏家李平书之妹。 费氏每自松江来沪,必居于老西门南仓街四十九号李家。居无事,辄至冯宅,一 灯相对,吞吸为乐。余由冯氏之介,始与相识,觉其讷于言,而无倨傲之态,故甚 敬之,费亦不以余年少而轻视之。岁丁卯,松江耆老耿道冲来沪,李平书、费龙 丁二位共邀宴耿翁于李宅,陪客多松江人,冯超然、吴湖帆及余三人,亦与焉。 是日余以年最少,故与龙丁坐比肩,费忽问余曰广你看吾刻的印,有什么想法 否? ”余对之曰:“公作品,外似柔雅,内实刚劲也。”费大乐,告余曰:“你真懂,吾 自以谓所刻是有‘绵里藏针,之风格也。”自此遂认余为知己矣。费性奇懒,但竞 为书小措临《破邪论》一遺,后又为写梅花-树以蹭,异数也。后余询以“佛耶居 士”出何典故?费笑云:“佛,佛家也;耶,耶稣基督也;居士,在家和尚也。”可谓 想入非非矣。
  及“九一八”沪战起,日寇扰及松江,丢炸弹。龙丁因避难,携全家乘小船拟 至乡间暂居,讵船小人众,为日机所疑,以谓游击队也,乃尾追不舍,小船拟靠岸 疏散众人,费氏身甫登岸,日机遽下弹狂扫,死者多人,龙丁全身被弹,密如蜂 巢,遂惨死于是役矣。后据超翁见告,为之伤感不已。使龙丁安居不动,当能保 其天年,岂生死有数耶。龙丁为人虽讷于言,但绝非阴冷毒辣之辈也,而遭此不 测,尤使余低徊迄今,念念不忘也。
  陈半丁
  陈年,字半丁,绍兴人,少穷困,初为杭州西泠印社主人吴石潜之学徒,后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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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潜之介拜缶翁为师,绘画刻印,无不神似。氏初至北京,以鬻艺自给,名与白 石老人伯仲之间,与陈师曾(衡恪〗同为仿缶老之作者,北京当时称二陈云。时 泉唐江南蘋(采)女士嫁吴静安(定)后,即拜二陈为师,亦能以画著称也〈南蘋乃 江一平之堂房妹也〉。南蘋尝告余半丁一笑话事,云:半丁不通文词,题画均抄 前人句,往往牛头不对马嘴。一日为南蘋画扇,上绘一燕,而所抄者乃题雁之 句。次日,南蘋告之曰:老师,你写笔误了吧?”陈立即重题曰:“老夫耄矣,误燕 为雁。翌日息灯后记之。”南蘋又告之曰:“你能在黑暗中写字吗?”半丁只一笑 了之。余所见其绘画中,自刻诸印,无一不佳,甚至有超过乃师缶翁者,但为他 人作,则平平矣。
  抗战时,似四三年,沪上银行巨头周作民,恭请半丁来沪,专治一批石章。 南蘋夫妇,设宴接风,余为陪客之一。余到时半丁已先在,南蘋未及招呼介绍, 半丁与余畅谈至欢,一小时有余。吴静安回家,即为之介绍曰:“这是陈某某,久 仰你大名,故特邀作陪也。”半丁默默。自此以后,席终不与余有一句话了,使吴 氏夫妇为之大窘。至五七年半丁已荣任北京中国画院副院长了,来上海视察。 上海画院以车迎之,及驾到,余适立于门口,乃趋前接之,渠不屑一顾而入。及 至大厅,领导上为之介绍1:海全体画师,渠一一握手,至余前,他手缩住了。同 行嫉妒也,可笑至此。
  安持人物琐忆54
  记钱瘦铁、陶寿伯、顿立夫
  钱瘦铁
  钱瘦铁,名崖,字叔崖。无锡人,少贫穷,在苏州汉珍阁碑帖店(主人唐伯 谦)为学徒,是时尚名长根(乃其师弟陶寿伯见告者〉。初习刻碑,并学裱帖。其 时清末四大词人之一郑文焯(字小坡,号大鹤)方侨寓吴门,以校金石、集碑帖自 娱。专向汉珍阁为之潢治,唐伯谦辄令瘦铁裱之,并命专送大鹤家中,大鹤见其 只十余岁,聪慧可爱,遂录为门人,并授以刻印,为之更名,号日瘦铁,后为其代 订润例,誉之为苦铁、冰铁之后三铁云。其作画,亦大鹤所授也。复为之介绍于 缶老为及门,故瘦铁早年所作似缶翁中年作品,殊传也。惜于六书及文词,均不 注意,故曾为袁寒云刻名印,以“亨”误充“貧’矣〈晚年瘦铁亦自认有此笑话,坦率 可佩〉。巾年时尝居陈小蝶(蘧)家中多年,生活多靠之,余即于是时与之为至好 也。渠有一特点,从不对任何人稍有嫉妒之心,艺人中仅见之,高人也,性戆直, 喜打抱不平之事,故始终郁郁不得志,赍恨而死耳。
  初,在抗战前即率其妻子张珊珊至日本鬻艺多年,与当时日本大画家桥本 关雪为至友,故能以书、画、刻驰名于三岛多年。在抗战时,日人恶郭(沫若〉老 甚,必欲捕之,为痩铁所知,竟又发义愤故态,以己之身份证明书假于郭老,金蝉 脱壳,郭老回国了。事发,日警趋其家责讯,一言不合,瘦铁竟以大砚石猛击日 警之头,致血流不止,遂遭逮捕,判刑三年。刑满归申,已胜利矣。渠栩栩然以 为荣也。余在陆小曼家见之,他将当时情况,绘声绘形,虽吹亦实事也。次日又 在叔师家见之,则一无自高自大之态,执后辈礼甚恭敬矣。渠去后,叔师谓余 曰,瘦铁虽文墨略欠,但题款地位之得势,可与缶翁并美,非谬赞也。
  及解放后,五七年上海画院成立筹委会,王个鎵、白蕉均为委员,钱与余均 画师而已。渠心怀不满,遂去四川,遍游山水。及反右运动起来之后,刘海粟已 定为右派矣,渠犹未归,数以电促之始返,不免戆劲暴露(与陆俨少同样,“不服
  !己钱瘦铁、陶寿伯、顿立夫
  贴”三字耳白蕉当时著文论字云:中国书道日退,“吾道其在乎”五字;余以与 当时某领导(江寒汀之徒,捧江抑余)互不相让,死抓不放手,遂四个人同榜而为 右派了。先时五人(另一沈?丞,夏衍之弟也)同居一室,仍写、画、刻,后瘦铁遣 农村劳动,余谪淮南劳教,某领导也遣苏北养猪三年了。及六二年余回画院复 职时,铁、白、陆等均已摘帽矣。余回画院时,已在正式成立之后,闻在成立之 际,瘦铁曾去北京晋谒郭老,冀其念旧,有所嘘拂。事后告余曰,进见之日,殷勤 招待,次日复乘车回访,嗣后寂寂不理矣。经此刺激,遂憔悴无复兴致矣。以年 逾七十,气喘大作,抄家时又发现保藏日人昔年所贻太阳旗一面,更发觉渠曾任 蒋伪驻日大使馆秘书,又在香港与蒋伪之王苽生为至友,遂打入牛棚为牛鬼矣。 每日劳动之外,复写坦内日记一篇,揭于榜上示众。渠写文字,非所能也,当时 日受审讯,谓驻日秘书,而不能写文,抗拒也。余乃告小将等云,他为刻碑工人 出身,真是不通的,始稍宽之。但每月一篇坦白书,又使其大窘了,故悉为余捉 刀,使渠自抄以呈。渠坦白云:曾为洪门中人〈即红帮、于是逾坦白,逾坐实,每 晨劳动时,实非气喘者所能胜任。后形势日紧,渠自知难幸免矣,终日忧闷,遂 一夕暴卒于家中了。当时经过法医验尸,知非自杀乃告终了。此其大幸也,如 不死,则至少判刑十年也。倘中口早日建交,渠决不死耶?甚至恢复一切名誉 耶?此盖非其预料所及矣。
  瘦铁初娶松江韩氏,与孙雪泥为连襟。韩无出,亡后,时徐志摩在海宁乡中 携回美女一,名珊珊,欲纳为小星也,小曼遽以伊人嫁于瘦铁为夫人。后至好相 见时,每呼渠为徐家丫姑爷云,瘦铁不怒也。余谓渠一生,畸人也,无锡人而无 一点。气味,尤为难得。倘有汪容甫文才之人,能为之作传,可传诵于后世矣。
  陶寿伯
  陶筹伯,名知奋,亦无锡人。少在汉珍阁学刻碑,瘦铁之小师弟也,亦能刻 印。满师后,即来上海,以每字五角订润,一无收人,乃日持印稿,遍求名人提 挈。岁丁卯,寒云先生居今淮海路二百七十号时,一日,有一青年闯人,出示所 作求题字,寒云先生为聊聊题了几句,你印再要用功云云。其时余在傍见之,未 知姓名也。乃戊辰年,余至冯超翁寓闲谈,上海纱布交易所理事长穆藕初先生 谓余云:“现在交易所新雇一书记,青年也,能刻印,介绍给你作一学生,指导指
  导他如何?但此人穷极,没有贽敬的,你能允许否?”余云:“可以可以。”穆君云: “吾明后天写一名片介绍可也。”三日后此人来了,恭恭敬敬以一大红帖子上呈, 余一见即袁宅所见之人也。及视拜帖,即陶君也。其时头也叩过了,帖子携上 楼了,复与之询问出身,始知瘦铁师弟也。无意间询其年龄,陶云:“廿八岁了。” 余大窘,谓之曰:吾只廿四岁,哪配做你老师。”即登楼仍以名帖还之,陶初尚以 为余嫌其无贽敬也,故拒之,再三不肯收回名帖。余曰:“尽来谈谈不妨,老师无 此资格也。”陶云:“帖不收,吾无颜来也。”余思之再三,乃告之曰:“吾把你介绍 给叔孺先生,你做吾师弟如何?”陶云:“因所愿也。但我在交易所只廿四元一个 月收入,何来贽金为敬耶?”余云:“不妨,吾可代为请求免费可也。后天你即以 此名帖,由我带领去拜先生可也。”陶始欣然而去。次日,余以详情上呈叔师,求 赐垂纳。叔师一笑允之。余即招之同诣赵府,叔师忽发现附有贽金八元,退之。 陶云:“这是一点心意耳。”师嘉其诚,居然大加指导,只半年余,艺猛进,与前判 若二人矣。订润每字一元。余为介于蒙庵,蒙庵亦为之大加吹嘘,并告余曰: “寿伯仿汉,锲而不舍,未可限量也。”二三年中,陶氏必月至余下长谈。一日见 余为程子大(颂万,十发老人)刻砚铭,袁伯夔之长篇七古,约六七百字,陈仁先 小楷书之者也。可怜,余只会刻石章,砚石非所擅也,一天只能刻二三字耳。遂 以示寿伯,请教刻法。寿伯大笑云:“这须用锤凿刀者也,我代你刻了罢。”持去 只四五天即携来了,毫发不爽也。余谢之再三。陶云:“我无你,无以至今日,这 一点点,应该的。”
  寿伯为人喜趋时,后办了一张小报曰《上海报》,乂办什么会什么会。变成 记者身份矣。其艺遂永远停在当年水平上了,蒙庵为之大叹不已。余在赵氏同 门中为第一人,但见诸同门必尊之为兄,惟独于寿伯直呼其名,有时见其作品有 缺点,必直言告之,陶亦唯唯听命。某日有同学陈子受笑问余曰:“你对任何人 很客气,为何对寿伯,老茄茄邪? ”余云:“他原拜我的,是我提升为同门的呀丨”陈 君微哂云广你在吹牛了。”叔师云:“某某一点不假,寿伯是某某拉起来的,可以 指点指点的。”寿伯初为赵门至忠诚之人,其时无锡帮求叔师画马者(当时润例 画一马,等于买一匹真马也〉,无不由寿伯经手,三四年间积至五十幅以上,润均 先付了,而师竟一一笑纳,从无一匹交件也。寿伯一求再求,总以“就要画了”四 字答之。师七十生日时,张魯庵强之写五西元寿仪,陶已微感不怿,至次年,寿
  记钱瘦铁、陶游伯、顿立夫57
  伯为众债主所逼促,不得已,面求叔师云:但求请其次子敬予,代笔画双马图一 幅,由陶售去,以款还人。师允之。及敬予画成,问以上款题何人,陶云:只要单 款可也。敬予云广那你是以高价出售了,不给不给。”陶不得已,只能四出借贷 六七千元之巨,以还众人了。于是遂绝迹赵门矣。及师逝世后,陶始以此事告 余也。及胜利之第二年,《上海报》结束了,陶亦飘然不知何往了。及解放初四 九年冬日,其妻室全家均亦去了,只留一弟名王开霖者〖上海冷香阁刻碑店主 人)留于上海未走。在五一年有一无锡钱君其戚也,透露口风云,已住洋房、买 汽车与蒋谷孙同为反动派之重要文化人矣,洵属无耻之尤。其本姓王,出嗣外 祖陶氏者,故其弟乃名王开霖云。
  顿立夫
  顿立夫,初名长河,北平某县人。初不会刻印也,王福庵在北京为印铸局科 员时,雇顿氏为之拉包车者〔后有人嘲之云:因其车夫出身,故王为之取字曰“立 夫”,此非王之本意也〉。南京伪政府成立后,王氏南下,乃解雇,顿氏坚愿从之, 为粗役,王乃介之入南京印局为工人,而伪局长云广能凿铜印即收录。”王乃穷 一月之力,教之刻印凿铜,并为之更名曰顿群,字立夫也。顿时年少,悉心学习, 居然能勉强应付,后愈刻愈进步,故王氏收为门人,并命之免称“老爷”而称“四 爷”了。王氏悉的自作印存蹭之,故其所作竟一般无二了。后辞去印局事,来上 海靠荣宝斋推毂,竟能与方介堪、来楚生齐名。现返北京,仍能以印为其生活资 本也。
  安持人物琐忆 冗
  记丰子恺
  丰老,浙江石门县(属嘉兴府)人,名某,少留学于日本音乐专科学校,原非 美术家也,因喜作溲画以自怡,遂为中国之漫画家了。余于过去新文艺界中人, 向不留意,故于丰老之名,从未知之。在胜利后,余在当年老《申报》自由谈副刊 上读到了他《访梅记》散文一篇,盖其时他偕了二个女儿至梅兰芳家中做客后所 写之记事文也,该文连续刊了三天之多,均为誉扬梅氏艺术者,中有一段云:梅 先生座中蓄二猫,梅氏当客抱于怀中,爱之抚之,不啻子女。归家后,其女公子 谓丰老云:爸爸,我们如果能在梅先生家化身做了猫儿,也是幸福的呀。(大意 如此)当日余读其文后,对之不但无好感,且深鄙之。余认为此人对一“雄妇人” (鲁迅作文题梅之雅号也)如此恭维,太肉麻了。
  后解放了,上海文化局主办一日本五百年前之一高僧某某某某画展于当时 中苏(友好〉大厦中,请丰老主持作报告。余在座,始识荆,觉他作报告时,妙趣 异常,但未与趋谈也。时他已任上海美协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画院筹委会中无 其分也。及六一年,中国画院正式成立,他始由文化局聘任之为正院长也。其 时余尚居淮南,未摘帽,于报刊上获知者,仍不齿之也。及六二年,余重返画院 时,亦从未见他来过,只有开大会时,他始来作主席而已。那时余由党支书介绍 见面,余只敬呼一声院长而已,他亦竟不知区区名姓也。
  直至六六年夏日,余正患背疽,肿血交流时,被院中以至温和口气函召去投 人评“海瑞罢官”运动,当时丰老亦同时接得同样一函,于是二人同日诣院,每日 必须去了。那时他始知余姓名,并知正患背疽,在无人时,一再嘱保养为宜云 云。余始稍稍发觉此人殊厚道而谆谆,故方才询以籍贯,知为同属嘉兴同乡了。 后大批斗开始,他首当其罪,院中众人把他在广西抗战以前时所作的漫画集,举 一个例,如画了一蜗牛,两触角上,各站一兵,相互射击,题了四字曰“蜗角之 争”,盖讽刺当年反动派之事也,不幸被香港翻印出版了,院中遂群指为他有意 讽剌,含沙射影等等。又,他画了一幅漫画,满席佳宾,一花猫高踞座客头上,他
  记丰子恺卯
  并作文呼之曰“猫伯伯”,不幸加了附注云:我们石门人对这伯伯二字,并不能 箅恭维之词也,贼也叫伯伯也。”于是罪上加罪,批斗次数之多,仅见也。又在 “百丑图”中,亦居其一了。其时院中牛鬼近卅人,区区当然在内,每斗他时,区 区必陪斗。当时四间牛棚,关满了人。丰老在院中时,众人知与余最无关系者, 故将余与之同坐一桌学习,同编一起劳动。当时他被斗回棚,头昏目眩,饭后呼 呼人睡,一不小心连椅倒下,跌在地上,头破血流。其时院中又派余扶之入大华 医院包扎止血。医生私问余,丰院长是否自杀撞头者,余力证非也。医云:“伤 口太大了,须打破伤风针,而试验时又有反应。”医生云必须打,但每小时半西 西,四次完成之。时下午三时矣,余回院报告后,他们嘱余继续陪之,于是病榻 前只余一人了。他对余殊感谢,乃自述其当院长经过详况云:本人自弃音乐职 业之后,戏画漫画,作消遣而已。正业乃专门接受日本人委托将中文小说译成 日文,润笔费多。入美协后,不过挂名而已。及六一年画院正式成立,被命兼正 院长之职,当时力辞,至半年之久,未履院中一步。后文化局局长徐平羽准其无 大事开会,可不到院办公,并硬送了七个月工资,每月只二百二十元耳。不得 已,始做了这被斗的院长了云云。又问余如何送淮南的。余告以被一逆徒及翁 瑞午杜造了区冈二百四十余条莫明其妙的罪状〈此余六二年回画院后,谢稚柳 夫人陈佩秋亲告余者也),以致如此也。他云:“吾们相见恨晚了,如早成知己, 则本人可以把你调至文史馆作一馆员,免受这一场苦恼了。本人做过政协委 员,吃过、享受过、遍游名山大川过,此次被斗,还算罪有应得,无悔也。而你呢, 既右、又教养,这次又做了牛鬼,陪了本人陪斗,亦太可怜了。”那时余毫不客气 问他:“丰老,你如何一再提猫,意有所指吗? ”他大笑云广吾家全体欢喜养猫,性 之所爱,故不觉形诸笔墨了呀。”自那日起余始完全对之了解,乃一醇厚之老 人也。
  六七、六八年全体牛鬼上午罚作劳动,他们无一人肯至院外大门口扫街,怕 难为情也,惟余与他二人愿充此出乖露丑之劳动也。当时画院在汾阳路,花园 至大,冬季落叶满地,又是他与余二人负责丢入一大泥坑中焚化之。二人觉温 气洋洋也。在无人时,二人相对默默,各踞小石坐下,出烟狂吸,各自坦然也。 至六八年秋季,全上海九个文艺单位,集合上博(先五楼,后二楼〗,二三百人分 二间学习,每晨劳动,他又与余同作揩窗扫地之役。至六八近年底,全院均至乡
  下劳动,只留老弱八九人回画院劳动,丰老、余、马公愚、贺天健等等。是时余与 之始各谈家史,又知他乃一老举人之子耳。
  在六七至六八年两年之间,一天至少要贴他大字报十张,陆俨少最起劲之 一分子〈但解放比丰后了三年、只余于他未贴一份也。他曾有一日密告余云: 本人名虽列“百丑图”,但因日本、新加坡时刻注意其动态,要登报,故幸免见报, 此乃文化局一高干私透露之消息云云。至六九年一月十七日,余宣判入监了, 遂与之生离又死别了。叔羊来书云,半年前曾得丰老一画。余因托沈转函告以 平安回家了,以谓必有回信,乃竟杳然,正以为异,丰老决不致如稚柳之忘我也。 近始知余信到达他早入医院,已宣告不治之症矣。据闻画院为之甚隆重治丧, 亦对外影响耳。其致死因故,已详前函,不赘了。最后,余只能以四字作结束, 曰:呜呼哀哉。
  陆小曼
  陆小曼名眉,生于癸卯九月十九。父陆定,字建三,宝山人,与民初曹汝霖 润田为至友,故曹任袁政府财长时,即任财部某司司长多年。母某氏,为常州 人,只生小曼一人,故夫妇爱之如掌上珠。小曼自小即居北京,卒业于某教会女 校,故英文特佳,以美而艳,在校即有皇后之名,为当年北京交际花之首,一时追 求之豪门公子至多。据尹石公告余云:她每至剧院或中央公园游园会时,欧洲 人、中国大学生前后常数十人,或为之拎皮包,或为之持外衣,小曼娇不一顾云 云。其父最后招美国陆军大学什么“西点学校”高材生名王赓者为东床了。二 人结婚未久,意见不合,即离婚了。时海宁大富豪徐申如之子志摩,方与其妻张 幼仪(张公权嘉之胞妹)离婚,遂与小曼结婚于天津某大旅社大礼堂中了,是时 尹石公为贺客之一。据石老告余云,男傧相即特请王赓担任者,当时且摄影留 念,无人不认为创举也。是日证婚人为梁任公,梁大训云:“你们二位都是过来 人了,希望二位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吧。”其时小曼约廿三岁也。时北洋 伪政府也成尾声,志摩及岳父母等均来上海,志摩任圣约翰大学外文教授,后为 光华大学外文系主任。其时她全家居于今南昌路一大洋房中,小曼忽得奇疾, 时有晕倒不省人事,诸医束手。同时翁瑞午恩湛(吴江县人)正在做推拿医生 (翁父名经琪,号印若,清举人,少年翩翩,得松禅老人与吴憲斋之赏识,得任广 西梧州知府,擅画桂林山水,又善医,喜用石膏,故有“翁石膏”之名。据湖帆告 余云:在甲午年,湖帆嗣为窸斋之孙时,八月初湖帆满月,为塞斋招当年名女伶 花旦名严小宝者演堂会宴客,时翁父新中举人,遂娶严小宝为侧室,己亥生瑞午 于梧州。瑞午少时美丰姿,推拿学于民初扬州大名家丁凤山,故悬牌为医后,声 涯至佳,廿余岁即自备汽车出诊者。又擅唱花旦、青衣,京、昆俱有独到之处,故 湖帆背后讥笑他云:瑞午之生,本人满月做的媒人,他戏唱得好,胎教也云云〉。
  小曼得此奇疾后经人介绍,请瑞午推拿,他一搁小腹穴道,立即清醒如恒 了,故志摩及陆氏老夫妇遂认瑞午为最知己之人了。同时小曼遂向之学习《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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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湾》(总以江小鹣为配薛仁贵者〉、《玉堂春》二剧,此剧翁反串王金龙,徐志摩 强配红袍,江小鹣配蓝袍刘秉义,屡屡在当时所谓“天马会”客串时演出,在今之 新华电影院及当年共舞台也。至此,忆及一笑话,此剧苏三上堂跪见按院大臣 王金龙时,王骤睹旧情人即犯妇,头晕不能理案了,当时将苏三带下,当堂请医 为王金龙诊病,此医生例为饰哑子,不必开门,诊毕即下。是夕饰医生者为漫画 家张光宇,先在台下问余曰广我做这丑角,可有法子引座客哄堂一笑否? ”余云: “有有,但哑子须破例开口,只要诊毕后,对两个配角说:‘格格病奴看勿来格,要 请推拿医生来看哉。”’张光宇照此说了,时观者均翁、徐、江、陆等至友,听了之 后不但台下哄堂,翁瑞午本人与陆小曼、徐志摩等均在台上失声而笑。一出悲 剧几致变成闹剧了。当时追询光宇,何故出此噱头,光宇云陈某某所教者,并拉 余至后台,余与翁本为在湖帆家相熟之人,经翁与志摩、小曼介绍后始成相识 了。时余廿三。小曼廿五岁,尚是娇艳异常也。后二年小曼、瑞午均染嗜好,迁 居于今延安中路四明村之弄口第一家矣,她与徐、翁二人竟成左辅右弼矣,人言 藉藉,平襟亚乃在当日小报《晶报》上刊载一文闩《伍大姐按摩得腻友》,将翁、陆 二人写得缠绵风光,恭维讥笑,兼而有之,中有一句云:翁终日……浅草公园之 中云云。语涉黄色,使徐、陆、翁三人大恚,特请上海著名英国律师某控平于租 界法院中,以谓必可使平氏低头作更正之文道歉者。哪知当时租界法院有一事 例,任何人每月如已犯过案件,第二件即任何罪名不受理了,平公早知有此一着 棋子,故在登报之前即故意犯一违章小案,罚款五十元矣,故翁、徐上堂时,平公 即出示已经罚过款,受过处分了,一点办法将他奈何不得也。此平君认为得意 之笔,后来亲自告余者也。
  在志摩迁居四明村后,余以其毫无大文豪自居之态,故时时去与之畅谈为 乐。他平生最不喜穿丙服、与中国人作英语谈天,更最喜偷吃鸦片,乘小曼与瑞 午同出去后,即私自狂吸不已。故后来小曼告余云:“志摩如不死,必成老枪 也。”志摩在光华教书未及二年,即辞去而改受北京大学教授了。时胡适之为北 大文学院长,与志摩最知己同学,故招之赴北大。不久又得噩耗云:志摩乘飞机 触山头惨死了。当志摩受北大之聘时,即以小曼重托瑞午加以照顾,故瑞午堂 而皇之作了“如丈夫”矣。志摩死后,小曼又迁居延安中路当时福煦坊中,时其 翁徐申如尚在,每月给以三百元作家用,但声明云:小曼何日另有对象时即停止
  了云云。其时瑞午早已不做医生了,因与中国银行贝淞生为至亲,为当时上海 江南造船所所长马某某所知,任翁为会计处长,便于向中国银行借款也。时余 家已迁今之富民路矣,至小曼处至近,几乎无日不去作美谈。
  当志摩未死前,家中常客,为胡适之、孙大雨、郭绍虞、刘海粟、丁西林、老 舍、邵洵美、钱瘦铁等等。余只有胡、丁、舒三人不熟,与大雨、海粟均成至好矣。 及志摩死后,小曼无聊之至,乃由钱瘦铁介绍贺天健至小曼家开始授以学画山 水〔钱夫人张珊珊本为志摩在硖石乡间买的美婢,预备自用者,为小曼硬作主嫁 于钱者,故友朋中总戏呼钱为小曼的丫姑爷也。又,贺天健,无锡默默无名画家 也,为瘦铁招留来沪一力誉扬,乃成“老子天下第一”之名画家者〉。小曼每月致 送五十元作学费者,达二年之久,直至徐申如借口小曼已有翁氏了,停止生活费 后,贺天健始与瑞午大打一场,负气一去不来了。志摩死后,小曼家中除瑞午 外,常客只余及大雨夫妇及瘦铁与赵家璧、陈小蝶数人耳。当时每夕瑞午必至 深夜始回家中,抗战后他为造船所处长,我为杨虎秘书,均有特别通行证者,只 我们二人谈至夜十二时后亦不妨。一日,时过二点了,余催瑞午同走,他云:汽 车略有损坏,一人在二楼烟榻上权睡一宵罢,自此遂常常如此,小曼自上三楼, 任他独宿矣。及那月底,徐申如送来三百元附了一条云:知翁君已与你同居,下 月停止了云云。后始知徐老以钱买通弄口看门者,将翁一举一动,都向之作汇 报的。当时翁大怒,毫不客气,搬上三楼,但另设一榻而睡者,自此以后小曼生 活,由其负担矣。其时他已失业,余正刻印生涯鼎盛之时,常常向余借钱过瘾, 余时早已成“君子”之一,体会到一旦断烟,比死难受,故时时给以接济,所以小 曼对余每于无一人时,一榻横陈,一边吸烟,一边谈过去之一段奇情了。小曼 云:据志摩与之结婚后告以云,他在美哈佛大学时,与适之为最好同学,比他晚 二班中有一女同学即林长民之女,与之最知己,奈徐巳从小即与张幼仪结婚了。 回国后发觉张氏与其父有苟且不端行为,故毅然与之离婚厂(后张幼仪即居徐 父处,认为义父,申如且出资开上海女子银行,张为经理也〉,离张后即致电美国 林女处,告以此事,微露求婚之意。不久,林女突来一电,内容云:独处国外生活 苦闷,希望你能写一电对吾多多有以安慰,使吾略得温暖云云。志摩得电后,大 喜欲狂,即写了一长电,情意缠绵,以谓可得美人青睐了。次日即亲至电报局发 电,哪知收电报之人忽笑谓志摩云:“先生,吾今天已同时收到了发给这位黛微
  陆小曼
  丝的电稿四份了,你已是第五个了呀! ”志摩不怿云:“你不要胡说,这女士只有 本人一个朋友呀。”这收发员遂立即出示其他四人电文示之。志摩一看,天啊, 都是留美的四个老同学也(小曼说时只记得一人为张似鸣,余三人已忘了父志 摩气极了,即持了林之来电去询张似旭,你为何也去电的,当时张还以为志摩得 了风闻,故意去冒他的,坚不承认。志摩乃出林电示之,张似旭大忿,亦出原电 示之,一字未易也。于是二人同去其他三人处询问,都是初不认承,及出电互相 同观,竟是一个稿子也,五人大怒,遂共同签名去一电大骂之,与之绝交了。志 摩那时始一意追求小曼,而成夫妇者。
  后二年林女回国了,志摩特地带了小曼往访之。小曼告余云:其貌之美而 大方,堪称第一云云。余问名叫什么,小曼云:只知为英文名黛微丝林也。后她 去北京住西山别墅中,追求者美国同学之多,不可胜计,她又发奇想天开,一闩 告许多追求者云:“你们都爱吾,吾要考考你们,现在想吃东安市场某大水果铺 中的烟台苹果,你们不准坐汽车去买,要各人各走去买,哪个第一个买到送到, 就箅你们真正能对吾有真心爱吾了。”这许多呆子一声得令,纷纷往山下而去。 内中一人即梁思成也,他借了一乘自行车飞奔而去第一个买得,又拼命飞奔问 西山,不料一不小心被汽车撞跌在地,把脚骨折损了,忍痛第一个完成使命,但 益受伤,人医院医治,愈后,变了一足微拐了。林感其诚,遂与结婚了,结婚不久 忧郁而成肺病了。她与适之原为至友,遂时时透露思念志摩之意,适之乃致电 志摩,只嘱其有事请至北大一谈。志摩至京后,适之始告以原委,时梁思成亦在 北大为教授,深知其妻非志摩安慰不易病愈,遂请志摩寓其家中,并诚意告之, 老同学了,但求朝夕相见,使她稍得安慰,希望其病早痊耳。一日,梁去北大上 课时,林女与志摩痛哭而谈云:在美时早已愿结为夫妇,其后五个电报,只对你 一人真心者,其他四人均有意戏谑,用以取笑者,不图弄假成真,以致遭君所弃, 现已方属梁氏,悔恨何及,但愿朝夕见面,聊慰聊慰而已矣。志摩以告适之,适 之遂建议来北大作教授,以达伊人愿望。志摩因决定以小曼重托瑞午,辞光华 大学而北上了。仍居梁氏楼下者。第二年暑假返上海家中,未及半月,又接得 梁思成急电云:林氏肺疾大吐血不止,已人协和医院了,希望即来安慰之。志摩 当曰即买了火车票,预备晚车北上矣,在回家途中遇一航空公司友人云:中午有 —飞机专送邮件者可搭乘一人飞京,志摩遂又退了票,改搭该机了。孰料当时
  安持人物琐忆 肪
  航全驾驶员尚未熟练飞行技术,飞至山东时,忽机身出障碍,性急惶惶中触及山 头,驾驶员与志摩同罹此难了。当时瑞午至山东收尸,回申云:死状之惨,不堪 言云。故小曼云:志摩之死,死于林、死于情者也。
  至此,又应补入一段适之与小曼之间关系矣。据小曼坦白云:适之夫人为 一老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亲者,他对小曼颇有野心,以志摩老友也,故无从 下手,他之力促志摩安慰林氏,存心搞成梁林离婚,俾志摩与小曼分手,他可遗 弃糟糠之妻,而追求小曼。及志摩死后,胡曾亲慰小曼云:不必靠徐父之三百 元,以后一切他可负“全责”云云。那时小曼(一)正恨胡无端把徐、林死灰复燃; (二)瑞午正小心翼翼爱护之,故对胡默然一无表情矣,所以胡夜至小曼处,对于 瑞午从不理睬的。直至抗战胜利后,胡自四川至南京后,犹有一函致小曼云-(一)希望戒除嗜好。(二)远与翁某某分开(因翁、陆始终未宣布结婚,只是同居 而巳〉,可从速来南京,由他安排新的生活云云。此信,小曼曾给余看过,小曼 云:“瑞午虽贫困已极时,始终照顾得无微不至,廿多年了,吾何能把他逐走邪?” 故置之不复矣。
  据小曼云:梁夫人自志摩死后,只一二年亦以肺病逝世了。胜利后,瑞午又 重返造船所任处长,生活又大舒了,二人烟瘾更深矣。所以小曼不理适之也。 及解放后,禁毒运动时,余早已戒除矣,故未波及,瑞午尚在大吸,以致被公安局 绑至刑场,陪贩毒一起,一个个看枪决之后放回家的。至此二人始立志戒毒,但 染毒至深,每日二人非吃西药“可敌瘾”三十片不可,当时每片价为二角一分也, 且禁止买食者,赖当时上海虹桥疗养院院长丁惠康开证明后始可买得,其时翁 又失业了,幸其第三女儿嫁与一香港富家子,每月寄三百元港币给翁作生活,小 曼其时亦与余同人画院为画师,每月八十元,二人合起来有二百余元收入也,奈 以每日耗于药片需六元余,故弄得吃尽当光了。每月小曼至少向余借廿元不 可,余从来未拒绝之,及反右起后,余被斗了,她竟起立娇滴滴地说广某某是我 近三十年朋友,吾一向厌他为人,又不便逐之,真是可恨之至。”余闻后大怒其出 言污蔑太甚,遂以她尚在私吃鸦片抵瘾品二十片一天事向领导上揭发了,这领 导竟把余原文示之,她大哭否认,遂回家告于瑞午及学生王XX〈余之学生,介 于小曼补习英文者〉。翁与王二人,均以犯乱搞男女关系,翁五十八岁与干女儿 名关小宝者私生一女(余戏对人云:他出生于严小宝,又人生于关小宝〉,被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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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拘禁多月;王生时在民盟学习,第二度又与一女伶姘识,为小曼所知后,告王 母、王妻,婆媳二人同至余家请求挽救(时余为民盟盟员〕,余不得已至民盟揭发 后,勒令分开者。所以翁、王二人均恨余刺骨,每逢小曼及余至画院学习时,即 招这领导三人共同深文周纳,造了余二百四十余条反动谬论,把余遺送淮南了。 及余六二年回返画院时,翁已惨死近二年;王亦戴上“右”帽;该领导以私生活不 端,调去广西了。陈佩秋始将此二百四十余条告余者也。
  又,李秋君,余亦老友了,她口操宁波话告余云:“某某,真正报应拉,去年小 曼(时她已升任市府参事)在家(音‘瓜’)里,突然昏倒,不省人事,由其表妹吴锦 送至华东医院抢救,百般抢救总是不醒,吴锦无法,坦白了,说:‘表姊吃可敌癒 须二十片一天,这几天此货断档了,以致昏倒。’医生立即施以此药,及针后,她 清醒了,揩揩嘴巴,欣然告辞,欲回家了。医生觉得禁毒已多年,一个市府参事 尚在吸毒,此事太大了,遂以电话报告了,参事室回答说:‘不准出院,非为之戒 绝不可。’所以至今近一年了,她尚住院未回家。去年画院群众得知后都说:‘陈 某某这话,真的了。,冤枉了你了。”余听了后,只一笑置之而已。
  至六三年、六四年,又闻她连连至华东住院已四进四出了。直至六四年夏 日,湖帆至华东开刀取胆石,余始与大千门人糜君同至华东医院探望,照例每人 只可领一铜牌上楼探望一个病人,余乃填写探望小曼者,至湖帆房中后,始知小 曼即在其左近病房中,余乃趋视之,她一见,竟异常亲热地说广知你已回画院两 年了,为啥至今方来看吾耶?”余云:“我臭人也,不敢仰攀呀? ”她又云:“不久可 出院了,望你仍常常来为要。”余微笑允之。至六五年,因念旧情姑去其家中访 之,她问我为何不来,余云广怕见王XX呀。”她云:“此人只星期天来而已,其他 日子你都可来的。”她坦白告余云:“华东只批准每天准买六片‘可敌瘾’,实在不 够的,所以身体日觉不支,体重只六十四斤了(初嫁志摩时为一百四十斤〉。”时 她身旁只吴锦及瑞午私生女儿(九岁〉二人了。谈约一小时,余即告辞了。是年 八九月间,她又病重住华东了。当时画院中人,大都去探望之。女画师庞左玉 (六九年二月跳楼自杀而死者)来告余云:“小曼此次已无望矣,她昨天一再坚嘱 我务必请你去见一面,近三十多年之老友了,万勿对之舍之如遗。”余择次日而 去探望之,时已人弥留状态矣,正接氧气,吴锦在其身旁大声呼之云:“姐姐,你 醒醒,看是哪个来望你呀。”她微启双目,约二三分钟,云广是某某呀,扶吾起来
  安持人物琐忆 昭
  谈谈。”吴锦无法,遂与护士二人强扶之坐直,她断断续续与余谈过去旧情,最凄 凉地说:“某某,你对吾多年照顾,始终如一,想不到一疏至此,使吾念念不已,现 在吾至多四五天的人了,你能否回顾昔日交情,每天来望吾一次否?”言时以手 给余看云:“简直为鸡爪了。”余连连抚摸之,诒之云:与余血色相同,绝无妨事 也。”当时护士亦为之凄然,对余云广此是回光反照了。”时送进云吞十只嘱她 吃,她只吃一皮,即端与瑞午小女儿吃了。其后竟语无伦次,又入弥留之状矣。 余坐二小时之久,据护士云,这几天全是靠氧气和“可敌瘾”暂缓生命。是夕她 竟一暝不视矣。第三天在万国殡仪馆大殓,送人静安火葬场时,仅剩余一人为 朋友,其他她生前三个使女及陆姓内侄、内侄女,翁瑞午二个大女儿及一私生女 等人而已。死尸推人火坑时,这三个使女一片“小姐,小姐”哭声,甚至昏倒,此 足见小曼平日对待使女犹如亲生女儿一般,所以悲恸于衷也。
  小曼一生男友,一一数之,可成一点将录,最著者为胡适,不图临终时最后 见者为余,送入火坑时又只余一人,殆虽未能称为有始,而可云有终耶?她当 年在北京时如何骄娇,余只闻尹石老及一吴济川(吴眉生之子〉二人形容之。 但自余廿三、她廿五,相识后,觉只有娇态,但一无轻浪之言行,又生平不背后 诋人,存心忠恕,如大雨之妻月波,小曼从不言及其“白兰花”出身,即其例也。 尝有一次于烟榻上问余曰:“某某,吾与你相识近廿年了,你看吾究竞是一淫 妇否? ”余云:“瑞午与你二个,‘老枪’则有之,淫妇未必也。”初,吴湖帆对之 鄙视之至,认为余不应与之为友,及解放后,吴、陆相识了,亦云:“当年把她看 豁边了。”
  至此,余乂要回溯到以前之事了。当年抗战后,先君因被一龙所迫,赖瑞午 与小曼二人始得安然无事(容后记之〉,故先君曾时至小曼处闲谈,谈及内子为 一干血痨不能生育,先母急欲觅一姬人生后嗣,一再托其代为访求。其初,先君 见她有一老仆之女,小曼抚之如女,意欲嘱她为媒。此女,余至熟,且甚美,余亦 有心纳之,她亦不拒,小曼后坦白告余云:已被瑞午奸污过,翁不放了,故遂作罢 了。后翁与之有孕了,遂逍嫁于一潮州鸦片行一小开了,仍作妾。某日小曼告 余云:有了一个女大学生,乃洪深之同父妹,复旦大学毕业者,在校时与一当时 所谓“拆白党”同学谈恋爱,其兄洪深告之,终有一天被遗弃,不准作友,其妹不 允,洪深告之如结婚后被遗弃,兄妹关系从此断绝了,其妹毅然允之。只年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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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遗弃了,此女硬极,不见其兄了,但生活困苦已极,现只求一老实人有生活可 靠,虽作妾亦愿也云云。小曼云:“此人美而文,你要否?”余以其为洪深之妹,洪 述祖之女,北江后人,故欣然愿先一见。小曼告之后,她亦同意了,约某日至小 曼处晚饭会见了。上一日小曼笑谓余云:“某某,明天这洪女士可以包养儿子的 呀。”余问何以见得,她云广已生了一个女儿了呀。”余云:“你何不早说明,余家 历代不接外姓作女儿的,此事作罢了。”次夕余遂未去也,事隔十多年,解放初, 四舍弟一日忽向余曰广哥哥,有一洪芬,你记得否?”余茫然不知,四舍弟云广昨 天在一友人家中无意见到了她,朋友介绍云:‘这是陈某某之弟弟呀。’这洪芬忽 然说:‘你回去问问你哥哥,十八年前小曼为我们介绍做一个朋友,日子约好了, 吾去小曼家中老等,你哥哥竟看我不起,不来吃饭,这是为何?,”余回忆确有其 事,问四舍弟云:“此人生得如何,四舍弟云,此人年近四十了,尚如三十不到,又 大方,又美。”余即命之再去谎言:“那天因病,故爽约了,现愿请她吃饭,见之道 歉如何。”四舍弟真去说了,她面红耳赤,笑云广去去去,现在吾已近四十岁了, 儿女二个了,当年不愿见吾,今天彼此见了面多难为情耶?不必多出事来了。” 后余以告小曼,小曼云:此人奇好,你失之可惜也。关于小曼老仆之女,余幸而 未娶,如娶了又变成瘦铁之丫连襟了。此女姓何,每在小曼家中见及余时,腻而 且亲,余为之栩栩然也。她尝得精神病,据云为潮州大妇所虐待而成,故她对瑞 午殊怨之。她六三年一日在途中见到我云:“翁先生死后,小姐特穿了漂亮服 饰,作为吊客之一,黑布都未戴一块也。”
  在五六年时,此女精神失常。时小曼与余正时至一太极名家乐老师家中, 余练身体,小曼医病。乐老师以气功医病,有奇效,但不擅医精神病,据云,一失 手可以误置人于死地者也。小曼求过三次,都未允,余自告奋勇,谎言小曼寄 女,亟求赐予一试诊救之,乐允了。次日余与小曼二人携她同去,乐一上手,按 其头顶,即匆匆了事,私谓小曼云广郁积所致,非人力所能挽也。”小曼与她先回 去后,乐老师突然在余头上拍了一下,笑云广你全部谎话,什么小曼寄女,你情 人也。”余笑问有何证据,乐云广你们二人,四只眼睛,一望而知,你怜她,她恋你 呀。”余乃告以过去之状况,乐云:“这病你医比吾更好。”用以谑戏耳。后闻送至 精神病院,以触电休克达三月始告痊者。后据小曼告余云:“她不堪大妇虐待, 思与夫离异,以已生二女二子,不能忍心弃之,故得此奇疾也。”及六五年小曼尸
  停万国时,她携一女儿来吊丧,见余时,命女儿来叫“陈伯伯”。佘问之此你大女 儿否?她笑谓余曰广不是的,这是吾第二女儿,大女儿叫髦髦头,你是晓得的呀 〈暗示翁瑞午之孽种也〉。”这一问一答,第三者莫明其妙也。余又问之曰广宝珊 你今年几岁了?”她云:“呀,四十七岁了,老了,不如过去了。”腻极矣。又告余住 址,嘱常去可也,余为之愕然也。及小曼送至静安火葬场后,她哭至悲惨,余知 与她此为最后一面,临别纪念矣。故情不自禁,俯身抱之而起,她亦婉然温然, 依依不已。想今亦垂垂老媪矣。余与小曼相识达四十年,从未一握手,一戏谑, 她生平吃任何东西,多喜吐渣,有一次余竞几乎吃了她吐余之物。某年六月,余 在其床头见一盆,似菱肉,欲取一个尝之,她大吓:“吃不得的!”余云:红菱肉, 会吃不得?”她云广吾吐的酒酿渣呀。”一看,真是的。她吃香烟,至多吸十分之 二,即丢了。吃必“中华”、“牡丹”等等,她弃后,余纷纷拾取吸之。画院中同开 会,常如此,人见之不以为奇矣。她之浪费,于此可见也。
  附记管三小姐
  在抗战前一二年,农历五月四日,翁瑞午生円,时初任江南造船所出纳课 长,意气风发,在家设宴请客,时适有前小曼幼年同学、后任北京协和医院之护 士长管三小姐随其夫(似名周亚尘〗来沪居住。周本为伪铁道部一二等科员,以 得当时伪次长陈地球之特拔,得任泗口铁路局长者。夫妇二人同至小曼处作 客,这三小姐纯为一北方妇女风格,貌平平,但风神爽朗,竞与余一见如故,时时 请翁、徐及余三人至跳舞场为乐。周亦有汽车,猥琐而鄙下,三小姐竞视之如侍 者,每乘汽车同出,必令之与翁二人同车,而她与小曼及余三人同车,习以为常。 翁瑞午一日戏询之曰:为何我们三个男人不同乘一车,而拉陈同你一车? ”她竟 云:“吾欢喜陈某某呀。”翁对之云广你当了周局长如何敢如此说耶? ”她云:“爱 与欢喜不同也。”时余大窘,周默然。后管告小曼云广周乃其挂名丈夫,她实为 陈地球之外室,陈惧内,故与周约法三章,冒作其妻,而以小局长任之者也。故 不要说欢喜陈某某,即说吾爱陈某某,周亦无可奈何也。”她被陈地球买一西欧 锁阴套套住,非陈开锁不能与任何男性性交者,此亦一当时奇事。抗战后她即 偕周随陈去重庆了。
  又,当年小曼、三小姐等在大都会舞场〔即今静园书场〉,小曼指一人告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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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曰:“这个人即王赓也。”余特与三小姐下舞池跳舞,紧紧追在王后观之,盖亦一 其貌不扬之人耳。王赓时时跳近小曼桌旁,小曼辄顾而它视,只做未见也。翁 竞未及察觉,三小姐亦绝口不提,余私问三小姐:“是王否?”她云:“真是的。”嘱 余只做不知。因记小曼事后,用附记之。
  记庞左玉与陈小翠
  庞左玉
  庞左玉名昭,湖州南浔人。父名奉之,早年曾任北京交通银行中级行员,故 其子女均生长于北京。左玉其次女也,中学毕业后,其父以善理财,积资有三十 万元,即携全家来沪,住虹口一大花园洋房中,作寓公了。即令左玉拜当时温州 画家马孟容(公愚胞兄也,早死〉、郑曼青岳(此人之姑母即张红薇女画家也)二 人为师,专学花卉。不知因何人介绍,得拜庞莱臣之宠妾为寄母。奉之与莱臣 为五服以外之族弟,左玉遂改呼寄母为妈妈,莱臣为伯伯了。据其多年见人即 云:莱臣视之如女,住伯伯家十年之久,莱臣所有宋元明以来名迹,尽出任之樵 摹过的。但谢之光最刻薄,当面讥之为至多张子祥一路耳。当年画院幵会时庞 曾大哭诋之不已,遂二人从不交谈了。
  初,莱臣家中请苏州大名家陆廉夫恢为西席,专代鉴定古迹者,时为民国三 四年事也。先君与廉夫为至好,其时余只十一岁,常侍先君至庞宅,廉丈戏询余 曰:“欢喜画否?”余在其桌上见其正吸品海牌香烟,有一画片为赵云,强之照画 一帧。廉丈为之大笑不已。后廉夫介其弟子樊少云为助手,即辞馆回苏了。少 云不久即去了,留其子樊伯炎为莱臣作整理书画之事,殆高级书童耳。中间莱 臣又请嘉兴画家郭兰枝号屺亭主其家,其兄兰祥号和亭,同时主南浔张石铭(葱 玉之袓〉家中者。最后主庞宅者为张大壮(太炎之外甥〉,大壮至今尚为画院画 师。左玉生前,亦与之为死对头,因大壮最知其底牌者。但大壮不论何人讯以 当年左玉住莱臣家中情况,辄微笑不作一言者也。又,她与吴青霞二人同为画 师,亦背后逢人辄诋吴不已。据她自云,樊伯炎在庞莱臣家时追求她近十年之 久,她已允下嫁之,时吴青霞方与坏律师印廷华离婚后,雌赶雄,追求伯炎至烈, 变成三角恋爱,破坏她与伯炎之间云云。她嫁伯炎后,吴即嫁上海体育学院院长 吴蕴瑞,一级教授。伯炎乃弹琵瑟音乐家,月薪只百余元,戏剧学校之昆音组组
  长,地位远逊院长,左玉又吃醋不已了。但吴青霞从不对之有任何意见者,足见 她气量之小也。左玉之长姊丈夫为音乐院副院长丁善德,其父奉之住丁宅,每 逢有病时,左玉必迎奉之至樊宅,百般孝顺服侍。当时李秋君告余云:其父有三 [万存银行中,其姊及弟均声明不受遗产矣,左玉迎父,盖为三十万耳。六六年 抄家后奉之存款归公家了,莱臣家亦抄光了,左玉于是又逢人即云她与莱臣不 过本家,毫无关系者也。
  余于洵美家中,邂逅莱臣嗣子秉权,早经他见告只同族而已,秉权告余云: 她在家招学生教学北京话,每小时需人民币五元之多。又有一奇谈,她原住富 民路东湖路口一小洋房中,据她告余云:乃秉权已离未断关系之妾名舞女尤某 住楼上,该屋系秉权所有产,故请她夫妇住楼下,用以监视之云云。后据秉权告 余云:他妾名宓妃,早已下堂改嫁一法国人,该房乃法人所购蹭之者,与他丝毫 无涉。乃左玉去拍宓妃马屁,宓妃去法国时,她愿代管此屋。楼上舞女,宓妃之 友,与他一无关系之人,可云笑话奇谈云云。六六年时与楼上大相骂,乃与陈小 翠上海新村住屋对调而居了。小翠搬进后,未半年即放煤气自杀于此屋中者。 左玉人矮貌陋,但伯炎畏之如狮,因知其父有三十万可传之耳。贫夫富妇,大都 如此耳。可叹也。
  左玉为人,自命为南浔富室之女,故性格既骄且娇,在画院中只与小曼一人 为至好,时时去小曼家闲谈为乐。时余亦时至小曼处者。她擅说笑话,谑而幽 默,余亦同有此习。一则因其翁少云名浩霖与余本为熟人;再则因余每次至画 院开会学习时,必经过她门口;三则她患有随时随地晕倒的疾病,所以伯炎特嘱 余陪之同行步走回家者也,当时全画院无人不知者。她尝将画院戏比作为“大 观园”,将院中几个著名人物一一比诸红楼中人:党支书某公,人至和善,喜人恭 维之,她比之为史太君;人事室主任某某,素得支书信任,故比之为鸳鸯;当时唐 云最红,捧之者众,比之为宝玉;叶露园朝夕侍唐,一应细节均谨敬异常,故比之 曰袭人;唐对余时以印嘱刻,余不愿夺叶之刻印,对唐虽亦有好感,但疏甚,后又 去淮南了,故她比之为晴雯;……有一沈迈士,道貌岸然,比之为贾政;王个镓面 孔好人样子,比之为薛姨妈;贺天健动辄骂人,比之为焦大;资料室主任,常熟瞿 氏,最擅马屁工夫,最得史太君欢心,发言时,任何人所不及,故比之为王风姐; 某青年学员徐姓,尝偷窥女生洗澡,而被遣送崇明劳动三年,此人回来后,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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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即说贾天祥(瑞)回来了 ;最谑而虐者,比螺川周女为多姑娘也;陈小翠性格孤 洁,不喜与人多交际,比之为妙玉。以上诸人比得无一不恰当,非身在画院者不 知也。一 0她自询余云:“似什么人?”余云:“比史湘云,口没遮拦如何?”她亦认 为甚似。她自云:当年如能学了北京相声,则或可比画师要红得多吧。她正因 好谑人,对领导人物亦有犯了乱说之病。当时六八年院中革命派强令余作一一 揭发,余因比大观园事,几为人所共知之事,曾一一口诉。当时闻者,在座小将 们竟忘形大笑。贾天祥无地自容,后竟借故贴一张大字报,坚决要以莫须有之 罪,要求施予镇压。又,她尝嬉谑过王光美。六九年一月,余已囚在南市看守 中,至四月中院中领导某某,特至看守所告余云:“庞左玉污蔑最高夫人事,她已 坦白了,你如今明亦肯坦白有此事,写一材料证明她说过的,那么,四天后,当接 你回画院可也。”余云:“有的,是说刘少奇之妻王光美呀。”他们无可奈何而去了 (其实那时宣判五年徒刑之书早已写好了〉。
  至去年三月,余回家后,先闻狂徒来进谗言云:徐云叔到处宣传,庞左玉因 你瞎揭发,忿而自杀者。余即知此人离间之辞。及去岁年底,画院派一湖帆之 及门某画师来舍还余公债款时,经余询之,左玉何时自杀?他云六九年三月在 博物馆跳楼自杀身亡者。当时始终未能定性,现巳证明她未有什么罪,已恢复 解放『云云。至此余始明白,当时只要余一写王为某,则左玉反革命之罪,即可 定性了。可叹哉,可叹哉。其实她如相信党,对政府相信,事情终有一天明白 的,则今日仍可安然任画师如旧也。此亦旧社会封建小姐之恶习烙印有以害 之也。
  陈小翠
  陈小翠,杭州人,其父即天虚我生陈蝶仙,以自制无敌牌擦面牙粉,家庭工 业社老板起家发财者也。陈小蝶乃伊之兄也。民初天虚我生即有词章家之微 名,当年周瘦鹃、范烟桥、江红蕉等均捧之甚烈,但朱、况、郑等均视之蔑如焉,盖 俗语所云鸳鸯蝴蝶派“洋场才子”耳(当年即如书画家而论,吴昌硕、顾鹤逸、陆 廉夫以后即有吴待秋、赵叔孺、冯超然、吴湖帆、高野侯等称正宗,若汪仲山、钱 吉生、李芳闶、张石园、许徵白、江寒汀等等均被人轻视,号为“城隍庙画家”也。 唐云、白蕉、邓粪翁,介乎其间,吴湖帆等均对以上各人不接见者,所谓门户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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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深也〉。陈老蝶故见机即弃文学之名,而为市侩了。小翠自小即受父教,颇 用功于诗词一道,狂人许效庳、冒孝鲁、陈蒙庵,均谓甚佳,远胜乃兄小蝶云云。 许效庳云:堂堂中国画院,通品能诗、词、文者,只周鍊霞、陈小翠二女性时已。 小翠稍逊于周,以其所作诗句中常喜抄袭古人旧句成语云。小翠专両仕女,不 但平平,而且至俗,较吴青霞更差矣。某次画院幵大会,提倡作新的人物,小翠 发言云:“吾们画的人物仕女,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是可废除了。”足见有口才,惟 不肯暴露耳。她进画院,非其本意,尝告余云:与汤氏前夫离婚后,得一部分财 产,每月有定息五百元可取,故从不至院开会,凡有去敦促者,必提出辞职告退, 阃院无此例,故只能任其卨兴,来不来随便了。她与小蝶二人均患有白癫风者, 头项尤显,但好化妆,尤喜用法国香水,所以她每至画院时,人未进来,香气已到 了。因其女儿汤翠雏与夫严伯清离婚后,即去法国游历,因而嫁一法国音乐家。 与严生一子,名长春,山外祖母抚养之,故小翠有法国香水至多,且思乘机去法 国耳(后其婿严伯清续娶之妻,即名弹词家徐丽仙也。小翠告余云:丽仙呼之为 母,年节必送礼物为敬,殊佳云云。丽仙貌奇丑,但唱工至佳,与余至熟,尝坦白 告余云:“奴现在的丈夫,即陈家妈妈之前任女婿也。”丽仙自云六岁即被父母所 卖给说书人为女,幸其假母陈亚仙教之成名,陈亚仙夫死后,所有生活悉由丽仙 一人月寄四十元作生活。伊人为女艺人中最冇良心之人也,现已退休云〉。
  初,陈老蝶在中学任教师,得一佳徒名顾佛影,诗文俱佳,老蝶招之来家与 小翠小蝶兄妹互相交换学问,因此,小翠与顾发生了爱情,但老蝶嫌顾家穷困, 坚不允准。后家庭工业社发达广,思仰攀高门,遂以小翠下嫁于浙江都督兼省 长汤仙之孙汤彦耆为妻了。小翠以非素愿,故与汤生一女翠雏后,即离婚了。 汤氏提出要破镜重圆可以的,彦耆永不娶妻,小翠亦永不能另嫁为条件,小翠毅 然签字允之者(此小翠亲自告余者也〉。自离婚后,虽仍不能嫁与顾佛影,但鱼 雁时通,二人情诗之多,多不可言。解放后,余以平襟亚之介得与顾见面多次, 乃一恂恂学人也,仍困穷异常,因此郁郁而得肺病,尝数住医院,均赖友人之助 者。及六二年余自淮南回申后,闻顾已以肺癌逝世矣。六三年据大可兄告余 云:顾曾住朱宅亭子间为时至久,乃大可招之而住,并不取房金者。当顾居朱宅 时,小翠时来探病,二人情话绵绵,真所谓缠绵悱恻,其情至惨也。顾自知不起 时,临死将小翠所写书函、诗词,亲付一炬,谓不愿小翠负此不好声名,为汤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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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诋耳。黛玉焚的自己稿子,顾代小翠焚稿,同一焚也,顾厚道多多矣。
  及六六年文化运动开始后,任何画师一例不准清假,小翠曾连逃至外埠二 次,均被捉回画院,且禁闭之。当第二次捉回院时,余亲见二徐姓革命小将(一 即贾瑞,一后被发觉为惯窃,被请出去了〉令人遍抄小翠全身,在裤裆中抄出全 国粮票三百数十斤之多,人民币数百元。当时讯她为何身藏如此多人民币,她 云:自与左玉调屋后,因沿马路,且家中无人,故放在身上者。又讯以全国粮票 三百余斤何用,她不语广,遂全部归公。用极粗麻索捆绑登楼,二徐同时将之毒 打一顿。因知她已囊无半分了,不怕她再逃走了,遂放之归家。后即从此不见 伊人之面矣。当时马公愚私告人云:闻小翠已关人公安局,以绳肖勒而死了云 云。直至去年底湖帆学生送还公债款时(可怜只二元四角也、经余询之,小翠 是否死了?他云:乃回家后,放煤气自杀者也。呜呼,盖又一不信党和政府终有 宽大政策之人也。她与左玉均出身富室之女,封建小姐烙印太深,故有一样之 悲惨下场也。
  又,忆及一事殊可笑者:同时上海有一专刻象牙上细如毫丝之文字的艺人, 名薛佛影,与小翠紊未见过者。六八年院中揪斗小翠时,革命群众勒令她坦白 与薛佛影如何乱搞关系,她说素不相识之人,如何坦白?群众认为抗拒,竟更狠 斗不已了,时竟无人为之证明。余亦牛也,无发言资格之人也,此亦使她更忿怒 之一因也。又,同时有另一笑话,斗丰子恺时问他云:抗战之后,你连娶二妾,现 在都已来院揭发了,速坦白是何名姓,以便核对云云。丰不慌不忙云广一抗战 本人即去广丙作教员,解放后二三年方才回申,你们误听了吧。”使他们哑口无 言了。再有一笑话,亦述之如下:在五六年时,小曼至乐奂之太极权威家中求以 气功治病,余亦在学练身体之功,十二时同出乐宅,小曼在乐家时笑谓余曰广今 天要吃你一顿了,可否?”余遂同之至淮海路复兴西菜馆同餐。时正见斜对面座 上一男一女正在窃窃而谈,男者五十左右,女者廿多岁,貌至美,见小曼后,特以 背对之。小曼告余云:此女即小翠女儿,新与其夫离婚,今天交这么一个老人做 朋友,怪极了云云。余云:比小翠美得多了。”小曼云:此女不能幵口而笑,满 口牙齿如奇峰,凹凸可怕,是一大破相。”是时侍役忽来告余云广先生,你们账已 有人付了。”余回首一望,乃四明富人徐懋昌也,他亦误会余带女友耳。后小曼 戏告乐师云:“上次吾存心吃某某一顿,结果被一陌生人请了。”乐师为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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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隔了半年之后,余正在新华书坊听书,忽乂见复兴饭店与小翠女儿同座之 男人,正与余邻居肖君谈话。此人走后,余问肖君方才这位何人?肖云:“此人 名汤彦耆,陈小翠之前夫呀。”天啊天啊,当时父女同座而食,翠雏背小曼而坐, 盖恐小曼往告其母耳,竟使小曼想人非非了。后余去告知小曼,小曼为之笑不 可仰,连呼冤枉她了不已云。
  记螺川事
  螺川,自云江西吉安人,为吉安大盐商周扶九之同族侄孙女。其父久居松江,为清末举人,似名为萼楼。北山翁亦久居松江,亮知其历史也。据扶九之孙孳田、外孙彭正明(盛八小姐之夫)同告余云:她为松江贫农之女,四岁时卖于周举人为丫环,以貌美聪敏,五六岁时,举人试授诗词文章,辄过目不忘,遂认为亲生女儿了。并请画家授以人物花鸟,亦楚楚可观,文章诗词,均有极好成就。第一任丈夫松江邬姓,不久即离婚了。其父故后,她即来申鬻画为生活,又与杭州高三成密友,将结婚矣。高以肺疾逝世了,后又与诗人宋玉兔为腻友,宋因事去港,又吹了。最后正式嫁于嘉定人徐晚为妻,生子女数人。
  抗战事起,徐为电报局职员,随匪帮去重庆,她独自一人留申,大肆交际。时上海,有小报五六家之多,几乎无日不刊登伊艳闻轶事,一致公尊之曰:师娘。而捧之最力者为浙人朱凤蔚(此人胜利后,以其弟朱某某荣任浙江监察使,他亦荣任伪市府首席参事,后充伪国大代表,上海人群呼之为朱国大而不名了,解放后被镇压了),于是上海无人不知师娘,争欲拜倒石榴裙下为乐了。时上海有两个夏季露天纳凉食堂,一名香雪海,为前上海虹桥肺病疗养院分院之空址上,在今淮海路电影局原址,主持人似为院长丁惠康;二名大观园,地址在今上图对面(已翻造了),主持人为周信芳老生之婿张中原(江寒汀学生),外设食堂,内一大厅摆大画桌两个,凡上海书画家去光临者,先请任意点菜大吃,之后邀至大厅内随意挥洒,各不取分文,那时主持拉客者为江寒汀,如张大壮、张石园……十几个所谓名画家,无日不光临大吃特吃了。江寒汀、张中原,余即于是时邂逅者,余一非家二同时二处均常去,均听书老同志,亦男女一大群。余每去必见师娘高高在上坐,傍侍者均各界人士,小报记者占极多数。她与余各都久闻臭名,但从不谈过一语也。时她已三十以上人了,但装饰如十七八好女子也,时已发福,胖了,故一无夫条之状矣。(直至她与余入画院后,一日邀余至其巨鹿路家中,出示早年小影一册,内有一帧为昔年上海名医卢施福为之所摄一影,只廿一二岁时,布景为一窗口绝薄之纱帘,她全身在纱后,微露半个面孔,真可云:“美而艳。”绝代尤物,令人魂消也。)
  至胜利后,大风后人来沪借居李祖韩、秋君兄妹家中。她与大千为松江旧朋友也,与秋君又同为女画家,故时时去访大千。余于此时,始与相识。大千一见伊至,必停笔对坐于沙发上,谈旧事。大千一日戏询之云:你于某年十四五岁时,身着淡绿短衫、粉红裙,什么耳环,什么鞋袜,至某寺跪地求签,得第几签,语什么什么,有否?她大奇云:有的,你怎么知道?大千云:你把求得签交一小和尚换签纸,这小和尚即我也。(大千曾因不愿与姑表妹结婚,逃至松江为僧三月,被善揪回还俗事,人人皆知之事。)她为之大笑不已。某夕,大千于无人时,忽以至严肃、至诚之语对余云:“你千碰万碰,此人勿要失足碰之。”余云:只见二三面的人,你把我真当什么人了邪?大千云:本人一番善意,一碰此人,你即……云云。又重申一句云:本人寡人有疾之人也,亦不敢碰她也。玩其语气,似亦一过来人也。(后据谢稚柳告我云:大千之父本拟为大千娶之为妇,被大千母夫人反对而止云。)
  兹再记其大胆作风与善于应对,舌战群雄轶事数则如下:(一)胜利后其夫晚回家了,忽见多一儿子,五岁了。因告之曰:离家八年,这五岁小孩,本人不认账的。她云:你放心,自有人认账的。又:某日朱国大忽发骚兴,写一长信给她,内容云:“昨晚本人做了一梦,梦中与你如何如何。”这信为徐氏所见,忿极了,立即作一长信与朱国大云:昨晚本人也做一梦,梦中与你妻及妹如何如何云云。她看了后,即谓徐曰:何必如此认真,朱说明做的梦,又非真有其事?徐遂取一裁纸刀,将朱函一并触于桌上,一去不回了,后又随匪帮去台湾做了电讯局长,音讯不通了。她置之一笑而已。(二)解放初,北京名画家周怀民,南来游历,时吴青霞尚为坏分子律师印廷华之妻,住四明村,特设宴招待之。陪客为唐云、江寒汀、她及余四人而已。时上海各剧种正盛唱梁山伯祝英台戏剧弹词,余询寒汀,粱祝化蝶,是什么样的?江云:祝英台蝶形纯黑色,翅上有红白花纹;梁山伯蝶形与蜻蜓无异,惟短尾,四翅上下翻仍为螺状云云。我求为写生作一扇面。江允后,余立即回舍取一扇面求江当面绘成,请唐云补草,螺川补花。时正盛夏,她补花时,袋中取出一大手帕填在扇面之一半,防为汗污耳。唐云不识相,谑之云:这是男人手帕邪?她笑云:是的。唐强夺之,云:归我吧?她不动声色云:拿去不妨。时余又无意取出女子所用小手帕,专揩眼镜所用者,唐云又不识相云:这女人用的呀,与你对调了罢?她忽对我云:不要调,不要调。他(指唐云)拿的是奴儿子所用的手帕呀。寒汀、周怀民均大笑:唐云做了她的儿子了。唐只能一笑还之了。余又求她反面写字,她略一思索,即成七绝一首打油诗,大意云:“某某呆子梁山伯……满街争唱祝英台。”(此扇惜已被抄去了,故记不出了。)(三)某次有人请客,嘱马公愚代邀她同去,宾朋全到了,只马、周二人迟到,马不识相,告主人云:吾去时她尚睡在被中,被吾从被中拖出来的。并做了一个手势,是拉她下身状。席间她忽谓马氏云:你文学诗人也,今天要出一对联,上联是旧传句子:“风吹马尾千条线”,下联不准以什么“日照龙鳞万点金”“雨打羊毛一片毡”等旧句子。马长髯也,已知她谑之矣,捻须微笑。她云:你这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使合座人均几乎大笑了。此事无人不知。(四)一九五六年冬,已进画院后,散会休息时,玻璃橱中陈列一模型大雉,屹立正中,四边放了约廿个三寸半长的木刻人物,下有竹签,盖山西明代古屋中风俗,在屋沿四周均插古代神仙天官等木刻彩涂人像以取吉祥之兆,解放后均取下了,上海来了一大批,只几角一只,画院买了作参考用,丢在大雉四边倒下放的,时只余及董天野三人同观之。董君宁波人也,云:“及拉”(即指木头像之意)都在打野鸡。她对之云:“都是吃不消,困倒哉!”余亦善于嘻谑之人,能将任何俗语文言,调一同音字,形容事物,同时邵洵美善以最恶形的骂人句,对人嘻谑,变作极度恭维语。[举一例如下:一日小曼与余同访之,他介绍庞左玉之堂兄(虚斋之子)告之云:这位陈某某刻印,你总知道的,“少有出见的”。]余对螺川从不敢以言谑之,盖畏其应对比余更快耳。余自进画院后,尝一月必访之闲谈为乐,一日余去后,见她头裹毛巾正病,余总以谓头痛寒热而已。询以头痛邪?她云:不不。昨天月经来了,超前呀……使余无言回答,从此不敢再去了。她有一恶习,上厕所从不关门上锁。一日在画院中余见门未关紧,推进去,见她正在大便,见余一笑,余急云:对不起对不起………“马上相逢”退回了,如再谑之加三字“无纸笔”,则她必出草纸,反谑这不是纸吗?许效庳诗人尝命余介与为友,几乎无日不去畅谈诗词。据许告余云:画院数十人,论文学,小翠第一,论诗词,螺川第一,真愧煞须眉。此言不虚也。(五)在胜利后,唐云等人发起至七浦路吉祥寺吃素餐,主持方丈,即现在文史馆还俗馆员若瓢和尚也(此为沪上著名酒肉打野鸡淫僧也)。据闻二三席之多,小报记者不少。她与若瓢亦至友也。席次她忽要如厕了,若瓢带入方丈僧房中,时亦大暑天,她便后,见台上有一卢帽,戏戴上在着衣镜中自看,这和尚又特取僧衣请她着了看看像一和尚否,她欣然脱上身衣只穿一汗马甲,若瓢恭持僧衣代穿,一臂已伸入,一臂似未着什么,裸臂正伸入时,为窗外一小报记者将这镜头摄进了。隔二日这记者以晒好之小照并出示底片,询之云:师娘,你看这小照价值可多少?盖知若瓢有钞票,可敲一笔外快了。哪知她看了后,笑嘻嘻,两手“南无”了对这记者云:阿弥陀佛,谢谢谢谢,请你在小报上制版刊登,宣传宣传为好。这种极度黄色小照反动派亦不准刊登者也。使这记者一无办法走了。她的善于应付,某公阅之当亦叹服也。又闻有某君不识相,问她,你有多少朋友。她以手作一十字形云:“吾有面首十人。”洵可佩也。
  兹再谈她与湖帆二人事。湖帆先是知余与小曼形影不离之事时,当诫余云:小曼、师娘均臭名昭昭,奈何乐此不疲邪?后冒鹤亭屡屡以她诗词绝妙告于湖帆,力为介绍。二人在鹤老家一见生情,遂在平襟亚次女初霞天平路家中楼上作幽会之所(初霞为余与她二人之女弟子也)。事为吴第二夫人顾抱真所知,私报公安局,将他们所居解散了。吴仍假它处与之幽会。顾抱真哭至刘海粟处,刘去诫之,吴坚不允之(此海翁亲告余者)。在吴之先,她本有一朱姓印人与之有私情,朱与小曼为至友,他们密谈都借小曼家电话以暗号谈之,朱知她有了吴后,大吃醋,二人大相骂了,她谓朱云:梅景大肚皮,又患鼻菌,与之……大腹压在身上,又鼻吸呼呼。我是看在二百元一个月份上,不得已而从之。应念奴苦衷呀。朱始无言了。后朱又娶了葛露西(香港电影明星夏梦之母,平湖人也),始与她正式断绝了。与吴同时共又得了二淫朋:一、梅鹤荪,扬州专姘老鸨拿工钱之人也;二、瞿蜕园。吴、瞿、梅均甲午生,她真年龄为甲辰,告人为己酉生,故陈病翁既呼之为梅瞿山(三),又称之曰“龙马精神”了。吴于她对刘海翁及余二人不讳也,每填一首忆螺川词,必出以示余。又:吴所作《佞宋词》,后有《和小山词》一大半,写明请螺川代作者,浓词艳语多极了。可向逸翁或江西老表借回一读也。在一九六四年,以藏天下第一黄鹤山樵青卞隐居图出名之魏廷荣(吕美玉之夫),一日忽大笑告余云:螺川以明人唐伯虎、沈石田、文徵明、仇十洲四手卷拟以巨价售于上博,上累累者均梅景书屋藏印也,明明白白湖帆赠予之物,但无一真者,退回了。余询何以知之。魏云:本人为上博评议委员之一,故亲见之云云。余以询之稚柳,稚柳云:全是扬州伪作,湖帆不料她会出卖也。后湖帆被顾氏看守不准出门,她遂专周旋于梅、瞿二人之间了。梅以小便闭塞而死,瞿亦患便闭半年始愈。余至是始忆及当年大千之力诫,非言也。 。湖帆读了后,遂将所作《三姝媚》题余记汪女事一词撤去了。又:她有名句至多,有一词中有二句云:“但使两心相印,无灯无月何妨。”李祖韩特嘱大千与郑午昌二人各绘春画二段,合装成一手卷,其引首即求她写此二句,她欣然书之。该卷后面,着款达七八十人之多,韩兄命余亦写一行,余敬谢不善小楷,后卒由谢稚柳写了二人同观了。又:自吴周相合后,吴词大半得她润色,周画却大大进步,余亦求伊画了二扇,今尚存一。她画鸳鸯,绝妙绝妙。尝与吴合作,吴画重台蓬密叶下,周画二鸟交颈游泳其间,均四尺整幅(闻共画六幅,分贻至好云)。一九六五年,余在大掮客六莹堂主人钱镜塘家获见一帧,精极了。吴题之外并有周长调词一首(名已忘)。余以二人均公开之事,故脱鞋站于沙发上读之。钱君乃小掮客,余目睹其暴发者,那日他竟训饬余多看此画,声色俱厉。余只忆及二句云:“波绿波绿。中有鸳鸯双浴。”余冷笑答之云:日内当有集句题此佳作可也。回家后即取清人集唐诗《香屑集》翻阅后,耗一小时,得唐人五言四句云:“莲萼捧重合,沾红复洒绿。画屏休画屏,双凫不成浴。”写了即寄与钱君嘱转湖帆可也。同时并函告湖帆,钱氏掮客胆敢辱我,故这账记在你身上了。湖帆读了后,遂将所作“三姝媚”题余记汪女事一词撤去了。《佞宋词》出版后,亦不赠一册了。
  螺川当然更恨之不已。时余正在乐奂之太极权威家练跌扑专受人打之功夫,故乐公云:某某乃练消极拳也云。乐与螺川亦熟人,但最鄙其行为。某次有人告余云,她为你取了一绰号曰:“火逼鸡”。余闻未详其出典,以问乐氏,乐亦不甚明白,一位女同学大笑云:她讥讽你为不是母鸡所窝出来的鸡,在烘箱中烘出来的,形容你瘦小,不成人也。乐氏大怒云:某某五十余岁了,现在不是“火逼鸡”,是“铁公鸡”了。余云:她属龙,可尊之为“陆文龙”,讥其车轮大战也。乐氏次日见小曼去医病,把这事告了小曼,小曼大笑云:一对刻薄鬼,你老师也太善于形容了。所以余去淮南后,她第一人谣传我死讯,第二人叶露园,周以告小曼,叶以告秋君者也。
  但她有一特点,不论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宁人斗她,她不写任何人一张大字报也。在一九六七年后,一班革命小将坚逼她招认有多少姘夫,她只认湖帆一人,总说我有罪我有罪。眼睛打瞎一只达一年之久,仍供此六个字也。他们逼问余时,余云:湖帆终日不出门,我不敢指定,只知她为台湾电报局长徐某某之妻而已。她天良发现了,知湖帆死了,她对我云:还是如此解脱的好云云。她作诗亦有特长,忆许效庳未死时,曾有九九消寒会,每与会者,各咏一物为诗,她拈得袖笼子,内有二句云:“旗亭酒冷人将别,一握难禁暖到心。”时文史馆副馆长江庸尚未死,亦老色迷也,作函与之云:鄙人活了七十余年,尚未领会此境界,希望赐予一握,如何?她拿出江信,逢人出示云:江翊云在吃吾老豆腐了。又三反五反时,跳楼自杀之人极多,有一银行经理某某自杀后,她作了一诗挽之,后二句云:“繁华散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此逸翁告余者也。
  余写至此,忽有所感,大凡男性女性,有特别文艺成就者,无一能免去孔老二所云“食色性也”。男者大都色迷,女者亦未能免之。前则武则天,后则慈禧,其最著者也(慈禧与名伶杨小楼,北方人无一不知之事)。螺川之艳闻轶事,几与王七姑太太可称齐名。小翠与顾佛影师兄妹之事,大可最能谈之(顾晚年患癌已垂死矣,大可以亭子间居之,小翠时时问疾,犹恋恋慰之,大可亲告余者)。故余认为至平常之事,不可以此耻之,公以谓然否?
  兹又忆及她写了“一握难禁暖到心”之名句后,余亦仿之集王痦堂《香屑集》 中十六个唐人句成四绝句,聊以自怡(俗云发魇耳〉,事实如下一纸,与螺川无丝 毫关系也。
  事实是:余与平襟翁女儿初霞之寄母杨凌芝(秋君堂兄李祖薰中国夫人也, 祖薰为科发药房老板,先娶者德国夫人,杨为姬人耳)为忘形也之女友〈事当另 记之〉。她家小姐妹之多,多不可言。余于五五年之后,时时诣其家中,祖薰与 她,双双为余频频介绍,嘱选一人为腻友,余胡调瞎搭云:“只一你叫苏州阿姨 者,殊风骚可爱。”她告余曰:“此人外表风骚,人极老诚,本为某氏妾,以婚姻法 颁布后,为其夫所遗弃,生一子,即螟蛉为吾子者也。她正在找一朋友,你不妨 亲近。”余笑允之,然姓甚名谁,从不问之。此人常至书场以听书为名,找余谈。 余总另买一票,以自己佳座让之。一日,《申报》本埠新闻主编唐世昌见她后,与 之长谈,余询唐君云:“与她相识了半年,尚未知伊姓名,仅知‘苏州阿姨’耳。”唐
  云:“她昔年名舞女,叫钱琼枝,人至诚直,属于规矩舞女之一。”至是始知其为 人,但余收人已至少,何能与之作苟且邪,故对之至亲善,但从不询其居处,亦无 意作腻友耳,她知余意后渐渐疏了。五六年冬,余自景华新村谢老家出弄口,突 见她装饰一新,美而可爱,她一见余,即热络愈甚,娇媚之至,起前紧握余手,告 余云:“陈先生,吾昨天已得对象结了婚矣,一夫一妻了。”余云:“恭喜恭喜,你们 先生做什么工作的? ”她云:“乃一美国老留学生,王某某,去年其妻死了,经人介 绍结合的,现为南洋中学教务长,不过年龄大了,已六十二岁了。吾因其人甚老 实,所以嫁了他的,现住南市某某处,你有暇可以来谈谈。王先生见你,一定欢 迎的。”余戏对之云:“王太太,我自从认识你以来,今天你特别漂亮、美丽,祝你 永远快乐更好呀。”她大乐了,又连着紧握余手说:“谢谢你。”余询以现在去哪里 做客人,她云:“去弄内四十四号,谢谢王小姐(亦杨介绍与余为友之一,翁瑞午 钓她不着,与其十七岁之女生了一女,被她将翁送人分局关了三个多月)前两天 来帮忙吃喜酒的呀。”前后与余来回步行而谈,达二十分钟之久,余催之可进去 了,始又握手,依依不舍(二人同样也〉,余目逆而送之。自此以后,从未再见了。 后余自淮南回申后,闻杨凌芝云:一年至多见一次,青布衣服,一人持家务,洵可 谓纯正之风尘中女子也。
  当年余读螺川佳句后,偶翻阅《香屑集》中,有“殷勤为嘱纤纤手”一句,遂发 魇将与她一段情况集了四绝句,共十六人诗句也。公阅后,当嗤嗤以鼻云“可杀 可杀”否?
  瘦尽琼枝咏四愁,(李商隐) 画屏无睡待牵牛。(温庭筠) 今朝何事偏情重,(郑据〉 娇眼如波入鬓流。(李太玄)
  几许悲欢并在身3刘长卿〉 凝妆艳粉复如神。(谢偃〉 殷勤为嘱纤纤手,(罗隐〉 似有微词动绛唇。(唐彦谦)
  安持人物琐忆86
  上图:陈巨来梅花小楷集句成扇下图:陈5来小楷集句成扇
  收裙整髻故迟留“韩侷) 合是愁时亦不愁。(白居易〉 仔细寻思底模样,(杜荀鹤) 何曾得见此风流。(王昌龄)
  同有诗情自合亲,(薛能〉 魂消目断未逢真。(严休复) 寻知世界都如梦,(吴融〉 唯愿琼枝人梦频。(钱起〉
  此四诗,陈病树、许效庳、谬子彬均云:“大佳大佳。”谢稚柳且为特书一扇抄
  之,后面画桃花一朵、粉蝶一只,此扇幸尚存之
  记宋守玉
  守玉女史,湖州菱湖人,与大可夫人为同乡,甲午生。闻出身为小家碧玉, 嫁于同里沈伯履。沈亦寒家子,曾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未卒业即任本市某小学 为教师。在甲子前后上海有人开一《商报》馆,注重商业新闻者,总主笔为陈布 雷。沈与之为至好,遂入该馆任本埠新闻版主编了。同时冯君木丈长子都良, 名贞胥,为布雷外甥,亦入该馆任编辑。在孙传芳任五省联军总司令时,蒋匪北 伐,孙在《申报》宣传反共。陈布雷为君木首席弟子,文笔绝似饮冰室梁任公,遂 写一篇社论,题为《军阀不乱反对共产党》,洋洋数千言,把孙氏骂得体无完肤。 文为蒋匪所见,大赏之,遂聘任布雷为秘书,蒋廿余年文告全出陈手者也。北伐 成功后,上海第一任伪市长为黄郛,时果夫、立夫、布雷三陈,公推沈,一跃而为 社会局长了。
  岁庚午,余受钱芥尘之诒,与密均后人同去沈阳,又为蒋所挤,只四十五天 即回申失业了。君木丈亲函布雷,嘱为介绍工作。布雷遂力荐于沈氏,由都良 亲自偕余谒之。次日即发表一低级办事员,派在二科作登记等杂务工而已,工 资只五十五元。但余先声明,空暇时要在办公桌上刻印的,沈一口允准。时中 午吃饭,不论局长、书记,共集一厅,吃一样的饭菜,沈吃了添饭亦自趣动手,一 无特殊化的。余每刻印时,全科主任、科员,男的女的,围而观之,沈亦时时来从 傍默无一言而观之。未二月,加了五元工资。一闩,他忽召余至其办公室,告余 云:“内人宋某某能画花卉,拟拜一名家为师,有人介拜赵叔孺,有人介拜冯超 然,本人外行也,请你代为决定拜哪个好?”余询以先介绍的是何人?沈云广先 介绍的冯,但有人说冯山水人物专家,不如令师赵老为花卉名家。’’余考虑后,告 之云:一)冯已知此事了;(二)冯花卉亦拿手,还是拜了冯老罢。”沈点头了,即 耗了每年三百元教授费,拜了冯氏矣。冯氏女生之多,名闻全沪。他有一恶习, 凡属女生,必为另取一号,上一字玉傍,下一字“华”字,遂号之曰“玢华”了。其 时冯资产阶级豪门女弟子极多,对宋殊平平也(及胜利后,宋亲告余云:冯先生
  记宋守玉89
  昔年与吾太前昂而后恭,太势利了 ^。
  又-次,沈又招余进去,告余云广最近北方大水灾,上海女子书画会征集了 三百件名家书画,在宁波同乡会开展览会十天,义卖作赈济,今已第三天了。内 人做副主任,外行,不善处理,望你立刻去协助她,你可请假七天。”余云广你太 太我从未见过,怎么办呀? ”沈立即写了一条子:“某某,兹派陈君某某前来协助, 望接待之。”并告余云:“你拿了这条子去找她,她昨天已知道有你要去的。”这应 了一句俗语,“吃他一碗,凭他使唤”,只能拿了条子,至宁波同乡会中,趋至一大 会议厅中,群雌粥粥,达三十余人之多。余那时持了条子高声问哪位是沈太太。 时李秋君亦在,见余面有窘态,正拟立起代介绍,是时座中一中年妇女,先立起 来说:“你是陈先生吗?吾即是宋某某也。”客套语未及三分钟,即把余邀至另一 小会客室中。她个性之爽脆率直,一开门即对我云广这会中三百件,每件廿元, 早已推销光了。下星期天,凭号抽签发件的。这会,正主任是虞澹涵,副主任算 本人。她(指虞〉靠了其父洽卿(蒋匪恩人\其夫江一平(杜月笙处红人)二人牌 头,处处欺辱本人,把宋局长所写的一幅中堂挂在门背后,一副对联悬在角落 头,本人去换出来,她即仍照原处挂之,太可气了。请你立即去调换一堂皇地方 挂之。此事务必代本人出一口气,事后吾必定属局长派你一美好任务报答你, 非照吾所命不可。”局长太太面孔十足。我告之云:一平老友也,但其夫人从未 会过,只能先与她协商,试试看。”她云:“这事着在你身卜余无可奈何,乃求 秋君介见江夫人了。虞比江大二十五岁,一老妪矣。她经李介绍后,居然知我 为一印人。我主动要求她亦至小会客室谈谈,她欣然同意了。秋君识相,不参 加了。首先余坦率告以宋女士之言,她立即起来携了余至大展览厅巡回一观。 原来都是谭延闾、胡汉民、于右任、吴稚晖、居正等等大反动派书件,赵叔师、马 公愚等等都有,沈氏所书确不入流品之作。遍观后,她又把我邀至小会客室中, 很和善对余云广陈先生,你是内行、法家,沈局长字能与几位院长们并列吗?他 太太与我争吵有理吗?”使余无言可答,于是只能以昔年跟寒云先生时所有看见 的娼门名姬拍老色迷的技巧借用一番了,首先对她说:“你真老法家,再公平也 没有了,安排得使我佩服之至。”一顶一顶髙帽子把她拍得骨头都酥了。余见火 候到了,即转求之云广江太太,我与一平兄为老友,本人现正在沈局中做小职 员,求求你,可怜我所处的地位,宋女士压力,如此叫我转求你,你赏我一个脸
  吧,换沈字一个较好的地位吧?”她一时硬不过我的腻求软叩,她沉思了片刻, 说广好好,看你可怜,跟吾来吧。”即又同至厅内,叫我自己选地方换之〖她狠极 的手法,看我如何办〉。于是我选了一进门的一张吴稚晖所书篆文地方,问之 云:这地方一进门无人注意的,调沈字于此可否?”她情不自禁,拍拍我肩云: “有理有理。”遂命侍役大加调动,达一小时之久。又把沈联与马公愚对调了。 余乃告宋女士云:“局长字已挂在最前,与吴稚晖一样了。”宋满意了。虞对之仍 怒目而视。次日余以告沈本人,云:“二位太太似尚未和洽,应求局长打一电话 婉告江一平劝劝否?”沈立即以电话自责夫人不好,请你(一平〉婉为道歉。一 平云:“你告某某放心,到抽签取件日,你我自己到同乡会与陈三人发件可也。” 沈仍叫我每天去,防二雌老虎相争也。盖沈与江均怕老婆大王也。后二人经 李秋君与余互相调解其间,未曾再遇事争吵了。自此事后,宋女土对我有了初 步好感了。
  未及二月,沈又招我去派一调查工作。事实是,沈与当时上海华安人寿保 险公司总经理吕岳泉,有嫌隙至深0吕宁波人,海上巨富也,背后专耻笑沈的出 身,使沈恨之人骨。被沈侦知有人在吕岳泉处私领津贴给社会局中之事,沈因 拟借此事,以敲吕一记竹杠,特派余至华安查账,取得证据耳。那时余未知沈派 这工作,美事也,告沈云广局长,我对查账工作,一窍不通,请再加一内行职员同 去如何?”沈无奈,只能又招一三科主任名顾炳元者,告之云:“查账你的事,但陈 为主,你一切听他决定为要。”又告余云:“如发现该公司有津贴本局证据,立即 取回,千万下万。”于是余与顾二人同去公司中,先访吕岳泉,告以奉命查账,有 无人私向你公司领津贴事。吕一听之后,竟大表欢迎,立即先请余及顾二人至 九楼享受丰盛晚餐一顿,席间云广确有此事,餐后即可出示证据可也。”余与顾 均愕然,认为吕何故如此直认不讳?餐后吕立即偕余二人至总会计室,命主任 云:“二位来查本公司津贴事,可全部取呈阅。”不劳顾查看,片刻之间,该主任即 将二年多的写明津贴社会局收条廿七张之多,只每月卅元,具领人签名。天啊, 乃该公司的总监察(股东〕李祖夔代领,并盖章的。祖夔为秋君之兄,祖韩之弟, 余至友也。吕岳泉云广这廿七张请你们带回呈沈局长可也。”那时余知李亦巨 富也,这事如带回局,李首当其罪矣。乃告顾云:“你再详细复查一番,待我至二 楼问这姓李的,究竟交与局中何人的,廿七张由你先保存,我们二人共同签名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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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上可也。”这是我做了一个赚顾不得分身跟我问去也。及余至二楼,晤祖夔, 告以廿七张收据已落顾君之手了,奈何奈何。李闻后,面如土色,哀求余设法挽 救之(李卅元一月亦要混取,可谓无耻极矣〉。当时从铁箱中取出二千元,作为 贿赂。余告云:“笑话了,如为了钞票,不像朋友了,你为何如此发急,可明告我, 或者可想一办法挽回之。”李云,吕岳泉与阿拉积嫌已久,此事吕必全部推阿拉 身上了(事实如此,李强辩也〉,那时阿拉冒社会局名领津贴,一世声名财产完 了。”余思之片刻,告之云:“你如能求虞洽老从中设法,或可大事化为小事了。” 他听后,几乎跪下叩头,云:“是是,阿拉急昏了。”于是立即打电话向洽老坦白 了,求为帮助。洽老,其伯父云书老友也。余只听电话中把他大训一顿后,告之 云:“你稳住来人,当立即电嘱华安顾问、会计师奚玉书亲来了为你揩屁股可 也。”一小时不到,奚玉书先至祖夔处询以究属何事。余与奚玉书在一平之兄万 平处(当时玉书、万平,上海二大名会计师也〗曾有一面之交,遂一一详告之。奚 氏云:你先上楼,与顾君作为查账,十分钟本人即上楼,保证无事〖大约玉书必敲 了袓夔一大注钞票了\余冉上楼后,假作要取了廿七张收条回局时,并问顾君 尚有查到其他证据否?顾云:“没有。”奚玉书也来了,装不知其事,询吕岳泉何 事。吕一一告之。奚云:“把证据给我看看。”余即付之。奚遂出收据一纸,写廿 七张明日面呈沈局长云云,把廿七页向包中一塞,云:乞告沈局长,收据在本人 处可也。”顾见余已得证据(奚收条也〕,遂二人一同回局陈明此事。沈听余报 告,只卅元一月,李某所冒领,与本局任何人无关者,他已丧气了,知吕无关耳。 次日,奚玉书来了。余办公桌与局长室只一板之隔,故听得清清楚楚的。先是 沈问奚有廿七张证据否?奚云广有的。”向之索取,奚云:这是华安公司自家之 事,你局中无人领取,所以已罚李某某呕出八百十元,经本人代收退回公司了, 这是公司的收据呀。”于是沈与之拍桌大骂云:“你骗去收条,不将原证出示,什 么理由?”奚云:“本人是公司会计师,有权处理的,况且只卅元一个月,证据尚 在,陈顾二人同有签名,决不是什么大数目,你息息怒吧。”搞得沈忍住气,与奚 另外瞎谈了。虞洽卿亦来电活代祖夔道歉。
  这事昙花一现而已,从此沈认为我办事不力,不久上海成立市通志馆筹备 会,把我转介于张群伪市长,任该馆采访员兼编辑了。三三年该馆易丫柳亚子 为馆长后,余又入招商局任事,后又由邵力子介于吴铁城,至公安局任秘书室助
  理,后公安局改称警察局,伪局长名蔡劲军,乃中统特务也,无端把我降级,余与 之大吵,他要扣留我,我告之云:“你今日拘留我,明日陈布雷即有电保回家,不 信的话,可问问沈局长即知了。”他无可奈何只好看我昂首回家了。次日我特去 见沈,告以此事(其时沈已了解当年我在华安公司事,未有分文得贿,早巳释然 于怀矣、沈云广无妨无妨。本人可向果夫去函,介绍你亦加入(^:团体,包你 蔡氏升你做主任了。”余那时莫明其妙,以谓很好。隔几天去晋谒宋女士,告以 此事。她云:“陈先生你莫上局长的当,这是特工组织呀。如加入,你从此被他 们牵着鼻头,跟着走了。千万莫加人。你要工作,吾可命伯履介绍,何必做这没 自由之事邪?”天啊,幸而她这一阻,我未成特务,否则,将罪无可逭了。她又云: “你以后有什么事,径来找吾,不必去见局长了。”
  及抗战起,他们去重庆了,余做了二年几个月“汉奸”了。胜利后,他们回申 了,沈做了《申报》社长,又荣任议长。吴国桢虽为伪市长,但处处仰其鼻息。其 时冯超然之子一毕业大学,即由沈夫妇提拔任某处高级职员了。他居处即在巨 鹿路,我以做过“汉奸”,故始终未敢往谒。在解放前一年,基同年以始终任复旦 助教,坚求余至沈寓见他,求为基同年要求升讲师。余姑往求之。承其一见仍 如旧交,立即写信与陈望道说项。宋女士知后嘱为其二人各刻二印。印交去 后,各人签一支票,各二千元。余将支票留下,将二人签名盖印撕下还之,告以 刻印生意甚好,支票留下心领谢谢了。一口,余专去访她,她与我长谈达三小 时,把其夫痛骂不已。事实是,沈色鬼也,在抗战前私娶一妓,嘱局中科长宓季 方作为宓之妾,沈白天去陶情。事为宋所知,买通司机告密,突然去了。门口人 云:此宓科长家也,拟阻之。她直趋楼上,捉奸捉住了。并不责罚妓女,仅云: “下次再捉住不客气了。”一方面立即召宓至家,以马桶刷痛打之,勒令沈将之撤 职,永不叙用。那天她告我云:“他做小学教员时,收入至少,一切事,均吾一人 做之,佣人一个都未用。做了局长后,又私嫖娶妾。现在当了议长后,更肆无忌 惮,他每至一处酬应,后面跟了十个八个骚货色,全是什么交际花呀、女明星呀, 他顾盼为乐。真是把吾气死丫。”言时适手执一瓶冰汽水,她忘形地对我云:“陈 先生,以前吾与他爱情如热茶,今天已如这冰水了。吾们夫妻两人,再也莫想恢 复感情。陈先生,你替吾想想看,伯履一脸0疯,好看在哪里,这许多骚货爱他 什么呀?”余忍住笑,答她云:“沈太太,议长五十多岁人了,决不会再有邪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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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这许多女人都是以认识议长为荣,可以招摇招摇,并不是爱老人也,你可放 心放心。”她听丫此数语,似恍然大悟,连说“对的对的”。沈那天回家后,她告之 云:“方才陈某某来长谈,他说你老了,一班骚货,都是利用你议长地位,借以认 识为荣,没有一个在爱你的,你可以脑子醒醒罢。”沈闻此言后,知余在暗中为之 帮忙,调和夫妻间感情也。从此二人都对我更有了好感矣。戊子九月,先君逝 世,他抽暇亲来叩头吊奠,以参议会名义送挽联,廿元外,私人又送二百元奠仪。
  时反动派文化委员会,正由伪委员长张道藩(他拜齐白石为师,报上大宣传 之事)主持编一厚册《美术年鉴》,分十大类,中国画、书法、西洋画、篆刻、竹刻、 作者小传等等,全国美术家全备了。余为湖帆所强介也,参加一全页。时编纂 委员多人,陆丹林、郑午昌,均最反对余之人也,将拙作百般挑剔,一致要以方介 堪之作列首页,因有蒋匪头二印。同时方又运动吴国桢之妻黄某某(她为温州 女画家张红薇之女弟子)要列第一页〖因有一定例,不论书、画、刻,均首页置反 动党员,篆刻一门无党员,以南方人为首,北方者次之〕。王福庵以为他稳列第 一,方、王各有一派人护之争夺。及正式付印时,张道藩嘱一切取决于沈氏。沈 氏遂以于右任、沈尹默各登一联为首;画以张静江、陈树人、何香凝三画合登首 页,超然第二,湖帆、大千第三页;篆刻沈将余列第一,白石第二,福庵第三,介堪 似落于第五页后,叶露园竟未列入。王福庵竟破口大诋,陆丹林、郑午昌竟莫可 奈何了。
  戊子大除夕(已四九年二月了〉,他夫妇二人特邀余去吃年夜饭,即在他们 卧室中,除子、媳、侄儿外,无一亲戚也(杭、嘉、湖三府,从不请外客吃年夜饭 的、这是对我特别亲热也。四九年三月底至四月初,宋女士一再叫我去,云: “我们二人均拟携你同行,对你食、宿、一切,均在一起,我们到哪里,你亦到哪 里,吾当你如弟,伯履亦同意的。你旅行之费均吾负担可也。”余当时(一)丢不 下内子小女,(二)三弟妇母女二人生活,无人照顾,〖三)尚恋恋于不肖老四及基 同年,故三次均婉辞之。她云:“你莫后悔,不听吾言啊。”沈对我纯为夫人之意 耳。余最感恩她的当年力劝勿听其夫之言加入反动团体中,真乃大恩人也。后 据大可夫人告余云:宁愿无子,不聚一妾,乃一君子人也,故特对你时时恭维不 已云云。此或许非如是也。今日记之,犹念念不忘也。
  安持人物琐忆 如
  袁寒云轶事
  袁克文,字豹岑,又字抱存、孝质。因得范华原《寒云蜀道图》山水精品,遂 自号曰寒云;又得汉刚卯、严卯二玉,以“佩双印斋”自署。生于光绪庚寅(一八 九〇〉七月十六日,卒于民国辛未〈一九三一),年四十二。其母为朝鲜人,姓白, 乃朝鲜国王妃之妹也(当年其父奉清廷之命至韩国作钦差,国王以金氏、白氏二 妃之妹嫁于袁公者〉。袁长子克定,正室于氏出也。寒云乃次子,少于克定十二 岁。少时即聪颖,江都名士方地山(尔谦〉为其启蒙老师。地山喜藏古书、古泉, 故寒云自少即专以收藏善本孤本宋版书驰名。后又拜李木斋(盛铎〉为师。李 为近代版本专家,寒公遂以藏书名闻海内矣。据散原老人第七子彦通告余云, 徐森玉乃寒公民国初年之门下清客之一,得李、袁二氏之教导,始亦以版本碑帖 出名者也。寒公藏善本孤本达二百种,故自署曰“二百书藏主人”。卅岁前曾以 象牙一片,命当时名印人王某刻造像一方,像未知何人所画,作半身立而观书 形,惟妙惟肖。余曾拓一纸留存,迄今未失也。
  余于十七岁时偶临李北海书(其实莩清道人字耳〉,为寒公所见,渠在《晶 报》三日刊上,以函相招,时渠尚居当年长浜路(今金陵路〉。回忆余第一夕访谒 时,一人枯坐楼中间几二小时。余以谓贵公子搭架子,后见一理发师来了,始见 其一面着长袍,一面纽扣子出来,连呼请坐,看其整容毕,即幵始垂询余籍贯家 世,知余为浙西平湖人,大喜云“内人亦平湖人”云〔其实乃其第六妾唐志君,下 堂后,曾一度为女相面先生〉。当时即检许多当年之杂志相贻,后又书了一尺页 寄下,上款竟写“鬯石(甲子前余字也)神童”云。此纸今岁由逸翁索去,左爷把 上款剪去了(谓臭名不可留云〉。余当时即觉其是一恂恂文人,无一毫贵介公子 气息,临别一再嘱有暇可常来云云。余怕久坐,只唯唯而已。
  不久,他迁居白克路侯在里。初进屋即设席款待宾朋,前一夕又来函相招。 是夕,渠特在厅堂中串演昆曲《折柳》以娱来宾。吴缶翁亦作不速之客,有刘山 农伴之而来。寒公平日对缶翁不甚钦佩,但是夕对之恭敬异常,尊之为“老伯”。
  袁寒云轶眾95
  缶翁以扇相求,亦尊之为“仁丈方家”。是夕宾朋全散矣,他坚嘱余少留,即率余 入卧室,介见唐姬后,他即卧于被中,与余大谈其书法,并出示樊樊山、易实甫、 李木斋、林琴南、张季直等等与之信札,无一不奖之誉之者也。卧床狂吸鸦片不 已,余行时已三时后矣。他云,嗣后可常来,直接登堂入室可也。于是余每逢星 六夕必去,始明春冬二季,永不起床之人也。第一夕见余,勉力起身借此整容者 也。那时,宣古愚、步林屋〔名翔,字章五,河南杞县人,癸卯举人,项城小站练兵 时之文案,后为总统府秘书,擅医,亦御医也,寒公之盟兄也,后在上海行医,并 办《大报》,专收名女伶为寄女,从不涉于乱,I1!可尽白兰地一瓶,茄立克一听,怪 人也\周瘦鹃、余大雄(《晶报》主办人,抗战时作汉奸惨死了\毕倚虹、钱芥尘 (报界前辈,余与邵力子成莫逆,即钱所介绍者〉、名笛师赵阿四〔名传桐〉,余均 于是时所相识者也。
  渠有一特长,以久卧懒起,遂能平卧床上,以一纸板,上放信笺尺页等,纸向 下,执笔仰而书之,虽小楷,字工整异常,且从不划格子。书楹联时,令人持一 头,悬空而写者,故必需玉版笺也。入冬至后必迁居大东、东亚等旅馆取暖。那 时任何友人求书,必一挥而就,旅馆服务员纷纷求书,无一不允,上款总是“某某 大疋”四字。一夕,余闹一笑话,见一款“某一”(其人名也)第一字特长,余误为 二字,问之曰:某某一大疋(“疋”余认作匹〉,何故邪? ”渠大笑云广‘大雅’你识 别字作一 ‘大匹,了。”遂告余云:清人习惯,凡不相干之人均书“大疋”二字云云。 余与之相识十余年,从未见渠对任何人有轻视之态,更无自衔自媒之言,但 偶逢当时所谓巨官大僚,亦毫不重视之也。渠牛平只对二人最不惬意,一枭前 直隶总督陈夔龙(筱石〕,每于当时《晶报》上做文丑诋之,署名必曰“红牡丹馆主 人”。余询之,渠云:其父任直总督时,陈任河南巡抚,以女公子许其为妻,当时 约定吉日吉时,二家聘礼、大宾,同时出发。孰料陈女因观剧而钟情于当时名旦 红牡丹,竟欲私奔,被父母严禁家中,急急许配于他。及大盘到达直隶时,女公 子已殉情身故了。渠笑笑云:“不啻叫我作了活乌龟,故署名红牡丹馆主以丑 之。”二是对于当时沪上巨商嘉兴人姚慕莲,渠亦不时做文诋之曰“妖没脸”。据 其云:某年在旅社中与姚赌博,渠大输,少了三百元,一时付不出,被姚报捕,拘 人巡捕房中达八小时,亲朋竟坐视不救,幸伶人汪笑侬当夜以三百元赎其归家。 故渠即与笑侬义结金兰,没齿不忘云云。
  渠有一恶习惯,不论对何物,爱之时万金不惜,不一二年即弃之,虽贱卖不 惜矣。对于姬妾,亦从无久恋不舍者也,从无二妾并列者,得新忘旧,其习惯也。 生平取八个姬妾,只第二妾某氏,生一子,即美籍中国物理学博士袁家骝(字叔 选〉,其媳某某亦美籍博士也。其妾早已下堂,家骝为适室刘梅真所抚养成人 者。第八妾嘉兴人名于佩文,亦生一子,名家玺,不知在何处矣。仅一第七妾天 津名妓,名苏眉云,死其家中者。渠性好色,花丛中等于其家,如对其妾厌恶时, 更终朝每夕留连于妓院中矣。甲子(一九二四)前渠弃了唐志君后,即一度回 津。丙寅(一九二六:)春又来沪。那时乃由山东督军张宗昌(效坤〗聘任为高等 顾问,给以二万元嘱其至申办一报刊,以作宣传。渠携了第七妾苏眉云及一陈 姓门人来沪住于当时丙藏路远东饭店,幵了两大间,一作卧室,一作会客室,请 钱芥尘主其事。钱老滑头也,拿了多少去,外人不知也,但从未见一纸刊物,而 斯际寒公几以妓院为家矣。当时大名妓富春楼,即其最爱之人也,与她摄影多 帧。内有一帧,她穿了寒公衣帽,男装造像,寒公恭楷题了“浊世翩翩”四字,用 以贻余;乂以本色小影一帧,亦写了“凤珠小影,某某存。寒云”(前页已遗失,后 者尚存八真俗语所云“发餍”也。不三月,二万耗尽了,不得不回天津了(关于 富春楼,在甲子年苏浙齐、卢之战时,卜.海战区司令毕庶澄,终日龟缩在她小房 子屮,作司令部,被齐燮元所枪决,故当时沪上哄传富春楼为白虎星云。解放时 她尚存,已为基督教信徒,早去香港矣。如尚在,年近八十矣〉。
  丁卯(一九二七)春,寒公又来申,住今淮海路二百七十号,其同弄中某号住 一当时上海名女人,曰周老五,乃大韩庄主人。寒公除逛游妓院外,又作庄客矣 (他从与余相识后,妓院中必率余同去观光,可云无处不去,独韩庄屮不偕余同 游者〉。其时眉云已失宠未偕来,故他先追求一妓名初霞未成,乃降格取一庄女 于佩文矣。至戊辰(一九二八)春,其慈母沈氏病故,遂奔丧回天津,自此未再来 申了。据他告余云:他有三母,一适母于氏,二生母白氏,三慈母沈氏。沈氏为 项城第二妾,无子,寒公自幼归其抚育,故对之至孝也。
  岁己已(一九二九)冬月,余以钱芥尘之介,与蒋谷孙二人同诣沈阳往投张 学良,当时言明作一小秘书,月薪二百元。不料至沈阳后,余为蒋谷孙所挤,只 任当时东北文化社干事,月只一百廿元。该社主持人名朱光沐,专为苏联日本 二国交涉文化事,所有公文悉用日、苏文字。余一无所事,而且办公时间为每晚
  袁寒云轶眾97
  八时至翌晨四时,白天睡觉。余一怒归申。庚午(一九三〇〉正月途经天津下 车,借寓天津招商局。局长陈承修,余老友也。是时余至寒公府中晋谒。时侍 妾已不见了,他即介余见其夫人刘梅真(公鲁堂妹〉,纯一北方贵妇风度。三子 亦都见面,乂纯为旧家规矩。惟寒公仍有谈有笑,出示他所写隶书,与早年学 《张迁碑》之剑拔弩张之态判若二人矣。其时所书,以《孔宙》参以《曹全》,既雅 且醇。余今日尚悔不向之索取一二以归。其书远逾钱大(不似伊墨卿、张叔 未、近人无一能及者。余出示所刻印拓,渠云:所谓仿汉,斯近之矣云云。余告 以明日拟往北京一游,他即介绍旅馆、游历方式等。又云:“你上海青楼看多了, 今晚请你先至厚德福吃正式京菜,介绍方地山、朱纶(字已忘,清安徽巡抚朱家 宝之子,庆亲王之干儿子)与你见见。再带你至天津南方式妓院见识见识。”至 晚余应命而去,主客仅四人点菜吃去近二十元,可云优待矣。饭后果然同去妓 院。方、朱二人均年逾六十之老翁,竟戏谑如少年。方以作对联驰名北方,乂藏 古泉累累,与当时宁波方药雨若齐名。地山大门上写“大方之家”,其玩世不恭 盖如此也。是夕四人谈至深夜三时始散。归时见渠外套一大斗篷只为一袭黑 紫羔羊裘耳,已观察到渠生活平平矣。临别犹嘱北京回津时再谈谈。
  余那时游北京只三天,时尚为阎锡山势力范围,余于西山、颐和园均未去, 大幸者畅游中南海半天之久,怀仁堂记忆犹新,最佳风景为“流水音”,倚小山, 临水,建造三明间,三暗间,屈曲小冋廊而上达大间,其下流水潺潺。项城居中 南海时,即以“流水音”指给寒公作居处者,三年之久,日以作诗、唱曲为遨游。 当时京中名士诗人,无一不是寒公座上客,樊山、哭庵、瘿公为首,梁众异当时官 卑职小,以诗传,得以附骥而已。其时余以急于回申,竟未获再度晋谒,遂成永 诀矣。次年辛未(一九三一〉,似夏日,得噩耗,已逝世矣。后闻天津有人云,乃 死于花柳病者。以色自戕其身,惜哉惜哉!
  以下述其琐琐屑屑之事。
  当余十八岁时初与认识,有时童稚无知,率直不知忌讳,问之,渠从不以为 怙,总笑而答之或纠正之,故余至今尚留有极深好感也。回忆壬戌(一九二二) 冬曰,他破例起床接见许多门人,门人中有当时大商人,有钟表店老板,有莫名 其妙之富家纨绔子,名字以“通”字排行,余询以何故要另取一名?渠云:“此吾 们‘安清道门’之规矩也。”余搞了半天,反复问之,最后问之曰:“是不是上海人
  袁克文饰演《奇双会》
  所云青帮邪? ”他笑笑云广对了。”今日思之竟似翠缕不懂阴阳,追问史湘云一样 笨也。后据步林屋见告云:项城在筹安会之前,曾考虑后嗣问题,克定足跛,望 之不雅,次子方面大耳,且以文才著名,捧之者众,有传之之意,乃为克定所知, 竟遣刺客追尾,欲杀之而后已,为渠所知,乃刻一印曰“上二子”,又作诗四首,劝 其父勿为众人所诒,最后二句,大意云广……多风雨,风雨莫上最高层。”此诗当 时传诵一时者,项城亦大怒,乃不得已仓皇出走扬州,以阮元之曾孙某某之介拜 青帮“理”字辈张某某为师,而做了“大”字辈矣,有不得不如此之苦衷在焉〔“大” 字下为“通”字,“通”字下为“无”字,杜月笙即“无”字辈也,故终身不愿见寒公 丫,见时须跪了称爷爷也\他们收徒,名曰“开香堂”,非帮内人不得知其内幕 秘密,曾有二次,第一次是某日他正录取数徒后(他们收徒曰“录”〉,其烟榻上放 了一本小册子,签署“一主流传”四字,他其时正吸烟,余随手取此册阅之,只见 内容全为粮船名,什么“兴武六”“江淮四”等等,又每船几块版,几张帆,桅杆几 尺几寸长啊等等。余莫名其妙,又问之,他笑笑云广凡进门者必须知道自己祖 师是哪个船头头子,这船全身构造都要背熟的,方町正式为门人了。”他又云: “他们上来后,你只做未见为要,这一册帮外人不可看的呀。”又有一次,他正要 下楼幵香堂了,三个师父齐集一楼(所谓三师父,一为本命师,即收徒者;二为引 进师,即介绍人;三为传祧师,即传授种种规矩、法律者〉。是夕所请来之传祧 师,乃大舞台唱武二花净角李春利,因演了“大收关胜”,饰关胜跌扑过劳了,要 早早回家休息,所以对尚未行礼之几个徒弟说广我要早一点先走,现在把进门 后规矩告了你们罢。”于是一五一十如何对前一辈叩头礼节,对下一辈如何对待 等等,又说:“倘在长江一带走,自南京至重庆,不论在哪个码头缺乏川资,只要 一摆‘龙门阵、即可沿途有吃有住了。”说后,即把如何在小茶馆中将茶壶茶杯 安放式样、坐的方向……等等,一并和盘全说完了。哪知内中有一“孔子”,即余 在内〈他们叫门外人为“孔子”),一一默记了。
  又,西泠印社小老板吴幼潜,当年开店在宁波路,被当地流氓一再敲诈勒 索,实在不能应付了,求余介拜寒公为师。已允矣,入香堂后,查问何人引进,云 为陈某某,众大哗,云哪有此规矩,逐之。寒公云,是吾破例,因临时命一陈姓门 人为引进人,始告通过。后陈某提议,亦邀余加入,寒公厉声训之曰:陈生有父 母在堂,他日文人也,哪可引之入吾们江湖一路,绝对不准许再提云云。此亦使
  安持人物琐忆 ⑷
  余永感不忘之事也。他们这一道,确是黑暗角落之帮会,当年如杜月笙等等,借 此贩烟土,害嘉业堂刘翰怡一夕之间敲去八十万元之多(刘当年因捉姨太太奸, 杜帮了女方敲此大竹杠〉,均此反动帮口作恶之事实,幸而伟大的共产党成功之 后,把这批害人虫一扫而光了。今日以后永无此怪事出现矣。
  关于他所藏二百种善本孤本宋版书,来上海后,因不善理财,又被一豪奴范 某所诒,大半押于当年上海工部局买办广东人潘明训处,过期没收丫。一小部分 售于密韵楼主蒋孟蘋(汝藻〉家中。据闻周密《草窗诗集》(《草窗韵语》)孤本,亦 寒公物也,蒋得后,因名曰“密韵楼”云。据当年谷孙见告云,凡为袁氏之书,无一 不既精且佳,蒋氏买得后,因恶其为袁项城之子,故所有袁之题跋,悉拆出毁之。 后知北方凡宋版书有袁藏印题跋者,价可增二三成之多,故后悔已迟了。在六四 年,徐森玉之子伯郊,奉北京图书馆之命,向香港潘明训家,悉收购所有宋元善 本,价美金若干万之多,曲伯郊获送至北京。袁氏当年遗物,永保千秋矣,袁之名 亦不臭矣。此事伯郊秘不告人,乃尹石老告余者,谓伯郊得抽成头至多云云。
  因此,又忆及一事,在乙丑丙寅间,一日余在步林屋医室无意谈及宋版书 时,步丈谓余曰广抱存在宋版书方面,真作了不少孽的。”事实是民初元、二、三 几年中,袁二公子以巨价收罗善本之名闻于当时,于是南北书估,云集北京。他 看货有规矩,先看首、末二册。当时他住“流水音”,任何人不得入内,故书估都 只能以首末二册,交于中南海外大门口传达处送晋去了,他见有孤本善本,即不 问价钱,随索随付的,万一看不合意之书,即一丢了事,从不还人。当时传达又 不敢代达,卫兵又要挥走,于是一般未曾做生意之书估,有跪而求者,有坐地大 哭者,其弟妹等见了不忍,向之代索,总云:“哪冇呀,没有工夫找呀!”及项城逝 世后,他迁出“流水音”,仆人拎出首末之书,不计其数,悉数售于琉璃厂书铺中 了。步丈云:“当时书估哭归哭,跪归跪,但仍送书如故,冀有一部获售,则可损 失全补回了。”一册孤本宋(唐〉女道士龟玄机诗集,只廿余页,袁以三千元收进, 即其例也。后此集以一千五百元押于潘氏,没收了,足见确名贵也。余与寒公 接近三次,第一次见其狂收中国名邮,耗近万元,未及一年即以二千元售于周梅 泉了。第二次见其酷好各国旧金银币,不惜重价以求,尝见其以二百元买二西 藏数钌年前之银币,当时将所藏各币命拓工王秀仁精拓于棉连纸上,框格悉仿 宋版,雅板之至,余尚索一页存之。不一年,只将西藏一币赠余留玩,余均由其奴
  袁寒云轶眾101
  人老范照九成金分量售去了。看他一无惋惜之意,故叔孺师戏谓余云,寒公应 更名“克恒”方对,言其太无恒心耳。
  他东西卖了不少后,曾一次自笈中取一小皮箱,一一出示小玩意给余赏玩, 内汉玉尚不少,一白玉,棺中古尸手镯,牛毛纹遍体,渠终日不离于身者。(后来 丙寅来沪时谓余云,乙丑夏口,与友人同乘汽车至西山游玩,中途车触石翻身, 全车五人,四人均折骨重伤,而他自车中翻了 二次之多,毫不觉得,及觅该玉镯, 竟影踪全无了。他云:古谚有汉玉佩了可保跌不伤人,乃真有其事云。故渠各 物均肯舍去,独汉玉不卖也。〉是夕渠又检出古泉十余枚,有王莽金错“一刀”二 字之厚泉,不带刀者二个,他云广带刀者每个只值五六元,不带刀者需四十元一 个。”言毕即取其一赐余,并亲为结丝条佩于襟上云:“俗云‘一刀’辟邪,尔夜归 可无虞矣。”余日夕佩之,叔师云:可惜了,生坑要变熟坑了,应珍藏之。”余乃制 一红木小匣藏之,匣盖上求叔师篆四字曰“美人赠我”(古诗有“美人赠我金错 刀”之句,故截用此四字耳〉,余自刻者,至今尚保存。不久乂出二古泉,一为王 莽货布带花者,二为古泉上下均带有铜环者〔字已忘〉。渠云:“均压胜品,任尔 取一个。”余取了货布,以示叔师。叔师云:你外行,可惜可惜!上下双环者,可 值百元,货布乃后人添刻花,不值钱的。”
  此皆渠对任何物品随手可弃之本性,但青门中门人从不赠给的。渠更有一 特长,虽穷了,后难免常收徒,取贽敬以自给(他们专门名称曰“押帖”〉,但从不 再有巧立名目,如做寿等等以敲竹杠。穷了即卖古物,亦从不向友人弟妹等借 贷,傲骨可敬也。他许多门徒,常年开旅馆为俱乐部,每至冬季,常常公请其去 取暖,终口为他们作书,润笔悉由他们公分者也。渠居上海时,凡北方所有名伶 如余叔岩、程继仙等等无一不诣谒请安者,渠亦必热诚招待,但不接见坤角,更 无寄儿寄女等旧习(步林屋与之恰相反,凡旦角南来,初成名者,无一而非干女 也,只收白兰地与茄立克而已〉。
  渠在高兴之时,嘱余坐至烟榻一面,将北方遗闻轶事,畅谈为乐,惟于其父 事至少言及,偶有一次郁郁不乐时,谓余曰:“先公(他平日对徒弟们则称先大总 统,对友朋称先公者〉当年,倘无作最高一人之想,则其功至少封公或侯,今日我 (他自称)或早任藩司,何致于以卖文字作生涯邪?”
  又言:清例凡年终,上司对下属必需作一小结,照例只八个字,要总述一切,
  颇不易者。其父任直督时,许世英(矮子总理出名)方为道台,以能干出名,其父 加以八字考语云:“百废俱举,一事无成。”使许大窘也。
  又云:其父与唐绍仪(少川〕为至交,曾相约为儿女亲家,袁求唐女公子为寒 公妻,唐允矣,但未正式订定,后其父得知唐女已出洋留学美国,又是大脚,又是 麻子,遂一搁不谈了。唐氏亦未敢以女另配外家,直至寒公娶刘氏后,始赘顾少 川(维钧〕为婿云云。又云:唐少川廿余岁时,在外私生一女,后买回作婢,又私 了,乃作妾。及为总理时,大妇亡故,又升作正室了。于是方地山作了一联语嘲 之,当时寒公曾背诵给余听者,年久早忘矣,仅忆幵头几句曰:“女而婢,婢而妾, 妾而妻……”此亦当年旧社会之丑史也。
  又云:其父共有七姬,十七子,十六女,儿女三十三人。家庭教师,男、女亦 近十人之多。其父恐小辈荒唐,老师不敢严管,故特订学堂教书规则十余条,分 交各西席遵守。寒公言后,即检出清代时所书大红五页折纸一份,为其父亲笔 (作行楷,字字凝重而有力,绝不是书法家之字体,与孙中山可云均为大度雍容 者也,又与银元上大头甚相同也〉。文中一幵始,即用旧公文中上司“饬”的语 气,后列十余条条文,均饬应如何严教学生办法,已全忘了,只忆及最后一条云: 学生偷吃洋烟(卷烟也)一支,罚立壁角二小时;二次偷吃,罚跪二小时;私行赌 博,初犯罚饿一顿,再犯罚饿一天;偷看不正当书籍,立即呈报,严笞不贷云云。 后附一条云:尔等均为饱学之士故聘请教读,当能上体吾意……其各凜遵遵。 其父之专制于此可见一斑矣。
  又云:外间纷传吾父如何大富,及其死后,遗嘱上写明儿子每人现银子八万 元,不动产十二万元;田产、市房,由各人自认,寒公取的天津市房也。女儿十六 人,每人只银元三万作装奁而巳。连克定多私蓄,共五百万元左右也。巨室大 族,往往有一共同习气,兄弟姊妹之间,均疏淡不亲,甚至形同陌路之人,袁氏尤 甚。寒公平日只谈其同胞三弟克良,谓其生平无他好,独喜收藏金刚钻,累累者 均是也,一夕之间,为小妾席卷一空,克良遂以神经失常而死云;五弟克权为端甸 斋婿,以藏宋版百衲本四史出名,自号袁百衲,尚属不错云。其他绝口不谈了。
  最后,记其多姬妾之轶事。他生平好色,自其父死后,遂以日事嫖妓为乐, 一娶再娶,又不以金钱为重,故五六年之间,将八万元耗尽,连换五人之多(一二 年即弃旧迎新者〉。唯第二妾生一子,即家骝,周岁不到,即归适母刘抚育成人。
  安持人物琐忆 ;
  第三妾为北京名娼,名小莺。小莺下堂时,私将渠所藏《寒云蜀道图》及宋元名 迹数十幅挖剪而去,装裱四周未动,中以报纸卷人,故外表如恒,数年后,他拟取 出卖掉供挥霍之用,始发现内容已不翼而飞了,渠亦无从追索,只一笑置之而 已。遗五妾于北方后,即南下畅游江南,即取六妾唐志君,余所见0此女始也。 据步丈告余云:他最迷信,一来南方,即在上海当时集云轩济公坛,求扶鸾,问终 身。济公亦以四律诗,说以多侍妾,其完成十二金钗之数后,即寿终了云云。四 诗中将前五妾姓名或隐或现,都有的,及取唐志君,又暗合小名。后在天津西来 饭店,又遇名妓苏眉云,发现诗中又有一句“眉云一朵自西来”云云,遂大喜娶 之。益坚信仙示,以谓当有十二之数而后乃死,不意至八妾取后,得一子,家玺, 即逝世了。可云上了济公大当,大可笑也。
  寒公虽好色逛游,但对于友朋妻妾及亲族等等,均端肃不敢有所涉遐想者 也。平日对任何友好,亦毫无口不离牝牡等等。更可贵者,率余畅游青楼前后 达百次以上,见其对任何所腻之妓,均一如普通友人一样,从未动手动脚,稍露 轻薄之态。任群雌粥粥,众星拱月,他亦彬彬有礼分别待之,有时在中午即率余 往游,见所欢正梳妆时,即取粉携脂,殷勤侍奉,至今余读《红楼》小说四十四回 中“平儿理妆”一段,他像极了宝玉神态也,若篦头等,则不屑为之了。他在高兴 时,曾谓余曰:方地山曾告以云,《水浒》中王婆五字诀“潘驴邓小闲”,上二字得 于先天,中一字半属于天,半属于人,后二字全属人为矣,吾即得“小闲”二字也, 对妓可腻可狎,但只可于二人时放浪,在人前猴急,即涉于下流矣。此真名士风 度矣。余以随之久,又得其巧气深,故所遇名人、名娼,都能无意中得其神态,但 对女性从不作进一步之涉及于乱耳,以穷,乏财力也。
  又一次,他在无人时,忽暴露真意,谓余曰:“北方女性,有一。惯,临睡前, 必施粉抹脂,画眉点唇,同枕共被尚觉可观,但天色微明,东方发白时,再一观 之,满面脂粉狼藉,天啊,竟像一个大花面,吓煞人哉!故吾生平不取北方姬妾, 因此耳。”十余年间,他只说了这一笑话也,故余屡见所谓名人高官,一遇女性即 贼脱嘻嘻,都嗤之以鼻了。他曾一次率余至某娼家,鸨母命一稚婢晋茶水,见她 面红耳赤,若不胜其羞惭者,寒公戏询此何人。鸨母云:她父母均黑籍中人,不 事生产,以致穷困无以度。其母本与我(鸨自称)小姊妹一齐同行者,因此累累 借钱与其父母,无力偿还,以此十四岁亲生之女押与此地者。她来只三四天,尚
  袁寒云轶眾105
  未经教导,所以一切规矩都不懂也,云云。寒公问其姓,曰“史”。问其父作何业 的,鸨母云是刻图章的。余不禁问曰:“是叫史喻庵邪?”此稚女云:“是的。”时寒 公尚未知喻庵何人,余告之曰广即民国元年为孙中山刻临时总统官印之南京名 印人也。”寒公戏云:“那是你同行中人,你可照应照应她了。”此为他偶尔之雅谑 耳。他更有一可佩之处,除嫖妓以外,任何友人学生内眷,一概不招待,若伶人 男子旦角,所谓相公、象姑,尤从不接近,此比贾宝玉之与秦钟、蒋玉菡,高出一 等也。
  与余十余年相交之中,从不栩栩然谈其父之时,他自己如何如何作公子之 事等等,毫无纨绔骄人之态也。但任何人往访或贺年等,则绝不回拜,是犹存贵 公子之气息矣。书至此,又忆及二小事。其一,渠居远东饭店时,某日中午,徒 弟们公请其至当时蜀腴川馆赴宴,宴毕,与余二人回社舍,进电梯时,有一老官 僚正下楼,一见寒公即连连云:“抱存,十多年未见了。”寒公亦径呼其号曰:“桂 生,久违了。”遂挽手一同上楼,畅谈别后之客套话。此老问余尊姓,寒公告以平 湖学生,治印好手陈某某是也。此老一口北方话,告余云:吾亦浙江上虞人顾归 愚,字桂生云云。一小时兴辞而去了。他去后,寒公告余云:此人其父老幕僚 也,曾任总统府总会计处长,河南财政厅长、道尹、代理省长等等,老官僚也。他 这一口,均为河南开封土白,土极了。事隔数年,舍下迁至现居后,对门即此老 住宅也。又邂逅,时寒公已故,他深为叹息不已。一日,见余三亡弟端肃,甚合 其意,遂藉以嘱其十三岁独生子拜余师为由,完全老规矩,写红帖子,叩头如仪, 时招余之亡弟至其家中,介其女公子为友(即今寡居弟妇,小女之牛母也〉,不久 订婚矣,结婚矣。当时尚用结婚证书,余倩南丰赵君以恭楷书成,送去过目,又 退回嘱重写,云:“顾氏为四川华阳人,非上虞也。”余告介绍人云:“数年前顾老 说是上虞人呀。”后来告云:“因在寒公前,敷衍客套耳。”老官僚处处油滑,于此 可见也。
  又一次,亦在远东楼头,寒公正拟至北京某菜馆赴席,遇西医庞京周(已 故〉,老友也,遂邀之同去。人席后与步林屋隔一座,席间招一妓名宓妃,庞医自 衔文才,谓寒公曰:日昨集《洛神赋》句为联以捧之,有“乍阴乍阳”一句。言时傍 若无人,寒公但微笑称好。庞对步丈漫不为礼,步丈故意求疵云:“不通不通。 乍阴乍阳乃雌婆雄,宓妃明明女性,尔何以知其忽雌忽雄邪?”庞不服,反唇相
  安持人物琐忆 一5
  讥,步大怒,借酒醉而指庞曰广你什么东西,配在此谈文学吗?”言毕挥五指要敲 耳光了。宓妃大惊而去,怕观武斗也。寒公与余邻座,起立紧握步丈之手连呼 “章哿”:“莫因小事,而伤大气。”几至下跪(代庞跪也〕,庞不得已,连连说广饶了 我罢。”言毕抱头鼠窜而去。事后,寒公又书一纸向庞慰问,云:一切均不佞之 错,求原谅一二云。但上款则戏呼之为“同靴”,盖庞亦嫖富春楼名妓者也。庞 为苏州大地主,故目中无人,而受此辱矣。庞为丙寅丁卯间冯超然、吴湖帆之座 上客,与余甚知己,自受辱之后,即与余若参商矣。他常告湖帆云:陈某某跟了 袁、步等后面,不愿与之为友了。故湖帆宴客时,有他即无余,有余即无他了。 他为开业医生,有一次为舍妹打针,竞将针头折断手臂中,亦足见其技术之平 平矣。
  寒公虽擅诗词,只歌咏友朋之间唱和为乐,生平绝不作一首浓诗艳词、轻薄 为文者也,斯亦不可多得之事。
  附记步林屋一二事
  步丈姓名籍贯,已如上文。他为丁酉拔贡,癸卯举人,相貌纠纠,纯一北方 武人之态。项城小站练兵时,即为文案。据其告余云,时与当年袁氏部下三镇: 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世称王龙、段虎、冯狗〉均时时相见尚无分彼此者。其 时徐树铮(又铮〗仅廿余岁,任段部下为司书,日送公文于段、步之间。徐仰佩文 人,时以诗或词求步指导,尝作一诗,中有一句云“欧风美雨苦黄昏”,步问作何 解释,徐云:“人人喜用凄雨凄风,故易此四字。”步告以“欧、美”乃国家名称也, 他始恍然而去。二十年之间,徐不但青云直上,作了段氏之辅弼,所填词亦可挤 入名家之列,且专擅填“绕佛阁”等拗调,昔先外舅况公偶读徐词,亦许为传作 也。步昆仲五人,渠行五,故字章五。三个兄长为进士,两个举人,故当时人誉 为五子登科云。渠当年在申悬牌作医生,倩天台山农(刘介玉)书之,山农大书曰 “十世懦医林屋山人医寓”,且在西藏路育仁里,于是沪人群认为一个走江湖者 流,乏人请教矣。渠告余云,家本大族,全家同居百余人,其岁杞县大疫,亡者累 累,步氏一月之间死了十多人,群医束手,渠素喜读医书者,因家中二嫂氏均已弥 留之人,他大胆用与诸医相反之药,所谓“死马当活马医”也,那知一剂而愈,于是 病者纷纷求治,均霍然而愈,他乃潜心而读医书了,后袁氏全家均倩其医治了。
  袁寒云轶事
  岁乙丑,先母大病,余亲送诊金求出诊,他竟酒醉胡涂,忘却了,两天不来, 致先母人弥留状态,又速请,乃来。睹此情况,连连云广吾误了,吾误了,你们放 心,必以一剂挽回。”于是凝神一志开丫一方,脉案一纸有半。果一剂醒了,三剂 全愈了。及余婚后,始发觉内子有隐疾,无月经,求其诊治,服西藏红花等贵药, 几数十帖,一无效力矣。渠云,寒公慈母沈氏与内子同一疾病,亦毫无效果。渠 与夫人为怨偶,故以白兰地解闷,以收女伶作螟蛉,借以遣怀耳。遇事一言不 合,即挥拳,盖亦一伤心人也。卒于沪,始归骨河南焉。
  记梁众异
  梁逆名鸿志,字仲毅,后更众异,福建长乐人,其曾祖父即清道光年间江苏 巡抚梁章钜,字蕉林,为当时藏书画碑帖大名家也。其父名佟年,为大收藏家福 州林寿图之长婿也,叔孺先生为林之幼婿(行七、故二家至亲也。佟年习于纨 绔,不事生产,以致贫困而死。其夫人性严肃,擅文学,故梁氏兄(伯元〉弟二人 之学业,悉出母氏亲授者。其幼时,凡劈柴汲水,均为其二姊所分任,兄弟二人 如读书偶不用心,其母辄令之长跪于天井石板上,以示罚焉。及光绪癸卯,梁兄 弟二人同年中举,梁氏时年二十一岁耳。在进考场之前,兄弟二人只一件蓝布 长衫,兄穿了,梁氏向人借了一件着后,始赴考者,其清寒可想见也。时叔师正 任某州同知,遂招梁为文书,月给薪二十两银子。及入民国后,梁尚居北京,遂 为段祺瑞之爪牙,渐升至段氏执政府之秘书长,权高一切了。时为乙丑冬日,梁 曾迎叔师至北京,供养二月之久,并为师在当时江苏督军杨宇霆处任顾问,月领 津贴二百元,盖所以示不忘少年时受恩殊深也。(在此以前,段氏曾与直督曹锟 交战,当时名为直皖战争,段派被吴佩孚所打败,将段系部下十人,列名通缉,徐 树铮为首,梁氏亦十人之一也。梁氏之名,闻于中国,自此始也。)不久段下野 了。梁已富矣,遂至大连居住,读书作诗,以舒眉度生涯矣。“爰居阁”斋名,在 此时所署也。其后,蒋匪帮在南京奉迎段祺瑞南来〈蒋为段之学生〉,梁亦随之 来上海,寓当时旧路名善钟路,段当时得每月三万元津贴,乃分一千元一月予之 梁氏为生活费用,段并以梁介绍于蒋帮。
  及抗战前一二年之间,中日形势日紧,蒋匪召梁至南京,拟任为伪外交部 长,与日人周旋,梁氏欣然接受,孰料为张群所谮,遂告中止。由是梁氏恚怨滋 甚,至丁丑抗战军兴,北方及江、浙、皖等省相继沦陷后,日寇初拟拥唐绍仪为汉 奸头头。唐非总统名位不可,日人未及考虑,梁遽出而毛遂自荐,不问名位,均 可接受。不二月,日寇即任之为“中国维新政府”伪行政院院长,并挂五色闰旗。 行政院下,各部与匪帮同,只无军政部,曰绥靖部也,盖无一兵一卒,仅保安队数
  记梁众异
  百名耳。故当时名称政府,实际不过为一大型维持会也。当时组织伪政府,乃 在北四川路天潼路之新亚旅馆内,五楼全属伪行政院,二、三两层为各部云,真 可谓不伦不类,沐猴而冠也。组织伪府,第一件事为刻官印官章,其时伪秘书长 为诗人吴用威(董卿〉,杭州人也,由吴倩其老友王福庵任其事,王欣然应命,并 检出渠在北京政府任印铸局科员时留存大小尺寸规矩等式样,为伪府自行政 院、立法院(伪院长温宗尧)以次及各部、各厅、各局,诸印一一由其篆成呈上者。 及至要招工人刊刻时,王氏因知未能获任伪局长一职遂撒手不顾了。经吴氏再 三请王设法,王乃荐余为替身,并坚嘱吴云,只需给以一百四十元一个月即可云 云。同时嘱余姑丈徐公来告先君,属令同意。(一)余以父命,(二〉当时全家十 余口,全恃余一人所人用以维持生活者,先君时已七十二岁,所谓亲老家贫,遂 毅然自甘堕落而为汉奸矣。吴氏,余为是日初见面,询之何人头头,渠但笑云: 你晋见后即知云云。及回至梁处,登楼相见。始知彼此熟人也。
  初,梁自大连来沪后,时与余在夏剑丞(敬观〉丈家中同席宴会,后渠出二印 嘱刻,七个字,并附赐润廿一元,每字作三元也,余刻成后,因很熟之人了,故以 支票同时附还之,梁嘱夏丈谓余曰,你取润为作甘旨之奉者,尽可收之。余感其 诚,遂又刻一印以贻。梁甚乐,其后竞请客时,常以相请赴席矣。是日梁氏即顾 谓吴曰:“吾们熟人,好极了。”当时即以王福庵所篆印样全部交余带冋,命招刻 字工人幵镌了(全为木质、一共数十方之多。余命刻者勾摹上木而后刻之。那 时吴氏犹嘱王福庵作监视开镌之责也。及刻成后,余乃全部呈于梁氏,并王原 稿回呈也。梁阅后殊满意,即付了款,仍以王稿授余,嘱保存之(在胜利后,余全 部付丙,使王可毋戴附逆之丑名,王不知也〉。当时即告余曰:“王福庵推荐你来 时,叫董卿转言,只需给你一百四十元一月即可。你做过杨虎、程潜二人秘书 的,现在来做汉奸(梁尚能自认不讳〉,一百四十元是不够的。吾给你三百二十 元一月,你满意否?”余当时即明白,送他一方印,有此好报也,但表示“谢谢”二 字。接着,梁即云:“那末你明天起就要来办公了。”其为人之尖利如此也。那知 他又在背后饬人向刻印工人査账,是否与余之账目相符合,明白了余分文未揩 油。一日,召余至其书室相告云:“吾现在虽只任你以铸印科科长名义,局长为 李释堪(宣倜诗人也,亦前辈军人也〉,因为吾与之同乡老友,他年高资深,不能 不给以次长待遇,每月七百元,总够其开支了。他一向大手脚,阔惯用惯的人,
  他用经费,吾是不放心的。吾所以已先命令会计组了,今后凡是印铸局刻印,材 料、用费多少,都须凭你签名盖章,方可照发,单凭局长签字无效的。这里吾信 任你,委意于君,毋相辜也。”当时余再三不能应命,竟不获准。并问余,你需一 助手否。余乃以四舍弟任作科员也。印局规定每月经费为?万元,当时除局长 一,参事二,科长二,科员只三人,办事员一,书记一,共计十人而已,刻印是包于 刻字店的,局长照例有八百元一月公费者,亦由梁所兼领矣。全局一个月开支 仅三千元而已,梁乃满意,故将余薪给即加为三&六十元,不久又增为四百元 了,以示奖许也。局长对之憾之不已,但尚能对余谅解。行政院,全院除秘书十 人,各领-4组为主任外,科长只二人,科员二十人而已,全院当时规定为五万元 一个月经费,而梁氏只耗不到一万元。又伪院长公费为一万元一月,故整整二 年的伪政府只经费一项,梁氏刮了一百二十万之巨。后汪伪还都六年中,梁先 任伪监察院院长,后迁立法院院长,因余已离伪组织,故不详其所以然了,但知 其死前,尚存黄金大条三百六十余条,美金三十余万元耳。这所刮的,全是克扣 职员而来的,似比反动派的伪大员刮老百姓地皮,虽异实同也。
  当时行政院竟大似一个和尚店,不是大庙也,可笑之至。梁氏为合肥龚怀 希太史(心钊〕之得意门人也,据龚太史告我云,甲辰年梁氏至北京会试时,大主 考为吴门汪柳门(鸣銮^阅卷官龚其一也,当时梁氏之考卷,适归龚所阅,认为 大佳,批以荐卷者,后竟落选。梁托人取出考卷观之,见汪所加批语,大意云:此 卷文章至佳,但语意舛乖,恐他日终非善类云云。梁大愠,遂认龚有知己之感, 而拜之为老师。后梁被枪决后,龚大叹以谓老辈目光太锐敏,诚属可佩服也。 更有一可笑之事,不可不记。当伪政府自沪搬至南京后,即在原来伪国民政府 原址,为伪维新政府,伪府成立时,需一班乐队奏乐,其时那班乃自上海伪警察 局督察处军乐队全班人员投降者,在奏乐时,因不知所措,即奏了两曲“ 一)《毛 毛雨》^ 一)《妹妹吾爱你》。梁氏满不在乎。当时那队长作为笑话以告四舍弟 者也〔时余未参加也^余于丁丑八月始至南京,因与梁之次子、长女及婿张君 (乃外甥也\甥甘舜四人均成至友。一日,余方与此四人聚餐,其子、女、婿、甥 忽相互议论其父之笑话,以发泄其愤愤。余笑问之,胡为若是。甘舜谓余曰: “你不妨加人我们一齐大骂也,吾们舅舅宠妾虐妻,已经到达了众叛亲离之地步 了呀。他虽有汽车,但只有夫妾二人可乘,舅母不准坐的,每月只给以三十元零
  记梁众异113
  用,连叫出差汽车费用在内。”其妾名赵慧真,前为上海之妓女,民初第一嫁苏州 镇守使朱某,生一女;二嫁江苏督军齐燮元,因私通马弁,被齐禁囚于西花园中, 被当时陆长吴光新求赦下堂,吴妾,即其姊也,遂依吴氏以居。及段祺瑞下台 后,吴与梁同住大连时,梁时时之吴家打牌为乐,因与赵邂逅,吴遂以她赠与梁 为妾了,梁盖分文未花者也。赵知梁一钱如命,故百般吝啬,以固其宠。做寿 时,有人赠礼,面、烛等,烛上总以金字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燃至“海”、“山” 二字时,佣人拔下后,赵必珍而藏之,若夜半起身如厕,从不开电灯,辄点烛以照 亮者。故梁氏亲戚都背后取她绰号为“海山”云。甘氏又谓余曰,父名甘联,为 直系海军中将,任海军第三舰队总司令,与梁虽为郎舅至亲,至不睦也。吴佩孚 上台,必通缉梁氏,梁氏得势,首先以甘撤职也。后梁长女张夫人又告余曰,其 大弟名孝临,卒业大学后,父亲遣送法国留学,学费由父先汇去了,临行所给轮 上伙食费,少得出奇。在上轮后,弟谓曰:大姐,把你身上所有的钱,完全给吾 罢。吾与你,这一别,是永别了。吾从此不回中国了,实在不愿再看爸爸这一副 棺材板面孔了。言时泣不成声。果然一去不回了。在梁做大汉奸时,一再托日 方转向法国探询其子下落,据回音云,人在巴黎,殊不得已云云。至此,余始恍 然梁之众叛亲离,盖有因焉。
  梁身材高大而肥胖,渠当时虽髙为大汉奸之职,但对下属态度,却殊温和, 偶有触犯其怒时,亦不过以尖刻讥人,从无大声骂人者。渠作伪行政院长时,只 不过辖江、浙、皖、上海、南京,三省二市而已,时华北大头头为王克敏(叔鲁、梁 氏常至北京求教者。故印铸局长李释堪尝笑谓余曰:“王叔鲁是在读《前汉书》, 吾们是在读《后汉书》也。”戊寅王氏曾来南京回访之。那日余与印局同事岳君 正饭后闲步大院前,忽见梁亲送王出办公室外,岳急拉余避之,事后笑:“这真是 叫做‘北有行尸,南有走肉’也。”盖王形似枯骨耳,岳君可谓谑而虐矣。梁氏平 日总是手不释卷,所作诗,内行一致佩服,认为仅次于郑海藏、陈散原云,故凡擅 诗文者,有所求,辄委为秘书或厅长也。时有其乡人某君,与之癸卯同年也,以 生活殊窘迫,闻梁秘书多同年,因亦自闽诣南京求一职务,梁一见即欣然,嘱先 居于中央饭店大房间中,一切膳宿均归梁付。一住甚久,并时时设宴款待之。 陪客大都为癸卯同年,宾主之间,殊融融焉。一日忽命一人持五百元赠之,并告 之曰:“院长说,秘书额已满,一时无法安排,故请暂时回府,一俟缺出,即以电相
  请可也。”某君欣然接受,次日特趋谒谢之。梁亦与谈甚欢,及送之二门口,梁突 手拍其肩曰:“某某老同年,你如果在癸卯那年肯以一件蓝布长衫借我进考场, 那末,现在是五百元一个月了,不是只此五百元了。”说毕狞笑而返身回去了。 某君冋旅舍后,竟致伏枕痛哭不已。时张夫人正在中央旅舍,闻声询之曰:“年 伯,为何伤心。”某乃以此告之云:“那年吾亦贫穷之人,所以未能借给,现在事隔 数十年,还在记恨,使人羞杀了。”次日张夫人告余,亦云“爸爸太刻薄”了不已。 梁之睚眦必报盖如是焉。
  梁自为汉奸后,尝以小恩小惠施于友朋,年底常送人以钱。只龚心钊老师 每月五百元,其余若李拔可、沈剑知、商笙伯等,每年或三百二百不等,独武进画 家汤定之(涤)分文不给,因在民国初年,汤在京即与之相识,汤善相面,背后告 人曰梁众异将来必惨死,应过铁云云,被梁所知,遂恨之人骨矣。及梁伏法后, 有人询诸汤氏,何以先知,汤云:梁双目似猪形,又视人时必“狼顾”,此皆不得善 终之相云云。至胜利后,梁潜逃至苏州,居于一尼庵中。梁一手所提拔之伪绥 靖部长宜兴人任某某以私贩鸦片发了巨财,是时以大量黄金贡于汤恩伯,求贷 一死。汤提出条件,只要捕得梁一人,不但免死,且可给以中将军职。任某某又 以金钱饵梁之胞侄女,而知其秘密居地,遂率警将梁逮捕关进上海提篮桥监狱 中了。梁至狱中后,百无聊中仍以作诗自遣。未死时,曾写之密托人交其妾善 为保藏,其妾以示诸龚怀希者,余在龚处曾读一过。自苏州尼姑庵始,入狱后诗 多痛詈其侄女如枭獍,又痛辱任某某不已,手边已无诗韵可查,故大部以和前朝 人之韵为之矣。余当时未遑抄录,故悉忘之矣。惟忆及内有七首七绝,题曰“七 无诗”,咏狱内当时无灯、无凳、无筷、无裤带等等之情况,最为讽而婉也。其咏 苏州尼庵一首,因终日听了众大小尼姑日事诟谇而作者,余只忆及后二句云: “儒家烦恼缘多事,不信空门事更多。”近岁余读宋杨诚斋诗后,乃知套其语意 也。又一首詈任某某者,余仅忆及第一、第四两句:“当年裨将使登台……吾今 吾戴吾头来。”后闻梁之次媳云,全稿悉为赵妾及其死后付诸火炉,一炬成灰矣。 则余所忆之四句,当成掌故矣。
  当梁氏囚居时,犹时时写信与赵、丁二妾(丁女为梁最后之妾〉,嘱仍要如已 往之省俭当心云云。盖赵妾在南京,虽大富,而每买一角咸香椿头,总分成三次 用以进早餐者,梁大喜她之节约持家也,故在狱中尚吝惜为恒。更有可笑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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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被判死刑之后,龚怀希为请当时上海名律师二人上诉(一、已忘,一、章士钊 也〉,并由前司法部长汪有龄(子建〉为之向承审推事输贿赂,以求改判,后经汪 面子说定,只需三条黄金,即可改为二十年徒刑了。龚即嘱赵妾转致此意,比得 回信,竟云:三条绝对不可,太多了。子建,老友也,推事乃其学生也,付以一大 条足够了云云。此铅笔草草手书,余在龚老家亲目所睹者,后闻汪子建告人曰: “梁众异还在疑吾从中拿扣头耶。”不问了。龚亦为之叹惜不已。及伏法后,赵 妾分了十条给丁妾,其余巨款悉为所窃据,子女分文无有。当时将梁尸送至上 海闽侨山庄义冢地一埋了事。了事后即与其第一前夫所生之女同居,母女同事 —夫,事闻于外,丑极了。(余舅氏朱家甫,曾为梁之秘书兼会计主任,常常去问 候赵氏的。一日,来告余曰:前天到二太太家,正见母女二人大相骂,其女向母 云“老不要脸”……吾以后永不再去了云云。)当时,齐燮元因做了华北陆军督 办,故亦被枪决,前于梁未十天也。于是张夫人等又上她一尊号曰“白虎太后” 了。梁尸移至上海中国殡仪馆后,据馆中经理华君后来告余曰,一共只有三人 吊者,一、李拔可;二、朱象甫;三、沈剑知。问忆梁为伪行政院长时,夫人李氏亡 后,即在院中西花园幵吊设奠,吊者近四千人,素幛逾万件,来客连一杯清茶都 不赏赐,人晚由赵亲点检人库了。又,李夫人未故前,尝请郑慕康写小影,梁命 余特至申,求湖帆为补画面,湖即以青绿为之,殊工即好。梁询余应送润若干, 余云:“三尺者,每尺三十元,应九十元,送一百元罢。”梁即以百元付余。后湖帆 告余曰:“梁有信来谢吾,怛后又附句云"闻兄润为九十元,弟数上乃百元也,未 知某某亦如数奉上否。’”湖云:“吾已复信矣,他疑你揩油也。”梁之一钱如命,可 于此见之矣。诚可谓宁可黄金底下死,做鬼也舒畅也。一笑。
  记赵叔雍
  叔雍名尊岳,斋名珍重阁,生于庚子,江苏武进人。父名凤昌,字竹君,出身 不详,清末为湖北候补官员,闻先为候补知县,后捐道台云。时张之洞任两江总 督,委凤昌为文巡捕〔清制,凡总督、巡抚二衙,例有文武巡捕二班,如后来之副 官,文巡捕司接进谒下属之名帖,武巡捕司督、抚出衙时之警卫队者,二职官至 低微,但与督、抚最接近,非工于谄谀者不能胜任也〉。当时凤昌为张之洞最宠 爱者,侍之终日,虽深宵不离,面目娟好,权势至大,以致当时丑声四布,章太炎 曾撰联讥之云:“两江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在民国后,赵积巨资来上 海,建大洋房于今之南阳路,并购大量《申报》馆股票,遂为上海巨绅之一矣。叔 雍为其独生子,叔雍之妻为王仁栋之女儿〈清福建状元王仁堪之侄女也〉,一女 即杨杏佛之妻也。据闻叔雍为南洋公学毕业者,赵以《申报》大股东,故叔雍得 为该报总秘书名义,能指挥一切者(一说,只监察员名义云八
  在民国初年,上海以文学诗词享大名者康有为、郑孝胥、朱外舅、况公四人 而巳。康更生先以二子同铎、同某,拜先外舅为师,赵老乃求朱介绍,以叔雍执 贽侍函丈焉,每年奉束修一千元(其后又有潮州巨驵之子陈蒙安运彰为弟子,年 俸五百元〉。时叔雍只二十八岁,专以填词为主,蒙安亦如之。当时况公为二人 所改削之词稿,几润饰十之八九也。余乙丑冬为况氏东床后,盖屡见不鲜也。 叔雍自列况门之后,将况公所著之《蕙风词》二册、《蕙风词话》四册、《证壁集》二 卷等四五种之多,均由叔雍独资付扬州姜文卿刻字店刊木版印成行世者,而他 自己亦有《和晏小山词》一册附之于后。此和词,据况公告我云:因感其刊印之 功,故为之大改大润者云云。
  甲子以前,梅兰芳数来上海演戏。梅在北京本有三名人捧之:一为冯耿光, 二为李释戡,三为许伯明,人称梅党三巨头。叔雍亦思以捧梅自彰,因资浅,故 求况公合作,况公(本好男色者〉遂欣然允之。其时珍重阁主之捧梅文章,日见 于《申报》副刊,况公亦时填长调,捧之如狂,积近百阙。叔雍又为专刊一集(集
  记赵叔雍117
  名已忘,况公正式词集中,似只留一首而已〉。于是况、赵二人齐名矣(惜为专指 梅党南方二巨头也〉。
  岁乙丑,余结婚后,始与叔雍、蒙安二人相熟。叔雍身长有风度,纯为一豪 门纨绔。况公性至怪,其楼上外间,设烟榻,能接待上楼坐卧而畅谈者,早期只 朱、吴缶翁二人,后与冯君木为儿女亲家后(冯幼子宾符,余妻幼妹之夫也,曾为 人大代表、外交部部长助理等,已死矣〉,始亦蒙与朱、吴同登楼矣。若康有为、 郑苏戡、陈散原、袁伯夔等等均恭迎在楼下厢房会客室里叙谈而已。叔雍、蒙安 二人每来,亦必下楼会见;二人出门,亦必恭必敬地亲送至大门外,深深作一揖 而回。余数数见之,对康更生也如此也。对朱、吴、冯,至多送至楼梯口而已。 余一日笑问之,谓老师对学生,何必如此?况公云:“我生平只有二学生,一为缪 艺风之子(子彬〉,盖艺风老友也,故认之;二为林铁尊(翔〉,词尚可观,故认之。 这两个人,叔雍,立无立相,坐无坐相,片刻不停,太‘飞扬浮躁’了;蒙安,面目可 憎,市侩形态,都不配做吾学生的。吾因穷极了,看在每年一千五百元面上,硬 是在忍悲含笑。吾与他们谈话时,只当与钞票在谈;看二人面孔时,当作两块袁 头也。”然而,及况公逝世后,余妻二弟小宋,立即由叔雍介绍入《申报》馆,初为 小职员,后升为记者,始终得赵一人之力。大弟又韩,虽为名父之子,但只能略 画山水(自视甚高〉,后蒙安仗老师之声名,得厕身为圣约翰大学教授,又把师兄 携同助教,蒙安每有提及时,总是“又韩教授兄”不已。但据蒙兄私下告余云:又 兄之上讲台,一切一切,备课等等,均吾所代为预先拟成付之者云云。故余曰: 赵、陈二人之对师门,未尝有负,此岂况公始料所及哉。况公每作函给二人时, 必尊之为“仁兄阁下”〖解放后余在缪子彬处获睹况公手书,均称仁弟也〉。余尝 询之况公,后一辈中填词以何人为佳。况公云:元曲以吴瞿安(梅)第一,填词以 黄季刚(侃)为不差,汪旭初(东八龙榆生(沐勋〉其次也云云。况公逝世后,冯君 木笑谓余曰:“叔雍、蒙安,二人右臂断矣。”果然,赵、陈从此绝少填词了。偶有 所作,迥非昔比矣。
  自况公逝世之后,余与蒙安仍相往返如旧,与叔雍即疏远了。及抗战之后, 又时时见他殷殷与梁众异相往返,且以其婿谭仲将〖泽闾之子,延闾之侄〉,荐与 梁伪院任科长之职(梁全院只四个科长,赵婿只廿六岁,其一焉〉。及汪伪还都 后,陈公博任立法院长,兼伪上海市长,叔雍出任伪市府秘书长,代拆代行,大权
  独揽。是时,梁逆在沪寓嫁第三女儿文若与伪交次朱朴之,贺客盈门,余与叔雍 同在一席。客散时,大雨不止,余立庭中,正思冒雨而出,叔雍甫登车,回筲见 余,殷殷招余同车,送至舍下。余笑谓之曰:叔雍,十多年未坐你车子了。”他笑 云:“这因为少见面原故呀。”态度如恒,一无骄气,足见犹未忘旧惰也。自此以 后,余与之即从此不再见面了。及汪逆死后,陈公博升任伪主席,赵一跃而为伪 某某部部长了。其时常闻南京来人云:陈逆好色,外宠至多,赵不惜以女(谭妻 也)作陈之密友,故丈人做部长,女婿任伪国府简任秘书了。此殆赵风昌一品夫 人之雅号,世袭于后人矣。胜利前,赵早已将南阳路住宅变卖给人矣,一胜利, 全家均去香港了,故得免于被逮也。他至香港后,即任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直 至一九五九年又去新加坡任大学中文系主任,或云文学院长,不能确指矣。闻 在五四年时,梅兰芳去函,促其回国,已允矣,为一城北徐公去函所力阻,故不回 来了。近据人云:他夫妇二人均患癌症逝世已三四年之久矣。
  以上为其一生简历,尚有二三事,可以作补充者如下:叔雍性轻薄,好戏谑, 民国十年以后,沪上有一著名遗少名刘公鲁(之泗〉,年近三十,脑后尚拖大辫子 一条。喜嫖,善唱京剧,终日乘汽车往来于青楼戏院中,招摇过市,人皆笑之,刘 自若也。刘为贵池刘聚卿(世珩〉之独生子,巨宦,大收藏家也。一夕在宴会席 上,赵、刘互见(二人之父为老友也〉,叔雍忽向公鲁曰:你这条豚尾哪一天可剪 掉呀。”刘大愠,回之曰:“你祖宗全有的呀。”二人几至动武。又,在梁逆时代,叔 雍来南京,在李释堪房中谈天,余亦在,有人来云,王克敏从北方来访梁老板了, 叔雍笑谓余曰:“顾维钧(当年以服饰著称者〉西装,穿在甘地身上,就是王叔老 了。”盖嘲王逆形似甘地枯瘦,而西装华丽也。
  又,叔雍与蒙安二人,虽同为况门弟子,但二人矛盾殊深,赵轻视陈为土膏 店之子,陈鄙视赵为一品夫人之后。二人见面时,如老师不在傍,则彼此互相讥 嘲,陈患口吃,往往期期不出于口,致面红耳赤,赵辄引以为笑也。又,忆及赵老 二事如下:丙寅秋日余以湖帆之介,得识清末邮传部尚书吴郁生(蔚老〉太丈,吴 为口斋翰林同年,其时已八十二岁矣。住一品香旅社,余往谒之,无意间谈及张 之洞,吴与张老友也。蔚老告余云:香涛有怪疾,好色,人所共知,终年不睡床,倦 即伏案假睡,至多一二小时即醒,虽在会客,亦恒如是,凡其下属司官,亦无不知 也。某年蔚老因招商局公事,特至湖北督署,与张相谈。张以老友也,故不拘常
  记赵叔雍119
  礼,一面剃发,一面畅谈,不料尚未及谈正经公事,而张已昏昏睡着了,那时只能 坐待其醒了。蔚老忽笑云:那时赵风昌侍列外厢,见状,即走过去以双手托住其 头,一动都不敢动,约一小时之久,香涛醒了,赵巡捕老爷方才退出去了云云。 蔚老忽又告余曰:吾做邮传部侍郎二十余之久,杏生(盛宣怀)调度支部后,吾 始升任尚书,不久即光复了。吾一世做的京官,没有机会尝尝做督抚的滋味。 做督抚,可以用文武巡捕侍奉在侧,像赵凤昌之服侍张香涛,吾真正羡慕呀。”这 短短儿句话,把一个一品夫人之形态,刻画到了十分也。岁丙寅七月,况公逝世 之凌晨,余至赵宅找叔雍,叔雍未起床,由赵老接见,诚笃老人也,风度忠厚,相 貌凝重,绝无一点佐杂腔,更无一点裨弁气,殆数十年居移气、养移体,有以如此 耶,或有人嫉之甚,而毁之深耶。或因余只匆匆一面之间,未能有所体会之耶?
  王湘绮丨章太炎‘马通伯
  王湘绮
  湘绮老人王闾运,湘中大文人,亦名士也。其历史已为人所共知,不赘述 矣。据闻,民初袁氏为反动派之总统后,以礼贤下士自居,遣专使迎老人至北 京,在当时中南海怀仁堂接见,命秘书以车恭迎。老人遂穿戴了清代官服蟒袍 补褂而人。当汽车抵伪总统府大门时,其时尚存一牌楼曰“新华门”,老人以询 袁之秘书曰广此何门邪?”秘书告以乃“新华门”,老人曰广我观之似‘新莽门, 也,两侧可加一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 是东西。’”(下联犯重出一“是”字,遂有人诋之谓欠通云〉及见袁氏,袁氏告之 云广现已民国矣,老先生何以仍作清服邪?”老人笑答之云:“你穿西式服装了, 乃夷服也,我着满洲服式,亦夷服也,彼此彼此。”袁以其名满天下,无可奈何,只 能恭送如仪,不敢以官职相强矣。
  又,述及此时,尚有属于对联之传闻,并记如下:在蒋匪帮当年北伐初抵南 京时,湘人叶某某(似名德辉,此人亦一有名之文人、藏书家,以影印唐人笔记 《控鹤监秘记》淫书等著称者〉最鄙视蒋匪者,尝作联语诋之云:“稻粱菽,麦忝 稷,五谷不辨;马牛羊,鸡犬豕,六畜成群。”为蒋匪帮所知后,即以影印淫书,腐 蚀人们之罪,枪决于长沙了。或云上联乃叶临行刑时所写出者云云。
  又,余在去岁,邂逅一山东小军官某君,此人能背诵古今联语近一二百之 多,有至传者,惜余善忘,只忆二联矣。据其云:在闽人某笔记中,见有某文人之 女,嫁沈氏,生一子,以貌美,为豪家所夺〈似张季直之夺余沈寿〉。沈尝遣其子 从母,临归之时,其母书一联命示其父云:“妾别郎君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它 时绣阁谈诗,莫对新人念旧妇;儿随乃父免赡,小孩子终当有姆,异日趣庭聆训, 须知继母即亲娘。”此可反映从前旧社会黑暗时代之妇女受压迫的可怜情况之 一斑矣。在今日新中国时代决无此惨状了。
  王湘绮“章太炎,马通伯
  又,清初年羹尧幼年殊顽皮,在私塾读书时,常从狗洞中钻至隔壁邻家桃园 中偷桃子吃,为其师所知,罚以作联坦白认罪,师出上句云广钻狗洞偷桃,是 谁。”年对以云:“跃龙门折桂,有我。”乃免打手心云云。
  章太炎
  太炎先生,文名满天下,近代大法家也。据慈溪古文家冯君木姻丈告余云, 清朝近三百年以降,真正古文家,前数江都汪容甫(中〉,后推余杭章炳麟二人而 已,若桐城、阳湖、湘乡各派,均落唐宋之窠臼耳。君木丈文集曰《回风堂文集》, 所作之文,无一不学《述学丨〉者。不特如此,其长子亦小名为喜孙〔容甫子名喜孙 也八岁丁卯,冯公以友人介,晋谒太炎先生,以文求正,执后辈礼甚恭。章氏大 赏其文才,畅谈至乐。是日适为旧历端午节,章氏享以角黍,而他自己即以手持 蘸糖而食,其时适有一墨匣与糖盆并列,章氏以黍竟误蘸在墨匣中,一面欢谈, 一面大吃,吃得满嘴黑墨,仍怡怡如焉,边吃边揩,右手亦全黑了,他自己竟毫不 为意。冯氏以初见面,亦未敢告之,次日以告余,大笑不止也。后冯氏又告余 云,章先生从南洋桥迁居原同孚路之同福里中,初晋屋不久,尝出门访友,回家 时,忘却自己居处,在路屮招一巡捕,告以原委,请其陪同回家。巡捕问以所居 里弄名,门牌几号?章大愠,谓之曰:“我如记得,不用你陪了。”巡捕大窘,告之 曰广先生,你住何处我哪能知道呀。”章亦为之大窘不已。后其家中人至夜四出 找寻,始将其领回了。此俗语所谓“书独头”也。又,章氏作文,喜用《说文》中之 古籀文书之,此其为小学大家,成为习惯矣。某年,有湘人某公逝世,以巨金求 章撰一祭文,旧例,开吊时,须请人在灵前朗诵,本拟嘱袁伯夔丈读之,袁丈先观 一过,觉其文既深拗,古文乂太多,敬谢不敏。乃求章氏自读。乃章自读时,至 许多古文处,竟亦偶尔忘却,竟亦期期艾艾终场了。此笑话至章氏逝世后,袁氏 始用以告人者。袁氏并切戒后学,作文不宜模仿李越缦与章太炎之多写古籀文 使人不识云。又,孙中山先生安葬金陵后,余尝于冯君木丈座上闻陈布雷(训 恩)告冯丈云:原先中山陵初建时,拟陵前树一神道碑,以三千元求太炎先生撰 文刊之。章先生欣然接受,但提一条件,中山先生生前有一政治路线,为大错 误,文中当加以批判,如能同意,则三千元可无需云云。立碑而痛骂死者,为向 例所无者,故只能取消了。当时又无一人有此资格为文,故只能由谭延闾书“中
  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矣。当时尚无法家之说,殆孙先生有政治不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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