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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传——一部犹太人的精神流亡史

_5 约翰·费尔斯坦纳(美)
  策兰在维也纳照的一张照片,多少显示出这位陌生人的模样——当时他还很年轻,眼神透出内向的性格。当然,他有一些朋友——埃德加和埃利卡? 杰内、作家米洛? 多尔、克洛斯? 迪莫斯,还有一位也是在1920 年出生在切尔诺维兹的诗人阿尔弗莱德? 冈,策兰还帮忙修改过他的作品。但是,考虑到艰苦的生活环境、一个分裂的城市以及极小的继续受教育和找到合适工作的机会,尽管他的第一本以《死亡赋格》为主的诗集《骨灰瓮里倒出来的沙》马上就要出版了,策兰还是决定离开奥地利首都前往巴黎。“我没有在那里住很久”,策兰说,“因为并没有找到希望找到的东西”。
荒野歌声(11)
  1948 年7 月5 日,在向西旅行的途中,策兰在靠近因斯布鲁克的地方停留下来,在格奥尔格? 特拉克尔①的坟前放上鲜花和柳枝,并拜访了杰出的老编辑路德维格? 冯? 菲克尔。策兰紧张地大声朗读了几首诗,并在第二天给斯贝尔伯写信说:
  有人告知我,说我注定会成为艾尔丝? 拉斯克-舒尔勒的继任诗人时,你能想象我的喜悦到了什么程度吗?一开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因为——我得羞愧地承认——比起舒尔勒的诗,特拉克尔和艾吕雅的诗更能吸引我,也因为我不知道路德维格? 冯? 菲克尔对她的诗是怎样看的。但是,过了一会儿,路德维格? 冯? 菲克尔从桌子上拿起舒尔勒最新的一册诗集,是在耶路撒冷出版的《蓝色键盘》,并开始评论这位诗人。从他的评论中看出,舒尔勒在各个方面都像特拉克尔一样对路德维格十分重要。他还觉得特拉克尔本人在很多方面也得益于舒尔勒。他与我谈话的口气,就好像我已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特别让人高兴的是,他的确体会到了我诗中的犹太情结——这一点你是非常清楚的,这对我来说有着深远的意义。
  如果证明在“必须到达的”维也纳也不可能定居,那么,巴黎就为策兰提供了更多前往的动机。策兰法语说得非常流利,战前的学生时期就曾尝试过在那个城市里生活。波德莱尔、魏尔伦、韩波、超现实主义者——策兰对他们印象十分
  ① 特拉克尔:Georg Trakl,1887-1914 ,奥地利著名诗人。生于萨尔茨堡,1908 年在维也纳攻读药物学,1910 年毕业后任药剂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应征加入奥地利军队,在前线当卫生员,但是残酷的战争使他几乎精神失常,自杀未遂,后被送往精神病院,不久死在那里。他是从19 世纪浪漫主义诗歌向20 世纪表现主义诗歌过渡的代言人,对表现主义诗歌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译注
  深刻,早在自己决定当诗人的时候就开始翻译他们的作品了。亨利希? 海涅①在巴黎过了一辈子自愿的流亡生活。里尔克②的《马尔特? 劳里茨? 布里格札记》中的主人翁跟里尔克本人一样,是在1902 年秋天来到巴黎的。查拉和尤奈斯库也生活在巴黎,策兰也会想起在法国的那些不幸去世的罗马尼亚裔犹太诗人:本杰明? 封丹恩,他在1944被捕并在奥斯维辛被推进毒气室。伊尔拉里? 沃伦卡在战后不久自杀。还有,策兰母亲的弟弟布鲁诺? 施拉格,他曾在1938年邀请保罗去巴黎,可他已经被驱逐出去,后来死在了奥斯维辛。策兰有一首简短的抒情诗“旅行途中”,该诗标志他在1948年7月来到巴黎:“这是只有靠尘土当护卫的时刻”。
  尽管巴黎充满希望(切尔诺维兹的学童们曾经非常认真地研究过巴黎),让自己从一个讲德语的环境里走出来却并非易事。早在维也纳的时候,策兰就已经在一首诗的末尾写下这样的话:“我在陌生人面前歌唱”。这种焦虑让人回想起圣经的流亡诗篇:“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而且会在法国越来越严重。1948年5 月,维也纳和其他地方都已经开始庆祝以色列复国了,此时,策兰为何要朝西走呢?到达巴黎的几个星期后,策兰在颇受威胁的一种新状态下写信给亲戚,想要“向站在犹太人命运正中心的你们证明我的命运”。把他推向以色列的原因,也恰好是将他留在欧洲的原因:丧亲之苦、对于母语无法肯定的坚持,而且还要尽力发表作品。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使诗人放弃写作,即便他是一个犹太人,尽管他写诗所用的语言是德语”。
  ① 海涅:Heinrich Heine ,犹太裔德语作家,1831 年之后生活在巴黎。他的浪漫主义诗歌及社会论文充满了他对自己祖国土地和人民的热爱和对众多德国现代研究机构的嘲笑。——译注
  ②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 ,德国诗人,他的诗文常以神秘色彩的抒情性、扼要及恰当的幻想而著称,影响了20 世纪德国文学,文集包括《祈祷书》(1905) 和《杜伊诺哀歌》(1923) 。——译注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1)
  4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
  (1948-1953)
  “有些人必须要在欧洲把犹太精神的命运活到终点,也许我就是这样做的最后一批人之一”,策兰在1948 年8月写给他在以色列的亲戚的信中说。但为什么说“必须”?因为一个诗人无法停止写作,“即便他是犹太人,即便他写诗所用的语言是德语”。所有这些“也许能说明很多问题”,策兰补充说。到底说明了多少问题,这可需要他花费数年时间才能意识到。
  1938 年,策兰第一次来巴黎就去拜访了舅舅布鲁诺? 施拉格,那时舅舅住在学院路上的巴黎大学附近。10年过去了,舅舅被杀害,策兰自己也成了流亡的孤儿,他打算在同一条街上住下来。
  法国现在只得接纳他,因为布科维纳归了前苏联,罗马尼亚成为共产主义国家,奥地利前途渺茫,德国更是不可能收留他。从策兰在巴黎创作的第一首诗里,可以窥见1948 年这一时期的情形。与他以前在布加勒斯特写的第一首诗“荒野歌声”类似,这一首的标题也取自圣经。“In Agypten”翻译了希伯来语中的B’mitsrayim( “在埃及”),代表奴役和流亡——“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出埃及记》,3:7)。由于策兰只用母语写作,他在巴黎就用简洁用语打开一个古老故事的水龙头。
  “在埃及”这首诗,在以书本形式出版前已经发表过3 次,它用一组诫命的形式回应流亡压力,但这些诫命不是否定,而是肯定的:
  你当对着那陌生女子的眼睛说:化为水吧。
  你当在那陌生人的眼里寻找你知是在水里的。
  你当将她们自水中唤醒:路得!拿俄米!米利暗①!
  你当装扮她们,当你与陌生人私通时。
  你当以陌生人的灰发装扮她们。
  你当对路得、米利暗和拿俄米说:
  看啊,我与她睡!
  你当把近身的陌生女子装扮得最漂亮。
  你当以对路得、米利暗和拿俄米的悲伤来装扮她。
  你当对那陌生人说:
  听我说,我与她们睡过!
  这是在挑衅吗?是值得敬仰的吗?这些诗句改编了路德模式的“十诫”——Du sollst……Du sollst……——以暴露与一个陌生人,一个非犹太人的暧昧关系。(有了确系出自圣经的根据,把策兰的du 翻译成“你”传达了它所包含的私密含义。) 他并没有为可能会让父母大吃一惊的性伙伴的选择而严厉责备自己,而是以祭祀和部族用语使那个选择显得合适。路得、米利暗和拿俄米“都在水中”,她们来自集体记忆,都与流亡联系在一起。这些名字也是策兰在罗马尼亚的女性朋友们的名字,而绝非Fremde(“陌生人”)。因此,策兰宣布的诫命,就是1945 年的罗马尼亚和1948年的法国之间的相遇,其困境的根源建立在神话基础上。整首诗看上去是平衡的,但比起陌生人,我们的视线更多地引向路得、米利暗和拿俄米。装扮陌生人时,却怀有为她们的悲哀。“在埃及”的结束语:“你当对那陌生人说:/ 听我说,我与她们睡过!”“在埃及”承认对一种犹太历史的声称,不过,人们都在猜测策兰为什么只写了9条而不是10 条诫命。也许,他必须要与这些教义对着干吧。在法国的最初几个月,策兰仍然困于“为出版我的书而挣扎”的麻烦中,指他从1943 到1948年间的诗集。早在1948 年2 月初的维也纳,策兰就说过:“我的书会在五、六个月内准备好。”但是5 个月后,他前往巴黎,发现还没有出校样。他的书归艾德加? 热内负责,热内本人也会为他的这本书画两幅石版画。当1948年8 月,《骨灰瓮里倒出来的沙》终于出版,他被那本书差劲的装帧和劣质纸张弄得很是沮丧,并且还有一些在当时很常见的印刷错误,有些还改变了他的意思。策兰埋怨热内,否定了整个版本。“也许我应该试试抱着不考虑出版的心态来写诗”,他在那个秋天说。3年过去了,卖出去的书不到20本。到1952 年,他挣得350奥地利先令,相当于14美元。策兰请维也纳的朋友克洛斯? 迪莫斯回收那些书,捣成纸浆。
  ① 圣经里常见的女子名。——译注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2)
  与此同时,法国的首府巴黎却尽其所能地提供了它所能提供的。一位德国作家还记得他去拜访策兰的情形:“巴黎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导游了。我们走遍巴黎的大街小巷,时不时停下来,策兰就插进我们的谈话,或打破我们的沉默:‘前面就是魏尔伦去世的住所’。‘里尔克就是在这家宾馆创作的《马尔特? 劳里兹? 布拉格手记》。‘这是波德莱尔生活过的地方’。”
  策兰自己在战后初年作为诗人的天职感觉十分空洞。1949年,一家德语杂志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创立,杂志名为Die Wandlung(“巨变”),当时在征集诗歌,策兰把《卡罗娜》、《旅行途中》和《在埃及》交给他们,并附带一份个人简历,这简历的语气和秘而不宣的话比任何东西更能说明问题。“我意识到,关于一个不知名作者的生活是怎样过到现在的,你们不会完全不想要了解,所以我想冒昧提及我那贫穷困顿、难于启齿的外部生活。”然后策兰说:“一个犹太人在战争年代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不用提及。”
  在巴黎的这段孤独岁月里,策兰几乎没有写诗,一部分是因为日常生活都有困难,但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我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写作了”,1948年10 月,他对瑞士的编辑麦克斯? 里克勒这样说。“因为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使我动弹不得、无心写作”,他还补充说,好像经历过卡夫卡的寓言《律法之门》:“当一扇门打开时……我犹豫再三,结果它又关闭了。”然后在1949 年3 月,他说:“我越是强迫自己写,越是什么诗也写不成。雄心太大,反倒捆住了手脚。”德国一位出版商不愿出版他在那年9 月创作的新诗,此时,策兰感到十分沮丧,“觉得自己在与老天和深不见底的命运在抗争。”12 月,他称1949年为“黑暗和阴沉的一年”, 不久,他把《巴黎新诗》寄给热内,声称由于他青年时代的剧变所造成的创伤,他再也写不出来什么了。
  策兰萎靡不振,1951年2 月写给路德维奇? 冯? 菲克尔的信全是些丧气话,而费克尔远在奥地利的时候曾十分叫好策兰的作品。策兰的信一开头就提到“沉默,它是无法说出的东西,既如此,沉默也就相信那就是不应该说出的话”。在7段拐弯抹角的絮叨之后,策兰提议将积累起来的手稿寄过去:“有时,我好像是这些诗的囚犯……而有时,我又觉得自己是它们的看守。”所有这些话,听起来都很像雨果? 冯? 霍夫曼斯塔尔的《钱多斯来信》(1902),这是一个诗人深感江郎才尽的坦白,策兰在多年前便已经感受到这种诗才不足的痛苦。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3)
  1951 年8 月,策兰再一次说“他没有再写作了”。然而我们有一首他写于当月的诗,仍然是那种有气无力的风格:
  在岸上一个想法在闲走,被裹住却又在倾听:因并非所有的都能以自己的形式迈进。
  从1948 至1952年,这期间策兰每年只能写七、八首可发表的诗,一个少得可怜的数字,这是焦虑和当时的艰难处境造成的。他“以工人、口译者和翻译的不同身份挣扎着”,一篇有关他的文章写到。他还教人学德语和法语,自己也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学习哲学和德国文学。这期间,他的许多诗都与被他毁弃的维也纳版诗集一同埋藏。所有这些,加上他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能以自己的形式迈进”,足以压制住一位战后欧洲诗人。
  策兰极希望能开辟一条出路,结果出现日后会导致灾难性后果的一幕。他拜的先师马尔古尔? 斯贝尔伯曾建议他去拜访伊凡? 哥尔(1891-1950),此人是阿尔萨斯出生的犹太人,当时住在巴黎。哥尔赞成超现实主义,曾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译成德语,写过孤独和犹太人流亡主题的诗歌。1949年11 月,策兰将
  《骨灰瓮里倒出来的沙》寄给哥尔和他妻子,据克莱尔? 哥尔所说,策兰还在信中抱怨自己作为诗人不被人理解。伊凡? 哥尔病重,住进巴黎的一家医院,这期间开始喜欢上策兰和他的诗歌。1950年2 月去世前不久,伊凡又开始用德语写作了,并请策兰将他的法语诗译成德语。策兰答应了,翻译了3本集子,但没有发表,原因是,克莱尔? 哥尔后来说,那些诗带有太明显的保罗? 策兰“印迹”。1950-1951年间发生的这些事情出现这样一个结局,使策兰与一位长辈犹太诗人的相遇甚是不快,对他作为一名诗歌译者的事业也产生了不利影响。
  大约在这个时期,策兰发表了他翻译的一些罗马尼亚语和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然而,他正在与那个运动决裂,可以用由他自己创作、但与他翻译的那些诗一同刊登在同一本超现实主义杂志上的抒情诗来做见证。这首诗的标题是“Kristall”,它谈及诗歌的模式和纯粹性,并唤起人们对纳粹“水晶之夜”的回忆,
  人们能体会到诗中的情感破裂:
  别在我的唇上寻找你的嘴,
  也别在大门旁找寻陌生人,
  更别想看到眼中的泪水。
  让七夜的火焰烧得更高,红色流浪到红色,
  让七夜的火焰烧得更深,一只手会来拍门,
  七枝玫瑰开过以后,井水便会喷涌而出。
  从这一个时刻到下一个时刻,人们的期望被强迫推至更高、更深、更晚,并且有七重——这是犹太传统里预示救赎到来的数字。在策兰眼里,玫瑰集脆弱与美丽于一身,不管它们是抒情诗的玫瑰(1941年的一个“玫瑰时辰”悬在一架竖琴的断弦上),还是犹太教的玫瑰(1946年的一艘方舟为“玫瑰之族”提供了抵御严冬的庇护之所)。“井水喷涌而出”,如同眼泪,又像是从策兰的布科维纳家乡的水井里发出的一道神谕。
  从战争时期表达渴望和丧亲之苦的那些诗开始。策兰全部作品构成的风景线上布满这类水井。“荒野歌声”提到他吞下“阿克拉井中的灰烬”,“白杨树“回忆他母亲:“雨云啊,你就那样飘在水井之上吗?”。1950年在巴黎,策兰构思了一首以他“水井之乡”的母亲为题材的诗。这些未命名的4行诗句式简短,但突出严格的韵律,往往能营造出奇异的效果: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4)
  So bist du denn geworden
  Wie ich dich nie gekannt:
  Dein Herz schlagt allerorten
  In einem Brunnenland,
  Wo kein Mund trinkt und keine
  Gestalt die Schatten saumt,
  Wo Wasser quillt zum Scheine
  Und schein wie Wasser schaumt.
  Du steigst in alle Brunnen,
  Du schwebts durch jeden Schein.
  Du hast ein Spiel ersonnen
  Das will vergessen sein.
  按艾米莉? 狄金森的风格来翻译策兰的诗,就会呈现下面这个样子:
  你就这样变成——某一个人
  我从未谋面,也无从知晓——
  你的心如战鼓发出召唤声
  井水流淌的故乡人人都听到
  那里没有一张饮水的嘴——
  哪里阴影积聚哪里便沉默——
  那里的水井终年喷涌如醉
  像似是而非的瀑布与白沫。
  你从每一座水泉中升起——
  流经故园各式各样的地形
  你戏法一样变出一场游戏
  它却要让人忘得干干净净。
  这首模仿之作要斗胆给予策兰一种不太可能有的机智,然而机智(像狄金森那样的)背负着重荷。策兰说这首“献给亡故者的诗”是在对他母亲说话——这是极不寻常的一种供认。“so bist du”将她定位于光怪陆离的风景,是短促易逝的布科维纳。她从水井升起,她四处走动,但又是“一场游戏/要让人忘得干干净净”。
  在我的翻译中,措辞和韵脚显得突兀、急迫,但策兰的诗本身却相当齐整,跟狄金森赞美诗样的4行诗很是相像。事实上,他的跨行韵和交错式的7-6-7-6音节数让人想起德国基督徒们十分熟悉的巴洛克赞歌。比如说保罗? 格哈特那段讲基督受难的著名诗节:
  O Haupt Blut und Wunden 呵他头上满是血与伤,
  Voll Schmerz und voller Hohn 强忍疼痛还备受讥讽;
  O Haupt zum Spott gebunden 呵一顶荆冠勒在头上,
  Mit einer Dornenkron 他低头承受无情嘲弄。
  策兰的So bist du denn geworden模仿那种古老的巴洛克节奏,在耶稣受难的描述中寻找安慰。接下来的那首诗,“Die feste Burg” ,其标题是仿照路德的赞美诗“我主是坚固堡垒”起的——这对一位失去家园的犹太人来说真是莫大讽刺,因为一些人已经照字面意思响应了路德发出的焚毁犹太会堂的号召。
  在1950 年就以为德国会“对自己的过去作一了结”,的确是为时过早,而对保罗? 策兰来说,一切反倒总是太快了。相反,他通过写作让那段历史处于鲜活状态,如在《旅伴》(1951)中:
  你母亲的灵魂盘旋在前面。
  你母亲的灵魂助你在黑夜中航行,越过层层暗礁。
  你母亲的灵魂不停驱赶你前面的鲨鱼。
  这个字就是你母亲的监房。
  你母亲的监房与你的床架在同一块石地上。
  你母亲的监房要屈身才能见到少许的光。
  在汉斯? 克里斯蒂安? 安徒生的童话《旅伴》中,有一个孤儿遭受“鞭打”。对比而言,这首诗强调的是一位母亲的庇护本性。策兰所用的德语由“Mutter”
  引出了“Mundel”,即是由“母亲”引出了“监房”:Dieses Wort ist deiner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5)
  Mutter Mundel。即使在死亡中,母亲仍然是她所培养的言语的守卫者。幸运的是,“Wort”与“Mundel”在英语中很是协调:“word”和“ward”。它们牢牢地将
  母亲绑在了缪斯的形象上——“文字是母亲的监房”——即便那个监房分享了“床”,或石屋(lager),但它还是让人想起纳粹新造的一个词konzentrationslager(集中营)。正是因为这样的新造词,
  “这个字”和这位诗人可能说出的任何一个词,都有可能非得屈身才能得到少许的光。策兰1950-1951年间在巴黎写的诗,总是提到一位“姐姐”——这也许是指他过早辞世的母亲,也可能是指他从没有过的姐妹,抑或是指体现着以色列民族意识的《雅歌》里的“新娘姐姐”。这个缺席和代表其内心奢望的人物,也与语言联系起来:“姐姐的嘴,/你说出一个字,却在窗外消遁”。还有:“她认识那些字,可她只是笑”。在一首抒情诗中,。妈妈、水井、“姐姐的眼睛把飘雪织成思想”姐妹、玫瑰、夜晚、飘雪、石头、眼睛、嘴、字:在策兰1951 年所说的“沉默”面前,词语仍在大声地说话,“它是无法说出的,因此也自认为是不应该说出的”。
  策兰在1952 年4 月又写了一首诗,以总结这个时期的创作,这首诗将成为他下一本集子的最后一首。因为这首诗还没有标题,而且开头就是三个干脆的祈使句,英语版本应该准确地保留原有节奏。
  ZAHLE die Mandeln
  Zahle,was bitter war und dich wachhielt
  Zahl mich dazu
  数数杏仁,
  数数那些苦涩和让你睡不着觉的,
  把我也算进去:
  当你抬眼而无人理会时,我寻找你的眼,
  我编织过那根秘密纺线
  你对之沉思的露珠
  悄悄滴落进水罐
  是无法打动人心的那个字在照看。
  你在那里第一次完全进入属于你的名,
  你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自己,
  铁锤在你沉默的钟楼里抡脱,
  无意中听到的事刺穿你,
  已经死去的东西竟也搂着你,
  你们三个在夜色中走过。
  让我变得苦涩吧。
  数杏仁时把我算进去。
  诗人在对他母亲讲话。不久后,诗人称她为“杏眼的影子”,并想起“死者的杏眼”。诗人想要把自己算进去的Mandeln(杏仁),让人想起她烘烤糕点时放在里面的杏仁,还有吟唱锡安寡居女子的意第绪摇篮曲“葡萄干与杏仁”,那是高尔费登轻歌剧《舒拉密》里唱过的歌。杏树在以色列最早开花,产出的杏仁有甜有苦,其椭圆形状很像地中海东部地区累范特人的眼睛,在策兰看来,杏仁代表犹太意识。以色列人在荒野中使用的烛台,往往都有杏树开花的图案(《出埃及记》,25:33),亚伦的杖也结出熟杏(《民数记》,17:23)。先知耶利米蒙神传召,拿“杏枝(shaked)”这个字眼来做双关词,证明神会“留意保守我的话,使得成就”
  (《耶利米书》,1:11,12)。这个双关语的意思在1952年浮出水面,是在神的应许过去以后——“数数杏仁,/数数那些苦涩和让你睡不着觉的”。
  策兰在zahlen( “计数”)上用了三重强调,这样让人想到zahlappell,就是纳粹集中营里点名时用的词。虽然只是一种猜测,但有可能杏仁气味是从纳粹党卫军使用的zyklon B(氢氰酸毒气弹)里散发出来的。正是在这样残暴的历史背景下,我们才能听出这位诗人和他母亲在沟通和命名上所做的种种努力。诗中的“你”在尽量多的句子里出现,一共达12 次之多:“你在那里第一次完全进入属于你的名”。Namen(“名字”)这个词回响在策兰的所有作品里,它要为那些被夺走名字的人们恢复正身。这首诗最后又用了两个祈使语气词Mache和Zahle,因此我想找出比“给”和“计数”更具仪式意义的词,以便使他的亲族关系牢不可破。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6)
  让我变得苦涩吧。
  数杏仁时把我算进去。
  写完“数数杏仁”后不久,策兰去德国旅行,1938年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英格博格? 巴赫曼和策兰在奥地利的一些朋友给予他赞助。策兰到德国是为了参加47组召开的一次会议。47组是战后成立的一个文学组织,旨在培植德国文学新秀。从1952 年5 月的这次访问中的两件传闻,可以看出策兰对于德国的敏感。走在汉堡的一条街上,策兰碰巧看见一条被车撞死的狗,一些妇女站在旁边叹惜不止。策兰激动地说:“Bei einem Hund jammern sie!”(他们竟然为一条死狗悲叹!)另一个熟人记得策兰“话不多,人很保守”,并转述他的话:“我真的曾经十分好奇与德国年轻作者的第一次相遇。我自问,他们可能会说些什么呢?但他们说了些什么?大众汽车。”
  47组有一些原则注定要影响他们对策兰的接纳。他们喜欢用直接而坦诚的批评回应在会上展示的作品;他们接受过的训练使他们更注重“身心投入”的诗歌而非“纯净”诗歌的价值;他们还要求尽可能地把诗歌读得单调些。对于策兰这位东欧诗人,这可不是好兆头。他刚刚凭借朗读时“柔和音色”和“赞美诗样的语气”表现出的“急切低语”,打动了巴黎的某个人。
  策兰朗诵了“荒野歌声”“在埃及”“数杏仁”还有那时还基本无人知晓的
  、、, 《死亡赋格》。至于诗歌朗诵进行得怎么样,见证者们各执一词,意见不一,但没有一个人称其为巨大成功。策兰说得很快,带着感伤,并且制造了“一种近乎催眠的效果”,有一个人是这样看的。但其后,一些作家带着“讽刺神情浏览那首诗:schwarze milch der fruhe(清晨的黑牛奶)……”,47组的组织者也说,策兰是用一种“直接出自于犹太会堂的平白腔调”来朗诵的。一篇评论文章发现“奥地利人保罗? 策兰的纯净诗歌极有震撼力,他对语言有精当的掌控力,诗中意象十分精准”。另有一些人说他“投入不够”、“不易理解”。“噢,是啊,那些足球运动员说得不错”,策兰后来这样评论47 组。小组中曾有人对策兰说:“你朗诵的腔调甚至可以说像戈培尔。”策兰的感伤和“梦幻般的吐词”不受欢迎,然而,德国电台却想要播出他的诗歌,有一位出版商还与他签了约。
  策兰的下一首诗是1952 年秋天写的,非常“投入”,到了顽固的程度,该诗回忆被毁灭的家乡:
  我看见我的白杨树沉入水中,
  我看见它的胳膊伸进水深处,
  我看见它的根向苍天祈求黑夜到来……
  再也见不到我的白杨了。
  在他更早的一首抒情诗里,开头也是这样的:“你们高贵的白杨——地球上的人!”。pappel和拉丁语的populus发音类似,从而把白杨树与一个民族联系起来。
  然而,他与死者更严格意义上的关联发生在1952 年9 月,策兰那个夏天去蒂罗尔拜访了奥地利友人克劳斯和纳利? 德马斯。他乘坐的返程旅行巴士翻越阿尔卑斯山,途中感想变成下面这段诗文:
  众花之唇,
  每到夜间便噘起,
  云杉的主干,
  交错重叠,
  青苔灰白,石头松动,
  寒鸦阵阵惊起,
  不停地盘旋在冰川之上:
  我们终于追赶上的那些它们就栖息在这里:
  它们不计是何时辰,
  更不数雪花有多少片,
  也不会顺流飘到鱼梁。①
  它们分散在世界各处,
  各个临近自己的夜,
  各自临近自己的死。
  那些因遭逢噩运而屈死的亡灵,它们在自己的那一片天地里对语言施加压力:
  造成他们来历的过犯,他们已经赎清,
  他们用一个字来赎清,
  这个字纠缠不休,如同不公正的夏天。
  这个字——你们认识:
  一具尸体。
  来啊,让我们冲洗它,
  来啊,让我们梳理它,
  来啊,让我们为它翻身
  使它的眼朝向天国。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7)
  这首诗描述按照宗教仪式善待死者,我们得知,不要合上尸体的眼,而是要其向上看。1952 年秋,策兰再次将另一首诗设计成一场葬礼,这次稍有一些变化。11月18 号,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中流砥柱保罗? 艾吕雅逝世,3天后,策兰写了一首挽歌。为了充分准确地感受这首挽歌的深度,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政治背景。
  1950 年,捷克一家坚持斯大林主义的法院宣判扎维斯? 卡兰德拉有罪,他是一位超现实主义诗人,也是希特勒集中营的幸存者。安德鲁? 布勒东得知消息后,催促艾吕雅去为他们两人都熟识的这位朋友说情,艾吕雅却严肃地加以拒绝,卡兰德拉最后被绞死。在这样的背景下,策兰为他所尊敬的作家写下的连祷式诗行“怀念保罗? 艾吕雅“,就把诗歌与团结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
  为了这死去的人,把他说过的话放进他的坟墓,
  他是为活下去才说的……
  把那个字放在死者的眼睑上
  他不肯轻易用那个字
  就连对他说过“你”的也不例外……
  这首诗的初稿是策兰在杰勒德? 曼利? 霍普金的一本诗集里随手写成的,他后来把初稿里用这的“绞架”和“愧疚”删去,让这份纪念挽歌成为对诗人艾吕雅更难于捉摸的评论。艾吕雅曾高尚地宣扬过自由、爱和“文字的力量”,但策兰觉得,艾吕雅并没有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做。
  在1952 年圣诞节前不久,保罗? 策兰和吉赛拉? 德? 勒斯特朗日(1927-1991)结婚。吉赛拉是一位活泼、诚挚的女人,1950年她刚从西班牙休假归来时,策兰便与她相遇了。她是版画艺术家,经常一边播放巴洛克风格的背景音乐,一边一连几小时创作有细部的抽象画。吉赛拉的父母是法国贵族,战争期间既不同情戴高乐,也不支持抵抗组织,他们很难接受一个贫穷的东欧犹太诗人和幸存者,他既没有家庭,生计也难以维持。尽管这对夫妻只能做到收支相抵,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两个人对真正的艺术都抱严肃认真的态度。
  他们住在巴黎,策兰在这里做翻译工作,有些翻译是为了挣钱,另一些更多的是因为一种共鸣(尽管这部分译费也不会找不到用处)。他为1952 年《美国视角》的德语版翻译玛丽安? 摩尔极富沉思意味的抒情诗,包括“思想是让人入迷的东西”、“诗歌”、“什么是岁月?”和“一座坟墓”。她通过文字表现出来的洞察力,在策兰的译笔下得到圆满表达,而且没有插入太多让人弄不明白的自我发挥。前面的两首诗整整齐齐地翻译成了德语,但丢失了她复杂的韵律和音步。“什
  么是岁月?”则向策兰发出了清晰的召唤:
  所有人都是
  裸露的,无一感觉安全……
  他
  看得深远,因此而得意,他
  加入必死者的行列
  他从囚禁中奋起
  蜕变,有若
  裂缝里的海水,挣扎着,
  想要重获自由,却力不从心,
  在屈服中
  找到延续。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8)
  摩尔曲折道出的真理,与策兰日趋艰难的挣扎很是相符。
  她的标题《一座坟墓》将策兰带回《死亡赋格》里“我们挖掘空中的坟墓”。尽管在摩尔的诗里,坟墓不是东欧的土壤而是海水,但这里还是有惊人的巧合。对那些溺亡的人,“他们的尸骨没有留下”,她说,如在策兰的“黑雪”里,在那首诗里,“飘雪播撒乃父尸骨”。摩尔的渔民下渔网“亵渎坟墓”,他们的“桨叶”被翻译成了Schaufeln,在德语里是“挖掘”的意思。
  摩尔的桨叶在划动,“好像这里根本没有死亡这样的事情”。在这里,策兰受到尸骨、坟墓、挖掘和死亡的激发,突然就进入了自己的语言世界。摩尔的桨叶使波纹“在浮沫的网下变得美丽”,但策兰的德语分解了这种流畅句法:unter Schaum,Netzwerk——schon( “在浮沫下,网——美丽”)。当波纹“在沙沙作响的海水里无声消退”时,策兰也将这句分开,将“无声消退”变成两个动词,单独构成一行:“呼出最后一口气,消退”。策兰特别强调造成损失的行为过程,这是他为自己的翻译加上印戳的特有方法。
  策兰对纪尧姆? 阿波利奈尔的敬重历时更久,投入更深。还在中学时代,策兰就曾与一位同学展开翻译这位法语诗人的竞赛,后来他在前苏联占领下的切尔诺维兹还研究过阿波利奈尔。阿波利奈尔1918 年死于战争时期留下的伤病,他对“永世流浪的犹太人”十分痴迷,其象征主义者的忧郁激励着策兰。策兰的诗篇里到处都有涉及阿波利奈尔的典故,这两位诗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刻骨铭心的伤痛。在1950 年代,策兰发表了6 篇从《饮酒集》里选出来的译作。阿波利奈尔借秋天将至的意象缅怀情人,而策兰则尤其突出这个充满丧亲之苦的季节本身——此时离“秋天披着僧袍/ 给我带来音信”已经隔了10 年。策兰的德语翻译时常变通和打断原文的措辞和诗行,有时候会重复在法语里只出现过一次的动词,在原文流畅的地方会突然停下,或是通过变换句式来加重强调,从中见出策兰对这些诗歌的专注。策兰把原诗改造一新,从而使原作变成自己的诗。
  我们从阿波利奈尔的“signe”(标记)里选出一节来,与策兰的翻译“zeichen”进行对比。我们为这两个作品各提供一份照字面意思翻译出来的英语版,从中可以看出策兰如何把这些诗歌改成他自己的语气,用以表达他关注的主题:
  Mon automne eternelle o ma saison mentale
  Les mains des amantes d’antan jonchent ton sol
  Une epouse me suit c’est mon ombre fatale
  Les colombes ce soir prennent leur dernier vol
  (我永恒的秋天,噢 令人愁苦的季节
  秋野处处是旧日情人之手留下的痕迹
  一个妻子紧随我,她是我致命的影子
  鸽群今晚将作它们最后一次的飞行)
  Du ewige,du Herbstzeit,du der Gedanken Jahr:
流亡中的“德语”作家(9)
  Die Hande,die mich liebten,du haufst sie ohne Zahl.
  Ein schattern folgt:die Frau ist’s,die mein Verhangnis war.
  Am Abend fliegt die Taube,sie fliegt zum letztenmal.
  (你永恒的,你这秋日时辰,你让人沉思的岁月:
  那些手,爱过我的手,你不编号就堆放在那里。
  一个影子跟在身后:那是曾经代表我命运的女人。
  夜晚,那只白鸽飞起来,那是她最后一次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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