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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西风凋碧树

_4 赵益 (现代)
第五部 雾失楼台第4节 祸国殃民
九月初六,无奈的侂胄只得起用辛弃疾,发布诏命委任他为枢密院都承旨,希望能用弃疾的威望和才略挽回颓势。弃疾虽力主恢复,但他并不同意仓促开战,更不愿意与侂胄同流合污,所以一直被侂胄排挤在外。诏命到时,弃疾已经是重病在身,有心杀贼也无力回天,只有上表自辞,四天后即赍志而殁。九月十八日,侂胄以赵淳取代了九个月以来毫无作为的江淮制置使张岩;十月十三日,又促使天子下诏,借罪己而鼓舞士气民心,但败局已定,临事更张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侂胄身边的党派集团是因为相互的利益才和他走到一起的,既然这个目标已经不可能达到,侂胄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事实上,当敌人指名单要侂胄的人头而不问其他时,侂胄的末日就已经到了。
  出身名门的礼部侍郎史弥远是京镗的心腹,与侂胄的关系相对远一些,也并不赞成侂胄的北伐。这个人工于心计,也颇有点干才,属于那种不甘趋人之后的类型。由他来成为侂胄的掘墓者并不是一个偶然。
  大约是在十月底或者更早一些时候,史弥远秘密上奏宁宗,以兵兴以来士民涂炭、公私大屈为由,请天子诛杀侂胄。当时宁宗听罢不语,天子既有些不甘就此罢休的想法,同时多少也有点顾虑,毕竟侂胄不是一般人。但皇后杨氏得知后,马上就抓住这个机会。
  杨氏先让皇子荣王赵去说服皇上,不果后又请出她的哥哥杨次山劝驾。杨次山明白宁宗的心意,因此对天子保证说,不妨选择可以信赖的大臣共同举事,这才使得宁宗的心思开始活动。次山见天子已经有意,马上返报皇后,杨氏自出御批二件,一份给史弥远,一份给左司郎官张镃,密嘱他们立即行动。不过,皇后这时并未确定一定要杀掉侂胄。
  有了天子的默许和宫中的支持,弥远已无后顾之忧。他挑选了两位大臣作为重点争取对象,一是钱象祖,一是李壁,这两人都是侂胄的党徒,时下皆身为副相,特别是李壁,对金人的宣战诏书就出自他的手笔。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弥远先去说服钱象祖,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在某些方面与侂胄发生过抵触。果然,钱象祖一拍即合,由他出面,李壁也毫不犹豫地成为了倒戈者。由于事涉多人,难免有些风声走漏,外间已经开始有些传闻。
  十一月初二,侂胄在都堂对李壁道:
  “听说有人要生变,公知此事否?”
  李壁以为事情泄露,吓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上来了。
  “……恐怕,没有……没有这样的事吧,……”
  弥远听李壁说知此事后也十分惊恐,两人立即找到张镃,张镃道:
  “势不两立,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史、李颔首同意,弥远拍案对张镃道:“君不愧为将门之后,吾计已决!”张镃是南渡初期大将张俊之后,正如弥远所说,倒也真有些乃祖之风。当年若没有张俊,秦桧也未见得就能杀掉岳飞。
  李壁担心事情从缓会有所泄漏,主张就在翌日进行。三人最终订下了计划,由李壁命令殿前司公事夏震领兵三百人埋伏在侂胄上朝的必经之地,伺机擒杀。
  
  十一月初三,侂胄像往常一样怀着重重心事上朝,走到六部桥时,夏震率手下人拦住轿舆,厉声道:
  “有旨,太师罢平章事,即日出朝!”
  “有旨吾如何不知?——”
  侂胄话音未尽,夏震等即抢上前,将侂胄轿乘向宫外拥去,走到玉津园夹墙中,不容侂胄分辩,一阵铁鞭乱棒将他毙命。
  当史、钱两人向宁宗报告侂胄已诛后,天子还不敢相信,当确凿无疑的事实摆在他眼前时,我们的天子不能不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在宁宗看来,眼前这个满身杀气的史弥远,与那位霸道十足的韩侂胄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初五,陈自强罢相,贬永州居住;初六,苏师旦贬韶州安置,第二天被杀。几天后,邓友龙、郭倪、郭僎、张岩亦相继被贬。反戈一击的李壁因为主战的缘故也未能脱离干系,被贬抚州安置。
  第二年,帝国改元“嘉定”。
  无论韩侂胄是怎样的穷兵黩武、祸国殃民,他能在帝国久习安逸之后,毅然仗义复仇,下诏伐金,在道义上并没有错。至于说到客观上的败势,那是帝国衰弊的现实所决定的,不能由侂胄一人承当。侂胄的不幸在于他的动机既不纯净,而判断又发生失误,在错误的时间里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战争。从这一点上说,他只是个失败者,但绝不应是一个罪恶者。然而我们帝国的新贵们,却在敌夷之辈的凭空要挟下,竟真的就把他的首级拱手相送。
  靖康时李纲力主抵抗而深为金人所恶,朝廷也只不过是将他罢官免职。秦桧和议之心可谓坚矣,但也未至于把岳飞送给完颜宗弼。如今侂胄不仅毙命棒下,而且已盖棺入土,可在嘉定元年(公元1208年)三月,朝廷仍然授命临安府斫棺取首,枭之两淮,此后又将侂胄、师旦之首付使送至金营,以交换淮、陕失地。可以说,韩、苏两人的头颅完全是附加的,帝国政府并没有因此而能拒绝金人增岁币三十万和一次性赔款三百万两的休战条件。
  金人起初的索首之言当然不过是一种离间,与宋作战有年的金人非常清楚这一手段的效果,但他们也未必想到宋廷真的会送来侂胄的首级。年初议和时,金帅完颜匡就问过宋使王柟,对宋朝方面能否去掉韩侂胄表示怀疑。直到侂胄的死讯传来,完颜匡这才重提侂胄首级的事情,岂料王柟竟一口答应。在帝国朝会上就此事表决时,也只有一位大臣站出来说这事有伤国体,绝大多数人的意见都表示赞同。吏部尚书楼钥的话说明了一切:
  “和议重事,待此而决,奸宄已毙之首,又何足借!”
  确实,当和议能够避免灾难时,天子可以下跪,土地可以割让,人民可以委弃,金帛可以资敌,则区区一个奸佞之辈的首级又值几何呢?!当政大臣史弥远之流完全有理由为秦桧被侂胄谥为“谬丑”而感到愤愤不平,早在三月初四就已经由天子下诏恢复了秦桧的王爵与赠谥。朝野公议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因为议论毕竟是议论,与金人的劲马硬弓相比,作用实在是太小了。重要的是金国如果能休兵罢战,帝国的政权就不至于发生危险,而统治者的利益也就能得到保证。侂胄既然愚蠢到连这一个浅显道理都不懂的程度,他也只能落下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五月初,王柟将韩侂胄、苏师旦的首级送至燕京。初九,金章宗御应天门,备黄麾立仪仗受之,百官上表称贺。接下来悬两人首级并画像于通衢大道,令百姓纵观,此后漆其二首,藏之军器库,成为永久的战利品。仪式完成后,金帝问其大臣右司郎中王维翰道:
  “宋人请和,复能背盟否?”
  王维翰答得好:“宋主怠于政事,南兵佻弱,两淮兵火后,千里萧条。其臣惩杀韩侂胄、苏师旦,无敢执其咎者,其势实不足忧。惟有北方当劳圣虑。”
  真是一语中的。
  金人的胜利本身就很勉强,衰弊的国势更不容许它继续支撑战局。早在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初,重要统帅布萨揆就已经死于军中,九月,左丞相兼元帅崇浩亦相继而殁。宿将凋零,金廷举朝惴惴,生怕宋人乘势反悔。和议能够达成,金人实在也是长吁了一口大气。而北方的情形更趋严重,新兴民族蒙古已在朔漠草原中崛起,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十二月,铁木真称帝于斡离河,号曰“成吉思汗”,翦灭诸部,攻入灵州,势力渐盛,不能不给金廷以巨大的震慑。后来的事情证明,假如韩侂胄能迟至两年或三年后再发动北伐,结局将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与侂胄在很多方面颇有一致的宁宗天子为这场北伐最后下结论道:
  “恢复岂非美事,只不过没能量力而行罢了。”
  世事无情,即使痛心疾首后悔不迭也不能使它重新轮回。侂胄轻率的开战导致失利,实际上就已经使朝廷永远失去了恢复祖业的机会。更严重的是,当韩侂胄被枭首委敌后,所有的正义感和原则力量已经被彻底践踏。灾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与理念的丧失。我们的帝国依然任重而道远。
  
  史弥远在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正月知枢密院事,任命下达的那一天,朝中惟一反对过将侂胄枭首授敌的大臣——权兵部尚书倪思入对,建议天子注意收归权柄。倪思暗示,侂胄虽诛,但枢臣犹兼宫宾,不时被宣召入宫,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所谓枢臣,指的就是史弥远。刚刚被召回朝中的吏部侍郎娄机也向天子指出:如果权臣私意横生,必将败国殄民。娄机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明白他的话并不单单是针对韩侂胄而发,但这些都没能影响到史弥远在这年的六月入兼副相。不幸的反而是倪思,因为指责弥远的缘故在八月份离朝出知镇江府。
  十月份。朝廷中枢机构的人事调整告一段落,钱象祖为左丞相,史弥远右丞相,雷孝友知枢密事,楼钥同知枢密院事,娄机参知政事。一个月后,史弥远因丁母忧去职归治丧事,但第二年五月就起复为相。这是因为太子——也就是与皇后一起力主清除韩侂胄的皇子荣王赵,他在韩侂胄被杀后入为储副,初更名为“帱”,后更名为“询”——一力建议的结果,他专门为此请示天子,请求赐第弥远,让弥远在临安宅第中持服,以便时时咨访。太子现年十七岁,正是应向宰辅大臣们学习的年纪。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韩侂胄的一批老部下秘密联结,准备埋伏在钱塘江边的浙江亭附近,俟弥远起复回朝百官迎谒之时,举火为号,尽诛弥远以及宰执大员,然后突入大内挟下诏书。不幸的是这个政变计划被人告发,为首者罗日愿凌迟于市。弥远又专门上书宁宗解释此事道:“陛下昨诛元恶,臣获密赞,故其余党切齿。”天子尽管优诏抚慰,但弥远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他不可能不为侂胄余党可能的报复而感到担心,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了弥远开始为加强自己地位而做进一步的努力。娄机在嘉定三年(公元1210年)十二月退休,一年以后,曾在诛韩事件中起了关键作用的张镃被除名置象州羁管。张镃的罢职来自于弥远的弹劾,罪名是“扇摇国本”,但似乎没有丝毫的证据。从此时开始,弥远的权威不用说已经是相当可观了。
  弥远的优势同样是与宫中的联系。他出入宫禁旁若无人,早已使外议哗然,当年倪思上书还很含蓄,而朝野闲话则明确说他表里杨后,可与历史上的武三思相比。传说当然未必如实,但弥远颇有倚仗杨后之处则是不言而喻的。弥远和东宫太子的关系更不是个秘密,与诸亲王皇子也都有交往,他不像韩侂胄那样是个外戚,因此在这方面尤须花费相当的功夫。弥远显然比韩侂胄要聪明许多,否则以他的资历和能力,要建立强劲的势力是不可想像的。
  近五六年内帝国处于相对安逸的状态,除了境内间或有些流寇作乱外,外部方面几乎没有任何警报。金人一心对付蒙古,因此守持和议十分严谨,使天子和帝国政府感到由衷的欣慰。两淮一带虽然尚欠生聚,但对朝廷来说,只要四境安宁就是一个最大的满足。当然也有忧患之士,比如江陵镇守赵方从嘉定五年(公元1212年)起就开始在守地整治战备,既增修三海、八匮以壮山川形势,又在荆门东西两山中构筑堡垒以守遏冲。赵方坚持认为:金人北逼于蒙古,必会南迁。事情不幸为其言中。
  嘉定七年(公元1214年)三月,在蒙古骑兵风卷残云般的扫荡下,连年战败的金廷又发生内变。原西京留守胡沙虎弑杀金帝完颜永济,拥立升王完颜珣即皇位,史称“金宣宗”,此时金国已无力再战,遂向蒙古求和屈服。蒙古人尚未摆脱那种旋战旋走的游牧民族固有的秉性,因此在得到相当的收获后便退出了居庸关,返回北方。金廷得以喘息后,宣宗眼见中都燕京实在守不住,便于这年的五月十一日下诏南迁汴梁。
第五部 雾失楼台第5节 宜姑与币,使得拒蒙古
金廷放弃北方固然是个无奈,但正如当年宋廷南渡一样,选择退避路线并不能挽救失败的命运。迁都南来,实际上就意味着把广袤的关外土地拱手资敌,既丧失了立国的基础,又大大地动摇了人心,百弊而无一利。从战略上讲,燕京固然近敌锋镝,但汴梁四战之地易攻难守,又岂是疲敝之国安身立命之处!当时就迁都问题进行辩论时,有不少大臣就主张迁往山东或者辽东,但宣宗皆不接纳,一意孤行南迁汴梁。金廷的南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逃跑,但却又一次给我们的南渡帝国带来了祸患。事情很明显,当金人受逼于蒙古而无以自处时,它必然会在宋国方面打主意,这两个同样衰颓的政权之间的争斗又将不免。
  对此,临安政府有两种不同的意见。
  七月,迁至汴梁的金宣宗遣使南来督促宋廷交纳两年的步币后不久,起居舍人真德秀上疏,建议罢停岁币,修固两淮。他的理由是“此时当乘虏之将亡,亟图自立之策;不可以虏之未亡,姑为自安之计。”宁宗纳之,遂宣诸朝廷商讨。
  淮西转运使乔行简不同意这个说法,他在给宰相的上书中认为:蒙古之势可忧,在这种情况下,金国就不再是仇敌而成为屏障了,因此“宜姑与币,使得拒蒙古”。
  朝廷上下议论不决。
  两种主张虽各有各的道理,但无疑都不可能达到效果。金国衰败之象已趋明显,它根本无力对抗强大的蒙古军队。既然其已必亡,对我们帝国所可能起到的屏蔽作用便不可能长久,贻送其资,岂非徒劳。但是,罢停岁币则必使金军南侵,以帝国目前的状态,绝难有必胜之机。事物的矛盾往往就在于此,越是无法选择,越是必须选择,岁币问题当然是个细节,但怎样应付目前的时势,却是帝国务必解决的难题。嘉定八年(公元1215年)五月,金中都燕京陷入蒙古,河北地区也随之不保,此时金国的状况,已到了和当年辽国的遭遇如出一辙的地步。真德秀在嘉定九年(公元1216年)十二月向宁宗指出了这一点,他告诫天子“宜以政和、宣和为戒”,这就是说,绝不能再像徽宗皇帝那样麻木不仁。
  
  经过激烈的争辩后,金廷终于在嘉定十年(公元1217年)四月份左右发动了南侵。
  这一决定是否明智,很难一概而论。但就金国的困窘来说,选择与宋开战是惟一可行的方针。当时河北已失,山西、河东剽掠严重,各地流亡齐集河南,衣食都发生困难。另外,北面压力未减,四地暴乱不绝,局促于中原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假如能成功地向西部和南方扩地立国,这对于金国不失为一个克服危机的办法。当然,能否成功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帝国只有仓促应战,在这年的六月下诏伐金。此次战役中,准备充分的襄阳方面统帅赵方首先立下了大功,在中路抵住了金人的强攻后进而反击,在嘉定十二年(公元1219年)年底彻底击溃了来犯的金军。淮东方面也有相当大的胜利,在这年的三月大败金军,使金人此后六七年内不敢再窥淮东。不过,西南战线的情况不妙,大散关两度失守,使金军连破诸州,抢掠甚夥。但就整个战线来看,宋军的防守还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为今后的战局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此后从嘉定十三年(公元1220年)至嘉定十六年(公元1223年)近四年中,金国一方面抵抗蒙古和西夏的两面进击,一方面不断向西、南猛攻,明显已是最后挣扎的态势。然而由于财用不济、军势已弱,加之三面作战的窘迫和内忧外患的困扰,金国连年征战毫无所得。嘉定十七年(公元1224年)三月不得不与宋停战。
  我们的帝国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经济是最好的反映,开禧北伐本就耗资无算,而长达七年的往复交战又大损物力,到嘉定后期,帝国的经济情况已经非常不妙。南渡以来的现实本就是土地日蹙、赋役日重,人民伤败而官僚富腴,尽管理财实质上就近乎聚敛,但帝国还是无法遽得财力以应付战时的需要。当年的韩侂胄甚至自出家财二十万资军,可见国用的艰难。因此无奈之下,也只有饮鸩止渴,以增发楮币筹措军费,嘉定用兵期间,政府发行纸币竟达一亿四千万贯。通货膨胀,物价腾踊,其对经济民生的摧毁程度,是无法言喻的。
  如果政治上再不思振作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当朝宰相史弥远的心思显然不在处置国事上面。身为宰辅,在十几年的时间里竟没有丝毫的建置,虽倒也无可置论,但嘉定后期帝国战事方殷,朝廷上下议论攻守和战时,宰相甚至一言不发,这不能不使人感到惊异。不过,如果认为弥远在整个宁宗后期所做的事情就是领衔修书,不断奏上宝训、会要的话,却也未必如实。弥远自有他的事情要做,而且十分投入。
  嘉定十三年(公元1220年)八月,皇太子赵询不幸夭折是事情的关键。
  宁宗后宫一直没有生育。早在即位不久的庆元四年(公元1198年),天子便诏育太祖后人燕懿王赵德昭的九世孙于宫中,开禧三年(公元1207年)底诛韩侂胄后立其为皇太子,这就是赵询。可惜的是赵询天不假寿,致使帝国的储位又成为了一个问题。一贯缺乏主见的宁宗在这个时候却自作主张,故伎重演,下诏在宗族中选择合适的人选作为太子,条件是太祖的十世孙,年满十五岁以上。天子的这个做法从道理上来看似乎无可厚非,而且也有先例可循,但实质上是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原因是储位之所以成为国家的根本,就在于它的惟一合法性。天子无嗣而不得已选诸宗室,这本是一种无奈的做法,因此必须明辨是非,审慎抉择,绝不能贻人以口实。宁宗的错误在于他的标准并非惟一,太祖十世孙中年满十五岁者绝非一人,这就注定了事情必然会给人造成可乘之机。
  史弥远明察秋毫,立即就发现这是个十分有利的机会。弥远很清楚自己与杨后的关系并不是可以长期依恃的,当年之所以结成联盟,不过是在对待韩侂胄的问题上达成了互利的共识而已。假如不能拥有太子,就不能掌握未来,以弥远的聪明,当然不可能不意识到这一点。
  为史称远寻找人选的亲信余天锡颇费了一番周折,原因是弥远的想法非常独特,他根本就不想去找一位真正的宗室之子。弥远既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并非是为宗庙社稷着想,自然会从尽善尽美的方面去考虑问题,这似乎并不奇怪。不过,余天锡踏破铁鞋,终于在越州绍兴有了收获。他向弥远汇报道,越州西门一位保长的两位孙子相貌独特,在当地被认为是大贵之人,也许可以作为候补人选。弥远当即嘱使天锡招来一观。
  于是天锡返回越州具告这位保长,保长大喜之下,竟然隆重其事,赘产鬻田,治衣宴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两位孙子送到临安。这种有可能走漏风声的做法虽然使弥远很恼火,但他也为两兄弟特别是哥哥赵与莒的贵人之相大为惊奇。弥远善相,为此也十分自负,因此最终拍板定计。诡秘的行为之所以往往会掺杂些神异的色彩,这是因为它具有一种增强自信的客观作用。但弥远表面不动声色,立时又把两人送回,这使得一心以为福从天降的保长在姻党乡人之前丢尽了面子。但弥远的目的却达到了,他在一段时间后派遣余天锡秘密地将赵与莒接回临安,改名“贵诚”,对外宣称为宗室之子,以供皇子之选。
  但他的努力不幸落空,赵贵诚的大贵之相没能打动天子。嘉定十四年(公元1221年)的六月,原宗室赵希瞿嫡子,入继已故沂靖惠王赵垓嗣子的皇侄赵贵和被选中,立为皇太子,更名为“竑”,而弥远荐来的所谓宗室子赵贵诚只被补为“秉义郎”,代替入为太子的赵贵和入嗣沂王。很明显,赵贵和的入选是宫中势力一意促成的结果,在太子册立的当时就有大臣指出了这一点。如果像建储这样的国家大事都不能断自宸衷而眩惑于左右近习、不法之臣,无疑是相当危险的。弥远同样为此感到忧心忡忡,当然他的出发点与别人迥乎不同。
  新太子好鼓琴,弥远马上就在民间买了一位善琴的美女献于东宫,他以厚廪其家的条件,指使美人侦伺太子。弥远强调,东宫的一举一动都务须立即报告。这位美人没有辜负弥远的重望,凭着色艺俱佳而且知书慧黠的素质,立时就得到了太子的宠嬖。
  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原来太子对宰相的态度近似于痛恨。美人报告说,平日太子就经常在桌几上书写宰相专权的罪恶,进而有一次指着地图中的琼、崖一带对她说,他将来得志,必定要把史弥远放逐到这里去。美人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知道琼、崖恶州乃是天涯海角之地,历来是贬逐奸恶的极限。惊讶之余,立即就告诉了宰相。
  弥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万万想不到太子对他的厌恶竟会到了这样一个程度,此时的弥远显然为他在立储问题上的优柔寡断十分后悔,如果早知道结局如此,他是绝不会让这位皇子就这么顺利地入居东宫的。现在事实既成,任何补救措旋都已经为时已晚,惟一可做的就是寻找一个根本性的解决方法。弥远不怕冒险,也并不顾忌采取任何必要的手段,无毒不丈夫似乎是弥远一贯的信条。成功地暗杀掉韩侂胄锻炼了弥远的谋略和勇气,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从某种角度上说,是太子把弥远逼到了痛下辣手的地步,为身家性命计,即使是再懦弱的人也会狗急跳墙,更何况把持了十几年朝政的当朝宰相史弥远!
  弥远第一步考虑的当然是改易太子,为此他在净慈寺中的惠日阁秘密约见了国子监学录郑清之。弥远选择郑清之是有道理的,这个人既是他的同乡,关系也相当不错,肯定不会拒绝他的请托。弥远考虑的另外一点是清之时任清要之官,不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弥远道:太子不堪负荷,而入嗣沂王者甚贤。吾有意择君为讲官,深望君能善启迪之。”
  这一句话就已经再明白不过了。现时的沂王嗣子是宰相所荐,举朝皆知,清之当然立刻就省悟出宰相的深意。
  弥远欣然:“事成之后,弥远之位就是君之位。不过话只能出于我口,入于君耳,若有一语泄漏,就是灭族之祸。”
  清之如何不知,连道“不敢”。
  世事变化之快超出弥远的预料,当谋废太子的行动尚还没有什么眉目时,宁宗天子就已经病重不预了,时间是两年后的嘉定十七年(公元1224年)八月中旬,与金国停战五个月后。
  
  弥远得知消息后立即就让郑清之前往沂王府,转告拥立之意。但出乎清之意料的是,赵贵诚听后竟然沉默不语。清之十分着急:
  “丞相使清之从游殿下,相布腹心,今殿下不答一语,叫清之如何回复丞相一片苦心?”
  贵诚听罢此语,拱手而言:
  “绍兴老母尚在啊!”
  这位骤取显贵的沂王显然是个极懂事理的人,他不是没有胆量与史弥远共图大事,而是明白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知道这一去前途未卜祸福难料,弄得不好就是满门抄斩。赵贵诚虽然不为自己担忧,也不能不为高堂老母着想,我们这位未来的天子似乎还没有利令智昏,在这种是非关头多少还能保持一些平常人的本心。不用说郑清之感到诧异,就连弥远听后也是感慨了一番。
  然而事态已不容许退却,八月二十七日,宁宗在福宁殿驾崩,时年五十七岁。弥远没有为沂王的犹豫所影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计划。杨后兄长杨次山的两个儿子杨谷、杨石继其父之后成了弥远新的帮手,他们一夜七次往返于掖庭,劝说皇后支持弥远,但杨后始终不答应。两人最后在皇后面前痛哭流涕道:
  “事已至此,若不立沂王,杨氏一族必无遗类了!”
  直到这时杨后才终于明白事情不是她一人之力所能改变的,史弥远既有心于此,当然也就有必胜的把握,至少她已经从两位侄子口中得知,殿帅夏震又一次地站到了弥远的一边。既然现在的问题不是宗庙继嗣是否合理,而是杨氏一族的安危与否,皇后已经没有选择。杨氏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而道:
  “其人安在?”皇后显然还不太清楚沂王赵贵诚究竟是何许人。
第五部 雾失楼台第6节 迢迢银汉谁度
殿下的史弥远立即嘱人速宣沂王,同时郑重叮咛:
  “所宣者是沂靖惠王府皇子,不是东宫皇子,如要弄错,回来就把你们全部处斩!
  太子也听说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他还不知道大祸将临,犹在居处等待宣召。但久候不至,也感到有些奇怪,便到门口张望。隐隐之间,似乎看见有宫使簇拥一人疾驰而过,但天色已暝,不辨何人。太子十分疑惑,径去皇后宫中询问。
  杨氏没有多说,只是拊着他的背道:
  “你现在是我的儿子了!”
  太子太过于懵懂了,直到最后被召入举哀时,他仍然没有明白过来。当烛影之中最终看到赵贵诚坐在御座之上后,太子犹还犯起倔强,坚不肯拜。这种人没能成为天子是必然的,被人如此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上,注定了他即使入继大宝,也不可能有太大的作为。
  新帝是帝国历史上第十四位天子,后来的庙号为“理宗”。理宗最后在赵氏宗庙里占据一个牌位是十分滑稽的事情,因为他与赵氏宗族实在是毫无血缘关系。以本朝礼制谨严的程度,居然也没能避免这种悲剧,实在是令人沮丧。当然,事情能够成功最根本的因素是其中的奥秘尚不为人所知,也许除了弥远与新天子本人之外,就只有那位余天锡知道。最危险的往往也就是最安全的,弥远可谓得之。
  十一月,诏改明年为“宝庆元年”。
  
  太子于新帝即位当时被改封济王,出居湖州。权臣操纵废立如此明目张胆,这同样是本朝近三百年以来的首例,尽管朝野上下为这种恐怖行动所震慑而一时噤若寒蝉,但举国为之不平是非常明显的。当济王来到贬地湖州后,当地人潘壬与其弟潘丙、从兄潘甫把不满情绪付诸实施,他们与一位归附朝廷的义军首脑李全联系,准备谋立这位已被废黜的太子。
  李全是山东潍州北海人,长于骑射、枪法高明,人称“李铁枪”。嘉定末年夫妇二人率众起义于山东,连破金兵,被朝廷授以武翼大夫、京东副总管,此刻驻扎在淮东一带。此人手中有些兵马,一直欲有所图,因而对史弥远的专权不堪顺从。潘氏兄弟的行动当然颇合他的心意,但李全为人狡猾,表面上答应了潘氏兄弟南北呼应共举大事,但实际上却按兵不动,准备坐收其利。新年的正月初九,久候李全军不至的潘壬担心事泄,遂以其党人及盐贩共千余人起事,他们打扮成李全军的装束,扬言自山东而来,乘夜突入湖州州城,挟持了济王赵竑。当潘壬等人揭榜城门厉数史弥远罪责,并号称有水陆大军二十万时,湖州举城为之震动。但天明之后人们发现,所谓二十万大军竟全都是太湖渔民和一些地方巡尉之卒,不禁大大失望。很明显,潘氏兄弟这群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
  李全的阴险是事情无成的一个方面,另外济王的不肯合作也是使这次拥立行动落败的原因。这位原太子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显示出他不堪托付的庸人嘴脸,遽闻有变,竟匿于水窦之中,此后被潘壬发现而以黄袍加身时,仍号泣不从。最愚蠢的就是他竟向朝廷密报虚实,尚还幻想着能够侥幸得免。殊不知事情既然发生,他就不可能摆脱干系,潘壬兵败后,弥远借口济王有疾,派门客挟医赴湖州诊视,借机将他缢杀。
  潘氏兄弟的反叛行为不可能得到公开的支持,但济王的死却可以让朝廷的反对派得到了一个突破口,起居郎魏了翁、考功员外郎洪咨夔相继上书为赵竑鸣冤,而真德秀则以此事联系目前的现实,向新帝具言治道之要,力请天子选贤任能、重振朝纲。德秀是一个时期以来朝间惟一能有所建言的大臣,他虽没有指名抨击过弥远的专权,但他也一度以挂冠而去表示自己的不合作态度。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德秀在上疏中明确提出要天子起用一些耆老之辈,就已经有点与弥远公开决裂的意味。到了这年的五月,进士邓若水在所上封事中就开始力斥史弥远之奸,甚至用了“弑”、“篡”、“攘夺”的字眼。“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章,是群臣禀奏机密的一种方式。但这种皂囊封缄的东西依旧不能越过弥远的耳目,他不仅记下了邓若水的姓名,而且用浓笔将书中的激烈措辞一概抹去。当然抹与不抹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因为天子显然不会被这种言论所左右。六月,弥远加太师衔,封魏国公,柄国专权钳制内外,任用爪牙销铄正人,与当年的秦桧、韩侂胄已无二致。
  毫无疑问,弥远虽然在嘉定年间当了十几年的宰辅,但真正得志是从理宗即位开始的。如果说秦桧反映的是人性之恶,而韩侂胄是人心之躁的话,则弥远无疑可以说是人之淫逸骄奢惰性的最佳代表。整个宝庆和后来的绍定年间的现实是外部风云激荡,而内里积弊丛生,但这都被他的狡黠而一一掩盖。与前此所有的权臣所不同的是,弥远从不在国家大政上做任何决策,因而就避免了由于国事措置不当而引起的外力影响,这也许是他从韩侂胄那里得到教训的缘故。在他看来,天子既已在自己的手中,除了尽情享受这份美妙之外,又何须去做其他。
  
  新帝理宗先天不足,这位起于民间的年轻人无法在很短时间里完全适应身份的变化所带来的那种变化的环境,自然也不可能骤然就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皇帝,显然,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当然,天子也没有必要推翻他与弥远达成的协议,从道义上说,他还必须为弥远的再造之功和拥立之德尽自己应该尽的义务。事实证明,理宗很好地报答了弥远的恩情,在此后的八年中把朝政完全交给了弥远。在这段时间里,帝国的新一代天子极为理智地把自己巧妙地藏在了幕后,他知道只要史弥远存在,自己就必须等待,这不是单单的知恩必报问题,它同时也是一个保存自己的惟一选择。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绍定六年(公元1233年)的十月二十四日,因为在这一天,宁、理两朝为相共二十七年的史弥远终于撒手人寰。第二年,理宗改元“端平”,是为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
  即使天不寿祚,堂堂大国的败亡也绝非一日所能致。然而南渡以来退守自保不过百年,其中韩侂胄恣意妄为了十年,史弥远又浑浑噩噩了二十有七年,三十七载的岁月,岂堪蹉跎?
  史弥远死后,有一种舆论开始抬头。相当一批官员们提出,天下安危系于宰相一身并不是件好事,群臣养交而天子孤立则更是不可容忍。最典型的是时任礼部郎中的洪咨夔,他认为权归人主实际上比政出中书要重要得多。这位在史弥远当政时期曾一度上书抗言的大臣从内心里对大权独揽的宰相并不抱有好感,他在给理宗的奏疏中总结道:中书之臣弊端之大者有四,一是自用,二是自专,三是自私,四是自固,因此他强烈呼吁天子必须将威福操柄收还掌握,使天下在知有朝廷的同时“知有吾君”。
  这种思想倾向渊源有自,韩、史以来权臣用事的经验教训太深刻了,它不能不使人们有所警觉。然而,对执政者抱有太大的期望总是十分危险的,对宰相如此,对天子更是如此。绍定六年(公元1233年)十月史弥远死后,理宗亲政,一反过去的沉默无为,改元更化励精图治,一时确有革新之象,但仍然没能改变帝国政治的恶性循环。
  天子的毛病正在于矫枉过正。八年的刻意修炼使他逐渐对天子之道有了深入的理解,史弥远的擅权更使他有了一个强烈的比照,因此理宗亲政之后立即表现出一种惟我独尊的基本态势是不奇怪的。在朝野舆论的影响下,天子甚至于一度对朝堂宰执们持有一种强烈的怀疑态度,表现在用人方面,往往是除擢既骤,去之亦亟,任之不专,信之不笃。可见,帝国的制度不能保证折中妥协这一根本政治目标的实现,权归人主就很难做到政出中书,反之亦然。
  郑清之这位史弥远操纵废立的帮凶和天子藩邸时的老师,是理宗亲临朝政之后的第一位宰相,他响应了天子更化政治的号召,以廉俭清明的作风独树一帜,并召回了真德秀、魏了翁、崔与之、徐侨、尤焴、游似、洪咨夔、杜范等一批老成持重之士,一度使天下翕然相望。然而维新之象并没有持续多久,自端平二年(公元1235年)五月真德秀去世,十二月魏了翁出朝后,这一大批正直之士又被轻易黜去。走马转蓬的朝廷宰执们相互之间门派林立,议论纷纭,而全无实效。在这种情形下,即使圣明天子扬廷出令,震撼海宇,又有何用?
  
  短短七八年里,天下已经大变。绍定五年(公元1232年)年底,帝国与蒙古达成协议联合攻金,终于使金国土崩瓦解。先是蒙古军在绍定六年(公元1233年)正月攻克汴梁,接着宋军于这年四月大败西逃的金军残余,收复邓、唐数州。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正月,宋、蒙两军合攻中原腹地蔡州,金室最后两位皇帝一无奈自杀,一死于敌军,金国灭亡。历史惊人的相似,正如真德秀所预见的那样,与宣和末年联金灭辽后极为相同的问题又一次摆在了帝国政府的面前。然而历史教训却没能影响宰相郑清之,他还是接受了分任京湖、淮东制置使的赵范、赵葵兄弟所提出的建议,主张乘金国之亡抚定中原,进据河关以抗蒙古,又一次走上了老路。
  如果理宗稍微认真地考虑一下朝廷上下的不同意见,本来是能够避免这个错误的。当时朝堂之上也只有郑清之一人力主其说,从宰执大员到其他方面的统帅甚至包括赵氏兄弟的部将,都异口同声表示反对。他们的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兵兴于外不能解忧于内,所得绝对不抵所失;二是内地的现实和帝国的国势确已不堪再战,北方既未能图,南方或已骚然。这些意见来自许多有经验的朝官和前线的封疆大吏,反映了内外两方面的看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并不是空论义理一味求安的懦弱之论。另外,从战略上考虑,用兵的谬误也显而易见,正如淮西总领吴潜所说:兴兵收复河南,“取之若易,守之实难”,若得而不能守,谋据河关岂非空谈?
  然而天子的想法是“和不足恃”,这是他当初亲政时就已经牢牢树立的信念。当然,和是不足恃,这也同样是帝国血泪历史的经验总结,但这却不意味着一味冒进就是惟一正确的选择。取胜之道有多种,吴潜同时为郑清之所指出的“以和为形,以守为实,以战为应”就是一个不错的策略。天子有意进取是值得肯定的,不幸的是,美好的愿望代替不了严峻的现实。此次战役基本上就是以宋军完全的失败而暂告停止,自端平二年(公元1235年)起蒙古开始南进后,整个帝国便立即转成守势。
  于是,四十年的战争拉开了序幕。当然,这场保家卫国的生死搏斗是无法避免的,理宗的独断只不过是过早开始了这场战事的进程而已。但是,这一决策过程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是相当严重的,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天子和帝国宰臣们尚不能认真把握形势,接受谏论而勇于修正,从根本上反映了政治上的腐败已经趋于何种程度。天下的有识之士有理由相信,龙庭和都堂之上已经浮云蔽日,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就在这一年,有一位在野之士痛切地向理宗皇帝预言道;天下之势既如人之垂老得疾,实在也就无可救药。尽管我们这个迟暮的帝国又苟延残喘了将近五十载,但这仍然不失为是一个无比精确的论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迢迢银汉谁度?
第五部 雾失楼台第7节 迢迢银汉谁度
端平三年(公元1236年)后理宗又改元“嘉熙”,嘉熙元年(公元1237年)二月,魏了翁死于福建安抚使任上。朝廷方面,郑清之、乔行简并相,郑性之知枢密院事。二年(公元1238年)二月,史弥远之侄史嵩之出任副相,并督视京西、荆湖南北、江西四路军事,置司于中部的鄂州,成为帝国全线的最高统帅。
  史嵩之与其从父史弥远一样,好于权术而乏于实才,尽管当年曾率军与蒙古军合破蔡州,但并没有证据表明他具有担当帝国最高统帅的素质。此人之所以能出长要职,同样来自于天子的赏识。端平议战时,嵩之曾反对郑清之出兵,师溃之后,理宗在反对派中独独想起了他,一擢再擢,直至此职。嵩之赴任之后未改初衷,立主和议,在军事措置上也并无建树。这年九月,蒙军以和议要挟不果,以八十万大军包围庐州,被守将杜杲击败,但嵩之作为最高节帅也得到了天子奖渝。此后,杰出大将孟珙转战收复襄阳,克复夔州,取得开战以来的重大胜利,嵩之自然也有一份功劳,由此挂衔宰相,封公赏爵。两年后的嘉熙四年(公元1240年)三月,被天子召回临安,在接下去的淳祐期间独相近四年。
  嵩之为相期间并无实绩,然而自恃边功,骄狂日盛,引起了广泛的不满。淳祐四年(公元1244年)九月,他的父亲病故,本应卸职丁忧,然而嵩之贪恋权位,竟援引战时特例自我起复。一百四十四位太学生伏阙上书,指责他席宠怙势,殄灭天良,从而导致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潮。本朝注重教育,国家地方学校林立,学生亦有忠谠直言、为国尽忠的优良品质,眼睛里容不得半点虚伪,因此对嵩之的刻意之奸愤愤不平。而嵩之做法低劣,也给了他们宣泄对权相不满的机会,于是这场风波越闹越大,连不少朝官也参与进来。虽有天子一力袒护,但无奈压力太大,嵩之只有停职归丧。
  淳祜年间的几次风波明显表现出朝野士人对政治状况的不满情绪。史嵩之事件后,一批元老与名望之士相继召用,都堂之中如宰相范钟、杜范,参知政事李性传以及时号“端平六君子”的国子祭酒徐元杰、侍御史刘汉弼等人都深孚众望。如果对政治革新的期望过于迫切,人们对事情本身意义的注重就会取代对实际效果的判断,因此朝廷新政者发布一系列措施后,临安士民竟欢呼载道,对更新后的人事表示出了绝对的支持。
  然而此后却发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怪事,先是淳祜五年(公元1245年)四月杜范病卒,入相仅八十天;两个月后,徐元杰在一天夜里也突然暴疾而亡。太学、京学、武学三学学生相继伏阙上书,对徐元杰的暴死表示怀疑,请求朝廷查验真相。但临安府立案后尚无结论,刘汉弼竟又得肿疾死去,人们进一步怀疑三位宰臣之死有很大的可能是被人下毒所致,刹时之间,临安物论沸腾,都堂会食无敢下箸者。紧接着,史嵩之的侄子史璟卿又成为第四位暴死者,这下舆论矛头开始指向史嵩之,因为大家都知道璟卿曾上书谏责嵩之,并曾吁请天子尽去群小、召用君子,改弦易辙戮力王事。然而因为证据不足,最后仍不了了之。
  史嵩之因为受了这件事情的影响,服丧期满后最终未能被起复。淳祐七年(1247年)四月,郑清之再相。清之以拥立之功被天子在史弥远之后委以极高的信任,初相端平也能有清明之誉,但此际入相时,他已经七十二岁了,年衰齿暮,根本无力主政。一位前年曾参与临安学潮的布衣之士郑起登门怒骂清之道:
  “端平败相,何堪再坏天下!”这是借他轻率北进之败指责他不知羞耻。
  清之气极,执郑起下狱,其母、妹及子郑思肖也被牵连,一时舆论大哗。临安尹也觉得事情过分,只拘禁了郑起一夜就将他放走。但清之犹有未甘,使手下多方搜索郑起,务求泄愤。他的做法激起了更大的愤怒。清之号“安晚”,时人做诗讥之道:“先生自号为安晚,晚节胡为不自安?”嘻笑怒骂可谓鞭辟入里。清之为相数年,政事多出于其侄孙,乏善可陈,自非奇怪。
  淳祐七年(公元1247年)到十年(公元1250年),赵癸出长军事,以枢密使兼参知政事。吴潜、陈韡、史宅之、谢方叔、别之杰等人先后入居执政。这个时期基本上是新贵当政的局面,颇符合理宗独操国柄的初衷。淳祐九年(公元1249年)十一月,理宗下诏训诫道,今后士庶上书倘涉私邪,朋奸罔上妄肆雌黄,一律严加追究。这道禁令虽说是天子加强权威一贯做法的延续,也从侧面反映出朝野上下门庭崖岸,党派分歧的现状。
  淳祐年间由于两位杰出将领孟珙、余玠的努力,帝国得以与蒙古大军相互对峙在长江沿线。特别是两人先后经营四川——这个古往今来历代王朝最后和最坚固的堡垒——十分成功,不仅击退来犯之敌,犹能整军抚民、治城聚粮,最终使巴蜀之地成为帝国的一个主要依靠。可惜的是孟珙囿于困窘现实而无法伸志,于淳祐六年(公元1246年)悒郁病故,使危难的帝国又损失了一位肱股之才。耐人寻味的是,蒙古军始终都把入蜀放在重要的地位,从淳祐十一年(公元1251年)开始,它在不放弃对四川一带施展压力的同时,竟绕道攻击南方的大理国,此后又入侵西南诸部,明显采取了一条南北夹击的策略。
  
  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年底理宗再次改元“宝祐”。后来的近十年是理宗政治走向彻底腐败的最后完成阶段。当政二十五年后的理宗,已逐渐从早年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开始真正懂得了身为人主的乐趣。当一个人终于找到他真正的归宿后,也就无须再用面具藏住他原有的本性。圣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也许天命的神威只是让我们的天子懂得生也有涯的悲哀而已。旧年除夕,理宗把一位临安城里的名妓唐安伦召入了宫中,在与这位歌色绝伦的可人缠绵尽欢中,迎来了宝祐时代。
  有官员上书道:陛下坏三十年清修之操,都是左右宦官如董宋臣之流引诱的结果。在那个时代,即使坚持原则也不得不采用这种委婉的方式,以推过于人的手法来表示对天子的规劝和讽谏,可见我们的制度从根子上讲是为天子服务的。因此理宗不仅没有能避免权相重新出现的悲剧,而且竟容忍了近幸用事泛滥成灾,并不完全是他的过错,制度和它造就的天子本身应该负全部的责任。
  长有一副蓝色面皮的丁大全惟一可自恃的东西,就是与宫中的关系。其中渊源,也不过就是他娶的妻子曾经是某外戚家的婢女而已。然而仅仅如此,大全就能因缘取宠,博升高位,并得以交结了内侍卢允升、董宋臣。就本朝历史来看,单凭这一点背景似乎不足以胆大妄为,但大全却能开一个先例。他在宝祐三年(公元1255年)六月入居右司谏后不到一年,就因私结宰相董槐不果而心怀怨恨,上章劾奏,极尽诋毁之能事。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复章未下,他竟然调兵百余人冲入相府强执董槐入大理寺。若非恃宠在身,何来如此嚣张气焰。朝野并非没有人反对权臣当道、奸佞柄国的丑恶政治,但正如秦桧,韩侂胄以及史弥远的旧例一样,天子既然刻意委信其人,其所作所为就无道理可讲。
  另一位人物贾似道更是等而下之。此人本是里巷轻薄之徒,从小就胸无大志,日行游博,不事操行。但因为其姊入宫有宠于理宗,似道由此跃龙门,从淳祐三年(公元1243年)升为户部侍郎后,短短数年间就成为封疆大员,淳祜十年(公元1250年)领镇两淮时也不过只有三十岁。出身卑贱者若不能勤于克己,便不免堕入卑鄙,似道的人生信条就是凭借恩宠,及时行乐,因此从不检点行为。就连理宗也知道,西湖上终夜不熄的灯火楼船,除了似道绝不会是旁人。其实,上有好之下必甚焉,似道的无行不过是天子荒逸的一个延伸而已,难怪天子对此从来都是愠而不责。风气的败坏是政治腐朽的最好注脚,君臣淫靡如此,国事复能何为。
  丁大全罢于只有一年时间的“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九月。大全去位,贾似道立即就除拜右丞相兼枢密使,此后又将恪守忠直的左相吴潜排挤出朝,开始独领朝纲。此时,蒙古大军在西路取得重大战果后又从东路渡淮南侵,这年二月趋犯京湖,进围长江中游的战略重镇鄂州。似道受命危难之际的表现是可以想像的,入援鄂州后,果然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竟私许割地称臣以求妥协。所幸蒙古内部纷争突起,在鄂州宋军的顽强抗击下又无法遽得全胜,不得已在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十一月合军北归,似道恐怕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凭空就捞到了一件盖世伟业。年底,似道上表天子,自伐其肃清之捷。失去判断力的理宗龙颜大喜,以再造之功加似道太傅并召班师,同时敕命改元为“景定”。这是理宗最后一个年号。
  
  时势已使人不得不发出季世之叹。
  杜范曾对帝国军队的状况做过一个精确的总结:首先是边方帅臣丧尽德操,“黄金不用于反间敌人,而用以刺探朝事;厚赐不用于士兵,而用以交通权贵”;其次是“赏罚颠倒,威令慢亵”,最后导致重任者怙权攘夺,禁兵骄悍难制,兵盗群聚,相为剽劫。军队有名无实,则难当卫国之任,这是最危险的事情。问题绝非仅仅如此,在淳祐年间,杜范对国家的民事状况同样也有一份详尽的报告,报告中的描述更是令人触目惊心:
  “旱荐至,人无粒食;楮券猥轻,物价腾踊;行都之内,气象萧条,左渐近辅,殍尸盈道。”
  如此情形下,贾似道之流犹在歌舞逍遥不舍昼夜,正因了那句“今日有贫国,有贫民,而无贫士大夫”的精辟之论。主修宁、理两朝实录国史的黄震在后来也说,国家大弊有四:民穷、财匮、兵弱、士大夫无耻,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帝国半壁江山固然富庶丰饶,但历经战乱之后,土地日蹙人民益伤,最后以一百余郡之残力,养赡二万四千余员之冗官犹且不足,又遑论日渐繁重的军费。本朝由于冗官冗军的先天弊病使财政问题在二百年前就已经趋于严重,南渡以来休战之后稍有改观,但同样未能避免重蹈覆辙。问题出在帝国既未能统筹安排开战的时机和规模,就只能长久实行重税重赋的刻薄手段,天下财帛并非取之不尽,于是推剥脧削只能解一时之急而不能消永久之痛。
  对王安石理财的否定使南渡帝国在经济制度上无所更张,使伤贫而不夺富的不平等的现象纤毫未变,以至于生齿之民日烦,而权势之家日盛,兼并既滋,百姓益贫。四海之民既不再有应得的权利,又何意克尽应有的义务?
  相当一个时期以来,忠臣义士们对帝国的病象的慷慨陈词,始终不绝如缕。畅言忧患从来都不是隔岸观火般的幸灾乐祸,而是一种激扬人心以作最后一搏的真诚呼唤。所谓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其中既有对大道日丧的激愤与悲伤,然而更多的是对积健为雄、横绝太空的向往和期待。
第六部 谁宾谁主第1节 水天空阔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邓剡(公元?——1297年)
  地分南北,人有东西。先辈们囿于一井之天,以四海之中之大者自居,把周边他族蔑称之曰“夷狄”,显然是有失公允的。不过,这种情绪也并非空穴来风,塞外大小诸族特别是西、北强劲剽悍之辈,以弦弓毒矢强弱相并,不能驯受教化而又常为中国之患,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三代有猃狁,秦汉有匈奴;隋唐之间,突厥为大,其后有吐蕃、回鹘之强。五代之际,名见中国者尤多,其中以契丹最盛,降至本朝而不衰。此后党项、女直以及蒙古又相继而起,为害酷烈,日甚一日,最终甚至发展到了危及我泱泱大国的地步。
  求取生存是一切侵掠的主要动机。游牧之族逐水草随寒暑、食兽肉饮其汁,完全以畜牧为生,因此受气候环境的影响绝大。如果一旦发生干旱而使畜群倒毙,只有另辟他径以自救,这种办法一是寻找新的水丰草美之地,一是向他族掠夺资产。显然,缺乏物质蓄聚是其中的关键,当然这又是畜牧本身的生产方式所决定的。以牲畜为本的社会对天灾的防护能力实在是非常脆弱而有限,气候变迁之外,诸如瘟疫、人口膨胀也都会带来致命的问题。这一切都迫使他们不得不仰仗于物产丰饶的农业之国,以获取牛羊以外的其它基本生活资料。假如不能以公平的贸易而达到目的,也只有采取战争的方式。
  中国王朝在认识上一直存在着一个相当严重的误区,君臣士庶只看到了夷狄之辈“被发左衽,人面兽心”、“苟利所在,不知礼义”的一面,而没有发现他们不得已而诉诸武力的一面。因此在攻伐不成之后,便采取建城立垣的闭关政策,几乎完全杜绝了与关外诸族的贸易或者只进行非常有限的交换,这就使得游牧社会无法用和平方式取得物质的补充。历代的圣贤们认为中国以田耕为本而自给自足,从根本上讲不需要对外贸易,没有意识到贸易在维护和平上的极端重要性。执政者自恃于国力的强盛,一直把互市也就是相互贸易当作是要挟夷狄的一个手段,却从来没有把它视作是一种自避隐患的良策。殊不知,一旦抵御入侵的能力有所降低时,就无法不被为生存所迫的外族盗掠侵驱。这个问题终于在本朝走向了极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道长城或许还是罪魁祸首,如果放弃政治偏见而开放边境,允许双方的自由贸易,在互利的情况下保证对彼辈欠缺物资的供应,应该是能够避免兵戎相见的。
  早先的中国典籍里找不到“蒙古”的名称,这是本朝以来才有的译名,同时先后还有许多其他的称呼,如萌骨子、朦骨、蒙国斯等。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蒙古族的最后形成时间相对较晚,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这个部族的活动地区十分遥远,大致在今天贝加尔湖以南,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大兴安岭一线,这个广袤的区域北是山岭牧地,南方则是平坦的草原。也许只有国力强盛的唐朝时期,中原帝国的版图才有及于此。本朝北有契丹,西有吐蕃、党项,基本上没能涉足戈壁和草原,因此无缘得知其间的情形是很自然的。实际上,自从唐朝时期鼎盛一时的东、西突厥逐渐没落,回鹘人又迁出后,那一带的情况就一度晦暗不明,一直到成吉思汗的崛起为止。
  当然,仔细考察起来也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唐五代时有人就记载道,北方的夷狄中室韦部较盛,其中有一支称作“蒙兀室韦”,这可能就是后来的“蒙古”之称。不过,名称不是主要的问题,因为一个新兴的部族绝不可能从天而降,它自有其源远流长的历史过程,尽管我们对这一过程并不能做到了如指掌。从民族的角度上说,生活在该区域的许多部落都属于同一个大民族,也就是后来我们所称的“蒙古”族,与突厥族及属于通古斯族的契丹、女直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一定的不同。契丹、女直处于这一地区的边缘,因而得以与中国较早接触,也正是由于契丹的强盛,使蒙古地区的突厥余族被清除,蒙古各族才得以重新活动,开始沿额尔古纳河西迁至斡难河一带。关于这次西迁,蒙古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道:一对受天命而生的夫妻“苍狼”和“白鹿”渡过腾吉思湖来到了斡难河源头,生子名“巴塔赤罕”,就是他们的第一代祖先。如果这个传说属实,那么蒙古重新兴起并最终形成一个民族的时间确实相当之晚,因为耶律阿保机直到公元924年才驱逐了该地区的突厥族。
  一个小而微的部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里变成一个强大的民族,就一定是融合了其他部落而成为一个共同体的缘故,蒙古当然也不例外。这要归功于一个伟大的人物,这就是公元1162年亦即宋朝纪年的绍兴三十二年生于斡难河畔的铁木真。铁木真出生的年代,正是蒙古诸部激烈争战的融合时期,九岁时,身为蒙古乞颜部首领的父亲就在部落战争中死去,铁木真与他的母亲和兄弟们不断受到敌人的袭击,十几年里九死一生。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铁木真正是在血与火的岁月里成长起来,生活磨炼出他的坚强意志和非凡性格,也教会了他应付时世的智慧和计谋,因此使他最终成为草原民族豪放气概和顽强精神的杰出代表。到了四十岁时,铁木真已经基本统一了蒙古草原上的各个部落,建立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公元1206年也就是韩侂胄伐金的开禧二年,铁木真在斡难河召集诸弟、诸子、驸马、部族奴隶以及各部首领召开议事会议,在这次会议上,铁木真接受了“成吉思汗”的称号,树九游白旗,正式建立蒙古帝国。“汗”原是部落首长之意,北方诸族都以此词来称谓本族的君主;“成吉思”的具体含义已无从得知,但它是一种最高权威的尊称则是没有疑问的。“成吉思汗”铁木真的诞生,是世界范围内震天动地的大事。
  成吉思汗首先进攻的是西夏和西辽,后者是辽国灭亡后契丹残部西迁后建立的政权,在取得胜势后立即就转向了金国。蒙古对金人的仇恨是简直就可以说是与生俱来,因为金廷长期以来一直对蒙古各部采取极端的压迫政策,甚至在灭辽后,出于对北方各部的恐惧感,每三年出兵掳掠杀戮一次,谓之“灭丁”。如此残酷的灭绝行径,不可能不激起蒙古人的反抗,成吉思汗从嘉定四年(公元1211年)开始伐金后,举国之力几乎全部投入到这场战争中。以蒙古强大的势力,孱弱的金国已根本不是对手,四年后就丢掉了中都而被迫南迁汴梁。
  很显然,在这个时候蒙古人尚未完全意识到他们对中原的兴趣,也尚未摆脱游牧民族掠夺的禀性。克服金中都后,成吉思汗带着大批战利品回到了怯绿河上的宫帐中,依旧过着他们传统的游徙生活。大约在两年后,一个偶然的事件促使成吉思汗转而向西,对中亚大国花剌子模帝国展开了征讨。值得注意的是,这场争斗的最初起因也是由于贸易上的纠纷酿成的,这再次证明草原帝国的彼此征伐与物质需求之间的某种天然联系。
  这场西征几乎荡平了整个中亚地区,蒙古军队最远一直推进到印度河和克里米亚半岛的第聂伯河。成吉思汗杰出的军事才能在这次西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蒙古军队也从中得到了充分的锻炼,这场战争同时也使蒙古帝国获取了极大的物质利益,虽然这对于其他国家来说是一个莫大的痛苦。成吉思汗所禀信的那种摧毁一切、消灭一切的信条,其实也是长期以来饱受压迫的民族心理的必然反映,他能把这种心态发展到攻取天下的高度,这对于蒙古民族来说,却不失为是一个伟大的贡献。不过,雄才大略无与伦比的成吉思汗仍旧只是局限在以弓马取天下的范畴里而已,他还没能认识到的一个简单道理是:屠杀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在征伐金国并占领中都燕京后,成吉思汗听说了一位契丹贵族后裔耶律楚材的名声,并于三年后将他召到帐前,向这位博学之士讨教命相占星之术。耶律楚材出身于一个完全汉化的契丹人家庭,长期侨居中原,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士人。然而他对于蒙古帝国的巨大影响当时并没有显露出来,因为成吉思汗除了术数之外,对耶律楚材的儒学不感兴趣。
  此外,成吉思汗还接触过一位具有相当文化素养的汉人,这就是长春真人邱处机,全真教的掌门人。全真教是道教的一个门派,在金国入主中原后发展兴盛,到了邱处机时,门徒遍及整个北方,具有相当的影响。成吉思汗同样是在燕京听说了这位长春真人的名声,不惜派人万里迢迢把他请到了西征行营。与召见耶律楚材的性质相同,他此次的目的是想请求这位仙风道骨的真人教给他长生不老之术。嘉定十五年(公元1222年)四月,真人在路上走了一年又两个月后,到达了蒙古御营并随之北上。很难猜测真人不畏艰难长途跋涉应召蒙古大汗的动机,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响应过金廷和南渡宋朝的征召。虽然真人知道了成吉思汗的动机后十分失望,但这位道行高深的人并没有以丹鼎灵药之术来迎合蒙古大汗,相反代之以诚恳的劝说,希望他能接受道家的理论而不嗜杀戮。真人强调说,只有清心寡欲才能长生,敬天爱民才能一统天下。显然,成吉思汗并未能为他的高深理论所说服,尽管他始终对真人保持了一种敬重和推崇的态度。宝庆三年(公元1227年)在围攻西夏时,成吉思汗带着遗憾不幸去世,因为他对宿敌金国尚未在他的手中被征服而耿耿于怀。这是颇令人沮丧的事情,假如成吉思汗能够亲自来到中原的话,蒙古帝国所能取得的光辉业绩或许还要更为巨大。
  
  成吉思汗西征后,把灭金的任务交给了太师木黎华,命他负责太行以南的军务。正是木黎华迈出了蒙古民族走向成熟的第一步,他在经略中原的过程中渐渐认识到屠杀抄掠的落后,从而采取占领求治的政策,他的军队纪律肃然,甚为占领区的吏民所欢迎,也为一大批汉人世族所拥护。这一切都为新一代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第三子窝阔台灭掉金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窝阔台在位期间,蒙古帝国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变,基本开始了从游牧部族向文明国家的过渡,这个过程是所有南进民族取得胜利的必由之路,也是一个历史的必然。耶律楚材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影响。不过,过分夸大个人的作用显然是不符事实的,蒙古人一旦从北方来到中原,它就必须适应环境的变化,也无法避免环境的熏陶,因此耶律楚材所采取的定税赋、立造式、榷宣课、分郡县、籍户口、理诉讼、别军民、设科举等等措施,无非是出于现实的需要而已。是病弱的宋王朝提供了这样一种机会,使契丹、女直以及最后的蒙古人越过长城来到了这个田园之邦,最终成为历史的幸运儿。客观地说,假如我们的帝国像汉、唐那般强大,大多数游牧之族必然还将保持着被发文身、饮血茹毛的状态。可见,融合是多么的重要和伟大。
  窝阔台的早死带来了这个庞大帝国的内乱。成吉思汗有四个嫡子,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四子拖雷,四个儿子都得到了相当可观的封地,而窝阔台则被他指定为继承人。窝阔台死后,先是皇后摄政三年,此后长子贵由继位,不料两年后死于巡幸途中。此后,诸王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斗,拖雷一系向汗位发出了有力的挑战。三年后,年富力强的拖雷长子蒙哥在得到了相当广泛的支持下,登上了汗位。这次政局动荡持续了近十年,不仅使蒙古帝国的中央集权遭到了破坏,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蒙古向南方的进攻步伐。蒙哥即位后重新开始了对宋廷的进攻,他本人亲率大军侵入四川,派其弟忽必烈从中路攻击。不幸的是蒙古军队尚没能适应在崎岖山区的作战,屡受顿挫,蒙哥也于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七月死于合州城下。此时忽必烈已到达长江北岸,他本来无意半道而辍,因此仍然渡江围攻鄂州。但到了十一月份,突然传来了其弟阿里不哥谋取汗位的消息,忽必烈在部属的劝说下终于决定回朝争夺汗位,并于月底匆匆北返。由于这个意外原因,我们的大宋帝国才得以又延续了二十年。
第六部 谁宾谁主第2节 生死决战
翌年三月初一,忽必烈在蒙古帝国最高政事会议上战胜了自己的弟弟阿里不哥,被推举成为新的蒙古大汗,时年四十四岁。在一定意义上,忽必烈才是一位真正具有了入主中国能力的领袖,他早年受命经略中原,此后又转战西南灭掉了宋室的南方藩国大理国,文治武功,高标一时。他的即位,标志着蒙古帝国自北向南战略转移的最后完成。此后的数年中,忽必烈平定内乱,加强集权,同时在燕京营造国都,建立年号,推行汉制,承认汉人文化特别是儒学的正统地位,使原本游移不定的蒙古帝国在中原站稳了脚跟。
  忽必烈受他的母亲影响很深。这位贵族出身的王后与他的丈夫拖雷一样,在国家政坛上享有很高的威望,寡居以后她被封在了原属金朝的真定路,以立学养士之政享誉一府五州。忽必烈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与汉人士子的接触,并渐渐形成了一个幕僚集团。蒙古人也称天子未即位前所居之藩邸为“潜邸”,这是取“潜龙在渊”的意思,忽必烈登基后,他的这个智囊团被人称之为“潜邸旧臣”。这个集团的出现最初是来自于一位僧人的建议,这位很有名望的高僧劝说忽必烈“求天下大贤硕儒,问以古今治乱兴亡之事”,有志于天下的忽必烈采纳了这个提议。宋淳祐十一年(公元1251年),忽必烈在蒙哥即位后受命经略汉地,在金莲川设立幕府,开始四方延揽人才,标志着这个集团的正式形成。“潜邸旧臣”的人数众多,高峰时期达到六七十人,大多是富于才学和经世之术的汉人世族士子,蒙古人只占很小一部分。此后忽必烈能够成功地治理汉地、夺取汗位,战胜蒙古保守势力而趋于汉地文明,这个集团起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作用。
  忽必烈的第一个年号是“中统”,中统二年(宋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他在中央政府设立了“劝农司”,鼓励百姓开垦荒田、种植农桑,并且禁止了蒙古人占田放牧的旧有做法。这对于蒙古民族来说,同样是一个难能可贵的贡献,较之他的祖父伟大的成吉思汗,似乎也毫不逊色。
  从此,中国大家庭中又多了一个新的成员。
  
  回到临安来,我们帝国的气氛依旧萧索。理宗皇帝于景定五年(公元1264年)十月二十六日驾崩升遐,时年六十一岁。皇太子赵禥即位,后来的庙号为“度宗”。第二年,改元“咸淳”,当朝首相仍然是贾似道。
  似道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取信人主、威震朝野,完全是因为鄂州解围的结果。从那时开始,似道就已懂得了如何利用外敌的威胁来为自己谋得利益。虽然他本人远远算不上是个勇敢的人,但有时也常常为帝国内部的恐惧心态而感到好笑。似道很清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要刻意而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加以利用。咸淳元年(公元1265年)年初,理宗山陵事峻,似道便突然不告而别,回到越州故里。同时密令手下诈报道:蒙古军队正在向下沱猛攻。下沱是江陵府上游的一个重要集镇。
  果然朝廷大骇,天子百官手足无措。度宗与太后先后手诏谕敕似道,希望他能立即回朝应付时局。似道当然暗暗窃喜,洋洋自得地回到临安。这是似道给度宗皇帝的一个下马威,他要让年仅二十六岁的新天子知道,没有他这位辅弼大臣,帝位是不可能获得安稳的。显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四月,贾似道被加衔太师,封魏国公,权威达到顶点。新帝每次朝会必答拜,称之曰“师臣”而不称其名,至于朝廷百僚,则尊称为“周公”。这实在也是一件太过分的事情。
  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二月,似道再次故弄玄虚,上疏天子乞求卸职归养,顿时又让度宗龙颜大惊。天子命大臣与宫侍传旨似道表示固留,一日之内来了四五批,至于派中使赴似道府第宣慰加赐,更是走马不歇。度宗为了不让似道离朝,甚至命人卧于第外日夜守之。天子对宰相如此圣恩隆渥固然前所未有,但身为人主如此谦卑无奈也是亘古罕见的。最后,特授似道平章军国重事,一月三赴经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这就是明文确立了他的最高宰辅地位。此外,赐第于西湖葛岭,迎养其中。
  然而似道每隔五日才上朝一次,而且是乘舟泛湖而来,优哉游哉,轻松闲适。都堂则从来不去,凡有公事处理,则由吏员抱牍就第呈署,大小朝政,一切委之于门客廖莹中和堂吏翁应龙。朝廷的其他宰执大臣,基本上已形同虚设。似道虽然深居简出,但他同秦桧一样,善于将人性中的丑恶因素充分调动起来。朝间贿赂贪污、徇私舞弊、欺上瞒下的风气大盛之时,当然也就是独裁者最安稳最放心的时刻。
  自开庆元年忽必烈从鄂州退军后,蒙古帝国近九年之内没有进兵南下,这个新造之邦的版图太大了,当它把重心转移到中原时,无疑需要集中精力修整内部,积聚新的力量。不过,从它以往的进取精神和强大的实力来看,自然是不会就此裹足不前的。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十一月,一位宋朝降将刘整向忽必烈陈言道:
  “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者,不为正统。”
  作为降将的刘整有这样的言论不足奇怪,因为他所投靠的新朝若非堂堂正朔,自己就难免成为乱臣贼子,所以他当然希望蒙古君王能够一统天下。而忽必烈接受这样的理论就更为正常,他既然有意领受儒学的指导,也就首先必须树立自己的正统地位。否则的话,他就把蒙古帝国放在了夷狄的位置上而自绝于他一贯向往的中国大地了。
  不过,事情也并非如此绝对,假如七年前忽必烈派往宋廷的使者不是因为贾似道的拘留而使鄂州达成的协议实施,蒙古朝廷得到了岁币二十万两银绢的利益后是否还会刻意南下?这个问题倒也颇令人困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正如辽、金对待南渡帝国的一贯态度一样,蒙古人同样不会仅仅满足于金银,南下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而已。真正的问题在于,如果局势一旦缓和并持续较长的时间,双方是否会发生势力消长的变化呢?即使我们的帝国已经垂老欲朽,但成吉思汗的事业也绝不会永远年轻。
  假设毕竟是假设,对我们的帝国来说,生死决战已经无法避免。
  决定性的战役首先在襄阳打响。
  回顾帝国抵抗北方侵略的百年历史,特别是对双方的攻守战略进行一番总结,就可以发现这绝非是一个偶然。除了早年的完颜宗弼曾单兵直突两浙追击高宗皇帝外,金兵数度南下基本上选择了三路并进的策略:西攻巴蜀,中取京湖,东侵淮东。如此全面进攻虽能给帝国防线造成极大的震慑,但敌军本身也存在着兵力分散,不能相互支援的弊病。相反,川陕固守要津,轻易不能克服,中部有长江天险,也可有效遏制入侵势头,因此两路呼应,还能乘隙各个击破来犯之敌。淮东虽最不易守,但地域广阔、水网密布,敌军一旦进入到江、淮之间,兵势很难展开,十分容易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事实证明,金人的攻击方略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初期蒙军以伐蜀为主,这明显出于包抄战略的考虑:以长江上游为目标实施重点打击,然后转而向中下游开进。当时蒙古大汗蒙哥的计划可谓相当周全,自己亲率大军攻蜀,同时派忽必烈围攻鄂州进行牵制,使中路宋军不能轻易支援上游,以保证侧翼的胜利。这个战略比金人进了一步,但实际效果也不甚理想。主要的原因是四川一带易守难攻,很难在短时间内一举肃清,因此大军主力无法抽身沿江而下。蒙军既然不能形成对长江防线的有效突破,即使当初内部不发生变故,也不可能实现从西往东扫清宋朝的初衷。
  从实际情况上看,南渡帝国的四川和两淮都曾先后失地丧师并一度退守,四川甚至在蒙军的进攻下失掉了成都,但中路的长江防线始终没有被敌军攻破。这个防区包括江北的襄阳、荆门,沿江的鄂州、江陵,几个重镇形成有力的犄角之势,互为依托而以长江天堑为核心,扼守着整个帝国的正面。其中,襄阳府最为关键,它位于汉水之畔,是江防的前哨,维系着整个中部的安危,只要它没有被攻破,沿江防线不仅不会失守,同时还能够三面出击,与各个战场保持有机的联系。最强劲的也就是最重要的,这个道理毋需详说。
  正是刘整为忽必烈指出了这一点。
  此人是河南人,有机谋,善骑射,因避乱而从金地来到南方,很快就成为孟珙手下数得上的一员将领,鄂州解围后升为知沪州军州事。贾似道当权,大力排斥异己特别是前线诸将,刘整因不附合也在名单之中。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六月,蜀帅俞兴在似道的授意下诬构刘整,刘整上诉于朝未能如愿,不得已降蒙。刘整是前沿防务的重要将领,他对于帝国的军事虚实情况实在是太了解了,投降之初便向蒙古军成都经略使刘嶷和盘托出。与刘嶷的大喜过望相反,当有人将刘整叛变的情况报告贾似道,提出帝国军事机密有可能因此而泄露时,似道却全然没有加以理会。
  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刘整在燕京向忽必烈建议伐宋的同时,提出了先攻襄阳的计划:
  “攻宋方略,宜先攻襄阳。若得襄阳,则浮汉入江,宋国可平。”
  这无疑击到了要害之处。其中的关键是“浮汉入江”四个字,襄阳一得,即可沿汉水入江;沿江东下,整个两浙便尽在彀中。顺水而下的威力是巨大的,自古以来北方王朝克服江南偏安政权,大都采取了这条方针,本朝太祖平定南方诸藩,也曾走过这条路。就目前情形来看,四川宋军实力业已削弱,根本无力出峡东援;而下游宋军出兵增援,由于是溯江而上,兵势又要打上很大的折扣。可见,从中路进击是十分正确的方针。
  当然,也并非只有刘整一人认识到襄阳的战略地位。此地原已沦陷金国,端平元年(公元1233年)金廷覆灭后,宋廷江陵制帅李曾伯就立即予以修复,屯驻重兵,重筑为强镇。与此同时,蒙古军中也有人意识到襄阳的重要,有一位将领就曾向当时的大汗蒙哥建议攻取襄阳。此人名李桢,是当时蒙军的前左右司郎中,他认为襄阳乃吴、蜀之要冲,江南之咽喉,得之则可为他日取宋之资。英雄所见略同,即此之谓。
  忽必烈接受了刘整的方案可以说是他一生中许多成功的决策之一,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犯过严重的错误,这也是他最终成为一代雄主的原因所在。其时在燕京朝廷上不是没人反对这个策略,但忽必烈并未因此而改作它计,在后来近五年中,蒙古帝国的最高决策层始终没有放弃初衷,这显然也是忽必烈意志坚定的表现。在这一点上,新兴的蒙古帝国无疑要优于当年的辽、金许多,后者都因为暂时的顿挫和眼前的利益而使图宋方略虎头蛇尾,并渐渐消于无形。
  刘整提出建议约一个月后,忽必烈诏征诸路兵马,以阿朮、刘整为统帅率军向襄阳进发,拉开了南进的序幕。同月,宋廷以吕文焕出知襄阳府兼京西安抚使。
  
  蒙宋正面边境上的第一大镇襄阳位于汉水南滨,三面环水,与北岸的樊城隔水相望,所以又合称“襄樊”。两城相倚而立,互为依托,确实是一个极佳的攻守要地。不过,蒙古在这里也有些基础。
  那是景定四年(公元1263年)时的事。当时的襄阳镇帅是吕文德,此人早年随赵癸抗击蒙古,累立战功,后来也曾参与了保卫四川及鄂州的战役。文德虽有些才勇,但判断力并不高明,也就是在老帅宿将被贾似道锄诛略尽的情况下成为宋廷的主要大将。刘整很清楚他的为人,向忽必烈建议说,可以用小利诱使他犯错。这一招确实高明,蒙古派出的使者用一条玉带和一番花言巧语就骗取了吕文德的同意,在襄阳城外宋境内建立了一个榷场也就是贸易场所,此后筑土为墙,内建城堡,俨然成了一个军事要塞。等到文德明白过来,后悔也已经晚了。
第六部 谁宾谁主第3节 滋生奸恶
咸淳四年(公元1268年)八月,阿朮率蒙古大军首先抵达襄樊。九月,刘整也来到前线,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制造战舰、训练水兵,并以五千战船、七万水军的规模开始了具体实施。蒙古铁骑的威力是不言自明的,成吉思汗和他的后代们之所以能够扫荡中亚、廓清四合,靠的就是一支劲弓铁马的骑兵。现在对宋作战,单靠骑兵显然是不够的,刘整很清楚这一点。
  阿朮同样也是一位有眼光的军事统帅,他在观察了襄樊地形后发现,襄樊一带获得后方如荆门军、江陵府粮草支援的主要渠道就是汉水,如果切断了这条补给线,无疑就是第一个胜利。于是,阿朮立即在白河口、鹿门山两处建筑城堡,扼断了河道。
  吕文焕见状十分惊惧,立即以蜡书密报时任帝国军事统帅的胞兄吕文德。岂料文德见书后勃然大怒,他不好责备他的弟弟,便对来人大骂:
  “你这是妄言邀功!即使有之,也是假城。”文德似乎对襄阳的物质储备甚有信心,认为襄、樊不仅城池坚深,而且军储至少可支十年,区区两三城堡奈何不了襄樊防守,“回去转告吕六,坚守即可。若刘整胆敢进犯,俟春水来时,吾自率军前往,只怕彼时敌军早已闻风而遁了。”
  对文德的大言不惭,朝野有识之士都感到十分可笑。但除了无奈之外,也没有办法改变执政者的固执己见。
  九月底,汉水已经被完全切断,襄、樊基本上就成了孤城。
  十一月,不甘就此困守的襄樊诸军向沿山蒙古各寨主动出击,希望能夺回对汉水出口的控制,但立即就被蒙军击败,死伤惨重。第二年咸淳五年(公元1269年)五月,阿朮自白河进围樊城,三月初一,进驻鹿门山城堡。十七日,京湖都统制张世杰在赤滩浦阻击来犯蒙军,又遭失利,使阿朮首先完成了对樊城的全面包围。
  消息传到临安,朝廷群臣纷纷提议枢密都承旨高达可以承当赴援之责,御史李旺把众人的看法面呈贾似道,但似道不同意:“如果用高达入援,吕文焕怎么办?”似道习惯于玩弄权术,因此他对将领之间争功邀赏的不良习气倒也甚为清楚。不过,似道的真实动机并不在此,他内心里根本就不想增援襄阳。似道一直在天子面前把目前的战况捂得严严实实,大动干戈必然使事态沸沸扬扬,这显然对他的专权不利。
  真不明白在这个关键时刻吕文焕如何还有心思去考虑他的既得利益。他在襄阳听说了高达将要到来的误传后,竟然十分不快。照他的想法,襄阳是他的防区,如果接受高达,则势必证明自己的无能,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堪忍受的事情。于是文焕在门客的出谋画策下,向朝廷谎报大捷,以此来沮消临安起用高达入襄的想法。果然,贾似道本就无心增援,见到奏报后便顺水推舟,基本上放弃了对襄阳蒙军的主动出击。直到此时,贾似道仍没有把襄阳的安危放在心上,他似乎认为这仍不过是一个局部边境战役而已。天子则更不必说,他实际上已经成为似道手中的傀儡,既不知道天下之事,也无心去担忧国是。
  在咸淳五年(公元1269年)一年当中,惟一一位贯彻命令实施增援的将领是沿江制置副使夏贵,他在春汛到来水涨船高之际,以轻兵简舟载运粮草突至襄阳城下。但因为惧怕蒙军掩袭,夏贵只能与城头的吕文焕交语而还,没能达到增援的目标。七月份,汉水一带大雨淋漓,夏贵乘势把水军拉到汉水东岸,在略事佯攻后突然转趋西岸的新城,企图攻破这个襄阳后背的要塞。然而夏贵的意图早已被阿朮识破,他不动声色,将水师主力埋伏在虎尾洲,以逸待劳等着夏贵上钩。夏贵决策失误,结果被蒙军大败,损失战舰五十余艘,士卒战死溺毙者不计其数。贾似道的女婿范文虎受命率军入援夏贵,在灌子滩亦被蒙军击败,文虎自己以轻舟遁走。这一仗透露出来的消息是:刘整训练的蒙古水军不仅已经适应了大江大河上的作战,而且在数量及装备上也超过了对手,开始具备与宋军水师全面抗衡的实力。帝国军队在战术上的惟一长处也被敌军制服,如果不在战略规划和主观意志上有所弥补,实在也就无法逃脱失败的命运。
  咸淳五年(公元1269年)十二月,吕文德在深深的自责中郁郁成疾,背发疽疮而死。他始终不能为当年允许蒙古人设置榷场的错误而释怀,临终前常常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就是:“误国家者我也!”其实,他如果早一点识破蒙军合围襄阳的计划,采取必要的措施保障汉水的畅通,也就没有必要为前一件事情后悔。吕文德念念不忘榷场之事而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后来的轻敌之谬,再次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军事统帅的合格人选。
  文德死后,范文虎被贾似道任命为殿前副都指挥使,总领禁军。这个人当然比吕文德还要逊色许多,因为他既不具备军事才能,道德品质上也有很大的问题。严格地说,文虎与他的岳父在某些方面简直就是一丘之貉,后来襄阳的失守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正月,帝国面临的严峻态势已经无法回避了。贾似道终于开始部署决战规划,起用高达为湖北安抚使知鄂州,孙虎臣为淮东安抚使知淮安,吕文福为淮西安抚副使兼知庐州,吴革为沿江宣抚使、黄万石为沿江制置使。同时以李庭芝为京湖制置大使,负责增援襄阳。此时襄阳被围业已两年。
  
  李庭芝原来也是孟珙部下,是一位忠勇有为之士,孟珙死后将他推荐给贾似道,在军事设置方面对似道有过不少襄助。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后主管两淮制置司,成绩卓著,声名斐然,被朝野视为良将佳选。此际出任增援重任,确也是众望所归。
  但范文虎却极为不满,他在给贾似道的信中说:
  “末将率数万兵马进发襄阳,一战可平。只求不受别人节制,如此则事成之后,功业自归恩相。”言下之意,就是不愿庭芝抢功。
  似道当然高兴,女婿的功劳也就是自己的功劳,他又何尝希望庭芝独建奇功。于是,似道立即升衔文虎为福州观察使,指使他从中掣肘廷芝。似道此时的地位权势已经俨然就是天子,他以一己之好随心所欲,宗庙社稷的安危存亡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国家本身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虽然我们不能把亡国之责全推到一两个人身上,但奸佞之辈的胡作非为却能够加速败亡的进程,这也就是奸人不生于乱世为害不烈的道理。遗憾的是,这个悲剧似乎总是无法避免,衰世与奸佞实在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同一体,衰世必然滋生奸恶,而奸恶只有在疲敝之世才能为所欲为。
  李庭芝到任以后,屡屡约请范文虎共同举兵入援襄阳,但文虎就是不予理睬,他以取旨未到为借口,一直按兵不动。在时势岌岌可危之际,文虎依旧日日与妓妾、嬖幸击鞠宴饮为乐,不仅未把李庭芝看在眼里,丝毫也没有把襄阳放在心上。文虎勒兵不进,李庭芝也就巧妇难炊,增援之事一拖就是近一年。
  在此期间,朝廷也有不少人为襄樊的安危忧心忡忡,左丞相江万里就曾屡请贾似道增兵入援。然而江万里这个人虽不失忠直,但魄力不够,在似道的沮骇下,最后只有力请外任来逃避现实,并未能在朝堂之上尽到自己的义务。先后离朝的还有王应麟、文天祥等人,都因为力主入援襄阳而被似道排斥。如此一来,朝间仅剩的一些端方忠勇之士也被贬逐略尽,国事遂益无可为。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二月,襄阳守军竭尽全力,派出步骑兵万余人、战船百余艘攻打万山一带,又被蒙军击败。与帝国的迟缓动作相反的是,阿朮与刘整仍然在紧张地打造战舰、操练水军,并加强了对襄樊的压迫程度。到了八月份,襄、樊被围已近三年,渐渐也有疲敝之态。
  但我们的宰相贾似道却仍在临安葛岭的府第中逍遥自在,大兴土木,挥金如土,极尽奢侈之能事。在新造的“半闲堂”中,似道挂起了自己的肖像,在像下时时与道士们挥麈闲谈,探究性命之术。似道好色,倡优乃至尼姑貌美者,无不纳入后闱,宫人叶氏有美色,竟然也被他取作姬妾。似道累月不朝,但却常常与群妾踞地而坐,斗蟋蟀为戏。此外,他最喜欢的消遣是收集宝玩,为此建造了一个“多宝阁”,一日一登,迷而忘返。似道嗜于古玩器物的程度近似于疯狂,甚至为了一条陪葬的玉带,竟将功臣大将余玠的墓冢挖开。这位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掌握生杀大权的宰相在他的威福臻于鼎盛之时,已经完全暴露出他那种市井无赖的固有禀性。
  现在的贾似道已经可以入朝不拜,这是开国元勋才能享受的崇高礼遇。不仅如此,退朝之际,天子尤还必须起立避席,目送他出殿以后才能坐下。很明显,似道不仅成为帝国实际的主宰者,甚至在名义上也凌驾于天子之上,任何一位挟权自重、作威作福的权臣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无须怀疑的是,贾似道既是个轻薄无行之徒,他自然就不会具备士大夫们才有的那种传统理念和道德原则。
  就在八月份的一天,度宗问他:
  “襄阳已被围三年,如之奈何?”
  似道故作诧异:“北兵早已退走,陛下何出此言?”
  天子无知,实话实答:“适有女嫔言之。”
  似道岂能放过,逼着度宗说出这位宫嫔的姓名,随后立即赐死。自此之后,边事虽急,也无人再敢饶舌。
  似道的所作所为常能使天下臣民们想起秦桧、韩侂胄以及史弥远,令他们感到困惑无比的是:从历史事实来看,早年的权臣奸相都曾无一例外地激起了强烈的反抗,如何眼下竟水波不兴?这个问题同样使后人百思难解,他们在痛责这位奸佞之臣的同时,常常也不免感慨万千。尽管这许多疑问都各有各的道理,但却无疑都是庸人自扰,因为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
  牵制政治独裁的惟一力量是军队,如果武装势力不足以与政治权威相抗衡,或者其本身已经被某位独裁者所掌握,那它就不仅不能制约政治,相反却还能成为政治压迫的帮凶。贾似道虽没有能完全控制军队,但帝国的武装力量早已非同往日,握兵大将既然不能立寸功于外,又何以威胁权相?而士子们永远都是手无寸铁,他们的全部所有不过是心中的一腔忠诚而已,书生意气可以指点江山,却无法做到诛桀伐纣,一切都要靠武力来解决问题。最悲哀的是,帝国武将的懦弱并不完全体现在对付敌寇方面,他们在专横霸道的独裁者面前同样胆小如鼠,为了逃避迫害,最后竟还不得不选择投降的道路。那位掉转矛头的刘整不是第一位,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位。
  
  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十二月,一名蒙军将领张弘范突然发现了襄阳久围不下的一个重要原因。原来,汉水补给线虽被切断,出口也被堵死,但并没有做得很彻底,背后的江陵、上游的归州与襄阳之间始终有零散宋军来往。特别是襄阳西面的粮道被蒙军所忽视,使得间断的补给仍能达于围城之中。于是张弘范郑重向蒙军统帅部提出:筑堡万山以绝其西,立栅灌子滩以绝其东,从根子上切断襄阳与外部的联系。这个建议被采纳,襄、樊终于陷入了真正的苦战。
  翌年五月,忽必烈调整了战略,在西线开辟了第二战场。另遣两路兵马扫荡四川,一路由赛典赤、郑鼎率领水陆军西击嘉定,一路由汪良臣、彭天祥、札剌不花等从重庆、泸州、汝州等地顺流而下沿途巡击,意在牵制上游宋军,进一步肃清襄阳的侧翼。忽必烈始终没有在东部动手,这是因为蒙军的优势在西面,攻打襄阳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的东下,因此便把两浙先放在了一边。这是一个集中兵力的明智之策,但能否实现的关键还是襄阳战役的成败与否。
  襄阳军民的意志力和战斗精神是无可争辩的。他们以孤城寡力独挡数倍于己的汹汹之敌,并能成功坚守了四年,这本身就是一个胜利。由于蒙军的重重包围,襄樊两城顽强抵抗的情况未能被外人了解,但其中的艰苦卓绝可想而知。在久候援军不至的情况下,他们甚至没有放弃主动进攻,在这一年中仍然发动了多次出击,但几乎全遭败绩,七月份的一次战斗一下就牺牲了二千余人。值得庆幸的是,襄阳府丰赡的储备和便利的地形有力地保证了他们的抗战,否则襄、樊就会像历史上所有的孤城一样,最后城未破,粮先绝,酿成屠马割尸、易子而食的千古悲剧。
第六部 谁宾谁主第4节 襄阳的失守
西路蒙军开始行动后,范文虎终于率领两淮水师近十万人的大军慢慢靠近了鹿门山,当时正是多雨的六月,汉水大涨溢出岸堤,对逆水的宋军十分不利。文虎本无谋略,更不能应变,被夹江而阵的阿朮水军一举击溃,十万之众丢船卸甲狼狈而逃,将不计其数的舟船甲仗白白资敌。
  在咸淳七年(公元1271年)中,蒙古帝国在军事上并没有取得空前的胜绩,主要原因就是襄阳尚没能攻破。但燕京政府在各个方面都获取了宝贵的经验,它的政治、经济已经渐渐地步入正轨,入居中原后近十年的努力也已使北方的民生状况大大改善,具备了一统天下的思想和物质基础。这一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这是取汉家经典《周易》所谓“大哉乾元”的意思,代表着一种“本源”和“博大”之意。此后又将首都燕京改名“大都”,当九游白旗飘扬在大都宫殿之上时,忽必烈就从一位马上帝国的大汗变成了一位立足大地坐北朝南的王朝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不仅是本朝太祖的高见,也是所有有志于天下者的共同意识。在这一天,大元皇帝忽必烈凝眸之处,一定就是千里以外的襄阳。
  到了咸淳八年(公元1272年)四月,襄、樊陷入重围已经接近五年。两城之中虽然不乏粮食,但盐、布等物资业已告罄,军民困顿之态亦愈趋严重。最主要的是,援军始终不至给了守军上下以极大的压力,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面对如此情形,樊城主将张汉英决定再次向朝廷求救。五月,他招募了一位泅水高手,将蜡书藏在发髻里,头顶浮草,顺水漂下。
  泅到汉水隘口时,元军守卒见水面上漂来一大堆积草,便钩之上岸以作柴薪,结果发现了藏在草下的报信者。元军由此获知了张汉英给朝廷的书信,立即在郢州、邓州方向重兵布防,使最后的一条进援之路亦被断绝。
  李庭芝本已到达了郢州,由于力量有限,重点仍是放在了防守而不是进攻上。此时,庭芝也感到情况已日趋严重,绝不能再事延缓,于是立即采取了措施。他先是悄悄地将部队向襄阳附近移动,然后出重赏招募当地义勇。庭芝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支军队不仅兵员不足,战斗力也十分有限,为了弥补缺憾,只有利用熟悉地形的当地民兵。庭芝一次就成功地招集了三千名骁悍善战的义卒,委任其中两位智勇双全的首领张贵、张善为都统,率领这支敢死队向襄阳突袭。
  庭芝训道:“此去有死无生,非出于自愿者请离去,不要坏了大事。”
  出乎意料的是,众人无不感奋,没有一人离开队伍。
  在一个水急夜黑的晚上,这支突击队驾船出发,船中各置火炮、火枪、炽炭、巨斧、劲弓,首尾结阵,乘风而进,首先在磨洪滩与元军船队遭遇。义军击断铁絙,冲破围堵,与敌军转战二百余里,所向披靡,于黎明时顺利抵达襄阳。襄阳绝援已久,闻知援军大至,无不踊跃过望,一时士气大振,人人奋勇争先,将尾随的元军击退。在此次战役中,元军损失惨重,但义军方面也有相当死伤,张善身中四枪六剑,堕水阵亡。这是襄阳围困以来惟一一次成功的救援,但因缺乏后续攻击,也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
  完成任务后,张贵犹想杀回郢州,吕文焕认为敌众我寡,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一起留在襄阳固守。但张贵自恃其勇,坚欲回师。于是,他先派两人泅水赴郢州向范文虎求救,约其军在龙尾洲接应,自己于九月初九告别文焕,乘夜东下。张贵此军依然英勇,一路断絙破围,奋勇向前,阿朮、刘整亲率水师邀击,亦不能挡。经过一番苦战,张贵船队终于在半夜时分渐渐接近了龙尾洲。
  岂料范文虎的接应之军早在两天前就莫名其妙地撤走,而元军得到降卒密报,也已知道了张贵的计划,并在此地伏下重兵张网以待。张贵不知就里,见龙尾洲水面火光通明,以为是接应宋军,喜跃而进,结果被元军舰队迎个正着。张贵全军覆没,自己身被数十伤,力不能支,遂被擒获。张贵被俘以后,犹不失忠贞不屈的高尚节操,坚不肯降,数天后被杀。当阿朮将张贵的尸体送到襄阳城后,城内顿时一片痛哭之声。
  从表面看,范文虎的逃跑直接导致了张贵的失利。但严格说来,李庭芝没有接踵其后乘胜进攻而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战机,却是襄阳之围未能缓解的主要原因。当然,也许庭芝确实有他的难处,然而张善、张贵能不惜生命以卵击石,庭芝又岂可以孤军深入为意?!贪生怕死的范文虎不能为国分忧是很自然的,这种人已不足与论。而庭芝之辈自许以身委国,竟也优柔寡断不能慷慨赴难,这就注定襄阳的失守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元军最后能攻破襄阳也有几个战术上的因素,一是阿朮、刘整采取了分割击破的策略,先烧毁了襄、樊之间的浮桥以断其联络,然后力攻樊城,终于在咸淳九年(公元1273年)正月攻破樊城。樊城一下,襄阳失去依靠,遂成瓮中之鳖。第二是元军采用了新型火炮,这种火炮来自西域,威力巨大,元军以此轰击城垣,炮起郛毁。拿下樊城后,元军又以此炮转轰襄阳,使城内城垣楼阁,摧折几尽。宋军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武器,士气大折,军心动摇,并已开始出现逾墙而降的现象。
  吕文焕方寸已乱,每次巡城,总是恸哭而下。朝中贾似道接到急报,一方面假惺惺上表请行,另一方面讽使御史上章固留,依旧不以襄阳安危为意。城外宋军诸部,既无心赴援,也毫无办法可想。咸淳九年(公元1273年)二月二十七日,走投无路的吕文焕在元军的招抚下,开门投降。
  虽然襄阳的失守并不是文焕的罪过,而坚守孤城五年之久,望眼欲穿一兵未至,他内心的怨恨委屈也确实不难理解。但身为饱受国恩的重兵大将,以个人情怨而抛弃宗庙社稷,这就不能令人原谅。至少樊城就是一个绝好的对照,城破之后,守军犹坚持巷战,将领如范天顺、牛富都自绝而亡,以“生为宋臣、死为宋鬼”的豪迈证实他们对祖国的忠诚。文焕即使做不到这一点,起码也不至于入降以后就倒戈相向,自请为元军前锋去攻打郢州。也许文焕是为范文虎、李庭芝的见死不救而愤愤难平,但一个受过礼义教育的人应该懂得,国家的利益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下都是高于一切的。也正是这一点,才是是非标准最终极的试金石,古往今来的忠贤愚恶,都会在它的鉴别下泾渭分明。
  襄阳的失守宛如一声惊雷,滚过死水一般的临安。
  贾似道对度宗道:“臣屡请巡边,陛下不许。向使臣早出,事当绝不至此。”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越是无赖之极,往往就越能生存。尤其是在极易摒弃道德因素的政治领域内,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无论这种手段是翻云覆雨或是指鹿为马。同时,政治的目的和标准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掌握权力者各有各的意图和追求,正直之士向往真理,奸佞之徒属意私欲。既然世上的芸芸众生无法做到老死不相往来,政治就成为必需,而丑恶也就应运而生。
  显然,帝国上下已经无心去探讨谁是谁非的大道理了,所以似道的荒谬既不可恨,也不可叹。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布置防务,这是摆在眼皮底下的事,否则就是大军一到,灰飞烟灭。
  朝野上下纷纷献上守备之策。四川制置司首先发来奏报,声称获取了刘整的一批私人奏稿,其中提到了攻取江南的策略,建议朝廷早做防备。这次度宗皇帝亲眼看到了这份奏疏,于是下令在淮东清口一线筑城以备。不过,东面的元军虽然大兵压境,但却始终没有动作。
  四月,汪立信、赵潜被起用为京湖制置使和淮西总领兼沿江制置使,负责西线和建康防务。六月,曾在四川任职的一位官员张梦发提出应急三策:一是锁汉江口岸;二是扼守荆门与当阳交界的玉泉山;三是在上游峡州以下联置堡寨,保聚流民,且守且耕。张梦发此策很实用,也极有战略价值,其核心就是加固长江中上游防备,坚决堵住元军的沿江东进。然而贾似道偏偏就压下了这份极重要的奏疏,转让京湖制置司审度。遗憾的是,京湖制置使汪立信也没有丝毫采纳,原因是这位耿介正直并还算有点头脑的人有他自己的看法。
  汪立信在给天子的奏疏中一方面痛责贾似道、范文虎之流,另一方面也提出应急之策。他认为,应将内地之兵尽数遣出,汰去老弱可得五十万,相距百里而屯,如此往来游徼,刁斗相闻,既可使粮饷不绝,又能互相应援,此乃战守并用之上策。汪立信同时提出,许输岁币以缓其师,二三年后再作主张,这是中策。立信没有明言他的下策,只是在疏中愤激而言道:“二策不果,则天不佑我,那就准备衔璧舆櫬之礼吧。”古者国君死时口中含玉,“衔璧”即指国君战败出降以示亡国当死;“舆櫬”就是载棺以随,古之士子于国亡之际往往如是,同样表示决死之意。可是汪立信有心殉国,贾似道却不想同归于尽,他见到立信的奏疏后勃然大怒,掷之于地,高声大骂:
  “瞎贼汪竟敢狂言如此!”立信一目微眇,所以似道这样骂他。
  立信无疑犯了一个错误。他不知道在贾似道当国的情况下,这个尽遣举国之力的做法是不可能实现的,更不是他一人所能决策的。相反,张梦发的计策属于具体军务处置,并且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立信完全有可能自我筹备而不通过贾似道。归根结蒂,有谋者无权,有权者无谋,我们的帝国焉得不败!
  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七月,度宗皇帝由于纵欲过度英年早逝,年三十三岁。此际度宗三子俱幼,国事艰难,须赖长君,而建国公赵昰年长,照理可以从权入继。然而贾似道单单拥立了年仅四岁的皇太子赵,用意不言自明。初九,新帝即位,后来的庙号为“恭帝”,太皇太后临朝听政,但实际上帝国的最高权威已经不复存在。
  
  占据襄阳后,元廷上下纷纷建议早日下诏正式伐宋。前线大将阿朮等人向忽必烈奏报道:汉水上流已为我有,顺流长驱,宋国可平。他们都认为,通过几年的战斗已发现宋军弱于往昔,灭宋良机正在此时。忽必烈召来平章军国事史天泽商议,史天泽也同意大家的看法,表示混同海内的时刻已经到来。于是,大元天子忽必烈在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正月定下了决策。
  当月,忽必烈就签发了增兵十万的命令,二月,又下诏在汴梁增造八百艘战船;三月,在荆湖、淮西分别设立行省,荆湖行省由老臣伯颜、史天泽并为左丞相,阿朮为平章政事,阿尔哈雅为右丞,吕文焕为参知政事;淮西行省由哈达为左丞相,刘整为左丞,达春、董文炳为参知政事。六月,正式下诏伐宋,借口是贾似道悔约祸民。这是度宗死前一个月的事情,但不清楚我们的天子是否知道了这件事情。
  七月二十一日,伯颜辞陛赴任,大元天子专门谕敕道:
  “古者善取江南者只有曹彬。你能做到不嗜杀戮,就是我的曹彬。”
  曹彬乃本朝开国大将,取西蜀灭南唐,都能禁军屠掠、抚民安邦,曾被太祖给予甚高的评价。忽必烈能诫谕部将效仿曹彬,不管后来的实际效果如何,这位新朝天子甚有本朝太祖之风是没有异议的。
  九月,元军在襄阳完成了集结。伯颜兵分两路,一路由自己与阿朮率军沿襄阳入汉水渡长江,以吕文焕为水师先锋。另一路由博罗欢率领取道枣阳陆路径取淮河,以刘整骑兵为先锋:这一战略部署具有相当的水平。
  坐襄阳而望临安,无非两条路:左沿淮水南岸趋扬州,自镇江渡江取建康,由建康下逼两浙;右沿汉水下郢州、鄂州入长江,沿江水陆并进而趋江州、池州,与左路会合于建康,即可进取临安。伯颜把大军主力放在了右路,左路方面以牵制为主,战略目标是力保两路大军在江南的会师。到了这年的十二月,伯颜大军就已经控制了长江中游地区,开始泛江东下,新年的正月逼近了池州。毫无疑问,较诸当年的完颜宗弼自建康奔袭临安之举来说,元军这次的攻势,在各个方面都要超过前者不啻百千倍。
第六部 谁宾谁主第5节 大局已定
一路之上,除了郢州及青山矶一带抵抗较烈外,其他宋军基本上是望风披靡。复州知州翟贵、鄂州守将张晏然、黄州守将陈奕、蕲州知州管景模以及改知安庆军的范文虎等率皆投降,尤其是范文虎,尚未接战就主动投敌;两位有战功的方面统帅张世杰、夏贵也兵败而退,其余城镇堡寨,差不多也都被一扫而尽。元军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元军沿江而下的始作俑者是刘整,因此他力请参与右路的进攻,以实现他建功的宿愿,但伯颜却把他派往了左路。刘整看到元军进展神速,而吕文焕立下头功,万分遗憾,竟至于发愤成疾不治而亡。从中可以看出的是,元军甚至包括宋廷降将的迫切心情和取胜欲望是如何的强烈。
  宋室已将新年改元“德祐”,天既不庇,德又何祐?从年号上都可以看出宋廷的无奈。一直阳奉阴违的贾似道听说刘整已死,竟然也胆大起来,亲率精兵十三万出征,月底抵达芜湖。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立即遣使议和。可伯颜未予接受。
  二月初二,起复为江淮招讨使的汪立信受命奔赴建康,在芜湖与似道相遇。似道这时已为亲眼所见的局势所震慑,见到立信竟放声大哭,表示悔不当初之意。立信十分鄙夷,冷冷而言:
  “平章公,还能再骂一次瞎贼汪吗?”
  似道哪里还能答话,只得讪讪而问立信此去何往。
  立信没有正面看他:“江南已无寸土干净,吾只不过是找一块赵家土地赴死而已。总之要死得分明罢了!”言罢即去。立信最后实现了他的诺言,在来到建康后见事无可为,率部数千人北上高邮抗击渡淮元军。宋军芜湖兵溃后,立信遣散僚佐,嘱以家事,慷慨而绝。
  似道不久就在伯颜大军攻击下一败涂地,其本人退居到李庭芝驻守的扬州,上书太皇太后请迁都以避,未得响应。月底,似道被同样万般无奈的临安朝廷解除了职务。三月,伯颜军进占建康,除遣军攻击扬州外,同时分兵合围临安。
  大局已定。
  临安城里的朝廷百官已开始作鸟兽散,纷纷出城逃逸。太皇太后在三月十九日下诏痛责接踵宵遁的大小官员,这道诏书说得倒也十分贴切:
  
  “我朝三百余年,待士大夫不薄。吾与嗣君,遭家多难,尔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时艰,内则畔官离次,外则委印弃城。避难偷生,尚何人为!亦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
  平心而论,本朝的士大夫并非都是无耻之辈。即从眼前来看,弃城投敌、畔官离次者有之,但急难赴义、慷慨勤王者也不在少数,关键的责任还在天子身上。正直忠勇之士既不能间于国是,那么帝国朝堂之上尽是无耻之徒也就不足为怪。太皇太后下诏切责臣子固然不失道理,但其实更应该罪责的是先帝先君,至少他们养士千日并未能用之一时。
  七月,忽必烈下令在鄂州、江州的元军分兵进击,一取荆湖腹地,一取江西,配合建康伯颜军从三个方向进攻临安。同时又命阿朮继续攻击扬州,阻挠淮南宋军南下。九月,淮南元军攻克泰州,大将孙虎臣自杀殉国;南进元军也已进围常州,临安危在旦夕。
  八月二十六日,擢为为兵部侍郎的文天祥从江西赣州来到临安。
  文天祥本来是个普通官员,宝祐四年(公元1256年)进士第一,及第后恰逢父丧,直至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方补授为承事郎、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事。这一年,天祥曾上书请斩宦官董宋臣,但疏入不报。此后十几年里,他在朝内外先后任职,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因得罪贾似道而罢职,此后起复为江西提点刑狱事。天祥在朝中虽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他的声名仍很卓著,当年殿上试策时,天祥不为草稿,洋洋万余言一挥而就,理宗皇帝亲拔为第一。考官王应麟评价道:“此卷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同样也可以用来形容天祥的道德节操。忠臣节士绝不是一日可成的,文天祥也同样如此,只不过此前尚未表现出来而已。德祐元年(公元1275年)正月十三日,天祥接到了去年七月太皇太后所下的征兵勤王哀痛诏和召他入赴临安的别旨,立即招募义士,并自出家资助军,三天后就在江西起兵。并且克日就道直奔临安。然而到了吉州时,沿途的不少守将却十分不满他一力出击的激进态度,向朝廷诬报天祥此军乃乌合之众,不堪大任,宰相陈宜中于是下令不许前来行在。出于舆论的压力,朝廷虽然终于批准天祥入卫皇驾,但这已经使他在外耽搁了近三个月的时间。
  此时临安朝堂中差不多已经空无一人。原先的两位宰相陈宜中与王爚因意见不合都先后离去,直到十月份,陈宜中才响应诏命回朝,与留梦炎同时入相。天祥来朝后,随即建议重新布置政治军事,主张将境域划为四大区域,各个集中兵力以抗敌锋。这本来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应急方略,但朝廷议论下来,却认为过于迂阔。从这件事反映出来的情况看,朝廷决策层显然已经非常矛盾,既想守住最后防线,也有就此投降的意思在里面,否则如何对主动应战之策给予“迂阔”的评价?要想在这种危急时刻力挽狂澜,只有死战到底一条路可走。方法虽不是主要问题,但斗志可鼓而不可泄,如果此际上书言战犹还遭受指责,那实在也就无事可为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十一月元军攻破临安正面的屏障独松关后,朝廷已经手足无措,只有选择乞和之道。文天祥所提出的以目前残存三四万勤王兵与敌一搏的主张,更不可能得到陈宜中等人的首肯。十二月,临安正式派遣工部侍郎柳岳出使求和,但伯颜未予理睬。元军打到平江府后,陈宜中再遣柳岳径赴大都求乞,走到高邮时为民众所杀。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正月初,临安大内慈元殿上,文官只剩下了六七人。此刻,太皇太后方才接受了天祥的主张,派遣诸王分赴福州、泉州。这虽然出自保存宗脉的考虑,但客观上却也达到了分镇境内的目的。否则,临安一陷,帝国也就寿终正寝了。
  太皇太后此人虽是一介女流,但在关键时刻倒还有些倔犟。大臣日请东走,她就是不答应,似乎也有点与临安共存亡的想法。不过,太皇太后尽管不失勇气,但仍然不敢死战,数度拒绝了文天祥与另一位领将张世杰召义兵背城死守的建议。可见她或许还是对敌人抱有一线希望,至少幻想着能够以不惜屈辱奉表称臣来逃避灾难。但是,她本人也许可以全首退处,我们的帝国怎么办呢?
  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正月十八日,太皇太后派监察御史杨应奎奉国玺降表向伯颜无条件投降。伯颜接受降表,要宋廷宰相来营商议具体事宜。当夜,陈宜中就逃往温州,张世杰也退走海上,其他宰执无人愿意出面,天祥只有出来主持残局。但他辞去了宰相衔,而以资政殿学士的旧职出使,想在最后时刻保留一些帝国的颜面,用心可谓良苦。
  天祥一去就被拘执,并被伯颜送往北方。所幸在三月初一走到真州时,借机逃离了虎口。同时,伯颜进驻临安,将宋室幼帝及皇太后全氏等皇族遣送燕京,惟有太皇太后以疾暂留。
  至此,大宋帝国差不多就可以说走到了尽头。
  三百年的岁月两分天下,一分归于东京,一分归于临安。由此看来,王朝兴衰并不完全系于地域之多寡,就是与外敌是否强大似乎也没有决定性的联系。历史虽不乏机遇巧合,但所有震天动地的变故背后也都能找到一些必然。因此,一切的一切都在于我们自身。所以回首往事之时,实在也用不着悲哀。惆怅因缘、喟叹世事从来都是懦弱者的表现,真的勇士,就必须抛弃无谓的空想,敢于直面惨淡的现实,用一点一滴的努力去重塑自我、再造乾坤。说实在的,我们的帝国就是因为缺乏实干的精神土壤,才落下今天这步田地,尽管灾难唤起了沉睡,但毕竟是太晚了。
  太皇太后嘱使南行的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分别只有七岁和四岁,在禁兵保护下经过千辛万苦,于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闰三月到达温州。第一批闻讯赶来的大臣有礼部侍郎陆秀夫和殿前指挥使苏刘义,接着宰相陈宜中和少傅张世杰分别从清澳和定海被招至两王行营。这一条逃奔路径几乎就是当年高宗皇帝走过的路,温州江心寺里尚还保存着南奔时的御座,众人在此会面,免不了大哭一场。收泪之后,一致推举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广王副之,发兵除吏,传檄天下,并准备开赴入闽。其过程似乎也与当年高宗在应天受命危难时同出一辙,但此际时势已有根本不同,他们显然也不会再有高宗那样的运气。
  文天祥从真州脱逃后本无意南下。当时扬州及所属高邮、宝应、真、通、泰州等仍在拒守,因此淮南尚有可为。天祥先是分别联络李庭芝和夏贵,试图举兵以兴恢复。但此时夏贵已经降敌,而李庭芝得书后却不相信天祥真能从敌营脱逃,反而谕使部下杀掉天祥。于是天祥只有转奔扬州,由于庭芝下令防区戒严闭城,天祥至城下而不敢进,又去高邮。途中迷路,几被元军擒获。历经艰险,方于三月二十四日到达通州,巧遇商船,遂偕入海,四月八日到达温州,立即上书劝进。国不可一日无主,在天祥看来,只要天子仍在,帝国就仍有希望。
  五月一日,赴难众臣拥益王登极于福州,改元“景炎”,史称“端宗”。两位儿童当然无法主持政务,因此国事皆决于陈宜中。文天祥则辞去相位,外赴江西经略帝国腹地的抗元战事。在元军紧逼之下,福建行营一再南迁,自十一月起,陈宜中等不得不奉驾入海,在泉、潮、惠州一带辗转漂泊,完全就是苟延残喘,不仅谈不上振作恢复,即使谋求容身之地似乎也不可得。
  只有文天祥以他的报国热诚和急难精神,给疲敝的帝国重新鼓舞起一些斗志。他于这年的七月到达南剑州,开设督府,传檄起兵,一时福建、江西两地云起响应。元军数路进击闽、广使形势恶化以后,天祥在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初转战到漳州及梅州一带。五月,又引兵越岭复还江西,终于在江西掀起一场抗战高潮。先是进入会昌,进击雩都,取得大捷;此后在六月进入兴国,七月进至赣州城下。与此同时,其部下各军连克江西四县,声威所及,达于江北、淮南,各地起兵者纷纷不绝。
  整个帝国腹区,包括江北、淮南甚至巴蜀,仍然还存在着相当规模的抵抗力量。然而星星之火欲成燎原之势,非有强大的号召力而不能成。流亡朝廷已远在海上,根本不能担负鼓舞天下的重责,所以文天祥奋而跃起,四方顿时响应。但是暴风骤雨来之既快,去之亦急,关键是天祥的力量实在是微弱而不足道。各地相互支援的通道早被元军切断,初看起来似乎四方旌旗犹在,但其实是四分五裂一盘散沙,因此天祥所能起到的作用,也就仅仅局限在表面的影响而已。
  元军在这年上半年进攻缓慢是由于北方出现了一些变故,但从七月开始,又加紧了对江西、两广的围剿。元将李恒亲率大军入援江西,直趋文天祥而来。天祥没有料到李恒进兵神速,仓促应战,结果全军覆没,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尽遭毒手。时间是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的八月十七日。此后天祥退走汀州,收拾残部,屯兵于南岭。景炎三年(公元1278年)二月,天祥又转至潮、惠,探访朝廷下落。
  与此同时,元军翻越大庾岭向南追击流亡宋廷,迫使端宗行营一再迁徙。
  在逃亡路上,众皆惶惶失态,独有陆秀夫仍然朝服持笏,不以风尘仆仆为意。但秀夫有时悲从中来,潸然泪下,竟能将一袭衣袍尽数染湿。左右观之,无不恸哭失声。就这样,帝国的末代朝廷在一路清泪中走秀山、赴井澳,奔山入海,仓皇逃窜。景炎三年(公元1278年)四月,年幼的端宗殂于硇州,时年十一岁。天子一死,众臣多欲散去,陆秀夫厉声而言:
  “度宗一子尚在,如何能弃而不顾!古人有一旅成中兴者,今百官具备,士卒数万,若天不绝宋,岂非一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愚讷,但也是一种挚诚,在危急存亡之秋,这更是一种超绝的精神,绝不可以不名事理而一笑置之。在秀夫的鼓励下,留守众臣再拥赵昺为帝,改元“祥兴”,这就是大宋的最后一代天子。说实话,从恭帝开始,就已经无法再在宗庙中为自己找到一个位置了,因为宗庙社稷早成瓦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后人实在也无法称呼这位末代皇帝,只能直呼其名,称之为“帝昺”,这也就是亡国之痛中的一端。六月,行营再迁至新会县厓山时,天祥终于得以和陆秀夫接通消息,但两人互读书信,也只有长叹而已。此时陈宜中已遁走,天子身边也只有陆秀夫和张世杰两位辅臣。厓山在县城以北八十里的大海之上,张世杰认为有天险可守,入山伐木,大造行宫,存储衣粮,整理战备,准备建立一个海外小国。如此一来,这个流亡朝廷除了延续宗脉的作用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第六部 谁宾谁主第6节 大局已定
祥兴元年(公元1278年)十二月,文天祥在海丰五坡岭突遇敌军,吞毒未死,被元军所执。第二年正月,主持两广军务的元军大将张弘范由潮阳港入海,探听到帝昺在厓山的消息,立即扬帆而至,但在海上却无奈张世杰。最后李恒军从广州赶到,与弘范合力围打孤岛厓山,终于在二月初二击溃世杰之军。
  正是日暮时分,世杰大势已去。他来到帝昺居所,欲携天子乘舟逃遁。陆秀夫认为此去未卜,不愿帝国天子再遭凌辱,坚不同意。最后背负帝昺跳海而亡。
  陆秀夫的舍身求义和威武不屈,谱就了我们帝国最后的辉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中国人第一次真正感到了亡国之恸,第一次真正体察到为异族战胜的耻辱。泽畔之吟,出于憔悴;穷途散发,岂效嵇阮。严格地说,这一次的痛楚和悲哀是前所未有的。在慷慨就义的悲壮中,在凄怨不甘的无奈中,在眺望故国家园和精神故乡中,最后一代的帝国臣民用心血写下了一部动人心魄的心史。
  文天祥最后被押解至大都,元廷上下极尽威胁利诱,亦未能使之丝毫屈服,三年后被杀,时年四十八岁。他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这部心史的最好写照。
  
  大宋王朝灭亡了,对自身文化过分的自信和依赖使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血泪痛苦。但是,第一次被异族统治的中国却像一所被人打开了大门的学校,以无与伦比的灿烂文明和博大胸怀教育和融会了所有走进这个光辉殿堂的人,正是宋代的独特精神奠定了中国世界从此以后的长期统一和稳固。
  汉唐以后不再有汉唐,但宋以后中国却永远是中国。
  
后记
  本书是《日落九世纪——大唐帝国的衰亡》的姐妹篇。
  尽管两书的构思、起草几乎可以说是同时进行的,但直到《日落九世纪》竣稿近一年后,本书才终于得以完成。其中的原因,主要是本人的学力和才识实在有限,面对史料繁富、异见纷纭、号称难治的宋史,每每有力不从心之感。实际上,为了寻找对宋朝历史的真切感受,在已经完成本书总体框架后,我又不得不将主要的宋史典籍重新阅读一遍,然而结果却是既未能解决旧有的未知和疑惑,又使我更加迷茫而不知所措。虽然人们常说“前人未必是,后人未必非”,但最后的成稿中这许多矛盾武断、疏陋浅薄之处,却无疑还是本人力不能逮的结果,尽管我深深地知道历史并不可能有一个最后的结论,就像真理永远不可能被完全接近一样。
  另外,有一个问题也使我时常停笔深思,那就是:探究学术的目的究竟何在?贤者谆谆:小而言之,是为经世致用;大而言之,是为道德人心。可如果固守在象牙塔中寻章摘句,老死于雕虫之业,似乎与此相距甚远。而为了博取职称、地位以证明自己的高雅,则更与原则所提出的要求有着天壤之别。闵予小子,道行疏浅,但却也不敢效仿那些沾沾自喜于雕琢琐碎的衮衮诸公们,我敢说他们不仅是忘记了学术的崇高责任,而且根本就缺乏承担道义的智慧与力量;此辈鄙视奔波红尘的芸芸众生,可他们本身的功利之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可悲的是,本人虽不惮于堕入错解经义的野狐禅,但却自感无力去抗拒正统力量的狮子吼,所以不免于低首踟躇、辗转反侧,在迷途中彷徨徘徊。这个难题不仅现在让我困惑,也许还将继续使我困惑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偶然。假如十三年前不是信笔涂抹了一张表格,假如九年前不是凭着少年意气而孜孜追求,假如七年前的那个炎热难捱的夏天能够离乡远去,假如五年前的那个繁星闪烁的秋夜能够果敢选择,我就绝不会有今天的困惑与苦恼。也许命运本就是一个充满着迷茫和痛苦的过程,每一次十字街头的彷徨都决定了一生的无奈,这些无奈交织在一起,便使我们无法回头,只有面向未知的前方,行行复行行。
  
  需要说明的是,为了保持体例的同一,我不得不忍痛删去了数百条注释。因此许多参考借鉴他人研究成果的地方,未能得到应有的说明。我愿意借此机会向各位前辈大师和海内外当代学人,如王云五、钱穆、范文澜、邓之诚、陈登原、唐圭璋、侯外庐、谭其骧、程千帆、朱东润、聂崇岐、金性尧、陈乐素、韩儒林、邓广铭、漆侠、朱瑞熙、程应镠、沈起玮、张家驹、郦家驹、周宝珠、王瑞来、蔡美彪、姜书阁、范寿康、曾枣庄、顾吉辰、徐远和、任崇岳、张邦炜、陈植锷、吴松弟,以及刘子健、李则芬、林天蔚、张峻荣、萧启庆,加藤繁、费正清等诸先生,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没有他们近乎完美的研究成果,我将一事无成。另外,同门学长巩本栋兄的《北宋党争与文学》、严杰兄的《欧阳修年谱》、程章灿兄的《刘克庄年谱》、张宏生兄的《江湖诗派研究》等著,也给了我莫大的帮助,在这里一并向他们表示谢意。
  我还要向业师周勋初先生致以诚挚的感谢,没有他的鼓励和教导,我是没有勇气再去修改和完成这部狗尾续貂之作的。同样我还要把这本小书献给业已荣退的卞孝萱师,借此感谢他长期以来的关怀和教诲。
  本书原拟名为《西风碧树——大宋帝国的衰亡》,出版社出于更为切题、发行征订以及能为更多的读者一目了然的动机,确定现在这一书名。虽然难如人意,但鉴于如此多的现实理由,这或许也无妨是一个选择。
  乙亥仲夏,作者识于金陵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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