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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

_2 贾平凹(当代)
死寂的篝火残灰上,却出现了两点绿光,一个奇异的黑影慢慢大起来,雌麝作了寡妇之后,无依无靠,很是孤单,它决心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了。当它走下山,经过村子里,家家的门都关了.人在屋里发出鼾声。在经过矿洞时,它突然恶从胆生.用四蹄猛地把篝火残灰扬起,灰里的点点残火烧着了它的脚.燎焦了脚上的毛,但它还是把灰全扬了,将点点残火在它的一泡臭尿中浇灭去。也就在这么一阵疯狂之后,它感觉到了肚子痛,痛得剧烈,终于,将腹中的生灵落在灰土中。
“儿子!”雌麝暗叫了一声,脑子嗡嗡,昏了过去。等它醒来.残月已坐了西边山峰顶上。看着身边滚得满体血和灰的儿子.它没有气力再带儿子往别的地方去了。它望着远处的天峰和天峰的那座古堡,挣扎着起来,用嘴叼了儿子,一步步回到石洞去。

翌日.人们去矿洞施工,发现在狼藉一片的残灰里有一摊污血.血已经凝固了,和灰搅在一起,而那些小石头上,血红刺眼.上边沾满了麝毛。现象证明,这是在昨夜,又来过麝,是一只大麝.而且生了一只小麝!村人老少惊骇:麝已被打死了,两只.竟然还有麝在生新的一代。又不在山上生,不在河畔生,偏要到矿洞来生,这不能不是一桩怪事!
一时.逝去的往日的那种对麝的恐惧,又重袭××村,人人议论:难道电影厂的到来,并未抵消这凶灾吗?故谈麝色变,谁也不敢担保这村子会不会又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剃头匠自矿队建立后,一直负责拖拉机交运矿时的过秤、装卸,听到这可怕的流言,心里也阵阵发紧。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有人在非议自己的女儿,他也看出女儿的身子是比以前笨拙了许多,但他不敢问云云,也不敢问老母。他害怕如果老母什么也不知道时,突然说知,她会经受不住而气昏身亡。入冬来。她添了咳嗽病,几乎连炕也不敢下。现在,他立即将灾难联系到了老大身上,由老大又联系到了云云身上,就慌慌张张赶回来.坐在老母的炕头。老母说:“这么早就回来了,脸色这么难看的!”
剃头匠说:“没什么,云云呢?”老母说:“到老大那儿去了。”剃头匠说:“又去了!你要管管她,别让她疯疯张张的。”老母倒说:“箍盆子箍桶,能箍了人吗?”剃头匠说:“云云没给你说什么?”老母就奇怪了,问道:“什么事?”剃头匠难了半日,还是去将门掩了,偷声唤气地说:“娘,我说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我咋看云云身子不对了?这女子也大了,她和老大也是干柴见火……”没想老母说:“这我知道。外边有闲话了?”
剃头匠说:“娘知道?怎么不给我说说?现在是有人说闲话了,你看这咋办呀,矿洞口又出现了……”他说了矿洞发现麝的事,脸上的皱纹皱得形如核桃。
娘说:“这事云云给我说过,我骂了她一顿。可既然这样了,你能把她杀了、剐了?反正结婚证是领了,云云也说有那一张纸,什么法上就保证了。可毕竟是丢人事!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日夜也操心,你要今日不说,夜里我也准备同你说的。你说,这事咋料治?”
剃头匠溜下炕,脸紫得像茄子,骂过“丢人,丢人呀!”就又一屁股蹲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娘说:“你还算个外边人,我叫你出主意,不是让你骂一通的!”剃头匠说:“你让我有啥主意?就让外人拿指头戳咱脊梁吧!”娘倒生了气,一阵咳嗽后说:“谁戳咱脊梁,你就折了他手指头!我云云不是和张三李四王麻子乱来了,她是和老大!咱要把这事做得圆泛。依我看,咱就催督他们快快备了酒席结婚。要不再拖下去,娃娃生出来再拜堂.那就越发脸上没光彩了!”剃头匠同意了。娘又说.“可这结婚,就来不及给云云办嫁妆了。我心里总不是个味儿,就这一个女子,空手嫁出去?”剃头匠说:“罢了,罢了,要置办嫁妆,一是来不及,二是咱也没多少钱,后边光大还有光小的。常言说,好儿不论家当,好女不论嫁妆。张老大能行,不会让咱云云受罪的。这麝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来,要不尽早办他们的事.我真担心要出什么事呀!”
俩人就叫来了云云,说明了主意,云云不能说出个什么,觉得自己也为老人丢了脸面,不光彩,只字未提嫁妆的事。可是,将老大叫来,讲明了一切,老大却放沉了脑袋不语,面带难色。剃头匠说:“老大,你怎么不说话呀?”老大说:“伯,奶,结婚是应该结婚了,钱我也能拿出一笔来,肯定办得不丢云云和二位老人的脸面。只是时间太紧,眼看到了年底,矿队挖出了那么多矿石,一个手扶拖拉机运交不及,年底人都等着分红得钱哩.咱得想些办法把矿石交了。我听说乡里针织厂有一辆卡车要出售.想去乡里把那车给矿队买回来,尽快把这批矿运交了,全村就家家能过个快活年了!”剃头匠说:“你说天话!一辆车值多少钱?虽说是旧车,也是上万元吧,你就把它买回运交了所有矿石,也不够车钱的,给大家分什么钱过年呀?”老大说:“这我思谋了,我去找副乡长。他是主管针织厂的。既然有车闲着.咱定个合同,把车开回来,车费暂时欠着,开春后不出半年就可以赚钱了还帐了。所以,我想结婚的事,是不是能再推一推?”剃头匠说:“推到啥时,把孩子生在娘家吗?”老大为难了.说:“那好,我明日就到乡里去,这事要顺利,一半天就谈好了,回来我就张罗,限明年正月十五前,就结婚!”
这一夜,老大和云云又单独在河畔坐了半宿,老大说了许多让云云体谅他的话,云云说:“我不怪你,要不是这孽种,再推十年八年我也愿意!”说着,就恨起自己肚里的东西,拿拳头在石头上砸。老大说:“你别说傻话。孩子是咱们的骨肉,咱应为咱们的孩子高兴哩。你要好好注意些,万不敢损伤了他。要说有错的话,那都是我的不好,是我一时冲动,害得你这样。我原想等矿队办得世事大了,我领你一块出去结婚。听导演说,城里人结婚就兴旅行结婚的。婚后咱好好过过清净日子。没想这孩子追咱追得这么紧!”云云说:“咱是什么人,和人家城里人比!”老大说:“城里人不和咱一样吗?要说模样,城里人有好衣服穿,会打扮,猛地一下怪中眼的,可不耐看。你是越看越上眼哩!”云云就拿指头戳老大胳肢窝,老大嘿嘿地笑,颤着声说:“云云,你现在爱吃酸还是爱吃甜?”云云说:“是酸,问这话啥意思?”老大说:“人常说,酸男甜女,那你会给我生个儿子的!”云云高兴起来,双手搂住了老大的脖子,老大紧紧抱住了热乎乎的云云,俩人同时感到了就在他们中间,那未来的儿子在蠕动。
黑夜里,河水在哗哗地流着,老大和云云相依相偎坐在那里,身子都发软,像糖在慢慢溶化。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露水就潮上来,打湿了他们的裤子,老大说:“回吧。”俩人才要站起来,河的那边,有人提着灯笼走过来,俩人立即噤了声。
灯笼近了河边,那人分明是要过河了;河不浅,露出那一一排列石,灯笼摇摇晃晃了一会儿,又退回去,灯笼就放在一边,身子坐下是在脱鞋。云云小声说:“是摄制组的人吧,这么晚了,过河干啥呀?”话未说完,河那边又有一个跑来,坐在地上的人立即站起问:“谁?”“我。”是一个粗闷的男人声。老大立即听出坐着的是妹妹小梅,男的则是光大。只听小梅说:“你来干啥?你离我远些!”光大说:“小梅,我听说又有麝了,我是去山上查看去了.回来见你往河边走,我就跑来了。你这么晚还回去,怎么不睡在摄制组那儿?列石不好过,水凉得很,让我背你过去吧。这儿没人,我不会给人说的。”小梅说:“胡说哩,我怎么能叫你背?你走吧。”就鞋也没脱,提了灯笼急急从列石上过去。光大也上了列石,却在河中一下子抱起了小梅,小梅叫了一下,灯笼灭了,再没有言语,两个黑影变成一个黑影。过了列石,小梅说:“这事不要给人说!”光大说:“我不说!”小梅又点亮了灯笼,又说道:“你先不要走,也不要跟我,我到我家门口了,你再回去!”说罢匆匆走了,光大还呆在那里。老大和云云一句话也不敢出声,直等着光大后来慢慢走了,俩人才站起来,默默地回村去。

老大兴冲冲到了乡公所,乡长不在,副乡长正好在房里的火盆上炖狗肉,肉还未熟透,筷子一时插不进去。一见老大进来,就嚷了:“你真是福大,早不来迟不来,狗肉炖熟了,你来了!”老大笑着掏烟递上一根,双手擦了火柴弯腰过去给副乡长点了,自己就坐在一边说:“你口福不浅,哪儿买的狗肉?”副乡长说:“你当矿长了,也该知道这是买的还是送的!针织厂和县城关个体户定了合同,个体户心里过不去,杀了一条狗,我拿了两只后腿。这冬天里,吃狗肉喝烧酒,里外发热哩!你是忙人.怎么今日来了,办年货吗?今年过年少不了我去喝你一场子呀!”老大说:“办年货早哩,可你啥时来,啥时会请你喝的!”副乡长就哈哈大笑道:“我想你也不可能拒绝我的,办矿队的事.我真是冒着风险支持你哩!”老大说:“这我知道,办矿的人都知道:”副乡长说:“最近生产怎么样?你得好好干呀,干上去了。是你们的光荣,也是我们这些干部的光荣啊!”老大说:“矿挖的很多,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听说针织厂要出售一辆旧卡车,有这事吗?”副乡长说:“嗬,胃口大了,要买车了!那可要一万九千元的。”老大说:“你们定多少,咱掏多少,我想年终这些天,用车好好把积压的矿运交出去。只是一下子拿出一万九千元我们有困难,因为年终,大家要分红,不能把钱全买了车,农民见不到现成利,就要骂娘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把车钱先欠上,等明春三个月后,一并交付,我们也可以交欠款期的利息。”副乡长笑着说:“针织厂由我管哩,车又闲在那儿,事情好办!吃狗肉吧,你用什么杯子喝酒?来大杯吧!”老大心上高兴,就吃喝起来,俩人不大工夫就全身冒汗,头有些晕晕的了。
副乡长说:“来,再喝一杯,我有个事还要对你说的。”老大问:“你说吧,能办的尽力办。”副乡长脸色通红,将杯中物喝尽了,说:“好,好,那我就明说了。我有个姨在七里镇,三个娃娃,都在家无事;你们矿队苦是苦但赚头大哩,你就让三个孩子到队上干活吧。”老大正端起酒杯,手在半空停了。副乡长说:“你是矿长,在那个矿上,就像我在这个乡里。让三个孩子过年就去吧,那卡车吗,你几时来取货?司机一时没有,可以让针织厂原先开那车的司机一块支援你们,给司机多发些工资就是了。就这吧。”
老大将酒喝了,呛咳了几声,说:“这事本是没问题的,咱那儿又不是国家企业单位。可目下的事情也难办,当时办矿队时,大家就提议一家只出两个劳力,为这,村里还吵了几次架。如果现在让外村人进去三两个,怕村里人有意见啊!这样吧,我回去做做大家的工作,一有结果就来给你汇报好了。”副乡长脸色就不那么好看,站起来说:“那我等你的消息。”边说边送老大出了门。
老大晕晕乎乎往回走,一路直打趔趄,在心里骂道:“副乡长呀.副乡长,你的口气也太大了,你将三个亲戚塞给我,我怎么对村人说?’你是领导,怎么能这样办事?一有利就想方设法伸进腿来!”越思越想,心里越发呕,嘴一张,哇地吐出一摊污秽.再吐,又吐不出来,手在喉咙眼里抠,哇哇地把吃的狗肉全吐净了,脑袋也清醒了许多。
回到村里,将这事说给剃头匠,剃头匠说:“这事村人肯定不允的.必会骂你以大家的利益讨好领导。可话说回来,人家是管咱的,咱不给他办,这行吗?你多找些人说说,能让那三个人来.就来吧。”老大点头,出来却谁也未找,第二天也没去乡政府.却在镇子给副乡长挂了电话,说村人不同意。副乡长在电话上声都变了,骂道:“他娘的,这点面子也不给!”老大握着听话筒为难了半天,才问起卡车的事,回答则是:“车?什么车?卡车呀,人家针织厂不卖了,谁说是谁要买,二万七,一手交钱.一手取车。老大呀,你给大家说,要赚钱过好年,就让村人用背笼往县城背矿嘛。要发动群众。只要有了人,就可以克服一切困难,人定胜天嘛!”老大气得把听筒“咔”地放下了。
副乡长的反悔和报复,老大在他不准备接受那三个人时就估计到了,但万没想到副乡长这么戏谑他!他铁青着脸回来,老二正和小梅将东边的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出来,扫灰,刷墙.一见面就喊:“大哥,你来看,墙刷的白不白?”老大懒得去看.又从柜里取了酒喝,喝得眼睛红红的,到矿洞去了。
也就在这天晚上,老大留下了全体矿队人员,开了个会,讲了自己如何碰了壁,以及下步的设想,末了说:“事情既是这样,我想还得靠我们自己,大伙商量商量,咱能不能今年的红少分些.把矿上全部资金留下来,再就是各家筹款,然后我到县上去活动,买一辆新车去。买了车虽说眼下大伙手头紧几个月,全部本钱就能赚回来,从此就落下一辆车,不愁咱村不富起来!”大伙听了,都没立即发表意见,足足憋了半晌,互相问着:这事行吗?把家底全交出来,真的能再大发吗?一时犹豫不定。老大就让大家回去想想,拿定主意了就干,若实在不同意,那也就算了。
这一夜里,老大走东家,走西家,一一作思想工作,自己就先拿了全部积蓄的九百元。大伙勉强同意了,各家拿了钱给老大,说:“老大,无论如何,这全家的命就交给你了!”老大收齐了一万元,再让会计清点了矿队的积累,算出二万元,就一块红布包了,带回家来,准备到县城去。小梅说:“大哥,这三万元可不得了,全村人的命都在你手里了!我真担心,事情真的能成吗?”老大说:“这我知道,我这一次也是豁出去了!”
老大临走的前一天,小梅心里总不踏实,把这事告诉了导演,导演也捏了一把汗,最后却说:“你大哥也真是了不得的人物,要是在城市里,他会成个大企业家哩!”小梅总是心慌,一坐下来就胡思乱想,心里明明盼着哥哥不要失败,却尽想到是失败的事,又想起矿洞口麝血的事,就吃睡不宁,于是偷偷避开任何人,去了烛台峰九仙树下烧香祈祷。
道观院子里,又坐了一群孩子,缠着道长说古今,道长又说的是商鞅,正说到商鞅硬行法令,不徇私情,连皇太子犯了法,也将太子的老师公孙贾的脸上刺了印,使男民没有不守法的。如此十年,路不拾遗,山无盗贼,民争着为国出力,而不敢私自斗殴。再后,秦国强盛,扩张疆土,使魏国降服。又三年,大兴土木,建宫于咸阳,定国都,划以全国的基层行政单位,修筑道路,开垦荒田。又四年,太子的师傅公子虔又犯了法,就割掉了鼻子。又五年。秦国富裕强大,又降服了四周的几个国家,秦孝公成天下王中之王了。那个当年不肯任用商鞅的魏惠王,被鞅带兵攻破,活捉了魏公子印,魏国就割让河西之地献给秦国,而只好迁都河南开封。那惠王仰天长叹:“我多么后悔当时没听公叔痤的话,杀掉鞅啊!”鞅得胜回朝,秦孝公念他功高,封于商地,号为商君。小梅无心听道长夸夸其谈,烧过香后,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安,就又急急下山来找大哥,让他慎重考虑。但是,老大却走了,不仅他去了县城,还带走了云云,云云这些天感觉肚子老不舒服,悄悄让奶看了,奶怀疑是不是胎位不正,要给她摆治,又手上没了力气。云云就吓得要死,老大趁机会带她到县城大医院去看看。小梅就怨怪大哥走得太急,没能等她给做一顿出门吉利的扁食吃。
第 七 章
反反复复,孩子们差不多要把商鞅的故事背熟了。有了矿队,父母不再责骂着他们去捡矿、拉矿;且年关将近,好吃好喝好热闹的事情诱惑着童心,他们就一刻也不安静.四处乱跑,使强逞能,去古堡石条缝里掏鹁鸽;去摄制组模仿演员的动作学说普通话;寻拣鸡骨头、羊下水逗阿黄和“爱爱”。或者,躺卧于麦地里、草窝里说商鞅的故事。说者完全是道长的神气,大声清理着喉咙,一板一眼,抑扬顿挫。
这日就讲道:“后来呀,秦孝公死了,他的儿子上台继位,当年受到商鞅判刑的公子虔,一看时机成熟,告发他想造反。新国王当然听公子虔的,就下令逮捕商鞅。商鞅得到消息,逃跑了。到边境一客店投宿,店主人不知道商鞅,说:商鞅有法令,你没有身份证,我们不敢留你,万一是坏人,我们就会同罪的。商鞅仰天叫苦。反又去魏国,魏国不收留他,再想到别的国家去,有人劝道:你帮秦国的时候,降服了好多国家,现你去了哪里,哪里也怕得罪秦国,认为你是逃犯,少不得要把你扭送回去的。商鞅无法,就又返回到了咱们这儿,领商州人真的举旗造反,结果秦国发兵围攻,商鞅兵败,被活活捉拿。秦惠王便将他双手双脚和头各缚一绳,系在五匹马拉的车上,然后鞭打五马,四方奔走。可怜商鞅就被撕裂成五块,葬入狗腹,从此世上再无此人,连他一个坟堆也没有。
孩子们虽然不下十次地听过这个故事,但每一次说商鞅被五马分尸之时,不免人人惊恐。偏巧这次导演过来,听了问道:“你们在说商鞅,知道商鞅是谁吗?”孩子们说:“当然知道,是我们的老祖先嘛!”导演又问,“那么,商鞅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孩子们说:“我们的祖先当然是好人!”导演说:“那为什么秦惠王要对他五马分尸?”孩子们却答不上来了,说:“导演,你姓秦吗?”导演不解,说是“姓和”。孩子们又问:“那你怎么向着秦惠王说话?!”便站起来,大有不满之意,掉头走了。
导演觉得这些孩子有意思,更觉得商州这块土地上的人皆有意思,便思谋着这部电影既然在商州地面拍摄,如何进一步挖掘原剧本的内涵,将商州人的民性、本质的成分渗透进去。影片要描写的是当年一批人为生活所迫,在这里举旗造反,当局认为是土匪,当地百姓也认为是土匪,连他们自己也自认为是土匪,闹出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来,后兵败身亡于古堡上。故事有极大的传奇性,但他自开拍以来,却绝不想把这部片子拍成一部纯猎奇片。他要力争拍出当时山地的农民豪杰,刻画出为什么这块土地上能产生这种豪杰,而豪杰产生了又为什么最后归于失败?他思索着古代的神话《夸父逐日》,夸父的目标是要到大海去,但他却渴死在去大海的路上,夸父是失败者,但却是一个悲壮的英雄。他随身带着的有鲁迅的《阿Q正传》,常常想:辛亥革命到最后,阿Q却被革命杀了头,那么,为什么不准阿Q革命呢?导演如此深思深虑,心里充满了无限激情,意识到正拍摄的这部影片,有好多情节需要改动,拍过的好多镜头重新拍摄,他自信这部影片完成后,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当导演从拍摄点回到驻地,使他不安的是院子里又来了好多村民.团团围住小梅,询问老大的行踪:有没有消息回来?汽车买得怎么样了?小梅无法奉告。因为大哥走后,一直没有消息回来.她比村人更焦急,更担心。询问的人就议论纷纷,什么脸面都有,什么话都说,直拉着小梅的手说:“小梅,这回就看你哥的啦,我那一点钱,是我留下买棺板的钱呀!”小梅说:“这我知道.我哥本来也是要结婚的,家里什么都收拾好了,可
他为了大家,又数九寒天地出去,我也急啊!你们想想,买的是汽车.又不是一辆架子车。他这些日子没回来,必定正在县城四处托人联系买哩,你们都把心好好装在肚里,一有什么消息,我就来告诉你们啊!”
村人散去,小梅就苦愁了脸对导演说:“导演,我大哥他不会出事吧?”导演说:“现在的汽车是难买,但你大哥精灵,这些日子没回来,说不定已经买好了!明日我们派车去县城买菜,我让人去找找他。”
摄制组的面包车到了县城,当天晚上回来,消息是见到了老大和云云,老大已经联系上了一个人,拿了钱,说是可以买到车.且不久就能到手。云云却因为去县城一路颠簸,没想到县城的第三天就早产个儿子。胎位是不正,在产房里整整呆了两天两夜。现在母子平安,住在医院,所以老大一时还不能回来。村人听后,心就稳妥了,安安宁宁各自去过年了。初一的早晨,村里这儿敲锣打鼓,那儿鸣放鞭炮,有许多人就到张家来,到孙家去,向他们贺年,感激老大为村人能买了汽车。两家人也十分荣耀,招呼来人坐了,吃烟吃茶吃酒吃肉。小梅将屋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将两朵自制的绸子花别在哥哥新房的门上,也在门闩上挂了一撮白线,按风俗不让外人进那新房去。有人就说:“小梅,月子婆娘不在家,门上挂白线也说得过去,为什么要别花呢?”小梅说:“这是给我哥嫂挂的。”那人说:“那花是新郎新娘别在胸口的呀!”小梅听得出来这话中之话,就恼了,递过一支烟说:“抽支烟吧,别让嘴闲着!”
家里没有母亲,小梅就要经管屋里一切。大哥添了儿子,她是满心喜欢,听到村人的奚落,她也不免怨了大哥几句,怨了云云嫂子几句,怨完了,想哥嫂都在县城,他们吃什么,住哪儿,心里也发急。去找二哥,老二一早被三朋四友叫去喝酒。她就到了剃头匠家来商量,说:“奶,是不是咱们到县城去看看,等孩子过了十天,咱用被子把那母子遮严了拉回来,到底在家里伺候方便呀!”奶说:“你娘也是这个意思!是该去人的。你
哥一个外头人,这些事他不大懂,我还真不放心他。我要能下炕,我是要去的……”小梅就说:“那让我和我伯去吧。”奶说:“正在过年,你这一走,你二哥又不会做饭,能行吗?”小梅说:“我二哥野惯了,我在家他一天到黑也不落屋的。我能走得开。”奶就拉过小梅,唠唠叨叨说小梅懂事,便叮咛去了不要让云云十天里下炕,不要见冷水,给娃娃吃奶不要坐得时间太长,免得以后腰疼,手疼,添下病儿;到了县城,多买些青菜和猪蹄给云云吃,好给娃娃下奶;不要让老大在云云和娃娃面前喝酒,喝酒逼奶,不要吃烟,烟呛得娃娃咳嗽;给老大和云云讲,月子期间都要忍言,不要吵嘴、流眼泪,否则将来心口疼,见风落泪……小梅一一应允,就去给导演说话,让摄制组的车送她和剃头匠去了县城。
小梅第一次去县城,哪里也顾不及游看,日夜伺候嫂嫂。娃娃虽不够月份,但还不是太瘦小,只是阴差阳错,白日睡觉,夜里哭闹,她就和云云夜夜轮流抱哄娃娃,几天工夫就瘦了许多。
老大抽身去联系买车人,说好在八天后见话。第八天,老大去找那人,那人却没了踪影,急得他坐卧不安,四处打听,也是毫无结果。回来发闷,要喝酒,小梅夺了酒瓶说:“你是不让娃娃有奶吃吗?”老大说:“我心里闷得……”小梅说:“是车没买下?”老大先是不说,后就道了实情,小梅、云云和剃头匠都目瞪口呆。小梅说:“那是不是个骗子?”老大说:“他不敢的。我交给他二万八千元,那么一大笔钱,他是不要命了吗?”剃头匠就慌了,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快去公安局报案吧,让快查查那人是到哪儿了?”
公安局受理了这案子。接待的人问:“你怎么相信他?知道他的根底吗?”老大一听,心就发麻,那人又说:“这人为人不本分,常干这些见财弃义的缺德事,平日赖了好多人的帐,可都是百儿八十,这次竞拿了你这么一笔巨款?!”老大哭丧了脸说:”我来买车,跑了好多地方,没联系上,他来找我,说他一个哥哥在省上什么大单位,有办法搞车,我也就信了他,把钱交了,谁知……”说着浑身发抖,苦脸哭腔,央求公安局帮他一定找到此人。公安局满口答应。
回到医院,正巧摄制组的汽车来接云云他们回去,说是云云奶整日在家着急,三番五次让导演派车来接的。老大就办了出院手续,对云云他们说:“公安局正寻查那个骗子,案没有结,我不能回去。你们告诉村里人不要担心,只要有我在,出不了事的,一有消息我就捎话回去的。”云云看着老大,倒不觉掉下泪来,夫妻俩互相说了些安慰话,老大将云云背上车,铺好被子,让她和娃睡好,盖好,挥挥手,一直看着车出了县城南门,拐过了山弯。

过了正月十二,老大还没有从县城回来,人心就浮动了,天天有人到老大家和小梅打问。张、孙二家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来了人就笑脸相迎,让座让茶,百般劝慰。但越是这么小心讨好,村人越觉买车一事必是无望。买车无望,却不能将钱糟蹋了,就又开始有人来张、孙两家索要筹款,气得小梅动了火,说:“人心不都是肉长的吗?你们筹了款,我家筹的款没谁家的多!我大哥在外这么长日子,连媳妇娃娃也照顾不上,年也没过好,吃呀住呀花销又是自己的,我们找谁去?遇了事大家都在想办法嘛,你们来张家,张家还不是为给大家办事,莫非要把我们咬了吃了不成?!”小梅是出了名的腼腆女子,在谁面前也不粗声说话,如今变脸,好多人就退散了去。人一散,小梅就呜呜大哭,她一哭,云云抱了娃娃也哭,老二气得直吼:“家里死了人了?哭!”气冲脑壳,就打鸡踢猫。小梅又看不惯,和二哥吵,老二越发使性,竞一拳将柜盖上的面罐打碎了,小梅就叫道:“好呀,你打嘛,你有本事把这个家的瓮也砸了,锅也砸了,房也一把火烧了!”老二自知无理,夺门就跑,一跑三天没敢回来。
家里一闹事,云云哭了一夜,天明时就闭了奶。娃娃噙着空奶头哇哇地哭,云云就打娃娃的屁股,小梅夺过娃去劝嫂嫂,云云越哭越凶,拿手揪自己头发,一声接一声骂骗子祖宗八代,再骂村人,后就骂老大自找苦吃。四邻八舍都听在耳里。
剃头匠就背了老母过来,和云云住在一起,夜夜劝说,却尽说的是死去人的事,使云云心里也时时发惊。小梅在外寻买了猪蹄,又到河里捞小鱼,熬汤给云云喝,盼着云云奶水下来。山里人没有吃鱼的习惯,自然捞鱼就是外行,忙了半天,手脚冻得红萝卜一样,一条鱼也捉不到。演员们就制做了钓鱼竿,在河湾处钩,总算钓得十几条五寸小鱼。正在水边剖杀,牛磨子来了,问道:“小梅,你哥还没回来吗?”小梅说:“没有。”
牛磨子说:“那买车的事情黄了?黄了人也该回来,把钱退还给大家呀!他人不回来,莫非私人带了那笔款出去干别的生意了?等生意赚了,再把钱退回大家?那样做就太缺德了。兔子都不吃窝边草,要发横财也不是这样个发法儿呀!”
小梅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大哥拿了大家的钱去做自己生意.你的证据是啥?你不能血口喷人嘛!”
演员们见牛磨子说出这般伤人言词,就也质问证据,教训他说话办事要凭天良。牛磨子就说:“这是我们村的事,外地人没权干涉!”两方就有了口角,引来好多人,牛磨子就指着那些人说:”小梅你瞧瞧,王家筹有那些钱是要给儿子娶媳妇的,前院李家的那钱,是准备着翻修厦房的,现在勒紧裤带把钱给了你哥.你哥说十天八天就见车,现在多少天了?你说你哥不是拿了这钱去做生意,那你哥为啥不回来?”
小梅说:“不怕造孽,你就胡说!我哥把钱交给一个人去买车,我嫂子在县医院坐了月子,这你不是不知道,你说我哥能到哪里去?”
牛磨子噎了半晌,眼珠子一转又说道:“那好,你哥没去做生意.那就是他要结婚,没钱了要拿大家的钱为自己办事哩。没想.在县上娃娃就生下来了。我明白了,老大和孙家的女子厮弄鬼混.肚子大了,没脸在村里结婚,要出外结婚生娃,就想着法子骗村人的钱用。想想,他早不说买车,迟不说买车,偏偏云云肚子大得要生了,才提出筹款买车呀?!”
这么一说,倒理由充足,村人信了,心想自己一分一文的钱攒得不容易,让老大这么骗去,火气就上来,众口皆骂老大不是人。小梅气得浑身哆嗦,呜呜地哭起来。牛磨子却说:“你哭啥哩,你有理你就说嘛!”小梅就手指了牛磨子说道:“谁好谁坏,天知道哩,你不要太欺负人!”就提了那些小鱼,哭哭啼啼跑回家去。
小梅刚到家一个时辰,牛磨子又领了他们牛家上了宗谱的人来到张家,门前又是一片骂声。竞有一老婆子过来抱了小梅,噗咚跪下去,说:“小梅,你们不敢做伤天害理的事啊,我那些钱,是我儿给的棺材钱呀!钱要没了,你让我卷草席去呀?我老老的人了,你把钱还给我吧,还给我吧!”小梅不忍心这么大年纪的哭闹,她知道这老婆子的三个儿子都是逆子,为了给老人筹备后事,兄弟三人打闹了几场,还是邻居看不过眼,才逼着一个买老衣,一个买棺材,一个打墓,而买棺材的就把钱给了老娘,让老娘自个去买。老婆子把钱筹给老大,这阵听说钱没指望,她能不急得发疯吗?小梅双手把老人扶起,感谢老人信得过大哥,筹了这笔款,也请老人不要听别人胡说。但老婆子却立马三刻地要那钱,哭音拉长地说:“那是一百五十元呀,我到哪儿去得这笔钱呀!你们今日不给我,我就吊死在你们家里!”
小梅又气又同情,就从箱子取当时自己为大哥办婚事买零碎积攒的一百五十元给了老婆子,老婆子颤巍巍哭着走了。但门外骂老大的人一见老婆子得了钱,也就都跑进来要钱,小梅说没钱,他们就不走。有人喊了声:“不给钱,咱拿他家东西顶着!”立即就有人把水壶提走了,把铜洗脸盆拿走了,那张八仙桌子也被两个人抬去,屋里翻得一片狼藉,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小梅披头散发地喊:“拿吧,把这个家抄了!抄了你们就发财了!
发财了!”云云在炕上听见,也跪下来,抱住一个正扛她家豆腐磨子的人的腰,骂道:“土匪,土匪!抢人啊!”那人一把将她推开,云云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昏了过去。人一昏倒,来闹事的人就散了去。
消息很快传到孙家,光大听说了,提了一根扁担飞马赶来,小梅家没了闹事的人,小梅正抱着醒来的云云大哭,炕上的娃娃惊得四肢乱蹬乱哭,光大站在张家门口吼道:“谁抢了东西?是谁日他娘的!不把东西送回来,我不卸他八大块,我就不是孙光大了!”吼声震得家家都听见了,家家把门关紧。云云就和小梅抱住光大,拉进屋去,小梅说:“你别耍你火脾性,让他们拿吧,现在不是旧社会,要拿了就拿了?你要出去打伤了人,你是帮了倒忙,家里闹成这样大的事,你还想闹得家破人亡吗?”光大才收了火气,却直拿拳头打自己,怨怪自己来得迟。
光大的武力,村人皆知,他平日寡言少语,不与人多往来,但愤怒了,则六亲不认,泰山石敢碰的。他的吼叫,使那些拿了张家东西的人害怕了,后悔了,当天晚上就将东西又悄悄送到了张家的院门口。但也就在这夜里,云云娃娃受惊后,啼哭不止,加上又没奶,天到五更,哭声渐小,脸色发青。云云看着害怕,叫了小梅;小梅摸摸娃娃浑身发烫,且双手紧握,嘴角抽动,慌忙叫道:“抽风了!”忙出门过河来敲导演的宿舍门。导演听罢也慌了,唤起司机,忙将小梅、云云和娃娃往镇上医疗昕送。但车还未到镇上,紧搂着娃娃的云云,发觉怀中渐凉,再叫时,娃娃竟毫无反应,姑嫂俩呼天抢地就哭开了。
张家的娃娃一死,张、孙两家人睡倒了三天。三天里,老二回来了,他是到湖北那边的相好家去的,本想小梅气消了,回来好好支撑这个家。一进门,云云和小梅都睡在炕上,眼睛像烂桃一样,当下就蔫了。小梅见二哥回来,一肚子火又上来,却话未出唇,泪水长流。老二就一语不吭,足足在那里蹲了半个时辰,直等到剃头匠和光小来将云云接过娘家去住后,他站起来对小梅说:“小梅,这场事是谁牵的头?”小梅说:“还不是那
牛磨子!”老二顺门就走了,小梅如何叫也不回头。

老二直奔牛磨子家,牛磨子吃罢饭,正蹲在屋后的尿窖上拉屎。老二立在门前叫了两声:“人呢?!”牛磨子在尿窖上不知来者是谁,回声道:“来了!”撕一片土墙上的干包谷叶擦屁股,还未站起,老二横眉竖眼站在自己面前,手指头指着骂道:“你教唆人抢了我们家,吓死了我侄儿,你安安然然在这里吃哩拉哩?!”牛磨子冷丁吓呆了,一股稀粪喷在裤子上,说:“老二,你要干啥?你要打我吗?我是去讨还我自己的钱,你们骗了我
的钱,还要来打我吗?”老二一巴掌打过去,牛磨子干瘪的脸上半边赤红,再全是煞白,空留一个五指肿印。牛磨子就公鸡嗓子一样叫道:“救命呀,老二要杀人了!”老二一脚踢去,牛磨子就掉进了尿窖里,说:“我让你叫,老子就把你打了,你叫吧!”牛磨子站在齐腰深的尿窖里,满头满脸屎尿,却一句话也不言语。老二拂袖而去。
走到河畔,迎面来了光小。光小一见老二,说:“二哥,跟我走,打那牛磨子老东西去!”老二说:“我已经打过了。”掉头又走。光小说声:“打过了?”就追上老二,问到哪儿去,老二只是不语,再问时,竞不耐烦了,说道:“不知道!你干你的事去吧!”光小就说:“我也不知道我该干啥呀?”俩人只是顺了那条路走,不觉走到了矿洞前。矿洞里空荡荡的,挖矿人闹过事后.摊子也就散了。老二两眼盯着矿洞,突然冲进去,用腿蹬
倒一根支柱,抄起一把木棒在洞里发疯似的乱打。光小也冲进来帮着打,一边骂道:“都是这矿洞!都是这矿洞害了大哥,害了咱两家!”叮叮咣咣,劈劈啪啪,两人手中的木棒都打折了,虎口震裂,血流下来,同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倒在地上。
老二说:“完了,完了,挖什么属矿?别人饿不死,咱也饿不死的!”光小说:“这下大哥该清醒了!当时还真不如去赌博,什么财都发了。大哥叫挖矿、挖矿,挖了个什么?挖出了一村的仇人!”老二说:“光小,我估计大哥不回来,那笔钱八成出了事。现在人心都瞎了。村里人都这样,县城那些人心还能好吗?万一大哥钱上出了事,不给村里人赔能过去吗?咱们不如再去干那赚钱的事去,说不定会发的,将来也好帮大哥一下。”光小说:“我也这么想。说走就走,回去了家里人又不会让咱走的.先把钱拿回来再说吧。”
俩人在湖北境内,寻找到以前的赌友,钻在一家红薯地窖里赌了三天两夜。老二和光小手气尚好,连赢到一千元,拔脚要走,赌友们却变了脸,说道:“那不行,赢了就走,天下有这等好事?”俩人又坐下赌,不想过了子时,手气发霉,连连输了两桩,丢掉了五百元。老二知道干这营生赢时就连着赢,输时就连着输,当下给光小一眼色,光小装了俩人赢来的钱在身,掏出二十元又下了注后,说是小解,退出窖来,便再不回去。那输者就一把扭了老二,问道:“光小呢?那小子没种,溜了?”老二说:“他哪儿溜,他下了注,还能溜了?”可光小却终不见回来.输者就红了眼,掏出刀子扎在桌子上,说:“从现在起,谁也别想走,赌场上亲娘老子是不认的!”老二就说:“我老二如果走不是娘养的,看着你放我的血!”结果,老二又赢了一桩。
光小跑出赌场,在村外等了半天,见老二不出来,知道他不能走脱,就心生一计,拿了十元钱去找窖洞的住家主人,说是家里有事,让老二出来,只需喊几声:“抓赌的来了!”就行。主人平自得了场地钱,又得了这十元,依计去做,窖内一片惊慌,各自逃散而去。老二在村口见了光小,俩人得意地笑过一阵,清点了赢得的数目。天亮时就返回了陕西这边。
这天,老二和光小又来到了地峰背后的一家独屋。这地面属于河南境地,屋里住着一个老汉和一个老婆。老汉在旧社会抽过大烟,嫖过女人,是个五毒俱全的人物。如今年高,别的不行了,却又暗暗和一些年轻人耍赌。老二和光小去了,给老汉个耳语,老汉就对老婆说:“我到坡上放一会儿羊,把饭给我们做上。”于是仨人赶了羊来到古堡里。羊,任其分散啃草,仨人就在古堡里掷骰子。这老二毕竟脑子清楚,手腕处又暗戴了吸铁石,又不时和光小交换眼色,暗递情报,只让老汉连赢过三局后,接着就输了六局,硬是将老汉身上的八十元钱赢了过来。看着时间不早,老二说:“光小,你和老汉到他家去,看饭熟了没有?先给人家掏十元饭钱,落个屋里人喜欢。饭好了,喊我一声,让我好好在这歇一会儿。”
老汉和光小走后,老二仰面朝天躺下,赢了钱,一时就将家里的事抛在脑后,让暖洋洋的太阳照着。原本想好好在太阳下睡一觉,消退几天来的疲乏,不想太阳一照,两腿之间忽地发热,这热直到周身,有了难以克制的欲望。
恰巧这日摄制组休假。一早起来,有些人去镇上赶集,一些人拿了鱼竿在河边垂钓,剩下的就在宿舍跳舞。小梅因平日喜欢到山坡上挖那野葱蒜作调料,城里人极口馋,半晌午,一个女演员就嚷嚷小梅带她一块去挖,小梅就领她上山。她是爱那小母狗的,也带了去,不想阿黄竟也跟来。俩人挖了半天,小梅下山去做饭了,剩下女演员自己又挖了一阵。待要下山时,却看见阿黄和小母狗往山顶上古堡里跑,叫也叫不下来,她便也跟着来到了古堡。
老二正在难熬,猛地看见那女演员上来,脑子里忽地一片空白.恍惚之际,像狼一样扑了过去,一下子抱住女演员,大声喘气.大口咽唾沫。女演员吓呆了,稍一清醒,定睛看时,见是老二.就骂道:“老二,你这流氓!你!你……”老二只是不语.一手紧搂住女演员的身体,另一只手去捂女演员的嘴。突然。女演员咬住了老二捂她嘴的手,疼得老二只好松开,于是女演员叫喊起来。这一喊,老二似清醒了,慌乱中向古堡那边跑去:女演员自己也像疯了一般地哭叫着跑下山去了。
老二跑过古堡那边,脑子里彻底清醒了,后悔万分。自觉再不能回村见人,倒在地上痛苦地直愣愣地看着天上太阳,然后.泪流满面地说:“大哥,小梅,我给你们丢人了!我不是人,我是狼,是猪狗!这个时候,我不能给你们分担家事,却干了这臭事.我这丑事,我这是鬼迷心窍啊!我知道这事没有好结果.我也没脸面活下去了,你们就让我死吧,死吧!”说罢颤巍巍地站起来.将自己的裤带解下,挽了圈儿挂在古堡中的一棵苦楝树桠上,用石头在下面垒了台儿。上台儿的时候,他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赌博挣来的六百二十三元钱,用小石头压了。然后噗咚跪下去,向东方、南方、北方、西方,磕了四个响头,就站上了石头台儿,将自己的那一颗长着黑发和愚昧的脑袋伸进了自己的裤带套里。

老二的自杀,使摄制组的人原本一肚子的愤怒自然消散,甚至还多少产生了同情怜悯之心。那个女演员虽然受到了污辱和惊吓。但听到老二已经自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反过来倒来安慰小梅。
小梅万万没有想到二哥是这样的人!她没有哭,连二哥的尸体也不愿去看。一家人正受着莫大的悲苦时,作为她的哥哥,不是怎么想办法支撑这个家,反倒干出这等下贱事!小梅对劝她的女演员说:“他死得活该,他应该去死!他污辱了你,你倒还这样安慰我,你让我怎么感激你呢?”小梅双腿就跪下去。女演员将她扶起,让她赶快回去料理老二的后事。小梅先是不回去,等到剃头匠家帮着把老二入殓了,来叫小梅,小梅回去竟一下子扑在二哥的棺材上昏倒了。
村人吃惊老二竟想强奸城里人,便指天咒地痛骂张家没有好人,胆大可以包天,什么事都能做出。村长就立马三刻去了乡里,要乡长来处理这一连串的事件,更害怕摄制组的人不会善罢甘休,闹将起来,村人是招架不住的。牛磨子就逢人便讲:“天不容坏人呀,为咱村除了一害了!”就书写了状子控告张家兄弟,又拿了状子让摄制组的人签名。摄制组拒绝了。等那副乡长赶来,征求导演和那个女演员的意见时,导演和女演员说既然强奸未遂,企图强奸者又自杀身亡,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副乡长就抛开了这些城里人,在村里了解老大买车一事,住在村长和牛磨子家,听他们颠三倒四地浪说,听罢,副乡长就冷笑道:“张老大不是很能干吗?怎么弄到了这一塌糊涂的地步!他是脑子太热了,异想天开了!如今他自作自受,也坏了我亲自抓建矿队的心思!”于是作出决定:派人去县城寻找老大,强令返回,若果真以大家的筹款做私人生意,这就要负经济刑事责任;若是将筹款私自快活花销了,就得赔偿一切款额。副乡长走后,村人更以为有了靠山,厚骂张、孙两家,两家人只有忍气吞声,日日在泪水里过活。剃头匠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夜夜睡不着:万一老大没了那笔钱,公家要判他的刑,村人要索款.这笔钱从哪儿来?就是两家卖房卖物赔得起,往后的光景又怎么过?剃头匠就后悔当初为什么同意了女儿和老大的这门亲事?奶说:“你尽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就说老大不是咱的女婿,人在难中.这话也不能说。”剃头匠说:“现在咋办,咋办呀!”两天出去.头发就灰白了。后来.就又从楼上取下那剃头担子,三六九日再往镇上剃头去,一分一文把钱抠得细致。
小梅辞退了给摄制组做饭的差事,不管摄制组的人如何宽容、同情他们一家,但她觉得没脸再见这些城里人,整日守在空空的家里.人痴痴呆呆。
一日.太阳光已经下了台阶,村里人都在吃饭了,小梅还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一个黑影长长地伸过来,后来就静静地停在她的面前.叫一声:“小梅!”小梅抬起头来,见是光大。光大双手端着一海碗搅团,瓮声瓮气地说:“小梅,这是我奶让端给你的!”小梅说:“我不饥,你要吃你吃。”光大不会劝人,就又说:“你吃.你吃。”小梅仍不吃,光大放下碗一步一步退走了。一连几天.光大都来送饭;送了饭就无声息地走去。这次又要走.小梅说:“光大哥,你不要送了。”光大说:“那为啥?”小梅说:“都是我们不好,也害得你们家鸡犬不宁的,你要再这般待我.我哪里受用得起?”光大说:“小梅,这你不要管,咱两家就是一家.甭说咱俩已经算是订了亲的,既便不是那样,我也不能不管:不论咋样,日子还是要过的。你不吃不喝不出门,那些人更看你家笑话哩,你活得刚刚正正,谁也就不敢欺负你了!”小梅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大哥把家里钱大部分拿走了.剩下的给了牛家老婆子一百五,埋葬二哥又花了三、四百,他赌博挣来的那五、六百元,是他临死留下来的,我一分也没有动:二哥是有罪的,可他死得太惨,还能记得把钱放好,他死得心里也难过。我要把这钱留下,交给大哥,让大哥知道知道……”小梅说着,泪水又下来,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光大说:“我原先对家里啥事也不管,现在我好像也懂得了许多事。如今大哥不在,二兄弟也殁了,我爹和我奶都上了年纪,云云和你又是这样,我就要好好来支撑这两个家呀!我思谋过了,眼下矿挖不成了,我再去打猎。我想一切都会好的。小梅,你要刚强起来呀,你给我点点头,我就放心了,也就不顿顿给你端饭了。”
小梅泪眼看着光大,突然间心里掀起一股热浪,就给他点点头,站起来把光大肩上的草屑捏去,说:“光大哥.你真的要去打猎?”光大说:“嗯。”小梅说:“咱两家正霉气,你去打猎我倒真不放心。”光大说:“没事的,小梅,只要我碰上野物,还没逃脱得过的。我干别的不行,打猎却行哩,真的行哩!”小梅就送他出去了。但光大又直身回来,说:“小梅,我想你说的话,那都是为了我好的。为了出猎保险些,我想要你一点儿东西,你如果给我,我就啥也不怕了。”小梅说:“啥东西?”光大却喃喃起来,说:“这东西听说管用的,真的,这是我听河南那边的猎手说的。”小梅说:“到底是啥东西嘛?”光大越发嘴笨了,半天才突然说:“河南那猎手说,出猎时,如果要避邪,可带上些红,就是那带红的纸,就是你们用的那纸……”小梅明白了,脸也
刷地红了,却告诉他现在没有那东西,想了想说:“我给你扎些血吧!”就拿针在自己中指上扎了一下,用块纸沾了,交给光大。揣着小梅的血纸,光大胆子壮了许多,几天里果然打得好多野鸡、山羊和狐狸。冬春里皮毛还很好,回来就剥了卖到镇上,落得了一些钱,兴头也更大了。一日,光大提了枪刚刚上到河湾后的半山坡上,就突然发现了一只麝,他大叫了声:“好呀,麝!你又碰上我了!打死一只,还有一只,你害得我们好苦。我今日再打死你,看你还敢成精作怪害我们不?”当下就一枪放过去。
这一枪没有打中,麝扭头就跑,光大穷追不舍。山坡上一前一后地奔跑,山下就有人看见,大叫:“山上麝出现了!光大在撵麝了!”牛磨子便说:“麝是天物,他光大打死一只,又来一只,越打咱这村越要出灾落难的啊!”村人便思想这一两年里,日子过得不安宁,恐怕真是这麝在作祟。那么,麝是天虫,代表天意.是能打得完吗?还是赶麝走了算了。就一齐拿了脸盆、铁筒.敲打喊叫。喊叫声传到山上,麝着实发慌,回头看时,那
光大并没有停止脚步,离它越来越近了。一直追到了天峰顶上的古堡.这麝想赶快回到石洞去领儿子逃跑,跟见得山下吼叫,光大追来.就改变了主意,从古堡里又跑出来,往后山跑。光大想.麝要往后山跑,那是下山路,人是跑不过麝的,就忙将药装了.立在那里端枪瞄准。叭地一声,麝跳了一下,一下子未收住脚.从崖上扑下去了。光大也同时仰面倒在地上,血流了一身:
山下的人见麝从高高的崖上扑下来,像在作一种弓形跳跃。一下子碰在石嘴上,弹起一个弓形,再落在一个石嘴上,再弹起一个弓形.一连串“B”状的画面。麝落在山下成了半块麝了,那一条腿.一颗头,全然没有,充其量只有三四十斤了。山上的光大并没有欢呼狂叫,连他的身影也没有。光小就跑上峰去,见哥哥血淋淋地躺在地上,忙问:“怎么啦?”光大说:“不知怎么.枪管炸裂了,炸断了我一个指头;那子弹并没打出,麝却吓得从崖上跌下去了。”光小把哥哥背回家中,小梅丢魂落魄地来看时.光大的半截指头已包好了,苦笑着说:“小梅,多亏你那红哩.要不.今儿会没有我哩!”
第 八 章
张老大确确实实上了当。公安局终于在商州城里把那骗子抓回来了。这人拐引了一个女人住在商州城的一家旅馆里,穿的是黑呢大衣,吃的是银耳罐头。公安人员敲门进去时,他正和那女人睡觉哩。被窝里拉出来,明晃晃的铐子就卡上了。法庭过审,量罪判刑,最后判那罪犯蹲七年班房;但那二万八千元钱,却已被他花去八千元。老大捧着二万元,身如筛糠一般,他不知道怎么个回去?见了村人怎么个说话?逢人打听,就找到县委的马书记,企望这一县之主的父母官能为他撑腰打气,出谋决策。
马书记接待了他。问到他的名字后,手指就在脑门上敲,叫道:“这事我知道,你们的副乡长打了个报告,还怀疑你是拿了钱去做自己的生意了。”老大说:“副乡长怎么能这样怀疑?我这么长时间没回去,家里不知出了什么事的?”马书记就说那个报告很详细,云云的孩子如何得病而死,张老二又如何自杀身亡。老大听了这些,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哇地老牛般大哭起来。哭过一阵,擦干了眼泪说:“书记,这都怪我,怪我没经验,受了坏人欺骗,对不起村里人!如今我丢了八千元,车又没有买到,这回去如何见人啊?!”马书记又详详细细询问了矿队的事,很是一番同情,当下写了证明,证明老大确实是上当受骗,让村人不必怀疑;同时也告诉老大,以后不要找私人联系买车.待县上有了汽车的指标,第一个就照顾矿队,随时通知他。末了说:“这个矿队,我是应该去看看的,既然生产情况不错.就要坚持办下去!”老大走出县委,思想天下还是有好的领导.心里不免骂了几声副乡长,自个踅进一家饭店,花了二元钱要了酒肉,放开肚皮吃喝了,然后搭一辆车回村。
车在村前的漫坡处,他就跳了下来。一时立脚不稳,从缓坡往下滚.树权划破了裤子。他将那破处挽了个疙瘩,摸摸捆在腰间的那一沓钱,一瘸一跛进了村。村里有人发现他了,嘴张得老大发不出话来,他向人家招呼,人家还是愣着,接着就飞奔而去。大喊:“老大回来了!老大回来了!”刹时,村中鸡飞狗咬。他心慌了,浑身骚痒疼痛难忍,明白迎接他的将是一场更可怕的难堪,不觉一阵悲伤、怨恨、委屈,泪水哗哗哗地流下来。他走过河边,掬起刺骨的水洗脸,想克制自己,稳定情绪.却一眼看见了那河滩里,有一堆烧过的灵铺草,和摔碎的瓦盆,明白这是为老二送葬时的遗留物,悲声叫着:“老二,老二!”河对岸的阿黄就旋风一样过去,湿淋淋地在他面前汪汪大叫。老大抱住,问道:“老二埋在哪里?阿黄,老二埋在哪里?”阿黄掉头就往坡上跑,老大随后紧跟,来到一个新堆的坟前,他就扑倒在地上了。
云云和奶正在家里纺线,剃头匠跑进门说:“老大回来了!”云云的线嘣地断了,急问:“人在哪儿?”爹说:“我听人说他回来了.快去他家看看吧!”父女二人小跑到老大家,家里没有老大的人影:小梅在给猪剁草,一刀重,一刀轻,人瘦得失了形。听说大哥回来了,小梅说道:“必是到二哥坟上去了!”仨人就来到老二坟上。老大悲恸至极,双手捶打着黄土在哭,在嚎,一会儿哭老二,说父母死后,就留下他们兄弟两个,如今他这当哥的不好.害了这个家,也害了老二。原想使村子富起来,媳妇好找了,他一定给老二成家的,可老二却干出这种事来,早早地就死了。一会儿他又哭起自己的儿子,怨恨既然这么快死去,为什么就要托生在他名下呢?末了又哭自己,他诉自己的苦难,诉自己的冤枉,骂自己不是好哥,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可他是为了这个村啊!假如心能掏出来的话,他就会掏出来让每一个人看的呀!哭声悲天恸地,云云、小梅也皆泪水扑簌。剃头匠本准备好好教训老大一顿的,听了他的一番痛苦,明白了女婿在外受到的苦楚,也怨气消去,悲哀上心,身上阵阵发冷。小梅说:“大哥,不要哭了,回吧,这么冷的天,伤坏了身子怎么办呀?”云云就过来拉老大,剃头匠说:“让他哭吧,把肚子里的冤枉都吐出来对他好哩,真要窝着,才能伤了身子。”那老大就又哭了一阵,站起来,面对着岳丈“噗咚”一声跪下说:“伯,是我连累了云云,也连累了你老人家!”剃头匠不禁泪水涟涟,低头先慢慢回家去了。
云云、小梅拉着老大回到家来,门前却聚了许多人。他们不是来看望、安慰老大的,是来讨要钱款、质问罪行的。当这家空空无人时,他们大声吵闹;这会儿,老大回来了,他们却都噤口不语,且闪开一条路让他过来。
老大招呼大家坐下,拿出烟来让抽,牛磨子就说:“老大,你别装模作样!车呢,买的车呢?你逛了这么长时间,到外边大世界快活够了,可我们的钱呢?我们要钱,乡亲们的钱是血汗换来的啊!你回来了,好,你红口白牙给大家说呀!”云云立即回答说:“你还让不让人活?他才到家,一口水还没喝。你们是想再抢这个吗?!”小梅也说:“你们都来干啥?来打我哥吗?你们要是有良心,也该明白这矿洞是谁先开的,怎么开的,是谁先让大家都去开,是谁把大家组织起来?大家筹了钱,这钱又是靠什么得来的?我大哥为了这个村子,什么亏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出去买汽车还不是为咱村的矿运交的快,利润回收得大?他去县城受了人家的骗,辛辛苦苦总算把事情结束了,才一到家.你们就来围着;你们忍心吗?你们都回去!回去!!”
人们却并不走。后来有三个人低头走到院门外,牛磨子说:"这么一说,咱们的钱就没啦!”老大就站起来说:“都不要走。你们来了.正好,就是不来,我还要叫大家来的。我是要把这次出外的情况汇报给大家。我知道买车的钱是一家一户分分文文攒起来的,咱们村还穷,谁要把这份钱私吞了,糟蹋了,天地是不会容的!我告诉大家,车暂时没有买到,但县委马书记已经答应.车由县上给咱们拨指标,指标一下来他就通知我们!”
人群里议论开了,牛磨子却说:“别听他花言巧语!马书记是什么人.一县之主,我们的父母官!马书记能认得你张老大是谁?你别打肿脸充胖子,唬弄人了j那我问你,车你买不来,钱呢.钱呢?”人群也应着声儿要钱。
老大就背过身去,解开了腰带,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口袋,高高举着.说:“钱在这儿!我张老大有罪的是没有经验,上了坏人的当:那人说能买到车,把钱拿了到处流窜;后来公安局逮捕了他。追回了这笔款!有人说我拿了钱去做私人生意,这里有马书记的证明。如果大家一定要这笔钱,现在就可以退还给大家。咱有帐本,小梅,你去叫会计吧。”
小梅把会计叫来,一宗一宗把所筹积的车款退还了。村人拿了钱.再没有说话,就退散回去。最后只剩下牛磨子一人了,老大让他在帐本上签了字,说:“拿了你的钱,走吧!”牛磨子一张一张,手蘸唾沫点了票子,说:“这么一退就完了?我这钱要是存在银行,也不至于就这些吧!”老大说:“你是说利息吧?你自个算算,看一共有多少利息钱,我可以给你。可我告诉你,这矿要再开下去,矿队的人就要严格审查,你是挖不了的,你
那傻儿子怕也不合格的。”牛磨子冷笑着说:“你还想办矿队呀?”老大回答:“说的对!你算算吧,多少利息呢?”又回头叫道:“云云,给沏一壶茶,让喝了慢慢计算!”云云从屋里出来,没有端什么茶壶,却将一盆污水哗地泼在院子里。牛磨子站起来说:“罢了罢了,让你老大占个便宜!”
牛磨子一走,老大一下子软下来,痴痴地坐在那里不能起来。姑嫂两个扶他到炕上睡下,小梅说:“哥,这么说,那钱没损失一点?”老大说:“损失了八千。我是把咱两家的钱,还有矿队的那一笔积累垫在里边了。我想,矿队的钱咱不动,咱那辆拖拉机在矿队运矿,用一次付一次车费,以后就折价归矿队吧,剩下欠的钱,我再想办法,很快给集体还清。”云云和小梅昕了,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老大说:“只要矿再挖起来,
钱又会回来了嘛,不要哭,不要哭。”说着自己却也哭了起来。

老大决心要把受到的损失补回来。但当他准备领着矿队重新开工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不干了,无论如何动员,回答是:“算了,咱是穷命,享不得锑矿的福哩!”
老大愁得嘴噘脸吊,夜里提了一瓶酒去和导演喝,将一肚子冤枉苦楚倒给导演听,导演说:“我也在琢磨村里这事哩。你为全村的事情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神,终了还是失败一场。我这部影片正要在这方面提供出个思考的问题。”老大说:“依你说,这矿队就让完蛋算了?”导演说:“怎么能算了?我的意思是矿还要挖,但往后就要多注意怎样使村人自己认识自己,自己坚强自己。当然,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力所及的,也不是一天
两天就可达到的。你们这个地方太偏僻,太落后,就说穷吧,穷了还不知道为什么穷的?靠什么来富?这样,就是真的富了,那也会导致为富不仁啊!”老大直点头,深感导演想的深,看的远,比自己高明,就讨问往后怎么办。导演详细问了他在县城发生的事,就说:“这里的人说老实也老实,说野蛮也野蛮,说灵灵得如狐子一样,说蠢也确实掂不出轻重。正因为这样,他们迷信,迷信神鬼,也迷信上边的大官。现在要把他们组织起来,一方面慢慢改变这些秉性,一方面还得利用这些毛病,因势利导。既然县委马书记支持矿队,你何不给他写一信,汇报这里的情况.让他来一趟,说不定事情会好起来。”老大突然眼里放光,叫道:“这话使得!只有马书记来了,村人会听他的,就是乡长、副乡长他们也不敢怎样。等把汽车买下来,我要搞专业采矿队,像外地厂矿一样,培训技术人员,建立规章制度。这矿虽然国家看不上开采,可我们一个村开采,也足够开他几十年,上百年的!”导演说:“好,这设想好,到时候我再来拍电影,就专拍你们这矿队!”俩人话说得投机,一瓶酒就喝个精光。老大还要回家去取,导演说明日还要工作,不敢再喝了。老大问电影拍摄了多少了?导演说:“河畔再拍三场戏,古堡再拍两场,最后到烛台峰道观拍一场,我们就该收兵回营了j拍最后一场戏,你协助我一下,让村人都当群众演员,一定给你上个镜头哩!”老大笑了笑说:“行哟,拍好了片子,得一定先在我们这儿放映第一场呀!”说完就东倒西歪朝黑夜里去了。
五天后,一辆北京吉普开到了村前河畔,车上下来了正乡长和副乡长,两个乡长之间是一具矮矮胖胖的人。老大立即认出这是县委马书记,迎上去握手。
书记的到来,轰动了整个村子。村子里自’古以来,还没有任何乡以上的领导来过,人全围着看。书记的眼光一瞅到谁,谁就木木地笑。书记才一转身,嘁嘁嚓嚓就评头论足,说书记头大,口大,前额饱满,是天生的官相。书记于河滩召开了村人大会,要求把矿继续挖下去,矿队依旧由村长和老大负责。并说关于运输车辆一事,县上新到了几辆车,决定拨给这里一辆,车钱一时拿不出,由县上出面担保到银行贷款。书记的话毕竟
是有权威的,原矿队的人就又上马了。老大连夜派人点灯清理矿洞,检查修复支架,天一明,他就和两名助手装了矿石往县上去了。
老大一走,牛磨子就在村里放风说:“矿山是国家的矿山。开矿是马书记让咱开的,咱听书记的,好好为马书记干吧!”又去鼓励村长,让村长领头上山去好好热闹一下,说:“如今书记让你来领头,这村子吉兆要来了!虽出过麝,出过老二那角色.可咱这地方毕竟是好,多亏烛台峰上有个道观,有棵九仙树,咱何不请了鬼子班吹吹打打,给山上诸神送送‘纸火’呢?”村长便听了牛磨子的话。当天早上就组织做“纸火”,又去湖北那边请了鬼子班。
每年四月二十日,道观上过庙会,这“纸火”是要送的。如今突然送“纸火”,仅局限这个村子,就以各色纸糊成丈八、二丈高的纸吊,高高用竹竿挑了,敲锣打鼓送上山去,献给道观的各个神位,后烧化在九仙树下。牛磨子的主意很符合村人心境,灾灾难难好长时问了,如今否极泰来,是应该祭祀山上神仙啊!村人虽平日吝啬,为了一分一文吵架斗殴”但对于祭神拜仙,却显得大方异常。当时,集体买纸回来,各家便去交待,
会做纸人的洗净了双手,烧过了高香,就施展各自手艺。这一家做一个“八仙过海”的纸牌楼,那两家做一个“福禄寿”旋转塔。飞禽走兽,鱼虫花草,神仙鬼怪,君臣百姓,全用金箔银箔做就,构思浪漫,造型生动。剃头匠也买了二十张纸拿回家来,热心制做,云云说:“爹,别人于这,你也干,你好没头脑!”剃头匠说:“为啥?”云云问:“他们这么热闹,还不是全冲着老大来的!人都势利,眼窝长在额颅上。老大为这个村落得家破人亡,倒没人说他好;马书记什么苦也不吃,坐了车来说一两句话,就看作为村里降了福了!你送那‘纸火’干啥?省了钱不如买几斤盐吃吃!”奶就说:“这是给神献的,怎么不该?早就这样,老大也不会受那些个罪!”剃头匠也说:“再说,真能以后样样事情顺了,咱们也盼不得的!”剃头匠却没有高超的艺,他不会做那一套古戏古传说中的人物,就做了偌大的两个塔山形状,上面贴了剪成三角形的锡纸,说是送给神的金山银山。
时辰到了正午,鬼子班在河畔咚咚咚放了三个大纸炮,锣鼓、唢呐就吹打起来,立时从村里走出一群一群人,每一群一领头的挑着“纸火”,“纸火”集中在一起了,拢共十二个,以黄为主,红绿白相衬,十分耀眼。村中人如蜂拥,竞相围观,评论“纸火”高低优劣。导演就让摄影师架好机器拍摄,直道:“有意思,有意思,这地方还兴这一套,拍下来,咱片子里完全可以用的!”
打“纸火”的人见导演和摄影师的在拍照,越发得意。鬼子班的人一边拿眼睛瞅着镜头,一边吹得脖子腮帮一般粗,急得导演直喊:“不要向这边瞅!”在一旁的小梅也看热了,于人群里拉过了光大,说:“你也去那边,让摄影师照照你!”光大扭捏作态:“我这模样,丢人哩!”小梅说:“我昨日才给你换洗的衣服,今日又脏成这样?快回去换了去!”导演耳朵里传来了小梅的声音,忙说:“光大,不要换,那衣服正好哩。你去拿枪
在那里朝空放几下,我让拍你!”光大说:“放枪不好,我家有三眼铳哩,过年才放的。”导演说:“那你快回去取来!”光大飞脚回去,取了三眼铳,装了火药,站在打“纸火”的人中,用力一踩,三眼铳下的尖刃叉子扎在地上,略略拉斜了,用火绳去点,叭!叭!叭!三声巨响,震耳欲聋。
队伍上山,先是打“纸火”的人,再是鬼子班,再是锣鼓,再是长者、小伙、娃娃。妇女是不能送“纸火”的,可随队伍到山上立于古堡洞之外,阿黄,爱爱也率领了村中所有的同类,从各个岔道往上跑,大声吠叫。道观的道长得知山下要送“纸火”,也领了小道士,新衣鲜袍,分站在古堡门洞前迎接,那“纸火”就在上香之后,分放在九仙树下。按照规定,“纸火”要在九仙树下供五天,方可烧化。锣鼓唢呐又一阵闹天闹地之后,村人下山回家中去吃一种送“纸火”时要吃的八宝麻食饭。

老大运交矿石回来,听说村人送“纸火”的事,也无多少反对之辞,倒暗暗庆幸这样一来,兴许会促进采矿的顺利进行。他就找着村长,让他多经管矿洞的施工,自己则每隔两天去一趟县城,运交以前积压的矿石。给他做助手的俩人,天不明起身,夜半回来,四天之后,便累得叫苦不迭,请求歇息。老大看着这俩人支持不住,就放了他们假,又重换了俩人帮他装车卸车。这日鸡叫三遍,他叫醒云云,让去做饭,云云说:“你也该歇下了,连跑这么多天,是铁打的也耐不住了!今儿不会免一天吗?”
老大说:“尽说傻话!原先的矿没运完,新的已经挖出来,这能歇吗?几时汽车回来,雇了司机,我就好好睡呀,睡他个十天半月不苏醒!”说完,就去喊那两个助手一块去装车。
云云爬起来做饭,饭熟了去叫老大来吃。那柜上的煤油灯却忽地灭了。云云问:“外边起风了?”老大说:“没的。”云云脸色陡变,说:“那你上炕去睡吧,今日不出车了。”老大说:“饭都吃了,不出车?”云云说:“这灯好好的,怎么就灭了?出门怕不吉利。”老大笑了一下,披了衣服就要出门,说:“你这个迷信媳妇!”边说边笑着走了。老大一走,云云也为自己的迷信笑了一下,但心里总不踏实,从笼能里取了两个馍馍,用手巾包了,赶到装车点,那助手就打趣:“哟,云云在家还没亲热够呀!”云云唾一口,就把馍吊在拖拉机座椅背上说:“路上开慢点呀!”老大说:“没事,死不了的!”助手就说:“云云,你要真心对老大好,你就快给他养个娃娃出来!”云云骂道:“贫嘴!”自己倒忍不住红了脸。老大发动了拖拉机,两个助手坐上去,“嘟嘟嘟”就开走了。
刚到河湾,牛磨子的“媳妇姐”抱了个大包袱要搭车,说是捎她到龙王沟口,回娘家去,可以省出五十里路的。老大说:“不行的呀,矿石装这么多,又坐了两个人,再捎人就不安全了。”“媳妇姐”就说:“你们坐了就安全?是不是我爹和你呕气,你不捎我呀?”老大说:“我气量这么小?再说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硬要坐,你就坐吧。”拖拉机走了四十里,开始爬一面大坡,吭吭吭半天爬上顶,又是七拐八拐下坡,老大手脚并用,一刻不敢放松。那助手就坐在后边矿石上不停地点烟,塞在老大的嘴上,好不容易下坡,快要到龙王沟口了,那里是一条砭道。砭道上的崖角垮下了一堆石头,老大倒拧转了机头,绕着乱石往过开,但是拖拉机的外轮太靠边了,石旁的基堰经受不起压力,哗地一声垮了,拖拉机忽地翘起来,倏乎之间就翻了下去。
事故发生得如此突然,一阵晕天晕地之后,深深的峡谷里死一般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大觉得浑身疼痛,睁开眼来,自己是睡在沙窝里。他的身边,是一堆废铁疙瘩似的手扶拖拉机,而机箱则断裂成几块窝在另一边。他猛地想起是拖拉机翻了。赶紧爬起来,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一抹一手血。又连声呼叫两个助手和“媳妇姐”,无人反应,再过去看时,“媳妇姐”在砭道垮下的乱石堆里,头颅已开裂。那爱说笑的助手头是好好的,胸部以下却压在拖拉机下,口鼻流着血,血已经凝固了。只有另一个助手,木呆呆地坐在外边沙滩下,他一点伤也没有,却吓痴了。老大叫他,他拔脚就跑,停也不停。老大知道他是惊疯了,自己又一次昏倒在沙滩上。
事故震惊了村人,也惊动了乡上、县上。两个乡长又来到了××村,陪同的却是公安局的人,查看现场,处理后事。牛磨子哭哭啼啼,睡在老大的家里不起,要求赔偿人命,后来就蹦出蹦进,要在张家门杠吊肉帘子。小梅、云云忙去夺他手里的绳,老大说:“让他上吊吧,我今世还没看见过人上吊哩!把凳子拿来,咱看着他上吊!”牛磨子却哇地哭叫着又去给两个乡长和公安局的人磕头作揖,请求他们严惩凶手,为民作主,以老大的一条命抵死去的两条命。
老大被逮捕了。
经过调查,法院审理,最后没有以命还命,却判刑三年。
很快,县人民法院的宣判布告贴到全县各地。这乡派出所的人多拿了一大卷布告到××村,村长就在村里四处张贴,石壁上,矿洞口,摄制组的院墙上,甚至烛台峰道观里,古堡门洞上,都贴上了,每一张布告的下边,是赫然的手写体的法院院长的大名,大名上方,是一枚鲜红的县人民法院的印章。村人全拥去观看,有人大声朗读。
云云奶的病加重了,坐在门口,一看见那里有两三个人在一起,就疑心在指说他们,说:“那又在外派咱了!谁要敢把我老大怎么样了,我不会饶他,我去阎王爷那儿告状,阎王爷我是能认得的。”云云就把她扶进屋,不让说三道四。剃头匠从门外灰不沓沓走进来,坐在灶口处吃烟,吃过了半天,说:“布告贴出来了。”小梅说:“上面怎么写的?”剃头匠说:“判了三年。”
小梅起身就往外走。剃头匠拉住说:“小梅,不要出去,村里人都在那里看布告,你……”小梅还是挣脱出去,才到村口,就看见一张布告下,许多人在争抢着什么,竟将布告撕烂了。随即就见一孩子急急跑来,手里扬着什么大叫:“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小梅甚觉奇怪,挡住问:“那儿抢什么?”
孩子说:“抢那红戳戳避邪哩!”手一扬,手心里果然有一片从布告上挖下的红印章纸。
小梅说:“挖那干啥?”
孩子说:“人都说这红戳戳避邪哩,挖来带在身上,神鬼不撞.无灾无难。布告上全挖得有洞,你也快去挖一个吧!”
小梅叫了一声“大哥!”就靠在了一棵小树上,树在哗哗地抖.叶子就落雨一般地掉下来。

摄制组完成了最后一个镜头,他们收拾着行李,要离开村子了,导演十分满意自己的这部片子,他自信这部影片放映之后.必会引起社会的反响,他从内心深处要感谢这块地方,但也从内心深处痛恨这个地方。这三省交界的××村,提供了这部影片的景物,更使他的人生观得到了进一步深化甚至改变。现在.他要走了,或许以后他还会再来,或许今生今世就永远从这块地方走掉了。他在心里说:“我会记着这个地方的,永远记着这个地方!”他就把摄影师叫来,想在影片完成之后,再一次单独将这个地方的自然景象拍摄下来,作为一种纪录,一种往后帮助记忆的资料。摄影师满口应允,他也早存此念。于是两个人带了摄影机拍摄了这里的四座大山,山上的古堡;拍摄了零乱分散的村庄;也拍摄了村庄里一些人物的嘴脸,甚至那些狗、鸡、猪、羊。又到了锑矿洞里,拍下了挖矿的人,挖出的矿,以及那贴在矿洞口已经被人挖去了红印章的布告。镜头久久地落在布告上打了红道的“张老大”三个字上,给了一个特写。最后,就上到对面坡上,将摄影机对准了烛台峰,可以清清楚楚看得见了那完整无缺的古堡,那古堡里的道观,那道观里的九仙树,那树旁走动如豆粒的老道、小道士。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天变了。先是西边天空烧起一片红云,云红得如血,霎时消去,从湖北、河南境界的上空席卷而来一片乌云。那乌云奇形怪状,变化莫测,极快地覆盖在四座山峰的顶上,就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满天的苍鹰、乌鸦,纸片似的乱飞,后来就没踪没影。导演甚觉惊奇,听山谷里一片死寂,就说:“不好,怕要有大风暴了!”就收拾了摄影机,和摄影师下了山坡钻进山根下一个早先挖过矿的废洞里。果然风从天峰、地峰、人峰之间冲起,呼呼如有潮起,一切草木伏地,但烛台峰安静如故。风刮过半个小时,天越来越暗,突然树根状的东西出现在天空,接着一个红红的如太阳一样的火球滚下来,直落在烛台峰的古堡角上,轰然一声,古堡坍下一个角,乱石腾空;又是一个如太阳一样的火球从云中滚下,砸在天峰古堡上,轰然一声,草木就燃了起来。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小道士从后山挑了水,才进了道观院中,一个火球追逐而去。小道士扔掉了水担,逃往殿去。火球就从大殿门里钻进去,立即烟火腾飞,那火又漫卷出古堡,将山峰的树木引燃。山上一哇声地哭喊,山下也一哇声地哭喊,老道和两个小道士疯了一般往山上跑,山下有人开始往山上跑,但山路已吞没在火海之中。于是一切梢林很快烟火弥漫,烛台峰失去了存在。火沿着沟道又往天峰山上燃去,天峰山上的火又燃下来,两峰火会合一起,只听见一片轰隆声,噼啪声。那些树木先是通身起焰,焰在空中飞飘,像是一面面旗子,接着树枝坠下,发出巨大的咔嚓声,随着整个木桩倒下,飞弹出无数的火球火花。导演和摄影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雷轰击惊得目瞪口呆,以前只听说过太白山发生这种现象,没料到这儿也会有!天雷结束后,并没有暴雨下降,风也停息了,空中又乌云顿消。导演和摄影师跑下坡来,见村人全拿了锨镢,水盆,木桶站在峰下,但火势太大了,谁也不能上山;而山上的热浪又把他们一直推赶到了河边。
导演和摄影师又架起了摄影机。拍摄了这满山的大火。
直到天黑了,火还没有烧完,村人皆没有去睡,一直眼巴巴看着那火。也就在半夜,当烛台峰的火势慢慢熄下去,那古堡里.火势则大旺。火光中,突然有数声嘶叫,便见一个什么直走兽在那古堡墙头上跑动。山下人立即看见了,叫道:“是麝!又是一只麝!”
这只麝在火光中叫着,跑动着,后来就不见了。火还在红红的烧。
三天后,天下起了一场大雨,烛台峰和天峰瘦了许多,一片焦炭似的。那古堡除了坍了一个角外,却依然存在,越发显得黝黑,几只鹰鹞飞落在顶上”一点也辨不出颜色了。
矿洞里,采矿的人一边挖矿,一边谈论着这场火灾。中午时分.河畔的路上开来了一辆崭新的卡车,一个尖锐声音传来:“车来了!县上拨给咱们的汽车来了!”矿洞的人都涌下河湾去,矿洞口呆呆站立着四个人:一个光大,一个光小,一个云云,一个小梅。他们没有下去看车,却还望着烧得黑秃秃的烛台峰和天峰。光大已经说过好几十遍了,还在说:“那火真大。”
小梅说:“大火。”
光小说:“那只麝是活着还是死了?”
光大说:“是死了。或者是活着。”
云云并不听他们的,眼看着河湾里村人在围着新汽车欢叫,说:“新车真的来了!?”
小梅说:“这就好,村子要富了。”
光小就说:“要把这消息给大哥说一声呢,明日我就到县劳改场去。”
光大说:“不要去。他知道了会伤心的!”
光小说:“不会吧,大哥不是一心想着有这辆新汽车吗?”
云云就叹了一口气,说:“唉,他真可怜,这阵儿车有了,村人却把什么都忘了。”
小梅却咬着牙说:“忘不了的,到时候是会记得的。”
云云问:“能记得吗?”
小梅说:“能的。”说过了,又说了一遍:“能的。”
《古堡》全文完。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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