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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

贾平凹(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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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 / 贾平凹
第 一 章
商州东南多峰,××村便在天峰、地峰、人峰之间。三峰鼎立,夹一条白花花的庄河蛇行,庄河转弯抹角,万般作弄,硬使一峰归陕,一峰归豫,一峰归鄂。在归陕的河的这边,恰三峰正中处又有了第四峰,人称烛台。说是朝朝暮暮风起,三峰草木仰俯,烛台峰上则安静如室,掌烛光明,烛心活活似鸡心颤动。
村人姓杂,野,多住石板房,朗日光照.满屋四射,逢雨却不漏,听雨声如炒爆豆,时天地弥漫,群峰便被云雾虚去,有鹰、狼、兔、狐哭嚎,声声凄厉犹从空降,村人便崇尚神明,每月忌日颇多:初一男不远行;十五身不动土:十七、二十一妇道人家不捏针线。犯之据说目生白障,行夜路被小鬼迷糊。村人唯孩子最金贵,说是童尿喝之可疗治百病.便常于盛夏中午,将孩子们轰往河湾潭里玩水,难免不边玩边撒尿。玩够了,一个个就精光光摆放在石板上晒太阳,然后再抱起脚来验证种源祖籍。说也奇怪,伸出的脚,小脚趾甲多半为不囫囵.分一大一小两瓣。这个说:“我是商州土著!”那个说:“我也是商州土著!”小半为趾甲完全的,便顿生羞耻,指着峰上的古堡.强辞夺理说道:“我不是商州土著,那峰上为什么有我们姓氏的古堡?!”众口不一,争嚷不休。
古堡高筑在峰顶,皆二抬、四抬、八抬偌大石条,沿巉巉的崖角直垒而上。有的岌岌可危,临风则数人推之不动,又呈一种油腻.日里发黝黑漆光,已是百年物事了。石条缝里生出鸡骨头杂木.枯枝秃杆,鹰鹞便在那上面扑翻嘶打,抢夺窝巢,落下胶沾过似的硬羽,被村人拾去,插在自家中堂上“天地神尊位”龛的两边。
那是过去的年月,山高皇帝远,乱世的土匪汇集在这鄂豫陕交界之地.骚扰村民,村中便有财主大户逃往峰顶,开石修堡.屯粮安身:如今孩子无知,却全然天真,借古昔的罪孽遗物以夸耀姓氏的英武,申辩祖籍,便不免争执不下,大打出手。各自家长就出面袒护,伤了和气,或指着天上红彤彤的太阳说天地良心.或吵吵闹闹去烛台峰九仙树下咬破中指发誓发咒。
九仙树是千年古木,内中早已空朽,一边用石头帮砌,一边以木桩斜撑:上分九枝,枝枝却质类不同,人以为奇,便列为该村风脉神树。奇峰生有奇木,必然招有道教,但从峰下往上看,道观并不见,齐楞楞看着是一周最完整的石墙。墙有双层,极宽,外置女墙,设有了望孔,有枪眼。爬“之”字形石径上峰,低头进了堡子门洞,方是_合庭院,云绕亭柱,苔上台阶,甚是清净,观里有一老道,囚首垢面,却眼若星辰,气态高古。此道人“文革”中曾经还俗,娶一独眼老婆,前四年弃妻再度入观,又开始在青灯下吟诵《丹经》、《道德经》。老道手下还有三个小道士,皆蠢相,除习经外,便种菜,砍柴,挑水,扫除观院。他们背地里骂老道还过俗,身不洁净,无奈老道栖止观内先后三十余年,披览道教典籍,精通经义,亦懂得《易经》玄妙卦术,熟知地史艺文,三个小道士,也只好尊他为长。
这道长每每见村里有来九仙树下起誓发咒的,便研墨洗笔,抄录《史记,商君列传》中的一则,感叹这一群商君后人!或者便不忍看那其中的老妪少妇、黄花闺女,木木的表情念一段“*******,*******”。此是道观门前一副石刻楹联,村人多不识字,识字的则视若天书,望之愕然。见老道只是吟念,便生恐慌,分散下山,恩怨不提。而孩子们禁不住好奇,早归于和好,怯怯地凑过去听老道说古今。
这年夏天,孩子们却很少去河里玩水,也很少有机会去烛台峰道观,因为大人们都在传说,此地新来了麝,一只大得出奇的白麝。山里曾经是有过这野物,但有好多年已不再见,且从未有过白的。白麝的出现,人心惊慌,不时传闻这麝成精,能后腿直立,幻变成妇人,于荒草野径中摇手招人。或是某某媳妇夜多惊醒,言梦中有人破门而入强与交合,问其姓名,自称姓“麝”。风声很紧,孩子们就大惑不解,常静观山峰古堡和草木间,觅寻那怪物出现,稍有动静,锐声叫“麝!”大人围上山去,一无收获,便不许随便出门。一时称麝为凶兆。孩子们偏不能安分,又不可亲自探险,询问自己父亲,回答却是极不耐烦。
“爹,真有一只白麝吗?”
“你当心着!”
“你是看见过吗?”
“看见了你就没爹了!”
“那,真是凶兆了?”
“背你的矿!”
孩子们就背矿了。做父亲的马虾一样弓腰在洞里边,挖出一块石头了,从胯下丢过来,孩子就捡在一个口袋里。捡得半袋,连拉带扯地出来,一出洞,人和袋一起倒在地上。一脸的汗泥,眼睛却盯着高高的山峰:那里会不会忽地出现白麝呢?
孩子们是恨死这矿洞的。矿洞消耗了他们的欢乐,不能随便上山去听老道的古今,也不能去察访白麝的下落。心里说:矿洞再塌一次最好。
先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到处要大炼钢铁,村里任何破锅烂锁都上交了,眼睛就盯着烛台峰九仙树上悬挂的古钟。古钟被砸,鄂豫陕三省边界再不闻音律,道士呆若木鸡,朝暮立古堡上望万山之间鹰鹞来去,听满山草木似潮水悲嘶,扫叶焚香,向天呼号。后又有公家人来探矿,说此处有锑,掘坑挖洞,掏取一种乌黑的石头。石头掏出来了,突然宣布储藏量不大,国家不予投资,收兵回营。挖开的洞穴就被荒草埋了,里边住了狼,住了狐,秋天里便有一堆一堆的兽粪。一年,有小儿失踪,又在洞里寻得一堆噬过的血骨,和一只小儿的项圈,从此再也无人敢进。这二年,土地由私人分包,农民可以种粮,亦可务商从工,张家的老大就又在废洞里掏取锑矿。掏取有一麻袋两麻袋了,搭便车交售给县矿产公司,竞落得一大把钞票。张家老大一带头,跟随的便有许多家,这矿洞就越发掘得如鸡窝一般,动不动就垮了。结果各人皆重新凿洞采挖,能掏多少掏多少,做父亲的就让孩子当小工。
爹又在洞里唤儿,声闷闷的。
孩子便再一次爬进去,洞里潮湿湿的,壁上石块犬牙交错,那头就被碰了,起一个很大的包。爹催:“快些!快些!”孩子却在问:“爹,那白麝是成了精吗?”
啪!爹照例是一个巴掌打过来。孩子眼前有一团金光,知道脸上留下一个汗泥的五指印。爹还要骂:“成精了吃了你!”
孩子没有言传,背矿出来,小声骂一句:“吃了爹!”

山上确实有一只怀了孕的白麝。是从湖北山麓逃过来的。它的丈夫在一次猎人焚山围猎时烧死了。于是,这白麝跋山涉水赶到了此地。
白麝很快就分娩了。它在天峰古堡里打滚,嚎叫,拿头撞那石条,后来下身就涌出血来,染红了石头,也染红了石头缝中的茅拉子草。小麝终于生出来的,居然还是一对双胞胎:一雄一雌。
这对小麝长得风快。有着它们父母的野性,体格发达,从不生病。它们喜欢天上的太阳,喜欢黑夜的星星,喜欢野草,清风,露水。在白麝带领下,它们跳石坎,上树桠,捕食那影子一般疾驰的灰毛兔子。
一天,它们到山下觅食,突然,草丛里一道黄浪闪动,冲出了一只肥大的狗,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雄麝扑倒。雄麝在地上发蔫不起,白麝和雌麝惊呆了,狗也惊呆了。四兽互相凝眸了半晌,同时扑去嘶咬,雄麝滚落到两丈外的坪子上。白麝吼叫了一吉.凌空过去压在了狗的身上,两者登时交作一团,黄白闪动,皆不出声,喘着粗气,各自听见了各自咬拔绒毛的嘶嘶声。猛地,白麝咬住了狗的脊梁,狗一声惨叫,被甩出去丈把远.翻起来没命地跑下山去了。

这狗叫阿黄,是张家老二的养物。××村家家有狗,都剪了尾巴,便于在山林草丛疾奔,唯老二的狗留着尾,神彩英武。它凶狠如狼,却也殷勤驯服,听得懂老二的话,能看着老二的眼色行事。它跟着老二,撵过野兔,也扑过鹁鸽,没有一次不成功:这天意外地发现了麝,只说满可以叼着一只猎物突然出现在主人面前买好时,它却失败了,它脊梁上流着血跑下天峰,一直到烛台峰这边一片长满野苜蓿的地上,“汪汪汪”地把睡在那
里的老二弄醒了。
老二正睡得香甜,忽然被狗掀翻了遮在他脸上的草帽,就骂道:“狗东西,你吵什么呀?”再一睁眼,看见阿黄背上在淌血.一个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阿黄狂吠不已,头朝着天峰山上。
老二疑惑地站起来,阿黄却就往前边跑去;跑出一段,回头来望,老二知道狗发现什么目标了,便随狗一直往天峰山上走去=黄麦菅草丛里,老二看见了被压倒的痕迹,低下身去,草丛里挂有麝毛。他立即眼放光采,抱住了阿黄叫道:“麝!麝出现了!阿黄,麝在哪儿?在哪儿?”阿黄却茫然汪汪。老二就方圆左右察看起来,眼睛如鹰一样尖锐。但是,一无所获!他掉头便往峰下跑,跑得气喘咻咻,直经过自己睡觉的野苜蓿地,到了那边一个矿洞口,大声喊:“哥,哥,阿黄咬住麝了!”
矿洞里一阵嗡嗡声,一个人爬了出来,浑身泥土,眉目不清,强烈的日光刺激着,眼眯得如一细缝,却在问道:“老二,你说什么?”
老二说:“你瞧,这是麝的毛,阿黄发现的,它们咬过一场。这麝果然在咱这一带哩!”
张老大却并没过分的激动,嘴里“噢噢”的,朝草地那边的一泓泉走去。泉并不大,围绕着一圈猪耳朵草,太阳照得水面发温,草根下不时“噗噗”地散发出泡儿来。一只青蛙在里边养育了无数的蝌蚪,他拨拨水面,嘴凑近去一阵没死没活地狂饮。
老二在嘴里嚼着篦篦芽草,嚼得稀烂了,敷在阿黄脊背的伤口上,眼睛就直溜溜看着哥哥。
爹娘死得早,哥十二岁接的力,就是他和妹妹的父亲、母亲。兄妹三人,相依为命,家破是没破,日子却紧紧巴巴。冬天,单衣装上套子是棉;夏天,棉衣抽了套子是单。等到他们各自长大,有了力气,逢着土地承包,一身的苦力,舍得出。土地没有亏他们,家里的三个八斗瓮满得盖不了石板盖,特制了五格子板柜来装粮食。人穷了心思多,有粮了口气壮,哥哥便对他们说:“山里就是这么多地,咱把力出尽了,地把力也出尽了,粮食再高出一百二百,那是很难指望的。而钱却只有出的,没个人的,咱要寻门路抠钱哩!”哥哥就到那废洞里挖矿。废洞里有磷火,天一黑蓝莹莹地闪,村人没有一个不在唬他。等到矿挖出来,背篓背到公路上,又从河里摸鳖、石头底下捉螃蟹,送给过往汽车的司机,然后搭人家的车去县上矿产公司卖,一个月里卖得一百元,于是就有人联名给八十里外的县政府告状,说这是私开国家矿产。县政府英明,派人了解后,同意私人开采,结果村里人都去挖,那矿洞不长时间就被挖得坍的坍,塌的塌,一疙瘩矿也刨不出来了。刨不出来,就谁也不去刨。偏他们的矿洞尚好,又眼瞧着他们家拆了人经几辈的石板房,盖起了青堂瓦舍,村里人就又肚子鼓鼓的不平。后来便有风声,说是来了白麝,有凶兆,村子里将要有灾有难了。
唉,哥不语,老二心里就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气愤!哥哥真的是窝窝囊囊,只知闷头挖矿,还是他不明白村里这麝的风声的缘由?就说:“哥,你怎的不说话?既然有了麝,咱就想法子把它打死,现在人人都在说这麝,那用意全是冲着咱家啊!”
老大说:“这事我比你清楚!说到底,还是咱这地方穷嘛,穷极了就见不得谁碗里米汤稠;别人的稠了,不是想法子和人家一样稠,倒要一个心眼让别人和自己一样稀。瞎就瞎在这里。”
老二说:“哥这话说得对的!反正咱家瓦房盖起来了,不挖矿也就不挖了,到时候,云云嫂子娶回来,一家子洋洋火火过活.也不会比别人差多少。要再挖矿,那咱这人缘就越发倒了!”
老大没有言语,他的头似乎很沉。眼睛看着水池,墨点样的蝌蚪又浮在水面,一只青蛙“呱呱”叫起来,七只八只青蛙全叫起来,无聊而单调。老二不耐烦,一只石子丢过去,蛙声顿噤,但立即又是一片,再要捡一块大的石块去砸,老大站起来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不挖了,回家去!”自个就走了。
老二就背了阿黄跟哥哥走,阿黄拿舌头舔他的脖子,他还在说着山上白麝的事,牙齿咬得咯崩响,一嘴白沫:“哥,后晌我就拿炸药把矿洞炸塌去,明日一早,咱找光大,借他的那杆猎枪.我不信打不死那麝的!”
老大却狠狠地说:“胡成精!后晌你去祖坟里,将那十几棵松树伐了,扛到这里来!”老二说:“扛到这里来?干啥用场?”老大说:“所有的洞都垮了,只有咱这个洞子还好,把这洞子扩大.支上支架,全村人都可来挖了。”老二惊得噎了半天,说道:“你是疯了?那些人恨你恨得牙床出血,你倒要加固这洞让别人来挖?”老大说:“别人都穷着,你当着个财主,心里就安生吗?别人也能安生让你做财主吗?天峰顶的那个堡子是李家地主的,家里有万贯,可后来呢?”老二叫道:“我不当财主嘛,我是说把矿洞炸了去,要穷都穷,看谁还说咱个不字?”老大说:“这何苦?拿着个金盆银碗去讨饭?”老二说不过哥哥。弟弟是一匹野马,哥哥就是嘴上的嚼子,弟弟是老虎,哥哥就又是武松,这个家老大是掌柜的。老二一下子把阿黄从背上摔下去,说:“哼,你思想好,怎不见孙家把云云嫂子白嫁给你?!”
一句末了老二就吐了一下舌头,缄口不语。老大说:“说呀,怎么不说了?”老二嘟囔道:“她来了!”拿嘴努努河畔,河畔里漫上来一群羊,羊群里站着云云。云云穿了件浅花的的确良衬衫,奶子耸着,笑吟吟朝这边了望;两腿夹着一只弯角羊,羊愈是要挣脱,那腿愈是夹得紧。老二赶忙扭过了身,又往山上走。云云在下边喊:“老二,老二,我给你采的津钢钢!”老二不吱声,装着耳聋,倒在远远的坡坎上,和阿黄纠缠在一起打滚。
老大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下去,一直走到羊群边,羊便把他们围在了中间。老大说:“什么津钢钢,让我吃吃!”云云说:“就你馋,腥猫儿似的,把嘴拿到石头上磨磨去!”手里却亮出一个两头尖的绿果子,塞在老大嘴里。云云说:“老二鬼头,他倒不来!”老大说:“他二十出头的人了,啥事不知道!吃饭的时辰了,你还赶羊到山上去?”云云说:“我来找你的!”老大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大白天的,咱谁也不要找谁,村里人眼睛是勾子呢!”云云却噘了嘴,说道:“是我爹让来找你的!”老大就慌了:“你爹,你爹知道?你给说了?”云云说:“爹问这的确良衫子哪里来的?”老大就埋怨道:“你也是烧包,衫子才买回来你就穿上了!”云云说:“买了就是穿的嘛,留下生儿子不成?”说毕,脸却红了。老大回头又看了一下远处的老二,老二在草里不见了,便说:“知道了也好,老人同意不?”
云云说:“我爹没意见。问谁的媒人?我说没媒人。爹打了我一个耳光。”
老大的脸面就失了血色,叫道:“他是生气了,你奶呢,你没给你奶说?!”
云云说:“是生气了,顺门走出去,饭没有吃,一整天不见回来。我奶急得在炕上哭,又跪在那里烧香磕头。天黑爹回来了,就又骂我,又怨说奶,说是把我宠坏的,末了却说:‘我把媒人找下了,让吉琳娘作媒人吧!’他是去找媒人的,吃了人家一哨子烟,给人家放了十元钱,说是封口钱,让她作媒,却不能胡说。你今黑也该提四色礼去求求吉琳娘吧,让她在村里放风.我爹我奶脸上就光大哩!”
老大脸上活泛开来,眼睛直溜溜地瞧着云云放光,一双手试试探探地过去了,像是蛇,咬住云云的手。云云说:“不,不!”忙往远处坡坎上看,手却软软地让老大捏住。后来两人就突然不见了。羊群炸开,一片咩咩声。
坡坎上的老二,和阿黄滚得满头草屑,后来躺在那里不动,一只眼瞅着狗,一只眼盯着那群羊。他忽地把狗搂住,搂得阿黄受不了.“噢噢”地叫。
山腰上,牛磨子的小儿子赶着一群羊也下来,鼻涕邋遢的,叫老二:“老二哥,你瞧这是啥?”手里亮着三颗崖鸡蛋。老二说:“哪儿掏的?咱生火烧着吃了吧,我能用石片子当锅的!”小子说:“我不,夜里再吃,夜里家里来人呀!”老二问:“鬼到你家去!”小子却说:“牛家的都去的,我爹给续宗谱啊,爹说我这一辈是‘抗’字号,我有大名呀,要叫‘抗张’!”老二骂道:“‘抗张’,和我们张家抗呀?抗你娘的脚去!”小子说:“你骂人呀?”老二说:“我还想打哩!”龇牙咧嘴的凶相,吓得小子忙赶了羊往下走,老二却拦住不让下,小子就质问为什么不让他走,老二话说不出口,竟一拳将他打趴地上。那羊群却不听老二的,望见下边的羊群,两队的羊就冲了过去,相互仇恨,良久,同时后退数丈,猛地低头撞去“砰”地巨响,如双木破裂,弯角折断在地。
那一丛红眼猫灌木丛中,树叶无风而抖着,那旁边孤孤地插着一根羊鞭。老二想:那该是哥哥、嫂嫂的卫兵吧?
(贾平凹·古堡,梦远 选自《商州:说不尽的故事》
第 二 章
三间石板屋里,光线越来越暗,云云在灶火口烧蒿柴禾,火老笑,嗬嗬嗬的,云云就痴了。用手摸腮帮子,还有些痒,便骂了一声:“狠东西!”奶在炕上听见了,问:“云云嘴是刀子,骂谁呢?”云云忙说:“没骂谁,奶又听岔了!'.那火也就灭了,墙壁上没了红红的光,黄烟罩了屋子,奶呛得又咳嗽。云云说:“奶,外边没风,我背你到门口坐坐吧。”说着就背出来,让奶在躺椅上侧卧着,给她捶腰捶背。
奶是七十四岁的人。“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去商量事。”过去的一年,家里人心都攥在手里。但她却刚刚强强过来了,而且饭量极好,笑说云云娘命短,六十没过就死了,也说云云爹吃饭不如她。云云曾说:“人老了就凭一碗饭哩,奶能活到一百岁!”她爱听这奉承话,也格外自强,在家里指教云云纺线织布、剪纸扎花,没事了,就按住云云听她说话。云云最怕她说话,一会儿是天上,一会儿是地下,正说着活人的事,突然又是死人的事,她分不清阳问和阴间了,也搅混了现实和梦境,听得云云莫名其妙,又毛骨悚然。当下在躺椅上静卧,就说:“饭好了?”云云说:“面在案上切了,水也开了,等我爹和哥回来就下锅。”奶便说:“今日把饭多做些,你娘要回来的。昨儿夜里,她回来了,就坐在灶火口,和我说起你的婚事。唉,人都说给儿娶媳妇难,嫁女更难啊!谁知道那男家是福窖还是火坑?日头落了,你爹是该回来了,你去熬茶吧。”云云听得心里紧张,进屋去点燃了油灯,却并不去熬茶,倒拿了篦梳替奶刮头上的虱子。奶说:“唉,活得走不到人前去了,头也是洗着,却就是生虱!你去捏些药粉在头上,虱就毒死了。”云云说:“人老了,是不是头皮发甜?用药粉还不蛰得奶头疼!”奶就笑了,夺了篦梳说:“要刮我来刮,你快去熬茶吧,你爹回来又该骂你!”
场院的千枝柏丛后传来一句:“我是老虎了?!”云云一吐舌头说:“爹真个回来了!”忙起拿茶锅,爹就走进门前。爹是剃头匠,赶七里镇的集会去的,一条长长的扁担,一头为脸盆架,上装破了沿的铜脸盆,一头是泥垒的火炉,‘烧有木炭,那逼刀用的顺子就吊在扁担头上。一放下扁担,挨老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蓖麻叶卷,绽出一个油糕递上,说道:“我在镇上买的,软软的,娘快吃下。我一走,你奶孙俩就外派我了!为媒人的事我打骂过一次,你让云云说,我哪一点过余了?”
云云将茶锅在灶火口熬着,回话说:“爹要是好,应该到老大的矿洞里去挖矿哩!”
剃头匠说:“这又是老大给你请的主意?”
云云说:“老大在加固他挖的那个洞子,让大家都不要胡挖,一是破坏矿产,二是又不安全。他已经伐了坟里的树作支架,爹何不也入一股帮帮他呢?”
剃头匠不言语了,在磨刀石上磨他的刮脸刀,磨了一会儿,用指头去试,随手拔一根头发在刃上一吹,头发就断了。云云将茶锅端出来,在碗里倒一种黄糊糊的汁水,双手递给爹,说:“爹又舍不得钱了j”剃头匠并不看女儿,一口饮了茶,对着老母说:“我哪儿有钱?女儿养活大了,分文还没拿到手,倒要拿钱去帮人冢?”云云说:“这是让爹去挣大钱哩,又不是让爹把钱往河里撂!”
爹说:“人生在世,谁不爱惦个钱?可钱不该有的,不必强求。张老大聪灵是聪灵,他爹娘过世早,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正是没爹没娘,他们兄弟少管教,心放得太野了!你也能看见,他挖矿挣了钱,人缘又怎样啦?”
云云说:“没钱了你就叫穷,遇着个金疙瘩,你却要当瓦碴!”
爹发了狠声:“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云云还要说,躺椅上的奶,嘴里蠕蠕地嚼着油糕,就拿眼睛瞪她。云云便将爹的汗衫子压在水盆里搓起来,搓得哗哗响,水泼洒一地,爹就说:“不愿意洗就不要洗,衣服招得住你那么搓!”奶终于咽完了口中的油糕,说:“云云,不等你哥和老三了,下面去吧,你娘早来了,等着吃饭的,你寻着让你娘也骂你吗?”云云说一句“奶又阴差阳错了!”就进屋去烧火,不小心撞跌了一只碗。爹说了
一声:“哼!”云云回话道:“是猫撞翻的!”一脚把猫从屋里踢了出来,猫委屈得跳过篱笆不见了。
云云盛了一碗干面供在娘的灵牌前,再一碗端给爹,说:“吃饭!”爹嫌她言语冲,没接碗,云云就将饭碗放在爹面前的磨刀石上。这时哥哥光大回来了。光大方头大腮的,挎着一杆猎枪,枪头上吊着四只野兔。一坐下,脚上那双黄胶鞋就蹬脱了,问爹:“给我买回枪药了?”爹说:“没买成!”光大说:“咋没买成?”爹说:“枪药涨价了。我剃一晌午头,还不够给你买一筒药,他娘的,公家那东西都涨价,剃一个头还是两毛钱!你
也别一天疯张了,养什么貂,甭说将来能赚多少;见天得几只兔子?打一只兔你得放多少枪?一枪得多少药?”光大一脸不高兴.说:“你不买就不要说给我捎买的话。貂养成养不成,你不要管。就是不养貂,这枪我还是要放的!”爹说:“你耍阔,你有钱嘛!”光太说:“没钱我也没花过你的剃头钱!”爹“咣”地把饭碗往地上一礅,说道:“好呀,不花我的钱,只要你用你的钱把媳妇娶回来,我趴下给你磕头!”
奶生了气,说道:“火气都那么大,一个要吃一个吗?你瞧那颗星星,那星星是你爷呢。你爷在天上列了仙班,他为啥不回来,他就是拿眼睛看咱这个家哩!要么咱日子不如那张家老大。咱整天都是吵,吵架能饱了肚子,你们到天峰顶上吵去!”
云云赶忙把面递给奶,让占了口;又从浆水菜瓮里捞出一笊篱菜来烩在面锅里,连面带菜给哥盛一碗,另一碗放在锅项处给弟弟留着。一家人就大声地吸溜起面条来,光大咬嚼酸菜帮时还发出吱吱脆响声。
饭毕,月亮也出来了,老三还没回来。奶问:“光小到哪儿去了?”云云说:“中午我在洼里放羊,看见他往湖北那边去了。”爹说:“又去耍钱了!咱坟里风水败了,后辈里尽出些歪货,说不定哪一天他会坏事在这上边!”奶就说:“他不回来了,也不等了,都不要说话,我有事给你们说,一家人坐着商量商量。”光大却不坐,用刀子剥剖野兔。兔头剥了,用绳子系着脖子吊在门闩上往下拉皮,拉了皮的兔子光精精的,让人害怕。奶不让他剥,他说:“说你的,我听着哩!”
奶说:“这事光大还不知道的。今日一早,吉琳的娘过来对我和你爹说,她是来给云云找个家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云云也是到时候了。我到咱家来是十六岁,你娘过门是十八岁,早结婚早生子,娃娃接力就接得早……”
光大把刀子从口里取下来,双手血淋淋的,问道:“找的家在哪儿?”
爹说:“是张家老大。”
光大说:“爹和奶同意了?”
奶说:“我这一层子人,全都过世了,是我给每一个人擦的身子、穿的寿衣送走的。村里这些娃娃,哪一个又不是我铰的脐带接来的?老二生时,他妈羊水破了半天,却生不下来,还是我用手扯下来的。老二是个双旋,旋与旋之间宽二指,‘二指宽,抱金砖’,打早我就说这娃将来是成事的,昨日夜里,他爹他娘就来了,满口满应的答允这门亲事,咱还有不同意的?光大,我给你和光小说的意思,就是让你们知道知道。媒人说,选个黄道吉日,张家老大摆了酒席,请三姑八舅的吃吃,一场婚事就要正经订下来的。”
光大却不言语了,又拉过一只死野兔剥皮。月光下门闩上吊了一排,叫人不忍卒看。委屈而逃的猫却没脸面,闻见肉香又跑回来一声一声地叫。
奶说:“光大,你咋不说话,舌头没了?”光大喉咙里粘乎,喃喃不清地说:“张家那边给掏了多少钱?”云云一直坐在奶身旁,静静地听,偷看各人脸色。出现了沉默,她浑身就觉得有虱子咬。听罢哥哥的话,气再憋不住,说道:“你看你妹子能卖多少钱?”言语极不好听。奶就训道:“云云,你插什么言?咱又没向人家张口,人家给三百四百,还是分文不掏,那是他张家的事。”光大就说:“奶在这儿,爹在这儿,我说一句话,云云嫁不嫁我不管,咱做事不能让外人扯笑。”爹一听倒火了,说:“扯笑什么?”光大说:“云云比我小五岁,别人会怎么看我哩?”
云云站了起来说:“噢,你是想你的事哩!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谁碍了谁了?”光大说:“咱这地方,我还没听说过谁这么便宜娶媳妇的,你耍大方,谁给咱家耍大方?”云云说:“你找不下人,想让我给你挣钱呀?你越是这样想,那钱我越是一分也不要!”光大脸就全撕了,跳起来说:“他不掏钱,这事就不得成!爹娘生了咱兄妹三个,不是只生了你一个!”云云说:“生了我,我分家产了吗?这些年,有眼窝的看得见我为这个家出的力!到我该走了,还要这么勒刻?!”说着就哭起来。
奶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云云,你哭丧吗?”一口痰涌上,咳不出,人在躺椅上缩成一团,云云见状跑过去喊:“奶!奶!”奶只是翻白眼。云云就冲过去抓光大的脸皮,光大还了云云一巴掌。奶一伸腿,眼瞪直了。爹疯了一般吼道:“打哟!打哟!你奶气死了!”兄妹就又跑过来,光大连声叫奶,便对着奶的口猛吸起来,将一口痰吸出来了。奶又缓缓地透过气来,光大却披了衫子走出门去,脸上像布了一团黑云。
云云给奶摩挲心口,灌开水,后倒在奶怀里,叫一声“奶!”哭一声娘。剃头匠却再没声响,木呆呆地坐着不动。夜已深沉,村子里死了一样的静,谁家的父母在喊睡了一觉的孩子起床来撒尿.十声八声喊不应,就骂起来,用巴掌啪啪啪抽打那叫不醒的儿子屁股。奶有气无力地又把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混着说,一会儿叫着云云的娘,一会儿叫着云云的爹,云云看着油已将尽的灯芯跳动,心里阴森森的惊恐。后来,灯就灭了,爹还坐
着不动.烟锅头一明一灭,像是一个什么野物在眨眼。

天明,云云红肿着眼睛下炕,才要坐到台阶上去梳头,爹却早坐在那里,接着是夜半回来的光大和光小也坐过来,再是奶。一家人皆粘眉糊眼,似醒非醒,分坐在台阶的青光石头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谁也不看,都望着四峰上的古堡,表情木木。这是典型的村人起床图。半个时辰过去了,一只狗在河湾处大声叫,接着是一群狗的追逐,山洼里才渐渐清醒过来。光大先站起来,背上猎枪走了。接着是光小,接着是剃头匠。谁也不知谁要到哪里去,谁也不打问谁,长长的台阶上木鸡般的留坐着奶和云云,院子里显得空大。
剃头匠在河里洗脸,手掬着水啪啪地拍着额颅。在这个家庭里,每一次矛盾纠纷都是他所引起,而每一次结局,均是他长久的沉默不语。夜里,他恨死了光大的不近情理,但他同时又可怜光大。这个年纪而没有成家的儿子,打骂云云,实际是在打骂他这做爹的啊!剃头匠深深感到了自己为父的可耻。他一夜未能睡好,在思谋着一个出路,老母问他,他没有告诉,该他承担的事情,他绝不拖累上了年纪的老人。
洗罢脸,他去了吉琳家,毫不避讳,对吉琳娘说了夜里的家事,甚至还有些夸大其辞。
吉琳娘一边往手心唾唾沫,一边抹到乱发上,用梳子梳,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剃头匠!”剃头匠却沉默了。吉琳娘说:“你剃头也这么不干脆吗?”剃头匠唬道:“我那刀子能割了人头哩!”吉琳娘就叫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要钱?明说了吧,要多少钱?要什么嫁妆?刘六顺的女儿长个冲天猩猩鼻,出嫁时讲的是男方给他一个寿棺的。”剃头匠说:“我这么想,云云是有这个哥,老大也是有一个妹子的,四个人都是光眉顺眼的,如果愿意,这会省多少钱的。”吉琳娘一梳子梳下个虱来,在手指上看看,扬风丢去,惊道:“换亲?”剃头匠说:“这又不犯国法,山里多的是。”吉琳娘不言语了,闷了半日,就搬了左手指头运算李淳风六壬时课,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翻来倒去若干遍一抬头说:“好事倒是好事,只是老大的妹子嫩,看得上你家光大吗?”
剃头匠最担心的也正在此,脸上顿不是颜色,接着就苦苦地笑,说:“你是媒人嘛!”右胳膊就伸过来,使劲褪长了袖子,吉琳娘的手过来,两只手在袖筒里捏码儿,两双眼睛死死地盯视对方,一丝不苟。如此经济谈判之后,吉琳娘干瘪的脸皱纹绽开,剃头匠便起身走了,身后,吉琳娘却大声嚷道:“他伯呀,怎么不坐了,我给咱熬一壶‘满山跑’喝呀!”
当吉琳娘跌跌撞撞跑到矿洞,叫出了浑身泥水的老大,老大一出洞来就软坐在土坎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吉琳娘就笑他过的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大给她笑笑,说这算什么呀,听有人讲铜官那儿的煤矿,一个班一个对时,麻绳拴筐子吊下去,黑咕隆咚的,一下就是四十米,五十米,人在洞里四脚兽似地爬着走。出了洞,除了眼球仁能活动,谁认得是人是鬼?家人站在洞口,见面先呜呜哭不清,好像轮回从阴间转世而来。吉琳娘就说:“真是只见贼娃子吃,不知道贼娃子挨打哩!老大,我寻你是有事哩!”媒人来寻,老大就知道她的用意,从怀里掏出一元钱,说:“你老拿去喝酒吧,我正在忙着支洞架,身上也没多带钱,你不要嫌少啊!”吉琳娘将钱收了,却说出:“剃头匠改了口,他不应允亲事了。要娶他的云云,他的光大就得娶小梅!”老大登时骇绝,张口无言,凶相吓人。吉琳娘忙改口骂起剃头匠,说他心瞎了,眼也瞎了,光大是什么货色,倒敢娶小梅,蛮牛啃白菜心呀!老大又慢慢靠着土坎坐下去,坎上的浮土刷刷流了一脖子,嘴脸乌青,待到吉琳娘骂得话不入耳了,说:“婶婶,你不要骂了,让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我会给你去回话的。”
老大重新回到矿洞,矿洞斜着往下走一段,就直直的平道而进,里边有一根蜡,芯光如豆,昏光弥漫里扑楞楞飞着几只蝙蝠。他站定了半日,才看清了脚下横七竖八的木头。扛一根往前走,却总是磕碰洞壁,竞一个趔趄,木头摔出去将蜡烛打灭了。响声传到洞底,又反弹出来,嗡嗡嗡闷响。老大倒在地上,他并没有立即爬起来,忍受着肉体上的疼痛,心里乱得如一团麻。他不知道媒人的话怎么对妹妹提说,妹妹年纪尚小,性情温顺,如何会看中光大?妹妹是不会同意的。就是妹妹同意,他这个当大哥的也不乐意啊!可是,剃头匠是个心里有劲的人,他说出话来就要按他的话办,妹妹不嫁给光大,那云云能嫁给他吗?事情不早出,不迟出,偏偏在他正动员村人来这里挖矿时发生了,他第一次骂了剃头匠“老东西”!
张老大踉踉跄跄回来,一进家门,就从柜里取出酒喝。小梅才洗罢衣服,一个人抱着猫逗弄。十八岁的女子,出脱得十分俊美。夜里常常做梦,梦都是五颜六色的,醒来要把梦说给人听,两个哥哥却鼾声如雷,她就暗自伤心,感到了无爹无娘的悲苦。当下抱猫在怀,猫是温柔而又不安分的,双爪在怀里抓,偶尔抓到胸部了,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痒。后来,她便将一个指头从衣服里戳起来,一伸一缩,猫就不断地抓那神秘的东西。大哥一进屋,她粉脸羞红,说声:“大哥回来了!”老大并不言语,取酒只是喝。她知道哥是喜欢喝酒的,每天挖矿回来,疲倦不堪了喝几盅解乏,就起身说道:“我炒几个鸡蛋去!”
炒鸡蛋端上来,小梅却惊慌了,老大已经把半瓶白酒喝了下去,还举着瓶子往嘴里灌。她问道:“大哥,你怎么啦?”老大不说话。小梅把瓶子夺了,在浆水瓮里舀一碗浆水逼大哥喝,小心翼翼地问:“是和我云云姐斗嘴了?”老大眼直直地,摇头。小梅又说:“那是生村人气了?这些人不落好,就罢了。世上的人多啦,你顾得过来吗?”老大还是摇头。小梅就立在那里无所适从,眼泪扑簌簌下来了:“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在咱家里.你还不说吗?”
老大看着妹妹,牙把下嘴唇咬住了,咬得很狠,说道:“小梅,你不要问,你忙去吧!我要睡睡,你让我好好睡睡。”起身进了自己的屋,将门掩了。
小梅什么事也捉不到手,越发心慌意乱,就走出门,要问问村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村里一些小伙,一见小梅,就没盐没醋地和她搭讪,她烦死了这些人,白着眼过去,不搭理。走到河边,瞧见吉琳娘和老二在那里说话,她才要叫一声,吉琳娘却扭身走了,二哥痴呆呆还站在那里,叫他几声也不吭。小梅就过去吼道:“二哥,你丢魂了!”老二一惊,急问:“小梅,你怎么在这儿?见到哥了吗?”小梅说:“哥在家里喝闷酒,喝
得半醉不醒的。”老二就骂了一句:“云云姐怎么托生在那个家里!小梅说:“二哥,你说什么,孙家是不是要退婚?”老二知道说失口,忙分辨说:“没啥,没啥。”小梅就看出蹊跷了,说:“一定出了什么事,大哥不说给我,你也不说给我?好,你不说,你和光小去赌钱的事,我就给大哥说去!”老二才说:“小梅,这事说是说的,最后还没定数,你觉得可以就罢,觉得不行,咱和哥再商量。”小梅变脸失色问:“什么事?”老二便把刚才吉琳娘说的话一一复述,小梅当下瘫在地上。老二手足无措,刚要拉她时.小梅却跳起来,捂了脸呜呜地哭着跑回去了。

小梅一哭,老二越发气恼,拔腿要往孙家去说理,到烛台蜂下.偏巧碰着光小。光小一见老二,连忙叫道:“老二,去不去?”说着,手心亮出两颗骰子。老二却揪了光小的领口,一拳打趴在地。光小说:“老二,我哪一点不义气了?欠了你的钱,还是背着你做了手脚?”老二骂道:“你们孙家就不是好人!”光小说:“你骂孙家,等于骂张家!我们不是人,云云却是你嫂子哩!”老二说:“她是屁,她是我嫂子?”光小说:“好呀,有本事当你哥的面骂!”老二说:“你家云云是坑了我哥哩!”光小就爬起来喝问:“老二,你骂我可以,要骂我姐我可不依!云云怎么坑了你哥?你红口白牙得说个明白!”老二就问起换亲的事,光小说他也昕爹提过,就说:“这是好事呀,咱两家不是亲上更加亲了吗?”老二说:“放屁!你家光大多大,小梅多大?”光小噎了口,无言可对。
老二丢下光小便走,光小问:“老二,你还到哪去?”老二说:“寻你爹去,天底下嫁女倒成了做买卖,卖出一个好的,还要搭一个赖的!”光小说:“你寻我爹,我爹有什么办法?我哥找不下媳妇,你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去?年纪差几岁,那有啥,谁要给你找个十五、六的,你嫌小吗?给你找个二十八、九的,你嫌大吗?”
老二立在那里不动了,气喘得呼呼的。
光小又说:“你去打我爹吧!将心比心,你爹在世,你妹子一嫁的是别人了,你哥找不下,你爹也会换亲的!怪谁呢,怪托生在这个穷地方了,怪咱命瞎!”
老二回过头来,看着光小,突然挥着拳头说:“小梅一听这事,她就哭了。我们没爹没娘的,妹子这么哭,怎么办呀!”
光小就势说道:“我看这事多给小梅说说,能成全的就成全。咱两个为小,找不下媳妇就找不下罢了,可咱两家总不能都要绝门绝户啊!年纪相差大,只要合大相就成的,我哥属虎,小梅属啥?”老二说:“属鸡。”光小说:“咱问问道长去,让他推推,看大相合不合?”
俩人就往烛台峰去,沿着梯田边的小路七拐八绕到了峰底,
那里住着牛磨子。牛磨子家原本三间石板房,后在前左厢房新补搭了一个厨房,右厢房后又续了一问作了卧屋,整个建筑形成一个拐把状。门前屋后种满栲树,青枫木树,阴森森的,而篱笆往后去的一条小路,直通到一片坟地,那里埋着牛家人经八辈的先人。牛磨子早先是队长,门前的弯脖子栲树上挂着一节铁管.一天三晌由他在这里敲响开工。如今土地承包,队划为村.村长不是他,那铁管就再未被敲响过。那一年两料由他
任高任低过量粮食的大秤,也分给了张家。牛磨子再不能反抄着手随意到别家去吃请了,而地里的庄稼每每比别人成色差一半.因此便郁郁不乐,患了肝病,脸无血色,像黄裱纸糊过。老二和光小才转过栲树林,牛家的走狗就忽地蹿出来狂咬,老二说:”这贼狗,主人都倒了,还这么凶!”一石头砸得狗腿瘸跛着回去了。
这一日,牛磨子请了族里人在家续宗谱。香案摆过,给先人三叩六拜,祭祀了水酒,然后拿出深藏在瓷罐里的一块黄土布来.将各家未上谱的男夫女妇,长子次子一一续上,再由牛磨子执笔,为下辈人制定字号。牛磨子正在说:“亲不亲,族里人.咱牛家在村里人虽不多,可几代里都出过英武人!瞧瞧,咱上三辈里有个举人,上两辈里有个县巡捕,我也是当了几年队长:张家现在倒成气候了,哼,那几年算什么角色,穷得光腿打得炕沿响!现在倒瓦房盖上要压村里人,他是钻国家空暴发的.你们看出来没,他张家现在要买好村人了,可天能容他吗?山上就出来白麝了!”
狗一咬,牛磨子骂道:“谁在打狗?也不看看是谁的狗!”凶狠狠出来,一见门前站着老二和光小,牛磨子脸上立刻就活泛了.说道:“是二位呀!怎么没挖矿?要上山去吗?是去问道长有没有麝的事吧?好多人都去山上求那九仙树了。说这白麝是个灾星!真是怪事,刘家的二媳妇前几天硬要去挖矿,歇息时突然乍见一令穿白衣的女人,心里就疑惑:这女人怎么不认识?一转身再看时,却不见了。后来再挖矿,洞就塌了,一条胳膊就压折了。真是怪事,莫非这穿白的女人是麝变的?多少年里都没有出过这怪物了呀?”
老二心下犯嘀咕,想起他见到的麝毛,可话到口边没说,却撂了一句凉话:“这麝或许是灾星哩,它一来,你就当不上队长了!”
说罢,头也不回,拉了光小上山。山上的路隐在栲树林里,一台一台石阶,像链条一样垂下,五颜六色的草蛇不时就摸路窜行。光小捡了石头撵着去砸,结果把一条砸死在石头上,老二说:“听说南方有人在镇上贴了布告收这蛇哩!”光小说:“那能挣几个钱?世上的钱是出力的不挣,挣的不出力。大前天夜里叫你到湖北那边去,你不去,我又得了这些。”伸了两个指头在眼前晃。老二说:“我怕我哥知道,他让我帮他砍树搭支架哩!”光小说:“你哥那人,胆大时就他胆大,胆小时就他胆小,他脱皮掉肉的干十多天,顶得过咱一个晚上?”老二说:“我手气不好。”光小说:“你太老实!”附在老二耳边低声说了一阵,老二直骂道:“太作孽了,上天会罚你打一辈子光棍哩!”光小就说:“你好,你怎么也是光棍?”
说话间到了山头,山头像刀切一般,过去不远就是主峰台,路却突然随主峰台下落人半坡,再一台一台拾阶而上。俩人在古堡门洞口遇见从后山挑水的小道士了。光小当下叫道:“小师傅,挑水去了!”小道士傻乎乎地笑。老二再说:“又遇见哪家姑娘了?”小道士说:“别胡说,出家人不讲这个!”光小就又说:“要是半夜里有个女子到你房里,你也这么正经?”小道士却不尽惨然,自言自语说道:“哪儿有这好事,除非是白麝精变的!” 老二听着.心下便噗噗乱跳,思忖道:道人也认为那白麝是成了精了?当下正色问:“道长在不?”小道士回答:“在。”俩人就进了堡门洞。
道观院中,甚是洁净,石条铺就的场地,条与条的缝隙问生出一种小草,极绿,院子似乎就有了匀称的图案。九仙树挺立着,树干已被香客的手抚摸得油光滑亮,幽幽如有漆光,有几片红布吊挂在枝头,上书:“有求必应”字样。道长正坐在那里,给一群孩子说古今,见老二、光小进来,几个孩子就慌了,怯怯地叫:“二叔,你别给我爹说我来山上玩呀!”老二笑笑,给道长点点头,道长还在继续说他的,说的是孩子们询问的关于
麝的事.言道:新来的麝是兽是仙,是鬼是神,他没见过,但凡世上之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既然山下人们都在说麝,他认为,就是有,若感觉是吉兆就是吉兆,若感觉是凶兆也便是凶兆:天地自然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混合体,既然可生人,生蛇,生老鼠,也便可生麝。五行相克相生,八卦幻变元常,一切皆让其存在和发展吧。这话孩子们听不懂,老二和光小也听不明白。孩子们就不大有兴趣了,又拿出脚来,要道长证实谁是商州土著人。
道长说:“你们都想作商州土著人,知道这地面为什么叫商州而不叫别的名吗?”孩子们说:“不知道。”道长便说:“不知道了.我给讲讲。这商州,很早的时候是荒蛮之地,一个人也没有,只是树,全是这九仙树,树林有狼虫虎豹,当然也有麝,公的母的.满山跑。后来,就有一个人把我们的祖先带了来,这个人便叫鞅。当时天下分了好多国家,鞅是卫国人,姓公孙。此人身长八尺,聪敏过人,小小时候,喜欢学习法律,干什么事皆十分认真,说一便一,说二就二,从不含糊。卫国被魏国灭后.鞅投在魏相门下,魏相很是器重他。后魏相病了,魏王前去探视,君臣高谈国事时,魏相说:‘我这病一日不济一日,恐怕在世不会长久,为了咱魏国社稷,我推荐我门下一人,叫鞅的,年纪虽小,却有奇才,企望您能重用。’魏王没有作答。临走时,魏相让左右人退下,密言说:‘王既不用鞅,就得杀掉此人,万万不可让他到别国去!’王答应了。魏王一走,魏相就把鞅叫来说:‘今天国王问将来谁可以作国相,我说用你,他未应允。我身为魏相,当然先尽君上,后及臣下,所以说既不用你,就要杀你,王同意我的意见。如今你就赶快出走了吧。’鞅听罢,却极平静,说:‘国王既然不听你的话用我,哪里又会听你的话来杀我?’就是不逃。果然魏王回去后,对左右人说:‘魏相病得很沉重,实在让我悲痛,但他却让我用鞅,他也是病得糊涂了!"’
道长讲着,目光并不注视孩子们,仰头远眺,凝视高天流云。天上的太阳在云里穿行,入云,万山阴阴,云边金光激射;出云,宇宙朗朗,山青草新。如此出入不已,山色更换不绝。突然远处一声枪响,孩子们就骚乱了,全站起来叫道:“哪儿打枪?”道长就中止了古今,和孩子们一起扭头张望。终于发现在高高的天峰顶的古堡上,站着光大。他身子衬在天幕上,抬足动手都看得分明,又听他在锐声叫喊:“我把白麝打死了!我打死白麝了!”这边顿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老二突然仰面大笑,跌了一交,又爬起来拍手叫道:“好了!好了!”上到堡墙上扬了衫子呼问:“光在,——是那只怪麝吗?——”
光大在那边喊:“就是,就是,我一枪打死了,打——死——了!”
喊声惊动了山下,人如小甲虫似地从每一个石板房里出来,一齐伸了脖子向天峰古堡上看。孩子们轰地跑出道观,纷纷下山去了,光小也往外跑,老二扯住:“麝打死了,有看的时间哩,
咱还没办正事呀!”就过去拉了道长,说明来意。道长说:“麝打死了,都要去看看,哪有心思计算呀?”老二忙说:“求求你了,这可是宗大事啊!”道长便只好坐下,拿了一节树枝在地上写了一行字,让老二报出光大的生辰日期,又报了小梅的生辰日期,然后默不作声,眼皮眨动,末了口里念念有词,就抬头看老二和光小的脸。老二紧张得出气不匀,脸呈青色,不停地追问:“大相合不合?”道长一捋胡须便念出一段诗文来:“羊鼠相逢一旦休,从来白马怕青牛,玉兔见龙云伴去,金鸡遇犬泪双流,蛇见猛虎如刀刺,猪和猿猴两相斗,黄道姻缘无定准,只为相冲不到头。”
老二说:“此话怎讲?”道长说:“姻缘大事是不会相冲的,光大是火命,小梅是金命;真金不怕火炼啊!”光小说:“那金虽不怕火炼,可火不是总在烧金吗?”道长说:“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无不处在运动之中,阴阳相克,矛盾互制,质中有量,量中有质,其变化万端而又无穷无尽。这便是道。《道德经》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夫妻生活,便也是一个哭的,搭一个笑的,一个俏的,配一个拙的。相反相成方能相依为命,这火若遇水,水必灭火,火若遇木,木遭火焚,所以火与金是最好不过的了。”一度话说得老二昏昏沉沉,末了问:“你说能成?”道长说:“能成!”老二弯腰就给道长鞠一个躬,和光小眉开心舒地下山去看死麝了。

白麝是被光大打死了。
当雄麝突然遭受到阿黄的袭击,使白麝大吃一惊,当时领了一双小麝躲在古堡南边的一个石洞里,惶惶不安。果然,不久就闻到人的气息,是老二和阿黄又来了,它们谁也不敢吭声,全把嘴巴埋在土里,露出鼻孔和一对眼睛。幸好,老二和阿黄并未发现它们。
这天,白麝和一对小麝都饥饿了,白麝必须出去觅食,就叼来许多树枝掩在洞口。叮咛一对小麝千万不要出洞。
它走出去,终于找着了吃的,赶紧往回跑。可是,就在它刚刚上到古堡,一抬头,却发现远远的一块石头后,趴着一个人,一眼闭,一眼睁,用一杆枪在瞄准。它急忙一缩头,那枪没有响,才明白那人并没发现自己。那么,这人在瞄准着什么呢?它慌了,怀疑是不是无知的儿女跑出来被人在捕猎?再一抬头,突然看见前边的草丛里腾起一个黄色影子,立即就不见了。白麝方明白那人在瞄准着野兔,但它刚才的一抬头,却被那人看见了,听见一声锐叫:“白麝!”此时,它意识到了它的错误,拼命地逃跑,那人不顾一切地追赶。它头脑极清醒,在南边峭崖上,它只要再蹿过那个石角,猎人是爬不到峭崖上的,那枪也是打不中它的,但它发现那人正趴在了儿女们隐藏的洞的左前方,它不能让猎人发现了儿女,就又踅过身来往一块平地上跑。枪响了,它终于倒下了。
石洞里,雄麝和雌麝看见了逃跑着的母亲,接着就听见枪响。雄麝再也控制不住,要扑出去,雌麝却咬住它将它死死按住。它们看着猎人提了冒着青烟的枪过去,把母亲拉走了,狂呼着下山了,兄妹俩抱头大哭,然后雄麝就怨恨雌麝,踢它,咬它。雌麝也踢也咬雄麝,兄妹在发泄着对人的仇恨,却伤害了自己的同胞,末了就又各自拿头撞石洞壁,撞得满头满身的血,一个倒在了另一个身上喘气。
 
第 三 章
小梅哭着回到家,却并没有推门进去,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屋后的洼地去了。洼地里有张家的坟地,树稀稀落落,十几个盆粗的新桩,年轮看得分明,一圈一圈,往外沁着汁水。那两个长满了迎春花蔓的坟堆,父母就睡在里边。小梅还未走近,腿就软了,沉得挪不动,叫一声“娘!”趴在那里抽搐一团。一群老鸦在空中一会儿聚起,一会儿散开,后来风似的一阵呼呼声,铺天盖地压过村子,瞬息间又飞向树林子里去,夜也被驮了下来:老二兴冲冲一进院就嚷:“怎么不点灯?”屋里跑出猫来哀声叫唤,当下心生疑惑,推门进去,冰锅冷灶,不觉又吃了一惊,忙踢开哥哥的屋门,见张老大狗一样窝在炕上,双目紧闭,什么时候呕吐了,炕沿边,枕头上脚底下满是污秽,恶气熏人,便推摇着哥哥惊叫道:“哥,小梅呢?”老大迷迷糊糊,抓耳挠腮,口齿不清。老二就喊道:“小梅跑啦,她是哭着跑走的,一后晌也没回来?”
老大立时清醒过来,忙问小梅怎么哭着跑的?老二说了后晌的事。兄弟俩脸色大变,忙出门去找。他们到了河湾,查看了每一个水潭,又询问了几个从山上下来的人,打听是否在山上见到?却毫无踪影。村里也有人为张家着急,问原因,老大不讲,老二也不肯讲。牛磨子就端着一碗茶过来说:“老大,妹子不见了?”老大说:“你在哪儿见到吗?”牛磨子却说:“这可不得了了!女人家就喜欢寻短见,崖上、河里、绳子,什么法儿都有。你们怎么这样待妹子!钱挣得那么多了,是舍不得给妹子买衣服吗?”老大气得没作答,牛磨子便又说:“唉,这世上的事,老天安排得匀匀的,财旺人不旺,人旺财不旺。”老二气得嘴脸扭曲:“你怎么那么多话?肝瞎了还要嘴上再长个痔疮吗?”牛磨子说:“瞎狗不识好歹,别人安慰你,你倒骂人!好吧,祸不单行,你家犯煞在后头哩!”老二勃然大怒,扑将过去要打,老大拉住了,往后坡去寻找。
老二说:“哥,这事全让别人扯笑了。小梅会不会出事?”
老大说:“不会的,她一定是躲出去哭了。咱就这一个妹子,说啥也不能委屈了她。老二,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老二说:“什么事?我听你的。”
老大说:“既然孙家这么勒刻咱,我看咱也就算了。”
老二说:“你要退婚?云云嫂子可没亏待你呀!剃头匠提出换亲,说到底还是为了能给光大成个家,咱就给云云嫂子多出一笔订婚钱,一般是六百,咱出七百八百,让他重给光大找媳妇去,孙家还能不把女儿嫁你?”
老大好作难,许久才说:“云云也不会同意这样做的……再说,七百八百,咱哪有这么多,盖房后余下的钱,我打算用在矿洞上,再买些木料、扒钉、铁丝,那花销大着哩。”
老二说:“那何苦呀,咱挣钱还不是为了把日子过好?现在自己连个老婆都娶不回来还想到让别人怎样挖矿?”
老大说:“咱为啥娶不上老婆?不就是因为缺钱!孙家勒刻着要换亲,原因还不是没钱花!这笔钱作了订婚钱,成家后日子怎么过?你的婚事怎么解决?全村人不富起来,一家也难富起来,就是富起来,好日子也过不长久!”
老二没法再说出反驳哥哥的理由,只是说:“无论如何,你
和云云嫂子的事不能吹!吹了,你就是造孽!小梅不畅快,主要是她和光大年纪不配,这我已经问过道长了,道长说大相投合:光大野是野,犟是犟,可也不是阴阳怪气的人。你劝劝小梅.她年纪小,就给孙家讲明,订婚可以订婚,结婚的日期要往后推。三年四年的,也可以再看光大的变化,人也是会变的嘛!”
兄弟俩到了后洼,在爹娘的坟前,却发现草被压倒的痕迹,而且那草皆被人掐去叶茎。老大说:“小梅是来过这儿的。”就双腿跪倒.流着泪水说:“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小梅啊!”老二也背过身去擦眼泪,一抬头,却看见对面坡根自家的屋窗亮了.屋顶的大烟囱直往外飞溅火星,就叫道:“哥,你看,小梅回去了!”
小梅在娘坟上哭了一场,沉沉地竞睡了过去,等醒来,天已麻黑。想起大哥为什幺回来没命地喝酒,就又可怜起大哥来。她明白.换亲的事,完全足孙家的主意,自己要不同意嫁光大,大哥能娶到云云姐吗?她后悔自己出走,万一让哥哥们发觉了,他们心里又会是怎么难受呢?于是便起身回了家。还好,哥哥们都没在屋,她就赶紧做饭,要让哥哥们看不出自己曾经发生的事。至于和光大的事,她想,慢慢再说吧。
老大和老二回来后,小梅忙让他们歇下,将热腾腾的饭端上来:饭是糊涂面,锅里比往日少下了菜,又多放了猪油,她问道:“哥饭油不油?”大哥说:“油。”二哥说:“小梅,你没事吧?”大哥就伸腿踢了二哥一下。小梅全看见了,心里一酸,眼泪就又出来,借口去取辣子罐。终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屋里立即沉寂起来,老大把饭碗放下,说他吃好了。
小梅重新给大哥盛了饭,双手端过说:“大哥,你们也不要瞒我.事情我全知道了。你们刚才是寻我去的吧!妹子不好,让你们心里难过了。”老大眼泪刷地流下来,说:“小梅,都是哥不好。你要不愿意光大,咱好好再想办法,做哥的给你保证,你两个哥不是狼虎人,决不让妹子受委屈的!”老二就说:“小梅,光大是比你大些,他脾性又不好,这事让大哥好为难。我是到道观让道长算过了,嫁给他命里是不克的,你愿意,我们就给孙家讲清,等过了三四年再说结婚的事,咱也可看光大的情况来定。就是以后真成了,他敢欺负你,我们兄弟两个也是不会饶了他的。”
泪水扑簌的小梅,看着两个哥哥,点了头,一把将地上的猫揽在怀里。

两家婚姻初定,剃头匠最为高兴。请亲朋好友吃过酒席,就用滑竿抬了老母到烛台峰上去烧高香,第一次耍大方,将五元钱的票子塞进了道观的化缘箱里。自此,老母坐在炕上,听门环一响,就知道是张家老大来了,还是老二来了。老二三脚野猫的,来了就和光小说笑,大声地吐痰,爬低上高地寻着东西吃。老大进门就叫“奶”,盘脚搭手坐在炕边拉一阵话,云云就从卧房里出来了,竞当着奶的面,指责老大衣服太脏,头发太长,一见着脚杆子乌黑,就说三道四地让他去洗。奶就说:“去吧,去吧,烦死人了,到云云卧屋里去嚷吧!”,俩人一进卧屋,云云就没声没息,只是哧哧的笑。奶装着什么也听不见。
接连几日,老大没有来,老二也没有来,光小天不明就走了,天黑定了进门,衣服破成布条条,一倒在奶的炕上就呼呼噜噜睡着了。奶问云云:“老大怎的不来?你和他拌嘴了?”云云说:“人家忙着呢!”奶说:“忙什么呢?忙得连我云云都不要了。”云云就说:“奶,你不懂,矿洞在支顶,洞道原先只能过两个人,现在忙着往宽里开哩!”奶就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他是馍蒸到锅里就放心了哩!他那么忙,你怎么也不去矿洞帮帮忙呢?”云云就说:“这可是奶让我去的呀!”说着顺门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在手里拿了镜子照。
半路上,云云碰着小梅。小梅提了一瓦罐绿豆汤,站住问:“云姐.哪哒去?”云云说:“矿洞去,我奶骂着让我去呢!”小梅就将瓦罐给了她:“这就好了,你给他们送这汤去,天气热,这汤败火哩。去呀。我大哥热得嘴角都烂了!”说罢,那么一笑,自个返身先回去了。矿洞是在坡根的高地上,一片蓝色的云雾罩在那里.看得见人从矿洞口里推出一车一车的烂石废土倒在前边的沟畔下,车极快地推出来,猛的一丢车,车子立栽而起,车拉带却握在推车人手里,一片土气就从沟畔生起,再扑上去将推车人迷住,立即就有人大声咳嗽,夜猫子一样狂笑。云云提了瓦罐才走到沟畔下,那洞口的人就锐声叫:“云云,先不要来!先不要来!”云云看时那些人全是光头光身光脚,只有一块麻袋片.或者破褂子系在小腹下遮羞,有的甚至一丝不挂。云云忙转了身,叽咕道:“怎么这样挖矿!”等上边喊:“好了,云云你可以来了!”云云上去,那些人都穿了裤子,脸土得如泥塑一般.抢了她的瓦罐喝绿豆汤。云云就说:“慢点,慢点,人人都让喝点!”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寻着老大,老大不在,一个喝过了汤的人就从旁边取了酒瓶,一边往嘴里倒,一边说:“给人家老大留些吧,别没个眼色!”云云便夺了瓦罐,钻进洞里去了。
洞子里很黑,沿途的壁窝里插着蜡烛,云云还是看不清前边.小心地站了一会儿,眼睛亮起来,才高一脚低一脚往里走,在一个拐洞里,看见老大正弯着腰在拧着一根支柱上的铁丝。她悄悄近去.用嘴送一股气到那后脖子,老大就用手去摸,手才挪前去,气又过来,手又到后脖摸,云云就爆发出一阵笑声。老大惊得转过身来,叫道:“云云!”就把她拉住了,云云的笑声还在响,但笑得不脆不亮,像是一口泉眼被什么按住了。
云云推开了老大,低声骂道:“扎死人了!”老大说:“你怎么来啦?”云云说:“我是来给你送绿豆汤的!”她将瓦罐递给他。老大抱起来喝了一气,喝得满心口都成湿的,问道:“你给我们做的?”云云说:“小梅做的,她真怪,偏要我送来。”老大说:“小梅越长越有心眼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叫你来送?”云云明知故问:“为什么?”老大说:“她怕咱们的事不牢靠,让咱多来往哩。”云云就说:“我有这个小姑子也算有了福了!”老大说:“小梅年纪不大,却懂事哩。你哥脾性不好,你要多劝说他改改。要有空,也到我家去坐坐,和小梅拉拉话,帮她干干活,将来要做嫂子了,也要像个嫂子的样子呀!”云云却噘了嘴:“我还没过门,去的多了,外人说闲话的!”老大说:“干啥事人不说?!”云云又说:“这我知道,可我还怕哩!”老大说:“还怕啥?”云云悄声说:“怕你那胡子!”一句话说得老大心血涌动,放了瓦罐,就把云云揽在怀里,四脚乱蹬,瓦罐就被蹬破了。
出洞来,云云手里提了个瓦罐系儿,有人就叫道:“呀,云云,做什么了,瓦罐都打碎了?!”就指着云云嘴唇上、鼻子上、腮帮上的一块一块黑戏谑、取笑。云云面红耳赤,追着那人撵打。
以后,云云果然常到张家来,和小梅好得亲姐妹一般。俩人得空到矿洞去送吃送喝,帮着干些零碎活儿。在村里也四处排说矿洞的安全,挖矿的收益。又帮着老大将矿洞中挖出的锑矿背到公路边去搭便车进县城,买得几身很鲜亮的衣服,村里的女子们瞧见了,眼都热,催着爹也去矿洞劳动。来矿洞的人又日益增多,不久,各家就在主道洞里挖出许多拐洞,已经分别见到锑了。
一日,久雨初晴,村道里一片泥泞,老大正和小梅在家拉话,门一推,云云进来了,两只泥脚在门上蹭,脸色苍白。小梅站起身拉云云在炕沿坐了,说:“嫂子,病了?气色这么不好?”云云笑道:“我还没过门,哪里就成了嫂子!我有什么病,怕是没睡好吧!”小梅就取了一只鞋底说:“云姐,这是给我哥做的,你看针脚哪儿不好?”云云说:“你的针钱我还敢弹嫌?”小梅就说:“我的意思让你替他去纳哩。难道还让我再纳下去吗?”云云说:“我偏不纳,能者多劳嘛!”小梅就把鞋底丢给云云:“好呀,那让他打赤脚去,看咱俩谁心疼?”就笑着去提了小篮子,你今日来了正好,我到后坡拣些地软去,中午咱包扁食吃!”一出门,竞把门拉闭了。
老大等小梅一走,问云云:“你脸色真是难看,是有病了?”云云说:“我是专来找你的,事情坏了!”老大问:“出了什么事?”云云未说,脸却绯红,怒嗔道:“你还不知道?”老大说:“什么事?我哪里知道?”云云就低头说:“我说不敢不敢,你说没事,现在好了,绳怕细处断,果然就断了!”老大立时明白,吓出一头冷汗,问:“什么时候感觉不舒服的?””云云说:“六七天了,我还真以为有了病,就到镇上王先生那儿号脉,他当着人面说:‘女子,向你道喜了!’吓得我失了魂。可当着那么多人,我不能不要脸面,倒臭骂了他一顿,周围的人也都怨王先生胡说哩。回来后我心就慌透了,几夜几夜合不上眼,奶看出来了,问我,我给她说了,她骂我‘丢人没深浅’。”老大坐不住了,在屋里踱来踱去,怨怪云云不该给奶说,云云说:“我怎么能瞒我奶!我奶能坏事吗?你快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办呀?”老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云云就生了气:“啊,你这阵倒没主意了!听说喝苦楝子籽能打下来……”老大说:“那使不得。事情到了这一步,咱都不要害怕,依我看,干脆把他生下来。你我虽没结婚,可村里人都是知道订了婚了……有什么事,我顶着就是了!”云云哭丧了脸,难受地说:“这叫我怎么见人呀?村里人早先就对你不三不四,一有这事,那还不知怎样给你泼恶水了!”老大说:“你头高高仰着走,看别人能说什么?矿洞已经开始出矿了,你常来,和我在一起,百无禁忌的J”云云看着老大,最后点了点头。
半晌,小梅回来了,篮子里拣了许多很大的地软,她脸色却黄得透亮,一进门就说:“哥,山上又有麝了!”
云云慌忙叫道:“我哥不是把麝打死了吗?”
小梅说:“还有,还有,我亲眼看见的。我在山坡上拣地软,正要下一个涧,一抬头,看见高高的崖上,就坐着一只麝。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眼睛凶得怕人,我撒脚就跑!”
云云看着老大,惊得脸色更白了:“这真是怪事!莫非灾难还没有过去,要来为死去的麝报仇吗?”她下意识地,一双手就按在了肚子上。
老大说:“有麝就有麝嘛,胡拉扯到灾不灾的,别自己造个鬼来吓自己!”

小梅见到的麝,是雄麝。白麝死后,一对小麝昼伏夜出,去咬住人家鸡圈里的鸡,咬死了并不吃,却撕成三块、五块放在人家的门口,又去咬死猪,咬死羊。几次深夜突袭成功,胆子越发大了,一次竟寻到光大家的貂窝,咬死了九只貂。
麝的重新出现,骚扰了孙家,也骚扰了村里所有人家,人心浮动,越发怀疑这是天意,是村里什么人触怒了神鬼。想来想去,就又说到了张家老大,认定是张家老大挖矿的原因。一些进了矿洞的人就又退出来。老大就寻着光大,说这麝一定要捕杀,既然有些人以麝来作怪,把这麝彻底消灭,看反对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光大对谁的话都不肯听,唯对未婚妻的哥却言听计从,百般讨好,于是就背了枪四处寻察。
野物终归是野物。一日天上下雨,两只麝在洞里玩了一阵,雌麝疲倦就睡下了,雄麝独坐,忽然身子有了一种异样的欲望。
它斜眼看雌麝睡得好甜,四蹄朝上,露出腿下的部位,就慢慢前去,不知怎么,就和雌麝交结在一起。此后,那种交结的举动每日忍不住发生。很快,雌麝有了身孕,雄麝就担负起保护雌麝和雌麝肚腹中后代的义务。它不让雌麝轻易出洞,不让受饿,常常是单独外出觅食。有时,它发了疯一般在庄稼地里践踏;有时又跑到矿洞口,用后脚猛刨地土堵塞洞口,刨得腿毛脱落,双脚出血,发泄它的兽性。

矿洞口出现堵塞的地土和麝毛后,外姓外户的人几乎全不来了,甚至嘁嘁喳喳议论云云,说有人看见她突然间喜欢吐唾沫,一坐下来就一口接一口;爱吃酸东西,到了青葡萄树下就走不动了。于是,长嘴妇、长嘴男就说起老大的不是:没结婚就要有娃了!近朱者红,近墨者黑。如此一个不正经的人,跟下他哪有好果子吃?别瞧他瓦房住上,腰里有钱,麝一次一次出现,是天意在警告他小子了!当老大挨家挨户让人去矿洞挖锑,言善的说句:“算了,钱能挣得够吗?能将就过去就得了嘛!”意恶的则说:“我没儿女,我还怕绝后哩!”气得老大回来喝闷酒,喝得昏昏沉沉就蒙被子睡觉。老二和光小就说:“不来了好!洞反正挖好了,几海碗合一小碗,咱挖咱的!”两家人就挖了几天,老大用麻袋装了,赶毛驴驮到镇上,搭便车上县交售去。
老大一走,老二和光小挖着挖着,懒劲上来,又双双跑出去赌博,一夜里分别赚了上百元。钱赚得顺手,后来竟将那些赌徒招引到矿洞来摆摊子。云云和小梅见天来送饭,每每在洞口吆喝一声,老二和光小出来吃饭,两个做姐妹的都心疼,劝他们做做歇歇,别劳累过度。回家来,云云就让光大杀一只羊,补挖矿人的身子,光大就在门前树上绑了横杆,握着头角拉过一头,那羊咩咩叫,后腿跪下直流眼泪。云云扭过头不忍看,光大笑一声,猛地将羊后腿一提,扳倒在地,立即双腿压上去,磕了一下羊的前蹄,羊蹄一收,刀就捅进脖下一个软坑里,血噗噗地往外溅。光大一看羊腿乱蹬断了气,就把四蹄皮毛捅开,以口吹气,后划开肚皮,以拳在皮肉这间嘭嘭打剥。立时,皮是一张,肉是一条,上杆分割,那肥嘟嘟的满是油疙瘩的尾巴就丢在了笼里。云云武火文火炖好了羊肉,就来喊小梅一块到矿洞去。这次去却发现洞里有好几个人。问时,说是湖北那边的人,来参观这矿洞的。老二和光小神色慌张.,接了羊肉罐就催她们快回去。
回家的路上,云云疑惑地问:“小梅,他们在洞里干什么呀?”
小梅说:“饭吃得那么多,挖出的矿却那么一点儿,这两个是懒身子,大哥不在,没人领了,怕是在里边睡觉吧!”
这疑惑一日一日加重,就盼等老大回来,老大一去三天,却无音信。这天夜里,云云给奶洗了脚,扶着上炕去睡,就对爹说起矿洞的事,让爹去看看。奶坐在炕上,就又唠叨起来,说中午她在炕上坐着,听得有人叫“奶”。回头一看,进来一人,头是老大的头,身子却是麝身,登时倒吓了她一跳,问时,他竞出门走了。接着是老大的爹娘来了。盘腿搭手坐在炕沿,可怜见的,衣服还是当年穿的对襟子袄。云云就说:“奶,你一定
白日又做了什么梦吧?老大在县城还没回来,他怎么会变了麝的?!”奶还要说什么,门被“砰砰砰”敲响,云云将门打开,三道手电筒的白光就齐刷刷照过来,云云闭了眼。剃头匠在屋里说:“谁这么没礼节的,在人脸上照什么?”来人走进屋,凶狠狠地问:“你是光小的爹?”爹说:“是的,他把我叫爹。”来人说:“你儿子被抓走了,最少得三四天,明日给他送饭去吧。”云云惊道:“送饭?”来人说:“对,送到河那边南沟洼乡政府去!”云云急了:“我弟犯了什么事,抓到你们湖北界上去?”回答是:“赌博!他和张老二勾结那边的赌徒耍钱,我们抓了几次没抓住,你们开了矿洞,原来是做赌场呀!”一阵手电光乱晃,来人骂骂咧咧走了。剃头匠在屋里骂了一声:“这不争气的东西!”一胳膊擂在桌子上,桌上的油灯跳起来,灭了,剃头匠的胳膊却被桌面反弹着,身子咔嚓倒在了地上。云云叫道:“爹,爹!”忙点灯扶爹,爹的一条胳膊都淤了血,乌青乌青的了。
翌日。消息传开,村人跑到矿洞口来看热闹,老二的走狗失去了主人.在矿洞里钻出跑进,谁要进洞去,就扑上来嘶咬狂叫,一个人的裤子被咬破了一个洞。就有人喊:“打死这恶狗啊!”便石头、瓦片雨一般过去,阿黄跛了一条腿。村人进矿洞去,思想这矿洞好过了张老大,却给一村人招来了白麝,如今又在这里抓了赌徒,就叫道:“捣了这阴死洞,丢尽咱村的脸面了!”于是七手八脚,用石头就砸起来,许多支架倒了,镢头和钢钎被远远地抛到沟畔里去。
小梅在屋里哭,云云也在屋里哭,哭得如家里出了丧。后来擦了眼.提了饭罐还要过河到湖北那边去送吃送喝。走到河湾.云云说:“全是这两个不争气的,把事情弄坏了!”小梅说:“大哥回来.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在城里干什么,这些日子了还不回来?”云云气上来,就把自家的饭罐摔了,说:“不送了.把他俩饿死才活该!”
牛磨子的肝病又犯重了,中医先生的药方里有当归、丹参、茵陈、神曲、秦艽、白芍、板兰根,那儿子去抓药,缺了三样,也懒得再去找,气得牛磨子在家里骂,忽见河边坐着云云,小梅摔了饭罐,就走出来高声问:“二位女子,这是往哪里去呀,还提着饭罐?”云云说:“你快操心你的病,小心那肝儿烧黑了!”牛磨子落个没趣,就冷冷地笑了,说:“我当队长那么多年,公安局、派出所还从未到这里来过哩!现在成什么世事了!谁要在山上挖窟窿谁就挖窟窿,那山神是干啥的?麝是于啥的?钱哪能归了窝了?我早就说了,共产党的天下,哪能让谁由着性儿来,保不定还有人要蹲班房挨枪子儿哩!”
云云骂道:“你娘才挨枪子儿哩!”小梅就把倒在石头上的饭捡起来,饭是扁食,一半沾了泥沙,一半还干净,放到另一个饭罐里。俩人去了南沟洼镇。
镇子不大,乡政府在镇中街,姑嫂俩提了饭罐走到院门口,看见老二和光小在院中的台阶上坐着,蔫得像霜杀过一般。老远见送饭来,走到门口,刚叫声:“姐!”云云把饭罐往地上一放,扭头就走了。
从南沟洼回来,小梅要回到自家屋去,云云说:“你大哥没回来,老二又不在,你一个人呆在家,听到外边说三道四的,你哪能受得?到我家去吧。”小梅以前常到这家去的,自提出换亲的事后,就再不走动,当下推辞了一会,还是被云云强拉胳膊去了。剃头匠没在,躺在炕上的奶见小梅来,忙要下炕,小梅叫声“奶!”按住不让下,奶便拍打拍打炕席,拉小梅坐到自己身边,拿手巾替她擦泪。小梅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越擦越多。
奶说:“小梅,也别太难过。你大哥还没回来吗?”小梅说:“没有。二哥他们帮不了大哥多少忙,倒尽往他脖子下支砖头!”奶说:“不知这事要闹到什么地步!刚才屋里来了好多人,七毛、顺成、社姑.还有你娘,都说是不是开了这矿洞,犯了什么禁了!”小梅便问:“我娘?”云云就说:“奶是糊涂了,阴阳混着说哩!奶就说:“你才是胡说哩!世事我经得多,这几天我也思谋,这事也够怪的,怎么你哥这一半年日子才顺了,灾事就
一个接一个来?你也该到烛台峰去,给九仙树烧烧香哩。”云云说:“奶.你是让老大回来训小梅吗?”奶说:“老大啥都不信,可世上这是人住的,却也住神呀鬼呀,连麝都住着的!你想想,为什么打死一只麝,便又有一只麝?还有你,怎么一次就……”云云赶忙扯了奶的衣襟,怕说出什么事来。奶就不说了,长一声短一声叹气。小梅就说:“奶的话也该信的,我不妨下午去峰上一趟。我伯呢?”奶说:“矿洞一架了支顶,他就把剃头担子架到楼上了,也英武着要去挖矿。一出事,心却灰了,收拾了剃头担子又到镇子集市去了。”云云就偏问奶:“我大哥呢?”奶说:“他能在屋里坐着?又去打兔子了。那貂肚子大哩,一天没三四只兔子就不行啊!云云,你去找你哥去!”
小梅听云云和奶说起光大,脸就红了,忙挡了云云。自勉强认了这门亲.那光大趁没人时,也去过她家几次,她却每次远远瞧见了.就关了门,不敢见他。这阵又说起光大,她知道云云的意思.当下就起身,说是去家里取香到峰上去,便给奶道了几句体贴话,出门走了。
一进道观院内,小梅就直奔九仙树下烧香。九仙树一身疙疙瘩瘩.中间全部空腐,露出一个连一个的黑窟窿,香烟端端往上升.后来就绕着树飘,从窟窿里吸进去,又吐出来。道观的台阶上.坐着道长吟书,书是厚厚一本,纸张发黄,独看独吟。目无旁人,小梅侧耳听听,吟的是: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延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日:‘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一卫鞅目:‘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日:‘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日:‘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日:‘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日:‘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日:‘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日:‘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疆国之术说君,君大悦之耳。然亦难以德于殷、周矣。"”
小梅听不懂道长吟的是什么,倒觉得古怪好笑,看着香烟过半,作揖跪拜后下山。从正面下山,山根处要经过牛磨子家,小梅不愿见那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就绕道从后峰背下来。峰后的路难走,半坡处有一片竹林,林里有一口泉,小梅走得浑身是汗,便蹲在泉边洗手脸。一扭头,却见远处一片黄麦菅平地上,挖有一个地窝子洞,洞口又有一个简易的庵子,庵子门口吊着一只麝。小梅冷丁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麝却是皮囊,塞了一肚子禾草。心下就生疑了:这儿怎么有麝皮?突然庵子里哈哈几声笑,一个人旋风似地冲下来,把小梅拦腰抱住了。小梅吓得乱喊乱叫,看时,原来是光大。那一张乱糟糟的胡子嘴就凑过来,她立即感到如针在脸上扎,就拼命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光大喘着气,咽着唾沫,说:“你不要叫,一叫,人就会来的。你让我亲亲,反正咱们要作夫妻了!”那一只手就到了小梅的肚子上。小梅急了,一口咬在光大的肩头,立即血流下来,光大把她放下了。小梅说:“猪狗,猪狗!你要再上来,我就撕烂你的猪狗脸!”光大热劲消散了,也清醒了,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坐在地上,说:“小梅,我,我……我老想你,都想得要疯了!我到你家去,你总不理我。你瞧,那麝皮,我已经晾干了。好多人来买,我不卖,我是要送给你的。我放在家里怕不保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我守在这里打野兔,几时想起你了,就抱着麝皮叫你。这是真的,谁哄你谁挨枪子儿!你要信我.我娶了你,我能养活了你,不打你,让你吃好的,穿好的。你不信?我用刀子扎我手腕给你看!”说着,就从腰里取
出刀子,果然在手腕扎了一下,鲜红的血就顺着手腕滴在地上,小梅泪流满面,惊呼一声扑过去,将那刀子夺过扔到荒草里去了。然后站起身。冷冷地从山路上走去,光大还跪在那里,粗着声叫:“小梅,小梅!”
第 四 章

张老大回来了,坐着一辆车;车是远在天边的省城电影厂的。在县城里,老大忙活着他的营生。山里人,在村里咋看咋顺眼,到城里则呆头愣脑,那一身衣服也似乎太皱巴、肮脏。他正蹲在一家旅社的门口观街景,有人却也在对门的店铺里观他,观他的时间很长,他后来发现了,显得不好意思,又立即警觉起来.心里说:“莫非是贼?山里的贼下作,城里的贼光堂!”就下意识地按按腰间。腰问按过了,老大想,糟了,不是让贼看出我有钱了!便又把手塞进腰间,掏出一条黑乎乎的手巾来,使劲地抖,表示腰间没有钱,鼓鼓的原来是手巾。转身回到旅舍,将钱装在裤裆里,那里有一个小口袋,用别针别了。但那人却跟了来,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他好疑惑,冷眼不语。那人就掏出工作证,自称是电影厂的导演,导演的任务是选演员演电影,极希望他能充个角色。张老大从未接触过这种人,看那工作证,别的什么都没看清,只认准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的人一个模样。于是,他们谈起来,他说他演不了电影,电影哪里是他能演的?导演便叫来几个人,让他站起来,转,走动,脱了衣服,他一切照办。可脚步总是走得僵硬,脖脸酱红,大汗淋淋。导演就不再说起演角色的事,只是问起他老家的情况。张老大说这些就很自然,一口一个家乡好。先夸说锑矿,说他这次出来就是卖矿的,卖完了矿他没回去,因为想着一件事:能不能自己有车,直接从村里把矿石运县城呢?如今用毛驴驮到镇街,拿了鸡蛋送过路的司机,乞求人家捎顺脚,这要误多少劳力、时间,往后天长日久,又要行多少贿赂?他在县城打问了,车难买得很,价也高得吓人;而手扶拖拉机却容易,二千多元就行。他心便动了。为了先掌握手扶拖拉机的驾驶技术,他找到了一个楼房建工队,给人家拉运沙石的手扶拖拉机当小工,讲明只管饭,不挣钱。整整四天,他竞学会了驾驶。
张老大说得痛快,衣服就脱了,十指在脊梁上抓痒抓出一道一道白,说:“这么大个县,就咱那儿有锑矿!挖出来就是钱,这不是在挖金子银子吗?”导演说:“你们那儿还有什么?”老大说:“什么都有。你问的是啥?”导演说:“山怎么样?”老大说:“没啥名山,可山长得怪,大的一共四座,天峰、地峰、人峰、烛台峰.峰峰顶上有古堡。”导演眼里立即生光,说:“古堡?有古堡?”老大说:“有呀,那是过去闹土匪,村人躲藏的地方。实说吧,咱那儿荒僻,三省的土匪都跑到那儿,后来土匪和土匪又闹起来,杀人像割韭菜。听云云爹说,四八年闹匪,一股将一股打散了,头儿的头割下来往县上送,雇的是云云的爹。云云爹胆小,不能不给人家挑,又不敢看死人头。他一副担子,前筐里放了石头,后筐里放一颗血淋淋的头,眼睛睁着,似乎还在笑。送到县城,他就发了半年的摆子!”
见导演听得入迷,老大就更得意了,手在桌上蘸了茶水画起山势流水形势图来。第二天,导演就决定要跟他回村,说他们正要拍一部写土匪的影片,苦于寻不到一个有古堡的山寨。于是,老大就作了向导,和导演、摄影师、服装师、道具师,以及四个主要演员乘一辆小面包车进了村。
奇奇怪怪的面包车,村人没有见过,都想来看热闹,却又站得很远,城里人越是招呼那些孩子,那些孩子越是后退,一个个脸色木木的。城里人觉得山民有趣,山民又觉得城里人新鲜,不明白那每一个人为什么都戴眼镜,且镜能变颜色。只有阿黄和牛磨子家的没尾巴狗,领了一帮大小同类,扑过来使劲啃车:车上的人先是不敢下,下来了就拿衣服打狗,用帽子打狗.狗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吓得女演员尖声锐叫,挪步不得。老大就吼一声:“滚开,真是瞎狗乱咬。”狗才轰地一声散去。
导演抬头看四周山势,喜欢得手舞足蹈,连声叫道:“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天下再也找不到这么绝的场景了!”老大忙着去找村长.村长是个肉馕人,长脖驼背。毕竟时常到乡里开会,老大介绍了电影厂的同志,他便一连声地说:“啊,拍电影是件大事.我们村全力支持!各位领导不远万里到我们这里,我们表示满腔热情的欢迎,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你们到我们这鄙僻的山里……”老大见不得这份酸劲,就说:“村长,是偏僻,不是鄙僻!”村长却瞪了老大一眼,还在说:“各位领导,我是粗人,不会说话,一句话我说不庸俗你们一说就会庸俗的。”老大就又纠正:“是通俗!”那四个演员就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不已。
采景组被安排在原队部公房住下,老大帮他们支好床铺,说:“你们先歇下吧,晚上到我家来喝酒呀!”并指点了住家方向,自己急急往家里去。小梅在院子里捶洗浆过的衣服,一块大青石板上,棒槌起落,有气无力,几次捶空了,捶在地上,发出木木的空音。老大叫:“小梅!”小梅回过身来,叫声“哥!”棒槌从空中落下,哇地哭了。老大忙问怎么啦?小梅越发委屈,脸面抽搐,一字吐不出来。末了断断续续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老大的一双手死死地抠着身后的墙皮,土簌簌地往下掉,问道:“矿洞现在怎么样?”小梅说:“全让捣乱了,支架歪了许多。那麝在里面刨土,拉屎,人都说那里有鬼,谁也不敢去了。”老大再没言语,进厨房拿了几个黑馍,说声:“我去看看!”边吃边走了。
矿洞里确实乱极了,一进入二十余米便黑得不见五指,脚下的乱木绊了一下,他重重地倒在洞里,黑暗里双手抓着砂石,泪水哗地流下来。后来就发疯似地吼道:“老二,光小,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他坐起来,咬紧牙关,捏紧拳头,却使劲地擂打着自己的头颅。
大哥一走,小梅就去叫了云云,两个人提心吊胆赶到矿洞,老大已经从洞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在矿洞口,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两方都站住了,互相望着,没有埋怨,亦没有安慰,后来老大一个惨惨的笑,云云就呜地哭起来了。老大说:“甭哭,回家吧。云云,你帮小梅去做饭吧,把熏肉多炒些,取一坛窑里的包谷陈酒,晚上电影厂的人要来咱家的。去吧,让我静静地在这坐一会儿。”云云和小梅无声地走了,老大又叫住叮咛道:“到那泉里把脸洗洗,见了谁也不要哭,碗筷一定要洗净呀,城里人讲究这些哩!”
家里来了些人,都是给老大说矿洞的事,说老二、光小的事,说牛磨子幸灾乐祸的事,老大就不让说,寻着别的事岔话题。等电影厂的人来吃罢晚饭,他替小梅收拾锅盆碗盏,让小梅清点一下家中的存款。小梅搭梯到了楼上,从屋梁上取下一个红包,老大就笑说:“你好鬼,钱放在那儿!”小梅说:“你既然让我管钱,我就得操心点儿。二哥赌钱,让他知道了,偷着拿去,家里有个事了,到哪儿去抓钱?”老大心里一阵热,念叨妹妹贤慧,不禁想起这么好的人将来却要嫁给光大,就不忍心正面看她。小梅见大哥不言语,就说:“一共是六百元,你怎么用呀?昨日湖北那边来了口信,说扣留二哥他们几天,还要罚款,你是不是带了钱领着他们回来吧?”老大脑袋沉沉的,说:“是要领他们的。不知要罚多少款,六百元再一扣,也就剩不下多少了。”小梅说: “这些钱可不敢再花了,将来你和云姐……”老大却说出了自己在县城里就拿定的主意,小梅不说话,拿眼睛看哥。
这当儿,门扇被什么抓着,嚓拉嚓拉响。小梅去开门,进来的却是阿黄。阿黄浑身湿着,舌头伸出来老长,似乎是跋涉了很长的历程,扑向老大,耳朵一耸一耸地讨着喜欢。老大看着阿黄,就想起老二,不知他在湖北那边如何受罪,心烦起来,就把狗推下怀去。狗却又一次扑上来。拿头在他身上抵,他就觉得蹊跷,细看时,狗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细绳,细绳下吊着一个字条。老大取下凑进灯看了,不觉神色突变,小梅忙问:“谁的字条?”老大说:“阿黄刚才是到老二那里去了,老二捎的信,说那里罚款二百元,明日款再不到,就把他们一块赶到一个林场去植树半个月!”小梅听了,眼里流出泪来,求大哥快拿了钱去湖北,老大便出门到剃头匠家来,商量怎么个去法。
简直没有想到,剃头匠的家里,却坐着导演他们一伙人。一见面,导演就说:“老大,你说云云爹云云爹的,原来是你的泰山呀!我们从你家出来,心想夜长,就寻着孙伯来问问当年闹匪的事哩。”老大就笑笑,坐下来陪着听他们说话。剃头匠嘴里叼着旱烟袋,耳朵上却夹了导演递给的香烟,说起当年担人头的事,有声有色。云云只在一旁烧熬茶水,一壶一壶往每人的碗里续。老大耳朵听着说话,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见剃头匠稍有停顿,就拿眼暗示。
剃头匠说:“你有啥事?”老大就笑笑说:“你先说,伯。”剃头匠偏说:“有啥事就说,导演要在咱这儿呆多半年哩,人又和善,不是什么外人了,你说吧。”于是老大才说:“老二和光小捎过话……”一句未了,剃头匠脸色发暗,站起来给导演他们苦笑笑,拉老大进了卧屋去说。
堂屋里气氛低落下来,人人面面相觑。导演问云云,云云掩藏不过,如实说了老二、光小的事,导演问:“矿洞里?就是老大说的锑矿洞吗?”云云也就把怎么挖矿,以及山上有了白麝的事都叙道了一遍,导演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就起身也进了卧屋。
卧屋里,剃头匠坐在炕上,鞋脱了,伸了一双黑脚在那里,手不停地在上边搓,搓得垢甲滚蛋儿,见导演进来,一脸难堪。导演说:“事情我全知道了,这么大的事,领人当紧呀!”剃头匠说:“都是我们孩子不争气,让你们见笑了。”导演说:“赌钱是坏事,可到了这地步,先把人领回来是主意,要不事情越闹越大,别人又要趁机对挖矿说三道四了。”剃头匠说:“实不瞒你.我手里只有百十元,老大有五六百元,他心大,要重新修复矿洞.还要购买手扶拖拉机,这二百元一掏。啥事也就干不成了!”导演说:“钱紧是紧,老大的主意好哩,只要把矿洞修复.有了拖拉机,挣钱还在以后哩。你们拿钱连夜就去领人吧。买拖拉机的事,我们也可帮你老大的。”老大说:“哪能要你们的钱:你们是公家人,就是你们给,我也不敢花公家的钱!”导演说:“这不碍事,拍一个片子国家投资五六十万元,我们决定在这儿拍,就要搭景,搭景就什么都需要。比如搭一院房子,这木料的事.我就可以让你去买,我们再从你们那儿买嘛。还有一些道具.在你们看来也许不值什么钱的,但卖给我们,说不定就掏大价钱哩。”剃头匠叫道:“一个电影要花那么多钱?天神.国家的事真大哩!”老大无限感激导演,当下说:“我也不知说什么话谢你们,你们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也就够了,往岳需要我办的事,你们只管说吧!”仨人又走到堂屋,云云就递给老大一个灯笼。老大才要出门,一只狗就窜了进来。
云云一见是阿黄,就说声:“是小梅来了!”连声叫“小梅,小梅!”老大说:“是阿黄自己来的吧。”云云说:“阿黄从来没来过的。”自己先出了门,果然拉了小梅进来,小梅羞羞答答的,问候了屋里的人,对老大说:“大哥,你要去湖北那边,就把阿黄带上:村里都说那麝是成了精了,让阿黄护着你!”导演见阿黄形象威武,就拿了一点馍馍逗它,阿黄万般作态,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卧下去,后来后腿就直立了,学着人走动。老大提了马灯.说:“阿黄,走!”阿黄就跑过去,让老大将马灯放在嘴上叼了.稳稳地跑出门。门外同时却有了几声凄厉的猫头鹰叫.剃头匠和云云、小梅都愣住了。一直躺在后檐卧屋炕上的奶就喊叫:“老大,老大!——”老大进去,说:“奶还没睡着呀?”奶说:“我听着你们说话哩!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跟我说说。听见了吗,猫头鹰叫得多怕人!”说着,就颤颤巍巍下了炕,在中堂的“天地神尊位”前的香炉里抓了一把灰,用纸包了,让老大拿上,说:“你现在是孙家的女婿,云云爷他新做了地峰寨主,你带上他的香灰,走夜路觉得肃杀了,唾一口唾沫摸摸头发,将这灰撒去,就平安无事了!云云爷是寨主,神神鬼鬼不看佛面还看僧面,旧社会咱这儿土匪多,处处设卡子,有土匪头儿的字条就谁都不敢挡的。”老大就笑笑,说:“好,我拿着了!”导演几个人听了却都莫名其妙。

老二、光小回来,脸上自然不光彩,咒骂这事坏在牛磨子身上,说是牛磨子偷偷报告了湖北那边抓赌的,发誓要教训这瞎了肝的人。老大火气上来,每人扇了一个耳光,警告他们别惹事生非,老老实实到矿洞去修复洞道。老二、光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大,再也不敢违抗,心里却暗暗记着牛磨子的仇。
采景组住下后,每天四处跑着察看地形,背了照相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最后一选好了场景。一到晚上,导演就又和那些演员走东家,串西家,了解当年闹匪的事,进一步充实他们的剧本。老大接受了购买搭景材料的任务,便先砍伐了坟地仅有的树,又将屋前屋后的那些柏树、杨树也砍了许多,统统卖给采景组,后再到各家去收买木料、绽板、白灰、砖瓦,一一集中到要搭房子的地点。他工作得十分卖力,采景组就高价收购,几天功夫他便从中赚得六七百元。
第一次来了城里人,又是弄电影的,村人见导演和演员走到哪里,就围到哪里,见老大常常和这些人厮混,免不得眼红和嫉恨。剃头匠见人则说:“导演到过我家,和我喝过茶,吃过烟哩!”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支烟来,又夹在耳上,然后就神秘起来.说拍一个电影。国家要给五六十万元哩,说得人人瞠目结舌:后得知老大帮着筹备搭景材料,从中获得了六七百元,就又愤愤不平,骂“有钱的越有钱了?”等老大再到他们家去买材料?就一口拒绝,而私自去和导演交涉。导演就笑着对老大说:“你人缘不怎么好哩!”
老大也很难过,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儿得罪了他们?怕还是为挖矿的事。我之所以这么一心要把矿洞弄好,就是为了大家富起来,可总不落好,事事不尽意。”
导演说:“中国人就是这样,要不,为啥咱们国家干什么都艰难哩!我们这部电影,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要反映这方面的问题。可也怪,村里人对我们倒热情、和气。”
老大说:“你们是城里人嘛。村里人认为你们能到这里来,是一种吉兆呢!”
说完这些话,老大似乎想起了什么,诚恳地说:“导演,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这搭景的材料,我就不一定全部来筹办了。但我绝对支持你们,需要我个人办的,我说啥也办,也希望你们多支持我。大伙都信你们,你们只要支持我了,我那挖矿的事也就顺利了。能不能在矿洞重新开挖的那天,你们到那里去助助兴?”
导演说:“哈,你是要借东风啊!我第一次见你,你憨憨愣愣的,谁知你还这么鬼精灵啊!”说得老大极不好意思。导演就拍着他的肩头说:“没问题,到时候你随叫随到,一切由你安排!”
矿洞很快修复好了,买拖拉机的事,老大又亲自去县城一趟,订了货,苦恼的是还缺五百元钱。兄妹俩在家计算来,计算去,想不出个好主意,小梅就私自去采景组那儿,要求给人家做饭。导演很喜欢小梅的脾性,满口应允,月薪可付四十元。小梅从此就勤勤恳恳为采景组服务,人越发收拾得干净体面。每
顿饭熟后,她一碗一碗端给大家,然后又回去给两个哥哥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导演要留她一块吃,她总是抿嘴笑笑,说她吃惯了粗茶淡饭,油水大的倒觉得饱肚。在这期间,老二也常常来,来了就带了阿黄。阿黄最贱,喜欢和那些演员一起戏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少不得陪演员去河边钓鱼,掀石头捉螃蟹,自己用嘴叼了鱼罐儿回来。生杀这些河中游物,小梅不忍心,按导演的说法,将螃蟹在笼里蒸了,将鳖囫囵丢在滚水锅里,锅盖上压了石头,她就远远背过身,不敢听那锅里的动静。进餐了,城里人吃肉,阿黄嚼骨头,小梅还是不忍看,导演就说:“小梅是大善人了!”小梅说:“你们城里人什么都吃呀!”导演瞧她神情有趣,就说:“小梅,将来电影开拍了,你也演上一个角色吧!”小梅忙摇手说:“导演作贱人了,我能拍了电影?那丑死了!”说着,害羞地跑到河边去,却心想:“咱这一辈子活得也太可怜。瞧人家那些女演员,吃的好,穿的鲜,人样儿也嫩皮细肉,又上电影,那才不算白活一场啊!”这个时候,她就想起了光大那粗糙的长满胡茬的大脸,心里阴下来,拿石子直砸水面。
小梅将预先领回的月薪交给大哥。老大他们又挖了许多矿,矿却无法运出去,为筹最后一笔拖拉机钱急得上了火,她就说:“能不能去给导演说说,我一次领四五个月的工资?”老大说:“那怎么开口?人家已经对咱够意思了,再不要使人家为难。再说,那也不够呀!”小梅苦得没了主意可想。
这天,做好了饭,左右看着没人,她偷偷从烛台峰后坡上去。到了那片竹林里。一看着远处那庵房,心里就阵阵发紧,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在泉水里洗了脸,理了理头发,心里说;“甭慌,甭慌。”向庵房走去。走一步,左右看一下,脚下就高一步低一步的别扭。立在庵房前二丈远了,假装咳嗽,但庵房里寂无反应。一进去,见光大没在,小梅的心倒一下子放松了。庵里乱极了,被子、衣服胡乱堆着;枕头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一双草鞋泥巴糊着塞在床铺下,满庵的烟味、酒气。那块麝皮,还挂在那里,而那枕头上、被褥上,却落了许多麝毛。小梅刷地头大起来,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光大的情景浮在眼前,浑身不自在地抖了一下。突然,庵里的光线暗了,她一抬头,光大站在门口,一只手提着枪,一只手直直垂着,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小梅本能地站起来,收缩着身子,说:“你回来了。”脸烧得发烫。
光大也连忙笑着说:“是小梅来了!”
俩人就再无话,难堪地对视着。
小梅吃惊的是光大竞这么老实了,完全不像第一次那么粗野蛮横。她说:“你坐呀!”光大说:“我不累。”她就忍不住噗嗤笑了.说:“你现在学得不像以前了!,J光大就坐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手脚却不敢动,感激地说:“小梅,你还到我这里来……”小梅说:“我哪儿不该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常住在这里,你这是过野人生活呀!”光大说:“这儿打兔子方便,你去我家见到那些貂子吗?貂都长大了。云云说,你在电影厂那儿做饭.我去了几次,不敢进去叫你。”小梅说:“你怕啥哩?”小梅心头一跳,倒被这话感动了,没想到这粗人还有这般细心处,自己就肚子肠子都软了,嘴上却说:“你还讲究打狼打麝哩?!”
光大见小梅好语待他,便又狂起来,搓起手,脸上显出一种欲望极强的神色,说:“小梅,你是让我去找你吗?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能抗住,我知道性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馍不吃会在笼里放着的。”小梅倒生了气:“屁话!我今日来找你,要给你说一件事的!”光大忙说:“你说,你说。”小梅说:“你要真心学得让别人看得起你,你也像我大哥那样,去挖矿嘛!现在二哥和光小也在挖矿,挖矿不比你长年蹲在这儿强?”光大说:“你大哥能看上我?再说,我还要养貂呀!”小梅说:“我大哥他们想买拖拉机运矿,手里紧张,这拖拉机买不来,矿不能及时运出去,就赚不了大钱。村里人也不来挖,别人就更给咱两家生是非。你要真心待我好,就顾顾咱们的大事,你那貂卖了,钱先借大哥,你愿意不愿意?”
光大的脑袋一下子沉了,思想了半天,说:“要是卖了貂,那我还干什么呀?”小梅说:“我不是叫你去挖矿吗?”光大就说:“行,小梅,我听你的;但你也要听我的。你把这麝皮拿着吧,人家订婚都送银镯子,我没有,我送你这麝皮,你不会嫌弃吧?”
小梅把麝皮接在了手里。

拖拉机买了回来,张老大就在村里公开讲明:谁要挖下矿,由他负责往县上去卖。好多人家心又动起来,却疑惑地说:“现在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山上那麝还在呀,我家的一只羊昨晚又被咬死了!”老大说:“还能出什么事?麝就算是灾星吧,可电影厂的人来了,电影厂是拍电影的,神鬼敢撞吗?”
这天,没风没雾的,天空朗朗光明,张、孙两家人像过节一样,头明搭早起来就到矿洞去。老大提了十板响炮,又将河南那边的一个自乐班请来,在村里大造声势,说是要在矿洞“红场子”哩。
“红场子”是这里的风俗,即轰赶阴鬼霉气。谁家要住进新屋,或是觉旧屋不安生,就要请人来敲锣打鼓,放鞭鸣炮,闹闹哄哄一场。村人听说要给矿洞“红场子”,就都赶来看热闹,采景组的人也全来了。老大在矿洞口摆了三张桌子,桌桌烧了香火.放了核桃、葡萄、水梨,再是三坛包谷陈酒。导演和演员们全被请坐了上席,然后第一个进洞子的人就脱了外衣,用锅煤黑、桃红色研成水,在背上、肚皮上画了青龙:玄虎、朱雀、额头上又画了太阳、月亮,再用红布包了头,紧了腰带,列队进去。立即,洞内一人呐喊,十人呐喊,喊的字句不清,其实也没有字句,一尽声嘶力竭。待到喊到高潮时,锣鼓大作,唢呐齐鸣,那鞭炮就哔哔叭叭如炒豆一般。这时就见硝烟从洞口喷出来,声浪从洞口涌出来,小伙娃娃们就往洞里一窝蜂地钻,媳妇女子们却全捂了耳朵往后退,退不及,跌倒了,就有一只红鞋被人拾起,“日”地一声从人头上飞过,落到场圈外去了。如此闹了半个时辰,鞭炮停止,“红场子”的人又列队出洞,每个人如打过一场大仗似的,满头炮屑,一脸的烟灰,那汗水从脊梁上、肚皮上流下来,龙、虎、朱雀的图案就模糊不清了。而那些看热闹的人此时却都涌上去,抢夺“红场子”人头上、身上的红布,你撕我夺,人人手里便都获得了一小块。这红布被看作吉祥之物,说是作了腰带系上,可避灾消难,永保安康的。云云也就在混乱中抢了一节,当下撕成丝絮,用手合了劲,搓成极细的一条裤带,悄悄塞给老大。老大笑笑,又塞过来,低声说:“你系上吧,系上了咱仨人都有了安康!”羞得云云一指头戳在老大额上,自己却不自觉地拉了拉衣襟。老大就跳过去,在更紧的锣鼓唢呐声,捧了酒碗,一腿跪着,一腿屈着,将酒洒在洞口。然后立起来,再倒满酒,先敬导演,再敬演员,再是人人喝一口,余下的自己的就一仰脖子咕噜噜喝尽。最后,把酒碗摔在地上,裂为八片。
这锣鼓鞭炮,震响了四峰,山上的兔子就惊慌失措,满山跑动。雄麝正在天峰古堡里晒太阳,猛然听到了,着实吓了一跳。趴在古堡枪眼处往下看,见矿洞聚了黑压压一片人,不明白那里在于什么,怀疑人是否要来搜山?立即想起石洞里的雌麝,忙就往回跑。
多少天来,雌麝总是不思饮食,浑身发软,它认定这是病了。雄麝天天出来采药,却不知道采什么药好,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说是有一种草,叫崩崩芽的,味清苦,专长在阴崖的石缝里的,它找了几天,均未找见,这阵,昏昏沉沉呆在石洞里的雌麝也听到了山下的动静,又惊又怕,不时探出头来看望未归的雄麝,后就一阵晕眩迷糊过去。
雄麝回来了,将雌麝摇醒,说了自己的怀疑,两只麝作好了应战准备。但人终没有上来,它们再也坚持不住,就靠在那里睡着了。天亮的时候,雌麝突然觉得肚子饿的厉害,它叫醒了雄麝,雄麝就一下子跳将起来,再也不肯听从雌麝的劝告,执意跑出洞去,为雌麝,也为自己的后代寻找食物去了。
这只雄麝,兴许是想到自己将要有一个后代,太兴奋了,胆子也大了十分。它跑到了天峰古堡,又跑到了峰下的沟畔,趴在栲树林里往远远的矿洞方向窥探。矿洞里出出进进好多人,进去的皆扛了小镢、钢钎,出来的又都背了筐子和口袋,腰弯弯的,将一筐一袋的矿石倒在洞口,那里已是一堆一堆的了。后来,就有人吵了起来,是一个老头和两个小伙。小伙在骂:“你来干什么?你不怕麝咬死你吗?你不怕灾星降在你头上吗?”老头说:“山是国家的,矿是国家的,人人有份!”小伙就说:“那你到别处去挖吧!”接着喊了一声:“阿黄,上!”一只狗就扑过去,老头退不及,倒在地上。一个老太婆大叫道:“要打出人命了!老二,光小,我男人告了你们赌钱,你们就这么欺负他呀!”
洞里立即跑出一个人来,大声训斥小伙,小伙说:“大哥,什么人都可以来挖矿,就是不能让他家挖!”那人说:“他不是人?不是村里人?我请了他来的!导演已经和他说好,还让他演电影哩。人家城里人能叫他,咱就不容人了?!”麝自然听不懂人话的,雄麝听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就又跑到别处寻食去了。

鄂豫陕三省交界处的四座山峰,采景组上去三个人,一一拍摄了古堡的不同角度,独独未上烛台峰。导演的安排是:最后上烛台峰,然后留下四个演员继续深入生活外,其余的人都撤回城市,作好摄制组来开拍的准备。前三天,导演托付老大如何安排演员,还请老大把新搭的半坡上的一院房子,最后抹上墙泥。又和老大商量,要以二十元钱买走他的阿黄,因为所拍的电影里,是有一条狗的,必须从现在起,由演员来饲养,培养与狗的感情。老二似乎有些不舍,导演又要加价,老大说:“一条狗能值多少钱!让阿黄上电影,也是它的福分,还掏什么钱呀?老二也就说:“我一分钱也不要,只是电影拍完,把阿黄还给我就是了。”从此,狗的脖子上就系了一条绳,拴在了演员宿舍里.出出进进,跟着演员身前马后。
阿黄跟了演员,它也是一名“演员”了。白日演员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夜里演员睡在床上,它就卧其床下。这走狗也知趣.百般随从演员人意,扑翻滚趴,有时样子凶煞,猛地咬演员的手,手在嘴里了,却像含了一块糖。到后来,伙食竞比演员水平高,演员一天八角钱,他则一元二,顿顿有肉啃。只是野性毕竟未能改尽,正啃着骨头,一听到谁家媳妇叫唤:“吆吆吆一吆!——”就四蹄提对儿跑去,伸了长长的舌头舔吃孩子屙下的屎。更甚的是傍晚,那些母狗们在远处的河湾一叫,它就蹿去,于乱石后交结一起,棒打也不分散。
这天.采景组全体上了烛台峰,阿黄也厮跟了去。一路上孩子们见了,就叫“阿黄,阿黄!”阿黄仗人势,张牙舞爪,孩子们不敢打,只有跑,躲到了峰下牛磨子的院里。牛家的没尾巴的狗就扑出来,两犬相见,分外眼红,狗嘴里就咬了狗毛。演员喊着制止,狗战却不停息,牛家的狗就咬翻了阿黄。导演瞧见牛磨子坐在中堂往外看,却是不理,就叫了他几声。牛磨子出来了,似乎很生气地吆喝了自家的狗,说:“是导演呀,真是瞎狗咬了吕洞宾!导演,你们大人量大,不会生我的气吧?我这狗以为阿黄还是老大家的,它哪里知道阿黄也攀了高枝呢!”
导演已经极讨厌这人,又极喜欢这人,因为他的影片中有一个角色正类此,而苦于寻不下演员,所以脸面上并不伤其和气,当下说:“今日你没去挖矿呀?”牛磨子说:“我比不得那些人,都是狼一样的在里边挖!唉,现在这人心呀,谁能发财谁就发财,咱这困难户也没人管了!”那没尾巴的狗就卧在他两腿之间,还不停地朝一边吼,牛磨子又看着阿黄说:“这狗是老二卖给你们了?”导演说:“现在是要做演员的。”牛磨子就问:“听说是二十元的价?电影厂有钱,可一条狗也值得向你们开这么大的口啊!”导演解释道:“哪里,是他们借给使用的。”原队长噎了半日才说:“啊,那好,狗体面了,狗主人也体面了!导演,要是演凶狗的,我这狗也可以借你们的!”导演笑而谢绝,看着天色不早,停止了搭话,一路往峰上去了。
峰上来人很少,已经深秋,到处的树叶都红了,在一丛丛红叶之间,突兀兀就冒出一权枯枝。那些叫不上名的紫叶藤条从石崖上爬去,纵横在古堡的墙上,密如铁丝大网。秃头的老鹰就缩头呆脑于古堡墙上,偶尔一声怪叫。一行人款款到古堡门洞,导演大发感慨:“好去处!第三场戏就应该在这里拍了!”恰洞口正站了一妇女,痴呆呆不解导演言辞,所带的一只小母狗聪慧可人,偎在妇女身下,阿黄立即近去,在小母狗屁股处连闻带舔,丑态百出。演员骂道:“阿黄,你又要犯错误吗?”阿黄不理.和小母狗竟往道观后院跑去。演员就说:“这阿黄要是人.牢房里都蹲了好几回了!”
一行人进了道观院,端详了各处风景,未见一个香客,亦未见一个道人,导演拍照了九仙树,转入观后,是一庭幽静小院,但见后厢房木格花高窗撑,里面坐了三个小道,长发披肩,面目肮脏;对面则坐一老翁,青衣长袍,发束顶上,正讲授着什么。导演便生雅兴,挪脚过去,隐身在一棵紫丁香树之后细听.那老翁说道:“当年秦孝公起用了鞅后,准备变法,又害怕天下议论,鞅便说:‘没有坚定的行为,就搞不出什么名堂,没有明确的措施,就建不成什么功业,行事过人的人,本来是被世俗所非难,思虑独到的人,必被一般人所讥毁的,蠢笨之人对已成之局尚不能了了,聪明之人却在事端尚不发露便能觉察到了。天下的人不能与其商量新事物的创造,只能安享现成的事物.所以.讲究大道理,大原则的,不能迎合习俗啊!’孝公就同意了他的看法,但朝廷大臣们却有持反对意见的,说不能变更民俗而另施教化,不能悉改成法而更求致治之方,而只能顺民之俗而利导,以现成的成法来处理事务,这样,官吏们也习惯.百姓也安妥。鞅便说:‘这种见解,真好像陷在了深渊之中.局限了自己的见闻,以此循规蹈矩之言,哪里配得上谈论常法之外的制法原则?试想,夏朝,商朝,周朝三代兴盛,沿袭的是前世的礼法吗?齐桓、晋文、宋襄、秦穆、楚庄五个君主.各人使用的策略是一样的吗?贤智之人制作礼法,而愚蠢之人只能奉行遵守,如果拘牵旧制,使新事就不能推行。’如此争论不休.最后秦孝公支持了鞅,封他当作左庶长,颁布了变更旧法的新令。”导演听此翁讲出这番古今,知道是《史记,商
君列传〉上的事,想这一定是观中道长。难得一个道人懂得这么多知识.又亲自讲给小徒!就站起来,靠近些要继续听下去。
那道长却不讲了,仰起头,迎着走了出来,双目尖锐,宛若仙人,拱手问道:“你们……”导演忙说:“我们是电影厂的,要在这一带拍摄电影,来看看的。”道长便说:“哦,是电影厂的,早听说了,你是和导演吧,山人失迎了!”导演说:“我姓和,名谷。常听村人讲起您,果然清目仙骨!听道长刚才在讲授《史记,商君列传》,道长怎么也授这部书呀!”道长说:“不瞒导演,山人平日除习道家经文外,也喜欢读些别的书,身在商州地面,不知道商州先人之事,也是说不过去的啊!”导演说:“道长真是学问高深,这类书现在城里也极少有人读得懂。历史是很奇怪的,常常有惊人的相似,懂得历史,可以洞明当今好多世事,可惜知道这一层的人是太少了。”道长说:“导演也算是无所不知的哪,商君此人可谓英武,他人秦游说,与廷臣争辩,行变法之事,件件令后人高山仰止,山人时时吟读,愈读愈有感慨,启迪多少胆、识、才、学!”双方相互恭维,相互谦虚,之后就在一石条上坐定,道长唤小道士挑山泉煮茗。那茶是山中自采,却万般清心,一杯下肚,肋下津津生了凉气。道长又续了二遍水,有演员便出去唤阿黄,明明见阿黄在远处与小母狗调戏,却千唤万唤不肯来。演员便对导演说:“阿黄德性不改,既然这般爱恋小母狗,咱就买了那小母狗,也好管制阿黄,免得村里那些狗来干扰它。”导演说:“你们看着办吧。”演员就过去同那妇女交涉,妇女问肯出多少钱?回说:五元。妇女不肯,说:“我知道你们是电影厂的人,有的是公家钱,五元钱能拿出手吗?”演员说:“十元。涨了一倍,还不行吗?”妇女就笑了说:“十元是可以。但我这小母狗是我小儿的宠物,他爱得上了命,起名叫‘爱爱’,卖了它,小儿是不依,我得好好劝他呀,你们就掏十二元吧,整数都掏了,还在乎零头吗?”演员当下就掏了十二
元。妇女一声“爱爱!”小母狗跑过来,她抱了交给演员,就突然闪过身急急下山而去,道长看了,那头就微微摇动,欲言却又止,低头吹起杯中的茶来。
日过午后,导演一行与道长辞别下峰,阿黄还是叫不来,演员就抱了小母狗走去。小母狗一叫,阿黄如风如电追了下来。惹得导演说:“导了十多部片子,演员里边还没有像阿黄这么高待遇的,它要拍戏,就得给它找一个老婆!”说得众人很笑了一阵。
第 五 章
收罢秋,山瘦,河肥,村子在涨起来,巷道却窄下去。家家门前的树上,院墙上,屋檐全挂满了包谷棒子;辣子很长,用麻线儿串了,顺檐下的椽头往下吊;烟叶则人字形地用草辫住,于山墙“吉”字眼下一道一道横挂;黄豆、黑豆、云豆、小豆在场院里、巷道里曝晒,天不亮人就起来占地方,寸土必争,互不相让。人人吃了几顿嫩包谷做成的浆粑馍,吃了几顿菜豆腐米粥,秋收的疲累便消退了。女人们就将一盆一盆的黑豆用温水浸了,盛进木桶,提放到河湾流动的水里,去生芽菜。芽菜长得极快,小半桶豆子长到桶梁高,女人们便去捡,隔河拉着话,那边说:“昨日夜里,老大没到你们家去收买鸡蛋吗?”这边说:“收买鸡蛋?他日子真是过红了,精壮小伙倒要吃鸡蛋?”那边说:“你真傻!他是给云云吃的,你没见云云那腰身,多笨!”这边说:“你是说……”那边就挤眉弄眼,手一摆一摆的:“丑死啦,丑死啦,种起回茬庄稼啦!”这边的就好大兴趣,说:
“我说哩,前几日见老大从镇上买了几刀软纸,以为人家是糊窗子的,到云云家却见丢在茅坑里!身子不干不净的养个野种,倒不用棉花套子,用那么好的纸!”隔河两厢就尽吐唾沫,乜斜了眼往远远的云云家门前瞅。云云正坐门前树下,身子是笨拙了许多,用柿饼旋刀架子旋夹黄柿子,一手摇着架子把,一手按了刀子,那柿皮就抽卷尺一般出来,然后晾在树上的竹竿上。她没有听见河边的议论,抬头见收豆芽菜的女人过来了,热乎乎
地问:“忙清了,没去挖矿吗?”女人说:“没有。”眼睛却盯着她的肚子,又看见场院角落倒的鸡蛋皮,说道:“云云,这忙天你倒没瘦,发福了哩!”云云甚惊,就不敢站起来。那女人却又叫道:“哎呀,云云,你脸上怎的有了蝴蝶斑了?”云云窘极,就:“是没睡好吧。”女人就说:“还没睡好?”又笑了那么一声,摇摇摆摆地走了。
女人的一声怪笑,使云云满面羞愧,回到屋里说给奶,奶说:“丢人倒是丢人,可反正是这样,让人家有嘴就说去!大男大女的,干柴见不得火的,娃娃是坐在腿面上的,一挨就有了。”云云说:“奶,我可受不了这唾沫星子啊!”奶就说:“那韩家的女人还有脸说你?她家的婆婆偷汉子,偷得好凶。那年月她公公当脚夫去了河南南阳担水烟,去了一年,回来媳妇肚子大了,生下娃娃还不知道是姓王姓李哩!你现在是张家的人了,怀得
张家的身子,你怕谁说的?我给你问问老大的爹娘,他们是不能没个主意的!”云云见奶的话又说得阴差阳错,就不言语,坐到屋后的阳沟畔去哭。
过了几日,奶夜里让云云和她睡,已经睡下了,却说:“云云,这几夜老大爹娘就在我这儿坐着,我说你的事,他们好不喜欢呢,说你要生的是个男娃,万万让你不要害了。我就说:云云脸皮薄,总不能把娃娃生在娘家里。你婆婆就说了:那让老大和云云趁早结婚吧。你婆婆这主意对呀!”云云赶忙穿了衣服,要到她的卧屋去睡。奶问:“这为啥?”云云说:“老大的爹娘死了多少年了,你总是说他门,我怕哩!”回到自己炕上,心
里怨奶老糊涂了,自己不该把事说给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却又醒来,琢磨奶的话也有几分理,就拿了主意,什么时候我找老大商量-真的提前把婚结了也好。
老大却总是忙得在家落不住脚,矿洞的主道两边,支洞挖了一个又一个,家家都有,谁开的支洞谁采矿。一家挖得多了,家家都憋着劲比试,矿就在洞外堆了许多。老大买了许多书读,懂得了一些挖矿的知识,就一天三晌到各支洞去察看,指点哪儿有矿.哪儿的矿如何挖,而绝对要求挖进一段就架设支架,没有他同意.不能随便乱挖。又买了一批安全帽,转卖给大家,但凡进洞就要戴上。每隔两三天,自己就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县城交货。先头,他去交矿,并不要报酬的,只收取柴油费。各家则以麻袋装矿,袋上写上各自名姓,回来一一清帐。锑矿运交了几次,乡上税务所的人来了,后来县矿山管理局的也来了,公路管理站的也来了,他们漫天收钱,言辞蛮横。挖矿的人同他们争吵,吵不过,又不敢打,寻着老大叫苦不迭。老大交涉过几次.也便聪明起来,这些收税的人一来,就请到家中,笑脸相陪.敬好烟好酒,再是请吃,七碟八碗,吆三喝四,吃得酒醉后,这些人什么话也可说得,什么事也可做得,税款便如如实实来收.且说:“政策嘛,政策就是个红薯,人情就是火,火大了红薯就是软的,火小了红薯就是硬的!”如此吃过一次,就有两次三次,每每吃客走罢,老二就说:“大哥,这又是何苦?人家都在挖矿。咱管运输交矿,你不说要报酬,怎么没一个人说亏了你,要给你报酬?这些收税的人又是没底坑,咱请吃请喝的.这么下去,咱倒谁家的日子也不如了!”
老大说:“这我知道。开头嘛,让村里人都得些实利,时间一长,他们难道还能老让咱白跑路白花销吗?人都是有良心的,现在不是没几个人说咱的不是吗?”
云云明白老大的苦心,也便没有提起早早结婚之事。再制衣服,就放大尺寸做得又宽又大,若要出门,自己给自己壮胆:“怕啥?怕啥?”遇着那些碎嘴女人了,偏走来走去,面不改色心不跳。
老大一如既往地检查安全,运交矿产,接待收税干部,村人却没有一个提出补他的损失,似乎觉得这倒是应该的。甚至在交完矿石回来清帐时,有人还怀疑起他的矿石斤数符不符,说:“这才怪了,老大没有从中得利的话,他能这么傻?”这一来,老大着实生了气。从此变了主意,在村口设了一个收矿点,凡是挖矿的。挖了皆一律背来过称:县矿产公司一斤三毛五,他收价一斤三毛,当场清帐,他分文不欠。
挖矿的现场得现钱,人就挖得红了眼。那些光棍男人每每进洞就要喊:“走,挖媳妇去!”果然不长时间,有人就拿了一沓沓钱去找吉琳娘,好说歹说求她去南北二山找适合的女子;有的开始买砖买瓦,准备石板房换青堂瓦舍。人有了钱,便口大气粗,几家夫妻和好,婆媳亲密,几家则打打闹闹,日娘骂老子;许多男人的地位大为提高,回家来仰面躺在炕上,呼妻唤女,端饭递茶,开口闭口:“老子养活了你们这些瞎猪!”老大坐镇收矿后,云云就来帮着过秤,付款,笨手笨脚地也不敢出猛力。剃头匠就又一次将剃头担子丢在了楼上,来帮女婿,一家人帐上却分明,钱一律放在一个匣里,谁也不动一分。晚上,一个用算盘,一个用包谷,一个扳指,三宗帐目投合。云云把自己的一份用麻绳扎了藏在箱底,却常常抽出一张两张给奶。奶攒了钱,没有去买衣裳,却硬要剃头匠去镇上买了烧纸,化在中堂脚底,说是云云爷爷来了,要给他些钱;说是云云的娘,老大的娘也来了,也要给她们些钱,强调“不能有了钱,就忘记先人的阴德呀!”
牛磨子挖了几日矿,病就犯了,脸色蜡黄,脚手发烧,让中医先生看了,说是要足够的休息,“人卧血归于肝”,肝血得养.万不得生气,“气盛伤肝”。牛磨子就赶了老婆、儿子、儿媳去挖:儿子小,娶得媳妇比自己大五岁,人称“媳妇姐”。媳妇姐是东山老林人,极丑,亦无比窝囊。挖了一段时间,正处月经期.血水下流,以布缝的带子里装了干草灰用,加上洞里潮湿.便害了一场病,日益沉重,竟睡倒了。牛磨子就疑心撞
了怪处.请阴阳师来禳治,果然说是阴鬼作祟。牛磨子就问:“是洞里的阴鬼,还是山上有野鬼?”阴阳师倒问:“这洞里出过事.听说‘红场子’了;那山上有过什么?”牛磨子说:“山上有过麝.是怪麝,明明打死了,却偏偏又有了一个。”阴阳师也就肯定道:“那这必是野鬼了!”设了法坛,跳神捉鬼一番,说是一年之内,需万分小心,十天后他再来看,若是病情不减,就只好另请高明了。十日后,阴阳师再来,察看房宅前后左右,突然指一棵槐树说:“好了,病转了!”众人见那槐树身上有一个大疙瘩.皆不能解,阴阳师说道:“这本是要病人肚子里生个瘤子的.禳治后,这瘤子才转移到了这棵树上。”说得牛磨子面如土色.心服口服。
牛磨子牢记着阴阳师的话,不敢让家人再去挖矿。而每每见别人得了钱财,又忘却中医先生的嘱咐,气得肚子鼓鼓发胀,就四处游说阴阳师的灵验,说儿媳妇的病就是挖矿所致。但人们却不信了,说:“麝要是凶兆,拍电影的怎么能来呢?洞一重开.不是都发了财吗?”牛磨子说:“都发财了?你能发多少钱?怎么不去照镜子看看,人都成了黑龙王了不是?”人问此话怎讲,他便发挥起来:“知道吗,老大力不出,汗不流,光在那里收矿,硬要赚多大的利?挖矿发财,他那么能的人,为啥不挖?这不明明是在想法子剥削村人嘛!”这话毒大,好多人犯了心病,又说起老大的奸能了。
老大先并不理会这话,他确实赚了好多钱,家里置了一些家具,又给小梅买了三身新衣,也给云云从头到脚换了装。姑嫂俩原本俊俏,马备了新鞍,越发出众,那四个演员也说:“小梅和云云差不多是城里人了!”女孩儿讲穿不讲吃,有了新衣,走得到人前去,人就活跃了许多。云云竞哪儿都敢去,去洞里给光大、光小送饭,鞋袜上沾了土,使劲拍打;去收矿处过秤,用花手帕擦汗;后来跟老大的拖拉机去了几趟县城,脚上竞穿
了皮鞋。村人就说:“瞧,钱把人家装扮成洋娃娃了!怎么这样有钱呀?”云云听见了说:“咱是赚一个花一个,你们钱放在家里要生儿子嘛!”旁人就说:“我们哪有你们钱多,你们伸个小拇指头,比过我们的腰了!”云云说:“还不都是一样挣来的?我们又不是偷的抢的!”回答就是:“你们是矿山主嘛,是大老板嘛!”气得云云回来发狠,老大说:“人家说着取乐哩!”并不在意。

阴历十月初,摄制全体人马到来。
摄制组带有发电机,突突突发动了,就有了电,哪亮光,村里人都听说这玩意,见过的却少,连奶也让人挟了去看。为了感谢在选景和搭景中村里人的支持,更为了以后摄制工作的顺利进行,摄制组专接一条线给村里。导演对老大说:“本想让村人家家拉上电灯使用,可电力不足,你是否去买一台电磨机,大家就不用抱磨棍去推石磨,多出劳力来挖矿了。一台电磨机三四百元,若一下拿不出,我们可以先借你一笔,磨子一转,钱
很快就回来了的。”老大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三四百元是能拿得出的。”就在送矿时,顺便买回了电磨机。电磨机一开,家家都来磨粮,无一人不说摄制组的好。
老大便对光大说:“摄制组对咱们这么好,人家四十多人住在这儿,咱也得有个表示呀!我思谋了,给人家吃什么好的,咱也没有,城里人好东好西吃惯了,稀罕野味,你这几日就不要挖矿了,出去打打野物,咱招待人家一顿野味宴!”光大比老大大两岁,自订了小梅婚事,就一直口甜着叫老大为哥,当下喜不自禁,说:“哥,这没问题,好长时间没打猎了,手都发痒了!”光大就背了枪上山寻找目标。果然第一天就获得三只兔子。小
梅在摄制组做饭,将光大打猎的事告知了演员,皆大欢喜,小梅也就时时支着耳朵听山里的动静。枪声不太响的时候,她就说这一定是野兔,或是一只山鸡;枪声大响的才可能是山羊什么的。因为遇见大野物,那药就装得多,又要在药里下了铁条。她盼着光大能打个大野物,可显显他的本事;可是她又担心遇见大野物了,一个人能否对付得了:光大是笨人,可比大哥有力气.有蛮劲,却少了大哥的灵性!小梅正忐忑不安,就听到天峰古堡方向,传来沉重的一声枪响。矿上的政治委员们听见了。也跑出来观看;摄制组的人也听见了,跑出来观看。小梅站在最前边,心里又喜又急,不知道到底打着什么,打死了没打死:
蓦地,古堡上传来光大歇斯底里的喊声:“打中了,又打中了!我把麝打死了!是个雄麝,雄麝!麝全让我打死了!”
山下听说又打死了麝,先是惊疑,几乎人人都反应不过来。山洼里死一般的寂静。几分钟后,腾起一片欢呼。导演说:“是雄麝?雄麝不是有麝香吗?”立即有十多个男女演员往天峰山跑去。小梅跑得最快,结果被石头绊倒了,滚在草窝里,再也没了一丝力气,笑着,无声,笑纹却满脸纵横。
山上的光大,狂呼之后,也被自己的胜利所惊倒,他站在死麝的面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双腿就跪下去,挥了双手打着麝;叫道:“你怎么死了?你厉害嘛!你再来嘛!你怎么就死了?!”倒在麝的旁边,沾了一身的血,热泪长流。早晨,到了古堡,接连打中了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山鸡的尾巴二尺余长,五种颜色,他拔下了,一一别在自己的后领上,说:“这是我小梅的,谁也不给,导演要也不给!”正要下山,突然脚下一块小石头踏滑了,咕咚咚滚下来,滚在一个土畔上。他骂了几声,刚刚爬起来,却发现一只麝从那边草窝一露头,立即就不见了。他愣了一下,不由“啊”地叫了一声,便顾不及野兔和山鸡,提了枪猫腰过来,躲在草中装好了药,所有的药全装进去,又下了一根铁条。
这便是雄麝。
雌麝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雄麝就更没黑没明地寻食物。山下的人忙着在矿洞挖矿,它高兴没有人上山来干扰它。但是,它太大意了。今早从石洞出来,本不准备到沟里去的,却贪恋了沟里那一潭清水,去喝了一顿。喝了清水立即回来也不要紧,偏喝了水又想着洞里的雌麝,就又找了一节竹管盛了水叼上来。叼了一竹管水赶紧回来也罢,它却嫌这水太少,想起后山一所独屋的窗台上,有一个盛水的葫芦,便又跑到那里偷偷叼去,装
了水往石洞走。偏偏就在草窝,碰见了光大,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光大认得它就是第二个出现的凶兆怪麝;它也认为这就是杀了母亲的那个凶手。但如果此时雄麝丢了水葫芦从那边峭崖上爬过,光大无论如何不能过来,又不易发现它,但是它舍不得丢下水葫芦,没有走那峭崖,却沿了一片梢树林子跑,结果光大开枪了……
光大背着死麝走下山来,演员们就围住了。他脸上放着亮光.得意地叙说打麝的经过。末了用手搓鼻子,红血就涂了一脸.说道:“麝全叫我打死了!人都说麝是灾物,给这里带来了祸害.现在嘛,全叫我孙光大打死了!”他嘿嘿笑一阵,说一阵,身后就有一个演员趁他不注意,用小刀割去了麝的生殖器,朝别的演员一挤眼,几个人跑过山脚,先回到摄制组驻地去了。这演员就找着导演说:“导演,麝香是珍贵药材,不好弄的,我们
把这宝贝割回来,你不是有关节炎吗,听说麝香和当归泡酒喝可以治的!”导演黑了脸唬道:“胡来!光大是烈性人,你们惹他动了火,小心他揍你们!”
这光大背了麝进村,村人皆视为英雄,团团围了看他将麝的后腿拴了,倒吊在树上剥皮开膛。小梅就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光大给她的山鸡尾巴,几分羞怯,几分喜悦。待到光大磨好刀,脱了上衣,去抓那麝头,骂一声“狗日的眼睛还瞪着!”一刀将眼珠挑下来用脚踩了,小梅“呀”地叫着,双手就捂了脸不敢看。这时导演来了,手里拿那只麝的生殖器,说:“光大,实在对不起,几个演员偷偷割了麝香,我批评了他们。现在,我把这东西送回来,希望你能原谅!”光大吃惊不小,忙去看麝的身下,才发现麝果真没了生殖器,就嘎嘎嘎大笑,笑得导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光大说:“你们城里人弄错了!人都说麝香是麝的那下贱东西,其实是在麝的肚脐眼里!”导演听了,恍然大悟,也笑了前仰后合,就大声喊:“阿黄,阿黄!”阿黄从人群外挤进来,导演将手中的恶心臭肉扔给狗,阿黄叼了,幸福地在空中腾一个跃子,一溜烟飞跑去找他的小“爱爱”了。

野味宴是在第二天早上办的,城里人吃得嘴脸油光,浑身来劲。饭后,第一个镜头就在山洼里正式开拍。村人倾巢而出,沿拍摄点的北面土坡上,层层而坐。从上往下看,颗颗人头,光头的便知是男人,女人头上则有油的抹油,无油的淋水,梳得紧紧溜溜光光洁洁。从下往上看,一满人脚,各式鞋样,唯一的三寸金莲,是云云的奶。导演和摄影师不厌其烦地试看镜头,化装师忙着给演员现场化装。因为大多数演员要扮演土匪,有
的头剃的青光,有的发乱如毡片。化装师就用一种黄土筛制的泥膏,在每一个肉脸上擦抹。然后,各条电线在地上拉动,照明的,录音的一阵忙乱,导演就高声对群众说:“我们是同期录音,当我喊‘预备开始’时,请都不要说话,咳嗽也不能咳嗽!”云云就对奶说:“你要咳嗽了,就用手帕捂住嘴!”奶好紧张,却说:“奶知道!”导演突然就喊了“预备开始”。那三四个土匪便从一边走过来,于草窝里横七竖八地坐了,拿酒来喝,拿鸡来啃。这时有孩子叫起来:“喝的不是酒,是水!”孩子说的是对的。因为他刚才看见演员用这罐子接了山泉水来的。但导演喊了一声:“停!”周围的人就一起拿凶光看那孩子。孩子爹便掮了孩子一耳光,骂道:“你不说,别人把你当哑巴了?那罐里要真是酒,一气喝那么多,那不喝死人吗?”这句话又惹得大家哄然大笑。剃头匠就对老母说:“原来电影里的都是假的呀!”导演重新叫道:“再来一遍!预备——开始!”土匪们走来,横七
竖八坐下,取了酒罐喝酒,啃煮熟的鸡。导演又说:“停!酒要从嘴边流出来,喝罢眼睛要发直!”后再是“预备——开始!”土匪走来,横七竖八,取了酒罐喝酒……但导演又是“停!”过去指正吃鸡人的位置。如此反复七次八次,云云奶就受不了了,导演一喊“停!”就连声咳嗽,一喊“开始”,就拿手巾堵嘴,脖脸憋得乌青。导演还是“再来一遍!”云云奶就对儿说:“拍电影怎么不好看呀,你背我回去吧。”剃头匠背娘归去,围观的人又坚持了半个小时,都有些不耐烦,就谈论起那些演员的戴的礼帽,还有那些西服,那黑镜,那紧绷了屁股蛋的牛仔裤。后来又议论到那作废的胶卷,说到城照相,二寸一张六七角,这一中午花去的有几十元、上百元吧。于是就听得有人大声说:“唉,咱辛辛苦苦挖十多天矿,挣的钱不顶人家一袋烟工夫的废胶卷钱!”老大听罢,就说:“少说话,甭影响了人家!”站在旁边的不言语了。远处正飞奔而来的人却一边跑一边喊:“快呀,
看拍电影哟!”导演只好皱眉头,喊“停”,等那喊声停止,老大就过去,打老远作手势制止,竟来回跑得满头大汗。刚蹲在一边了,小路上就过来了村长,也蹲在老大身边,将自己嘴里叼着的旱烟袋连口水拔出递过,说:“老大,今日不挖矿了?”
老大说:“第一次拍电影,谁不来看看?”
村长问:“这几天矿挖得多少?”
老大说:“一天比一天多。”
村长就压低了声音说:“老大,我没到矿上去,我不了解情况,挖矿是上边批准了的,这也是好事。可我听说你现在专在收矿,你一收一交,从中赚五、六分钱?”老大点点头。
村长说:“不知道这符合不符合政策?有人反映说你这是从中牟利,要作资本家了!”
老大开口骂道:“这是谁他娘的说的?”村长说:“你想想,我能给你说出名字吗?人家就说害怕打击报复哩!依我看,收矿这事你要慎重。我本来不管这事,可活该你我一个祖宗,要是万一犯了什么错误,就……”
老大说:“我这样做对着哩,我要不收矿,白白以自己的拖
拉机去给别人运矿,天底下是不会有第二个的。如果让每一个挖矿人都把矿驮到县上去交,我想那卖矿的收入还不够来回吃、住、路费钱!这事出了问题我负责!”
村长说:“那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站起来就要走。老大却拉住说:“还有一件事我正要找你的。”村长说:“啥事?只要你看得起我,我好赖是村长,哪里能不帮你?”老大说:“现在村里差不多人家都去挖矿,我想,这种各自为政,毕竟也不是长法,咱能不能以村的名义给乡上打个报告,把全村人组织起来,统一安排生产。”村长叫道:“你想搞集体企业?”老大说:“这样好处多,一是有计划开采,二是能充分利用矿藏,三是也少了是是非非。乡里能派人来管理更好,若没人来咱可以牵这个头。国家看不上这矿藏,作为村企业,咱这村就可以是专业村了!”
村长却抓着脑袋为难了,说:“老大呀,这拿不准,这得请示乡里。我可以先汇报汇报,上边有这么个意思了,咱再打个正式报告。谁是矿长,谁是指导员,收多少人,开支多少,上缴多少利润,这事是十分复杂哩!”
老大只好不再说话,他走到人群中蹲下,默默看电影终于拍完土匪喝酒吃鸡的镜头,就帮摄制组背回器材。导演叫他到宿舍拉话,他也所答非所问。导演说:“你今日是怎么啦,蔫不沓沓的,别是和云云又闹什么气了?”老大说:“不是。”导演说:“那为了啥?”老大就将刚才和村长的谈话又叙述了一番,末了说:“导演,你是城里人,走南走北见得世面广,你说,这人怎么这么难做?我老大把心掏出来,别人还说不红呀!”导演说:“你得记住,仅仅用钱,是不能维持好人情的!至于统一组织管理挖矿,这路子对哩,这样不光是能多赚了钱,人的素质慢慢就起了变化,人变,什么事都好办。若人老不变,即便是钱挣得金山银山,保不定倒会出别的乱子!村长他拿了事,吞吞吐吐的样子,怕也不会热心去干这事的,你何不亲自去跑跑?”老大说:“这你不知道,乡上那两个正副乡长,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副的不服正的,正的要压副的。正乡长家在西边大青山
住,那是上山碰鼻子、下山礅尻子的穷地方,去年他想把家搬到这里来,给村长说好了,可群众会上一哇声反对,事情就吹了:我找他,他能不给我穿小鞋吗?让村长去,他能说上话的。”导演说:“那就去找副乡长嘛!”老大说:“他两个争权夺利闹得那么僵,正乡长不给办.副的也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为咱惹正乡长的嫌吗?”导演一拍掌却叫道:“这正好!”老大莫名其妙,问:“怎么个好?”导演说:“据我所知,现在无论到哪儿,几乎没有一个单位的领导是合心的。许多人争着当官是为了谋私利,但是,也有许多人,想办好事,可没有权也办不了。你不妨就利用一下正副乡长的矛盾,走夹缝路办你们该办的正经事吧。”老大说:“你往明白说!”导演便说:“副乡长对正乡长不满,正乡长又肯定不给你们办,你便寻副乡长,说明原委,那副的一定会支持你们。他或许不是真心,可他却会一个心眼想借你们的事来找正乡长不支持你们搞企业的岔子,趁机攻击正乡长。说不定这事倒真能成!”老大说:“这样做是不是有些那个……”导演就笑了:“现在你要办成事,也只有这么干了。若正正经经来,你去试吧,屁也干不成!”老大也觉此话有理,心里不得不佩服导演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就说:“好,就这么办了!”

不出所料,村长三天后去乡上找正乡长,事情没有办成,倒在乡上喝醉了,沉睡一天,从床上跌下来划破了面皮。回村见到老大后,伤口粘了鸡毛,推说走夜路栽了,告诉说:“乡长的意思是当今的政策变化极快,万事不要扑得太急,弄得不好容易犯错误,还是安稳为好,以不变应万变嘛!”老大就去找副乡长,副乡正打麻将,虽不为赌博,却输者头上顶臭鞋。副乡长达观异常,口称麻将面前人人平等,竞头上顶了对面而坐的一女人的方口带儿鞋。老大在旁说起自己的打算,他眼盯着牌,口里说:“就你们村子事多!”甚是不快。老大就依计说出正乡长如何不同意,他们村人走投无路,才让他来寻找副乡长的。这一招果然奏效,副乡推了麻将,假装弯腰在桌下拾取掉下的香烟,捏了那女人的光脚丫子,起身拉老大到旁边的房子细细问起情况。后说:“好吧,上上下下都在改革,他姓马的居然敢这样压制群众创造性?!”就极快给县委写了一封反映信。几乎使老大没料到,也使副乡长没有料到,反映信竞很快批复下来,认为老大他们的想法是对的,乡里应大力支持,帮助他们把这个村的劳力组织起来,办好集体的企业。于是,副乡长来锑矿洞看过几次,召开了村民大会,指派村长为指导员,老大为矿长,每家出劳力两个,统一经营,按劳取酬。而他则当然为该矿的顾问。村长就当场讲话:“我们不要辜负副乡长的教导和希望!”老大就又小声纠正:“是期望吧?”村长说:“希望和期望都是望,就是让我们好好干!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保卫国家。社会主义好啊!”老大早就知道村长一到正式场合就要讲话,一讲话就乱用名词又不带逗号的毛病,但此时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旁边坐的光小也气得直咬牙齿,突然觉得脖子上发痒,用手一摸,是个虱子,说句:“我还以为是虱子哩!”丢在地上,然后又恶作剧地弯腰在地上四处寻看,嘴里嘀咕道:“咦,究竟是不是个虱子哩?!”惹得全场哄笑。
有了统一组织,又制定了一套新的方案:一是进一步扩大矿洞;二是借县上、乡上支持,申请讨要支架的木头,铁镐铁镢,甚至一台卷扬机;三是争取把炸药、水泥纳入县分配计划中;四是建立考勤制度。一个月过去,矿貌大变,纯收入达到三千元,除下一千元作为扩大再生产的资金外,两千元按劳分红,平均每家得到八十二元三角四分。八十余元,对于村民来说,数字是不算小的,尤其那些缺乏强壮劳力的家户,更是念了佛的喜欢。但是,老二和光小却没劲了,他们的收入大大少于以前,就在老大面前发牢骚。老大讲道理,他们听不进,老大就以身分压人,训斥他们少给他惹事生非,影响全局计划。两个光棍就在完成了自己打炮眼爆破任务之余,常偷偷跑去看摄制组拍电影。
摄制组的女演员,使他们大开了眼界,当拍完某一镜头后,男女演员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他们就目不够用,心不够用。那城里的人一笑一颦,抬脚动手,都要勾走他们的魂魄。两个便背地里大发感慨,自恨自己一生的可怜。
一日,两人又去看拍电影,正是下过一场雨,庄河水涨,女演员需要过那河面的浮桥时,桥面摇摆得厉害,脚抬起来,桥也随脚上来,脚落下去,桥也随脚下去,眼睛一看着河水,又觉得桥在随波下移,便叽哩哇啦失声锐叫,蹲下再也不敢动了。老二和光小几乎没商量,同时站起来,同时跑了过去,在浮桥中间将女演员拉住了。他们闻到了极浓的香水气味,闻到了只有城市女子才散发的热腾腾的一种气息,那黑黑的手握住了嫩白的小手,像是握住了一块发糕,一块棉花,自己便觉飘飘欲仙,神志不可清醒。说:“慢走,慢走,眼不要看河面,瞧我的脑勺!”女演员竞紧紧跟着他们,身子也极力靠住他们,几乎是让他们背过来的。
这一次桥上拉人,使老二和光小有想不尽说不完的回忆,常于施工中温习,走了神,使打钎的大锤多次闪失,把腰都拧了。两个人就又要停下来,往洞外走,一个说:“啥时还到河里拍电影呢?”一个说:“这些洋女人,平日能让咱接近吗?可那一阵她竟想要咱们背了她!拉过桥,我将她的手心都抓破了的,她一口一个谢谢哩!”两人就大笑一通。一个又说:“这么好的女人,只要跟我睡一回,枪崩我,我也不后悔!”说罢目光发呆,如坠云里雾里。一个却长长叹一口气,说:“唉,那都是城里男人享受的。到底在城乡差别嘛!”
他们说得多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就不能控制,一起跑上烛台蜂。上烛台峰是一种心理上的摆脱。因为他们清醒过来,就明白自己对于那些城里女人是一种绝缘,犹如面对着墙上的一幅好画,镜中的一轮明月。于是就要说:“这些城里女人那么好,都是狐狸精变的,是仙,是神;是鬼,反正不是人。”他们要到道观去看那些比他们更可怜的道人;在道人面前,他们是最有福的人了。
小道士又在那山泉挑水了。这是一个满脸长了粉刺的出家人,一边舀水一边拿眼看远处草坡上牧羊的女子。老二便笑说:“又在看啥哩?”小道士吓了一跳,手中的水瓢掉在泉里,见是老二和光小,便说:“看见那边有一个狼。”
光小说:“是狼,你不怕狼吃了你?”小道士顺嘴溜了一句:“我爱狼哩!”说出口就觉失言,拿水泼光小。老二拉小道士在林间坐了,说:“这儿没人,道长不在.你给我们说说,你怎么就当了道人,你能受得住吗?”小道士说:“你们尽说瞎话!道长知道了我就没命了!”光小说:“我们要是给道长说,我们就是地上爬的!每天来观里烧香的有那么多女人,你们见了心就不动?”小道士说:“我静坐面壁哩。”老二说:“你能坐住?你别哄我们了!”小道士就说:“静坐面壁就是克制自己哩,道家讲究炼丹,人本身就是个丹炉,炼就是守精,精守住了丹就炼成。也就是得了道了。”老二说:“我知道了,你们一直是在和性欲作斗争的。盘脚静坐,就是强制压住那个东西不起来,是吗?”小道士点头。光小就说:“你们道人可怜!你能守得住吗?夜里不跑马吗?”小道士说:“跑的。”老二就同情起这小道士,替他挑了水往观里去。突然道长在远处喊小道士,小道士忙自己挑了水,一步一步急去。
老二和光小皆没有说话,看着小道士走了,坐了一会,也到了观里。却见道长正指着晾在院中的被褥质问是不是那小道士的?小道士应声说是,道长就指着被褥上的点点圈圈问这是什么?问得小道士面无颜色,不敢回答一句,道长就让去静坐诵经,不背过《道德经》就不得吃晚饭。正训斥完,抬头见老二和光小,过来说:“上山来了?”老二说:“道长没下山去看拍电影吗?”道长说:“导演来过一次,我还夸奖了他的名字好哩!”
老二说:“导演姓和名谷,有什么好处?”道长说:“这你不懂,《道德经》上讲:‘知其有,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豀,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及足,复归于朴。’我送了他八个字: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他要我解释,我说:‘谷形容虚空,神形容不测的变化,不死喻变化的不停竭,玄牝即微妙的母性。总起来说,意思是:道的虚空的变化是永不停竭的,这就是微妙的母性,母性就是生殖力。因道,也就是谷神生殖天地万物,其过程没有一丝形迹可寻,故以‘玄’形容。”道长的经论对于老二、光小自然是对牛弹琴,老二就说:“道长这么关心城里人,却不肯到我们矿洞去一次。”道长说:“我虽未去,但那里情况却是知晓,你大哥此人是能人,精明敢干,只是学问太差,他应致虚极,守静笃,知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才是,我建议他去读一本书哩。”老二说:“读什么书?能使我们发财吗?”道长说:“你尽是发财,那知无为而知无不为呢?既然他要一心办矿业,他就要读读历史,知道知道商鞅的事情。”光小说:“老听人说你讲商鞅,商鞅那是古人,读写他的书,能顶了我们挖矿?”道长说:“道可生一,一可生二,二可生三,三可生万物,万物则又归一。商鞅当时辅秦,定变法之令,编制居民或为十保,或为五保,什、伍之中,一家有罪,其余诸家当联名举发,若不纠举,九家或四家连坐。匿藏罪犯者杀,告发者赏。民间有丁男二人以上而不分居另外干活的,一人须出两份赋税。勇于公战的,均依照规格高下升爵受赏,私斗的以情节处以大小不同的刑罚。努力耕织的,免其本身徭役或豁除本身的赋税,因懒惰不事事而至贫的,将没其妻、子为宫中的奴役。国君的亲属没有年功的不许载入谱牒,有功勋的其占田宅、侍从、服役等等,须各随其家爵的班次。有功者就显荣,无功者就是再富也没地方可显示他的尊荣。”
道士越说越口若悬河,老二和光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耐烦。说:“道长,你说的都好,只是我们全是不懂,改日让我大哥来向你讨那书去看吧。”道长才猛地住口,满脸清高之气,叹一声说:“既如此,让你大哥也不要来了!”拂袖而去。老二和光小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第 六 章
一日,摄制组休假,有演员去七里镇赶集;已经走得很远了,阿黄却趟了河水湿淋淋地追来。开拍以来,阿黄上了许多镜头,效果使导演颇感满意,但这孽种除了演戏逞能外,总是牵挂小母狗“爱爱”,有人没人,就将一条后腿跷起,露出那丑恶东西撒尿。导演曾对老二说:“你培养出的狗,怎么是这种德性?”老二又得意又脸红,解释说这原是一条游狗,半路里收养的。演员们不明白游狗的意思,问了才明白是外村走失来的野狗,便奚落老二“狗和你有缘哩!”这日它撵了演员来,又是极不安分,见了路上的女孩子就汪汪地咬,气得演员们喝个不休,骂个不休,它竟离开新主人径自向镇街跑去。
镇街很小,却极有特点。窄窄的街巷皆石板铺地,两边门面,结构奇妙。山墙突出屋脊之上,全饰砖雕。面墙木板装就,门扇窄而长,外又设了出檐拦架,犹如楼上有楼。入街如入峡谷,折南,行五百米,又折东。东边的门面房顶头的一家倾斜,整整二百米远的距离内,家家倾斜;大有稍一推动这条街房就要全倒的形势。但小商小贩却视而不见,依旧在下设铺摆摊,大到铁器竹编,小到针头线脑,无奇不有。演员们一侧身那里,立即色彩鲜艳,令人注目,先是谁也不敢招理,不是鄙夷,而是敬畏,后一卖凉粉的说声:“来吃凉粉呀!”演员吃了,便七家八家小贩过来围住叫卖。他们都知道这是城里来拍电影的人,拍电影的是有大钱,那一个个鼓鼓的屁股口袋里,全塞有票子。演员们感觉到了自己做人的伟大,在那些小吃点上指指点点了,等小贩递碗过来,却责备一通碗没有洗净,洗碗水那么稠。抹布那么黑,摆摆手就走了。只有阿黄摇头晃脑,遇什么都看,看什么都吃。立即有人低声议论,说交界处的××村人是发了财,就是这一条狗,也身价二十、三十元的。就吆喝阿黄,将一块骨头,或是半块弄脏的油饼投过去,大表热羡。
一个人便从店铺出来,突然给阿黄丢过一个猪蹄,招呼道:“过来,过来!”阿黄叼了猪蹄,那人就说:“哟,哟,你认不得我吗?这狗东西,怎么不认我?!”演员就笑问:“你认识这狗?它叫阿黄。”那人说:“是叫阿黄,我怎么不认识它阿黄呢?这是我家的狗呀!它走失了好长时间,原来在你们这儿?!阿黄,快跟我回去!”说着就要牵那狗。演员吃惊了,说:“这是我们买来拍电影的,怎么能是你家的?”那人睁了眼说:“我家的狗怎么不是我家的?你们是拍电影的,是在××村那儿拍电影的?真能用上这狗,我当然支持公家的事,可公家也不能亏了我们百姓呀,那你们给我多少钱呢?”演员们知道此事的目的了,就吵嚷起来。这时,偏又有一妇人提了猪头过来,见了狗又说是她家的,走失好几个月了,正到处寻找不见。演员们就和这一男一女争辩,这一男一女也争吵不休,窄窄的街巷拥了许多人,演员们就说:“你们不能这么钻了钱眼!你们说狗是你们的,有什么根据?”那男人就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逗引狗,狗跟了过去;女人也就用猪头逗引狗,狗又跑了过去。一个演员急了,飞脚赶回村找导演商量:电影正拍到紧要处,怎么能随便没了这条狗?于是,导演又叫上几个女演员牵了小母狗“爱爱”,一起赶到镇街说:“拍电影有的是钱,但国家的钱也不是随便往外撤的,这样吧,你们两家都叫狗,我们也来叫,狗若跟了谁走,就是谁的。”于是,那男的又以饼招逗,女人又以猪头引诱,女演员们就牵了小“爱爱”走,阿黄就汪汪叫着,紧追“爱爱”不舍。人们哄地大笑,那男人便灰溜溜退走,钻进店铺里再不出来。店铺的花格子窗下,一个人影闪动,有个演员瞧见了就悄声对同伴说:“牛磨子在店里,是那老东西出的馊主意吧!”阿黄便对那店门汪汪狂吠,店门也便哗啦关了。
赶集回来,导演和演员们将认阿黄的事说给老大昕,老大说:“牛磨子的老表就在镇街上,他也太不像话了!以后少理这种人得了。”但是,在拍摄第六十四场戏时,地点无论如何要在牛磨子的庄宅那儿。第一天,导演让牛磨子充当一个群众角色,演毕,他竞提出要钱,每一个群众演员二元钱,他却坚持自己要三元,因为他不仅是群众,而且说了三句话。老大看不惯了,就说:“你家也是去挖了矿,钱总算不紧手吧,为一元钱,说得出口吗?”牛磨子说:“这是公家钱,又不是导演掏私包,阿黄都是高价买的,我不如一条狗了?”老大说:“胡搅蛮缠!不怕丢了自己人,可这个村的脸面还丢不起哩!”牛磨子便说:“我丢什么人了?我当了八年队长,我没给自己赚钱,我没勾引良家妇女!”出言不逊,老大就火了,问道:“你说话说明白,谁赚了谁的钱?谁勾引谁家妇女?”牛磨子说:“孙家女子的肚子大了,莫非是长了癌性瘤子?!”一句话说得老大血冲脸脖,叫道:“我和云云光明正大,结婚证都领了,谁一个屁都放不得!”他逼近牛磨子质问,牛磨子以为要打架了,当下就猫腰扑下,抱住了老大,又双手来捏老大的命根儿,先下手为强,且哭叫道:“你打呀,你小伙现在是不得了嘛,你当了矿长嘛!”导演忙拉开他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元钱给他,估计不能继续拍摄,就让司机装了器材返回。却不巧,车在拐弯时,竞轧死了牛磨子的没尾巴狗,牛磨子正没个出气的机会,当下就睡在了车轮下,
口口声声说是摄制组故意轧死了他家的狗。叫骂要砸车,要烧车,又骂出他的儿子和那“媳妇姐”,让他们拉住司机不放。司机就火了,将拖了他腿的牛磨子用力一甩,牛磨子滚倒一个坎上,鼻血流了下来,偏不擦,抹一脸红,大叫:“打人了!打死人了!”哭闹不止。
吵闹声惊动了全村,许多人跑来看,有说东的,有说西的。村长就赶来问了情况,也训斥司机无论怎样不能打人。老大便说:“这事我在场,不能怪司机。”牛磨子就说:“张老大,你这个汉奸卖国贼!摄制组给了你好处,你就处处向着人家,你这电影厂的狗啊!”导演两方劝止,最后说:“就算我们打了你,我们领你去镇医疗所看病吧,轧死了狗,我们赔你的!”牛磨子说:“怎么个赔法?”导演问:“你这狗值多少钱?”牛磨子说:“一百!”有人就叫道:“牛磨子你疯了,你那是什么天狗?!”牛磨子说:“你说不值,我也不要钱了,我要我原来的狗!”老大就对村长说:“你瞧瞧,咱的人像不像话?”村长却说:“老大,不是我说你呢,你挖矿不是也为着钱吗?牛磨子开的口是大,但咱本地人要向着本地人的。”老大说:“我开矿也确实为了挣钱,可我不是混钱!我要像他那么挣钱法儿,我一头碰死在石头上了!”村长就过去调解,达成协议:电影还是要拍,这是公家的事;但电影厂一定要注意群众关系,打了人就看病,以后类似事件绝不要发生;狗价二一添作五,五十元。这项协议气得老大满嘴冒白沫。
事件之后,摄制组一片埋怨,说这地方少文明,不开化,刁民太多,往后再也不肯多和本地人往来。除了张、孙两家常来驻地院落,别的人来了,演员们就冷言冷语相讥。时间一长,村人就又慢慢论起老大的不是。到了腊月二十三日,村子里逢着会日,挖矿队也放了假,人们有去走亲串友的,有去七里镇采
买年货的,有去九仙树下烧香敬神的。演员们下午拍摄几个镜头后.闲着无事,就在驻地院子里跳舞取乐,一对一对在那里翩翩旋转。村里就传出一股风:摄制组的人在一男一女抱着磨肚子了!闻者赶来瞧热闹,一个演员就关了院门。村人不得进去.隔门缝往里瞧,噢噢地哄,丢石砸门,那门终是不开。

老二远远地坐在山坡上,那里完全可以看得清摄制组的大院:他第一次看见城里人跳舞,心迷,眼迷,抑制不住的嫉妒和一种万般滋味的冲动。后来看到村人砸了一阵那紧关的大门,陆续骂骂咧咧散去,也感到了本地人的可怜和羞辱,就跑下山来.在矿洞那儿的土地上仰面躺下喘息。但那大院里一阵一阵飘过来的音乐声,使他又不能静静地躺着,就如同狼一样地跳起来.拉了枯草枯树枝,在洞口燃起火,自个乱跳乱吼,发泄自己的冲动。这喊叫声,蹦跳声,使那些逗起了冲动却无法排泄的村中光棍汉,都跑了来,和老二一起乱跳。后来,他们就跳起往日过会时祭神驱邪的巫舞。已经是寒冷的暮晚,他们全脱了身上的棉衣,甩掉了帽子和包头巾,将那些废纸撕了条子,一条一条贴在脸上,举着钎子、镢头绕篝火堆跑。皆横眉竖眼,皆龇牙咧嘴,似神鬼附身,如痴如疯。旁边的人就使劲敲打铁器.发出“嗨!嗨!”吼声。后来就你从火这边跳过去,我又从火那边跳过来,用火灰抹脸,汗水流着,冲开灰土,脸恶得如煞神一般。这是性的冲动,原始的力的再现,竟将摄制组那边的音乐渐渐压下去,后来就无声无息。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辰,家里的男劳力都没有回家,做好了饭的女人们听见了吼叫声,也跑来看热闹。一站在发了狂的男人面前.都吓得失了魂似的,但不久就陷入痴醉之中,于一旁为他们拍掌叫号。云云也来了,她的肚子明显地凸大,虽然穿着宽大的衣服,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叫喊了一阵,就觉得气堵,有几次那男人们跳过来,险些撞倒了她,赶忙蹲下去。双手紧紧地护住了肚子。也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老大。老大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未发觉,这阵见他也加入了男人群中,大声地吼,拼命地跳。云云从来未见老大这么狂过,好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似乎比老二,比自己的弟弟光小还要野!后来就见老大突然用镢把将篝火堆一挑,火花飞溅,红焰蹿处老高,跳动的人都吃一惊,停下脚步。老大就叫道:“跳呀,都跳呀!”自已便跳了起来,却一下子摔倒了。云云大叫:“老大!老大!”老大并不理,从地上又跳起来,那膝盖处就印出一块红来。云云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把老大拉住了,拉出了人群,训道:“你是怎么啦?你是疯了?!”
老大说:“你让我跳吧,我跳一跳,喊一喊,心里就受活了!”
云云立即明白了老大也来又叫又跳的原因。多少日子来,他为着挖矿,为着这个村子,辛辛苦苦地干,忍气吞声地干,却总是磕磕绊绊被人误解,被人辱骂,她安慰过他,他总是又笑着劝她。那原来都是一种假象吗?那都是自己控制了自己,暗暗吞食了最大的痛苦,这一夜才是真真实实暴露了他的真人真性吗?云云看着老大,强忍着要掉下来的眼泪,说:“老大,你要觉得那样心里好受,我不挡你,你跳去吧。”
老大却突然把头埋下去,双手紧紧地抱着,像是抱着一个球,要拧下来,要抛出去,大声地吸动鼻子哽咽起来了。
夜越来越黑,篝火慢慢地没了光焰,火炭发着红光,后来就覆盖上一层灰白。乱跳乱叫的村人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像是卸了套的牛,下了竿的猴,没了一丝力气。清醒过来,又都恢复了往常的寡言少语的秉性,默默地站起来,站起来.蔫沓沓地走散,消失于深沉的巨大无比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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