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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第51届 - 越界 - 桐野夏生

_5 桐野夏生(日)
天空中露出要晴天的征兆,从云缝中甚至能看到不少块蓝天。雨后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清洁的空气进入鼻腔,邦子稍微松了口气,但一想到右手拎的黑色塑料袋中装满了令人厌恶的东西,邦子打了个嗝,皱起了眉头,甚至连刚吸进来的空气都略有暖意,感到一阵恶心。
邦子把塑料袋放到地上,笨手笨脚地打开高尔夫车的后备厢,灰尘和汽油混在一起的汽车所特有的臭味使她再次想吐。里面还必须放进更加恶心的东西,邦子边把后备厢里乱七八糟的工具、雨伞及鞋子等拢在一起,腾出空地方,边对自己现在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
戴橡皮手套,片肉片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触,砍断的白骨,还有带着体毛的苍白的皮肤,此刻都一幕幕地清楚地在头脑中重现。邦子甚至想,自己今后一般的饭菜都做不好,肉食是无论如何也不做了。
虽然当着雅子的面说话一本正经,但是,实际上她想的是尽快把这些臭肉都扔掉。不,岂止如此,片刻也不想把这些令人恶心的碎肉放进自己心爱的车内。
会不会马上腐烂,恶臭充满车内呢?如果那种臭味渗透进光滑的皮革座位里,汽车除味剂也无济于事,将会使自已永远懊恼。一想到这些,邦子就焦躁不安,心想干脆就扔在这附近吧,并开始环视雅子家的周围。
像是平整荒原开垦用地似的,小岗似的隆起的农田顶部,新建起一片小型住宅。真是天赐良机,在住宅和农田的交界处,发现一个用水泥墙围起来的垃圾回收场。邦子回头看了看雅子的家,当确认见不到雅子的身影时,把一包黑色塑料袋提了过去。
在这儿被发现,会留下线索的,但对邦子来说,无所谓,因为只是被随便托付而已。郑子“扑通”一声,把黑色塑料袋扔进清扫干净的垃圾回收场。袋子的顶部有点破。为了尽量不被人发现,邦子掉头就跑。正在此时,一个男子喊了一声。邦子吃了一惊,站住了。
“等一等。”
一位穿着工作服、皮肤黝黑的老人怒气冲冲地站在垃圾回收场前。
“你不是我们这一带人吧?”
“对。”
“都像你这样到处乱扔垃圾,不早就乱套了吗?”
老人把把邦子刚刚扔下的塑料袋小心地拎起来,使劲推还给邦子,并且,以得意的神色指着农田说:“经常有像你这样不自觉的人。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呢。”
“对不起。”
不喜欢与人争吵的邦子,接过那人推过来的塑料袋,逃离现场。回到车旁,她便毫不犹豫地把袋子扔进后备厢,并慌慌张张地启动发动机,向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老人站在原处一直往这边望着,邦子急忙开车。
“死老头子,快点去死吧。”
邦子对着后视镜吐了一句脏话,毫无目标地启动了汽车,跑了一程后,痛感要把这些袋子扔了是何等困难啊。自己这是参与的什么事啊,心情又变得沮丧起来。毕竟自己领了十五袋,重量也不轻。用手拎着走路也比较惹人注目。但是无论如何,想早点处理掉。邦子想:扔在什么地方好呢?边握着方向盘,边不断地向前方搜索。她心情焦躁,几次因有信号而犹豫不决,被后面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思路。
汽车经过一个清晨也向外开放的小型都营住宅区。邦子注意到在简陋的儿童乐园陪孩子们玩耍的年轻母亲们的动作,她们正把快餐店的点心袋往旁边的垃圾筐里扔。突然,一个好主意闪现在邦子的脑海中,把装肉的塑料袋扔在公园里最保险。公园里到处都有垃圾箱,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对,公园里最合适,扔在能自由出入的大公园里最好。
对自己偶然冒出的想法感到十分满意的邦子突然很得意,开始哼着歌曲注视着前方。
邦子曾经和工厂的伙伴们来K 公园赏过花。这里大概是东京最大的公园,把袋子里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扔在这里大概不会暴露吧。
邦子把车停在公园后面的石神井川的堤坝上。多亏是工作日的中午,没人发现。邦子想起从雅子那里领的橡皮手套,把它戴在手上,从后备厢中取出盛尸体的黑塑料袋,从后门进入公园。
保留有原始杂木林的公园中,参天大树葱郁繁茂,草木的芬芳令人留连忘返。
离开小径用手拨开矮草往前走了一段,邦子白色的平底鞋已经湿透了。因太热,手套中的掌心,已大汗淋漓,心情不佳和塑料袋的重量,使邦子感到喘不上气来。
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有没有不被人怀疑可以扔肉袋的地方呢?但是,杂木林中没有一个垃圾筐。
走出树林,眼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赏花时节,这里曾是人山人海,而如今因雨刚停,游人却令人难以置信的少得可怜。有两个年轻男子在练习棒球的接发球;一个男子在悠闲地散着步;被雨淋湿的草坪上,铺着银色的休闲塑料布,一对穿泳装的情侣正在窃窃私语;一群家庭主妇正陪幼儿玩耍;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带着巨型犬在路上溜达。映人邦子眼帘的就是以上景象。要处理这些垃圾袋,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邦子窃笑。
邦子为避人视线,一边从一棵棵树中穿行,一边搜索垃圾筐。首先,往网球场旁边的一个大筐型的垃圾箱里扔进一袋,接着往儿童乐园的广场旁边的筐里扔了两袋。途中因怕和散步的老人们擦肩而过,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躲进了小树林。邦子在公园里到处转悠,寻找垃圾筐,偷偷地把十五袋全部扔光,用了大约一个小时。
是否与如释重负有关呢?突然,邦子感到饿了。从早晨起,什么都没吃。邦子找到一个小卖店,把手套和腾空的黑塑料袋放进背包,走了进去,买了热狗和可口可乐坐在木制长椅上吃起来。吃完后,邦子想把一次性的纸杯和纸碟扔到垃圾箱里,往垃圾箱里一瞅,却发现乱扔的炒面上爬满了绿豆蝇。如果装碎肉的塑料袋破了,也会像这样爬满绿豆蝇吧。群蝇云集,蛆虫蠕动……邦子再一次感到恶心,嘴里充满了酸酸的味道。
最好是早点回家睡觉。邦子叼着薄荷烟,踏着被雨淋湿的小草迈步走去。
也许是睡眠不足,也许是和在雅子家见到的血腥场面和在公园的善后工作的原因有关,邦子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家门。从公用走廊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子慢慢地向自己走过来。邦子坦然地注视着男子的装束,身着朴素的西装,手提小公文箱。,一副外销员的样子。决不上他推销的当,邦子急忙开锁,想赶快进屋,却被那男子喊住了。
“您是城之内小姐吧?”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邦子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男子。男子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质朴的方格花纹西服与浅黄色领带相配,服装的品味倒也雅致。细高挑,染成棕色的头发,外表不难看,令人感到有点像在电视上常看到的年轻的歌星。邦子感到很好奇。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姓十文字。”
男子从西服胸兜中掏出名片,熟练地递给邦子。邦子看着名片,不由得“啊”
地喊了一声,因为名片上写着“百万消费者中心,董事长十文字彬”。
已经顺利地向雅子借了五万元,然后,由于忘我地去丢弃那些装人肉的袋子,邦子几乎彻底忘了去银行的事。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产生了那种念头,去向雅子借钱。我真是个大傻瓜。
无论何时总是装模作样的邦子却难以掩饰焦躁。
“那个……那个……对不起。我有钱,可我糊里糊涂地忘记存了。啊,我真的有钱。”
邦子从手提包中取出钱包时,带出一次性橡皮手套,掉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
十文字弯腰拾起,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还给邦子。
邦子越来越慌张。但是,催款人又不是黑社会的什么人,而是一位意外的温文尔雅的人,所以也就放心了:这个人,好像容易对付的。不知不觉,邦子已恢复了平时的那种乐观。
“是五万五千两百元吧,请您找零吧。”
邦子从钱包中取出从雅子那里借来的五万和手头的一万,一起递了过去。十文字摇了摇头。
“在这儿不合适吧?”
“啊,那么我们现在去银行存吧。”
邦子看了看表,接近下午四点,如果用机器还能存。
“不,那倒不必,就在这儿收吧。不过,我是担心你的邻居看见呀。”
“是吗,对不起。”
邦子惴惴不安地鞠躬行礼。
“啊,您真是不易啊,我完全了解的。我充分感受到城之内小姐的一片诚意。”
十文字递过零钱和收据,然后担心地小声问:“听说您丈夫已经辞职了?”
“啊,是的。”连这种事情都暗中调查了吗?邦子内心颤抖着回答说,“你们,了解得很清楚啊。”
“是的,我知道这很失礼。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还是要核实。那么,他现在何处高就?”
十文字仍然面带微笑问话,柔和的语调和温柔的表情使邦子感到像蜘蛛网似的缠绕着自己,甚至于走嘴说出了不应该说出的话。
“那个,啊,不知道。”
“为什么?”
十文字不理解似的歪着头。就像猜谜比赛中出场的年轻演员对很简单的问题依然左思右想一样,看起来很可爱。邦子被想告诉对方的冲动所驱使,把不应该说的都说了。
“啊,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回家。我想或许是离家出走了吧。我正担心着呢。”
“对不起,您已经人籍了吧?”
“没有,是同居。”
邦子轻声地回答,十文字叹了口气:“喔,原来如此啊。”
隔壁的房门打开了,“是否要去购物?”背着婴儿的主妇手拿折叠婴儿车走了出来。她向邦子点点头,掩饰不住对与邦子说话的那位男子所抱有的好奇心。
十文字看着主妇身影消失,只是暖昧地点点头,一副非常担心邦子的神色。
“假如您丈夫真的离家出走,今后您打算怎么办?请问,生活费没问题吧?
这样追根问底很失礼,但是……”
邦子黯然,的确如此。自己在盒饭工厂夜班挣的十二万元工资几乎全用于偿还贷款的利息,生活费全靠哲也的微薄收入。如果哲也出走,当然,仅靠计时工这点收人难以维持生计。
“是的,必须上班挣钱。”
“啊……”十文字沉思似的,把头歪得更厉害了。
“您上班大概仅仅能解决生活费吧,对不起,返还贷款这方面可就成问题了吧?”
“对。”
邦子突然默不作声。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谈一谈今后的偿还计划好吗?”
十文字想进屋,邦子慌了。因为今天早上是发了怒跑出去的,屋里一片狼藉,怎能让这位衣冠楚楚的美男子进屋呢?
“啊!不过……”
“这里有大众餐馆吗?我开车来的。”
邦子这才放了心。
“那么,对不起。您能稍等一会儿吗?我去去就来。”
“我在下面等您。在停车场停着的那辆深蓝色的西马车上。”
十文字脸上浮现出讨人欢心的微笑,行个礼就离去了。
什么开的深蓝色西马车,什么在小餐馆商讨今后的还债计划,邦子把在雅子家的事全抛到脑后,喜不自禁地进了屋。为什么唯有今天会不化妆出门呢?为什么唯有今天会穿这种牛仔裤配旧T 恤衫呢?这种打扮好像师傅似的。
尽管如此,为什么自己就认定来催款的男人一定是黑社会的人呢?没想到这个小伙子如此年轻、漂亮,邦子急忙往脸上胡乱涂抹了点底粉,又取出名片,盯着看。上面写着“百万消费者中心,董事长,十文字彬”。
董事长也就是一社之长,与能亲自见到董事长的不可思议以及董事长那与演艺界人士一样的稀奇古怪的名字相比,邦子更被他本人所征服。
六 十文字边喝着大众餐馆又淡又苦的咖啡,边直视着坐在对面的邦子的脸。
大概是利用自己在车上等待的时间化了妆,因此此时看起来比在公寓住宅微暗的开放走廊见面时稍稍顺眼些。但是,无论是眼睛周围的眼圈也好,还是过浓的底粉也好,浓妆反而使人感到邦子是一个难以捉摸、年龄不详的形迹可疑的女人。
原本就不喜欢二十岁以上的女人的十文字对邦子毫不感兴趣,甚至很厌恶。
这充分体现了他的女性观:女人只要一上年龄,就不干净。
“这个蠢猪也是个不良债权对象。”
十文字边那样想,边使劲盯着邦子那稍稍异样的牙齿,因为那里粘着玫瑰色的口红。她正在唾沫星满天飞地介绍盒饭工厂的夜班如何辛苦。
“那么,城之内小姐就不想上白班吗?”
“当然想了。不过,很难找到适合我的工作,”邦子失意地说。
“您想做什么工作呢?”
“我想干办公室的工作,可是,想干的工作找不着。”
“耐心找,还是能找到的吧。”
十文字嘴上礼貌地应答,心里却在想即使能找到,你也难以胜任。邦子的懒散、无责任心的恶习就像海蜇的软骨似的。虽然他只有三十一岁,但这种人见得太多了,稍不留意,就会把文具拿回家,不停地打私人电话,无故旷工也不以为然,挪用公款等被揭露也满不在乎。自己是老板,绝不雇用这种人。
“那么,城之内小姐,您只想找晚上干的活吗?”
“是啊!人们一提起夜晚的工作,好像就只有做女招待,是吗?”
邦子做作地一笑。有什么可笑的呢?你做女招待还不够资格。到处借钱,花钱像流水一样……十文字觉得别扭,把厚咖啡杯“砰”地一声放到碟中。他非常讨厌这个娘们。
“老实说,没关系吧。”
“嗯。”邦子一副认真的样子。
“我想问一个失礼的问题。下个月的还款没问题吧?”
十文字表现出一副十分担心的神色,像整过形似的浓眉呈八字形,显现出真挚、纯朴、自信的表情。他知道,这样才能打动女人。果不然,邦子着慌了。但是,最早的街头金融者在哪里呢?根本就不存在。
品质恶劣的十文字在内心思忖。
“唉!想想办法,我一定还。”
“那当然。但是,怎么还呢?假如你丈夫就这样从此下落不明了,你就需要找新的保人了。”
虽然邦子失踪的丈夫只有两年工龄,但在两家上市公司工作过,所以才敢贷给她八十万元。也许邦子以为像万宝槌似的,敲一敲,就能贷出款。但无论是姘居还是什么的,如果没有丈夫的保证,是不能贷款给她的。如果她的丈夫辞了职,踪迹消失,就等同于失去回收贷款的可能。十文字对邦子的迟钝急得直咬牙。谁能把钱借给像你这样毫无价值的女人呢!
“不过,那种人,也不好找啊。”
似乎邦子并没考虑保人的事,表情愕然。
“您父母在北海道吧?”
十文字瞥了一眼手头的申请表,邦子填写了父母的住址及工作单位,但亲戚一栏却空着。
“是的,父亲在北海道,有病。”
“可是,当他的女儿有困难时,能不帮助吗?”
“不可能的呀,他经常出入医院,根本没有钱。”
“好吧,无论谁都可以,亲戚或朋友,只需签个字和盖个章就行。”
“没有那样的人。”
“真难办啊!”十文字深深地叹了一日气,“您买车的分期付款还没完吧?”
“嗯,还有两年。不对,三年吧。”
“那贷款的事呢?”
“还没怎么认真考虑过。”
邦子如此随便的回答,让十文字感到愕然。突然,邦子呆住了,甚至忘记了吸烟,两眼盯着穿粉红色工作服的女招待拿走的汉堡牛肉饼。十文字不可思议地盯视着从她的额头浮现出的汗水。
“怎么了?”
“没什么。一吃肉就有点难受。”
“讨厌吗?”
“不太喜欢。”
“对身体有益,不过……”
其实喜欢与否无所谓,不知不觉地说出讨厌。十文字浮现出一脸苦笑,好像不再同情邦子。十文字的头脑中只有如何从有点木讷、不了解自己立场的女人那里收回贷款的想法。
万一没有了支付能力,即使想让她在游乐店里干,这种容貌和体形,也不能指望赚大钱。即使她想让哪个街头金融者借给她钱,再还给自己,如果丈夫不在,也许很难有人会贷给她,关键仍是她丈夫的去向问题。考虑到今后的催款,十文字感到厌腻。突然,邦子抬起头:“不过,我想只要想想办法,总会有进钱的渠道的。并且不久,我就会去找白班工作的。”
“嘿?有进钱的路子吗?那是打工啊,还是干什么别的?”
“嗯,啊,就是那个……”
“能挣多少钱啊。”
“二十万元绝对没问题。”
她是否信口开河,想骗我呢?十文字注视着邦子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但是,她的眼睛像野兽一样,从里面发出一种光,使十文字感到毛骨悚然。
过去从事催收不良债权业务时,曾碰到过几个危险人物。他们还不起贷款时,就干出些入室抢劫、诈骗、违法乱纪的事。男的被逼急了,就进行外向性的破坏。
但是邦子不存在那样的危险,她给人一种犹豫、阴冷的感觉。他曾经遇到过一个这种类型的人。十文字从记忆中抽出一个女人的面孔。那个女人在十文字他们去访问后,留下一封长长的颇有怨气的遗书,从大桥上抱着孩子投河,撇下丈夫自杀了。
那种女人对自己干的事置之不理,却把责任归咎于别人。这种被迫害妄想症一味发展下去,严重时索性把同行、甚至会自私地把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拉进泥潭。
邦子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妖气,十文字慌忙移开眼神,注视着在店内抽着烟的女高中生穿着宽松长筒袜的腿。
“十文字先生,或许能还五十万。”
十文字打断了微笑着说话的邦子。
“那是定期收入吧?”
“不是定期的……”
也许她有秘密的生财之道,欺骗哪儿的老头啦,出卖肉体啦,只要能挣钱她才不管呢。总之,十文字已下决心,停止过问这娘们的事。只要能把钱追到手,自己不管别的事。暂时,为确保保人的事,还要陪她一会儿。
“明白了,不能再拖欠了。那么,这样吧,明天,或者后天,请来我们公司一趟,我再次拜访也可以。在那之前,请盖上保人的印章。”十文字边递保单边叮嘱。
“有能力支付,也需要保人吗?”邦子不服地撅着嘴。
“嗯,对不起,由于您丈夫的原因,稍感不妥,今晚请你找找看,拜托了。”
“是吗?”邦子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了。”
“哎。”
邦子低着头,像品味似的用舌尖舔着嘴唇上的玫瑰色口红。
“好吧,我告辞了。”
十文字拿着账单站起来。邦子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一种失望:你不能送我回家吗?但是,连咖啡钱都不想付的十文字撇下邦子,急忙走出大众餐馆。在走出门口时,为了驱除和认为是不良债权的人见面的郁闷心情,十文字用手指弹掉粘在西服上的碎线头。
十文字并不讨厌催款的业务。一般的人,知道贷款没还上,所以总想回避。
如能事先预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能让他吐出贷款。穷追猛打真是其乐无穷。
十文字返回停在大众餐馆的空旷停车场的那辆旧西马车旁边时,发现旁边的空地里停着一辆玻璃窗上贴着薄膜的黑色日产胜利牌轿车。他从包中取出钥匙,准备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从日产车的车窗里,一名瘦削的男子探出头。
“嘿,阿明!你是阿明吧?”
原来是名叫曾我的老校友,在足立区竹之塚中学,比自己高两级,毕业后,入伙飞车族,此后,成为一个暴力团的成员。
“啊,是曾我大哥,久违了。”
十文字大吃一惊,直视曾我。自五年前他们在足立快餐店不期而遇以来,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仍然是那么瘦骨嶙峋,像患有肝脏病似的,尖脸又青又黄。那时是个无名小卒,如今好像发迹了。十文字注意到曾我那显示权势的服装,大背头式的发型,蓝色的西服里露出一点儿红黑色衬衣的硬领。
“久违了。你在这样偏僻的乡村干什么?”曾我冷笑着下了车。
“嗯,有什么集会吗?”
“什么集会?我已经脱俗了。”十文字不由得笑了起来,“正经商呢。”
“经商?嗨,经什么商,嗯?”
曾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往十文字的车中窥视。除整齐摆放的地图以外,什么也没有。曾我开玩笑说:“没安个吊环吗?”
“别开玩笑了,那都是老皇历了。”
“你小子,怎么留这么个发型?这多掉价呀?嗯?打扮得这么年轻。”曾我有些愕然地注视着十文字那中分式的发型。
“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啊!”
“重新做人了吗?”
曾我抓着十文字的茄克衫的衣襟微笑着。
“现在是街头金融者。”
“那好啊。你小子,从前可是个吝啬鬼呀,己经完全能入伙了吗?”
“曾我大哥在哪儿高就啊?”十文字仰身问。
“我呀,干这个。”
曾我用手指做了个暴力团标志的形状。他是在足立已独霸一方的江湖派系暴力团的掌门人。
“那个我知道。”十文字苦笑。
“为什么到这儿来?”
“嘿……”
曾我往旁边看,在他视线所及的前方,停车场的边上停着两辆车。十文字看了一眼。好像在处理追尾事故,一位中年男子惴惴不安地耷拉着脑袋,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在他前面指手画脚地说着。一辆国产车的保险杠被撞得瘪瘪的。
“是事故吗?”
“对,是追尾事故。”
“原来如此。”
这样说来,十文字想起来了,最近在东京都内流传着故意撞车的团伙大量涌入的消息。那个故意撞车团伙的车号通过电子邮件在同行中传播。
在目标汽车的前面,突然手动刹车,使后面的车与之相撞。撞车者慌忙跳出车跑上前来,根据对方的态度,以各种借口强迫对方交出赔偿金。这是故意撞车团伙的伎俩,但十文字并不知道这是曾我一伙所为。
“这么说来……那个传闻我听说过。是你干的吗?”
“你说什么呀,传出去多不好听。我是被那个混蛋从尾部撞上的,我是受害者呀。”
曾我微笑着说。邦子正从餐馆的出入口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个方向。邦子发觉十文字的视线,赶紧逃跑似的往回走。这样,她一定会拚命地找保人。十文字很满意与曾我在一起产生的效果。
“曾我大哥,我要去医院。”
与中年男子说话的一个年轻人回来报告说,留在车旁的另一个假装沮丧地抱着头蹲在那儿,中年男子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十文字想:那个家伙上了人家的圈套。不过一点不值得同情,粗心的家伙,让人瞧不起。
“噢,是吗?”曾我得意地点点头,向十文字伸出青筋突出的手,“明兄,给我张名片吧。”
“啊,这太不好意思了。”十文字从内衣兜里取出名片,恭敬地递过去,“请多关照。”
“什么呀,这是,你小子改名叫十文字了。”
曾我看着看着,不由得笑出声来,十文字的原名叫山田明。由于感觉过于平凡,从崇拜的赛车手那里取名,自己改了名。
“很特殊吧?”
“挺邪门,你小子。这是艺名吗?是呀,你小子从前就爱虚荣。这也好么。”
曾我把名片装进胸兜。
“唔,能在这里相会,也是我们俩的缘分。今后,我们要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说。”
“是。”十文字高兴地说。现在他已将往昔的面目隐藏了起来。十文字过去曾与曾我在一起,是飞车族的同伙。
“是啊。要催款,把我手底下的年轻人借给你用,怎么样?”
“人手不够时,也许要请您帮忙。不过,我们是小本生意,一般没什么大问题。”
因为催得过紧,对方就会溜之大吉。那将会连本带息全泡汤。对懦弱的人,就要强硬,必须催缴。这就是这项业务的难处。
“人手不够时尽管说,别客气。不过我说呀,你小子这样模仿加尼滋的打扮还真能唬一阵子呢。”曾我用手轻轻拍打他的面颊,“你这个坏小子,像你这种好耍小聪明的人如果有了喽罗,更会享受了。不过这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累死了,这些家伙都是飞车族,想再锤炼一下他们。”
曾我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喽罗。
“曾我大哥,不说这些,谈点赚钱的话题好吗?”
“大家不都在捞吗?混小子!”
曾我从十文字身上移开视线,板起脸向胜利牌轿车走去。司机兼保镖模样的金发年青男子打开车门,低垂着头恭候着。十文字躬身目送,等曾我一行的车开走后,才离开停车场。
在东大和车站的后街,有一家专送外卖的生意萧条的寿司店。门帘有点脏兮兮的,外送用的幼孤牌机动自行车上粘着泥土。在店后,一个年轻人在用清扫便所用的棒式刷帚涮桶。这是一家随时都有可能被保健所勒令停业的店。
在小店旁,登上散发着新建材气味的楼梯,尽头就是十文字的公司。十文字劲头十足地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打开贴有“百万消费者中心”的白色金属板门。
“您回来了。”两名职员向十文字问候。屋内有一台电脑,几部电话。坐在它们前面的是一位面部表情呆板的青年男子,以及一位留着和年龄不相符的野性发型的中年女人。
“喂,怎么样?”
“嗬,下午什么结果也没有。”
十文字知道这是白费工夫,但是还是命令一名年轻男职员去寻找邦子丈夫哲也的住所。
“我想根本没希望。”
“啊,你要想拿钱,就不要说了。”
从一开始就似乎缺乏信心的年轻职员驯服地点点头。野性发型的女人,以佯装不知的态度,边看着涂红的指甲边站起身来。
“经理,我先走一会儿行吗?我是到五点的班。”
“你辛苦了。”
十文字曾想把这个中年女人换成年轻的小姐,但因这个女人接待客户,客户很满意。如此说来,是否解聘这个年轻的男职员呢?如果说最近十文字头脑中常考虑什么问题,几乎全是资金周转的事。
邦子通过什么途径搞到钱呢?十文字受好奇心的驱使,心中老想着这事。他眺望着窗外,从这里能看到车站前开发区的围墙圈起来的草坪。对面,夕阳正在西下。
七 到处都有恬静的虫鸣声,让人想起夜露濡湿的青草。这里与圣保罗截然不同,因圣保罗天气炎热,异常干燥,夏虫像风铃似的发出动听的声音。
宫森和雄在茂密的夏草丛中抱膝蹲着。刚才有几只讨厌的蚊子在和雄的周围纠缠不肯离去。可能刚才从T 恤衫中露出了胳膊,已有几处被叮过,总之,现在他不敢动弹。这是和雄要求自己必须接受的考验。要求自己接受、通过某种考验,是和雄的一种锻炼方法。他想,如果不给自己某种考验,像自己这种人,马上就会被淘汰。
在黑暗中倾耳静听,不仅有虫鸣声,还能隐隐地听到流水声,不是哗啦哗啦的,也不是轰隆轰隆的,而是一种让人感到一种粘粘糊糊的浓浓的声音。和雄知道,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的阴沟里的污水发出的气味。人粪便、动物的尸体及垃圾混杂在一起的浊水,也能发出毫不间断的流水声。
微风吹拂着夏草轻轻摇曳,和雄背后那生锈的卷门像动物吼叫似的发出嗷嗷的响声。在卷门的背后,使人联想起宛如地窖似的废弃工厂发出的荒寂的声音。
自己就是在那里用力把雅子摁倒的。和雄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自己那是做的什么蠢事呀?的确,昨晚自己怎么会那样失去理智。一旦忘记考验,自己就会变成一个让人讨厌的人。
和雄把眼前的狗尾巴草掐成细丝,用手指摆弄猫仔尾巴似的芒草。
宫森和雄的父亲于1953年战后重新开始移民时,从宫崎县单身赴巴西。当时父亲只有十九岁,投奔在圣保罗郊外的日裔农场工作的亲戚,想干一番事业,落户在那儿。接受战后教育的年轻人和战前就赴巴西历经磨难的日裔移民观念上的差别是相当大的。独立意识极强的和雄的父亲终于离开农场,在举目无亲的圣保罗街头彷徨。
在那儿,帮助他的不是连带关系很强的日裔人,而是一位好心肠的巴西人,一位理发师。和雄的父亲成了理发店的学徒,三十岁时接管了那家小理发馆。生活稳定后,他和一位名叫莫拉托的黑白混血姑娘结了婚,不久生下罗贝尔特和雄。
在和雄刚十岁时,父亲因事故早早去世,所以,和雄对父亲祖国的语言、文化几乎一无所知。留给和雄对日本的依恋,仅仅只是国籍和和雄这个名字。
有一天,已从圣保罗的高中毕业、刚在印刷厂工作的和雄,在街头看到一张广告,上面写着“招募赴日劳工,千载难逢的良机”。听说有日本国籍的日裔巴西人不用签证即可入境,只要自己喜欢就能长期呆下去,据说日本的经济很景气,缺少劳力,有许多空岗。
那是真的吗?问一问日裔的朋友,他说,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像日本那样富裕的国家。走进商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听说在日本一周的工资接近在印刷厂近一个月的工资。和雄为自己血管中流淌着的日本人的血液而感到万分自豪。他想不久将会亲眼看到父亲的故乡。
几年后,一个曾向和雄介绍过日本的日裔人开着辆新车出现在和雄面前。据他讲,由于想得到汽车,他在日本的汽车制造厂工作了两年回来了。和雄打心眼里羡慕他。在巴西,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经济萧条仍在继续。用印刷工少得可怜的工资购车,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和雄决心去日本打工。如能坚持干两年,就能买车,如能吃大苦攒钱,房子也能买,而且,自己也想看看父亲的祖国。
和雄向母亲提出要去日本,他担心母亲会反对,但是,恰恰相反,母亲说:
去吧,妈支持你,即使语言不通,即使文化不同,和雄血液中的血有一半是日本人的,你与他们是同胞,对同胞热情相助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同为日裔人,那些成功者的子女可以上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在巴西成为为数不多的优秀人材。但是,自己却不然。自己是贫民窟的理发匠的儿子,所以要去父亲的祖国——日本赚钱,拿着钱回巴西再图成功发展。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否更像自主性很强的父亲呢?
和雄辞去工作六年的印刷厂工作,于半年前在成田机场走下飞机。回想起父亲十九岁时一个人远涉重洋到巴西,感慨万千。和雄现在已二十五岁了,签了在日本工作两年的合同。
然而,父亲的祖国并不把有日本血统的和雄视为有教养的人。和雄在机场,在街头,每当遇到把自己作“外国人”看待的目光,就想高声喊叫,“我是半个日本人。有日本国籍。”
但是,日本人对于与自己长得不一样、不会说日语的人,决不承认是跟自己一样的日本人。结果,和雄发现所谓的日本人是从外观进行判断的群体。本来,对这个国家的人来说,“同胞”的意识是很淡薄的,所谓的同胞只是形式上的认证问题,而真正的意识几乎等于零。只要是这种脸形和身体,自己就永远是“外国人”,已经觉察到这一点的和雄对日本彻底绝望了。把在盒饭工厂的工作与在巴西的工作进行比较,感到既单调又疲劳,这使和雄热情锐减。
所以,和雄把在日本的这段日子作为考验。整整两年的考验。这是为攒钱购车的考验。与虔诚的天主教徒的母亲不同,和雄所认为的考验是从个人意志出发,为达到目的而实施的禁欲与自律,而并非是上帝赐予的。昨晚,头脑发昏,忘记了考验。
和雄衔着小草,仰视天空,与巴西相比,星星很少。
昨天是五天轮一次的休息日,对盒饭工厂的巴西籍工人来说,经常五天一个周期,按顺序休班。这也是为了麻痹迄今为止在体内培养的时间概念。因而,当第五天的休息日来临时,不知为何,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
因是盼望已久的休息日,和雄感到疲劳,想睡一天觉。不知何故,他心里郁闷,打不起精神。和雄想,可能是日本的梅雨而影响情绪吧。湿气使和雄有光泽的黑发发粘,浅黑色的脸庞看起来无精打采。洗濯的衣物不易干,也使人情绪低落。
和雄下决心出远门,去位于群马县与琦玉县之间被称为小巴西的城镇购物。
开车去很近,但和雄既无驾驶证又无车,只好不断换乘电车及公共汽车,花费了近两个小时。
在位于巴西利亚市场的书店,他站着阅读了足球杂志;买了必备的巴西的日常食品;在录像机店内询问了价钱。在必须返回武藏村山时,和雄心中涌出思乡之情,怀念起圣保罗。和雄为推迟返回时间,走进一家餐馆,喝了不少巴西啤酒。
虽然这里没有朋友,和素不相识的巴西人聚谈,仿佛置身于圣保罗的平民街,使他十分快乐。
公司特意在盒饭工厂的附近为巴西工人租下了单身宿舍。每居室内住两人。
和雄和一个叫阿尔彼得的男子住在一起。过了九点,和雄才从小巴西醉着返回黑暗的房间,彼得是否吃饭去了,不见其踪影。不上班的和雄身心彻底放松,虽然喝醉了,在工友的帮助下,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双层床的上层。
听到喘息声而醒来是一个小时之后,自己什么时候返回来的呢?在下床,阿尔彼得与恋人正在亲热。两个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和雄正躺在床上睡觉,因而毫无顾忌。已有好长时间未曾在耳边听到女人娇柔的声音了。和雄堵上耳朵,但为时已晚,感觉体内好像什么东西被点着似的。为了锻炼,好不容易才把火药那样的易燃物深深地埋藏起来。但是,导火索却实实在在的在体内存在。如果点燃导火索,就会爆炸的。和雄发疯似的拼命地堵住耳朵,捂住嘴,在顶床上不敢出声,痛苦地煎熬着。
接近上班时间时,两个人进行一番打扮,长时间接吻后,走出宿舍。和雄急忙蹿出宿舍,为寻找女人在夜路上溜达。总之,欲火已经燃烧起来,如果不能压住这不安的躁动,他就会死去的。这等窘迫的事,活到现在,从来没有经历过。
和雄一想到过去自己给自己定的考验为现在的爆发提供了残暴的力量,就感到非常可怕。但是,要想阻止它,却很难做到。
和雄从公寓向通往工厂的漆黑的路上走去,这是废弃工厂和被隔绝的钻探工地并用的一条荒寂的小路。他想,如在这里等待,肯定会有一个或两个计时工从这里经过。他知道,她们几乎和自己的母亲同龄或者更年长些。但是,做那种事与年龄没关系。然而,是否太晚了,没有一个人从这儿路过。
“这太好了。”和雄心中踏实了。但是,他又有一种猎物不出现就感到焦躁难捱的心情,因此以一种复杂的心态注视着那漆黑的小路。就在这时,一个人独自快步从小路走来。
这女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和雄想接近她,向她打招呼,她却没发现。所以,和雄不由得抓住她的胳膊。女人本能地挣扎,在黑暗中和雄看到女人眼中浮现出恐怖的神色,和雄把女人强拖进草丛中。
说是毫无强奸的念头是否是说谎呢?和雄只是想抱着女人亲热亲热,只想体验那柔软的感触。可是,一遇到抵抗,就想凶狠地征服她。女人认出自己,并冷静地说:“你是宫森吧?”
在那一刹那,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仔细一端详,自己也认识这女人。她常和那位漂亮的女人在一起,高个头,轻易不笑。自己常想她的表情和自己一样,也许内心隐藏着一种什么辛酸。真巧,竟会是她。和雄的恐惧为难以言状的后悔所取代,因为他发现自己正走向犯罪。
当那女人说“咱俩单独约会吧”时,和雄紧紧搂住她。瞬间,的确产生一种想和这个比自己大的女人恋爱的想法。但是,他立刻明白,那是在这种状况下女人为了脱身而信口胡说,所以又涌出满腔怒火。
自己感到寂寞难耐,为什么对方就不能谅解呢?又不是想强奸,只想和她亲热一下,为什么不能理解?对这种突发的感情洪流,和雄不知如何处置,他把女人摁倒在卷门旁,强行接吻。
自己做了一件可耻的事。
和雄后悔不已,用双手捂住脸,此后,发生的事也令人感到羞耻。
女人用力推开和雄,慌慌张张地逃跑。和雄担心,她会不会去告诉工厂的车间主任或警察呢?他想起最近发生的流氓事件。最近,工厂附近有流氓出没的传闻,在巴西工人中间也成为广为议论的话题。什么那只不过是下流的谣言啦,某某人行迹可疑啦,流氓一走近就紧紧抱住等,有的家伙专议论这种话题。大家都断然否认犯人是自己。至少自己应把那种事向她解释清楚,以求得她的谅解。
和雄一夜没合眼,思绪万千地等着天亮。外面下雨了,是和雄不喜欢的那种浙浙沥沥的日本梅雨。和雄拿着室内唯一的一把雨伞,在工厂的出口淋着雨等着那女人。可是,好容易等到的女人却异常冷淡,她根本不想听自己的谢罪,自己也没机会解释自己不是流氓。
是的,假如自己的恋人或母亲遭遇到这种事,不把对方揍个半死难解心头之恨。因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和雄要求自已要一直谢罪到那女人能原谅自己为止。这是一个新的更难的考验。因此,从约定的九点开始,和雄就这样一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地等待。或许她不会来,但自己要履行约会。
从停车场方向传来脚步声。和雄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弯下身体等待。一个高个子女人的身影向这个方向走来。是她!在草丛背后窥视的和雄的胸中微微掀起波澜。他想,她会不会直接走过去呢?然而,女人在和雄隐藏的茂密的夏草前站住了。或许她来赴昨晚约定的约会吧。和雄心中窃喜。
但是,他很快就明自那只不过是自己天真的幻想而已。女人对和雄隐藏的草丛不屑一顾,从提包中取出什么东西,从盖在暗渠上的水泥盖的窟窿中投了进去。
和雄的耳朵能分辨出那是一种金属落水的声音。因为听到“啪”的落水声的同时,是落到渠底的“叮当”的声音。这女人究竟往水渠里扔的什么?和雄感到不可思议。那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藏在这里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不!她绝对没发现自己的存在。明早,天亮以后,一定要看一看她究竟扔了什么东西。
女人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的同时,和雄伸开麻木的双腿,站了起来。被蚊虫叮咬的患部痛痒起来,和雄边挠,边透过夜色看左手腕的表针,晚上十一点半。
自己也快到了上班的时间了。
一想到与那个女人在同一个工厂上班,胆怯和期待的心情就交织在一起。在自己认为是考验的这一空虚、孤独的期间,第一次度过一个有生存实感的夜晚。
和雄走进休息室,那个女人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因为她正站在门口附近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前,和总是与她一起行动的、年龄较大的那位女人悄悄地谈论着什么。她身着褪色的肥大的劳动布工装上衣,配一条牛仔裤,紧紧地抱着胳膊。
尽管和平时的随意打扮没有什么两样,和雄却对与今天清晨夜班结束时,见到她的印象完全不同感到大吃一惊。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女人的脸,女人也回视和雄。
对女人锐利的目光,和雄感到畏惧,但还是勉强地向她问好。
“早上好!”
女人什么也没说,不理睬和雄,但走在一起的那位矮个头年龄较大的女人,却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这位年龄较大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位熟练工,即使在巴西人中间,也都称她为“师傅”。
和雄本想多说两句,搜肠刮肚地在自己学过的词语中找适当的词。但此时,她们两人已急急忙忙地向更衣室走去。失望的和雄也在更衣室找到自己的挂衣架,迅速地换上工作服。他在巴西籍工人总是聚集的休息室的一个角落里,不引人注目地坐着,嘴里叼着烟,边抑制着心悸,边偷偷窥视更衣室的女子一侧。
因更衣室内没有布帘,隔着挂在衣架上的工作服和换下的衣服,能清楚地看清楚女人们更衣的情形。和雄看到那女人严肃的侧脸,紧闭双唇的腮旁布满皱纹。
和雄心想这个女人比想象的年龄要大,大概与自己四十六岁的母亲年龄相仿。自己还未曾遇到过总是在若有所思的女人。在这以前,自己只喜欢常和她在一起的那位漂亮的年轻女人,但现在和雄却被这个充满神秘感的女人所吸引。
和雄目睹了女人脱下牛仔裤,他夹烟的手指轻微地颤抖着。他不由自主地垂下双眼,可是仍然想看,刚一抬起头,和那女人的目光相遇。雅子刚换上工装裤,卷成一团的牛仔裤掉在地板上。和雄羞红了脸。然而,女人的视线越过和雄,正看着后面的墙,她脸上毫无表情。和雄之所以感到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与清晨不同,是因为觉得她对自己的愤怒已消失,对自己的鲁莽行为已不责怪。对和雄来说,更应主动地回应。
那女人和师傅手拿白色知了帽,走出休息室。两人似乎要直接去车间,默默地从和雄面前走过。和雄迅速地记下了别在那女人工作服的名牌上的汉字的形状。
几乎所有的工人都已下到车间去了。和雄在存出勤卡的地方,取出那女人的出勤卡,并且找一位懂日语的巴西人请教。
“这个读什么?”
“香取雅子。”
和雄刚表示感谢,这位三十年前移居巴西、又返回日本的男子就开玩笑说:
“怎么了,相中了吗?年龄大点了吧。”
和雄假装认真地说:“我跟她借过东西。”
“是钱吗?”男子笑道。
要是钱还没事了呢。和雄不予理睬,偷偷地把出勤卡放了回去。
一旦知道了香取雅子这个名字,那女人就成了特别的存在。在返还出勤卡前,和雄看到上面记载着每周的出勤状况。在昨天的考勤栏中,打有“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文字。毫无疑问,那应归咎于自己。那是与自己有关的唯一证据。在贴有香取雅子标签的鞋箱里,放着一双破旧的胶底帆布运动鞋。和雄想象着它还带有热乎气。
和雄匆忙用消毒液洗完手,接受卫生监督员的检查后,缓缓走下与车间相连的楼梯。因为他知道,就在楼梯口处,女工们聚集在那里,等待开工的时间。果然,在楼梯口周围,急切盼望开工的女计时工们排成长队。因都戴一样的帽子和口罩,难以辨认,和雄在拼命寻找雅子的身影。
雅子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一个人脱离队列,在凝视着什么。和雄追寻着她的视线,让他吃惊的是那竟是装垃圾的蓝色塑料桶。里面可能有她喜欢的什么东西吧?和雄躬身往里瞅了瞅,原来是掉在厨房地板上的猪肉片及油炸食品等食物。
雅子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回头的和雄。和雄鼓起勇气搭话说:“那个……”
“那个什么?”
雅子戴着口罩,含混不清地低声问:“对不起您,昨晚。”
不会说别的词的和雄脱口而出。并且,结结巴巴地补充了一句,“我想跟你谈一谈。”
但是,不知后一句话雅子是否听清,她突然转过身来,以他人难以接近的冷峻表情,注视着前面的大门。和雄为自己遭到冷遇而深受刺激,自己竟会天真地想请雅子原谅自己,真是可笑。
车间的大门开了,到了十二点开工的时间。计时工们成群地涌入,用消毒液洗手。因和雄是从事用手推车从厨房补充食品材料的工作,所以,作业期间,必须去车间旁边的厨房。和雄离开雅子她们,向厨房走去。
但是,迄今为止感到枯燥乏味的工作突然变得充满快乐与期望。分配给和雄的工作是把平底搪瓷盆中的冷米饭添装到流水线第一道工序的自动出饭机中。一旦供不上,流水线就要停止,这是一种责任重大而又辛苦的工作。但是,在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肯定能看到总跟师傅在一起的雅子。和雄把白米饭运到流水线旁边时,正像预料的那样,雅子和师傅正在指挥正中的流水线。
“快点往里添,要供不上了。”
良惠催促着,和雄用两手端起沉重的搪瓷盆,把冷饭倒进机器里。正在清理饭盒的雅子根本不往和雄这边看。和雄在离雅子不足一米的地方,偷看她的侧面。
因她带着知了帽和口罩,只能看到眼睛。她的眼睛忧伤地下垂着。被称作师傅的女人也与平时的喜怒喧闹不同,今晚一本正经。和雄发现,平时总是形影不离、
一起作业的那个漂亮女人和胖女人都不在流水线上。
八 “妈妈,你去哪儿了?”
累得筋疲力尽的良惠从雅子家回来刚进家,就从屋子里传来意外的喊声。难道是她?!吃惊的良惠急不可待地脱鞋,跑进屋。果然是和慧回来了。
跟工厂的同伴谁也没提起过,其实,良惠有两个女儿。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尽管和慧是亲生女儿,却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不孝之女。
和慧已经二十一岁,高中时辍学。十八岁那年,跟一个比她大的男人私奔后,一直杳无音讯,今天回来,已是时隔三年之后了。良惠对她的回来既有思念喜悦之情,又有一种给自己添麻烦的戒心,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然而,尽管是不孝之女,时隔三年能见面,也总算放心了。联想到在雅子家的“作业”,今天全是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事。良惠从惊讶和困惑中回过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年未见的和慧。
和慧染的不自然的棕色披肩发,一直垂到腰间。一个小男孩双手握着她的发梢,仰望着良惠。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两年前出生的自己的外孙吧。跟那个窝囊废长得一模一样。良惠不太喜欢地看着他。这个小东西瘦瘦的,脸发黄,淌着对现在孩子来说轻易不见的稠鼻涕。和慧的丈夫不务正业,是个整天在大街上游荡的二流子。是否看透了良惠的心思呢?小东西惊恐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外祖母那疲惫的面孔。
“你,怎么现在跑回来了?出走后连一个电话也不打?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突然跑回来,这让我多为难呀。”
良惠说的全是责怪的气话。但是对和慧,担心也好,生气也罢,这早已成为过去。现在良惠暗自苦恼的是二女儿美纪会不会跟和慧学坏的问题。如果稍不留意,肯定会给美纪带来坏的影响。加上自己也触犯刑律,碎尸的事还远未结束。
“你说怎么现在跑回来了?离家三年的女儿回娘家来了呗。你还能不高兴。
瞧!这是你的外孙啊!”
和慧高高地抬起像高中生描的那种细眉。尽管她想往年轻打扮,但一眼就能看出生活艰辛所带来的沧桑。她们母子俩穿的衣服又旧又寒酸,像个脏兮兮的叫花子。
“这是我外孙?叫什么名字啊?”连孩子叫什么都没告诉过自己,良惠气哼哼地问道。
“叫一生。对了,服装设计师中,不是有叫这个名字的吗?”
“没听说过。”良惠不高兴地刚一开口说道,和慧就变了脸。她那泼妇一样的语调,使良惠不由得联想起从前的和慧。
“这是干什么呀?好容易回趟娘家,闹得都不愉快。不要找气生嘛。你这是怎么了?一脸的疲劳相。由此也可以看出咱们家的不景气呀。”
“我在盒饭工场干夜班计时工呢。”
“呃?这么晚下班?”
“不是,今天,我顺便去朋友家呆了一会儿。”
良惠惦记着从雅子家拿回来的装健司尸体的塑料袋。已把它们归拢在一起,装在一个结实的纸袋里。她边向和慧辩解,边悄悄地把纸袋藏在厨房的垃圾桶里。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睡呀?这样下去,你不就要累垮了吗?”
腰身变粗、有点威严的和慧,好像只会在口头上表示担心。但是,正是这个和慧和如今的美纪一样,因讨厌这个有卧床不起的老人居住的狭窄的小屋,而离家出走的。自己的操劳,如今诉说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讨厌的事、烦心的事、所有苦恼的事都一股脑儿地推给了自己。即使是一直把“勤奋”作为金科信条的良惠,在不孝的女儿面前,也终于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那么,谁会来照看这个家。白天,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你来家帮过一天忙吗?”
“你别说了!”
“所以,没办法嘛。还是说说你奶奶吧,怎么样?没事吧?”
良惠吃完早饭,换过尿布后,扔下婆婆去了雅子家。这时,她突然想起六个榻榻米房间里的婆婆,往里瞅了瞅。婆婆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好像在听两个人的对话,气得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哼!你去哪儿,做什么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我正要去见阎王爷呢。”
良惠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为什么大家都无端地指责我呢。难道以为我是钢铁造的机器人吗?良惠想到此,不由得大声斥责说:“所以呀,你死了才好呢!”
然后又接着说:“那我就把你呀,切成一块一块的,当作生活垃圾扔掉:首先,把你那满是皱纹的脖子给割下来。”
婆婆给吓呆了,接着放声大哭。淌出的眼泪不多,只是大声呜咽。在间歇时,像念佛似的嘟囔道:“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你是像魔鬼一样的女人,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我等着你这个魔鬼快快动手!”
婆婆也道出了心声。仍怒气未消的良惠盯着那薄被上褪色的香豌豆花的图案,呆立着。但随着感情的波涛渐渐平息,一股痛苦的悔恨之情涌上心头。
自己顺口说出了没影儿的话。自己真的变了吗?如果变了,那是因为雅子拉自己入伙做了那种伤天害理的事。都怪雅子不好,不,应该怪凶手弥生吧。不对,应该怪为了金钱而参加的自己。对,家中没钱是这一切的根源。
默默地靠在餐桌旁的和慧劝解道:“算了,算了,这样大吵大闹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你说的也是呀。”
听了和慧的劝解,良惠感到浑身乏力,返回起居室。婆婆还在啜泣。和慧像是要平息争吵似的说:“妈妈,我刚才告诉过你,好换尿布了。”
“啊,是吗,谢谢!”
浑身无力的良惠坐在矮饭桌前,周围乱扔着小外孙子带来的小玩具车,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良惠看到精美的玩具警车啦、消防车啦,不由得一时气愤,全都扔到矮饭桌下面。小外孙没有发现,自己爬进美纪的房间,在那儿玩着。
“你没向市府的社团服务公司申请帮助吗?可请他们帮助你嘛。每周能来几个小时?”
“我去过了。不过,每周只来3 个小时,只够出去买趟东西的时间。”
“嗯……”
一点也没有合眼的良惠,摇摇感到疼痛的头,切入担心的话题。
“可是,你这次回来干什么呀?”
“是这么回事……”
和慧匆匆忙忙地舔着嘴唇,良惠还记得这是和慧撒谎时的一种习惯。
“我那口子呀,现在到大阪打工去了。我也想去,你能不能借我点路费呀?”
“我哪有什么钱呀。他去了大阪,你们去找他,不就得了吗?娘俩一起过也可以嘛。”
“可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呀。”
良惠呆呆地张着嘴。总之,她娘俩是否被抛弃了?这么狭小的房间,如果和慧母子再住进来,可怎么办啊?良惠慌了神。
“把孩子送保育园,你找份活干不就行了吗?”
“对呀。所以才回来借钱嘛。”
和慧伸出手。
“求你了。我说,你多少还能没点存款吗?刚才,听邻居的大婶说,这里要拆除,建新公寓。要真是那样,我们也搬回来,行吗?”
“往哪儿搬,可需要搬家费的呀。”
“你不要说了!”和慧因渴望而大声嚷着说,“生活保障金加上干钟点工的钱。美纪现在不是也在打工吗?不是还有福利补贴吗?求你了。我现在连让一生吃汉堡包的钱都没有哇。”
和慧眼含热泪哀求着。孩子迈着小碎步匆匆跑过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哭丧着脸的母亲。
良惠摸了摸口袋,掏出健司的那份钱,共两万八千元。“把这点钱拿去应付一下吧。现在,我手头只有这点钱了。连美纪的修学旅行费用都是借的呢。”
“啊,可得救了。”
和慧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口袋里,就万事大吉地站了起来。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去找工作了。”
“你住在哪儿?”
“南千住。光交通费也不得了呀。”
和慧在门厅穿上鞋底带有厚软木的廉价凉鞋。
“孩子怎么办?”
“妈妈,对不起,放在家里吧。”
“你等等!”
“求你了,我很快就回来接他。”
就像存件行李似的,和慧说完就开了门。表情呆然的孩子发觉母亲要离他而去,慌忙喊叫:“妈妈!你到哪去?”
“一生!要好好听姥姥的话啊。妈妈很快就回来接你。”
良惠也没喊,目送着她慌张地离去。良惠知道,她回家就是为了把孩子扔到家里的,所以并没感到吃惊。从和慧的背影中,丝毫看不到把孩子放在家中的负疚感,浑身洋溢着一种彻底轻松的解放感。自己也希望能够彻底解脱,想把碍手的东西,讨厌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扔在这个破烂的家中,离家出走。良惠真羡慕和慧。
“妈妈,妈妈。”
孩子无力地垂着双手,小汽车滚到矮饭桌下,站在那里喊着。
“过来,姥姥抱抱你。”
“我不要!”
孩子用意想不到的力气推开良惠的手,趴在榻榻米上哭起来。里面的那六个榻榻米的房间里,仍能听到婆婆无力的哭泣。
啊,真是忍受不了。良惠浑身瘫软地躺倒在杂乱无章的榻榻米上,闭着眼睛倾听两个人的哭泣。小外孙很快就不哭了,边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边捡起小汽车玩了起来。好像他已习惯让别人看管。但是,良惠并不可怜这个外孙。
值得可怜的正是自己。泪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使良惠心口堵得满满的是,因为被妻子杀死后、由雅子和自己碎尸的健司的那份钱,会以这种无情的方式被用掉。
她终于理解了,弥生杀死丈夫时也是一种同样的心情吧。
当天夜里,良惠把小外孙交给了满腹牢骚的美纪,去盒饭工厂上班,雅子正等着她。
两个人在休息室里,互相良久地注视着对方。雅子的伤感好像明显减少,面部表情更令人可怕。也许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良惠胆怯地注视着她,并在心中想,她是怎样看自己的呢?
“师傅,感觉如何?”雅子先开口问,表情冷漠,但声音柔和。
“坏极了。”一直去向不明的女儿突然出现,把孩子撇在家里,拿走健司的那份钱,这些是不能跟他人明说的。
“睡了吗?”
雅子的问话总是很简洁。良惠几乎没合眼,但却点了点头。
“那些垃圾怎么样了?”
“没问题。来的路上分别处理了。”
“谢谢!师傅办事,我放心。不过,令人担心的是邦子。”
“嗯。”
两人环视四周,已经到上班时间,却不见邦子的踪影。
“怎么没来呀。”
“受了刺激,会不会生病啊?”
听了良惠的话,雅子轻轻地“啧啧”了两声。
“糟了。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她。”
“那咱们就去吧。”
“我要是去,她也许会害怕的。”
“不过,如果她暴露了,可就糟了。”
良惠边注视着自动售货机的“已无零钱”的显示边回答。如果暴露,就全完了。想到此,良惠不寒而栗,自己的人生是否已亮起了警告灯呢?
“邦子和我们一样,我想她不会报警的。不过,她这个人生性脆弱,令人担心呀。”
雅子沉思着,眉间的竖皱纹更明显了。
“总之,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阿山答应的那笔钱没问题吧?”
良惠不顾脸面地问道。各种焦虑不安和疑难问题还是托付给雅子解决才放心。
在七零八落的家中,为生活重负搞得焦头烂额的良惠开始感到依赖果敢、干练的雅子的快感。现在最惦记的是那笔已派上用场的钱,还没到手。
“嗯,那笔钱没问题。她说即使跟父母借钱也要付的。明天她就要去交搜查请求书了。”
两人正在悄悄地凑近脸商谈时,一个巴西男青年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像是日裔人,但身体敦实、健壮,是个地道的外国男子。良惠反射地点点头。但却发现雅子根本不理睬他。
“你怎么了?”
“什么事?”
“你对他太冷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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