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玩笑

_20 米兰·昆德拉(捷克)
由感到满意。极有可能由于我不太明白我该作出怎样反应,又不
想过于冷淡了海伦娜。所以我指出她谈到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经历
时是在夸张。不正是她自己告诉过我她一生中真正的情人是她丈
夫吗?
海伦娜随即开始了沉思(她坐在长沙发上,脚放在地板上,
腿稍微张开,肘支在腿上,右手拿着空杯子),然后平静地说:
“的确。

也许她认为有一个强烈的真诚限制着她刚享受过的那种同样
强烈的感情经历。“的确。”她重复道,接着又补充说,为了今天
的奇迹(这个词她用来描述我们的做爱)而贬低某种过去曾有的
东西,这也许是在犯错误的。她又喝了一杯,突然开始口若悬河
地讲起来,我们不可能对生活中那些最有影响的经历作出比较。
对一个女人来说,在二十岁和三十岁时发生的爱情是完全不同
的。她希望我明白她的意思:在心理上和肉体上都是完全不同
的。
接着(不合逻辑地跳跃)她宣称,实际上我和她丈夫有某种
相似!她不能很准确地指出哪点相似。我跟她长得一点也不像,
但她不可能错,她有一个永不犯错的直觉,能够使她看到人们内
心世界,他们的外表里面。
“我很想知道我和你丈夫哪一点相似。”我说。
她要我别生气。这个话题我先提到的,要求她给我讲他的情
况我也是要求过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淡到他。但如果我想知道全
部事实,她愿意告诉我,在她一生中只有两个人如此强烈,如此
彻底地吸引住她—
——她的丈夫和我。我们两个的共同点是,她
说,我俩的身上有一种活力很神秘,并且从身上都发射出一种快
乐来,是一种青春永驻和青春力量的快乐。
海伦娜试图把我与威尔
·泽门尼克的相似之处讲清楚,使用
的词汇也许相当含糊,但无疑她看到和感觉到了这个相似,并顽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强地固守己见。我弄不清她使我震惊,还是叫我生气,但听她的
看法如此荒诞倒使我吃惊。我走到椅子跟前,开始穿衣服。
“我说错话了吗,亲爱的?”她试探着问,觉察到我不高兴。
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她开始抚弄我的脸,恳求我不要生她的
气。她尽力停止我穿衣服(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我的裤子和衬
衣成了她的敌人)。接着她想尽办法让我相信,她真的爱我,绝
不是在滥用这个词。她会用一切方法来证实这一切。当我问到她
丈夫时她立刻就明白了—
——谈他是没有意义的。她不想要别的男
人,任何陌生人阻在我们中间。是的,陌生人,因为她丈夫早已
对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已有三年没有和他生活在一起了,
傻瓜。只是因为小兹德娜我们才没离婚。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
的。我们实际上行同路人。他不过是我的过去,很远的过去而
已。

“是真的吗?”我问。
“千真万确。”她说。
“你在说谎。我不相信你。”我说。
“我不是在说谎。我们虽然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但不是像男
人和妻子那样。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真正生活在一起了。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情妇。她不停地向我保证她讲
的是真话。她没有在企图欺骗我。我没有必要嫉妒她丈夫。这一
切都已过去。即使今天她也没有做什么不忠的事,因为没有任何
人需要她的忠诚。我没有必要烦恼:我们的做爱美好而又纯洁。
突然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她看出了
这点,从容了许多,放松了一些,立刻缠着要我告诉她我相信
她,要我大声告诉她。然后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并极力要
我也倒一杯(我拒绝了)。她吻我,这使我皮毛紧张,但我不能
转过脸去不看她。我被她那愚蠢的蓝眼睛和她的光身子(依旧生
气勃勃,劲道十足)吸引住了。
—#"!


玩笑
可是现在我看她的裸体换了种新的眼光。这是被劫掠了的裸
体,被劫掠了魅力的裸体,在此之前这个裸体还一直跟随着时代
的一切过错,我觉得这其中我看见了海伦娜的婚姻、她凝聚在一
起的过去和现在,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她的裸体有吸引力。既
然她现在赤裸着站在我面前,没有丈夫,没有夫妇之间的连结,
就她独自一身,那么她被剥夺了魅力的肉体就失去了刺激我的能
力。它也成了它自身—
——一个缺乏魅力的肉体而已。
我怎样看她,海伦娜已不再知晓。她愈来愈醉,愈来愈满
足。她很高兴,我相信了她的爱情宣言,但她不太知道该如何表
达她的高兴,她在收音机前突然蹲下(背朝着我),打开收音机,
开始调波段。她收到爵士音乐,于是站起来,眼睛闪闪有光。她
蠢笨地模仿了一下扭摆舞的起伏动作(我恐惧地盯着她的乳房左
右飞舞)。“这样对吗?”她笑道,“你注意到没有,我从来不跳这
些新舞蹈?”她又笑起来,声音大得很,并张开怀抱朝我走来。
她要我同她一道跳。她非常恼怒于我拒绝了她。她说她虽然不会
跳这些舞,可是她愿意学,教会她跳这些舞是我的职责。她希望
我能使她变得年轻,她要我告诉她她仍然年轻(我照办了)。她
觉察到我穿着衣服而她却光着身子。她大笑起来,这对于她简直
妙极了。她问,住在这儿的那个人有没有穿衣镜,她想知道我们
像什么样子。没有镜子,只有一个书橱的正面装有玻璃。她努力
想从玻璃里辨认出我们,但是影像很模糊。她走近书橱,一看见
那些书名就又大笑起来《圣经》,加尔文的《基督教原理》,帕斯
卡的《致外省人书》,胡斯的著作。她取出《圣经》,做出严肃认
真的样子,随意地翻开书,开始用牧师的声调读起来。她问我她
是否会成为一个好牧师。我说她读《圣经》很合适,但现在她该
穿上衣服了,因为科斯特卡先生随时有可能回来。“现在是几点
钟?”她问。“六点半。”我说。“骗子!”她大喊一声,抓住我的
左手腕,看一眼手表,“差一刻钟才到六点!,你想脱离我!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我企盼她离开,企盼她那太物质性的肉体失去物质形态,融
化,变成小溪流走,或者蒸发,飞出窗外—
——但是它还在那里,
这个肉体不是我从任何人那里偷来的。我在这个肉体上没能报复
任何人,没能毁掉任何人,这个肉体已被抛弃了,被它的搭档遗
弃了,一个我原打算利用可它反而利用了我的肉体,这个肉体此
刻正在恬不知耻地庆祝它的胜利,狂欢做乐。
要结束我那异乎寻常的爱折磨是我力不能及的。她开始穿衣
服时都快六点半了。在戴胸罩时,她注意到我在她手臂上打的一
块红痕。她拍拍它,说这是个纪念品,她将带着,直到她再见到
我。她马上纠正自己:这个纪念品在她身上远未消失之前,她肯
定会见到我!她就这样站在那里面对着我(腿上穿着一只长袜,
另一只拿在手上),要我答应,我们在那之前将会见面。我点点
头,但这还不行,我得答应我们在那之前将见很多次面。
她穿衣服用了很长时间。她差几分到七点时才离开。
我打开窗子,企求一阵微风吹走这个倒霉的下午的一切记
忆、吹走气味和情感的所有痕迹。接着我迅速把瓶子拿开,把长
沙发上的垫子弄直,当我觉得已经把她的一切痕迹擦抹掉时。我
一屁股坐在靠窗户的椅子里,急切地等待科斯特卡,期待着他那
充足男子气概的嗓音(我渴望听见男人深沉的声音)。他那平坦
的胸膛和修长瘦削的身材,他那平静的谈话方式,既奇怪又伶
俐,期待着他能告诉我有关露茜的任何情况。与海伦娜形成对
比,露茜是那样令人感到愉快、精神、抽象,远离一切冲突,紧
张和戏剧性,然而又那样大地影响我的生活。我脑子里闪过一个
念头:她影响了我的生活,就像占星家觉得星球的运动影响了人
类的生活一样。当我舒适地坐在椅子里时(在仍在消除海伦娜的
气味的打开的窗户下),我突然觉得我懂得了露茜为什么要在这
两天一下子出现的原因:是为了使我的复仇失败,为了把我来这
儿的目的变得虚无缥缈。因为露茜,我深深爱着而到最后从我身
—#"!


玩笑
边不知何故跑掉的露茜,是逃跑女神,是徒劳无用追求的女神,
是虚幻不实的女神。她的手仍然捧着我的头。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第六章科斯特卡
我们一直没见面已有多年,实际上我们一生中只见过几次
面。但说来也奇怪,我在想象的世界中的确经常见到卢德维克
·
扬,我自言自语时把他总是看做是我的主要对手。我已经十分习
惯了他的无形的存在,以至于昨天一旦碰到活生生的他时我简直
猝不及防。
我把卢德维克称作我的对手。这样做是我的权利吗?每次遇
见他我似乎都正好处在一个濒临绝望的境遇,每次都是他帮助我
摆脱了困境。然而一个内在的不和的深渊存在于我们表面的同盟
下。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一样强烈地意识到了这点。显然他把我们
表面的一致看得比我们内在的张力更重要。他对表面的敌手一直
冷酷无情,而对内在的不和却很宽容。我不是这样。我恰与他相
反。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卢德维克。正如我们爱我们的对手一
样,我爱着他。
一九四七年我第一次见到了他,在那个年代震荡着所有高等
学院的一次激烈的会议上。国家的命运危机重重。这一点我们都
感觉到了,包括我本人,因此在所有的讨论、辩论和投票中我都
站在共产党少数派一边。
许多基督教徒—
——一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
——都反对
我。他们把我当作是叛徒,因为我把自己的命运联系到了一场将
无神论刻在盾牌上的运动上。今天当我碰到这些人时,他们料定
过去十五年已足以显示出我的道路走错了。但是我只能使他们失
望。一直到现在我也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的观点。
共产主义无疑是无神论,然而除了那些不愿除掉自己眼中大
梁的基督教徒们以外没有任何人会因无神论而指责共产主义。我
说:“基督教徒们”。可他们究竟是谁呢?瞧瞧周围,我所见的全
—#"!


玩笑
是一些伪基督教徒,他们只不过像异教徒一样生活。作一名基督
教徒就等于选择了过完全不同的生活。就等于走基督走过的路,
模仿基督。就等于放弃个人利益、舒适和权力,面对着穷人,被
蹂躏的人以及受苦受难的人。教会是在做这些事吗?我父亲是一
个劳动者。虽然经常失业,但他一直忠诚于上帝,坚持对上帝的
谦卑信仰。他不断将他虔诚的脸转向上帝,但教会却从没有把脸
转向他。因此即使在他最亲近的人中间他仍是孤独的,在教会时
依旧是孤独的,不认为他的上帝和他在一起,直到他最后生病去
世。
教会不认为工人阶级的运动是被蹂躏被压迫的人祈求正义的
运动。教会不愿为他们工作,也不愿与他们一起在人间创造一个
天国。它们与压迫者一起共事,导致了工人阶级的运动失去了上
帝。现在它们却反过来指责这个运动不信上帝。这些法利赛人!
是的,社会主义运动是无神论的,然而它正暗示了对每一个基督
教徒的神圣审判。正是谴责了我们对于穷苦大众缺乏同情。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做些什么呢?我能对教会成员的减少感到
震惊吗?我能对学校里教的那些反宗教宣传感到震惊吗?多么愚
蠢!世俗权力的认可对于真正的宗教没有任何裨益。世俗的反对
只会加强宗教信仰。
或者难道是我们使社会主义成了无神论,我就应该同它作斗
争吗?那更愚蠢!我只能痛惜导致社会主义丧失上帝那个悲剧性
错误。我可以试着把个别错误阐述清楚并努力校正它。
可是,为什么要震惊恐惧,基督徒兄弟们?发生的一切都是
顺应上帝的意志发生的,我经常思考探寻,上帝是否在有意给人
类一个明示,人是不可能不受惩罚而稳坐他的宝座的,没有他的
参与,哪怕公正的世俗制度也是注定要失败和腐朽的。
我记得在那些年里,这里的人们认为他们离天堂很近。他们
多么骄傲,这制度就是他们的天堂,他们进入天堂而无需上帝的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帮助。然而突然间它就消失在他们眼前。
总之,在二月政变之前,我作为一名基督教徒却一直在帮助
共产党人。他们喜欢听我阐述福音的社会内容,抨击旧世界及其
私有财产和普遍战争的腐朽,论证基督教和共产主义的密切关
系。毕竟,他们主要的目的是尽可能地吸引最广泛的支持,因此
他们也努力争取宗教信徒的支持。然而,政变后不久,事情开始
发生变化。作为在大学一名讲师,我保护了几个由于父母的政治
观点而将被开除的学生。由于我的抗议,我与行政当局发生了矛
盾。于是突然间人们开始提出怀疑,社会主义青年的教育是否能
由这样一个基督教信念如此坚定的人来承担。看来我似乎不是不
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接着有一个名叫卢德维克
·扬的学生在一
次全体党员的会议上公开为我辩护。他宣称,如果忘记我在政变
前对党做的贡献,那将是卑鄙的忘恩负义。当他们提出我的基督
教信仰时,他说,它们肯定只是我正在经历的一个不成熟阶段,
我还年轻,随着逐渐成熟我就会超越这一阶段而不是停留于此。
我去见他,感谢他为我辩护。然而,我不想欺骗他,我告诉
他我并非像他所想的那么年轻,根本不要指望我会“超越这个阶
段,放弃我的信仰”。很快我们就对上帝存在与否,有限和无限,
笛卡尔对宗教的看法,斯宾诺莎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的地位,以
及许多其它问题进行了辩论,在所有的问题上没有达成一致,最
后我问卢德维克,他现在是否因为我辩护而后悔,既然他已看出
我已无药可救。他回答说,宗教信仰是个人的私事,除了个人任
何人没有理由参与个人的事。
我在大学里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结果我们的生活道路极其相
似。我们谈话后三四个月,扬被开除了党籍和学籍,六个月后我
也离开了大学。我是被赶出来的?被驱逐出来的?我说不上来。
我只知道,又出现了对我和我的信念的怀疑。我的一些同事暗示
我最好还是按照无神论的路线做一次公开声明。在课堂上出现一
—#"!


玩笑
些令我不愉快的场面,一些受寻衅的党员学生企图侮辱我的信
仰。显然已经风传我要离开这一学校了。但我也得说,我在学院
里有几个尊敬我的党员朋友,因为他们欣赏我在二月革命前的立
场。也许我稍微做出一点要为自己辩护的暗示,他们就会来帮助
我。但我不愿那样做。
“跟我来。”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他们就跟着来了,撇下了渔
网、渔船、房子与家庭。“接受了我派给他的工作,却不全身心
投入去做的人,不配进天国。

如果我们听到基督的呼唤,我们就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它。即
使在福音里的这番话也许很亲切,但在现代听起来却像神话。在
我们平凡的生活中还能指望什么呢?一旦我们撇下渔网,我们将
走向哪里?我们将跟从谁?
然而,我们留神注意倾听,今天的世界上,仍有发出那个呼
唤的声音能传入我们的耳中。它不是像一封挂号信通过邮递传
来。它是经过乔装打扮而来。它很少把自己打扮成某种很先锋和
迷人的东西。“不是你所选择之行为,而是违背你意志,你头脑,
你愿望放在你身上之行为。此乃你必践行之路,我于彼处呼唤
你,至彼处你便成为主的门徒,此乃你的机会,此乃主所践行之
路。”马丁
·路德写道。
有许多理由使我留恋大学的职位。这个职位相对来说是舒适
的,我有大量时间从事我自己的研究。而且很有可能把它作为终
身职业,并最终当上教授。但同时我又因为自己对它的留恋感到
不安,看到大批人才,教师和学生,都被迫离开了大学,我更加
感到不安。对舒适生活的留恋使我自己感到不安,这种生活的平
静和安全使我疏远了与那些命运坎坷的同胞的距离。我感觉到大
学里那些反对我的声音是一个呼吁。我听见有人在对我呼唤,在
警告我提防一个会锁住我的头脑,我的信仰和我的良知的舒适的
职业。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当然,有了一个孩子的妻子,尽力劝我为自己辩护,保住我
在大学的职位。她除了我们的儿子和家庭的未来什么都不关心。
因为她那已显老相的脸,对明天和来年的忧虑,对所有明年和来
年的责任、无穷无尽的可叹和忧虑,我感到不安起来。
这些忧虑所潜在的责任使我感到不安。在我的内心,我听见
耶稣的话:“因此不要担心明天,明天自有明天的忧愁,当天的
苦恼就够受的了。”
我的敌人巴望我会因懊悔而痛苦,而实际上我却感到一种始
料未及的愉快。他们认为我会觉得这发生的一切限制了我的自
由,而事实上我却找到了自由的真正意义。我意识到人没有什么
可失去的,在哪里都可以找到他的位置,凡是耶稣到过的地方。
换句话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他的位置。
等最初的不安和后悔过去了,我决定迎面反击我的敌人的恶
意。他们加于我身上的中伤我只把它看做一个译成电码的呼吁来
接受。
共产党人以一种明显的守教态度认为,一个在党面前犯过罪
的人只要同工人阶级一道参加必要的体力劳动就可以获得大赦。
二月政变的许多岁月里,许多知识分子都去了矿井,工厂、建筑
工地和国营农场,在那里经过一段神圣又让人不解的涤罪后———
有时很长,有时不那么长—
———他们又可以被批准回到办公室、学
校以及其他公务部门。
我向大学行政部门提交了辞职书而不是关于申请职位的申请
书。我的那些党员同事们,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都按照他们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