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突然飞离地球,由于月亮接近下弦,我们正朝月球某处飞。我要打开一个卷窗——”
咔嗒一响,球体外壳的一个窗户张开了。外面的天空和球体里面一样漆黑,但张开的窗户的形状由无数颗星勾划出来。空气给天空形成一层模糊而半发光的面纱。人们只从地球上看过繁星密布的天空,但他们无法想象揭掉这层面纱,这星空会是什么面貌。我们在地球上看到的星,只是那些能够照穿薄雾一般的大气层散布在空中的星。现在我才终于懂得了日月星辰的真义!
除了这没有空气、充满星团的天空,我们不久还要看到更为奇异的东西啊!我想这一切东西是最忘却不了的。
小窗户随着咔嗒一声而消失了,它旁边的另一扇忽然啪地开了,立刻又关闭了,然后第三扇又开了,由于快到下弦的月亮光华照眼,一时之间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有一段时间,我不得不注视着凯沃和我周围照得白亮亮的那些东西去适应我的眼睛,然后才能再看那青白闪烁的光。
为使月球的引力可以对球体内所有东西发生作用,四扇窗户打开了。我发现,我不再自由地在空间飘浮,而是双脚落在朝月球方向的玻璃上。毯子和那些装给养品的箱子也缓慢地顺着玻璃向下移动,一会儿就停下来挡住了一部分视野。对我来说,当然,似乎在看月亮时是向“下”看。在地球上,“下”的意思是朝向地球,也就是物体落下的方向;所谓的“上”,是和这相反的方向。现在引力是朝月球的方向,也许,相反地,地球是在头顶上。自然,如果凯沃物质的卷帘窗全部关闭,“下”就是朝向球体的中心,而”上”就是朝向球体的外壁。
光线是向“上”照射,这也是和人世间不一样的很奇怪的一种感受。在地球上,光线是自上而下或是向下斜射;但在这里,光线来自脚下,要看自己的影子,得仰起头。
起初,只站在厚玻璃上,隔着几十万英里的茫茫空间向下看月球,给我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但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很快过去了。然后——是壮丽的奇观!
如果读者能够在一个温暖的夏夜躺在地上,从抬起的两脚之间去观看月亮,也许能够把这种情景想象得最为近似。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多半是因为没有空气——月球变得比以往更光辉灿烂,也比从地球上看大不知多少倍。它表面上的最细微之处都显得极为清晰。因为我们不是透过空气观看它,它的轮廓就显得光亮而分明,四周既没有白光,也没有晕轮,布满天空的垦团好像直接接触到它的边缘,标志出它不发光部分的轮廓。当我站在那里从两脚之间凝视月球的时候,那种自从我们起动以来就时起时伏地存在我心里的不可能的感觉,又以十倍的信念重新出现了。
“凯沃,”我说,”这件事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了。我们要经营的那些公司,还有那些矿物,都可能吗?”
“怎么?”
“我在这里看不见那些东西。”
“不错,是看不见,”凯沃说,“不过这一切都会完成的。”
“我想我生来就是能够转到正确方面来的人。可是,这件事一直——有那么一会儿我对于这世界是否存在过都半信半疑。”
“看看那份劳埃德船舶新闻报可能对你有好处的。”
我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把报举得和脸一般平,发现这样看起报来可以很省力。我看的是一栏不起眼的小广告,“一位有私人财产的绅士愿意向外贷款,”我念着。我认识那位绅士。然后另一条,某个古怪人物打算出售一辆Cutaway自行车,“全新,原价十五镑,”只卖五镑;一位贫困的夫人打算大贱卖一些吃鱼用的刀叉——“一件结婚礼物。”毫无疑问,就在我看报的时候,某个普通人正在一本正经地查看那些刀叉,另一个人正得意洋洋地骑着那辆自行车出游,第三个人正在以信任的心情和那位有钱的好心的绅士磋商。
我哈哈地笑了,让这份报纸从我手中滑下去。
“从地球上看得见我们吗?”我问。
“怎么?”
“我认识一个人,他对天文学很感兴趣。我忽然想到,要是凑巧我的朋友正在用望远镜观测,而且碰巧看到了我们,那会有多么奇怪啊。”
“那需要用最高倍的望远镜,即使现在能看得见,也不过是一个极小的微粒。”
有好一会儿,我默默无言地凝视着月亮。
“这确实是一个世界,”我说,“一个人现在感受到的远比他在地球上感受的要多得多。也许人类——”
“人类!”他喊道。“没有的事!别瞎想!要把您自己看成是正探索空间的荒凉地区的超北极航行家。您看看这个!”
他向下面闪耀的白光挥手。“这是死的——死的!无数熄灭的火山,熔岩的荒野,雪崩的荒地,或是冻结的碳酸气,或是冻结的空气,到处是山崩的缝隙、烈口和深坑。没有任何动态。人类已经用望远镜系统地观察这个行星二百多年了。您认为他们看到多少改变?”
“一点也没有。”
“他们找到两条无可争议的山崩痕迹,一个可疑的裂口和一种轻微的定期的颜色改变,只此而已。”
“我不知道他们甚至已经迫踪到这些。”
“是的,追踪到了。但是说到人类嘛——”
“顺便说一下,”我问道,“最大倍的望远镜能看见月球上多么小的东西?”
“能看见一个相当大的教堂。也一定能看见任何市镇或建筑物,或者任何类似人工造成的东西。月球上或许有昆虫,例如类似蚂蚁的虫类,它们可以隐藏在深深的洞穴里,避开月球的夜晚;也许有某些人间找不到的与之相像的新的生物——如果我们要在那里找到有生命的东西,最可能的就是这种东西。您想一想条件有多么不同!生物必须使它们自己适应像人间十四天那样长的一天,万里无云、白光灼热的十四天,然后是像人间十四天那样长的,在寒冷刺骨的群星之下越来越冷的一个夜晚。夜间一定是寒冷的,极度的寒冷,那是绝对零度,是人间的冰点以下摄氏二百七十三度。不论那里有什么生物,一定会进入冬眠状态,一到白天再活动。”
他在冥想。“可以设想一种蠕虫样的东西,”他说,“它吸取它需要的固体空气,就好像蚯蚓吞咽泥土一样,也可以设想是一些厚皮的怪物——”
“顺便说一下,”我说,“为什么我们没带一枝枪来?”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行,”他断言说,”我们只是到那里主一趟,到了那里才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起点儿事来。“当然,不管情况如何,反正有我说的那些矿物。”我说。
没有一会儿,他告诉我,他打算让地球把我们暂时拖住一会儿,稍微改变一下航程。他要把一扇朝向地球的卷窗打开三十秒钟。他警告说那会使我头晕,劝我伸出胳膊用双手撑住玻璃,以免跌倒。我照他说的做了,并且用脚踩着那些食品箱和空气筒,以防它们落到我身上。后来那个卷窗咔嗒一响打开了。我脸朝下笨重地跌倒了,从我伸开的手指缝间,我短暂地看到我们的大地——在下方天空里的一颗行星。
我们离地面仍然很近——凯沃告诉我大概有八百英里——庞大无比的圆盘般的地球充满整个天空。但是已经清楚地看到我们的世界是个球形。我们下面的大地显得昏暗、模糊不清,但是,在西面,浩瀚无边的灰色的大西洋,在逐渐隐去的白天之下,像熔化的白银,闪着耀眼的光芒。我觉得我辨认出云雾迷蒙的法国、西班牙和英格兰南部的海岸线。随后咔嗒一声,卷窗关闭了,我发现自己处在极端慌乱的状态中,在光滑的玻璃面上缓慢地滑动。
最后,当我的心又定下来的时候,我完全清楚了,月球是“在下面”,在我脚下,地球是在远方的某处,在水平线上——自从万物开始以来,就在我和我的同类“下面”的那个地球。
需要我们花费的气力是那样微乎其微,而我们体重的消失使所有我们要做的事变得那样容易,以致在起动以后将近六小时(按照凯沃计时器)我们没有感到有想吃东西的需要。我对于这一段时间的流逝,感到惊奇。直到那时我确实觉得只过了很短的时间,凯沃检查了吸收碳酸和水分的仪器,宣布说,仪器状况令人满意,氧气的消耗极少。我们一时无话可谈了,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于是一种古怪的困意落到我们身上,我们把毯子铺在球体的底上,遮挡住大部分的月光,在互道了晚安以后,我们几乎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就这样,时而睡一会儿,时而谈点话,看点书,不时地吃上一点——虽说没有明显的食欲——但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似醒似睡的平静状态中。我们经过一段既无黑夜又没有白天的时间,无声无息地、轻松而迅速地向着月球降落。
第六章 在月球着陆
我记得那一天,凯沃忽然打开了六扇弹簧卷帘,照得我眼昏目眩,使得我向他大声叫喊。整个向外观看的范围全是月光,它像一把闪耀着白光的无比庞大的弯刀,刀口上有些黑暗造成的锯齿形缺口;它又像黑色的海潮退去后显露出的新月形海滩,一些大大小小的山峰从这黑暗的边缘伸出头来,暴露在太阳的光焰之中。我相信读者都见过月亮的画片或照片,所以那种景色的显著特点无须再加描写。那些广阔的环形山脉比地球上任何的山都要巨大,山巅在白天闪耀发光,它们的阴影粗糙而色调深沉,那些灰色的不规则的平原、山脊、丘陵和小火山口,都从火焰般的光彩进入一片神秘的黑暗之中。我们正在这个世界的上空平行飞行,离着它的山脊山峰几乎不到一百英里。现在我们可以看到——那是地球上谁也不曾看到的——在白昼的强光之下,岩石、平原的深谷和陨石坑底的粗糙轮廓,在逐渐浓厚的雾气中变得灰暗而模糊,它们被照亮的白色表面碎成团块碎片,再破碎缩小,直到消失。古怪的棕色和橄榄色的色泽到处出现,扩展。当时,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来观看,因为我们旅程中真正的危险时刻已经到了。我们心须在环绕月球飞行时,向它逐渐接近,同时减慢速度、寻找机会以便最终大胆地降落在它的表面上。
当时,凯沃非常紧张、忙碌,而我只是心里着急,无事可做。我似乎总在给他躲开道。他在球体里敏捷灵活地从一点跳到另一点,这在地球上他是不可能办到的。在最后的至关重要的几小时内,他无休止地打开或关闭凯沃物质的窗子,作计算,借着闪光灯的光亮查看计时器。有根长一段时问,我们关闭了全部窗子,静静地悬在黑暗中,在空间飞速穿行。
后来,他摸索着找卷窗的按钮。忽然间,四扇窗子一齐打开。我站立下稳,捂着眼睛,从我脚下射来的今人不适应的灼热的阳光,使我汗水淋淋,炎热难熬,眼花缭乱。窗子啪地一声又关闭了,我的脑子在黑暗中觉得一阵眩晕,这种黑暗压到眼睛上来了。这以后,我似乎又飘浮在另外一个无边的黑色的寂静当中了。
后来,凯沃打开电灯,告诉我他要把所有行李捆在一起,再用毯子裹住,以防止下降时的碰撞。我们是在把窗子关闭的情况下干这件事的,因为这样我们的物件会自然地摆放在球体的中心。我们两人轻松自如地浮在球形空间捆整物件,那也真是件怪事。要有可能,你就想象这是怎样的情景吧!不上也不下,一用力就造成意想不到的动作。一会儿,凯沃推我一下的力量完全使我紧靠在玻璃上;一会儿,我无依靠地在空中蹬着脚。电灯象小星光一样,一忽儿在头上,一忽儿在脚下。一忽儿凯沃的脚飘浮在我眼前,一忽儿我们两人的身体又彼此纵横交叉起来。除了两条留着露头孔的毯子预备把我们自己裹起来之外,我们终于把东西安全地捆成了一个轻软的大包裹。
一刹那间,凯沃打开了一扇朝向月球的窗子,我们看到我们正落向中心的巨大的陨石坑,它周围有许多小陨石坑,组合成了一种十字形。然后,凯沃又把我们这个小小的球体朝向灼热而刺眼的太阳光的窗子打开了。我想他是利用太阳的吸力当作刹车。“用毯子把你自己裹起来!”他一面喊一面猛然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我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
后来,我从脚下把毯子拖上来,裹住自己,并且连头带眼睛一起包住。他急忙把那些窗子关闭了,很快地开了一扇又关上,后来,突然一下子又把它们都打开了,每一副卷帘都安全地卷进它的钢卷轴里面,忽然,一下剧烈的震动,于是我们就不断地翻滚起来,碰撞着玻璃和大行李包,我们互相抓牢,外面有一种白色的东西在飞溅,好像我们在滚下一个雪坡——
翻滚,抓住,碰撞,抓住,碰撞,翻滚——
“砰”地一声,我半个身子埋在我们那个大包裹底下了,一时间,一切都静止下来了。我能听到凯沃的喘气声和哼声,能听到一扇卷帘窗在窗框里的啪响声。我用力把毯子裹着的行李推开,从下面爬出来。那些打开的窗子,看上去很像一个比较深的装满星星的洞穴。
我们还活着,我们已经落在一个大陨石坑里,躺在黑暗的坑壁的阴影中了。
我们坐在那里缓口气,摸着肢体上的撞伤。我想我们谁也没清楚地估计到会受到这种难受的遭遇。我忍着疼痛站了起来。
“现在,”我说,“看看月球的风景吧!可是——!太黑了,凯沃!”
玻璃上挂满露珠,我一面说话一面用毯子擦。
“离白天还有半个多钟头,”他说。“我们必须等待。”
任何东西都分辨不清。就好像我们呆在一个钢制球体里一样。我用毯子只能把玻璃擦得更模糊,我擦得越快,新凝聚的潮气和毯子上掉的越来越多的纤毛混合在一起,就越把玻璃弄得不透明了。当然,我本来就不该用毯子去擦。在努力把玻璃擦净时,我滑倒在潮湿的玻璃上,碰到一个从包裹中突出的氧气筒上,伤了小腿骨。
事情真叫人恼火——简直荒谬可笑。就在莫名其妙、不知该做什么的惊异之中,我们到了月球上;除了我们乘坐的这个球体的灰色的、淌着水迹的球壁以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妈的!”我说,“要像这个样子,我们还不如呆在家里不来呢。”
我蹲在大包裹上发抖,把身上的毯子围得紧紧的。
玻璃上的潮气,很快变成晶莹发亮的羊齿植物叶子样的白霜。“您够得 着电加热器吗?”凯沃说。“对——就是那个黑钮。不然,咱们要冻僵了。”
我没等他说第二遍,就按了那个黑钮。“现在,”我说,“我们该怎么办?”
“等着!”他说。
“等着?”
“当然啦!咱们心须等到这里的气温重新回升,那时,玻璃就透明了。在那之前,咱们什么也干不了。这里现在还是黑夜;我们必须等着白天的到来。说真的,你现在饿不饿?”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坐在那里发愁。我勉强地从陨石坑壁扭过头来。
这些圆丘看起来象是雪。当时,我也认为它们是雪。但实际上不是——它们是丘陵和团块形的冻结了的空气!
最初的景象就是如此。后来,月球的白昼令人惊异地突然而迅速地到来了。
日光已经爬下峭壁,接触到其底部飘荡的团块,有如穿了童话中讲的一步能跨二十一英里的靴子,不能自制地大步向我们走来,远方的悬崖像在移动,在颤抖,黎明刚一到来,一股灰色的蒸气从陨石坑底向上涌出,一个个的旋涡和雾团,还有飘荡着的灰色轻烟,越来越浓、越来越广、越来越密。最后,整个西面的平原,像一块湿手帕举在火前,散发着水蒸气,西面的峭壁也只不过是远方折射的耀眼的光而已。
“是空气!”凯沃说。“一定是空气——否则不会刚一接触太阳的光线就这样地上升。而且,还以这样的速度。”
他向上盯视着。“你看!”他说。
“什么?”我问。
“在天空。已经。在黑色上面——有一些发蓝。看呀!星星好像大了些。那些小的和我们刚才在空荡的空间看到的暗色的星云物质——都隐没不见啦!”
白昼在迅速而坚定地向我们接近。灰色的山顶一个接一个被太阳的光焰抓住,变成白色的浓烟。最后,我们的西面,除了一片汹涌的雾——一片奔腾滚滚推进上升的云状的雾气——什么都不见了。远方的峭壁越退越远,在旋涡中隐现,变形,最后,淹没消失在迷蒙之中。
那种向前推进的蒸气越来越近,它来得象西南风吹送的云影一样快。在我们周围涌起一层预示日出的薄雾。
凯沃抓住了我的手臂。
“怎么啦?”我说。
“看呀!日出!太阳!”
他推我转身,指着东面的峭壁的崖顶,那崖顶朦胧地显露在我们周围的雾气的上面,只比天空的黑暗稍微亮一点儿。但是现在崖顶的轮廓线呈现出奇异的微带红色的形状——朱红色的火舌在翻滚跳跃。我猜想那一定是螺旋上升的水蒸气受到日光照射在天空背景衬托下,看起来像山脊上冒出火舌,但实际上我看到的是太阳的红焰。太阳周围的火的王冠,在人世间,由于大气的纱幕的遮蔽,我们是永远不会看到的。
然后——是太阳!
稳定而逼真地出现一条耀眼的线,接着是薄刃似的一线夺目的光辉,呈圆弧形,随后变成弓形,又像变成了一条光芒四射的君主节杖,像投掷出一根长矛一样,向我投射出一道热的线柱。
这光似乎真要刺伤我的双眼!我大声叫喊着转过身,什么也看不见,摸索着去抓大包裹下面的毯子。
随着那种白热传来一种声音,那是离开地球以来从外界传来的第一个声音,一种嘶嘶声,沙沙声,那是白天到来时大气外衣的猛烈拖拉声。随着这声音和光的到来,球体发生倾斜,我们两人眼花缭乱,毫无办法地互相依靠着摇来摆去。球体又在倾斜,嘶嘶声增大了。我用力闭着眼睛,笨拙地用毯子去蒙头,球体的第二次倾斜把我摔倒了。我跌到包裹上,稍微睁一下眼睛,一瞬间瞥见球体外边紧挨着玻璃的空气。空气在奔跑——在沸腾——就像一根白热的金属棒插入雪里那样。那是固体空气,突然接触太阳的热,变成糊状,一种泥浆,溶化的雪,发着嘶嘶声,冒着泡成了气体。
球体更加猛烈地转动了一下,我们彼此紧紧抓牢。一瞬间,我们又旋转起来。转了又转,接着我手脚着地,跌倒了。月球的黎明支配了我们。它是要让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看看,月球是能够随意处置我们的。
我又看了一眼球体外面的东西。一团团喷着的水蒸气,半流体的雪一样的东西,被掏空。球体在滑动,落下,滑动。我们坠入了黑暗之中。我又跌倒了,凯沃的膝盖顶着了我的胸膛。后来,他好像飞走了。有一会儿,我躺在那里,两眼向上凝视,不禁大吃一惊。一块巨大的溶解着的东西,像山崩一样拍溅在球体上方,把我们埋了起来,一会儿又变稀薄,沸腾着离开了我们。我看到气泡在玻璃上方翻滚。我听到凯沃无力的呼喊。
后来,就在溶化的空气中,我们又碰上了巨大的山崩,我们急忙互相警告着,开始滚下一个斜坡,球体滚得越来越快,跳过裂缝,被隆起的岗子弹起来,越滚越快,一直向西滚进白热、沸腾和骚动的月球的白昼中。
我们互相抓牢,身子还在旋转,向各处乱抛。行李包往我们身上跳,猛击我们。我们互相撞着,抓着,一下子被分开——一下子头又撞在一起。整个宇宙突然崩散成火一般的矛头和金星!若在地球上,我们早撞碎十几次了,但是,幸亏在月球上,我们的体重只有在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所以跌得还算是非常轻的。我回想起当时那种极端恶心的感觉,就好像脑子在头颅里翻了一个过儿,后来——
有东西在我脸上动,细毛的触角弄得我耳朵不舒服。后来我发现周围景色的刺目的光彩被蓝色的眼镜缓和了。
凯沃俯身看着我,我看见他的脸是颠倒的,他也戴着有色的护目镜,他的呼吸不均匀,嘴唇撞出了血。
“好些吗?”他说,一面用手背擦着血。
有一段时间,一切东西都好像在摇晃,那是因为我还头晕的缘故。但是,我觉出来他关闭了球体外层的几个窗子,免得我直接受到太阳的炽热。我也觉出周围的一切都很明亮。
“我的天!”我喘了口气。“可是这个——!”
我伸长脖颈去看。我看到球体外面是令人目眩的强光,完全改变了我们最初的阴森黑暗的印象。
“我失去知觉的时间长吗?”我问。
“我不知道——计时器打破了。有那么一小会儿——亲爱的老兄!刚才我有点怕——”
我躺了一会儿,琢磨着去理解当时的情形。我看到他的脸上还带着动了感情的迹象。一时间我没有说话。
我伸手去摸自己的撞伤,看看要紧不要紧,同时打量他的脸是否也同样受了伤。我右手背的伤最重,皮肤擦掉了,露着肉。前额撞得流了血。
他递给我一个小罐,这是他带来的,里面装着一些兴奋药——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好一点。我开始小心地活动肢体。又过了一会儿,我能说话了。
“不会就这样完了吧!”我说,好像现在和刚才中间并没有间隔一段时间。(指贝德福德失去知觉那段时间——译者注)
“对了!不会的。”
他在想事情,双手垂在膝前。他向玻璃外面看,然后又看着我。
“我的天!”他说,“对的,不会完!”
“怎么啦?”我停顿了一下问道,“我们跳到热带啦?”
“和我估计的一样。空气蒸发了——假如它是空气的话。不管怎么样,它蒸发了,月球的表面正在显露出来,我们正落在一个土质的石岗上。到处显出裸露的土壤——一种古怪的土壤!”
他好像认为不需要解释。他扶我坐起来,我可以自己看了。
第七章 月球上的早晨
强烈的刺眼的对比——冷酷无情的黑与白的景色——完全不见了。太阳的强光本身带上了一层淡琥珀色;陨石坑壁悬崖上的阴影呈深紫色。东面,一道暗色的雾岗仍然聚在那里,没有照射到阳光。但是,在西面,蓝天显得十分明净。我开始意识到我失去知觉的时间有多长了。
我们不再在真空中。一种大气已经在我们周围出现。各种东西的轮廓已经显出各自的特点,变得鲜明多样;除了在一片阴影遮蔽的空地上到处布满白色的物质——已经不是空气而是雪——以外,像北极那样的外观完全没有了。在太阳光下,到处延伸着广阔的带锈色的棕色空地,上面是裸露而凌乱的土壤。一些雪堆的边缘上还有些暂时形成的小水洼和溪流,这是那广阔的不毛之地上仅有的活动的东西。阳光洒满了我们球体上方的三分之二,把我们的气候变成了炎热的夏天,但是,我们的脚还站在阴影之中,球体呆在一个雪堆上。
在斜坡上散布着一些杆状的东西——干了的歪扭的杆状东西——和它们下面的岩石呈同样的锈棕色,被它们背阴面上一条条没有溶化的雪衬托得特别明显。这些小杆杆立刻敏锐地抓住我的思想。小杆杆!在一个无生命的世界里竟有这种东西?后来,由于我的眼睛对于这些东西的质地习惯了些,我发觉这一带的地表面几乎都具有纤维样的质地,就像我们在松树荫下看到的棕色松针铺成的毯子一样。
“凯沃!”我说。
“哎!”
“现在这里可能是个死的世界——但是它曾经——”
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发现在这些针状物当中有很多小的圆圆的东西。我还觉得其中有一个好像动了一下。
“凯沃!”我小声说。
“什么?”
但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一时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要喊,可是没有喊出声。我抓住他的胳膊,用手指着。
“看呀!”我这才喊出来。”那里!对!还有那里!”
他的眼光随着我的手指移动。“啊?”他说。
我怎样来描写我看到的这东西呢?虽然它小得微不足道,可又让人觉得那样神奇,那样富有感情。我刚才说过,这些小小的圆东西就在杆状物当中,是卵圆形,很容易被认作是非常小的卵石。现在,先是一个,接着另一个动起来了,滚了一下,破裂了,从每一个小东西的裂缝里露出一根黄绿色的细线,伸出来接受初升太阳的炽热的刺激。一时间情况就是这样,然后第三个也动了,也裂开了!
“这是一粒种子,”凯沃说。随后我听到他非常小声地说,“这是生命呀!”
“生命!”立刻有一种力量灌注我们全身。我们这次的艰巨旅行不是徒劳的,我们不是来到一个只有矿物的不毛之地。而是来到一个有生命、有活动的世界!我们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我记得我不断地用袖子擦拭眼前的玻璃,总提防上面有一点潮气妨碍视线。
只有在视野的中心,这种景象才是清晰而生动的。在视野中心的周围,那些死的纤维样的东西和种子被玻璃的曲度放大了,扭歪变形了。可是这足够我们看的了!在这一片太阳照得到的斜坡上,这些奇迹般的棕色小东西一个接一个迸裂开,像种子的荚,像一些果实的外皮;它们张开渴望的嘴,吸入初升太阳的像瀑布样流注的光和热。
时时刻刻有更多这样的种子的外皮在破裂。就在这同时,那些膨胀着的先驱者已经涨满它们裂缝越来越大的种荚,进入生长的第二阶段。这些令人惊奇的种子,坚定不移地、迅速而从容地向下面的土壤伸进一条小小的根,并向上面的空气长出一个小的束状的芽。工夫不大,整个斜坡上布满了这种微细的小植物,在太阳的光辉中摆着立正姿势。
它们站立的时间并不长。那些束状的芽涨大绷紧,突然一下子张开了,伸出一个由一些红色的小尖梢形成的冠状物,展开成一轮小而尖的带棕色的叶子,这些叶子很快地在长大,甚至我们看着它们在变长。这种活动当然比任何动物要慢,但比我见过的任何植物要快得多。我怎样向您讲述那种生长的进行方式呢?我们眼看着叶子尖向上生长。棕色的种荚也以同样的速度在枯萎——其养料被吸取殆尽了。在冷天您可曾把一个温度计握在热手里观察那条水银线在玻璃管内向上爬升的情况?这些月球植物就像那样子生长。
像是过了几分钟以后,这些植物长得较快的芽长成一根长茎,另外又生出第二轮叶子。不久前看上去还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凌乱的斜坡,现在黑压压地布满了这种橄榄绿色的密生尖叶的矮草了,它们由于生长的活力而摆动着。
我转过身,看哪!在东面的一块岩石的上缘,同样,一条花边样的东西,生长得几乎不比这里慢,黑压压的一片,在耀眼的阳光下摇摆、弯曲。越过这一边缘,是一个块状植物的黑色轮廓,像个仙人掌笨拙地在生长分枝,眼看着涨大,像球胆充气那样膨胀。
向西面看,我也发现另外一种这样涨大的植物,生长速度超出那些矮小的植物之上。但此时,光线照在它光滑的一面,所以能看出它的颜色是鲜艳的橙色。眼看着它在向上生长。如果一会儿不看,你再转过头去看时,它的轮廓又改变了。它伸出粗短而密集的分枝,不大工夫便长成珊瑚树的形状,有好几英尺高。地球上的马勃菌有时一夜之间直径能长到一英尺,可是要和这里的这种生长速度比起来,就显得望尘莫及了。不过马勃菌是在抵抗着六倍于月球的引力下生长的。在远处,从一些我们看不见但受着赋与生机的太阳照射的沟渠中、平地上、礁石上和闪光的岩石山岗上,——大片刺蓬蓬的尖叶肥大的植物在拼命生长,纷纷抢着利用这短暂的白天的时光开花、结果,再生出种子,然后死去。这种生长,象个奇迹。您必能想象得出这树木和植物就这样在宇宙上生长出来,覆盖住这荒无人烟的新造成的土地。
请想象一下吧!想象一下这样的黎明吧!冻结空气的苏醒,土壤的活动和生机,然后,植物无声无息地生长,肥大而有尖叶的植物的超出人世想象的向上生长。想象一下,这一切都是被一种光耀照亮,地球上最强烈的阳光和它相比也会显得暗淡而无力了。可是,就在这生机勃勃的丛林周围,凡是被阴影遮蔽的地方,仍残留着微带青色的雪岗。为了把我们印象中的这幅画面了解得更完整,您必须牢记,我们是透过有弧度的厚玻璃看到的,这如同用透镜看东西那样,会把这画面看走了形,只有画面的中心是准确而鲜明的,越向边缘就越放大,也就越不真切了。
第八章 探查开始了
我们不再向外观看,转过头来相互对视着,脑子里想着同样的事,眼神里流露出同样的疑问。既然这些植物能够生长,那一定有些空气,无论它多么稀薄,总该是我们能够呼吸的空气。
“打开人孔吗?”我说。
“如果我们能证实是空气就行!”凯沃说。
“再过一会儿,”我说。“这些植物快和我们一般高啦!假定——毕竟是假定——能够肯定吗?你怎么能知道那东西是空气呢?也许是氢气——甚至是碳酸气!”
“那好办,”他说着就动手来证明。他从大包裹里拿出一张弄皱的纸,点着后很快地从人孔的阀门中扔到外面。我向前俯身透过厚玻璃往下窥视,看它到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们将依靠这小小的火焰,来证明多么重要的事啊!
我看见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雪上。燃烧着的淡红色的火焰消失了,一时间看上去像是熄灭了。后来我看见一个蓝色的小火吞在纸边上抖动,爬行着蔓延开了!
除了直接和雪接触的部分以外,这张纸完全烧成了灰,也皱缩了,冒起一缕抖动的青烟。
我再没有什么怀疑了,月球的大气不是纯氧气就是空气。因此,只要它不过于稀薄,就能够维持我们外来人的生命。我们大概可以出去——而且能活着!
我坐下来,两腿分开在入孔的两侧准备拧开螺栓,但是凯沃制止了我。”先得采取点儿预防措施。”他说。他指出,尽管外面大气里肯定含有氧气,但仍然可能含量非常少,给我们造成严重的危害。他提醒我要防止高山病和飞行员在爬高太快时往往发生的出血现象。他花了些时间配制成一种味道很难喝的饮料,坚持让我和他一起喝。我喝了觉得有点发麻,但除此之外对我没有别的影响。然后、他才准许我拧开螺栓。
一会儿,人孔的玻璃挡便松开了。球体里面比较浓密的空气开始从螺丝孔里向外漏,发出像水壶里的水要开时的嘶嘶声。于是他叫我停止松螺栓。外面的气压显然比里面的气压小得多。究竟小多少,我们也没法说。
我坐在那里,双手抓住玻璃挡,做好再把它关闭的准备。因为尽管我们有强烈的希望,但总还是怕万一月球的大气对于我们来说仍然太稀薄。凯沃也坐着,用身旁一筒压缩氧气来恢复球体里面的气压。我们彼此相对无言,然后又看看球体外面那种摇摆的、眼看着无声无息地生长着的奇异的植物。与此同时,那种刺耳的嘶嘶声一直继续在响着。
我耳朵里的血管搏动起来,凯沃活动时的声音减弱了。我发觉一切变得那样寂静,因为空气逐渐变稀薄了。
因为空气嘶嘶地从螺丝孔里漏出去,潮气浓缩成一个个的小团团。一会儿,我突然感到呼吸特别短促,——实际上这种感觉在我们呆在月球外层大气中时是一直存在的——同时耳朵、指甲和喉咙后面都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是一会儿又消失了。
后来眩晕和恶心又向我袭来,我立刻失去了勇气。我把人孔挡盖转了半圈,急忙把我的感觉告诉凯沃,可是那时他却比我精神好。
他回答了我,但他的声音由于传播声音的空气过于稀薄,听起来特别微小而遥远。
他建议喝一口白兰地,他先喝了,我也喝了。果然马上觉得好了一些。
我把人孔挡盖又转了回去。我耳朵里的血管搏动得更厉害了,原来我发觉空气漏出的嘶嘶声已经停止。但有那么一会儿我不敢肯定它是否真正停止了。
“怎么样?”凯沃用幽灵般的声音说。
“您说怎么样?”我说。
“我们继续干好吗?”
我想了想。“不会再有别的变化了吗?”
“您要是受得了就行呀!”
我以继续松螺栓做为回答。我把那个圆盖子掀起,小心地放在包裹上。
在那种稀薄而我们不习惯的空气进入我们的球体时,有一两片雪飘卷进来,又消失了。我跪下来,然后坐在人孔的边上往外看。在下面,离我的脸不到一码,就是月球上没有人践踏过的雪。
稍停了一下,我们两人的目光碰到一处。
“您的肺不太难受吗?”凯沃说。
“没有。”我说,“这个,我能受得住。”
他伸手抓过他的毯子,头从毯子中间的洞钻过去,把毯子裹在身上。他也在人孔边缘上坐了下来,两脚垂下去离月球的表面不到六英寸。
他犹疑了一下,然后向前一探身,向下一跳,于是他与月球之间几英寸的距离也消失了,双脚踏在没有人踩过的月球的土地上。
他向前一迈步,他的形体被玻璃边缘折射成奇形怪状。他站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然后耸身一跳。
玻璃把一切都弄走了样,但是,甚至那时候,我觉得他确实跳了极大的一步。这一跳,他就已经离我很远了,像是在二、三十英尺以外。他站在一个岩石堆上向我打手势。也许他在呼喊——可是我听不见他的喊声,他是怎么跳的?我 真像刚看了个新奇的戏法一样。
我糊里糊涂地也从人孔跳出去了。我站起身,发现就在我前面,雪堆已经倒了,形成了一条沟。我迈了一步,也跳了起来。
我发现自己在空中飞行,看见凯沃站脚的那块岩石向我迎来,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赶紧把它抓住,并紧紧抱住了它。我气喘吁吁地发出一声苦笑。我简直给搞糊涂了。
凯沃俯下身体用吹笛子似的尖声对我喊,叫我小心。
我忘记了月球只有地球体积的八分之一,直径是地球的四分之一,在月球上,我的重量不过相当于在地球时的六分之一。现在,这个事实非得记住不可。
“现在我们没有大地的引路带子啦!”他说。
我小心翼翼地爬到岩石顶上,动作就象风湿病人那么谨慎,在明亮的太阳光下站在他身旁。球体停在我们身后三十英尺以外那个逐渐缩小的雪堆上。
目光所及,在形成陨石坑底的那些极为凌乱的岩石之上,在我们周围密密地覆盖着的相同的灌木丛,开始具有生命;零散地点缀着的块状植物,它们正在膨胀,形态很像仙人掌。还有猩红的、紫的苔藓也长得很快,就像在岩石上爬行一样。整个陨石坑,直到周围峭壁的底部,那时我觉得都像是一片荒芜的野地。
除了底部外,峭壁上显然没有植物,只有些扶壁状的凸出部和大大小小的平台,当时这并没有引起我们很大的注意。四周的峭壁离我们都有很多英里,我们似乎在陨石坑的中心,是透过一层顺风飘流的雾气观看峭壁的。因为那时在稀薄的空气里还有风——但这是一种迅速而无力的风,使人觉得很有寒意,但没什么力量。风好像是围绕着陨石坑刮着,从背着太阳的峭壁下面,雾茫茫的黑暗那边,向炎热而明亮的那边刮。往东面的雾里看是困难的;我们必须眯缝眼睛,手搭凉篷看,因为一动不动的太阳光线非常强烈。
“这里好像没有人烟,”凯沃说,“完全是荒无人迹。”
我又往四下看了看。甚至那时我还固执地抱有希望,会发现某种类似人类的迹象、房舍的尖顶、住宅或发动机;但是到处展现的只是杂乱的岩石形成的山峰和陨石坑,还有梭标样的灌木丛林和那些不断膨胀着的仙人掌。这似乎对我这种希望是个直截了当的否定。
“这地方似乎就是属于这些植物的,”我说,“我一点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生物的迹象。”
“没有昆虫——没有鸟类——没有!一点迹像也没有,一星一点的动物生命都没有。要是有的话——它们夜里怎么办?——没有,这里只有这些植物。”
我把手搭在眼睛上面。“这很象梦境中的风景。这些东西不太像地球上的植物,倒有点像我们想象中海底岩石中间的东西。您看那个,那边的!人们一定认为它是个爬虫变的植物、还有这强烈的阳光!”
“这只不过是清晨。”凯沃说。
他叹了口气向四外看看。“这不是人类的世界。”他说,“但是,从某一方面说——它有一种吸引力。”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他那种沉思的哼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我一下,吓了我一跳。我发现一薄层青灰色的苔藓爬上来,盖住我的鞋。我踢了一下,它碎成粉,并且每个微屑都开始生长。我听见凯沃的尖叫声,才知道他被刺蓬植物的一个尖刺扎了一下。
他在犹疑,他的目光在我们四周的岩石中探索。忽然一道粉红色的光亮爬上一个凹凸不平的柱样的崖。那是一种最奇怪的粉红色,带点青灰色的品红色。
“看呀!”我说。但一转身,凯沃不见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急忙迈了一步,准备从那块岩石边缘向外看。但我只顾因他的失踪感到惊异,却又忘了我们是在月球上。我伸腿迈步,这在地球上只能迈出一码左右,可是在月球上这一步迈出去就有六码远——越过岩石边缘足有五码多,当时就像人在梦魇中一再向下落的感觉。因为在地球上,人向下落时,第一秒中要下降十六英尺,而在月球上只有两英尺,而且身体的重量只有地球上六分之一重。我向下落,或者说我向下跳,我想大概有十码。这好像用了很长时间——我想大概有五、六秒钟吧。我像一根羽毛在空气里飘荡,最后落在一个青灰色、有白色脉络的石沟底上的雪堆里,雪没到了我的膝盖。
我向四周观看。“凯沃!”我喊叫着,但是不见凯沃的影子。
“凯沃!”我喊得更响了,岩石发出了回声。
我猛地转身爬上岩石的顶端。“凯沃!”我又喊道。我的声音像是个迷途的羊羔的叫声。
我们的球体也看不见了,一时间那种可怕的荒凉之感叫我心里发慌。
后来,我看见了凯沃。他在哈哈大笑,并打手势引我注意。他在离我二、三十码远的一块光秃秃的岩石地上,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打手势的意思是说“跳!”
我迟疑不决,这个距离似乎太远。但是我盘算着,我一定能比凯沃跳得远。
我后退了一步,聚集我全身的劲,猛力一跳,我觉得一下子射到空中永远落不下来了似的。
这样飞出去,真叫人又惊又喜,像梦境那样失去了控制。我意识到这一跳实在有点儿过猛。我一直飞过凯沃的头顶,眼看就要落在长着乱蓬蓬的针叶的一条沟里了,我失声惊叫了一声,张开双手,蹬直了双腿。
我撞在一块巨大的菌样的东西上,把它撞得四下迸溅,一大团橙黄色的孢子到处乱飞,粘了我一身橙黄色的粉未。我乱喊着翻了一个滚才停住,笑得前仰后合,弄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发觉凯沃的小圆脸从一个尖叶灌木丛上露出来看我。他喊叫着向我询问,但是声音太微弱。
“啊?”我想喊,但由于喘不过气,喊不出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灌木丛向我走来。
“我们得小心些,”他说,“这个月球可没有什么约束。她会让我们粉身碎骨的。”
他扶我站起来。”你用力太过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替我拍掉衣服上那种黄色的东西。
我驯服地站着喘气,由他替我从膝上肘上拍掉那些胶状的东西,听着他对我这种倒霉事说教一番。“我们没有把引力考虑周到。我们的肌肉也几乎没有受到训练。等您喘过气来,我们必须练习练习。”
我从手上拔掉两、三根刺,在一块圆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我的肌肉在颤抖,使我产生一种感觉,就像地球上初学自行车的入摔第一跤时那种恍然大悟的心情。
凯沃忽然想起,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之后,沟里的冷空气会使我发烧。所以我们又爬到太阳光下。我们发现我摔这一跤,除了几处擦伤以外,没有造成严重的损伤。按照凯沃的建议、我们四处观望,想找一个安全而容易落脚的地方,准备再跳一次。我们选择了大约十码以外的一块石板,中间隔着一小丛橄榄绿色的尖叶植物。
“您得想着往这儿跳!”凯沃指着离我脚尖大约四英尺远的一个点,装做教练员的神气说。这一次我毫不费力地跳过去了。我得承认,我因凯沃差一英尺左右没有跳到地方,尝到了那种植物尖刺的滋味而感到得意。“您看,真得加小心吧!”他一边说一边往外拔刺。这么一来他就不能给我当师傅了,在月球上运动的技巧方面,他和我一样那是学员。
我们又做了一次更容易的跳跃,也没遇到困难就成功了;然后又跳回来,来回跳了几次,让肌肉适应新的标准。要不是亲身体验,我决不会相信能适应得那样快。确实,没用多少时间,我们跳跃了不到三十次,就能像在地球上那样,相当有把握地判断跳一段距离需要用多大气力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那些月球植物在我们的周围继续生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密,而且越来越纠缠在一起。那些带尖刺的植物、绿色仙人掌样的大块块、菌类,肥厚的苔藓样的东西,还有奇怪的辐射形状和弯曲蜿蜒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往高里和密里变。但是,我们太聚精会神地练习跳跃了,有好半天没有注意这些植物一直在迅速地生长扩大。
我们觉得异乎寻常地洋洋得意。我想这部分地是由于我们感到已摆脱了球体的限制。然而,主要的还是由于稀薄的空气给人一种清新之感。我敢说,这种空气肯定比地球大气含氧的成分多得多。尽管我们周围的东西是那么稀奇古怪。可我产生的那种经历探险的感觉,就像一个伦敦人初次置身于万山丛中一样;我觉得,虽然面对着一种未知的现买,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太害怕。
我们叫一种冒险心理给迷住了。我们挑选了一个大约十五码以外长满苔藓的小丘跳了过去,我们一先一后,干净利落地落在丘顶上。
“好呀!”我们互相喊着;“好呀!”凯沃迈了三步向着足有二十码以外的一个诱人的雪堆跳去。
在月球的古怪的空旷景象的衬托下,看着他那飞起来的身影的滑稽相、他那顶肮脏的板球帽,长而尖的头发,滚圆的小个子身体、他的胳臂和紧紧蜷曲起来的穿着灯笼裤的两来腿,我深有感触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不由得政声大笑,然后也迈步去追他,扑地一声,我落在他身边了。
我们迈了几大步,又跳了三、四次,最后,在一个长满苔藓的洼地里坐了下来。我们的肺部有点疼,坐在那里两臂抱胸缓着气,心满意足地互相对望着。凯沃喘着气说了些诸如“惊人的感觉”之类的话。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当时并不觉得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只不过是在那种情况下自然产生的一个问题。
“顺便说一下,”我说,“咱们的球体倒是在哪儿呢?”
凯沃看着我,“哦?”
我们刚才说的话的真正含义,使我大为震惊。
“凯沃!”我喊着抓住他的手臂,“咱们的球体哪儿去啦?”
第九章 月球上迷路的人
他脸上也带有我那种沮丧的神情。我站起来往周围看着,四面的丛林已经把我们围在中间,而且还在向上长,飞快地向上生长。他犹豫不决地用手摸着嘴唇。说话也突然变得缺乏信心了。
“我想,”他慢吞吞地说,”我们把它停在——那么个地方——在那儿附近。”他伸手指去,但手指犹豫不决地划了一个弧形。
“我不能肯定。”他脸上显出更加惊慌的神情。“不管怎么样,”他眼睛望着我说,“总不会太远。”
我们两人都站起来,突然呆板地喊叫起来。
在太阳照着的斜坡上,我们周围的一切起着泡床,下断膨胀的仙人掌、爬行的苔藓在摆动;凡有阴影的地方仍然是没有溶化的雪堆。向东、南、西、北延伸开来的是色调千篇一律的不熟悉的植物。我们的球体,不知在什么地方,已经掩藏在这种缠结纷乱之中。球体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唯一的给养所,是我们逃离这片我们己到达的、充满朝生暮死的植物的奇异荒野的唯一希望。
“我想,归根到底,”他忽然用手指了一下说道,“它或许在那边。”
“不对,”我说,“我们刚转了个弯。您看!这是我脚跟的印迹。很清楚,球体在偏东面,很可能是这样。您说的不对!——它一定在那边。”
“我认为,”凯沃说,“太阳一直是在我右边。”
“可我觉得,”我说,“每次跳跃时,我的影子总跑在我前面。”
我们彼此对看着。这陨石坑的区域在我们想象中已经变得无比广大,继续生长的丛林已经是密得难以通过了。
“我的天!咱们多么愚蠢!”
“很明显,我们一定得找到它,”凯沃说,“而已还得快点找到。太阳光越来越强。要不是空气这么干燥,我们早就热晕了。并且——我饿啦!”
我凝视着他。在这以前我并没感觉到这一点,可是现在我立刻觉出来了——一种实实在在的需要。
“不错,”我强调说,“我也俄啦!”
他站直了,带着一种肯定的表情,下决心地说,“我们当然要把球体找到。”
我们尽可能冷静地观察形成这个陨石坑底的一望无边的岩石和丛林,每个人心里都在默默地思忖着有没有机会在被炎热和饥饿压倒之前找到球体。
“它离这里不会超过五十码,”凯沃犹豫不决地说,“唯一的办法是绕着搜索。直到找着为止。”
“我们只好这样办了,”我说,我一点也不高兴去开始我们的搜索。“要是这种倒霉的梭标样的丛林没长这样快就好啦!”
“正是这样,”凯沃说,“可是咱们的球体是在一个雪岗上的。”
我向四外观看,徒然地希望能辨认出球体近旁的某个圆丘或植物丛。但是到处都是同样的纷乱,到处都是蓬勃生长的丛林、涨大的菌类和缩小的雪岗、一切都已经绝对不可避免地变了样子。
太阳烧灼、刺痛着我们,模糊不清的饥饿感混杂着无边的迷惘。可是,就在我们怀着混乱,迷惘的心情站在那些前所未见的东西之中时,我们开始觉察出一种声音,是我们在月球上第一次听到的声音,它和正在生长的植物的扰动声不一样,它既不是风的轻微叹息声,也不是我们自己发出的叹息声。
嘭!嘭!嘭!
这声音来自我们脚下,是地里面发出来的。我们的脚好像和耳朵一样感觉到了这种声音。它那沉闷的回声受到距离的压抑,可是很重地掺杂着这段距离中其他物质的音色。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声音能这样使我们震惊,能这样完全地改变了我们周围的东西的性质。因为这种声音浓重、缓慢而从容不迫、似乎像个埋在地下的巨大的钟在敲响。
嘭!嘭!嘭!
这种声音,让人联想到寂静的修道院,联想到喧闹城市中的不眠之夜,联想到守夜节和等待天亮的时刻,联想到生活中一切有秩序和有条不紊的事情,它就在这个不可思议的荒凉之地意味深长而神密地响着!目光所及、什么都没有改变;荒地上的灌木丛和仙人掌无声地在风中摆动,它们一直向前延伸与远处的峭壁联成了一片;头顶上寂静的暗黑色的天空是空荡荡的,炎热的太阳悬挂在上面、燃烧青。而通过这一切,这种谜一般的声音有规律地在震响,是警告,是威胁!
嘭!嘭!嘭!
我们用微弱而模糊的声音互相问话。“是个钟?”
“像是个钟!”
“是什么呢?”
“能是什么呢?”
“数数!”凯沃的建议迟了一步,因为他话音刚落,那声音就停止了。这寂静和这寂静引起的一阵阵的失望,带给我们一种新的震惊。一时间,令人怀疑是否真的听见了一种声音。或者说,它是否根本就没有响。我真的听到了一种声音吗?
我感到凯沃的手在用力按我的手臂。他小声说话,好像怕吵醒了谁。
“咱们俩得呆在一起,”他悄悄地说,“去找咱们的球体。我们一定得回到球体里去。这件事已经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了。”
“咱们往哪条路走呢?”
他犹豫了一下。
一种强烈的信念支配着我们,一定有什么东西存在,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我们的周围,离我们不远!是些什么东西?能在什么地方呢?莫非这一片严寒和灼热交替的荒野,只是某种地下世界的外皮和假面具?如果是的话,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又会有什么样的居住者一下子从这个世界里钻出来呢?
随后,传来铿锵声和隆隆声,很像两扇大铁门被猛地打开的声音,这声音有如迅雷一样清晰、突然,划破了难耐的寂静。
我们立刻刹住脚步。目瞪口呆地站着。凯沃蹑手蹑脚地朝我走来。
“我真不明白!”他凑近我的脸小声地说。他令人不解地向天上挥着手,那是更为含糊的思想的含混表示。
“得找个藏身的地方!要是出来什么东西??”
我向四周看了看,点头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我们动身了,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特别小心地避免弄出声音来。我们走向一个茂密的植物丛。当啷一声,像铁锤猛地打到锅炉上一样,吓得我们加快了脚步。
“我们得爬着走,”凯沃低声说。
那些刺刀样的植物下面的叶子已经被上面新长出来的叶子遮蔽住了,底下这些叶子正在开始枯萎收缩,所以我们在变密的茎干间穿行没受到严重的损伤。什么东西扎了脸或扎了胳膊,我们全没在意。走到密林中心,我停下来喘着气望着凯沃的脸。
“地底下,”他悄悄地说,”在下面。”
“它们可能出来。”
“咱们必须找到球体!”
“是呀!”我说,“可怎么找呢?”
“爬着走,一直找到为止。”
“要是找不着呢?”
“就藏着。看看它们是什么东西。”
“咱们别分开,”我说。
他想了想。“咱们往哪儿走呢?”
“那得碰运气了。”
我们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然后,非常谨慎小心地开始在密林的底层爬行,照我们能够做出的判断,沿着一个圆形路线爬;只要看到一个菌类摆动、或听到一点什么声音,我们就停下来,只是专心致志地找寻我们的球体。我们离开球体出来真太愚蠢了。一次又一次,从我们下面的地底下传出撞击声,敲打声和古怪而莫名其妙的机械声;一次又次,我们觉得好像听见点什么,好像一种模糊的格格声和喧哗声从空气中传到我们这儿。但是,因为太害怕,我们不敢在那种不利的地位试图去观察这个陨石坑。这种声音够响的,而且连续不断,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什么生物也没看见。要不是还有点模糊的饥饿感和喉咙发干,这种爬行真像在作梦。确实不像真的。唯一带点真实性的成分,就是这些声音。
您自己设想一下这情景吧!我们周围是梦境般的密林,头顶上方是无声的刺刀样的叶子,手和膝盖下面是无声的、有生气的,洒满阳光的地衣,它充满生长的活力,像风吹在毯子底下那样起着波动。不时地会有一个球胆样的菌类,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在阳光下膨胀扩大;不时地还有某种色彩鲜艳的新奇的东西闯入视野。长成这些植物的细胞本身都同我拇指一般大,很像彩色的玻璃珠。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充足的阳光之下达到饱和,在天空背景的衬托之下清晰可见。天空呈蓝黑色。尽管有阳光,几颗残存的星星依然在闪烁。奇怪!就连石头的形状和结构也奇怪,一切都那样奇怪:自己身体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别人的每个动作都使你惊奇。喉咙里吸入的空气是稀薄的,血液流过耳朵像搏动的潮水——砰、砰、砰、砰——
不时地传来阵阵的骚乱声、锤打声、机器的铿锵震动声,而现在——巨兽的咆哮声!
第十章 怪兽的牧场
就这样,我们这两个从地球来的可怜的遭难者,在疯狂生长的月球密林中迷了路,在突然向我们袭来的对那种声音的恐惧里爬行着。
我们好像爬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见到月球人或者怪兽,然而,我们听到这些怪物的咆哮声和呼嘈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们爬过石头的峡谷,爬过雪坡;我们在菌蕈中爬行,只一碰,它们就像薄气球一样地破裂,并射出水一样的液汁;我们爬过一个像马勃菌样的东西铺成的完整的道路,在没完没了的灌木丛下面爬着。我们的目光更加绝望地搜寻着那个被遗弃的球体。
怪兽的声音有时像一种扩大但平板的牛犊的叫声,有时高涨起来,像吓人的怒吼,一会儿又像喉头塞住东西的野兽的声音,似乎这些看不见的生物在边找东西吃边吼叫一样。
第一次只是在眼前一晃就不见了,但我们并没有由于看得不真切而减少惊慌恐惧。当时凯沃在前面爬,他先感觉到那些东西已经接近我们。他停住了,打了个手势叫我停下。
灌木丛的劈啪声和碎裂声一直朝我们响过来。然后,当我们紧挨着蹲伏下来努力判断这声音离我们多近和来自哪个方向时,从我们后面传来一声可怕的咆哮。它那么近,那么猛烈,连那些刺刀样的灌木丛的顶梢都弯下来了。我们都感觉到那东西的呼吸又热又湿。
我们忙转过身,透过一丛摇摆着的植物茎杆的空隙,很不真切地看到这怪物发亮的侧面和在天空的背景衬托下隐约呈现的很长的背部轮廓的线条。
当然,我很难说清楚我当时看到的东西究竟有多大,因为,我的印象为后来的继续观察纠正了。首先是它的身体硕大无朋:肚围大概有八十英尺,体长大约有二百英尺。它呼吸很费力,身体两侧一起一伏。我察觉这个庞大松弛的身体拖在地上,皮是白色的,有皱纹,沿着脊梁是一条黑斑。看不见它的脚。我还认为当时看到了它的头部侧影,头非常小,里面恐怕没有什么脑子,颈项粗肥,脂肪很多,杂食的嘴流着粘涎,一对小鼻孔,还有一双紧闭着的眼睛(因为这种怪兽在有太阳的时候始终闭着眼睛)。它再次张开嘴嘶鸣吼叫的时候,那嘴停个红色的大洞,我们都能感觉到从这个洞里呼出来的气。后来,这怪兽像船那样倾斜了一下,沿着地面向前拖,把全身的硬皮都拖出了皱纹。它打了个滚,就这样打着滚离开了我们,在灌木丛中压出了一条路径,很快地隐没在远处茂密缠结的植物丛里了。在较远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一头、又出现一头,跟着,一个月球人出现在视线之内,好像他正把这群供食用的大块头的活东西往牧场轰赶。
一见到月球人,我紧握着凯沃脚的手不由得痉挛抖动起来,直到他走出视野之外很久,我们依然一动不动地张望。
和那些怪兽对比起米,这月球人像个么么小丑、像个蚂蚁,他几乎还不到五英尺高。他穿着一种皮革衣服,没有露出身体的任何部分——但是关于这一点、我们当然一无所知。因此看起来他象个结实而长着鬃毛的生物,多半像个复杂的昆虫,长着鞭子样的触须,从他那发亮的圆筒形的躯体上伸出一条铿锵有声的武器。他的头隐藏在一个巨大多尖的盔甲里,——后来我们发现他用这些尖刺去刺戳不听话的怪兽——带着一副深色的玻璃护目镜,两个镜片向两边分开很远,安在遮着他脸的金属装置上,很像一种芽体。他的手臂没有伸出他的躯干以外。他长着两条短腿,虽然用保暖的东西裹着,在我们地球上的人看来,还是显得过于细弱。大腿很短,小腿很长,脚也小。尽管他的衣着看上去很厚,从地球上的观点来说,他是跨着很大的步子向前走的。他那个铿锵有声的武器不停地动着。按照他走过去那一刹的动作来看,他显得很急,还有点生气。果然,从看不见他影子起不大一会工夫,就听到一条怪兽的吼叫突然变成短促的尖叫,跟着传来加速的拖拉着跑的声音。吼叫声逐渐远了,然后消失了,好像他们抵达了要寻求的牧场。
我们洗耳静听。
一时间,月球世界静了下来。但是,过了好半天,我们才重新爬行寻找我们丢失的球体。
后来,当这些怪兽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离开我们有一段距离,那地带都是些滚倒的岩石。岩石斜面上满是一种有斑点的绿色植物,像密集的苔藓丛;这些怪兽在上面啃吃着。
我们在茅草中爬行,一看到它们,立刻停在草丛边上,一面窥视它们,一面再看一看月球人。
那些怪兽卧在它们的食物上,像一条条硕大无朋的蛞蝓,又像巨大而油腻的船身。它们贪婪而喧闹地啃吃着,发出贪食的呜咽的声音。这群怪兽的突出特点似乎只是又肥又蠢,以致显得吏密斯菲尔得的牛也成为敏捷的典型了。它们的嘴忙碌地扭动咀嚼,眼睛闭着,加上勾起食欲的咀嚼声,共同构成一种动物的享受的效果,这对于我们空乏的身体,是一种古怪的刺激。
“是猪!”凯沃带着反常的情绪说。“讨厌的猪!”他忌恨地瞪了它们一眼,便穿过灌木丛向右爬行。我在那里停留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所以着出要把那仲有斑点的植物当做人类的营养品是毫无希望了,于是我牙一点一点地咬着一小片那种植物,跟在凯沃后面爬。
不一会儿,一个月球人出现在我们附近,我们又停了下来,这次我们能更清楚地观察他了。
现在我们看见这个月球人身上裹着的确实是衣服,而不是什么甲壳类动物的外壳。除了类似棉花套子那种东西的未端从他颈项伸出来之外,他和我们第一次瞥见的那个月球人在服装上完全一样。他站在一块隆起的岩石上,来回转动着头,好像在打量这个陨石坑。我们伏在那里一动也下动,我们恐怕一动就会引起他的注意。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不见了。
我们又遇到了另一群怪兽,它们在一个峡谷上面吼叫。后来,我们爬过一个发出敲打机器声音的地方,好像离地面不远的地下有一个宏大的工业厂房似的。我们已爬到一大片开阔地带的边缘,这声音依旧在我们周围响着。这片开阔地的直径大约有两百码,完全平坦,除了其边缘上长着少数苔藓以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地表面是土黄色的尘沙。我们不敢迈步越过这片空地,但是由于没有在灌木丛里爬行时那么多的障碍,我们就走下这片空地,并谨慎小心地开始沿着它的边走。
地底下的声音停止了一会儿,除了植物生长时发出轻微的扰动声以外,一切都非常寂静。突然,响起了一阵骚乱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猛烈,而且比以前听到的都近。肯定是从地底下发出的。我们本能地尽量向下蹲伏育身体,准备随时冲进身旁的密林里。每一下撞击和震动都汗像振动着我们的全身。震动声和敲打声变得越来越响,那种不规律的振动也增强了,好停整个月球世界在抽搐,在跳动了。
“快藏起来,”凯沃小声说,我转身奔向灌木丛。
刹那间,传来像是放炮的砰的一响,接着事情发生了——这件事直到现在我作梦还梦得见。当时我转头去看凯沃的脸,同时向前伸出手去。但是,我什么也没摸到!我猛然陷进了一个无底洞!
我的胸部撞上了一个硬东西,我的下巴处在一个无底的深渊的边缘上。突然我身下的深渊打开了,我的手僵直地伸向了空间。原来整个那块圆形空地不过是个巨大无比的盖子,它这时正从它遮盖的深渊上面向旁边一个准备好了的沟槽滑进去。
我想,凯沃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否则我一定会继续怔在盖子边上,往这巨大的深渊里呆望,直到最后碰着盖子槽的边把我撞下去,摔到深渊里为止。但是凯沃不像我那样给惊呆了。那盖子刚一开启时,他离盖子的边缘有一点距离,也知道我被这种危险吓糊涂了,他抓住我的腿,把我向后拉了过来。我坐起身,手脚并用地爬离盖子边缘,然后蹒跚地站起来,跟在他后面跑出这块轰响着、颤抖着的金属板之外。这盖子好像是慢慢带着加速度滑开的,所以我向前跑的时候,前面的灌木丛像是往侧方移动。
我跑得正及时。当凯沃的后背消失在尖矛样的灌木丛中间,而我急匆匆随后迫上他的时候,那庞大的盖子当啷一声完全进入槽内了。我们躺着喘息了好久,不敢走近那个深渊。
但是最后,我们小心谨慎地,一点一点地爬到一个位置向下张望。我们周围的灌木丛随着吹进深渊的微风摇晃着。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一开始,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一直向下陷入看不透的黑暗中的光滑垂直的井壁。后来我们逐渐觉得有些微弱不清的光在来回移动。
好一会儿工夫,这个巨大的神秘深渊吸引了我们,我们甚至连球体也忘掉了。后来对于那种黑暗习惯了一点,我们看到在那些小如针尖的点点微光之间,有些很小的模糊虚幻的身影在活动。我们惊疑地张望着,几乎一点都下了解,从而也没话可说。我们辨别不清我们看见的那些模糊的形象。因而也就得不到任何线索来说明它们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什么呢?”我问,“可能是什么呢?”
“就是那项工程!??他们一定是夜里住在这种侗穴里,白天出来。”
“凯沃!”我说,“他们会不会是——那个——有点像——人的东西呢?
“那种东西不是人。”
“对了。”
“我们什么险也不能冒!”
“找不到球体,我们什么也不敢做!”他哼了一声表示同意,开始准备转移。
他向周围看了看,叹了口气,指了一个方向。我们穿出密林,坚定地爬了一会儿,后来精力越来越差了。
不久,我们的周围,在一些大而松散的紫色形体之中传来一种践踏声和喊声。我们两人紧挨着趴伏在那里。这种声音来来去去很长时间,离我们很近,但是这一次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想小声告诉凯沃,如果没有东西吃,我再也走不动了,可是我的嘴唇太干,没法低声说话。
“凯沃,”我说,“我得吃点东西。”
他满脸沮丧地看着我。“现在需要坚持,”他说。
“可是我一定得吃点。”我说,“您看看我的嘴唇!”
“我也渴了半天了。”
“要是剩下点雪多好!”
“全没有了!我们现在是以每分钟一个纬度的速度从北极向热带飞跑。”
我咬着自己的手。
“球体!”他说,“除了找到球体,别无办法。”
我们振作起精神又爬了一阵。
我的心思完全跑到可吃的东西上面去了,想着各种嘶嘶冒汽的夏天饮料,特别向往的是啤酒。我简直忘不了在林普尼我房子的地窖里那神气十足的十六加仑的酒桶。我也想着旁边的那间食品室,尤其是牛徘和腰子馅饼——嫩牛排和很多的腰子馅,中间还有浓厚的肉汁。
我阵阵打着饥饿的呵欠。
我们来到一块平坦的地方,那里长满了红色肥大多肉的东西,像巨大的珊瑚形状;一碰,啪地就破了。我注意观察了它的破裂面的质地。这倒霉东西看上去真可以咬上一口。
我拾起一块嗅了嗅。
“凯沃,”我沙哑地低声说。
他歪扭着脸看了我一眼。“别吃。”他说。
我把那块东西放下了。我们穿过这种诱人的多肉的东西,又继续爬了一会儿。
“凯沃,”我问,“为什么不能吃?”
“有毒,”我听见他说,但他没有回头。
我们爬了一段路以后,我做出了决定。
“我要试试看,”我说。
他做了个手势要阻止我,但没来得及,我已经塞满了一嘴。他蹲伏在那里注视我的脸,他自己的脸扭曲着,表情极其古怪。“很好吃,”我说。
“哎呀,天哪!”他喊道。
他看着我咀嚼,皱着眉头,那种表情介乎于欲望和反对之间,突然他也向食欲屈服了,大口大口地撕着吃起来。有一会儿工夫,我们只顾了吃,别的都不管了。
这种东西和地球上的蘑菇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结构松得多,当你咽下去时,还感到喉咙发暖。一开始,我们只感到对吃东西的一种机械的满足;后来,我们的血液循环加快,周身开始发热,嘴唇和手指有些刺痛;再到后来,心里也像冒泡一样产生一些不太相干的想法。
“很好,”我说,“再好不过了!对于我们过剩的人口说来,这该是多么好的家园呀!我们可怜的过剩人口。”说话问我又撕下一大块。
月球上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使我充满了一种奇怪的乐善好施的快意。一种非理性的兴奋代替了饥饿的沮丧。刚才的那些恐惧和不舒服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觉得月球不再是一个我急切地要想方设法逃出去的星球了,对于人类的贫困说来,反而认为它可能成为一个避难所。现在想起来,大概是我一吃下那种蘑菇样的东西,很快就把什么月球人呀、怪兽呀、那大盖子或那些声音呀统统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