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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第45届 - 钟表馆幽灵 - 绫辻行人

_9 绫辻行人 (日)
  现在,如果罪犯来袭击我,我能抵抗吗?瓜生压制着内心的不安,打开了门。灯开着,里面的情况和刚才来时没有什么变化。
  “小梢——”外面雨声依旧。瓜生一面竖起身朵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面说:“你在哪儿?小梢,是我,是瓜生呀!”
  起居室内没有人。华贵的地毯上散落着钟表残骸,今人痛心。这与古旧家具凑在一起,很像一座废墟。瓜生打开了左手寝室门,“小梢!”她依然不在。她可能太害怕了,躲在什么地方吧。或许……
  瓜生又察看床的后面,看了里面的大壁橱,但还是见不到她的影子。
  “到哪儿去了呢?”难道是小早川乱说的?很可能是。或者是他看错了小稍逃跑的方向?不管怎么说,也令人不解,她那么害怕离开房间,为什么又要跑出去呢?
  瓜生想起自已还没去看洗脸间,便又回到起居室。他已不再叫喊,默默地打开里面的门,连浴室和厕所也看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任何人。
  他又想起刚才江南的话,江南说这屋子里可能有通向外边的暗道,是不是小梢发现了暗道的出口呢?也许她得救啦?他一方面这样往好处想,另一方面心中又描绘出最可怕的结果——可能罪犯通过暗道进来袭击了她,她已经……
  瓜生晃了晃沉重的头,站到靠墙的书桌前面。全身由软弱无力变得麻酥酥的,头一阵阵的昏眩。虽然他明白不能坐下,还是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
  桌上依旧放着那天鹅绒的小盒,他伸过手去,把盒打开,里面传来轻快的结婚进行曲。他听着音乐,取出盒内的照片。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的孤寂的笑容映入眼帘。
  这就是十年前在树林中遇到的那个姑娘。虽然她名字叫永远,却红颜早逝,自绝了性命。
  那姑娘在这间屋里怎么度过一天天的日子呢?在那张大床上,每夜她会沉浸在什么梦境之中呢?瓜生咬住嘴唇。
  忽然他的脑中浮现出那年夏天的情景。他和福西两个人在林中挖了一个陷坑。“是你们杀死的。”几个红字像尖刀一样刺向他的心。
  “发疯了!”他又想起这句话。
  罪犯——光明寺美琴的确发疯了。也许造成那少女死亡的责任在我们,为此她的姐姐也自杀了。她把怨恨指向我们,可以理解,但是……
  疯了。
  他感到自己的精神非常疲倦,这不是药的作用。
  罪犯真是疯了。这件事已一清二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发疯的人,任何人身上都潜在着发疯的可能。”这不是我对小早川说过的话吗?
  突然,那个站在轮椅旁边,身穿短袖衫和短裤的男孩子吸住了瓜生的视线。
  “他发疯了吗?”
  这个仰慕姐姐,至今还认为姐姐活在人间的少年——古峨由季弥。
  第一天,他曾出现在客厅里,从表情来看,他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整天徘徊在梦中的人。他认为姐姐就在身边,他曾对着客人说:“你们是来欺负我姐姐的吧?”那时他的眼里充满了敌意。他甚至说过“我要杀死他”。他说:“……要是那样我就干掉他。凡是欺负姐姐的,我都要杀死他。”
  如果,他要是知道姐姐的死因,他要是能够理解这件事……他如果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疯?
  难道是他……他想否定自己的假设,从照片上转移开视线。但是,已经产生的怀疑,无论如何以否定不掉了,疑问反而越来越重。
  接着,他的思绪又飞向了已死的摄影师的散乱的底片。罪犯是为了处理底片才杀死他的,但是那上边到底拍摄了什么呢?
  突然,一个解释浮现在脑中。内海可能在无意之中拍摄了一个人,那是个不应走进旧馆的人。很可能就在第一天夜里,他拍摄大家谈笑的场面时,正巧把一个悄悄窥视大厅的人也拍了进去。不,或者实际并不一定拍上了,主要是那个人感到了闪光灯的光亮。他觉得自已可能被拍上。如果是这样,动机也就成立了。
  如果这个推测正确,——那罪犯就
  正在这时,从开着门的寝室里,突然一个黑影跳出来,那人把手举到头顶上。瓜生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个黑影,他大惊失色,放下照片,站起身来,刹那间,瓜生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那黑色的“灵袍”头上蒙着布,脸上戴着青白色的假面具。
  瓜生心里明白,这就是罪犯。他举起自己麻痹的手想祗抗已经迫近的袭击。但是,由於药力作用,他的动作十分迟缓,一个拨火棍似的铁器已经更快地落下来,一下砸在瓜生头上。他甚至喊不出一声“救命”,便推翻椅子,跪倒在地板上。这沉重的一击几乎使他失去视觉,顺着额头流下来温乎乎的液体。他意识到这是血。他用尽力气举起双手防备再次的袭击。
  杀人者的再一次重击,打在了前头部。与此同时,外面走廊上的挂钟齐鸣,敲响了凌晨一点钟。钟声压过了音乐盒内持续放出的“结婚进行曲”。 江南好不容易才把小早川扶起来,又好歹把他安顿到椅子上。一面哄着他,不让他再反抗,一面把扎在他手和脚上的玻璃片拔出来。小早川不断嘟嚷:“钟的声音真讨厌,不让我睡觉。”“我不想死。”“放我出去!”“不是我杀的。”说着说着又要发作。江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按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於安静下来,疲惫地伏在桌子上。江南这才留下上司,走出大厅。四周响起“一点”的报时钟声,似乎在催促他。他迅速朝瓜生去的“钟摆轩”走去。
  鹿谷……,在长长的走廊上,江南一边跑一边想起鹿谷来。心中不断呼唤他的名字。
  鹿谷,鹿谷……
  他深切感到,要是鹿谷在这里该多好。虽然说不清他能帮上多大的忙,但他觉得在鹿谷面前,即使处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也可以推心置腹地商量对策。在三年前的那次事件中,他俩一起东奔西跑,那段回忆好像是发生在幼年时代一样,既遥远又令人怀念。
  他跑到“钟摆轩”,打开门,一跨进去,立刻惊叫起来,“瓜生君!”
  在屋子中央偏左处的书桌前面躺着满脸是血的瓜生民佐男。
  “瓜生君!”也许江南此时应当想到,杀害瓜生的罪犯还潜伏在附近,必须警惕。但是,事情来得太快。江南不顾一切地跑到瓜生身旁,跪在了他那裂开口子的脑袋旁边。
  “瓜生!喂——”没了反应。闭着的眼睛,半开的嘴唇,都没有一丝的微动。
  他把耳朵贴到瓜生的嘴边,呼吸已经停止。摸摸脉搏,体温还和活人一样,却完全没有心脏的跳动。
  “——多么残忍!”
  尸体旁边躺着椅子,江南把手放在座位上,仍有体温的感觉。可能他死前一直坐在这个椅子上吧。
  他眼睛转向桌上。红色的天鹅绒小盒子开着,这大概就是那个音乐盒,但并没有声音。好像发条已经扭断。
  江南起身去看那盒子,好奇怪呀,里面依旧放着银的头饰与胸针,却不见了那张照片。
  这是为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他立即发现:仰面朝天躺着的瓜生,右手正紧握着那张照片。江南重又俯下身去,略略踌躇之后,他掰开了那尚未僵硬的手抬,拿出那张已经折弯的相片。
  他猜想,瓜生是坐在椅子上打开盒子,正在看照片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可是……
  看来瓜生头部的伤不是来自身后,是从正面打的。在看见罪犯冲过来的一刹那,瓜生一定作了抵抗。在那种时刻却紧紧握住这张照片,显然有点奇怪。
  想到此,江南一愣,他吸了口气。很可能是瓜生在遭到罪犯袭击之后,断气之前,有意识地拼命抓住这张照片的。他是要表示一种想法。这不就是推理小说中常说的“留下临终告诫”吗?
  江南又看起照片来。坐轮椅的永遠身旁站着由季弥,照片的背景是这个大厅。照片上只有美丽的姐弟二人。到底瓜生要通过照片暗示什么呢?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一个十分简单的答案,正要出现在他睡魔纠缠的混沌不清的头脑时,突然,他的脖后受到了猛烈一击。不知何时悄悄溜到身后的杀人者,使用杀害瓜生的同样凶器,又打倒了江南。他来不及回过头去看一下,只发出一声短暂的呻吟,便倒在了地板上。正好和瓜生并成一排。这一摔,口袋中那个倒三角形的怀表也从灵袍中跳了出来,滚到地板上。
  他听见暴风雨中混着一个人的叹息声,接着失去了知觉。这也许是幸运吧。
  凌晨两点半的钟声,使小早川茂郎清醒过来。
  由于知觉恢复正常,他感到周身疼痛难忍,这都是玻璃片扎破的伤口,沾满全身的半乾的血迹也同样十分难受。
  他坐在椅子向四周环规一下,地上扔着躺倒的装饰柜,破碎的玻璃,还有砸毁的钟表。
  “我到底干什么啦?”这个自问,实际只是自我掩饰而已。
  虽说失去理智,但并不是完全的发疯,也不是大醉得失去知觉,并没有歇斯底里发作得失去人格。自已在这里干了些什么,虽然有些模糊之感,但在内心深处仍有记忆。他明白,以理智的目光来看,自己的行为非常愚蠢,应当羞愧。
  他不愿积极承认自己做出的丑态,所以在稍稍恢复平静之后,他故意自我掩饰,反覆自问:“我干什麽啦?”他感到十分空虚,紧紧地抱住了头。
  在四周的钟表报出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在那些钟表发出的奸笑声的漩涡之中,我失去了勉强保持住的理智。於是,自己……。
  现在,大厅中除自己以外,谁也不在,既没有说话声,也不见人影。
  “江南——”小早川叫起部下的名宇。
  “江南——瓜生——”
  没有人回答,听到的只有敲打屋顶的雨声,怒吼的风声和那些幸存的钟表发出的窃窃私语。
  “江南——瓜生——”又叫了一遍,他才忽然想起来——噢,他们去寻找跑出去的小梢了。
  “我也去追他们吗?”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马上又摇了摇头。那么黑的长廊,一个人过去,他可没有这种勇气。
  过一会儿他们会回来的。在这里老实等着吧。要不然,还是把自已关进屋子去吧。
  小早川叹息着,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仰起头来。半球形的天花板上,排列着天窗,就像一个钟表盘一样。十二块厚厚的有色玻璃,包围着漆黑的夜色。
  他突然想到能不能从那些圆窗出去呢?
  要设法从那里出去!
  这是刚开始讨论逃跑计划时,大家已否定的方案。因为每个窗子的直径只有二十公分左右,就是五、六岁的孩子也很难钻出去。但是——
  就没了办法吗?
  小早川就像即将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样,继续盯着那漆黑的窗子。
  总之,应当先打破窗户。那样,旁边的灰泥就会脱落下来。只要一点点地扩大口子,就能勉强把头伸出去呼救了。
  “对,只有这一个出路了。”可是,即使能够那样呼救,声音能否传到外人的耳中呢?时间这么晚,外面下着暴风雨,成功的希望,几乎是零。——不过,现在的小旱川已顾不得冷静思考这些,“总之,要先打破窗子!”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现在的心理活动和刚才在大厅砸毁钟表时的情况完全一样。
  小早川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重新穿上丢到一边的拖鞋。他想起储藏室内有个长柄的拖把,用它肯定能够达到目的。
  他急忙从小梢寝室的隔壁那间储藏室拿来拖把,爬上桌子。拿着拖把柄手,可以不费力地够到天窗。他双手紧握住柄手的一头,用另一头对准上面的一块玻璃,猛力一捅。第一次没捅上玻璃,只掀起一块边上的水泥。第二次还是不成。可能身上还有酒精作祟吧,脚跟不稳,目标老对对不准。
  第三次,好不容易打中了玻璃。“叭”地一声,手上震了一下,深绿色的玻璃出现了裂痕。
  他擦擦头上的汗,重新握紧拖把,继续捅下去。
  又不知捅了几卜,终于一下子使玻璃片哗哗啦啦掉下来,他不由得闭上眼睛急忙向旁边躲闪。这一下可坏了,刹那间脚已离开桌边,咕咚一声,横躺着掉在地板上。
  有几秒钟,小早川好像失去了知觉。睁开眼时,头部和肩头感到剧烈疼痛。可能自己咬破了舌头,他尝到一股铁腥的血味。小早川喘着气,使劲要站起身来。
  伸出去的左手按在一件软绵绵的东西上。扭过头一看,渡边的尸体就在睑旁。盖着的毛毯已被掀掉,被打破的头颅露在外边,白色的鼓出来的眼睛,充满怨恨地瞪着自己。可能尸体已开始腐烂,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臭味。
  小早川慌忙抽回手来,他连滚带爬离开尸体。一阵恶心,带着酒气的胃液冲上口中,他受不住,重又爬伏在地板上。
  一阵翻肠倒肚地呕吐之后,小早川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啊?”突然,就在他刚刚掉下来的桌子下边,他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束西。他一下呆了。
  “这是什麽?”那桌子是圆形的,上面有个钟盘,小早川钻到桌下趴着去看,他想这可能是钟的机械部分。中央是四方形的盒子,盒子的侧面贴着黑色的小东西。这是什麽呢?
  他伸手去摸,想弄清究竟。正在这时,露在桌子外边的腰部遭到猛烈的一击,一直震到脑部。小早川立时发出凄惨的、杀猪般的叫声,同时扑倒在地。接着同一个地方又连续被打了几下,衣服下的皮肉顿时裂开,骨头已经断裂。
  他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小早川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与恐怖之中,尽管已经绝望,还是把身子缩成一团,从桌子下面滚了出来。
  “别打啦!”
  泪水模糊的眼睛终於看见了袭击自己的黑影。疼痛与害怕,使他站不起身来,小早川叫着:“别打了!救命啊!”
  但是,杀人者毫不留情,重又高举起带血的凶器,朝着爬来爬去妄图逃命的小早川头顶狠狠砸去。
  几分钟之后。
  “混沌”杂志的副总编一命呜呼了,杀人者把视线从小早川身上离开,抬头看着天花板。排在钟表盘上的一个圆个已被打破了。
  该干的事情还有许多,收拾起来相当费力吧。不过……
  那个人又把毫无表情的目光落在桌面的大钟上,看一看时间。
  凌晨二点四十分。完全来得及。
  第十四章 失眠的功过
  福西凉太关上灯,上了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暴风雨已经停息,整个宅院处在寂静之中,和几个小时前大不一样了。这种寂静反而妨碍了睡眠。
  三人离开钟塔书斋时已是深夜三点半左右。回到新馆的大厅之后,纱世子又端来白兰地,说是喝了可以快些睡觉。鹿谷表示十分感谢,立即喝了下去。可是福西却不想喝,他几乎没沾一口。不一会儿,到了四点,他回到昨天住过的这间屋子。疲劳不堪的身子一下就倒在床上。
  可是,辗转反侧,过了好久还是睡不着。他只好作罢,索性打开台灯坐起来。
  书斋中发现的那张纸片——古峨伦典日记上的那段文字总是浮在眼前,难以消失。这是他在失去爱女的悲痛与愤恨之中写下的文字,其中竟有我们四个人的姓名。
  瓜生民佐男
  河原崎润一
  渡边凉太
  樫早纪子
  从这段日记写下的时间来看,古峨伦典早就知道十年前那个夏天来过这里的四个孩子的姓名。这么说来,福西好像也记得那天由树丛中送那少女回到家时,在这个宅院确实看见过一个男人。他大概就是父亲。他曾问过我们的姓名。但是,当时并未仔细说明,他为什么会知道四个名字的汉字写法呢?
  仔细想想,只有一个答案。
  他曾怀疑,或者确信,造成女儿死亡原因的林中陷坑,就是那四个孩子挖的,于是把他们当成杀害女儿的“嫌疑犯”进行调查。结果便查明了一切。
  “我不能不恨他们。”福西咀嚼着最后的这行文字,黯然摇头。伦典对我们的憎恶,恐怕不是这点文字所能表达的吧?他大概想杀死我们吧。
  鹿谷门实对新发现的这段文字未作任何评论。他也许因为看到福西紧张的神情,有意回避的吧。他只说了句,“今天该休息了,明天再慢慢谈。”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福西坐在床边上,从床头的靠背柜上拿来眼镜重新戴上。他朝窗子看了看,这窗子面向后院,从白色的遮阳帘缝隙中露出漆黑的夜色。外面一个路灯也没有。
  瓜生和河原崎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是否也想到了我们过去的行为给这个家庭带来的不幸呢?也许在光明寺美琴(寺井光江)说出暗示的话后,他们已回忆起过去了吧?但想到哪些内容呢?福西的目光离开窗子,他闭上眼睛,极力想把刚才在塔内书斋里想起的片断思绪重新拉回来。
  十年前,一九七九年夏天,小学校放暑假不久,他参加学校举行的夏令营活动到了镰仓,那时大概刚过七月二十九日,他们计划住三个星期,一直住到八月上旬。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四个人在林中遇到过永远。这段记忆是十分清楚的。
  在七月下旬的一天,时间已记不清,大概——噢,对拉,是最后一个星期日的下午。
  在昏暗的树林中,他们看见一个白衣少女,他们和少女对话的片断也想起来了:“你是谁?”,“非常好玩”,“从哪儿来的?我们……”等等都是极平常的没有什么意义的交谈。
  噢,对啦。
  不知为什么,那少女突然变了脸色,嘴唇发抖,喊着:“瞎说,我不信……”当时她脸色苍白,呼吸困难,我们都很害怕,所以一直把她送回到这座房子里。
  当时为什么她会生气呢?另有一点也可以肯定,造成永远早逝的陷坑确实有过。
  在那个林中挖坑的确实是我们。可是当时为什么要挖坑呢?往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仍旧闭着眼睛。过去的事情好像是包在一个硬壳之中,怎么也打不开它。
  “不行。”福西嘟囔着站起身来,他点上大灯,移坐到窗边的桌前。
  也许一下子深入事情的核心去思考反而想不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个意外的机会,反倒很容易联想起来。
  还是先想别的事吧。先放下对过去的追忆,想想这三天来自始至终发生的事情,也许整理一下思绪更为重要。
  七月三十日傍晚,偶遇鹿谷,这就算事情的开始。我们访问这一家,临走时在门口见到白色人影;当夜在鹿谷住室听他的谈话;深夜,伊波纱世子打来电话,提出请求。
  第二天,三十一日重访这里,听到奇怪的声音;走廊上悬挂的假面具缺少了一个;听纱世子介绍过去发生的各种事情及古峨留下的不明诗文;野之宫说看见了死神;钟塔之内;由季弥不在屋中;台风袭来;汽车轮胎爆破。
  然后到了今天。
  看起来的确发生了不少事情。明天夜晚大概可以和鹿谷去参观旧馆了,回到家以后,我要打铁趁热,把这些事情全部记录下来。
  “噢,想起来了。”可能由于“记录”两字联想起来的吧。为了帮助挖掘十年前的记忆,最好制作一个即时的日历。边看边想,这比在脑袋中空想效果要好得多。说不定会想起当时的日期等等。
  于是,他从提包中找出本子和笔,立即开始由现在向十年前推算,几分钟之后,本子的一页上出现了一九七九年七月和八月的日历。
  据纱世子说,七月二十九日下午,永远掉进那个坑里,第二天早晨她在自己屋内企图自杀,又过了两天,八月一日早晨停止呼吸。
  福西握着笔,注视自己的日历,突然,“啊?”福西不由得叫了一声,“为什么?”
  想到此,几乎同时,那封闭的记忆的硬壳竟然裂开。他感到头昏,紧闭上双眼。在他的脑海里,龟裂的缝隙中露出的光线,映出一个场面:树林中,一群孩子低着头正在用铁锹挖坑,但不是四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瓜生民佐男。
  “噢,对啦。”那是瓜生想去的淘气办法,想惩罚一下河原崎,为此他们两个人挖了这个坑。
  “对,对,”挖坑是在四人遇到永远的前一天。
  他还记得挖完之后,有一种满足感,同时又有一缕不安与罪过感。他们是偷偷跑出树林的。那时候好像有人在观察他们。
  接着又出现另一个不同的场面:人们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车子摆成一排,四周悬挂着黑白的布幕。就如同三天前在叔父家看到的那样。这是葬礼的情景。
  后来他和瓜生又去过林中,想看看他们挖的陷坑怎么样了。正巧看到了这座宅院内举行葬礼。
  那时虽没有根据,却感到可能是林中遇到的那个病弱的少女死去了。这可怕的推测在十岁孩子的心中,当时到底想到了什么程度。比如说,是否把自己的恶作剧与少女的死,联系到一起了呢?现在已无法回忆起来。
  “尽管如此,”福西慢慢睁开眼,又看了一下桌子上的本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又遇到了新的疑问,他支起下巴,陷入迷惘之中。
  几分钟之后,他离开屋子向钟塔走去。 八月二日,星期三,午后一点多钟。
  伊波纱世子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这是鹿谷门实睡觉的客用寝室。
  不知为什么,里面老是没有声音。已经等得不耐烦时,里面才用迷迷糊糊的声音答了一声“哎——”,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对不起,我想您该吃饭了吧。”
  听纱世子一说,鹿谷赶快抓抓乱蓬蓬的头发问道:“现在几点了?”
  鹿谷愣呆呆的声音里夹着哈欠。纱世子告诉他时间以后,“呀,这么晚了!”他眨眨深陷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睡得太死了,我上了手表上的报时器,可是……”
  “您太累了,要不然再睡一会儿吧。”
  “啊,不,不,我马上起来,福西君已经起来了吧?”
  “那个……”纱世子向隔壁的门看了一眼,“他不在屋子里。”
  “不在?”
  “我叫了好几遍,没有声音,所以向里边看了一下。可能已经起床出去了吧。”
  “噢,准是自己转悠去啦。”
  “饭已经准备好了,在大厅等着您呢。”
  “好,好,我马上来。”
  不到十分钟,鹿谷果然收拾完毕来到大厅。他的睡意好像还没有驱散,不时地咬咬嘴唇克制打哈欠。
  “天气晴啦!”
  隔着窗子看着阳光下的草地,明灿灿的,晃得睁不开眼睛。
  “福西是不是到外面散步去啦?”
  “我想也是……”
  “由季弥少爷还在睡觉吗?”
  “嗯,最近起得更晚了,昨天睡到三点多,你们走了之后才起来。”
  “是吗?!去看看野之宫老人的房间了吗?”
  “去啦。”纱世子点点头,脸上掠过阴影。
  “好像一直没回来过。”
  “不过,如果是出去了,在昨天晚上那么大的暴雨中,回来倒是奇怪的了。”
  鹿谷把两个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交叉的双手托着尖尖的下巴,他稍微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塌陷的公路怎么样了。”
  “刚才叫田所用电话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刚开始修复工作,到晚上大概就差不多啦。
  鹿谷不想再等福西,一个人先吃起饭来。可能是头疼的缘故吧,他时而放下筷子揉揉头部。不过,食欲依旧相当旺盛。
  他默默地吃净盘中的食物,津津有味地喝干了咖啡。然后就正正经经地开始说起来:“伊波女士,还是那件事,我反反复复想过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答案。”
  “是昨天晚上说的那个吗?就是您说的:‘沉默女神’是指钟塔上的钟吗?”
  纱世子一边想着昨晚在机械室的情景,一边抬眼看着鹿谷的表情。
  “是的。”鹿谷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想法有点超出常规,到底是不是正确,我心里还没把握,搞不好也许完全猜错了。”
  “您能讲给我听听吗?”纱世子正正身子说。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响了两扇关着的房门。
  “噢,福西回来了吧?!”
  鹿谷自言自语说。纱世子还没来得及说“请进”,门已打开了,鹿谷猜错了,进来的是佣人田所嘉明。
  “有什么事吗?”
  纱世子依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比自己还矮小的半老男人。
  “出了怪事。”田所一边向身后看,一边回答。神情十分慌乱。
  “怪事?”纱世子想了一下,慢慢站起身来,“怎么啦?”
  “大门口的地板弄脏了,那边……那个,好像有血,是血弄脏的。”
  “你说什么?血?”
  “血?”纱世子和鹿谷同时叫出声来。田所紧皱着扁平的鼻子,点点头。
  “那边——血迹是从旧馆的走廊里出来的,怎么说呢,就像有人拖出来了什么东西,我实在害怕,所以……”
  “伊波女士,咱们去看看吧。”
  鹿谷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碰响了桌子上的杯盘。他那微黑的脸,顿时变得苍白。
  过了一会儿,纱世子从厨房抽屉里拿出钥匙,把锁着的大门打开。
  时间正是下午两点半。“混沌”杂志采访组一行人进去之后,已经过六十八小时三十分钟。
  第十五章 恶梦的终结
  他的意识从可怕的黑暗底层漂浮上来的时候,等待他的依然是一片黑暗。
  四周漆黑,他用力睁开眼睛,眨了几次依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举起右手放在眼前照一照,不只是手的轮廓,连影子也看不到。
  他仰面朝上躺着,脊背上感到又凉又硬,他猜想这是地板。
  这是在什么地方?在朦胧的意识中,他问自己。
  我在干什么?
  脖子的后边——头后部下方,感到剧烈的钝痛。这疼痛如同一个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它在后脑似乎已筑起了巢穴。江南想用力坐起来,刚一动,一阵疼痛立即袭来,由头部一下于窜到肩上,耳朵上,又穿过头盖骨,直达脑子的中心。
  江南低声呻吟着又倒在地板上。
  记忆好似一个不定形的阿米巴虫,它在脑中随着疼痛的节奏,反复收缩变形,过了好一阵时间才逐渐地固定成形。这样,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江南才逐渐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想起来啦——
  瓜生为了寻找跑出去的小梢,一个人去了“钟摆轩”,自已等小早川平静下来之后也追了过去。
  在那里见到了瓜生的尸体,脑顶已被打破,仰面躺在起居室的书桌前面。他右手紧握着音乐盒内的照片。我自己在思考他临死之前想留下什么讯息的时候——
  “对啦。”他出声地说了一句。疼痛又从脖子扩大到全身。
  我是突然由背后遭到袭击的。甚至没来得及回过头去看一下罪犯。刚一惊觉,立即失去了一切意识。这么看来,现在自己的位置应当是在原来的屋子里。可能那个罪犯只想把我打晕,并不想夺去生命吧。他大概把灯弄灭后就跑了。
  江南转动一下眼球,左右看看,依然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强忍着疼痛,支起身子。
  从手的触感,他知道这屋内没有地毯。刚才那间起居室内是铺着地毯的。由此可见,至少这里和刚才不是同一地方。
  那么到底失去知觉后过了多久呢?他觉得好像只有几分钟,又觉得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
  江南摸摸口袋,怀表已不在身上,可能是自已被打倒的时候,滚落到什么地方去啦。
  他重新看看四周,也许会有带萤光针的钟表,但是没有。总之,没有一个可以发光的东西。自己是被包围在真正的黑暗之中了。
  他开始爬着摸索起来。
  一会儿,找到了墙。这不是贴着壁布的墙,而是光滑滑纵横交叉着许多浅沟的墙。看来是磁砖墙。他双手扶着墙站起来,不久摸到了一个突出物体,似乎是电门。但是,按了几下也没有反应,难道是停电了吗?或许是电灯全被破坏了。
  他在黑暗中摸着墙走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於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是“钟摆轩”的洗脸间,位於起居室的里边。
  他摸清墙上有个大梳妆台,梳妆台前边的地板上扔着摔坏的座钟,他光着脚,几次踩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疼得叫出声来。
  这屋子共有两个门,一个通向浴室和厕所,可以打开,但仍没有灯。另一个门通向起居室,这重要的门却紧闭着,不是上了锁(因为任何建筑都不会在洗睑间的门外装锁的),看来是外面用什么重东西挡住了。他用身体撞了几次,门纹风未动。
  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却毫无逃脱的办法,恐怕只能在这里等着有人来搭救自己啦。
  江南无计可施,他把背背靠在墙上。全身已被汗水湿透,喉咙渴得要命。他用手摸索着,走到梳妆台前,拧开水管,水虽然流出来,因为充满铁锈气味,无法饮用。
  脖后依旧很疼,他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边用水浇头,疼痛似乎有些减轻。但是,紧接着,严重的困倦重又袭来。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逐渐扩大到全身的怠倦感变成了麻痹,头脑中又充满混浊的白色迷雾。
  小梢到底怎么样啦?留在大厅里的小早川平安无事吧?瓜生右手握着的照片意味着什么?江南已无法慢慢考虑这些问题。不一会儿,他的意识重又滑下陡峭的山坡,沉入刚才的黑暗中。
  后来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但是每次看到的依旧是黑暗。他彷佛在沉睡中做了许多梦,梦超越现实的时间与空间,梦夹杂着各种映象、声音、臭气、感触,反覆折磨江南疲惫的心。
  “喂,江南,清醒点!”江南听到这亲切的声音时,以为还在梦中。他很快想起这声音的主人。但是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觉得这人不可能在自已身边。
  “江南,江南!”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在拚命摇晃自己的肩膀。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就在耳边。
  他的声音这么急迫!
  江南慢慢睁开眼,心想这个梦大概做完了。
  “啊,醒过来了!”
  有了光亮。是他,他正在眼前焦急地注视着自己。
  “啊——”噢,这不是梦。
  “岛田兄!”
  我得救了。
  “太好了,总算平安了,你身上有伤吗?”
  “岛田兄,鹿谷兄——”江南顾不得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呆呆地反覆叫着他的名字。
  江南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呢?”鹿谷说。“详细情况过会儿再说。”说着拉住江南的手扶他站起身来。
  “能行吗?!可以走吗?”
  “可以。”
  脖子的疼痛已经消失,也许是心情的关系,头脑似乎清晰了许多。只是非常口渴,肚子饥饿,胃部疼痛。浑身无力,玻璃扎破的脚心很不好受。
  江南看了看四周,果然自已被关在“钟摆轩”的洗脸间里。刚才推不动的门,现在已经打开,起居室的灯光照进屋内。
  江南想知道这屋子的灯为什么不亮,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灯罩已经破损,里面的灯泡毁坏了。梳妆台上的照明也是同样情况,怪不得怎么按电灯也不亮呢!浴室和厕所的灯大概也是一样吧。
  他穿上拖鞋,由鹿谷扶着到了起居室。那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伊波纱世子,一个是没见过 的小个子半老男人。两个人都脸色苍白,满脸是汗,呆望着自已。
  “我先说说情况吧。”鹿谷说,“因为有事,我从前天就来到了这里。今天过午,田所,”说着指指那小个子男人,“他看到大门口地上有血迹,告诉了我和伊波女士。我们走去一看,血迹由‘旧馆’人口一直连续不断。知道出了事,才慌忙打开铁门跑进来的。”
  “看见死尸了吗?”江南问。
  “中间大厅里有个盖着毛毯的男尸,伊波女士说他叫渡边,是个学生。先看到他,田所就去报告警察了。”
  “其他尸体呢?”
  “寝室里有个女尸,听说姓樫,是W大学的学生,我们看见的只有这些了。”
  “只有这些?”江南惊呆了。“河原崎和内海的呢?在资料室里。”
  鹿谷严肃地摇摇头说“没有”,“河原崎是学生中的一个吧?内海是干什么的?”
  “稀谭社的摄影师。”
  “哦——”鹿谷用力擦了擦鼻头上的汗。
  “大厅里扔着一个笔记本,记下了你们进来后发生的每件事情,像个时间表,那是你写的吧?”
  “是。”
  “我看了一下那个本子,大体已知道这里发生的事,资料室也看过了。本上写着在III号室和IX号室里有河原崎和内海的尸体,但是实际没有。不过还留着杀人现场的痕迹。”
  江南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么,鹿谷先生,小早川怎么样啦?他在什么地方?”
  “是那个‘混沌’杂志的副总编吧!哪儿都没有他。”
  “有这种事?!”
  “我们三个人把整座房子都看了一遍。到处是一片狼藉,钟已全被砸毁,大厅的天窗也破了,像是有人想逃出去。不过,看到的只有刚才说的两个尸体。最后走到这间屋才发现了你。”
  鹿谷用下巴指指江南被关的洗脸间,“那个门前边刚才放着钢琴和柜子,堵得严严实实,我觉得奇怪,打开一看,原来是你在这里。”
  “可是,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的疑问一齐涌上脑海,又像烟火火花似地四处飞溅。
  鹿谷用心疼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南,江南想避开他的视线,把脸转了过去。这时,他才注意到,躺在桌前的瓜生的尸体,已经消失了。
  “尸体呢?”
  “你说什么?”
  “瓜生君的尸体没有了。”
  “瓜生?瓜生民佐男吗?他也被杀了吗?!”
  “在这儿。”江南指着地上。他突然朝书桌那边走去。一直揣在怀中的倒三角形怀表,就在地板上。表的玻璃已破,时针脱落,完全坏了。
  “我跑来时,他就躺在这里,头被砸开,仰面朝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右手还拿着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
  “装在音乐盒内的那张,啊,就是那张!”
  一张折弯了的照片,掉在不易看到的、翻倒的椅子下面。鹿谷立即走过去,从裤子口袋内拿出手绢,包上自己的手去拾照片,以免留下指纹。
  “这上面是永远和由季弥吧?”
  “是小姐十四岁生日那天,老爷拍的。”纱世子探头看着鹿谷手中的照片说。“的确是一直收在音乐盒里。”
  “出了什么事?江南。”鹿谷看完照片,放在桌上,又转过来问江南,“那笔记本上只写到 昨天下午你们发现河原崎润一的尸体为止。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警察还没来吗?”
  “是呀,通知倒是通知了,因为台风,马路坏了,现在正在修复。看样子不会马上来的,真是不巧,偏发生在这种时候。”
  江南按照鹿谷的要求,讲述了后来的事情经过。他想尽量抓住主要问题,说得简明一些,实际怎么样,很没把握,因为他的脑中还相当混乱。
  “在这里见到瓜生尸体时大的是昨天几点钟?”大体讲完以后,鹿谷立即问起来。
  江南想了一下。“我记得放下小早川,走出大厅时是午夜一点钟,所以应该是一点五分左右。”
  “你被袭击是在什么时候?”
  “是稍过了一会儿,我从瓜生手中拿过照片正在看的时候。是从后边打来的。”
  “噢,那正是我们在钟塔内的时候。”
  鹿谷说着看了看旁边的纱世子。她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那么,你是说,自已失去知觉后,被罪犯关进了这个房间,对吧?”
  鹿谷用手掌迅速地抚摸着自己的尖下巴,用严厉的声音说:“问题还在后边呢!”
  “那边去看了吗?”江南发现通往寝室的门正开着,就问鹿谷。鹿谷歪着头想了想,“不,还没去,那是个什么房子?”
  “是寝室。”纱世子从旁答道。
  “噢?!那可……”
  鹿谷小跑着朝那门走去。江南、纱世子紧随其后。一直站在墙角一言不发的田所也战战兢兢地跟了过去。
  寝室内和刚才没有多大不同。这里看不到那些失踪人的影子,地板上的破烂钟表和床对面轮椅的位置也是江南见过的老样子。
  鹿谷走近一个砸坏的钟,说,“这叫法国枕式钟吧?”他弯了弯细长的身子,接着又转过头去问纱世子,“这也是一百零八个钟的一个吗?”
  纱世子点点头。
  “难道造罪犯对钟表有仇恨吗?”鹿受意味系长地说。
  “那钟座上有血迹,地毯上也有。”江南指着说,“进来后的第二天下午,到这里面找光明寺美琴的时候就发现了。”
  “就是本子上记着的那个人吧?——嗯,确实有血迹。”
  鹿谷抬起头又看了看这间屋子,尽管点着灯仍是很暗。
  “门的那边是个大壁橱。”江南说。咖啡色的两扇门没有关好,从开着的门缝中可以看见黄色的光亮。
  这时鹿谷突然挑起浓眉,点点头,想说什么。他可能预感到了那里藏着什么期望找到的东西。他径直朝房间的后部走去。
  过了一会儿。
  江南随着鹿谷走进大壁橱里。没想到,在这里竟遇到了他确信存在,而且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东西——地板的一个角上开着口子,一个七、八十分分见方的洞口——这就是“旧馆”内外相通的秘密通道的入口。
  朝洞中望去,看见了一直伸延到地下的陡直台阶。这时鹿谷的动作慎重起来。人口的盖子是向下成扇形打开的。他把盖子朝上提了提,然后对站在大壁橱门外向里望的纱世子招招手,“请你也来看看。”他指着盖面说。这盖面和其他地板一样,铺着黑色的木制仿磁砖。
  “你看这上面有孔,一定是打开这个盖子的锁孔。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一看,在盖子边上有个直径为二、三公分的圆孔,孔中有个黑色的铁棍,露出了头。纱世子惊奇地摇摇头。
  “有这种东西,我以前一直没注意过。”
  “我想,这大概是在增建‘新馆’的时候安装的。那些资料室墙上的暗门,当然是在‘旧馆’修建之初安装的。”
  鹿谷说着又把目光落到锁孔上,“和它相同的锁孔,我到这个宅院之后,已看到过两个。伊 波女士,你知道,一个是在骨灰堂的地板上,一个是在昨天晚上伊波女士带领我们去的钟塔机械 室里?那是上发条用的螺丝孔。是不是呀?”
  “对。”纱世子胆怯地点点头,好像十分害怕鹿谷将要推出的答案似的,“是这样,您这么一说,确实……”
  “也就是说,上发条用的钥匙,同时也是打开这个盖子的钥匙。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
  “不可能的。那么……”纱世子面色苍白,摇了摇头。
  “如果像江南君说的那样,被杀的瓜生手里确实握着那张照片的话,”鹿谷继续严肃地说,“那就是他在临终之前,使尽最后力气,要告诉人们一件事。他的用意很可能就在照片上。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是永远姑娘,十年前已经死了,这就是说……”
  “不可能的……”
  “从江南的记录来看,第一次在‘旧馆’的杀人事件是发生在三十一日半夜十二点左右。那天晚上的事自然还没有忘记。我们三个人从钟塔的书斋回来,看过由季弥的房间,他没有在屋。”
  “不可能……”
  鹿谷的目光从不断摇头的纱世子身上,又转到台阶,他说道:“总之,还是先进去看看吧。江南君,你能一起下来吗?”
  江南用力撑着疲惫的身子点点头说:“可以。”
  四个人下了台阶,里面点着灯。长长的隧道式通路一直向前延伸。鹿谷走在最前边,成一队前进。走到隧道尽头又有一个台阶。上了台阶,走进一个漆黑的地方。
  由於隧道上透过来的光线,勉强可以看清四周的情况。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四周的墙壁似乎都是石头砌成,潮湿的空气中飘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
  “果然是这儿!”鹿谷的声音在小屋内反响,“这里是骨灰堂。”
  黑暗中点起了一个小火苗,是鹿谷用身上的吸烟打火机打着的。从墙上的壁龛中找到了一支 腊烛,鹿谷把它点上,举过头顶,照了一下灵堂。
  地上并排放着三个石棺。
  江南心想,既然叫骨灰堂,那么每个棺中应当故着一个死者的骨灰盒。一个是古峨伦典,一个是永远,还有一个是……刚想到此,江南突然发现最右侧的石棺边上露出了一块黑色的布。
  江南咽下一口唾液,“鹿谷先生,你看那个!”他抬起手指着说。
  “啊?什么?”
  “那个,那个棺材里边,露出个东西。”
  “哪个?啊!”
  鹿谷看清之后,立刻叫纱世子打开堂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外面的光亮照进来。鹿谷把腊烛交给江南,走向那个石棺。
  “伊波女士,请允许我打开棺材,可以吗?”
  没等纱世子回答,他已弯下身去把两手放在棺盖的沿上,往旁边推去。石头与石头摩擦出的声音震动着小小灵堂内沉默的空气,今人毛骨悚然。
  “啊!”一看棺内,江南几乎惊叫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已,“是新见梢!”
  里面躺着新见梢,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努出来;失去颜色的嘴唇痛苦地歪向一边。淤血浮肿的睑上,已丝毫找不到小狐狸活泼伶俐的神态。棺材边上露出来的是她身上穿的黑色“灵袍”襟。
  她大概也是发现了大壁橱内的通道,逃到这里,被罪犯杀害的吧?或许是在旧馆内被杀之后,由罪犯把她搬运到这里的?
  “这是永远小姐的石棺吧?”
  鹿谷问纱世子。在棺的底部,尸体的脚旁放着一个骨灰盒。
  “另外两个石棺也应该打开看看。”鹿谷说,“江南,来帮帮忙,你开那边。”
  “好的。”
  过了一会儿,两口棺材全被打开了,江南又不能不克制住自己的惊叫。果然和预料的一样,里面除骨灰盒外,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江南打开的左侧棺中是一具女尸。一看见她脸上独特的浓妆艳抹,立刻就明白她是光明寺美琴。
  她只穿着贴身的内衣,裸露的胸部与腹部都已变成肮脏的黑绿色。脸上除去几处化妆颜色脱落以外,和生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没有了令人欲睡的香水味,却充满了令人欲呕的腐烂臭气。
  “她是被杀的。”
  江南空荡荡的胄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猛抓了一下,他低声呻吟着,赶快离开了那里。
  第一天的夜里,她到底还是被杀了。
  鹿谷打开的棺中是个老者的尸体,身着咖啡色和服。这是谁呢?江南不认识他。
  “野之宫先生。”纱世子这么一说,江南也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老人,野之宫泰齐。第一天来到旧馆时曾见到了他,他就像追赶江南他们似地跑过来。这就是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那个用嘶哑的声音大叫“快从这里出去!”的占卜师。
  “真奇怪呀!”席谷沈痛地说,“这老人就过:看见死神了。死神——就是说,他看见出人送个骨灰堂的罪犯了。所以他才…”
  这时,突然——
  “不得了啦!”
  从打开着的门外传来田所的粗哑喊声。不知什么时候,他一个人走出去了。
  “来人呀——”
  鹿谷、江南和纱世子一齐急忙向外跑去,田所正站在距离骨灰堂五、六步远的地方。一看见他们三个出来,就指着后面院子说:“那边,有个人!”
  阳光十分刺眼,一片晴朗的天空中,耸立着石造的高大钟塔。在塔的下面左前方围墙附近,有个人趴伏在荒芜的绿草之中,只看得见他身上的黄衣服。
  “福西!”鹿谷叫起来。
  “是福西。”
  鹿谷跑到那趴着的男人身边,连叫着“福西!”双膝跪下来。
  江南也知道福西这个名字。
  福西凉太,他和瓜生、河原崎同是W大学的超常现象研究会会员。起初也准备参加这次特别活动的,后来因为有急事没有来,他也是十年前和瓜生一起挖掘那个陷坑的人。但是,他怎么会和鹿谷相识?又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
  弄不清楚的事依然很多。
  时间大概已近日暮,远方的群山反射出斜阳的光辉,夕阳光照射之下,钟塔投下斜长的影子。
  江南默然看着塔上。
  这里正对着钟的正面,可以看见传说的“无针钟盘”的雄姿。他随着鹿谷,沿塔身向左转了一圈,看到深褐色的墙上有好几个小窗户,两层以上的窗前,都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说不定福西是从这些窗子的某一个里边掉下去的吧?那么是不小心掉的,还是别……?江南思考着。
  可能由於疲劳、饥饿,再加上强烈阳光的刺激吧,江南突然感到一阵昏眩。他摇晃了一下身子,觉得眼前的东西失去了颜色,歪歪扭扭,就像透过高度的近视镜看到的那样。突然,在他的视野的一角,有个东西一闪。
  他赶快擦擦眼睛,断了线的意识重又集中起来,注视着上面。那是在塔的石墙上位於第三层的一个窗户,在打开着的窗子里,有个人在探头张望。那是——
  是那个少年!
  江南想把看到的情况告诉鹿谷,他强忍着头的昏眩,正要走过去时——
  “田所师傅!”鹿谷对着旁边观看的小个子男人大声说,“请你马上去叫急救车。”
  “还活着吗?”
  “还有气,你叫他们赶快来!”
  “可是,路全坏了,救护车过不来呀,连警察都还没来呢。”
  “不管怎么困难,要快,你就说是紧急抢救,求求他们想办法快一点来。”
  鹿谷看见田所还在犹豫,便气急败坏地下起命令来:“行不行啊,你快一点吧,快去!”
  “啊,好吧。”
  田所朝钟塔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鹿谷站起来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又低下头,蹲在福西身边。
  “你不能死,要挺住啊,福西。”
  “搬到屋里去好不好?”
  江南到鹿谷身旁弯下身去问道。鹿谷沉重地摇摇头,“我想,还是原地不动好,好像摔坏了头部。大概是从那上边掉下来的。”
  他依旧跪在地面,朝塔上扫了一眼。江南也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第三层的窗子里已不见了刚才那个少年。
  “真是万幸,因为下雨使地面松软,不然的话……”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噢,对啦,应当弄点冷水、毛巾,还有毯子。哎呀,伊波女士呢?”
  听了这个,江南也看了看四周,空旷的大院子里哪儿也看不见纱世子。难道她还留在骨灰堂里吗?
  “去哪儿了呢?”鹿谷不安地皱起了眉头,“难道去他那儿啦?”
  “由季弥少爷——”
  正在这时,两人头顶上传来了纱世子呼喊古峨当代主人的声音。声音来自刚才那个窗口。
  “由季弥少爷!”
  鹿谷和江南同时站起身来,仰望着近在眼前的高耸的石塔。
  “伊波女士——”鹿谷大声喊起来。但她未必听得见。
  “啊,请你……”传来断断续续的悲戚的喊声,“由季弥少爷,不行啊,不要这样啊——”
  “糟了!”鹿谷低声说了一句,立即把身上的夹克上衣脱下来盖在福西身上,接着朝刚才田所离去的方向猛跑起来。江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应当跟去,还是应当留下照顾伤者?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追鹿谷。
  他们转到钟塔的背面,找到后门,跑进建筑物中。穿过两道开着的门,到了通顶大厅。这里已是塔内。
  鹿谷朝正面的楼梯口跑去,那楼梯陡直,几乎贴着正面的墙伸延上去。江南全速跑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昏眩重又袭来,他跪倒在地上。
  “由季弥少爷!”上边又传来纱世子的喊声。“不要这样,快回来!”
  头上响起匆忙的脚步声。往上一看,在高高的楼梯顶部,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快速沿着阶梯向上冲去。啊,是那个少年——由季弥。稍过一会儿,纱世子也追了上去,两个人消失在第四层。这时鹿谷还刚刚到达第二层的位置。
  江南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但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爬上楼梯追鹿谷。他靠在人口附近的右侧石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天井。
  看上去天井足有十公尺多高。在天井中央开着一个长方形的口子,这洞口是干什么用的?他一时弄不清楚,但又想起鹿谷说过,上边有钟塔的机械室,也许就在洞口的上方吧。
  “由季弥少爷——”纱世子的声音更大了,好像是从那个方洞口传来的。
  “快站住!由季弥……”声音没了。变成了尖利的惨叫。随着“咔当!”一声,一个白色物体从江南正在望着的洞口飞了出来。
  “哎呀!”江南大叫起来,正在由第二层楼梯跑向第四层的鹿谷也同时叫起来。
  一个人,头朝下方,穿过大厅微暗的空间,一直坠落下来。他就是那个少年。身上依然穿着白色的睡衣。就和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在新馆的大厅中见到他时一样。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连眨眼都来不及,那少年已伸开双手砸落在红褐色的大理石的地面上。江南惊呆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厅中又是死一般的沈寂。江南耳中依旧盘旋着那少年落下来时发出的最后呼唤——
  姐姐——。
  第十六章 女神之歌
  “吸这么多烟是怎么回事呀?”
  起居室的桌上乱七八糟,烟灰缸里堆满烟蒂,江南见到这般情景大为惊讶,于是问道:“这全是鹿谷先生一个人吸的吗?”
  “嗯?啊,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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