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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着百部]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阿尔弗雷・德・缪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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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缪塞
  第一部
  第一章
  为了写自己的生活史,首先得经历过才行,所以我现在写的并不是我的生活史。
  我尚年轻的时候便染上了一种讨厌的精神上的病患,所以我把自己三年中所遭遇的事情叙述出来。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得了这种病,我也就不罗嗦了,但是,由于除我之外还有其他许多人也受到这同样的病痛的折磨,所以我是为这些人写的,尽管我并不太清楚他们是否会关注它,因为,即使没人关注它,我仍将从自己的话语之中得到裨益,从而更好地医治自己,如同一只被套夹夹住的狐狸一样,我将啃噬自己那只被夹住的脚,以求逃脱。
  第二章
  在帝国连绵的战争中,当丈夫们和兄弟们在德国征战的时候,担惊受怕的母亲们生下了激动的、苍白的、神经兮兮的一代子女。这成千上万的孩子,是在两次战役的间歇之中怀上的,是在战鼓声中上学受的教育,他们阴郁的目光互相对视着,挥动着他们那瘦弱的臂膊。他们那浑身血迹斑斑的父亲时不时地会突然而至,把他们高举到自己那穿着金光灿烂的军服的胸前,然后再把他们放了下来,翻身上马而去。
  那时候,在欧洲,只有一个人真正地活着,而其他的人则是尽量地用此人呼出的空气来充填自己的肺部,以求苟延残喘。每年,法兰西要献给此人三十万个青年。这是向他撤缴纳的捐税,而此人倘若没有这群绵羊跟在他的身后,他就无法延续他的运道。为了能够横霸世界,他必须有这么一群人,而他也是需要这群人把他送到一个荒凉的小岛上,埋葬在一个小山谷中的垂柳下的坟墓之中。
  从未有过比在此人统治下更多的不眠长夜;从未有人见过有那么多的绝望的母亲俯身城墙之上;从未见过在谈论死亡的人们周围如此地寂静无声。可是,在所有人的心中,也从未有过那么多的兴奋,那么多的喜悦,那么多的鼓舞斗志的军乐声。从未见过比那晒干那遍地鲜血的太阳更加纯净的太阳。人们在说,那是上帝为此人造出的太阳,人们把这些太阳称之为他的奥斯特里茨阳光。但是,此人自己也在用他的那些始终轰鸣的大炮制造着阳光,可在其大战后的翌日,他却只留下了一些云雾。
  当时,孩子们呼吸的就是这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的空气,那空气中闪耀着无数的荣光,辉映着无数的钢铁。这些孩子们十分清楚,他们注定是要被屠杀的,但是,他们相信米拉是战无不胜的,而且,人们曾经看见皇帝冒着枪林弹雨通过一座桥梁,不知道皇帝是否会被子弹打死。不过,就算是死了,那又有何妨?在当时,死是那么地美好,那么地伟大,穿着冒烟的红袍,死是多么地壮丽!死与希望是那样地相似,它收割的是那么嫩绿的麦穗,所以它变得年轻了,以致人们不再相信会年老体衰了。法兰西的所有摇篮都是盾牌,所有的棺木也是盾牌,已经真的不再有老人,而只有一些尸体或半神半人的人了。
  然而,不朽的皇帝有一天站在一个山丘上,观看七个民族在厮杀,当他尚不知自己是否会成为世界的主宰或者仅仅是半个世界的主人的时候,死神从大路上走过,用翅膀末梢轻轻触了他一下,便把他推到大洋中去了。听到他摔下去的声响之后,那些垂死的国家便从自己的病榻上起来了,伸出了它们的带钩的爪子,所有的大蜘蛛全都来分食欧洲,把他撤的红袍改成了小丑的戏装。
  如同一个旅行者,一旦踏上了旅途,就得冒着烈日雨打,日夜兼程,顾不得疲乏与危险。但是,当他一回到家中,坐在炉火旁,他便感到极度的惊倦,几乎连拖沓着走到床前的力气都没有了:失去了他撒的法兰西,就这样突然间觉出自己的伤痛来。它晕倒了,陷入昏睡之中,它的历代国王还以为它已经死了,便用雪白的裹尸布把它收殓起来。那些头发灰白的老弱残兵精疲力竭地撤回来了,荒寂的城堡里凄惨地生起了炉火。
  于是,那些驰骋疆场、杀人如麻的帝国的男人们搂抱起他们瘦骨价计的妻子,叙起初恋时的旧情来。他们在故乡的草场泉边对水端详时,发现自己已是老态龙钟,伤痕累累了,便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来,希望孩子们能为自己送终。他们便问孩子在哪里,而从学校归来的孩子们没再见到马刀、胄甲、步兵、骑兵,也在询问自己的父亲一直呆在什么地方。他们回答孩子们说,战争结束了,消撒死了,而惠灵顿和布卢彻的肖像则挂在各领事馆和大使馆的过厅里,肖像下面写着"世界的救星"这么几个字。
  忧愁的一代青年当时就生活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上。所有这些孩子都是那些以自己的热血洒遍大地的人们的骨血,他们生于战火之中,而且也是为了战争而诞生的。十五年中,他们梦想着莫斯科的皑皑白雪和金字塔那儿的阳光。他们没有走出过他们的城市,但是人们告诉他们,通过他们各自城市的每一道关卡,都可以到达欧洲一国的京城。他们的头脑中装着整个世界;他们望着大地、天空、街道和大路;但全都空空如也,只有他们教区里教堂的钟声在远处回荡。
  一些披着黑袍的苍白幽灵在慢悠悠地穿过田野;另一些幽灵则在敲住户的屋门,而当主人打开门来时,它们便立即从口袋中掏出皱巴巴的羊皮纸文书,以此驱逐住户。一些二十年前仓皇出逃现仍心有余悸的人,从四面八方回来了。他们都在争吵、喊叫,要求物归原主。人们十分惊讶,一具死尸竟能招来若许的乌鸦。
  法国国王端坐在御座上,左顾右盼,看看他的壁毯上有没有一只蜜蜂。一些人把自己的帽子伸向他,他便赏给他们一点钱;另一些人向他是上耶稣像十字架,他便吻一下那圣架;还有一些人只是在他耳边喊出一些响当当的大人物的名字,他便让他们去大厅里叫嚷,说那儿回声更响;又有一些人让他看他们的破旧大鹦,因为他们已把上面所绣的蜜蜂给弄掉了,所以他就赏给这些人一件崭新的新装。
  孩子们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直在想,悄撒的影子就要在易纳登陆,给他们这些幼虫打打气,但是,始终是一无动静,人们在空中看见的只是惨白的百合花徽当孩子们提到光荣伟大的时候,人们则对他们说:"去当神甫吧";当孩子们谈到雄心壮志的时候,人们也是对他们说:"去当神甫吧";当孩子们说到希望、爱情、权力。生活的时候,人们仍旧对他们说:"去当神甫吧!"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上了讲台,手里拿着一张国王和百姓双方的合约;他开始说道,光荣伟大是一桩美事,战争野。动也是一桩美事,但是,还有一件更美的事,名字叫做"自由"。
  孩子们抬起了头,想起了他们的祖父们,他们也曾这么说过。他们回想起,在祖居阴暗的角落里,见到过一些神秘的半身雕像,披着长长的大理石长发,还刻有古罗马的说明;他们还想起在夜静更深的时候,老祖母们摇着头,说起那时候血流成河,比那个皇帝时代流的血更加可怕。对于他们来说,在自由这个字眼里,有着某种让他们心跳的东西,既像是一个遥远而可怕的回忆,又像是一种更加遥远而可爱的希望。
  他们在听他讲演时激动得发颤;但是,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有人提着三个装有人头的筐儿走向克拉马坟场:里面装的是把自由这个字眼儿喊得太响的三个青年的脑袋。
  在看到这一悲惨的情景时,他们的嘴角掠过一丝奇特的微笑;但是,另外的一些演讲者又登上讲台,开始公开数说野心要付出多大代价,说是光荣伟大则是代价昂贵的;他们告诉人们战争的残酷,把战场厮杀称之为大屠杀。他们喋喋不休地絮叨着,人类的所有幻想竟像秋天的落叶一般,在他们周围纷纷飘落,以致听他们讲演的那些人不禁以手抚额,宛如患了热病的人醒了过来似的。
  一些人说:"导致皇帝倒台的原因是,人民已不再需要他了";另一些人则说:"人民要国王;不,要自由;不,要理性;不,要宗教;不,要英国式的宪法;不,要专制政体";最后一个人补充说:"不,这一切都不要,而是要休息。"
  当时青年人的生活包括三个要素: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永远被摧毁了的过去,但是,几个世纪以来专制政体的所有陈腐僵化的东西仍在它的废墟上蠢蠢欲动;在他们的前面,是一个广阔地平线呈现的黎明,是未来的初婚的光明;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有着某种类似海洋的东西,把旧大陆和年轻的美洲分隔开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模糊不清、飘浮不定的东西,是一个波涛汹涌、海难不断的大海,不时地在远方有点点白帆或喷吐出浓浓蒸汽的船只穿过其间;总之,眼前的世纪,把往昔与今朝分离开来,既非往昔,也非今朝,但它同时又既像是彼又像是此,而在这个世纪中,人们并不知晓自己每走的一步,是踏在一粒种子上,还是踩在一份残羹上。
  那时候,就是这么混乱,必须从中做出抉择;展现在那些充满活力和胆量的帝国的儿辈和大革命的孙辈的孩子们面前的,就是这么个混乱状况。
  可是,对于过去,他们已不再留恋,因为信心已丧失殆尽;至于未来,他们是喜爱的,暗!就像皮格马利翁·加利泰:对他们来说,未来就像是一尊大理石雕情妇,他们等待着它的复活,企盼着血液在它的血管中流淌。
  因此,留给他们的只是今朝了,只是既非黑夜也非白日的世纪的精神、黄昏的天使;他们发现它坐在一只塞满骸骨的石灰袋上,紧缩在利己主义者的大衣中,在凛冽严寒中瑟瑟发抖。看见这个半似干尸半似胎儿的幽灵之后,他们的心中陡然升起对死亡的忧愁来;他们走近这个幽灵,就像一个旅行者那样,人们在斯特拉斯堡指给他看一个沙文登的老伯爵的穿着新嫁娘服饰入殓的千金一样:这具幼小身材的尸骨让人悚然,因为她那两只发青的纤细的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而她的头颅却已在楼子花冠之下化作了尘埃。
  就像是暴风雨将至,森林中刮起一阵可怕的狂风,吹得所有树木不停地摇动,然后便是一片沉寂;拿破仑即是如此,他在世上走了一遭,震撼了一切;国王们感到自己的王冠摇摇欲坠,便用手摸摸脑袋,只摸到吓得倒竖起来的头发。教皇跑了三百法里,以上帝的名义去为他祝福,并要替他加冕;但拿破仑从他手中夺过王冠,自己戴到了头上。就这样,在古老的欧洲的这座阴森的森林中,一切都在发抖,随后,又复归于寂静。
  据说,当你碰到一条发狂的狗时,如果你有胆量照走不误,别回头张望,不慌不忙,那狗便只是汪汪地跟着你走上一段而已;而要是你露出害怕的样子,要是你加快了步伐,它便会向你扑上来,咬你;一旦被它咬了一口,你就没法逃过它了。
  可是,在欧洲的历史上,常常出现一个君王因被吓住了而被其人民吞噬的情况;不过,如果说有一个君王这么样了的话,其他的君王并没有同时都这么样了,这就是说,一个国王消失了,但王权并没有消失。在拿破仑面前,王权露出了害怕的样子,以致丧失了一切,不仅是王权,连宗教、贵族以及一切神权、人权均皆如此。
  拿破仑死了,神的和人的权力实际上重新恢复了,但人们对它们的信仰却不复存在了。人们想知道什么是可能的,这可是个极大的危险,因为人的思想总是向前发展的。人们还在寻思:"这事是可能存在的",或者暗想:"这事曾经有过";这便是那疯狗咬的第一口。
  专制的拿破仑政体是专制体制的回光返照;他毁掉国王但自己又模仿国王,正如伏尔泰那样,摧毁圣书,而自己又写圣书。在他完蛋之后,人们听见一声巨响:那是圣赫勒拿岛上的石头刚刚落在了旧世界上发出的声响。天空中立即出现了一颗冰冷的理性的星星,它的星光犹如冷峻的黑夜女神的冷光一样,把没有热量的光亮倾泻下来,像一块苍白的裹尸布似的把世界包裹起来。
  此前,人们曾清楚地看到一些人在仇恨贵族,痛斥神甫,密谋反对国王;人们大声疾呼,反对流弊和偏见;但是,看到人民对此报之一笑却是件极大的新鲜事。如果一个贵族,或者一个神甫或君王走过去,那些曾经参加过战争的农民便摇晃起脑袋说:"啊!这家伙,我们曾在某时某地见过他来着;他当时可是另一副嘴脸。"当有人提及御座和祭坛的时候,他们就回答说:"那不过是四块木板,我们把它们针起来又拆掉了。"当有人对他们说:"百姓们,是你们从使你们迷失方向的错误中回头的;是你们把国王和神甫请回来的。"他们则回答道:"不是我们请的,是那帮饶舌者干的。"当有人对他们说:"百姓们,忘记过去,开始耕作和服从吧。"他们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话的人只听见一阵沉闷的声响。那是一把生了锈缺了口的马刀在茅屋的一个角落里被挪动时的响动。于是,说话的人便赶忙补充说道:"你起码应该休息休息;假如别人不烦你,你也不必去烦别人么。"可惜呀!他们竟对此感到满足。
  但是,年轻人对此并不满足。可以肯定,一个人的心中存在着两种神秘的力量,它们在进行殊死的战斗:一种是具有远见的、冷静的力量,它结合实际,研究实际,分析实际,对过去进行判断;而另一种力量则渴望未来,向未知世界扑去。当激情在激越着一个人的时候,理性则哭泣着跟随着这个人,并提醒着他危险的存在;可是,一旦人听了理性的声音而止步不前的时候,一旦人在暗自说道:"没错儿,我是个疯子;我这是去哪儿呀?"激情便会冲他喊道:"我呢,难道我要死了?"
  因此,一种无以名状的苦恼情绪便开始在所有年轻人的心中折腾起来了。年轻人被世界上的君王们强制休息,被迫受教于各式各样的学究,被弄得无所事事,厌倦无聊,因此他们眼看着泛着泡沫的浪涛从他们面前退去,而他们原是准备伸出双臂,搏击这浪涛的。所有这些浑身抹了油准备格斗的角斗士,心底里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其中,最富有者变成了浪荡公子;家境平平者便找了一份职业,无可奈何地去当教士或军人;最穷困的人则冷漠地随着大流,说些大话,混迹于盲目行动的可怕的人海之中。由于人类因软弱而寻求团结,加之,人类又生性喜好群居,因此,政治便对此加以利用。人们跑到立法院的石阶上去与卫兵们厮打;人们争相奔向剧场,去看塔尔马戴着假发扮演消撒;人们在一个自由党议员的葬礼上竟至拳脚相加。但是,这敌对两党的党员,在回家的时候,没有一个不痛感到生活的空虚和手头的拮据的。
  在表面的生活是如此地平庸惨淡,如此地庸俗无聊的同时,社会内部的生活是一副阴暗和沉寂的情景;习俗中占着优势的是最大的虚伪;由于英国式的思想与虔诚结合在一起,连快乐也随之消失了。也许是上苍已经在准备新的道路,也许是预报新社会来临的天使已经在女人们的心中播种她们有朝一日将要素讨的人类独立的种子。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突然之间,闻所未闻的事情出现了,在巴黎所有的沙龙中,男人们从一边走过,而女人们则从另一边走过;于是乎,女人们穿着白衣裙,宛如新嫁娘一般,男人们一身黑服,犹如孤儿一样,互相间开始怒目而视。
  但愿大家别误会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男人所穿的黑服,是一种可怕的象征;要穿上这套黑服,则必须让盔甲一片片脱落,让绣花锦服的花朵一个一个地烂掉。这是人类的理性在把所有的幻想全部摧毁;但理性这是在为自己戴孝,以便让人来安慰它。
  学生们和艺术家们的习俗——那些如此自由、如此美好、如此充满青春活力的习俗——已经受到了这全局变化的影响了。男人们在与女人分开时,窃窃私语的一个字眼儿,就是那伤人致死的"蔑视"。他们狂嫖豪饮。学生们和艺术家们也置身其间:爱情被当作光荣和宗教看待的事只是一个古老的幻想,于是,人们便去寻花问柳;那些轻怫的年轻女缝纫工,原来是个极富幻想、极其浪漫。怀着极其温柔多情的爱的阶层,现在被丢弃在店铺柜台后面,受到冷落。她们很穷,大家便不再爱她们了;她们想要买衣裙帽子,便去卖身。嗅,悲惨呀!那个原该爱她而她也本会爱恋的人;那个以前带她去韦里埃尔树林和罗曼维尔树林去玩,带她去草地上跳舞,在树荫下晚餐的人;那个在冬天漫漫长夜里,来到她的店铺后面,与她在灯下闲谈的人;那个同她分享她用汗水挣来的面包,分享她那崇高而可怜的爱情的人;就是这同一个人,在遗弃了她之后,在某个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晚上,在一家妓院的后院,又与她相遇,可她是那么地面无血色,食不果腹,因卖淫而心悲神哀,永远沉沦了!
  但将近这一时期,有两个诗人,两个除拿破仑之外,本世纪最伟大的天才,倾毕生精力开始搜集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所有忧伤和痛苦的素材。一个是哥德,他是一种新文学之父,他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描述了那种致人于自杀的激情之后,又在《浮士德》中刻画了人类从未表现过的反映痛苦和不幸的最最阴暗的人类形象。于是,他的作品开始从德国传到了法国。富有、幸福和宁静的歌德,在他那满是绘画和雕塑的书斋中,带着慈祥的微笑,看着他的魔鬼著作到了我们的手中。另一个是拜伦,他以一声使希腊为之战栗的痛苦呐喊回答了歌德,并使曼弗雷德在悬崖边缘停住了脚步,仿佛是于崖边就是虚幻所包含的那个丑恶的谜语的谜底。
  伟大的诗人们呀,你们现在已经化作泥土,长眠地下了,就原谅我了吧!原谅我吧!你们是半人半神,而我只不过是一个痛苦的孩子呀。可是,在我写这些话时,我不禁要诅咒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歌唱花香、天籁、希望和爱情,不歌唱葡萄和阳光,蓝天和美丽?想必你们了解生活,想必你们曾受过苦,世界在你们身边崩塌,你们便在其废墟上哭泣,你们悲观绝望;你们的情人背叛你们,你们的朋友诋毁你们,你们的同胞轻视你们;你们内心空虚,眼前的是死神的影子,你们是痛苦的巨人。但是,请您告诉我,尊贵的歌德,难道在你们德意志古老森林的喃喃祈祷声里,不再有慰藉的声音了吗?对于您来说,美丽的诗歌是科学的姐妹,难道诗歌与科学这对姐妹就无法在不朽的大自然中寻得一种有益的草药来救治您这个它们所宠爱的人儿吗?您是一位泛神论者,一位崇尚古希腊的诗人,一位神圣形态的钟爱者,您就不能在您所擅长制作的那些美丽的瓶子上放上一点蜂蜜吗?而您只要微微一笑,让蜜蜂飞到您的唇上就行了的呀。而你,而你这个拜伦,你不是在拉韦纳附近,在你的意大利柑桔林下,在你美丽的威尼斯天空下,在你亲爱的亚得里亚海边,有你的心上人吗?啊,上帝,我在同你说话,可我只是个脆弱的孩子,我所经历的痛苦也许是你所没有尝受过的,但我却相信希望,我却感谢上苍。
  当英国和德国的思想如此这般地传到我们的脑子里的时候,那就像是伴随着一阵可怕的痉挛的一种忧郁和说不出口的厌恶。因为表达一些一般性的思想,就宛如是把硝石变成火药,而伟大的歌德那荷马式的脑瓜儿就像是一个蒸馏器,吸尽了禁果的汁液。当时没有读过他的著作的人,就认为自己一无所知,可怜的人们!爆炸把他们像尘埃似的卷到怀疑一切的深渊中去了。
  这就如同是对天地万物的一种否认,人们可以把这称作幻灭,或者,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叫做绝望;如同处于昏睡状态中的人类,在给它号脉的人看来是死了一样。人们从前问他的那个士兵也是这样:"你相信什么?"他立即回答道:"相信我。"而法国的青年一代在听到这一问题时,则立即回答道:"什么都不信。"
  自这时起,仿佛形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是精神亢奋者,他们痛苦悲伤,感情外露,需要的是无限,垂头丧气,哭泣流泪;他们沉溺于病态的幻梦中,在苦海之中看到的只是一些脆弱的芦苇。另一方则是有血有肉之人,昂然挺立,不屈不挠,生活在积极的欢乐之中,一心关注的只是计算他们所拥有的钱财。但这只不过是一场痛哭或一阵大笑,前者发自灵魂,后者源自肉体。
  下面就是灵魂所说的:。
  "唉!唉!宗教去了;天空的云彩化成雨水落下来;我们不再有希望,也不再有所期待了,连那可以向其伸手求助的两块小黑木头块做的十字架也没有了。希望之星刚刚有点升起来;它尚无法露出地平线;它被云层包裹着,而且,如同冬天里的日头,它的圆脸显出血红的颜色,是它保存的九三年的那种颜色。再没有爱情,再没有荣光。大地上黑夜深沉!而当天将拂晓时,我们就将死去。"
  下面却是肉体在作如是说:
  "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享受他的感官;他拥有多少黄金白银,他就受到多少尊敬。吃喝拉撒睡,这就是生活。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友谊只是为了借贷;但很少有一个朋友会因此而受人爱戴的。亲属关系只是服务于遗产的继承;爱是肉体的一种运动;惟一的精神乐趣就是虚荣。"
  犹如恒河水蒸汽酿成的亚洲瘟疫一样,可怕的绝望在大地上阔步行进。诗坛骄子夏朵布里昂已经用他那朝觐者的大梁把这可怕的偶像包裹起来,把它供奉在一个大理石祭坛上,置身于神圣的香炉散发的香气之中,那些精力充沛但今后已无用武之地的世纪儿们,已经使自己那无所事事的双手僵硬,并在他们的无益的杯中饮着毒液。当豺狼出洞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在毁灭。一种只具形式,而且是丑恶形式的腐尸般散发恶臭的文字,开始在自然界中所有怪兽身上浇洒腥血了。
  有谁胆敢讲述当时在各学校中发生的事情的?人们怀疑一切,青年人则否认一切。诗人们歌颂绝望:青年人走出学校,额头亮堂,面色新鲜红润,嘴里说着亵渎的话语。再说,法国人的性格天生地快活而开朗,始终是高人一筹,因此,他们的脑子里便很容易地装满了英国人和德国人的思想;但是,他们心性却是过于轻怫,不直争斗也难于受苦,宛如被弄碎的花朵一般凋谢。因此,死的原则冷酷地降;临人间,被人们默默地接受了。我们本该嫉恶如仇,但却只是对善表示赞赏;我们本该沮丧失望,但却麻木不仁。一些十五岁的孩子漫不经心地坐在开花的小树下,为了消磨时间而说的一些闲话,可能会使凡尔赛宫的平静小树林吓得战栗不已。领圣体,吃圣体饼,这种天国之爱的永恒象征,已被用作信件封印;孩子们唾弃上帝的面包。
  那些逃过这一时代的人真是走运!那些眼望着天空,从深渊上走过的人真是幸福!这种人想必是有的,这种人将为我们悲叹。
  不幸的是,在亵渎中真的有很大的精力消耗,这种消耗能减轻心头过多的愤意。当一个无神论者掏出表来,准备用一刻钟的时间来痛斥上帝的时候,肯定无疑,他这是在给自己一刻钟的时间发泄积怨,享受痛骂的快乐。这是绝望的顶点,是对天上所有神明的一种无奈的呼唤:这是一个可怜而悲惨的人在践踏他的那只脚下的痛苦挣扎;这是一声巨大的惨叫。谁知道呢?在洞悉一切的那位尊神看来,这也许是一种祈祷。
  因此,年轻人在失望的情感之中找到了使用其无所事事的力量的一个办法。对于那些不知道该干什么的人来说,嘲讽荣光,嘲讽宗教,嘲讽爱情,嘲讽世间的一切,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他们从而也就嘲讽了自己,在教训自己的同时,也在为自己开脱。然后,当他们只是空虚和烦闷,却自认为是不幸时,心里是十分畅快的。此外,荒淫无度这个致死的首要原因,当人们想要糟践其身之时,那可是个可怕的毁灭机器。
  以致富人们暗自说道:"只有财富是真真切切的,其余的一切全都是梦幻;让我享用财富,然后死去吧。"财富平平的人则在想:"只有忘却是真真切切的,其余的一切全都是梦幻;让我们忘却一切,然后死去吧。"而穷人们则说:"只有不幸是真真切切的,其余的一切全都是梦幻;让我们诅咒,然后死去吧。"
  这是不是太灰色了?是不是夸大其辞?你们对此有何想法?我是不是一个愤世妒俗者?请大家让我思考一番。
  在阅读罗马帝国衰亡历史的时候,不可能不看到在沙漠里是那么地令人敬佩的基督徒们,在他们一旦掌了权之后,给国家造成的祸害。孟德斯鸠说过:"当我想到希腊教会把世俗者们投进无知的深渊中的时候,我不禁要把这与埃罗多德所说的那些希特人作一番比较,希特人把他们的奴隶眼睛弄瞎,以便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分心,让他们好一门心思干活儿。——但凡国家大事、和平、战争、停战、交易、婚姻,无不是由僧侣阶级处理的。人们想像不出,这造成了什么样的恶果。"
  孟德斯鸠本可以补充说道:"基督教毁了皇帝,但它却拯救了人民。它给蛮族打开了君士坦丁堡的宫殿,但它也替基督的安慰天使打开了茅屋的门。"这完全与世上的伟人有关!有趣的是,一个腐朽透顶的帝国还在苟延残喘,专制政体的骷髅依靠对感官的电击,还在埃里奥加巴尔和卡拉卡拉的坟墓上跳动!必须加以保存的美好东西是那具用奈隆的香料熏过的、用蒂拜尔的裹尸布包裹的罗马帝国木乃伊!政客先生们,问题在于去找到穷苦的人们,并让他们安分守己洞题在于让蛆虫和辍鼠去啃啮耻辱的纪念碑,但却要从那具木乃伊的体内取出像救世主的母亲一样美貌的圣女——希望——来,她是被压迫的人的朋友。
  这就是基督教所做过的事情;但现在,这么多年以来,摧毁了它的那些人都干了些什么呢?他们看见穷人被富人压迫,弱者受强者凌辱,理由是穷人和弱者在暗自说道:"富人和强者在尘世欺压我,但是,当他们想进天堂的时候,我将守在天堂门口,在上帝的天庭上控告他们。"唉!他们因此而耐心地忍受着压迫。
  基督的对手们便对穷人说道:"你忍耐到审判之日吧,可根本就没有正义而言;你期盼永生,以便复仇,但是,根本就没有永生;你积攒起你的眼泪、你家人的眼泪、你孩子们的哭叫和你妻子的哭泣,以便死时带去向上帝求助,可是根本就没有上帝。"
  这时候,可以肯定,穷人擦干了眼泪,叫妻子不要啼哭,叫孩子们来到自己身边,力如雄牛般地在田地上挺立了起来。他对富人说道:"你压迫我,可你只不过是个人";他又对神甫说:"你劝慰我,可你是在撒谎。"这正是基督的对手们所想要达到的。在打发穷人去争取自由的时候,他们也许以为这样做可以让人们得到幸福。
  但是,倘若穷人一旦真的明白了神甫们在欺骗他,富人在掠夺他,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拥有同等的权利,所有的财富都属于这个世界的,他的不幸并非是亵渎宗教;如果穷人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双手,而不相信其他任何东西的话,总有一天他会想道:"向富人开战!既然没有别的什么世界,那我也在这个世界上享乐一番!既然天国并不存在,那我就在地上的乐园里享受吧!既然大家都是平等的,那就给我和大家一样的权利吧!"嗅,崇高的推理者呀,你把他弄到这个地步,如果他失败了,您将对他说些什么?
  你们想必是一些慈善家;你们想必对未来的看法是有道理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们将受到祝福,但是,实际上,时候尚未到,我们不能祝福你们。从前,当压迫者说"大地是我的!"的时候,被压迫者则回答说:"天国是我的!"可现在,他将如何作对?
  本世纪的一切病症都出自两个原因:经过一七九三年和一八一四年的人民,心灵上有两处创伤。过去一直存在的,现在已不复存在;将来要出现的,现在尚未出现。无需到别处寻觅我们的病根了。
  这是一个家中房屋已成废墟的人;他把那房屋拆掉准备另盖一幢。拆下的木料堆在他的田地里,他在等着新的砖五来盖他的新屋。当他卷起袖子,拿起十字稿,准备凿石料,拌水泥的时候,有人跑来对他说,砖石欠缺,劝他把旧有的砖石整理一下,凑合着用。他可是不想用旧的砖石盖新房的,你叫他怎么办是好?采石场很深,工具又不应手,掘不出石料来。有人便对他说:"您等着吧,别人将一点一点地掘出石料来的;您期待吧,干活儿吧,前进吧,后退吧。"人们什么话没对他说呀?可在此期间,此人;回屋已拆掉,新屋又没盖好,不知如何去挡风避雨,不知如何去准备晚饭,不知在何处工作,也不知去何处歇息,不知其生死之所,而且他的孩子还都是小小孩。
  要么我是大错特错了,要么我们就像是这个人。啊,未来世纪的百姓们呀!当夏日炎炎的一天,在祖国的绿色田野上,你们弯着腰扶着犁的时候;当你们在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之中,看着你们丰腴的大地母亲,披着晨装,冲着她亲爱的孩子——劳动者微笑的时候;当你擦拭自己宁静的额头,用汗水举行神圣的洗礼的同时,举目远望那广案的天边,看不见人类的庄稼中有一浪高过一浪的麦浪,而只见一些失车菊和推菊的时候;啊,自由的人们!当你们将来为这一收获而感谢上帝让你们诞生的时候,想一想我们这些已不在人世的人吧;你们会说我们花了很大的代价购买了你们将要享受的休想;请你们比对你们的父辈更多地悲叹我们吧;因为我们遭受了使你们的父辈让人悲悯的更多的苦难,而且我们还失去了使你们的父辈得到慰藉的东西。
  第三章
  我要讲述一番我原先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得了世纪病的。
  在一次化装舞会之后,我参加了一个盛大的夜宴。我周围全是一些锦衣华服的朋友,四处尽是一些美艳照人名气洋洋的年轻男女;餐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美酒佳酿、鲜花和烛台;在我头顶上方的是一支喧闹的乐队,而坐在我对面的是我的情妇——我所崇羡的美丽动人的尤物。
  我当时年方十九;我未曾经历过任何不幸,没有得过任何疾病;我性格高傲而开朗,满怀着种种希望,有着一颗热情洋溢的心。酒精在我的血管中发生效力;这是令人陶醉的一个时刻,在这一时刻,人们看到的、听到的所有一切全都事关自己的心上人。整个大自然此时此刻仿佛是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石,上面刻着那神秘的名字。人们会由衷地去拥抱自己所看见的所有那些在微笑的人,并且感到自己是所有在场的人的兄弟。我的情妇约我当晚与她共度良宵,于是我便眼望着她,从容自如地举杯畅饮。
  当我转身欲取一个碟子的时候,我的叉子掉到地上了。我弯腰去抬,但没有马上找到,于是我便掀起桌布,看看它蹦到哪儿去了。这时候,我隐约看见我情妇的一只脚正踏在坐在她身旁的一个青年男子的脚上;他俩的大腿正互相夹在一起,还时不时地紧夹一下。
  我声色不动地抬起身来,另要了一把叉子,继续用晚餐。我的情妇和她的邻座也十分平静,二人几乎不说话,互不对视,那青年男子双肘支在桌子上,在同另一个给他看自己的项链和手阈的女子在说笑。我的情妇一动不动,两眼发直,满目忧郁。在夜宴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观察他们,但无论是在他们的举止上或者是在他们的面庞上,都看不出任何破绽来。最后,当大家在用饭后甜食的时候,我让我的餐巾滑落到地上,我便再次弯下身子,只见他俩仍旧保持同一姿势,俩人的腿仍紧紧地缠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曾答应我的情妇送她回家的。她是个寡妇,所以非常自由,有一个年老的亲戚与之相伴,并陪她出入社交场合。当我正穿过宽敞的前厅的时候,她冲我打招呼:"喂,奥克塔夫,我在这儿,咱们一起走。"我放声大笑,没有吭声便走了出去。走了几步之后,我便在一块界碑上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茫然恍惚,因这个负心女人而变成了傻瓜,可我从未吃过她的醋,也从未对她起过疑心。我刚才所看到的使我不会有任何的怀疑,我好似当头挨了一闷棍,昏昏沉沉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我坐在这界碑上的这段时间都想了些什么,只记得我木呆呆地望着天空,看见一颗流星飞过。诗人们能从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中看见一个毁灭了的世界,因此,我一本正经地脱去帽子,向它致以敬意。
  我极其平静地回到家来,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麻木昏然,仿佛失去了思维。我开始脱去衣服,爬到床上,但当我的头刚一挨到枕头的时候,报复的思想立即涌上心头,来势凶猛,我一下子便坐起身于,扑到墙上,仿佛全身肌肉变得硬邦邦的了。我张开双臂,叫喊着下了床,由于脚趾抽筋儿,只能用脚后跟走路。我如此这般地度过了将近一小时,完全像个疯子,像骷髅似的浑身僵直。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极度愤怒。
  被我暗自撞见与我情妇押狭的那个男子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中的一个。第二天,我由一位名叫德热奈的年轻律师陪着,来到他家;我们各自拿了手枪,请好另一个证人,便去了樊尚森林。一路上,我避免同我的情敌说话,甚至尽量离他远点;我这是在尽量克制自己,否则我真想揍他,骂他。这么做是有失身份的,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法律允许用合法的决斗来解决问题。但我禁不住仍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是我儿时的同伴之一,多年来,我俩之间常常互助互济。他一直十分了解我对我情妇的爱,而且还多次向我表示这种关系对一个朋友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可能取我而代之,尽管他可能与我爱着同一个女人。总之,我对他是一百个放心,而且,我也许从未像握他的手那样诚挚地握过另一个人的手。
  我好奇地、贪婪地看着这个曾经像个古代英雄似的大谈友情的人,这个我刚发现在吃我情妇豆腐的人。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的一个怪物;我恶狠狠地盯着他,看看他到底是怎么长的。我十岁时便认识他了,二人天天在一起,亲密无间,情同手足,可我觉得好像从未见过他似的。我要在此引用一个比喻。
  有一个尽人皆知的西班牙剧,剧中有一尊石像,受天庭的差遣,前往一个浪荡公子家赴宴。浪荡公子正襟危坐,竭力装出一副冷漠的架势;但石像要求同他握手,当他把手伸给石像时,便立即感到一阵极度的寒气袭遍全身,顿时浑身抽搐起来。
  因此,在我的一生当中,每当我对我的朋友或者是情妇长期信任,而又突然发现自己上当受骗的时候,我只能将这种发现在我心中产生的影响同与那尊石雕握手时所产生的影响相比较。那实实在在是与大理石相接触的感触,仿佛现实以其寒气逼人的一吻把我冻僵;这就是与石人的接触。唉!那可憎的宾客不止一次地敲过我的门;我们也曾不止一次地在一起欢宴。
  这时候,一切均已安排就绪,我的情敌和我站成一条线,缓慢地向相地走过去。他先开了枪,伤了我的右臂。我立即用另一只手握住枪;但没有力气,举不起枪来,随即便单腿跪在了地上。
  这时,只见我的情敌急忙奔上前来,神色慌张,面色苍白。我的证人们见我受了伤,也同时跑了过来;但他把他们推开了,连忙抓住我那伤臂的手。他牙关紧闭,说不出话来;我看出他十分焦急不安。他忍受着世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滚!"我冲他吼道,"滚去用Xxx的床单擦你的手吧!"他透不过气来,我也一样。
  他们把我扶上一辆出租马车,我发现车上有个医生。我的伤势并无危险;因为子弹没有碰到骨头,但是,我的情绪异常激动,所以无法立即为我包扎。当马车拉动的当儿,我看见车门上有一只发抖的手,那是我情敌的手,他又跟了上来。我摇了摇头作为回答,我已是气愤到了极点,尽管我深切感到他是真心地追悔莫及,但我不可能做出努力去原谅他。
  到家之后,血从我的伤臂上哗哗地流出来,这反倒使我舒畅多了,因为伤痛把我从愤怒中解脱出来,而愤怒比我的伤痛使我更加痛苦不堪。我睡得很酣畅,而且,我觉得我还从未喝过比别人在我伤后给我喝的第一杯水更甜美的水了。
  当我躺倒在床上之后,便立即发起烧来。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流起眼泪来。我所想不通的并不是我的情妇不再爱我了,而是她欺骗了我。我弄不明白,出于什么原因,一个女人又爱上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是义务或利益的逼迫,她为什么会欺骗她原先的情人呢。我每天都要反复地去问德热系,这怎么会是可能的。"如果我是她的丈夫,或者我是花钱买笑,那我倒是能够理解她为什么要骗我;"我说,"可是,她已不再爱我了,为什么她不对我明说呢?为什么要骗我呢?"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在爱情上说谎呢?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可我承认,我至今仍旧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每当我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我便明白告诉她,而每当我不再爱一个女人的时候,我也同样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始终是带着同样的坦诚,因为我一直认为,对于这种事情,我们是身不由己的,所以,只要不撒谎,那就不算罪过。
  对我说的这一切,德热奈回答我说:"她是个可怜的女人,请您答应我别再去见她了。"我向他任重地发了誓。此外,他还劝我千万别给她写信,甚至也别写信去责怪她,如果她给我写信,也别回她的信。他说的我全都允诺了,我几乎很惊奇,他会这么要求我,我很生气他原以为我会见她,会给她写信。
  然而,当我刚能下床出屋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情妇那里去了。我发现她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一角的一把椅子上,垂头丧气,衣冠不整。我恶狠狠地大骂了她一通;沮丧使我发狂。我吼叫着,声震屋瓦,与此同时,我泪如雨注,有时竟硬咽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倒在床上,哭个痛快。"啊!水性杨花的女人!"我哭泣着对她说,"你知道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吗?这让你开心吗?我怎么你了?"
  她扑上来接住我的脖子,对我说她是被人勾引的,说我的情敌在那次命定的夜宴上把她迷住了,但她说她从未委身于他,只是一时的忘乎所以,只是犯了个错儿,但并没有犯下罪孽。最后,她说她知道让我痛苦不堪,但如果我不宽恕她的话,她也将因此而死的。她流尽了真诚悔恨的泪水,表示痛不欲生,以此来安慰我;她面色苍白,神情茫然,衣裙不整,秀发散乱地被在肩头,跪在房间中央,我还从来没见过她是那样地美丽,当我的全部感官都因这一场面而颤动的时候,我惊吓得在颤抖。
  我精疲力竭地走出她家,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站立不稳。我决心永不再见她;但一刻钟之后,我又回到她家。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力量在推着我往她那儿走去;我仿佛有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欲望,想再占有她一次,想在她那美妙的胴体上饮尽那痛苦的泪水,然后双双殉情。总之,我既憎恨她担又崇羡她;我感觉到她的爱是我的末日,但是弃她而活则是不可能的。我疾如闪电地奔上楼去;我对她家了如指掌,所以没有跟仆人问询,径直闯了进去,我推开了她的房门。
  我看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身上戴满珠宝首饰。她的"/环在为她梳妆打扮;她手里拿着一方红绸手绢,轻轻地擦着面颊。我以为是在做梦;我觉得我现在见到的这个女人不可能是我一刻钟之前所看见的那个沉浸在痛苦之中、躺倒在地板上的女人;我呆若木鸡。她听见房门推开的声响,微笑着扭过头来,说道:"是您吗?"她正要去参加舞会,在等我的情致来带她一起去。她认出了我,咬紧嘴唇,蹩起眉头。
  我转身要走,但却在看着她的粉颈,那细腻而芳香的粉颈,她的秀发编成辫子垂在上面,发辫上插着一把钻石梳子,闪闪发光;这个生命力的中心的粉颈,却比地狱更加黑暗;两条油光闪亮的发辫在粉颈上绞缠在一起,上面晃动着一些薄薄的银穗。她的粉肩和粉颈洁白胜过牛奶,使得又浓又粗的歼水更加显现。在这挽起的毛发中有着一种我说不清的下流的美,这美似乎在嘲笑我一刻钟之前所看见的她的那种狼狈不堪样儿。我墓地奔了上去,紧挨着拳头,照着那粉颈就是一拳。我的情妇没吭一声;她朝前倒去,双手撑住了。我随后便匆匆地离去了。
  回到家,我又发起烧来,烧得十分厉害,只好卧倒在床。我的伤口又被捅破了,我痛苦非常。德热奈跑来看我;我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默不作声地听我叙述,然后,像一个拿不定主意的人似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最后,他走到我面前站了下来,哈哈大笑。"她是您第一个情妇吗?"他问我。我回答他说:"不!是最后一个。"
  将近午夜时分,我睡得很不踏实,我仿佛觉得在睡梦中听见一声深深的叹息。我睁开了眼睛,看见我的情妇站在我的床边,双臂搂抱着,仿佛是个幽灵。我不禁吓得大叫一声,以为自己因发烧而神志不清,看见了鬼魂。我猛地跳下床来,逃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但她却向我走了过来。"是我,"她说。然后,她一把搂住我,把我拉了过去。我喊道:"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我会立即把你杀了的!"
  "好呀,杀了我吧!"她说,"我对你不忠,我对你撒了谎,我卑鄙无耻,我下贱,可是,我是爱你的,我不能没有你。"
  我看着她;她是多么美呀!她浑身颤抖;她的美目充满着爱,喷吐着肉欲的火焰;她裸露着胸脯,双唇燃烧得通红。我双臂搂住她,微微地把她抱起,对她说道:"好吧,但我要在看着我们的上帝面前,以我父亲的在天之灵发誓,我一会儿要把你杀掉,然后杀了我自己。"我把壁炉台上的一把餐刀拿起来,放在了枕头底下。
  "得了,奥克塔夫,"她搂抱着我,微笑着冲我说道,"别犯傻了。来吧,孩子;这些可怕的事让你受苦了;你在发烧。把那把刀给我。"
  我见她想把刀拿走,便对她说道:"您听我说,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不知道您在跟我玩什么把戏,但是,我可不演戏。我曾像世上的一个男人那样地爱着您,即使我惨遭不幸,因此而死,我也请您相信,我仍旧疯狂地爱着您。您刚才对我说您也在爱着我,但愿如此。但是,我要以世间一切神圣的东西发誓,如果我今晚是您的情人,那另一个人明天就不是您的情人了。上帝作证,上帝作证,"我重复说着,"我不要您做我的情妇了,因为我像爱您一样地恨您。上帝在上,如果您要我做情人,我明天早上就把您杀掉。"我这么说了之后,便完全疯了似的仰倒下去。她被上大衣,跑出去了。
  当德热奈得知此事之后,他对我说道:"您为什么不要她呢?您太挑剔了,她可是个漂亮文人。"
  "您开什么玩笑?"我对他说,"您以为这样的女人能做我的情妇?您以为我会同意与另一个人分享她?您想没想过,她自己承认另一个男人占有了她,您想让我忘了我爱她,以便也占有她?如果这就是您的爱情,那您真让我可怜。"
  德热奈回答我说他只爱妓女,而且他对这类事情并不认真。"我亲爱的奥克塔夫,"他接着又说,"您太年轻;您想拥有很多东西,而且是美好的东西,但它们并不存在。您相信一种特别的爱情;也许您有能力获得它依相信您有这种可能,但我并不希望您得到它。您将会有另外一些情妇,我的朋友,可您将来总有一天会对今晚所发生的事感到后悔的。当那个女人前来找您的时候,可以肯定她是爱您的;此时此刻她也许不爱您,也许她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之中;但是,她那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曾经是爱您的;那其他的一切对您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那天晚上,您本来会有一个销魂之夜,我敢肯定,您将会追悔莫及的,因为她不会再来找您了。一个女人对什么都能原谅,惟独不能原谅别人不要她。她对您的爱一定是十分炽热,所以她明明知道自己有罪,并且承认自己有罪,也许猜到自己会被拒绝,但她仍然跑来找您。相信我,您将对失去这样的一个夜晚感到后悔,因为是我在告诉您,您将不会再有这样的良宵了。"
  在德热亲所说的所有话语中,有着一种如此单纯、如此深刻的信念,有着一种如此令人沮丧的冷静的经验,以致我在听他讲述的时候,不禁在发颤。在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实在有点憋不住了,真恨不得再跑到我情妇家里去,或者是写信叫她来。我起不了床,这反倒让我不再蒙羞,免得又看见她或者是在等候我的情敌,或者是同他躲在房里。不过,我始终具有给她写信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在暗自寻思,万一我给她写信,她是否会来?
  德热奈走了之后,我感到一阵极其可怕的激动烦躁,我决定把这事了结一下,不管是采取什么办法。经过一番可怕的内心斗争,厌恶终于战胜了爱情。我给我情妇写信说,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她了,并请求她别再来了,假如她不想吃闭门羹的话。我拼命地摇铃,命令仆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我的信送去。仆人刚关上门要走,我又要叫住他,但他没有听见;我也没敢再叫第二遍。我双手掩面,陷入极度的沮丧绝望之中。
  第四章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问自己:"我现在将做什么?"
  我没有任何职业,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曾经学过医学和法律,但却下不了决心从事这两种职业中的任何一种;我曾在一家银行干了半年,但工作时吊儿郎当,所以只好识趣地辞了职,免得被人扫地出门。我学习还是用功的,但学的都很肤浅,脑子又不好,学得快也忘得快。
  除了爱情而外,我最宝贵的就是独立自由。自青春期起,我就对它顶礼膜拜,我可以说是把它供奉在自己的心中了。有一天,我父亲因为早已考虑到我的前途,便跟我提及好几种职业,让我从中进行选择。我趴在窗前,看着一棵细瘦的孤杨树在花园中摇晃着。我对父亲说的那几种职业全都考虑了一番,决定从中选择一种。我把它们在自己的脑子里一个一个地都琢磨了一遍,但是,我却没觉得对任何一种感到兴趣,所以只好让脑子在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间,我觉得大地在晃动,在空间牵动它的那股隐约无形的力量也被我的感官感受到了;我看见它在往天空升腾;我觉得自己宛如在一艘船上;我看见的那棵白杨犹如一根桅杆;我站起来,伸开双臂叫喊道:"在这艘飘浮在太空中的船上做一日之乘客,是微不足道的;作为一个人,在这艘船上只是一个小黑点,是极其渺小的;我将是个男人,但不会是什么特殊的人。"
  这就是我在十四岁时面对大自然所许下的第一个心愿,而自此之后,我只是为了听从父命才试着做些事情,但却始终没能克服那种厌恶情绪。
  因此,我是自由之身,并非因为懒惰,而是有意为之;另外,我喜爱上帝所做的一切,而不太喜欢人所做的事情。对于生活,我只了解爱情,对于世界,我只认识我的情妇,而对于其他的事情我则不想知道。所以,出了校门,坠入情网之后,我打心眼儿里认为这便是我的全部生活,而其他一切的想法全都无影无踪了。
  我跟外界很少接触。后来,我到情妇家里去俄最大的乐趣就是夏天天气晴朗时带着她到乡间去,在林中,我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或者苔碑上,看着美丽的大自然,总让我无比地兴奋,性欲旺盛。冬季里,因为她喜欢社交,我们便赶着参加各种舞会和化装舞会,以致我们没完没了地过着这种闲荡的生活;由于她只要对我忠贞不贰,我便一门心思扑在她的身上,所以,当她抛弃我的时候,我的脑子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为了表述我当时的思想状态,最恰当不过的是,那好比一座人们今天所见的胡乱地堆满古今中外各种家具的套房。我们这个世纪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形式。我们没有把我们时代的印记烙在我们的宅邸上、花园里或者任何东西上。我们在街上可以遇见留着亨利三世胡子的人,会遇见胡子刮得光光的人,会遇见头发留得像拉斐尔油画中人物的头发一样的人,会遇见留着耶稣基督发式的人。因此,有钱人的屋子就像是珍品奇玩的陈列室:古代的、哥特式的、文艺复兴风味的、路易十三时代的,全都混杂在一起。总之,我们拥有各个世纪的东西,惟独没有我们这个世纪的,这是其他时代所从未见过的事:我们喜欢兼收并蓄;我们把所见到的所有一切全拿过来,或因其美,或重其实用,或见其古老,或认其丑陋;因此,我们只是靠着一堆破烂苟活,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
  这便是我当时的思想状态;我读过许多的书;此外,我还学过绘画。我记住了一大堆东西,但全都是没有头绪的,因此,我的脑袋犹如一块海绵,既空空如也,又鼓鼓胀胀。我一个接着一个地爱过所有的诗人;但是,由于我生性很容易受到感动,所以最后的一个最有本领让我厌弃先前的其他诗人。我已变成了一个废弃杂物的大铺子,竟至到了最后,因为多吸收了新的和未知的东西而不再渴求,自己也成了一个废墟了。
  然而,在这个废墟上,有着某种尚很年轻的东西;那是我心中的希望,它还只是个孩子。
  这个希望,没有任何东西使它枯萎,使它腐烂,而爱情却把它激发到了极端的程度,它突然间遭受到致命的创伤。我的情妇的无耻背弃使它正在翱翔时受到猛地一击,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到灵魂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痉挛地昏厥,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儿在咽气。
  这个造成那么多不幸的社会,就像是印度的那种毒蛇,其蛇穴就是一种能治愈蛇伤的植物的叶子;它在造成痛苦不幸的同时几乎又把医治的药物放在了旁边。譬如,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男人,事业蒸蒸日上,拜访朋友、工作、恋爱都有一定的时间,即使他失去情妇也无伤大雅。因为他的工作和他的思想就像排成一条线在作战的镇静自若的士兵一样,一声枪响,倒下去一个,旁边的士兵则靠拢上来,填补其位,就像没什么事发生过似的。
  自从我孤单一人之后,我可没有这种能耐;大自然,我亲爱的母亲,恰恰相反,我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阔大空寂。如果我能完全忘掉我的情妇,我本可以得救的。有那么多人,并不需要忘得一千二净就得以救治了!这些人是无法去爱一个不贞的女人的,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的行为举止,从决心上来说是值得称道的。但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不请世事,但却想要拥有一切,感到自己是一颗所有情欲的种子,这时的他能这样去爱吗?在这样的年岁,他会怀疑什么?在他的左右前后,在远方,到处都有某种声音在呼唤他。一切都是欲望,一切都是幻想。当人们的心在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现实的东西可以拴住它;没有一棵极其多节而坚硬的橡树里不出现森林女神的;而倘若一个人有一百条胳膊,他就不会害怕在空中把它们伸展开来;一个人只要楼紧了他的情妇,空虚就能填满。
  至于我,我想像不出,人们除了去爱而外,还能做什么别的事情;而当有人跟我谈到干别的事情的时候,我便不作回答。我对我的情妇的激情很疯狂,我一生中都从中感受到一种我弄不明白的修道士式的和粗野残暴的情感。我只想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一下。我情妇曾把她的装有其小肖像的圆形颈饰送给我。像许多男人所做的那样,我把它放在胸口上。有一天,我在一家古玩店发现一个铁质苦鞭,顶端有一块满是尖钉的小铁片,我把那个颈饰系在这块小铁片上,就这么戴在胸前。我每动一下,那些钉子便戳着我的胸膛,给了我一种极其奇特的肉欲感觉,以致我有时还用手往上面按一按,以求得更加深刻的感受。我很清楚,这是疯狂的举动,可爱情导致的疯狂之举数不胜数。
  自从这个女人抛弃了我之后,我便把那个令人痛苦的颈饰取了下来。当我从身上摘下这铁苦鞭的时候,我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而当我的心从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我大为叹息。我自言自语道:"啊!可怜的伤痕!您即将消失了?啊!我的伤痕!我亲爱的伤痕,我将用什么样的香膏敷在你的上面呀?"
  尽管我憎恨这个女人,但却无济于事,她可以说是已经进入我的血管,溶在我的血液之中了;我诅咒她,但梦中却见到她,这可怎么办呀?对梦又能怎么样呢?一日夫妻百日思,有什么理可讲的?麦克白杀了邓肯之后说,海水也无法洗净他的双手;海水也洗不掉我的伤痕的。我把这事告诉德热来说:"有什么办法呀?我只要一迷糊着,就梦见她的头就枕在我的枕头上。"
  我只是因这个女人而活着;怀疑她,就等于是怀疑一切;诅咒她,就等于是否认一切;失去她,就等于是毁掉了一切。我不再出门了,我觉得这个世界挤满了怪物、野兽和鳄鱼。对别人为了宽我的心而说的一切,我都回答说:"是的,说得对,请放心,我不会干傻事的。"
  我站在窗前,暗自寻思:"我敢肯定,她马上就会来;她在来,她转过街角了;我感觉到她走过来了。她没有我无法活,正像我缺了她活不了一样。我将对她说什么呢?我将怎样对待她呢?"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她的负心背弃。我嚷叫道:"啊!让她别来!让她别靠近!我会杀了她的!"
  自从我最后的一封信送去之后,我就没再听到她的消息。我在想:"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那我也去爱另一个女人吧。爱谁呢?"正当我在思索的时候,只听见远方有一个声音在冲我喊道:"你么,爱另一个女人,刘爱我!两人相爱,拥抱亲吻,但他们不是你和我!难道这可能吗?你是不是疯了?"
  "懦夫,"德热来对我说,"您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这个女人?失去她难道真的是那么巨大的损失!被她爱上真就那么美不可言!随便找个女人算了。"
  "不,"我回答他道,"失去她并不是一个巨大损失。难道我没有做我应该做的了吗?我不是把她从我这里赶走了吗?您还有什么好说的呀?其余的事是我自己的事;在斗牛场上受了伤的公牛是自由的,可以带着斗牛士戳在它肩头的利剑找一个角落躺下,安静地死去。您告诉我,我去哪里?去做什么?您所说的随便找个女人是什么意思?您是要向我描绘一个晴朗的天空、树木和房舍,有男人在说话,饮酒和唱歌,有女人在跳舞,有骏马在奔驰。所有这一切并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噪音。走吧,走吧,让我安息吧。"
  第五章
  当德热来看到我绝望得无可救药了的时候,当我既不愿意听从任何人的劝说,也足不出户的时候,他便对这事认真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他表情严肃地跑来看我,同我谈起我的情妇,继续在用一种嘲讽的口气在谈论他所想到的有关女人们所做的孽。他说话的时候,我用肘支着身子,靠在床上,注意地在听。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晚上,外面刮着风,风声宛如垂死之人的叹息;一阵大雨打得窗户嘛啪直响,时而间隔着一段死一般的静寂。这种天气,整个大自然都在受苦;树木痛苦地摇动着,或者哀伤地垂下了枝头;田野里的鸟儿紧紧地挤在灌木丛中;城市的街道上空寂无人。我的伤口使我感到疼痛。头一天,我还有一个情妇和一个朋友;我的情妇现在抛弃了我,我的朋友则使得我痛苦地躺倒在床上。我脑子里的事情我还未能理出个头绪来,我时而觉得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只要闭上眼睛,第二天就会幸福地醒转来;我时而又觉得那是我整个的人生,它让我感觉像是一个可笑而幼稚的梦幻,其虚假正在显露出来。德热奈坐在我面前的灯下;他神情坚定而严肃,永远含着笑。他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但却像浮石一般干巴。早熟的人生经历使他年轻轻的就秃了顶;他了解人生,以前曾流过不少的眼泪;但是,痛苦使他变得坚强;他是唯物论者,乐天安命。
  他对我说道:"奥克塔夫,从您的内心活动,我看得出您相信小说家和诗人们所表现的那种爱情;总之,您相信的是世人所说的,而不是世间所存在的。这是由于您不是正确地看待事情,而这很可能会给您带来很大的不幸。
  "诗人们表现爱情时,就像雕刻家在雕琢美,就像音乐家在创作旋律;这也就是说,他们具有天赐的敏感和优美的机能,能够有鉴别地、热情地把人生最纯洁的因素聚集起来,能够把物体的最美丽的线条和大自然最和谐的声音聚集起来。据说,雅典曾经有许许多多的美丽姑娘;普拉克希特勒斯把她们一个一个地描绘下来,然后,从这些各有其缺陷的美女中,他把她们的美集中起来,创作出推-一个没有缺陷的美女,那就是他所雕刻的维纳斯。第一个制作乐器并为这种艺术立下一定之规的人,以前曾经长时期地倾听芦苇的低吟和夜等的低唱。同样,了解生活的诗人们,在见过许许多多或多或少是短暂的爱情之后,在深切地感受到激情有时会达到多大的程度,并从人性中截去所有使它堕落的因素之后,创造出了那些人们口中世代相传的神秘的名字来,诸如:达夫尼斯和克罗埃、埃洛和莱昂德尔、比哈姆和蒂思贝。
  "想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像他们那样的永恒的和绝对的爱,无异于在公共广场去寻找像维纳斯一样美的女子,或者无异于想要夜营唱出贝多芬的交响乐来。
  "完美是不存在的;能了解它是人类智慧的胜利;想念它而又要占有它则是最危险的疯狂之举。打开您的窗户,奥克塔夫:您看不见无限吗?您没感觉到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吗?您的理智没告诉您这点吗?可您能忖度无限不?您这个生命短暂的人,您能想像得出一件无终极的事情吗?这个广安无垠的景象在世界各国造成了最大的狂乱。宗教从那儿产生;为了占有无限,卡东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基督徒们甘愿葬身狮腹,胡格诺教徒任随天主教徒宰杀;世界上各国人民都向这巨大宽阔的空间伸开双臂,都想向它投身而去。狂人想占有苍天;智者欣赏天空,向它顶礼膜拜,但却不想得到它。
  "朋友,完美如同无限一样,并非为我们而存在。不要在任何事情上寻求完美,别去向任何东西要求完美,既不要向爱情,向美丽要求完美,也不要向幸福,向道德要求完美;但是,必须热爱完美,方能达到人所能够达到的有德、美丽和幸福的境界。
  "假定在您的书斋里有一幅您认为是完美的拉斐尔的画;假定您昨晚仔细地观赏它的时候,发现这幅画上的有一个人物画得有一个很大的缺陷,断了一条胳膊,或者一块肌肉画得太夸张了,如同人们所说,在一位古代角斗士的一条胳膊上出现过的那个缺陷一样,您必然感到大失所望,然而您并不会把您的画扔到火里烧掉;您会说这幅画并非完美无缺,但其中有一些地方是值得赞赏的。
  "有一些女人,她们生性善良,心地坦诚,这使得她们不会同时有两个情人。您曾以为您的情妇也是如此的;她要是这样的确更好。可您发现她欺骗了您;这难道使您不得不蔑视她,粗暴地对待她,使您终于认为她是活该受您憎恨的吗?
  "即使您的情妇从未欺骗过您,而且,即使她目前只爱您一个人,但奥克塔夫,您得想一想,她的爱离完美还是差得很远,还是世俗的,渺小的,仍旧为世上的虚伪的法则所制约的;您得想一想,在您之前,曾经有另外一个男人,甚至不止一个男人占有过她,而且,在您之后,还会有别的男人占有她。
  "您应该这么想:此刻把您弄得沮丧绝望的是,您对您的情妇所抱有的完美的那个想法,而您现在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一旦您清楚地懂得这个最初的想法本身就是世俗的、渺小的和局限的时候,您将会明白,在这个充满人类缺陷的腐烂梯子上,多一级或者少一级是微不足道的。
  "您的情妇曾经有过别的男人,她将来还会有别的男人,这一点您是同意的,对吧?您想必会对我说,知道这一点您并不在意,只要她爱您就行了,只要她将来爱您的时候,不再有别的男人就行了。可我倒要问问您:既然她曾经有过别的男人,那么是昨天有过还是两年前有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她将来还会有别的男人,那么是明天有还是两年后再有,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她只能爱您一段时间,只要是她爱您,那么,爱您两年还是一夜,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是不是男子汉呀,奥克塔夫?您看见树叶从树上落下,看见日出日落吗?当您的心脏每次跳动时,您听见您生命之钟在震颤吗?对我们来说,一年的爱情和一小时的爱情难道真的就差别巨大吗?以为从巴掌大的窗户就能看见无限难道不是蠢货吗?
  "您把忠贞不贰地爱您两年的女人称为诚实的女人;您还堂而皇之地特意准备了一个记事簿,以便记录男人的吻需要多长时间在女人的唇上干掉。您把为了金钱而委身的女人和为了快乐而委身的女人,把为了骄傲而委身的女人和为了忠贞而委身的女人之间的差别看得很大。在您花钱买笑的女人中,您付给一个比付给另一个的价钱要大;在您为了满足感官的需求而找来的女人中,您对一个比另一个更加信任;在那些您因虚荣心而占有的女人中,您表现出对一个比对另一个更感到荣耀;而对您所忠诚的女人,您根据其教养、品行、名气、出身、容貌、性格之不同,根据不同的机遇,根据人云,根据时间,根据您晚餐上喝了什么,而对一个献上您三分之一的心,对另一个献上您四分之一的心,对又一个献上您一半的心。
  "澳克塔夫,您年轻,热情,长着一张端正的鹅蛋脸,您注意修饰打扮,所以您是不缺女人的,但是,正因为如此,我的朋友,您并不了解女人是怎么回事。
  "大自然首先需要的是生物的繁衍;从山巅到海底,生命到处都害怕死亡。上帝为了保存其创造物,便确定了如下的这条法则:所有生物的最大快乐就是繁殖后代的行为。雄性棕桐树在把其有繁殖力的花粉授给雌性棕桐树时,便会在热风中因爱而颤抖;雄鹿在发情的时候,会用其利角戳穿不从的收鹿的肚腹;雌鸽在雄鸽的舆羽下像一棵含情脉脉的含羞草似的在颤动;而当男人在全能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搂抱着自己的女伴的时候,会感觉到那创造他的神圣火花在他心中跳动。
  "啊,我的朋友,当您赤裸的双臂中紧搂着一个美丽而壮健的女人时,如果肉欲乐得您欢泪直流,如果您感觉到对方的香唇贴在您的嘴上,抽泣着对您海誓山盟,如果无限降临您的心中,即使对方是个妓女,您也别害怕以身相许。
  "但是,您别混淆了美酒和醉酒;别把您用来饮用神圣佳酿的杯子也当作是神圣的;当您晚上发现它空了,碎了时,您也不要惊奇。这是个女人,是一只易碎的花瓶,是陶器工人用粘土做成的。
  "您要感谢上帝为您指明了天国之路,不要因为您在振翅,就以为自己是一只鸟。即使鸟儿也无法穿过云层;有一个区域,鸟儿们缺乏空气,而百灵鸟在晨雾中边唱边往上飞翔,有时候也要摔死在田野里。
  "您要像一个有节制的人喝酒那样去对待爱情,不要变成一个醉鬼。如果您的情妇是真诚的、专一的,那您就为此而去爱她吧;如果她不是这样的,而她又年轻漂亮,那您就因她年轻美丽而爱她好了;如果她既可爱又聪明,您仍旧可以爱她;如果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但只要她爱您,您还是可以爱她。人们不是每天晚上都被人爱的。
  "您别因为您有了个情敌,就又是哭无抢地,又声称要自杀的。您说您的情妇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欺骗您;这是您的自尊因此而受到折磨,但是,您只要换个角度,就说她是为了您而欺骗他,您就可以洋洋自得了。
  "您不必给自己订什么行为准则,也别说您要别人专门爱您一个人,而不爱他人,因为,如果您这么说了,因为您是男人,而您本身也是朝秦暮楚的,您就不得不默认:这种事是不足为奇的。
  "您要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是什么女人您就享受什么女人好了。西班牙女人是女人中的尤物,她们爱得专一,心地坦诚,感情炽热,但她们眼里揉不得沙子。意大利女人风流淫荡,但她们喜欢虎背熊腰的男人,用裁缝师傅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的情人。英国女人热情但多愁善感,她们既冷漠又故作高傲。德国女人温柔体贴,但却单调乏味。法国女人聪明、高雅而又风骚,但她们撒起谎来可真吓人。
  "首先,别指责女人为什么是这种样子的;是我们在随时破坏大自然的杰作的同时,把她们弄成这样的。
  "大自然想得很周到,它创造了处女,为的是把她们变成情人;但是,当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她的头发脱落了,她的乳房瘪下去了,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一条疤痕;女人生来是为了做母亲的。男人因她容颜不再,而也许会厌恶地离她而去;但是,她的孩子却哭闹着拉着她不放。这就是家庭,就是人类的法则;背离这个的所有一切都是可怕的。乡下人之所以有道德,那是因为他们的女人是生育机器,如同他们自己是劳动机器一样。他们既不戴假发,也不用洁乳;但他们的爱情却没染上麻疯病;他们在交清时,也没有去注意人们已经发现了美洲大陆。因为不是荒淫无度,他们的女人无病无恙;她们的手上长着茧子,但她们的心上却没有疙瘩。
  "文明的所作所为与大自然背道而驰。处女生来本是为了追求阳光,是为了像在拉塞德莫纳去观赏裸体角斗立格斗,是为了去选择,去爱,但人们却把她们关了起来,禁闭起来;但她们却在耶稣受难像下面藏起一本小说;她们面色苍白,无所事事,对着镜子消耗青春,让那使她悲叹的、需要新鲜空气的美貌在漫漫长夜的寂静之中香消玉殒。后来,突然间,人们把她拉出深闺绣阁,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喜爱,但却什么都想得到;一位老娘在开导她,人们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些男欢女爱的字眼儿,便把她推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床上,后者便把她给奸污了。这就是婚配,也就是所谓文明家庭。现在,这个可怜的姑娘生下一个孩子;她的秀发、她的酥胸\她的闹体枯萎衰败了;她失去了少女的美貌花容,可她却压根儿没有尝到爱的滋味!她怀过孕,生过孩子,可她却弄不明白是为什么。人家把一个孩子抱来给她,对她说:'您做母亲了。'她回答道:"我不是母亲,把这个孩子送给一个有奶水的女人,我的乳房里没有奶水;女人的奶水不是这样说来就来的。'她的丈夫回答她,说她言之有理,说她的孩子会使他讨厌她的。有人来给她梳洗打扮,给她那血污的床上换上精致花边床单;人们照料她,治愈她产后的病痛。一个月过后,她便去图勒里公园游玩,去参加舞会,去听歌剧了:她的孩子被送到奥塞尔的夏乐修道院去了;她的丈夫去光顾下流场所了。有十来个青年男子同她谈情说爱,向她表示忠诚,对她表示同情,愿与她比翼双飞,共给连理,说出了她心里所想的一切。她从中选了一个,把他接到怀里;他玷污了她,然后掉转身子,跑到交易所去玩股票去了。现在,她上了贼船,她痛哭了一个晚上,发觉泪水弄红了她的眼睛。她便找了一个安慰她的人,失去了他之后,她又换了另一个,一直这么换来换去的,竟然多达三十多个。就在这时候,麻木不仁、腐化堕落、不再有一丝人味、甚至连厌恶之感也没有了的她,一天晚上,邂逅了一个头发乌黑、双目似火、心扉荡漾的美少年;她唤起了自己的青春活力,她想起了自己所受的苦处,于是,便教给他生活的经验,教导他永远不要去爱。
  "这就是我们所造就的女人;这就是我们的情妇。总而言之,这就是女人!同她们在一起就有美好的时刻!
  "假如您生性坚强,对自己充满信心,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我就要劝告您:无所顾忌地闯入社交场中去;去玩妓女、舞女、有产阶级妇女和侯爵夫人吧。您既要钟情又要负心,既要悲伤又要快活,受骗上当或受到尊敬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您得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人爱着,因为,如果您被人爱着,那其余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您是个普通平凡的男人,我同意您在下定决心之前,先寻觅一段时间,但是,您可别对您以为在您情妇身上发现的任何东西表示信赖。
  "假如您是个软弱之人,喜欢任人摆布,看见哪儿有点土壤,就要扎下报去,那您就得弄一身能抵御一切的护身甲;因为,假如您对您的脆弱性格让了步,随便就在一个地方扎下了根,您就长不大了;您将像一棵无用的植物一样干枯掉,开不了花也给不了果。您的生命之液汁将流到一块不相干的树皮上;您的一切活动都将像柳树叶似的苍白;您将只能用您自己的泪水去浇灌自己,用自己的心去滋润自己。
  "但是,假如您是一个狂热性格的人,相信梦幻,而且想要梦想成真,那我可就干脆地告诉您:'爱情是不存在的。'
  "因为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所以我要对您说:爱,就是全身心的付出,或者说得清楚一点,就是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就是一个四条胳膊、两个脑袋和两颗心的人,在阳光下,在大风中,在麦田和草场上散步。爱就是信仰,就是人间幸福的宗教;这是镶嵌在人称世界的这座圣殿的拱顶上的一个发光的三角形似的东西。爱,就是自由自在地在这座圣殿中走动,并且要有一个知心人在其身旁,这人要能懂得为什么一个思想、一句话语、一朵鲜花竟能使您止步不前,使您抬起头来仰望那神圣的三角形。锻炼男人的高贵的才能是一件大好事,这就是为什么天才是一种美好的东西;但是,使男人的才能增加一倍,把另一颗心和另一个智慧压进男人的智慧和心上,这就是崇高的幸福。上帝没有为人做更多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爱情比天才价更高的原因。不过,请告诉我,难道我们的女人的爱情就是这样子的吗?不,不,必须承认不是这样子的。爱情对于她们来说,是另一回事:那是戴着面纱出门,偷偷地写情书,脚尖路地地轻移莲步,耍弄手腕,嘲弄别人,用忧伤的目光看人,身着上过浆的衣裙,发出几声贞洁的叹息,然后,一插上门,便扔掉伪装,便羞辱情敌,欺骗丈夫,使自己的情人魂不守舍;爱情对于我们的女人来说,就是耍撒谎的把戏,如同孩子们玩捉迷藏一样:心灵丑恶,放浪不羁,比普里阿帕的纵情狂欢节的所有的下流淫秽有过之而无不及;是道德情操和卑鄙下流混杂的闹剧;是暧昧下流的喜剧,人们全都在窃窃私语,斜眼偷情,庸俗不堪,高雅与畸形混杂,宛如人们从中国捎来的瓷器怪兽;是对人世间美与丑、神圣与邪恶的可悲的嘲讽;是没有实物的影像,是上帝所创造的一切的骷髅。"德热来在午夜的静寂中,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
  第六章
  翌日午饭前,我去了布洛涅树林。天阴沉沉的。到了马伊约门,我便把马放了,让它随意活动,而我则陷入深深的幻梦之中,脑子里在把德热亲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一点一点地过了一遍。
  当我横过一条小道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一看,只见我情妇的一位亲密女友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上。她叫住马车,神情友好地把手伸给我,并说如我没什么事的话,就同她一起午餐。
  这个女人名叫勒瓦瑟夫人,她身材矮小,肥胖,但却长着一头漂亮的金发。我一直不喜欢她,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是,我们的关系却一向不错。但此时此刻,我却禁不住接受了她的邀请。我握了握她的手,向她表示感谢:我感到我们将要谈到我的情妇了。
  她打发她的一个仆人把我的马送回去。我上了她的马车,车上只有她一个人,于是,我们便立即折回巴黎。开始下起雨来,马车夫把车篷拉上。我俩因而便单独地关在马车上,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我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看着她。她不仅是我那负心女子的朋友,而且是她的知己。在以往的幸福日子里,她常常在我们良宵佳境之中,夹在我俩之间。我当时是以多大的忍耐力在容忍地的不识趣呀!我不知有多少次曾一分一秒地默数着她干扰我们的时间呀!想必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她产生了厌恶之感。我知道她对我和我情妇的恋情是赞同的,而且,在我们斗气的时候,她甚至还在我情妇面前说我的好话,但是,她的这份情义却禁不住我因她的不知趣而讨厌她。尽管她心地善良,而且帮了我们不少的忙,但我仍觉得她长得丑,太烦人。唉!现在,我觉得她真美!我看着她的手,她的服饰,她的一举一动都打动我的心。过去的一切全铭记在自己的心上。她看见我在看她,感觉到我在她身旁所感受到的一切,感觉到往事压在了我的心头。马车就这么走着,我们互相对视,我看着她,她冲我微笑。最后,当我们进入巴黎的时候,她握起我的手说道:"怎么办?"我抽泣着回答她道:"喀!如果您愿意的话,夫人,您就把情况告诉她吧。'说完,我便泪如雨下。
  但是,饭后,当我们坐在壁炉旁的时候,她说道:"难道这件事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吗?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回答她道:"唉!夫人,只有那将夺取我生命的痛苦才是无法挽救的。我的情况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了:我既不能再爱她,又不能去爱另一个女人,可又不能没有爱。"
  听我这么一说,她便仰靠在椅子上,我看出她脸上流露出的怜悯的表情。她好像在久久地沉思,在联想着自己,仿佛感到心中有一种回声。她目光模糊,仿佛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她把手伸向我,我向她靠过去。她嗫嚅着对我说:"我呀,我也是一样的呀!这正是我所亲身经历过的。"她一阵激动,说不下去了。
  在爱情的姐妹中,最美丽的一个便是怜惜。我握住勒瓦瑟夫人的手;她几乎倒在了我的怀中;她开始以她所能想像得到的一切来跟我说我情妇的好话,既是为了怜悯我,也是为了替我情妇解释。我却因此而更加悲痛。如何回答她呢?这时,她突然谈起她自己的事来。
  她对我说道:不久之前,一个曾经爱她的男人离开了她。她曾经为他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她的财产与她的名声全都因此而受到损害。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爱报复的男人,他曾经威胁过她。她讲得声泪俱下,听得我竟忘了自己的痛苦,专心一意地在听她倾诉。她的出嫁并非自愿,为此她曾抗争了很久;但是,除了觉得没人爱了之外,她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甚至认为她有点在自责,好像自己没有学会掌握住情入的心,而且对待清人又太轻率。
  当她倒尽了心中的苦水之后,她渐渐地沉默了,而且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我对她说道:"不,夫人,我今天到布洛涅树林去,绝非偶然使然。请允许我相信,人类的各种痛苦都是走失了的姐妹,但是,有时在什么地方出现一个善良的天使,它便会有心地把这些伸向上帝的颤抖着的软弱的手结合在一起。既然我又见到了您,而且您把我叫住了,那您就不必因为把自己的事说给我听而懊悔,而且,不管您讲给谁听,也别因自己的哭诉而悔恨。您向我透露的秘密只不过是从您的眼睛里流出的一滴泪水,但它却已经滴进了我的心中。请允许我再来看您,让咱俩有时候能够一起痛苦悲伤。"
  我在这么说的时候,一种极其强烈的同情心抓住了我,竟至使我不加思索地亲吻了她。我并没想到她是否会因此而觉得受到冒犯,而且她甚至好像没有觉察到似的。
  勒瓦瑟夫人的宅第中寂寥无声。宅中有个客人病了,仆人们把草撒在街上,所以车辆驶过,一点声响也没有。我靠紧她坐着,把她拥在怀中,心里充满着一种甜蜜的激动,那是一个痛苦被人分担了的感觉。
  我们以一种友情至深的情怀畅叙着。她向我倾诉她的痛苦,我也向她倒出我的苦水;在我俩的这种互相倾诉的痛苦中间,我感觉到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温馨、道不明的慰藉,宛如从那个呻吟的声音的合声中产生出的一种纯洁的仙声妙乐的谐音。可是,在勒瓦瑟夫人哭泣着倾诉的过程中,因为我勾着头对着她,所以我只看见她的面庞。在沉默的当儿,我站起身来,走开来一点,我发现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她把她的脚高跷在壁炉框沿上,所以衣裙滑下来,大腿全都露了出来。我觉得奇怪的是,她明明看见我挺尴尬的,但她却不以为然,我只好扭过身去,走了几步,好让她有时间整理一下衣裙,但她依然未动。我走回壁炉边,默默地倚着壁炉,看着她这衣冠不整的样子,觉得这明显是在挑逗,令人难以忍受。最后,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清楚地看出她自己是心知肚明的,我感到自己遭到了雷击似的,因为我十分清楚我成了一个如此可怕的骗局的玩偶了,我明白痛苦本身于她只不过是感官的一种诱惑。我一句话也没说,拿起了帽子:她慢慢地放下衣裙,而我则深深地鞠了一躬,走出了客厅。
  第七章
  回到家里之后,我发现房间中央放着一只大木箱。我的一个姑妈去世了,我从她的财产中继承一份不算大的遗产。这只木箱里除了装有各种什物而外,还有不少的尘封的旧书。由于无事可做,心烦难耐,我便决定拿出几本书来看看。其中大部分是路易十五时期的小说。我姑妈是个虔诚笃信的人,这些书可能也是她从上辈继承下来的,她一直保存着,都没有看过,因为这里面可以说有不少诲淫诲盗的书。
  我脑子里有一个奇特的癖好,喜欢思考我所遭遇的一切事情,甚至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以便给它们找出一种合情合理的道理来。我就像是把它们看作一颗颗的念珠,不由自主地要把它们穿在同一根线上。
  尽管我在这一点上显得幼稚可笑,但这些书籍的到来在我目前所处的境况之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以万种悲痛和无限忧伤的心情贪婪地在读它们,我的心在破碎,但嘴唇上仍挂着微笑。我对它们说:"是呀,你们是对的,只有你们才懂得人生的秘密;只有你们才敢于说,没有比放荡、虚伪和腐化更真实的了。做我的朋友吧,在我灵魂的伤口上撒下你们那有毒的腐蚀剂吧;教会我如何信任你们吧。"
  当我如此这般地陷入黑暗之中的时候,我们欣赏的诗人们的著作以及我的教科书全都散乱地扔在尘埃里了。在我愤怒之极的时候,我常常践踏着它们,我在吼道:"你们这帮疯狂的幻想者,你们只教给人们去受苦,如果你们知道真理,那你们就是可悲的编谎话者,就是江湖骗子;如果你们是心地坦诚的,那你们就是天真幼稚的人。在这两种情况之下,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在用人类的神话来编故事,来骗人,我要把你们全都烧个精光!"
  在我愤怒之极的时候,泪水帮了我的忙,我发现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可信的。于是,我疯狂地叫嚷道:"喂!不管你们是善的使者还是恶的帮凶,不管你们是天神还是魔鬼,你们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替我在你们中间选出一个抉择者来吧。"
  我抓起桌子上的那本旧《圣经》,随手翻开来。我对它说道:"你,上帝的书,你回答我吧,让我们知道一下你是什么意见。'俄翻到的是第九章,看到传道书上的这么一些话:
  "我在心中反复思索过所有这些事情,我费尽心力想从中找到智慧之光。世上有一些正直的人和明智的人,他们的事业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但是,人类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应该被爱还是遭恨。
  "但是,所有的一切全在未来,因而是没有定论的,因为所有一切都会同样地变为公正或不公正,善良或丑恶,纯洁或肮脏,都会降临到愿做牺牲或不屑于做牺牲的人身上。无辜者被当作有罪之人,而违背誓言者却被看作信誓明志的人。
  "一切事情都同样地会落到每个人的头上,这就是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中最令人生气的事情。而且,人在其一生当中,从孩童时起,心里便充满了狡诈和轻蔑,而最后都得到死人堆中去找归宿。"
  读了这些话之后,我惊呆了,我不相信《圣经》里会存在这样的一种情感。我对《圣经》说道:"这么说来,希望之书,你也同样是在怀疑呀。"
  当天文学家预言天体中运行最不规则的若星将于某时某刻在某个确定地点经过时,他们是怎么想的呢?当博物学家通过显微镜向您指出一滴水中的一些生物时,他们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们难道以为他们在创造他们所看见的东西,以为他们的显微镜或望远镜在向大自然发号施令吗?当人类的第一个立法者在探索该用什么来做社会这座大厦的奠基石的时候,他想必会因某个不识时务的饶舌者而大发雷霆,他便会拍案而起,心中感到腾起一股针锋相对地进行回击的怒火,那此时此刻,这位立法者会是什么想法呢?难道他发明创造了正义了吗?而那个第一个从地里偷取了他的邻人所种的果实、藏在自己的衣服里,然后便慌忙地逃之夭夭的人,他发明创造了羞耻了吗?而那个捉住了这个偷去了他的果实的小偷的人,先是原谅了小偷的过错,非但没有打他,反而对他说道:"你坐下歇歇吧,再把这个也拿去吧。"他在这样以德报怨之后,抬头望天,感到心在发颤,眼里满是泪水,跪倒在地,难道他发明创造了道德了吗?啊,上帝!啊,上帝呀!这儿有一个女人,她高唱爱的赞歌,但却欺骗了我;这儿有一个男人,他大谈友情,但却劝说我去放浪形骸,以求寻乐解闷;这儿有另一个女人,她在哭泣,但却要用她的大腿来安慰我;这儿有一本《圣经》,它在谈论上帝,但却回答我说:"也许是吧;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奔向开着的窗户,仰望头顶上方的苍穹,大声呼喊:"难道你真是空荡的吗?回答呀,回答呀!在我死之前,你除了梦幻而外,将会把别的什么放在我这两条臂膀中吗?"
  我窗下的广场上,万籁俱寂。当我双臂伸向空中,目光落在苍穹之中的时候,一只燕子发出了一声哀脉,我不由得以目寻它而去。当它像箭似的飞走,消失之后,一个小姑娘唱着歌走了过去。
  第八章
  可我不想退却。在终于积极地看待我总看到其丑恶的一面的生活之前,我决定要尝试所有的一切。我就这样长时间地被无尽的痛苦所摆布,被可怕的恶梦所折磨。
  阻碍我康复的最大原因是我青春年少。我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是勉强地在做什么事情,我总是只想着女人,看见一个女人我就浑身发颤。不知有多少次,半夜里,我浑身大汗淋漓地起来,用嘴贴着墙壁,因为我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我曾遇上的最大的、也许是最罕见的幸福之一,就是把我的童贞给了爱情。但是,导致的结果是,对一切感官的快乐的看法与对爱情的看法却结合在了一起;正是这一点把我给毁了,因为我无法禁止自己去不停地想念女人,所以我也就不能在做别的事情时日里夜里地在脑子里回想我所饱尝的所有的放荡行为、虚假爱情和负心女子。在我看来,占有一个女人,这就是爱阿是,我只是想女人,而不再相信会有真正的爱情存在。
  所有这些痛苦害得我像是得了疯狂症;我忽而想像苦修士那样摧残自己以压制住感官的需求;可我忽而又想跑到大街上去,跑到乡间去,跑到不知什么地方,扑倒在随便一个我遇上的女人面前,向她海誓山盟。
  上帝可以作证,我当时是竭尽了全力在自娱自乐,在医治自己的创伤。首先,那种不由自主的思想在缠绕着我,认为人类社会是一个丑恶和虚伪的巢穴,所有的人都同我的情妇相像,所以我决心摆脱它,完全置身其外。我又捡起了我以往的学业。我潜心于历史、古代诗人们的著作以及解剖学中。我住的那幢楼的五层楼上,住着一位颇有教养的德国老者,他独自一人过着隐居式的生活。我费了很多心计才使他决心教我学习德语。一旦开始教授,这个可怜的人就把教我的事放在了心上。我老是不专心学,这使他大失所望。不知有多少次,他坐在冒着烟的油灯下,坐在我的对面,两手交叉地放在书本上,以惊人的耐心,默默地看着我,而我则深陷在自己的梦想之中,既看不见他的存在,也看不出他对我的怜悯!最后,我对他说道:"我的好老师,这实在是毫无办法,但您是最好最好的人。您的任务太繁难了!让我听从命运的安排吧。无论是您还是我,咱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我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我的这番话。他一句话没说,只是握了握我的手,从此,学德文的事就撇在一边了。
  我立即感觉到,孤独非但无法使我康复,反而在毁我,于是,我便改弦更张了。我到乡间去,在林中纵马飞驰,去打猎,我还练剑,练得上气不接下气,累得我浑身像是散了架似的,在一天的汗流泱背,纵马飞奔之后,当我晚上躺到床上,还闻到马厩味和火药味的时候,我便把头理在枕头里,身子紧裹着被子,嚷叫道:"幻影呀,幻影!你也倦怠了吧?你能离开我一夜吗?"
  但是,这种玩命是徒劳无益的,能起什么作用呢?孤独把我驱向大自然,可大自然又把我驱到爱情中去。当我在戒律街的时候,我周围尽是些尸体,面色苍白地呆在死人中间,双手在满是血污的围裙上擦拭,腐臭味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不由得扭过头去,只见眼前绿油油的庄稼波浪起伏,草场飘香,以及傍晚那沉静而和谐的氛围。我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安抚我的不是科学,我置身于这死人堆中是毫无用处的,我也将会死在其中的,像一个溺水者一样,面色苍白,像一只剥了皮的羔羊。我的青春病症是治不好的了,那我们就到有生活的地方去吧,或者至少是要在阳光下死去。"我这么说着,随即便骑上一匹马,奔向塞夫勒和萨维尔的散步场所;我正要在某处僻静的山谷中的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地上躺下来的时候,唉!所有那些森林、所有那些草地都在冲我叫喊道:"你跑这儿来找什么呀?可怜的孩子,我们是绿色的,只是象征希望的颜色呀。"
  于是,我便返回城里,在黑漆漆的街巷中走迷了路,我望着那所有的窗户里透出的光亮,望着所有那些家庭的神秘巢穴,望着那车水马龙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啊!多么地孤独呀!那家家户户屋顶上冒着的烟是多么地凄凉呀!在这些任人踩踏的曲曲弯弯的街道上,人们忙碌着,受苦流汗,成千上万的陌生人挤来挤去,这里存在着多少苦痛呀。这简直就是一座垃圾场,只有人的躯体在社会上生活,而把灵魂撇在孤独之中,只有妓女在您走过的时候,向您伸过手来!"你堕落吧,腐化吧!那你就不会再痛苦了!"这就是城市向人类发出的呼喊,这就是用木炭写在墙壁上的话语,用污泥写在马路上的话语,用渗出的血写在脸上的话语。
  可有的时候,当我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时,我坐在客厅一隅,看着所有那些穿着粉红色、蓝色、白色衣裙的女子坦胸露背,发辫垂着,翩翩起舞,宛如一群在和谐与美丽的天体中闪着金光的小天使,我便自言自语地说;"啊!多美丽的花园呀!有那么多可以采摘可以闻香的鲜花!啊!推菊呀,维菊!对那个要把你们的花瓣一片片地摘下来的人,你们的最后一片花瓣将对他说什么呀?'有点爱,有点爱,一点也不爱。'这就是世上的道德,这就是您微笑的结局。您正是在这个可悲的深渊上,在极其轻批地抛撒着所有那些缀着鲜花的轻纱;正是在这个丑恶的现实之中,您像一只北鹿似的跟着您的小脚尖在奔跑!"
  "唉!上帝!"德热奈说道,"干吗凡事都这么认真呀!我还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哩。您会悲叹酒瓶要空了吗?酒窖中有成桶成桶的酒,在葡萄产地又有的是酒窖。您给我用甜言蜜语做一个好钓钩,用一只蜜蜂做钩饵;要机灵点儿!给我在忘忧河里钓出一个像鳗鱼一样光鲜、滑腻的漂亮姑娘为您解忧去愁吧;当她从您的手中溜走之后,河里还有的是哩。爱吧,爱吧,您渴求着爱呀。千万别虚度青春;假如我是您的话,我宁可拐走葡萄牙王后也不去搞解剖。"
  这就是我必须时刻倾听的劝告;当时候不早了,我便返回住所,心里难受极了,我把外衣盖在脸上;我跪在床边,我可怜的心便有所宽慰了。我流了多少泪呀!做了多少祈祷呀!伽利略曾跺着地大声嚷叫道:"可它在动呀!"我却在捶胸叹息。
  第九章
  突然,在悲痛欲绝之时,我因绝望、年轻和偶然而做了一件决定我命运的事。
  我曾写信给我情妇,说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我的确是信守了誓言,可是,我却每天夜晚,跑到她的窗下,坐在她门前的石头长椅上,度过那愁苦之夜;我看见她的窗户透着亮光,听见她在弹钢琴;有时候,我隐约看见她的身影闪现在微开着的窗帘后面。
  有一天夜晚,我正坐在那条石长椅上,陷于极度的悲哀之中,突然看见一个迟归的工人踉踉跄跄地走过。他嘟嘟嚷嚷,语无伦次,时而还欢叫两声;然后,他便停止嘟喀,唱了起来。他喝醉了,两腿发软,在街沟两边晃来晃去的。最后,便在我对面的另一家门前的长椅上瘫坐下来。他手托着脑袋在石长椅上晃悠了一阵,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街上空寂无人;一股干冷的风吹拂着尘埃;夜空无云,昭月当空,照亮着睡着了的那个工人呆着的地方。我就这样同这个大老粗对面而坐,他没有想到我在他的面前,而且,他在这条石长椅上睡得也许比在他家的床上还要甜美。
  此人不禁让我从自己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站起身来,给他腾出地方,然后,我又走回来坐下。我不能离开这个门口;我宁可不要一个王国也不愿去敲这个门。后来,我前后左右地溜了一阵之后,终于本能地停在了那个酣睡者的面前。
  "睡得好香呀!"我心中暗想,"这人肯定连梦都不做;他妻子此时此刻或许正在打开他睡的顶楼,以迎邻人。他衣衫褴褛,双颊凹陷,两手皱巴巴的,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怜虫。待他醒来时,等待着他的是那无尽的啃噬人的忧愁和数不清的要人命的焦虑;然而,今天晚上,他袋中有了一个埃居,便走进一家小酒店,购得消愁解网之物。他在这一周里,挣了点钱,换来一夜的酣睡,这钱也许是他原要给他的孩子们吃晚饭的。现在,他的妻子可以抛弃他,他的朋友可以像贼似的溜进他的破屋。而我则可以拍他的肩膀,冲他喊道有人要杀他,他家着火了。他将会翻一个身,继续睡他的觉。"
  '可我呢!可我呢!'我大步穿过街道继续想道,"可我却不愿睡觉,我今晚身上的钱足以让他睡上一年的了,我是那么地自豪,那么地疯狂,竟不敢走进一家酒馆,我竟没有想到,如果说所有的不幸者之所以进酒馆,那是因为出酒馆的时候,不幸者变成了幸福的人。啊,上帝!一串葡萄酿造的佳酿,足以消除人间最大的忧愁,足以粉碎魔鬼在我们的路上布下的看不见的所有罗网。我们像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我们像殉道者似的受苦受难。在我们悲伤绝望之时,我们觉得世界塌下来了,砸在了我们的头上,我们像亚当被逐出伊甸园时哭成个泪人。而为了治愈一个比世界还要大的伤口,只须手稍许动一下,用美酒滋润一下胸膛。我们既然让人如此这般地来安慰我们,我们的忧伤是多么地悲惨呀!我们十分惊讶,上苍明明看见了我们的忧伤,却不派天使前来接受我们的祈祷;它无须为此而那么操心;它看见了我们的一切痛苦,一切欲望,看见了我们对颓废思想的一切自豪以及包围着我们的罪恶之海,可它只是在我们的路旁是上一颗小小的罪恶之果。既然这个人在这张长椅上睡得那么香甜,我为什么就不能在我这张长椅上睡上一觉呢?我的情敌也许在我情妇那里度其良宵;拂晓时分,他将从她家出来;她将半裸着身子把他送到门口,他们将看见我睡在那里,他们的亲吻将惊醒不了我,他们将拍拍我的肩膀;我将翻一个身,然后又继续睡觉。"
  于是,我怀着一种异样的欢乐,开始去寻找一家酒馆。因为已过了午夜,几乎所有的酒馆都关门了。这使我十分气恼。我心想:"怎么!连这么点安慰也不给我?"我便到处去找,去敲每个酒铺的门,大声喊着:"打酒!打酒!"
  最后,我总算找到一家尚开着门的酒馆:我要了一瓶酒,没有看它是佳酿还是劣酒,便大口大口地喝光了它;然后,我又要了一瓶,又再要了第三瓶。我把自己当成了病人,硬着头皮喝,就像这是医生开的药,不喝就没命了。
  不一会儿,酒劲儿上来了,我像是坠入云雾之中。因为喝得太猛,我一下子便醉倒了。我感到神志不清,然后清醒了些,随后又昏昏沉沉的了。最后,脑子不灵了,我抬头望天,好像在与自己诀别,随即便双肘贴桌,趴在了桌子上。
  这时,我才隐约感到店堂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酒馆的另一头,有一伙形容丑陋的人,他们面庞苍白,消瘦,声音粗哑。从他们的衣着可以看出他们虽不是有产者,但也不是一般的老百姓。总而言之,他们是属于来历不明的那一类人,是最卑劣的人,既无职业,也没钱财,更无一技之长,除非是干下流的勾当,他们既不是穷人,也不是富人,但却有着富人的恶习和穷人的痛苦。
  他们玩着讨厌的纸牌,一边在低声地争吵着。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很年轻、很漂亮的姑娘,穿得干干净净,除了她的嗓音同他们一样沙哑、微弱而外,她与他们毫无相同之处,若不是她的面容艳若玫瑰,你会以为她是个干了六十年的街头小贩哩。她在注意地看着我,想必很惊讶我独自一人呆在小酒馆里,因为我穿得很漂亮,几乎可以说是十分讲究。她慢慢地走了过来。走过我的桌子前面时,她拿起桌上的酒瓶,发现三只酒瓶全都空了,便菀尔一笑。我看见她的牙齿洁白整齐,白得可以照人。我拉住她的手,请她在我旁边坐下来。她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并让侍者给她送育夜来。
  我默然无语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泪水。她看见我流泪,便问我因何悲伤。可我无法回答她。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是要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下来似的,因为我感觉到泪水在我面颊上流淌。她明白我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刨根问底。她掏出自己的手帕,一边在快活地吃着宵夜,一边不时地在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在这个姑娘的身上,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极其可怕而又极其温馨的东西,还有着一种极其奇特地夹杂着怜悯的不知羞耻的神情,使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倘若她在大街上拉住我的手的话,她会让我感到恐惧;但是,我觉得真是奇闻,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子,也不知她是何许人,跑到我面前来吃宵夜,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还用她的手帕替我擦眼泪,致使我既反感又像是被迷住了。我听见酒馆老板在问她是否认识我,她回答说是认识,叫人别打扰我。不一会儿,玩牌的人走了,酒馆老板关好外面的窗户和店门之后,回到店后面去了,店堂只剩下我和这个姑娘了。
  我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而且我是听命于一个极其奇特的绝望的举动,所以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的思维像是在一座迷宫里挣扎。我觉得我不是疯了,就是听命于一种超自然力的摆布。
  "你是谁?"我突然嚷道,"你想干什么?你在哪儿认识我的?谁让你替我振眼泪的?你是在干你的活儿吗?你以为我会要你?我连指头碰你一下都不愿意。你想干什么?说呀。你想要的是钱吗?你的这份怜悯要多少钱?"
  我站起身来想走,但我感到摇摇晃晃的。同时,我两眼模糊,浑身发软,支持不住,随即跌坐在一只凳子上。
  "您很痛苦,"那姑娘挽住我的胳膊对我说道:'德像个孩子似的乱喝一气,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在这把椅子上坐着,等看街上有马车过来。您告诉我您母亲住哪儿,马车将把您送回家去,既然您真的,"她笑嘻嘻地补充说道:"既然您真的觉得我很丑。"
  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抬起了头。也许是因为醉了,我弄错了。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是否看错了,或者是我此时此刻看不清楚。可是我突然发现这个风尘女子的面容同我情妇酷似。我这么一看,顿时浑身发冷。人有时会觉得头发倒竖。老百姓说那是死神从你头顶经过,但从我头项经过的并不是死神。
  那是世纪病,或者这个姑娘本身就是世纪病。而正是她,脸色苍白,面带嘲讽,还带着那副沙哑的嗓子,走到酒馆尽头的我的面前坐下来。
  第十章
  当我发现这个女子酷似我的情妇时,我那病态的脑子被一种丑恶的、无法抗拒的念头所攫住,于是我便立即把它付诸行动。
  在我们恋爱之初,我的情妇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跑来看我。这时候,我的小房间里就像是过节似的。鲜花有了,壁炉里升起了旺火,我忙着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床也装扮得像喜床一般,以迎我的心上人。我常常看着她坐在镜前长沙发上,我静静地欣赏着她,一连几个钟头,我俩谁也不说话,只有两颗心在交谈。我定睛凝视着她,觉得她就像是玛帕仙女一样,能把我在其中哭了不知多少次的这间孤寂冷清的小屋变成天堂。她就坐在那儿,在所有那些书籍中间,在所有那些散乱的衣服中间,在所有那些破烂家具中间,在这凄凉的四面墙壁之间。但在这寒怆潦倒的环境中,她在慢慢地闪烁出光芒!
  自从我失去了她之后,这些回忆便紧缠住我不放,使我夜不能寐。我的书籍、我的墙壁都在跟我谈起她,这使我简直受不了了。我不敢靠近床,只好跑到街上。当我不趴在床上哭泣的时候,我对床怕得要命。
  于是,我把那姑娘带回我那小屋,我让她背对着我坐下。我让她半裸着身子。然后,我在她身边把屋子收拾一番,就像从前收拾屋子迎接我的情妇那样。我把那两把扶手椅放在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曾放过的地方。
  一般来说,在我们所有的幸福回忆中,有某一个回忆是占着主要位置的,譬如,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钟头是比其他的日子、时刻更加幸福的,或者,即便并非如此,那它也是幸福的典型代表和不可磨灭的范例。在所有这一切之中,有这么一个时刻来到了,那么人们就会像洛普·德·维加喜剧中的泰奥多尔一样地嚷叫起来:"幸运女神啊!放一根金针在你的轮子上卡住它吧。"
  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我生起了一炉旺火,然后盘腿而坐,开始沉醉在一种无尽的绝望之中。我沉入心灵深处,以便深切体味心的绞痛。这时候,我脑子里在低吟着蒂罗尔一支山歌小调,那是我的情妇经常唱的一支歌:
  昔日,我冰肌玉肤,
  如花似玉;
  可今朝,我纵欲过度,
  香消玉殒。
  我在我心的荒漠中倾听着这支凄凉歌曲的回声。
  我说道:"这就是人的幸福;这就是我亲爱的天堂;这就是我的玛帕仙女,她是个马路天使。我的情妇并没好到哪里去。这就是人们喝过神的甘露之后在杯底所发现的东西;这就是爱情的尸骸。"
  那个可怜的女子听见我唱,自己也唱了起来。我听了她的歌声,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因为从这个酷似我情妇的女子口中发出的这沙哑而难听的声音,使我觉得它就像是我所感受的一切的一个象征。这是淫荡本身在她这个正值青春花季的女子的喉咙中作怪。我觉得我情妇在背弃我之后,也该是这么个嗓音。我记起了浮士德,他在布罗报与一位年轻的裸体女巫跳舞时,突然看到一只红老鼠从女巫嘴里蹲了出来。
  "别唱了。"我冲她吼道。我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她笑吟吟地坐在我的床上,我在她身旁躺了下去,宛如我的墓地上我自己的一个雕像。
  我请求你们,本世纪的人们,你们在此时此刻,正在寻欢作乐,跑舞场,奔剧院,而且,今天晚上,在你们睡觉的时候,为了尽快人睡,将读点老伏尔泰的陈词滥调的亵渎神明的文章,读点保尔一路易·库里埃的很有道理的调侃文章,读点我们议会某委员会的什么经济演说词,总之,你们将通过你们的某个毛孔呼吸到理性这朵巨大的睡莲种在我们的城市心脏中的那冷香。我请求你们,万一这本无名之作落到你们的手中,请勿高傲地不屑地一笑置之,请勿把肩膀耸得太高;也别过于自信地认为我在悲叹一种主观臆断的世纪病;不要认为人的理性总归是我们才能中最美好的才能,不要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交易所的投机买卖、赌场上的纸牌、波尔多佐餐酒、身体的康泰、对他人的漠不关心,以及夜晚被香气扑鼻的肌肤贴紧着的淫荡的肌体才是真实的。
  因为,某一天,在你们呆滞安稳的生活中,可能会突然刮来一阵风。你们用忘乡河水浇灌的那些漂亮的树木,上苍可能会扇起狂风将它们吹倒。无动于衷的先生们,你们可能会沮丧绝望的,你们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我不会对你们说,你们的情妇可能会背弃你们,这对你们来说,并不像丧失一匹骏马那样让你们伤心悲痛,但我要对你们说,你们在交易所中会失利。你们在赌博时会输钱。而假若你们不去赌博,那也想一想你们的埃居、你们用钱换来的宁静、你们建筑在金子银子上的幸福,全都掌握在银行家的手中,而后者是会破产的,或者是在公共基金中,但后者也可能会不付你们钱的。我将要对你们说,总之,尽管你们冷酷无情,但你们是会爱上点什么的。在你们的五脏六腑之中,可能有一条神经会松弛的,那你们就可能会发出一声类似痛苦的喊叫来。某一天,当你们在泥泞的街道上游荡的时候,当物质享受已不复存在,无法消耗你们空泛的精力的时候,当你们缺乏实际的日常之所需的时候,你们就可能会突然双颇深陷他环顾四周;而茫然地于午夜时分坐在一张无人的长椅上。
  啊,冷酷无情的人,最自私自利的人,大言不惭的人呀,你们从未做过失望之举,也未打错过算盘,如果万一你们碰上了这种情况,在你们遭殃的时候,请你们再回忆一下失去了爱罗绔丝的阿贝拉吧。因为他爱她胜过你们爱你们的骏马,胜过你们爱你们的金钱和情妇。因为他是在与她分离之时失掉她的,这要比你们所失掉的痛苦得多,要比你们的魔鬼从天上再次跌落下来所失去的更多。因为他对她的那份爱是报章上所不谈及的某种爱,是你们的妻女在我们的剧院和我们的书籍中所看不到的某种爱。因为他半辈子在吻她那纯洁的额头,在教她唱颂大卫的颂歌和索勒的颂歌。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而上帝也安慰了他。
  相信我好了,当你们身遭不幸,想到阿贝拉的时候,你们将不会用同样的眼光去看老伏尔泰的舒心的亵渎文章和库里埃的调侃文章。你们将会感到,人的理性能够治好幻想,但却医治不了痛苦。你们将会感到上帝把人的理性造就成了好的主妇,但却不是慈悲的修女。人的心在说:"我什么都不相信,因为我什么都看不到。"在这时候,你们将会发现人的心没有说出它要说的话来。你们将在自己的周围寻找某种像希望一样的东西。你们将去摇动教堂的大门,看看它能否被推开来,但却发现大门被封死了。你们将会想到要去当苦修会修土,可是,嘲讽你们的那个命运却用一瓶水酒和一个娼妓来回答你们。
  而如果你们喝了那瓶酒,如果你们把那娼妓带回家去,弄到床上,你们就该明白因此而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第二部
  第一章
  翌日,当我醒来时,我对自己深恶痛绝,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卑劣,那么地堕落,以致第一个反应,就是恐惧,恶心。我一下子蹦下床来,喝令那个女子把衣服穿上,马上给我离开。然后,我坐了下来,忧伤的目光溜过房中墙壁,本能地将目光停在了我的手枪挂着的那个墙角落。
  即使当痛不欲生的念头在把我们推向自我毁灭的时候,当我们下了狠心的时候,似乎在取下手枪,装好弹药的具体动作中,在接触到铁器的寒冷中,有着一种实实在在的、不受意志控制的恐惧之感油然而生;手指颤抖,不听使唤,手臂发僵。但凡走向死亡的人,他的整个身心都是处于恐惧之中的。因此,当那个女子穿衣服的时候,我无法描述我当时是什么感觉,仿佛觉得我的枪在对我说:"想想你要干什么吧。"
  后来,我的确是常常想到,如果那个娼妓照我说的,赶紧穿好衣服,立即离去的话,我可能会怎么做。无疑,因羞耻而产生的最初的难堪是会过去的;忧伤并不是绝望,而上帝把忧伤和绝望像兄弟似的结合在一起,为的是不让忧伤或绝望单独地同我们在一起。一旦我房间里没有了这个女子的存在,我的心可能就平静下来了。因而,对我来说,剩下的只是懊悔,而慈悲为怀的天使是不会让懊悔杀死任何人的。无疑,我至少一辈子不会得病了。放荡生活被永远逐出我的家门,我也永不会再有它第一次光顾我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惧心情了。
  但是,事情却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我内心的斗争,压迫着我的痛心的反思,厌恶,害怕,甚至愤怒(因为我是百感交集),所有这些致命的压力把我死死地钉在了扶手椅上,而当我处于极端危险的神志不清之中的时候,那个尤物正对镜端详,细心地整理衣着,神态极其平静地含着笑在挽着头发。她如此这般地卖俏,足足弄了有一刻钟的工夫,而我在这期间,几乎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最后,听到她弄出的一点响动,我便不耐烦地扭过脸来,恶狠狠地让她赶紧离开,于是,她立刻就准备好了,扭动门把儿时,还送了我一个飞吻。
  正在这个当儿,有人在大门外拉门铃。我腾地站了起来,只求得及打开一间小屋,让那个尤物钻了过去。德热奈带着两个年轻邻居几乎立刻走了进来。
  人们在大海中遇到的那些巨大暗流很像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宿命、巧合、天意,名称不同有什么关系?那些认为可以用一种说法去否认另一种说法的人,只不过是在白费口舌。这些人在谈到倍撒或拿破仑时,无一例外地十分自然地说:"这是个无助之人。"他们明显地认为,只有英雄才配让上苍眷顾,认为鲜红的颜色才能像吸引公牛似的吸引神明。
  人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事所决定的事情,表面上最不起眼的事物和情况对我们的命运所引起的变化,照我看,对思维来说,都没有比之更加深不可测的了。在我们的日常行动中也是如此,如同我们习惯使用一些短小的钝箭去射中或接近目标,以致我们便把所有这些小小的成功当作一种抽象的和正常的东西,并称之为谨慎或意愿。可是,突然一阵风刮来,这些钝箭中最小、最轻、最无用的那支便会被吹跑,吹得无影无踪,落进上帝那无边无涯的怀抱之中。
  这时候,我们会受到多么强烈的震撼啊!意志和谨慎这些冷傲的幽灵变成什么了?力量本身,世界的这个主人,人在人生搏斗中的这桶剑,我们徒劳无益地愤怒地举起的这柄剑,我们企图用它防身御敌的这柄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挡开了,因此,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都落了空,只是让我们摔得更远一些。
  正当我在希望洗掉自己犯下的罪孽,也许甚而希望惩罚自己的当儿,一阵巨大的恐惧压倒了我,我知道我不得不承受一场危险的考验,而且我肯定是承受不住的。
  德热奈满面春风。他仰躺在沙发上,开始拿我的脸色开玩笑,说一看就知道我没有好好睡觉。由于我毫无心请同他说笑,所以便毫不客气地请他别开玩笑。
  他好像并不理会我的态度。但他也用同样的语气谈起他来看我的原因。他跑来告诉我说,我的情妇不仅同时有两个情人,而且有三个,也就是说,她对待我的情敌也同对待我一样的不地道。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得知这一情况之后,闹了个天翻地覆,整个巴黎全都知道了。我起先并没太听明白他说的,因为没有留心听,但是,当我让他详详细细地把此事重复了三遍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件可怕的事,我不禁愕然无语,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答。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对此事哈哈一笑,因为十分清楚,我爱的是女人中最坏的一个女人,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我没有爱过她,更确切地说,我仍在爱着她。"这怎么可能?"这是我所能找到的推一的一句答话。
  与德热奈同来的两个朋友也证实他说的全是真的。我的情妇的两个情人正是在她家里撞上的,二人大闹了一场,弄得满城风雨。她丢尽了人,如果不想受到唾弃羞辱,她必须离开巴黎。
  我不难看出,在所有这些笑料之中,也有对我的一份儿:我为了这个女人而同人决斗;我对她那痴情不改;总之,我对她所做的一切。要知道她是怎么诅咒都木为过的呀,她是个坏女人,所干的坏事比人们知道的要坏上一百倍呀,这使我痛苦地感觉到,我只不过是同其他人一样的上当受骗者而已。
  我听了所有这些话很不高兴;两个年轻人看出来了,说话时注意些分寸了;但德热亲却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已把我的失恋当成了他应尽的任务,他毫不客气地把它当成了一种病症。建立在相互帮助基础上的一种长期友谊给了他这种权利;而且,他觉得自己动机很好,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在使用这种权利。
  因此,他不仅没有放过我,而且因为见我难堪和羞愧,反而想尽法子对我穷追不舍。我明显地表现出极不耐烦了,所以他也就打住了话头,不再说什么了,决定三缄其口,这反而更加让我恼火。
  该我提点问题了。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开始听见这件事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可我现在却希望别人再跟我说一说。我在尽力地忽而嘻嘻哈哈,忽而一脸平静,但这种做作毫无用处。德热亲在讨厌地唤煤不休之后,一下子沉默无语了。当我在大步地踱来踱去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任我在房间里像一只关在动物园中的狐狸似的烦躁不安。
  我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一个我那么长久地视作心中偶像的女人,自从我失去她之后,我的心全碎了,她是我爱过的推一的女人,是我愿为之痛苦到死的女人,突然之间,她却变成了一个毫无廉耻的淫妇,成了年轻人的笑柄,成了众人所不耻的狗屎堆2我感觉肩头被烙铁烙了一下,留下了热辣辣的印记。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周围黑漆漆一片。我时不时地扭过头去,隐约看见有人看着我,在冲我投来冷冷的笑或好奇的目光。德热奈没有离开我,他十分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我们相识已久,他很明白我是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的,知道我生性爱冲动,会走极端,除了忘不了这个女人而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因此,他才放意刺激我,损我,从理智到感情,把我奚落个够。
  最后,当他见我已到了他想要我到的火候,便毫不迟疑地给我最后的一击。"这故事您是不是不喜欢呀?"他对我说道,"最精彩的部分是故事的结尾。亲爱的奥克诺夫,这场好戏是发生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在XXX的家里。正当两个情敌吵得不亦乐乎,在烧得很旺的壁炉旁声称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有人似乎看见街上有个人影在安安静静地徘徊,而那人影跟您像极了,所以可以断定那就是您。"
  "这是谁说的?'哦问道,"谁看见我在街上了?"
  "是您的情妇说的。她把这事逢人便讲,那份高兴劲儿就像我们对您讲述她本人的故事时一个样儿。她硬说您仍旧在爱着她,说您在她的门前站岗,总而言之……您可以想像得出她都说了些什么。您只须知道她在公开宣扬这就足够了。"
  我从来就不会撒谎,每当我想要掩盖真实情况的时候,我的脸上总要露馅。由于自尊心的缘故,由于羞于在证人们的面前承认实情,我总要尽力掩饰的。我心想:"我当时在街上是千真万确的。但是,如果我知道我的情妇比我想像的要坏的话,我肯定是不会呆在那儿的。"总之,我确信别人不可能看清是我,我企图矢口否认。但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自己都觉得用不着再遮来掩去的了。德热奈看了觉得好笑。"您小心点,"我对他说,"您小心点!玩笑别开得太大了!"
  我继续像个疯子似的走来踱去,不知道该冲谁发火。本该是幸灾乐祸的,可却又笑不起来。同时,一些明显的事实告诉我:我错了,所以我只好认错。"我原先哪里知道呀?"我嚷嚷道,"我哪里知道这个赂人……"
  德热奈撇着嘴,意思是说:"您早就挺清楚的了。"
  我没词儿了,一个劲儿地嘟暧着一些傻话。我的血性被刺激了有一刻钟之久,血开始在太阳穴中拼命地沸腾,使我克制不住了。
  "我是在街上,我泪流满面,悲苦绝望!而彼时彼刻,在她家里,两个情敌却正撞在一起!什么?就在这天晚上,她竟然在嘲笑我!真的吗,德热奈?您不是在做梦吧?真有这事?这怎么可能呢?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这样昏头胀脑地在信口胡说着。与此同时,我心中涌出一股愈来愈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怒火。最后,我精疲力竭地瘫坐下去,双手不停地颤抖。
  "我的朋友,"德热奈对我说道,"凡事都得看开一些。两个月来您过的这种孤独生活给您造成了很大的痛苦: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您需要散散心。今晚同我们一起吃晚饭,明天咱们去乡间午餐。"
  他说这番话时的那腔调让我感到比什么都更加难受。我觉得我让他感到可怜,他把我当成了小孩子看待。
  我坐在一边,一动不动,努力想控制自己,但却办不到。"怎么!"我寻思,"我被这个女人抛弃,别人又用一些可怕的忠告来劝慰我,我无处可以逃避,工作和疲劳都无法让我安生。我只有二十岁,只有一种神圣而可怕的痛苦可以作为惟一的救星以对付绝望和堕落,可上帝啊!正是这种痛苦,我苦难的神圣遗骸,被人跑来用手把它给操碎了!人们不再是对我的爱情,而是对我的绝望大加侮辱2嘲笑!我在痛哭的时候,她竟在嘲笑!"这简直让我难以置信。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往事便桩桩件件地全涌上了心头。我觉得看见了我们甜蜜夜晚的幽灵相继地浮现;它们俯身探看那永恒的、漆黑虚空的无底深渊;而从深渊底下传来一阵温馨而嘲讽的响亮笑声,好似在说:"这是你的报应。"
  假如人家只是告诉我说,世人在嘲笑我,我也许会回答说:"随他们去吧。"我并不会太生气的;但是,人家同时又告诉我,说我的情妇只不过是一个烂货。这样一来,一方面,我已经成了众人的笑柄,而且有两个证人证实确有其事,在他俩告诉人家说他们已见过我了之前,肯定会告诉别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见到我的,所以世人反对我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我能回答世人什么呢?我有什么可辩解的?我能躲到哪里去?当我的生命的中心、我自己的那颗心碎了,毁了,死了的时候,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这个我本会为之赴汤蹈火的女人,为了她我不怕讥讽和斥责,为了她我宁可让如山一般的灾难重压在我的身上,这个我爱过的女人,而她却又移情别恋,对于她,我并不要求她爱我,我只求她允许我在她门前哭泣,求她准许我远远地把我的青春献给她的回忆,求她准许我把她的芳名,仅仅是她的芳名,写在我希望的墓地上,对这样一个女人,我能说什么呢?……啊!当我忆及到此,我感到死之将近。是这个女人在嘲笑我。是她第一个羞辱我,让那群无所事事、空虚无聊的人跟着耻笑我,让他们狞笑着从蔑视他们,对他们嗤之以鼻的人群中走开去。是她,是她那无数次贴着我的嘴唇的嘴,是那个肉体,是那个我生命的灵魂,我的血,我的肉,对我的咒骂正是从这一切之中发出来的。是的,那是最卑贱、最丢人、最痛苦的辱骂,是一种毫无怜悯之心的耻笑,是往痛苦之人的脸上唾口水!
  我越往深处想,气就越是不打一处来。难道还谈得上气愤吗?我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以肯定的是,一股强烈的报复心理终于占了上风。可我怎么去报复一个女人呢?我真想以高价购得一种能够击中她的武器。但那是什么武器呢?我没有任何武器,连她使用过的武器我都没有。我不能以她的言语来回敬她。
  突然,我隐约看见玻璃门的帘子后面有一个人影。那是躲进小屋的那个妓女的影子。
  我把她给忘了。"你们听着!"我激动地站起身来嚷叫道,"我爱过,像个疯子似的爱过,像个傻瓜似的爱过。我活该,你们想怎么讥讽我就怎么讥讽我好了。但是,老天爷作证!我得让你们看点东西,以证明我还没有像你们想像的那么愚蠢。"
  我边说,边用脚险开玻璃门。门开了,我便指给他们看那个扰缩在角落里的姑娘。
  "您进里面去瞧瞧,"我对德热奈说道,"您认为我疯狂地爱着一个女人,而您只爱妓女,您不认为您那高级智慧不顶用了吗?您去问问她,我是不是一整夜都在XXX的窗下度过的,她会说点给您听的。但还不仅如此,'俄接着又说道,"这还不是我要告诉您的全部情况。您今晚有晚宴,明天要去乡间郊游,我会去的,相信我,因为我从现在起不离开你们。我们将在一起,将一起度过一整天。你们要击剑,玩牌,掷骰子,喝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你们不能走开。你们能陪我吗?我能陪你们。好了!我原想把我的心变成爱情的坟墓,但是,我现在要把我的爱投进另一座坟墓。啊,公正的上帝!我将应该在我的心中掘好这另一座坟墓。"
  说完,我便又坐了下来。他们走进那间小屋,而我却感到发泄了怒气之后人是多么地快活呀。当看见我自今日起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而十分惊奇的人,他并不了解人的心,他不明白人们可能迟疑二十年才迈出一步,但当这一步迈出之后,人们是不会后退的。
  第二章
  初学放浪形骸,宛如人的头在晕眩:人们仿佛登上了一座高塔,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夹杂着肉欲的恐惧。当可耻的和偷偷摸摸的放荡在使最高贵的人堕落的时候,在坦率而大胆的放浪行为之中,在人们称之为大庭广众之下的淫荡生活则有着某种伟大之处,即使是对最腐化堕落之辈来说亦然。一个趁着月黑夜,把自己遗得严严实实的人,偷偷摸摸地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不为人知他在把白天的虚伪面具抖落掉,这人就像是一个不敢正面与敌人决斗而只是从背后偷袭的意大利人。躲在角落里,等着天黑下来,就像是在搞暗杀活动。而一个公开放浪形骸的人,人们几乎会把他当成一个斗士。这有点像是奔赴战场的味道,看上去像是一种高尚的拼搏。"大家都在这么干,但都在躲躲闪闪。你也去干,但用不着遮掩。""自豪"在如是说,一旦披挂上这副销甲,太阳便在上面闪烁出金光。
  据说,达摩克利斯看见有一把剑悬在自己头顶上方;因此,浪荡公子们似乎觉得自己头顶上方也有个不知什么东西在冲他们不停喊叫:"去吧,只管去吧,我有根线拴住哩。"人们在狂欢节上看见的那些花车就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一辆四面透风的破;回马车上,明亮的火炬照耀着一些石膏人头,有的在笑,有的在唱。中间有一些女子在手舞足蹈:她们实际上是一些木偶女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人们在抚摸她们,在侮辱她们,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也不知她们是什么样人。所有这一切都在松树明子的照耀之下,在一片忘记一切的陶醉之中,飘荡着,摆动着,据说,有一位神明在护卫着这一番沉醉的场面。这些木偶有时像是在互相贴近,在亲吻,马车颠簸时,有一个木偶会掉下来,但这有何妨!人们从那儿来,又往那儿去,而且马拉着车于在狂奔。
  但是,如果说第一个反应是惊讶的话,那么第二个反应则是恐惧,而第三个反应则是怜悯。的确,在这方面有那么大的精力,或者不如说是在令人无法理解地浪费那么多的精力,以致具有最高贵品质和健全机体的人也抵挡不住诱惑。他们觉得这是既大胆又危险的。他们就如此这般地耗费自己。他们被放荡生活紧紧地拴住,就像马泽帕被绑在野马上一样。他们在摧残自己,把自己变成了神话中的半人半马的怪物。他们既看不见他们被树枝剐破的皮肉摘下的血迹斑斑的路径,也看不见眼睛血红的饿狼在追踪他们,更看不见荒漠,看不见群鸦。
  由于我被我所说的那种环境抛进了这种生活,所以我现在得说一说我在其中所目睹的情景。
  当我第一次亲眼目睹那些人称剧院化装舞会的有名的聚会的时候,我已经听说过摄政时期的放荡生活,听说过一位法国王后化装成卖花女参加舞会。我在舞会上发现一些卖花女化装成随军的售酒食的女商贩。我原指望见到一些淫荡之举,但实际上舞会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放荡行为只不过是一些皮毛之举、打架斗殴和烂醉如泥地倒卧在碎酒瓶上的妓女。
  我第一次看见大吃大喝的时候,曾听见别人谈起赫里奥加巴尔的夜宴和一位希腊哲学家,他把感官的刺激当作大自然的一种宗教。我期盼的如果不是欢乐,但也是类似忘怀的东西;可我在那儿所遇见的是世上最糟糕的东西——拼命活下去的那种厌烦以及一些英国人,他们互相在说:"我在干这事或那事,所以很开心。我花了那么多的金币,我感受到那么多的快乐。"他们就照着这种生活方式在耗费自己的生命。
  我第一次见到妓女的时候,听人谈到阿斯帕西,她坐在阿尔西比亚德的腿上同苏格拉底辩论着。我原本以为是某种放松、粗扩,然而又是快活、勇敢和活泼的事情,就好像是开香演时的那种爽朗的声音,可我见到的却是一张大张着的嘴、凝视的目光和弯钩着的手。
  我第一次见到名副其实的妓女的时候,我已经读过了博伽丘和邦德洛的著作了。当然,我先是读了莎翁的作品的。我幻想着那些美貌佳人、那些地狱天使、那些放荡不羁的寻欢作乐的女子,什日谈》里的骑士们在弥撒过后给她们奉上圣水。我曾千百次地描绘过那些异想天开、花样翻新的脑袋,描绘过那些疯癫的女子,她们大胆异常,秋波频送,给你一段浪漫情怀,她们在生活中随波逐流,宛如扭动着的美人鱼一般。我想起《新短篇小说昨中的仙女们,她们如果说不是沉醉于爱情之中,那也是为爱所陶醉。我发现一些情书女高手、一些幽会美娇娘,她们只会对陌生男人撒谎,只知道用虚伪来掩盖其卑劣,而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要委身于人,忘掉一切。
  我第一次进赌场的时候,曾听说过挥金似土,曾听说有些人倾刻之间成了巨富。有一位亨利四世宫廷中的贵族,一副牌竞赢了十万埃居,买了一身衣服。我发现有一处衣帽寄存屋,只有一件衣衫的工人们花二十个苏租一晚衣服,门口有宪兵把守着,我也曾见到过一些饥肠输辅之人,为了一块面包而与人打赌,让人用手枪射击自己。
  我第一次参加一次集会,不知是公开的还是非公开的,那是为巴黎获准出卖肉体的三万女人中的某些人举行的,我听见人们谈起了各个时代、百无禁忌的纵欲狂乱的节日,从巴比仑时代到罗马时代,从普里亚帕神庙到鹿苑,人们津津乐道地在谈论着,而我在门口所看见的只有两个字:"欢乐"。在当今的时代里,我所看见的也只有两个字:"卖淫";可这两个字是永远也抹不去的,它不是刻在金光灿烂的铜牌上的,而是刻在所有金属中最苍白的好似被夜晚的寒光染上色了的金属——银子——上的。
  我第一次看见黎民百姓……那是在一个恶劣天气下的早晨,是行圣发礼仪的星期三那一天,人们从库提尔走过来。从头一天晚上起,便下起了冰冷的案需细雨,街上一片泥泞。化装马车挤挤撞撞地行驶着。两边人行道上挤满了丑陋不堪的男男女女。这些面目狰狞的看热闹的人,两眼喝得通红,虎视眈眈地圆睁着眼睛。在一法里长的这两边人墙中,人们在嘟喀诅咒,而马车的轮子在擦着他们的胸膛,但他们却没有往后退一步。我站在敞篷马车的车座上,时不时地有一个衣衫褴楼的人走出人墙,冲着我们大声斥骂一通,然后便向我们身上抛撒面粉。不一会儿,我们身上就成了泥浆了,但我们仍旧向前走去,到了爱情岛和漂亮的罗曼维尔树林,从前,不少的恋人在这里的草地上卿卿我我,相拥相亲。我们的一个朋友坐在车座上,突然摔在了马路上,差点儿送了命。老百姓立即向他扑上去,殴打他,我们不得不跑上前去护住他。走在头前的一个骑着马的号手肩上挨了一块大石头,因为老百姓的面粉已经撒完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竟有这等事情。
  我开始了解这个世纪,并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了。
  第三章
  德热来在他的乡间别墅组织了一次青年人的聚会。美酒佳肴、赌博、跳舞、赛马,应有尽有。德热亲很富有,而且十分讲究排场。他广交朋友,出手大方。此外,在他家里,还有许多好书。他谈吐不俗,颇有教养。此人真是个人物。
  我去他那里时,心里没好气,沉默寡言的,我也没有办法,他也不来惹我,任我不说话好了。我对他问我的事不予回答,他也就不再问我了,对于他来说,重要的是我把我的情妇忘掉。不过,打猎我也去,在餐桌上我同其他宾客一样地兴致勃勃,所以他也就不再更多地要求我了。
  世上这种人是大有人在的,他们一心想帮你的忙,他们甚至会毫无顾忌地用大石头去砸死叮着你的那只苍蝇。他们关心的只是不让你把事情搞糟,也就是说,他们若是不把你弄成同他们一样,他们是绝不罢休的。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不论是采取什么手段,他们都会拍手称快的,他们不会想到你可能越来越糟。他们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友情。
  没有经验的青年人的一大不幸就是根据使之深受感动的最初对象来想像世界;但是,必须承认,也有一种非常不幸的人,就是那些在类似情况之下,总爱对青年人说如下这种话的人:"你们相信有罪恶是对的,可我们却知道什么是罪恶。"譬如,我就曾经听说过一些奇怪的事情:这就好像是善与恶之间的一种折衷,没有心肝的女人和同她们不相上下的男人之间的某种协调,他们把这称之为露水鸳鸯。他们谈论这些事的时候就像是谈论由马车制造商或房屋营造商发明的一台蒸汽机似的。他们跟我说:"人们对此或彼表示赞同,人们说出这样那样的一些话,使对方用相应的话来作出回答,人们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写情书,对方就用相应的方式跪下求爱。"所有这一切都像是阅兵似的事先安排好的。这帮正直的人都是灰白头发的人了。
  这使我发笑。不幸的是我不能对一个我蔑视的女人说我爱她,即使我明明知道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对方并不会上当受骗。我从未不爱一个女人却向她求爱的。因此,那些被人称作轻怫的女人与我是没有缘分的,或者说,如果我上了她们的当,那也是因为我不知情和单纯的缘故。
  我明白,有人把心放在一边,不愿被人触动。这很可能是因为想借此抬高身价;可我却既不想自我吹嘘,也不想降低自己的人格。我特别痛恨以爱情当儿戏的女人,并且允许她们不爱我的话就明白地说出来,因此,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发生争执。
  这种女人连妓女都不如:妓女可能要说谎,这种女人也会说谎;但妓女可能会真心爱上一个人,而这种女人则是不会的。我想起有一个爱我的妓女,她对同她生活在一起的比我富裕得多得多的男人说:"您让我厌烦,我要去找我的情人。"这个妓女比许多无须付钱的女人要强得多。
  我在德热亲家里度过了整整一个秋天。我在他那儿听说我的情妇已经走了,离开法国了。这个消息在我的心上留下了再也抹不去的一片惆怅。
  在乡间,看见这个我周围的对我来说极其新鲜的社会,我首先感到被一种奇特的、悲怆的和深深的好奇心所抓住,使我像一匹多疑的马一样横眉冷竖。下面是在那儿发生的第一件事。
  德热来当时有一个美貌异常的情妇,非常地爱他。有一天晚上,我同他一起散步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觉得他的情妇非常好,既漂亮又爱他,令人敬佩。总而言之,我热情地称赞她,并暗示他,应该对此感到幸福。
  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就是这副德性,我认为他是一个最绝情的男人。天晚了,大家都各自回房歇息了,我也在床上躺下有一刻钟的工夫了,这时候,只听见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我以为是有谁睡不着来找我聊聊,便喊他进来。
  可是,只见进来了一个半裸着身子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束花,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她径直地向我走来,把那束花献给我。花束上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献给奥克塔夫,以谢盛情。友人德热奈。"
  我没看完那字条,便感到脑子被雷电击了一下似的。我完全明白德热亲这番举动的全部含义,他是因为我对他说了几句好听的话,便如此这般地把他的情妇给我送了来,把她当成一件土耳其式的礼物。我了解他的性格,他这么做毫无表示慷慨或狡诈之意,有的则只是一种教训。那就是说,这个女人在爱他,我因此而在他面前称赞了她一番,他想告诉我,别去爱她,既不要接受她,也不要拒绝她。
  这事让我深思。那个可怜的女子在流泪,可她不敢擦眼泪,生怕让我看见。他怎么威吓她了,让她不得不前来?我实在弄不明白。我对她说道:"小姐,您别难过。您回去吧,什么也别怕。"她回答我说,她要是在第二天早晨之前走出我的房间,德热系就将把她打发回巴黎去,说她母亲很穷,说她不知该如何办是好。"说得对,'哦对她说,"您母亲很穷,可能您也很穷,所以,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您只好听任德热奈的摆布。您长得很美,这可能会让我乱了方寸。可是,您在流泪,而您的眼泪并不是在为我而流淌,我只好作个人情了。您去吧,我来想办法,不让人家把您打发回巴黎去。"
  深思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思想上的一种坚定和恒远的品质,可在我却是一桩怪事,只是独立于我的意愿的一种本能,它像一种强烈的激情一般死死地揪住我不放。它不时地奔了过来,不问何时何地,说来便来,由不得我。它只要一来,我就奈何不了它。它牵着我走,随其兴之所至,为所欲为。
  那女子走后,我在床上坐起身来。"我的朋友,'哦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上帝送给你的礼物。如果德热亲不想把他的情妇送给你的话,他是认为你会爱上她的,这他也许并没有搞错。"
  我还在对自己说道:"你好好看她了没有?一种崇高而神圣的奥秘已经在孕育她的脏腑中生成了。这样的一个尤物是值得大自然给予她最大的母爱的,可是,那个想治愈你的人却找不到任何好的办法,只好把你推到她的香唇上,好让你忘掉真心相爱。
  "这是怎么回事呀?别的人并不像你,他们欣赏过她了,但他们并没有冒任何风险;她可以在他们身上进行一切诱惑;只有你一个人心里忐忑。
  "这个德热亲不管他是如何生活的,但他既然活着,就必然有一颗心。他同你有什么不同?他是个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怕的人,无忧无虑,没有烦恼,但很显然,只要他脚上轻轻地被扎了一下,他就吓破了胆,因而,如果他的躯体不管用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他而言,只有躯体是实实在在的。对待自己的灵魂就像苦修会士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肉体一样的那个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人要是没了脑袋还能活吗?
  "你想一想这一点吧。有这么个人,他拥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年轻,充满激情;他觉得她很美,并且这么对她说了;她回答他说她爱他。这时候,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告诉他说:'她是妓女。'此人很自信,并不多说一句。如果别人对他说:'这是个下毒药的女人。'他也许会爱上她,他将不会少吻她的;但她是个妓女,所以就谈不上什么爱情了,就像没人去管土星上的事一样。
  "'妓女'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这是个准确、贴切、确定、有报名誉的词。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呀?只不过是个词儿而已。难道用一个词儿就能毁掉一个躯体?
  "如果你爱她,你,爱这个躯体?人家就会给你倒上一杯酒,并对你说:'不要爱这个,用六个法郎可以弄到四个。'可要是你沉醉迷恋上了呢?
  "这个德热奈是爱他的情妇的,因为他付钱给她。难道他有一种特殊的爱的方式吗?不,他没有。他那种爱法并非爱情,他对值得爱与不值得爱的女人的感受是没有差别的。老实说,他谁都不爱。
  "是谁把他弄到这一步的呢?他是生来如此,还是后来变成这样的?爱同吃饭喝水一样是自然的事。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个瘦小的人还是个巨人?什么!他始终对这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肉体充满自信?直到投入爱他的一个女人的怀抱之中,也真的没有危险不成?什么!真的面不改色?除了花钱买笑之外,从未有什么其他的交易?他真的成天花天酒地,豪饮纵情?他年方三十,就像老米特里达特一样了,唤蛇的毒液都成了他的亲朋好友了。
  "这里面有一大秘诀,我的孩子,有一个必须掌握的关键。不管我们用什么理由来替放荡辩解,但都将证明放荡一天,一小时,今天晚上,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明天就不然了,更不是天天都可以如此。世上没有一个民族不是把女人或当作伴侣和慰藉,或当作生命的神圣工具的,而且他们正是因为这两种情况才敬重女人的。然而,就有这么一个勇士,他跳进了上帝在人和动物之间亲手挖掘的这个深渊,几乎背弃了自己的誓言。难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泰坦!竟敢用肉体的亲热来排斥精神上的爱,竟要在自己的唇上加上永远沉默的印记——动物的印记!
  "这其中有一点必须明白。在那座人们称之为秘密行会的阴森凄凉的森林里,吹着一股阴风,这是夜幕笼罩大地的时候,毁灭天使们彼此窃窃私语的那些神秘事中的一个。这个人比上帝造就他时更坏或更好。他的内脏如同不孕妇女的内脏一样:要么是大自然只是替他草率成就,要么是他自己暗中往其中注进了毒草的汁液。
  "暗,我的朋友,工作或学习都未能使你治愈。忘掉一切,重新学习,这是对你的金玉良言,你翻阅的是一些死书。你还太年轻,不宜去探索废墟。看看你的周围,苍白的人群在包围着你。斯芬克司的眼睛在神圣的象形文字中间闪烁。解开这人生的书吧!勇敢点,年轻学童,投进斯蒂克斯河中去吧。这是一条能使人不再受伤害的河,它的乌黑的河水能把你引向死亡或天堂。"
  第四章
  "在这方面所具有的好处——假如能有这么点好处的话——就是这些虚假的欢乐其实是痛苦和酸楚的种子,使我疲惫不堪,难以为继。"这就是男人中不可多得的男子汉圣奥古斯丁在谈到自己青年时期的一番深入浅出的话语。与他往日行为举止一样的那些人,很少有人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尽管他们心里也都是这么想的,而且,在我的心中也不例外。
  秋去冬来,我于十二月份回到巴黎,在欢乐场上,在化装舞会中,在夜宴上度过了寒冬,很少离开德热奈,他对我很满意,可我却对他并非如此。我越是去参加这类聚会,就越是感到忧烦。没过多久,我便觉得这个极其怪异的环境,乍看上去,我以为是一个深渊,可以说,我每往前走上一步,它都在收缩,在我以为是看见一个幽灵的地方,当我往前走的时候,我只是看见一个影子而已。
  德热奈问我怎么啦。我反问他:"那您呢,您怎么啦?您是不是想起了一个什么死去的亲人了?您该不是因为天气潮湿而有某个伤口又被绽开了吧?"
  有时候,我觉得他在听我说,但却不回答我。我们于是便跑到桌前,喝他个昏天黑地。夜半时分,我们租两匹驿马,跑到十多法里外的乡间去吃早餐。回来之后,洗上个澡,然后便入席,饭后又去赌博,赌完之后,上床睡觉。当我走到床前的时候……我回身走去关好房门,跪倒在地,痛哭不已。这是我在做晚祷。
  真是怪事!我对自己压根儿就没有的事却要硬撑面子说有。我对根本没做过的事,偏要自吹自擂,说自己干尽了坏事,而且从中寻得一种夹杂着悲伤的奇怪的欢趣。而当我真的干了自己所说的事的时候,我却只感到厌烦;而当我编造出一些疯狂故事,譬如放荡不羁的事的时候,或者当我叙述我并没有参加的一次狂饮纵欲聚会的时候,我就觉得心里挺得意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让我最痛苦的是,有一次,我们跑到巴黎郊外的某个地方去游乐,而我以前曾同我的情妇一起去过那里。我变得木然了,独自在一旁徘徊,看着小树林和树干,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惆怅,竟至用脚去踢树干,好像要把它们踢得粉碎似的。然后,我往回走,嘴里不停地嘟睡着:"上帝并不爱我,上帝并不爱我!"随后,我便一呆数小时,一句话也不说。
  我有一种不祥之感,认为真理是赤裸的,这种想法不论在我想什么事的时候都要浮现在我的脑际。我寻思:"这个社会把它的虚伪称作道德,把它的念珠称作宗教,把它的拖地长袍称作礼仪。荣誉和道德是它的奴婢;它在喝着掺有相信它的那些头脑简单的人的眼泪的酒;只要太阳当空,它便低垂着脑袋踱步;它进教堂,赴舞会,赶聚会,而夜幕降临时,它便解开它的衣裙,于是人们便看到一个长着两只山羊脚的裸体的酒神女祭司。"
  当我在这么想的时候,我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因为我感到,如果说衣服下面的是肉体,那么肉体里的则是骷髅了。我不由得自己问自己:"这就是人生真谛了?这可能吗?"随后,我返回城里,路上遇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母亲挽着她的手臂,我暗自叹息地以目相送,然后我便又变得像个孩子了。尽管我已养成了同我的朋友们一样的日常生活习惯,尽管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放荡生活,但我仍旧有别于他们。我一看见女人就紧张得受不了。我在与她们握手时浑身在发颤。我已打定主意再也不去爱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从舞会归来,心里难受极了,我感觉出来我又爱上了。晚餐时,我曾坐在一位我记忆中最楚楚动人、最美丽出众的女子身旁。当我闭上眼睛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发现她站在了我的面前。我认为自己完了:我立即决定不再见她,避免去我知道她会去的任何场合。这份狂热持续了半个月,在这期间,我几乎成天躺在睡榻上,不由自主地不断去回忆我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由于天底下没有一处像巴黎那样,人们爱管左邻右舍的闲事,所以,没过多久,认识我的人,在德热亲家遇到我时,便声称我是最大的娘落子。我真佩服世人在这方面的聪颖:当初,我同我的情妇分手的时候,都把我看成是天真幼稚、不请世事,可现在我却被视作冷漠和心狠之人。他们甚至对我说,我显然是从未爱过这个女人,说我无疑是在逢场作戏,他们认为这是对我的一个最大的称赞,而最糟的是这种为此可悲的虚荣让我沾沾自喜,让我自鸣得意。
  我奢望别人把我当成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但与此同时,我却充满着欲念,我那骚动不安的想像力让我像是脱经的野马。我开始在说,我对女人毫不尊重;我的脑子想入非非,疲惫不堪,说我是更喜欢现实。总而言之,我推一的乐趣便是歪曲自己。只要有一种想法是异乎寻常的,是与常理相悻的,我便立即成为它的辩护者,根本不去理会将遭人痛斥。
  我的最大缺点就是摹仿所有让我感动的东西,并不是因其美,而是因其怪,而且我还不愿承认自己是个摹仿者,拼命地夸大其词,以显自己之独特。照我看来,没有什么是好的,或者是说得过去的;没有什么值得回头一顾的;然而,当我辩论起来情绪激动时,似乎法语中没有较为夸张的词语可供我用来赞颂我所支持的东西了,但是,只要别人同意我的看法,我也就消气了。
  这是我的行为举止的一个必然结果。我虽厌倦了自己所过的生活,但却并不想改变它:
  你会承认与这个残疾人相仿,
  躺在柔软的床上也不舒坦,
  你辗转反侧,以减少痛楚。
  因此,我绞尽脑汁以换换脑筋,可我为了摆脱烦恼反而遇上种种麻烦。
  但是,当我的虚荣心在如此这般地忙活着的时候,我的心却在痛楚之中,以致在我身上几乎经常地有一个人在哭,一个人在笑。这就好像是我的头脑和我的心灵在永远地碰撞着。我自己的嘲讽有时使我极其难受,而我最大的忧伤却在使我想放声大笑。
  有一个人有一天在吹嘘自己不害怕迷信,而且什么都不怕。于是,他的朋友们便在他的床上放了一具骷髅,然后便躲进隔壁房间,看他回来时有什么反应。他们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但第二天早上,当他们走进他的房间时,看见他正坐在床上,在玩骷髅,原来他已精神失常了。
  在我身上,有着同此人相似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玩的骷髅是我心上人的骷髅,那是我爱情的遗骸,是往事所留有的一切。
  但是,绝不能说,在所有这一切乱七八糟的生活中,就没有过美好的时刻。德热奈的同伴们都是一些出众的青年人,大多数还都是艺术家。我们有时候借口要做浪荡子,还在一起度过了一些美妙的夜晚。其中有一位当时正恋着一位美貌歌女,她嗓音清新而忧伤,令我们为之倾倒。有多少次,筵席已经摆好,可我们却围成一圈在听她歌唱!有多少次,我们中的一位在酒瓶已经开启之时,却手捧一本拉马丁的诗集,以激动的声音在朗诵着!这时,必须看到所有其他的想法全都不翼而飞了!在这种时刻,时间在飞逝。而当我们八席的时候,我们都成了一群什么样的放荡公子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眼眶里满含着泪水。
  特别是德热奈,他平素是最冷酷最无情的一个人,但这些日子却判若两人,令人难以置信。他感情奔放,简直就像是一位发狂的诗人。但是,在宣泄完之后,他有时会感到被一种狂喜所控制。一旦酒劲儿上来,他把什么都砸个粉碎;毁灭精灵全副武装地从他的脑袋里杀将出来;有时候,我看见他疯癫至极,把一把椅子向窗户扔去,轰然一声,吓得众人纷纷逃窜。
  我不禁要把这个怪人当作研究对象。我觉得他好像某个阶层的人中的典型代表,他们大概生活在某个地方,但我却不了解他们。当他发作之时,人们并不知道那是一个病人的绝望之举,还是一个惯坏了的孩子在耍脾气。
  节假日里,他显得特别地激动,特别地神经质,一举一动完全像个小学生。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儿简直让人笑破肚皮。有一天,他硬要我同他一起在傍晚时分单独外出,身穿奇装异服,戴着面具,拿着乐器。我俩就这样在一片哄笑声中,煞有介事地确跌了整整一宿。我们看见一辆出租马车的车夫在车座上睡着了;我们把马套解去;然后,我们假装是从舞场上出来的,大声叫醒马车夫。他从梦中醒来,猛抽一鞭,马便飞奔而去,把马车夫撂倒在了马车上。同一天的晚上,我们在香谢丽舍大街上。德热亲看见另一辆马车驶过,完全像是个盗贼似的把它截住。他威吓车夫,强逼他下来,趴在地上。这种玩笑太过火,是要杀头的。这时候,他把车门打开,我们发现车内坐着一个年轻人和一位夫人,已经吓得动弹不了了。德热来便叫我学他那样把车门打开。两边车门打开之后,我俩便从一边的门上去,从另一边的车门下去,因为天黑漆漆的,车上的两个可怜人儿以为遇上了一大帮强盗了。
  我在寻思,那些说世界给人以经验的人,一定非常惊讶竟有人相信他们。世界只不过是一个个的漩涡,而在这些漩涡之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它们卷带而过,宛如鸟群飞过一样。一个城市的各个街区彼此并不相像,彼此间都需要学习,就像住在昂丹路的人需向住在玛莱街或里斯本街的人学习一样。只不过有一点倒是不假,自从世界存在以来,这些漩涡被七个"人物"穿过了:第一个叫"希望",第二个叫"良心',第三个叫"舆论",第四个叫"欲望",第五个叫"忧伤",第六个叫"骄傲",第七个叫"人"。
  因此,我的同伴们和我,是一群飞鸟,我们要呆在一起,直到春天来临,我们忽而玩耍,忽而奔跑……
  "但是,"读者会问,"在这中间,你们有过什么样的女人?我没有看见你们任何一个人有什么放荡荒淫之事嘛。"
  啊,名字叫做女人的尤物啊,你们在如梦人生中过着梦一般的生活,我能说你们什么呢?在那从未有希望的影子的地方,难道会有什么回忆吗?我为此将去何处寻找你们?在人的记忆中,难道有更加沉默不语的吗?难道还有什么比你们更加被人们遗忘了的吗?
  如果必须谈论女人的话,我将提及两个女人。先说第一个。
  我倒要问问您,一个可怜的女裁缝,既年轻又漂亮,年方十八,充满着各种欲念,她的柜台上放着一本小说,讲的尽是爱情故事,她什么都不懂,没有任何的道德观念,一天到晚地在窗前缝制衣裳,由于警察局有令,再没有任何宗教仪式队伍从她的窗前经过,可是,在她的窗前,每天晚上都有十多个被警察局认可的妓女在徘徊拉客;当她为了一件裙子或一顶帽子劳累了一天,手酸眼花,在傍晚时分,手臂支在窗台上的时候,您让她怎么办呀?为了挣点钱给家里,她用她那双可怜而清白的手缝制的衣裙和帽子,她眼见着由一个妓女穿戴着。每天都有不下三十辆马车停在她的门前,从车上走下一个妓女,同载着她的马车一样也是编了号的,一脸不屑地在一面镜子前照来照去,搔首弄姿,把那个可怜的姑娘熬夜赶制的衣裙帽子试来试去,不厌其烦。她看见这个妓女从袋中掏出六枚金币,而她自己每周才只挣一个金币。她把那妓女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一番,细细地观看她的首饰,然后,把她送到车旁。有一天晚上,天色很晚了,她没有活儿做,母亲又病倒在床,您叫她怎么办呀?她只好轻轻推开点门,把手伸到门外,去拉一个过往行人。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一个姑娘的故事。她会弹点钢琴,懂得点账目,会一点绘画,甚至还懂点历史和文法,总之,什么都懂这么一点点。有多少次,我怀着催人泪下的怜悯之心看着这个大自然未完成的可怜作品,而且她还要受到社会的摧残!有多少次,我在那漫漫黑夜中,眼望着这个痛苦的、不健康的火花那苍白而摇曳的光亮!有多少次,我试图重新点燃理在这可怜的灰堆下的熄灭了的那点炭火!唉!她那满头长发真的色如灰土,所以我们都管她叫灰姑娘。
  我并不太富裕,没法替她请教师。德热亲经我劝说,关心起这个姑娘来。他请人教她学习她已有基础的东西。可是,她在哪一项上都没有大的长进:只要老师一走,她便抱着胳膊,望着窗外,-呆就是几个钟头。日子真难熬!生活真困苦!有一天,我吓唬她,如果她不用功,我就不给她钱了,于是,她便一声不吭地去用功了,可是,没过多久,我便得知她偷偷地跑出去了。天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在她跑出去之前,我曾求她替我绣一只钱包;我把这件伤心的信物保存了很久;它像是世上最阴郁的废墟中一个纪念碑似的挂在我的房间里。
  下面是另一个女子的故事。
  在我们度过了喧闹、疲乏的一天之后,大约在晚上十点钟光景,我们回到了德热奈家里。他已经先我们几小时回来做些准备。当我到来时,乐队已经开始演奏,客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了。
  大部分的舞女都是剧院里的姑娘。有人告诉我说,这些姑娘比其他姑娘强,因为她们十分抢手。
  我一进门,便投入到华尔兹的旋涡中去。这种真正高雅美妙的锻炼一直是我所喜爱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高尚,更加适合漂亮女人和年轻小伙儿的了。其他的各种舞蹈,与华尔兹比较起来,都只不过是一些枯燥乏味的俗套,或者是寒暄闲聊的一种借口而已。跳华尔兹简直可以说就是在占有一个女人,你把她搂在怀中,一搂就是半个钟头,带着她跳,使她不由自主地激动不已,而且并非没有风险,以致你说不清你是在保护她呢抑或是在逼迫她。有些女子跳着跳着便半推半就的了,她们含情脉脉,沉迷陶醉了,以致你弄不清你在她们身旁感觉到的是欲念还是害怕,弄不清把她们搂紧着的时候,自己是否会晕倒昏厥,还是会把她们像芦苇似的折断。在发明这种舞的德国,人们一定是情种。
  我怀中搂着的是一个来巴黎参加狂欢节的意大利茶剧院的绝色舞女。她穿着酒神女祭司服装,外套一件豹皮长裙。我还从未见过像她那么愁眉紧锁、忧郁过度的女子。她身材修长、苗条,她旋转得极其急速,但却是一副懒怠倦惊的样子。看她那种样子,你会以为她一定拖得她的舞伴十分吃力,但是,恰恰相反,你感觉不到吃力,她跳得就像是被魔法驱使。
  她胸前别着一大束花,花香使我不由得晕晕乎乎。我只要胳膊稍微一动,她便像一条印度藤蔓似的弯曲,软绵绵的,令人心荡神恰,使我感到像是被一条洒了香水的丝纱巾包裹着似的。每转一圈,你就会听见她的项链轻擦着她的金属腰带所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声音。她旋转时极其优美,使我觉得像是一颗美丽的星星在闪动。她在旋转时,始终挂着笑意,宛如一个马上就要飞升的仙子。温馨撩人的华尔兹舞曲仿佛是从她的香唇中发出,而她的头上却长着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编成了发辫,把她的头坠向后面,仿佛她的粉颈过于柔弱,承受不住一头秀发的重压。
  舞曲终止,我扑倒在小客厅顶头的一把椅子上。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已经不能自已。我嚷道:"啊,上帝!这怎么可能呢?啊,高雅的怪物!啊,美丽的爬虫!柔情的水蛇呀,你的皮是那么地柔软,色彩斑斓,你紧紧地缠绕着,炯娜多姿!你的表兄弟,天国的长蛇教会你口含苹果缠绕在生命的树上!啊,梅吕辛娜!啊,梅吕辛娜!你把男人的心都虏去了。啊,妖精,这一点你是十分清楚的,你假装情倦懒怠,仿佛浑然不知其精!你十分清楚你在毁灭男人,你十分清楚你在让男人沉沦,你十分清楚男人只要一触摸着你,就要受苦遭罪。你知道男人会因你的微笑,因你的花香,因与你的肉体接触而死去,因此你才娇滴滴地委身于男人,你的微笑才那么地温情,你的花儿才那么地温馨,你才那么多情地把手臂搭在男人的肩头。啊,上帝!啊,上帝!你到底要怎么处置我们呀?"
  阿莱教授说过这么一句可怕的话:"女人是人类的神经部分,而男人则是肌肉部分。"汉波尔特这位严肃的学者也说过,在人类神经的周围是一层看不见的大气。我说的不是那些在盯着斯帕尔兰扎尼的编幅在飞来飞去的幻想家,他们以为自己已经从大自然中找到了第六感官。这个创造我们,嘲讽我们,毁灭我们的大自然,它就是现在这种样子,它的神秘莫测着实可怕,它的威力强大无比,无须再增加那宠罩着我们的黑暗了。可是,有哪个男人,如果否认女人的威力的话,如果从未双手科颤地离开一个美貌舞女的话,如果他从未感觉到一种无法确定的那种刺激人的磁力的话,他还会大言不惭地声称自己富有生活经验吗?那种无法确定的磁力在舞会中,在乐器的喧嚣中,在使烛光变得苍白的热气中,渐渐地从一位年轻女子身上散发出来,既刺激着她自己,同时又使她周围的人像触了电似的,宛如临风摇曳的香炉中的沉香的香气。
  我痴迷木然。当一个人在恋爱之中,就有着这种陶醉之感,对我来说,这并不新鲜:我知道心爱的女人头上闪耀的那圈光亮是什么。但是,使我的心跳得如此厉害,让我像是中了邪一样,而这一切全都只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一束鲜花和斑斓的皮服,她只是轻舒慧婉,用她从江湖艺人那儿学来的转圈的本领,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使一个心计,而且她都不屑于显出自己对此心中有数!如果这就是上帝七日创造的业绩,那么从前的混饨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
  可是,我所感受到的并不是爱情,但我也无法说出是别的什么东西,除了能说那是一种饥渴。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有一根我的心所不知的弦在我的体内震颤。看见这只美丽的动物之后,我身上的另一个动物便咆哮了起来。我清楚地感到,我不会对这个女子说我爱她,也不会说我喜欢她,甚至也不会说她长得非常美。我没有其他念头,我的嘴唇只想吻她的香唇,想告诉她说:"用你那两条柔软的臂膀,做成我的腰带吧;把你那后仰的头,靠在我的身上吧;把你那温柔甜蜜的笑贴在我的嘴上吧。"我的肉体爱着她的肉体;她秀色可餐,我为之陶醉。
  德热奈走过来,问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干什么。我问他:"那个女的是谁?"他反问我道:"哪个女的?您指的是哪一个?"
  我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领到大厅。那个意大利女人看见我们走了进来。她嫣然一笑,我不禁倒退了一步。
  "哈哈!哈哈!"德热奈笑着说道,"您同玛尔科跳华尔兹了?"
  '玛尔科是谁?"我问他道。
  "赌,就是那边那个在笑的无所事事的女人。您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不是,"我否认道,"我同她跳了一曲华尔兹,我是想知道一下她姓什么叫什么,并不是特别喜欢她。"
  我是因为害羞才这么说的。等德热奈一走,我又追他。
  "您可真是猴急,"德热奈笑着说道,"玛尔科可不是一般的妓女,她是在米兰当大使的XXX先生包下的,几乎是嫁给了他。是这位大使先生的一个朋友带她来我这儿的。您先别着急,"他补充说道,"我来去同那个朋友谈谈,只要有通融的法子,我是不会让您伤心致死的。也许我可以想法让人同意留她在这儿吃晚饭。"
  德热亲说完便走开去了。我看见他走近她,当时真说不出心里有多担心。但是,他俩挤在人堆里,我又没法跟过去。
  "这难道是真的吗?"我在琢磨,"至于这样吗?怎么!只是瞬间的事呀!啊,上帝!难道我将要爱的就是这个吗?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仍旧在想,"那是我的感官在作怪,我的心却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就这样想方设法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不一会儿,德热亲便跑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们一起马上去吃晚饭,您要让玛尔科挽住您的胳膊。她知道您喜欢她,而且这一切全说好了。"
  "您听着,"我对他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感觉。我就觉得好像是看见瘸腿伏耳甘在他的打铁场里,胡子冒着烟,在狂吻着维纳斯。他那两只迷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维纳斯的丰满的肉体。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女人——他惟一的财产。他快乐得在尽情地欢笑,他好像幸福得浑身抖额。此时此刻,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位高坐在九重天上的父亲朱庇特。"
  德热奈看着我,没有吭声。他挽起我的胳膊,把我拉走。"我累了,"他对我说,"我挺忧伤。这嘈杂声吵死人了。咱们去吃晚饭吧,这能让我们精神振奋。"
  晚宴丰盛之极,可我只是坐着没吃。我什么也不想碰:我的嘴里没味儿。"您怎么了?"玛尔科问我。可我却像是一尊塑像似的呆着,惊奇地,默默地,从上到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遍。
  她哈哈大笑。在老远观察我们的德热亲也笑了。她的面前放着一只精雕细刻的大水晶杯,灯光在杯体上折射出耀眼的光亮,宛如棱镜在闪耀出七色彩虹。她漫不经心地伸出玉胞,斟了满满一大杯塞浦路斯金色佳酿,就是这东方甜酒,我后来在利多荒凉的沙滩上喝的时候,却觉得其苦无比。"拿着,"她把大水晶杯递给我说,"给您的,孩子。"
  "给你和我俩人的。"我把酒回敬给她说道。她的嘴唇只在酒杯中沾了一下,然后,我忧伤地喝完了这杯酒。她好像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我的忧伤。
  "这酒是不是很欢,"她问道。"不是的,"我回答说。"那就是您头疼?""不是的。""您是不是厌烦了?""不是的。""啊!那是因为爱的烦恼吧?"她用她的行话说着,眼睛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她是那不勒斯人,在谈到爱情的时候,她那意大利人性格会使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剧。
  这时候,出现了另一番疯狂景象。众宾客已经酒酣耳热,但仍在不停地干杯。脸色最苍白者的面颊上都泛起了好像美酒意在不让羞怯浮上脸来似的那种红晕。一阵阵窃窃私语声,犹如海水涨潮的声响似的,不时地轰响起来。宾客们的目光闪着火光,然后,突然互相注视,又变得茫然若失了。我不清楚是什么样的风在把这些腰俄的醉吹拢到一起的。一个女子起起身来,宛如尚挺平静的海面上的第一个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涛,涌起来宣告一般。她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一口喝干她杯中的酒,顺势把头发散开来,只见金色的秀发轻柔地披散在她的粉肩上。她张开嘴,想唱一支饮酒歌。她的双眸微闭着。她用力地呼吸着,从她那憋闷的胸腔里发出了两声沙哑的声响,突然,她的面颊似死人一般苍白,随即便倒在了椅子上。
  这时候,立B阴I起一片骚动喧哗。在夜宴又继续了一个多小时的过程中;这喧闹声始终没有停息,直至席终人散。在这份喧闹之中,你无法分辨得出是笑声、歌声还是喊叫声。
  "您对此有何感想?"德热奈问我。我回答他说:"我什么也没想。我只是堵上耳朵,睁眼看着。"
  在这纵酒狂欢之中,美丽的玛尔科一语不发,也不饮酒,只是用探着的胳膊支着脑袋,静静地呆着,任由自己懒散地闲思瞎想。她好像既不惊奇也不激动。"'您不想像他们一样地玩闹吗?您刚才给我斟了塞浦路斯美酒,难道您就不想也尝一尝吗?"我一边说,一边给她倒了满满一大杯。她慢慢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放回桌上,又恢复她那心不在焉的架势。
  我越是观察这个玛尔科,就越是觉得她特别。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对什么也并不觉得讨厌。似乎让她生气同让她高兴一样地困难。人家要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但她绝不采取主动。这使我联想起那个永息的精灵,我在寻思,如果那尊苍白的雕塑变成梦游者的话,它就会同这个玛尔科一模一样。
  "你心地善良还是凶狠?"我问她道,"你忧伤还是快活?你爱过吗?你希望人家爱你吗?你喜爱金钱、欢乐什么的吗?你喜爱骏马、乡野、舞会吗?你喜欢谁?你在幻想些什么?"对所有这些问题,她只是淡淡地一笑,那是一种既无欢乐又无痛苦的微笑,那意思是在说:"那又有何妨?"仅此而已。
  我把嘴唇贴近她的香唇,她回了我一个毫不在意的、无精打来的吻,宛如她本人一样,然后,便用手帕擦了擦嘴。'玛尔科,"我对她说道,"谁要是爱上你准会倒霉的!"
  她低下那双黑眼睛看了看我,然后,抬起头来仰望天空,翘起一只指头,做出那种无法模仿的意大利手势,轻缓地说出了她的祖国女性所说的那句空泛的词语:"也许!"
  这时候,饭后甜食送上来了。好些宾客起身离席,有的在抽烟,另一些人开始赌博,只有少部分宾客仍坐在席上未走。一些女子在跳舞,另一些女人在闭目养神。乐队又奏起了乐曲。烛光黯淡了,仆人们又给换上了新的蜡烛。这时,我想起了佩特罗纳的夜宴,当主人们周围的烛光熄灭了的时候,奴隶们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偷窃银餐具。众人各行其事,但歌声始终没有停止。有三个英国人,满脸阴郁——欧洲大陆正是治这种病的医院——旁若无人地在继续他们那来自泽国的最凄厉的叙事歌曲。
  我对玛尔科说:'来,咱们走吧!"她站起身来,挽起我的胳膊。德热奈冲我喊道:"明天见!"然后,我和玛尔科便走出了大厅。
  快到玛尔科的住处时,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对这样的一个女人一点把握也没有。她既无欲念又无厌恶,我发觉我的手在这个毫无反应的尤物身旁颤抖的时候,真不知该如何办是好。
  她的闺房如同其人一样,既黯谈又肉感。一盏大理石雕饰的灯半明半暗地照亮着这个房间。扶手椅和沙发同床一样地柔软,我认为这全都是用羽绒和丝绸制作的。走进房来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土耳其香锭的香味扑鼻而来,那不是这里大街上卖的香,而是君士坦丁堡的那种最撩人最危险的香料。她按了一下铃,一个女仆走了进来。她没跟我招呼一声便同那女仆走进放床的凹室。不一会儿,我便看见她躺在了床上,用肘支着身子,仍旧是一副惯常的情倦的神态。
  我站在那儿,看着她。真是怪事!我越是看她,越是觉得她美,越是觉得被她撩起的那份欲念在消散。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魁力在起作用。她沉默不语、纹丝不动,把我给震慑住了。我仿照她的样子,躺在她凹室床对面的沙发上,如死一般的寒气袭进我的心灵。
  在动脉里流淌的血液是一种奇特的时钟,你只有在夜里才能感觉到这钟的响动。此时此刻,人被外界的事物撇开,重又回到自身的本来状态,你感到自己活着。尽管我既疲乏又忧伤,但我却无法合眼。玛尔科的眼睛在凝视着我。我俩默默地,可以说是在定睛看着对方。
  "您在干什么呢?"她终于开口说道,"您不到我身边来?"
  "哪能不来,"我回答她说,"您真美呀!"
  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宛如一声悲鸣:玛尔科的了根竖琴弦刚刚松弛了。听到这个声音,我便扭过头去,只见一抹朝霞爬上了窗扉。
  我站起身来,拉开了窗帘,一股强光射进屋来。我走近一扇窗户,驻足片刻。天空湛蓝,太阳高悬,万里无云。
  "您还来不来呀?"玛尔科又在叫我。
  我示意她稍等片刻。她为了谨慎起见,挑选了这个远离市中心的街区。也许她在别处还有一处住所,因为她有时候要接待客人。她情人的朋友们常来她家看她,所以我俩现在呆的这个房间想必只是一种偷情的香巢。这屋朝向卢森堡公园,公园的美景远远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就像一块软木塞,被浸在水里,不甘心被那只压着它的手按住,总想从指缝中浮出水面,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就有着某种既无法压制又无法避开的东西在如此这般地骚动着。看到卢森堡公园的雨道小径,我的心止不住地在跳,其他的念头便全都无影无踪了。有多少次,为了逃学,我躺在那些小丘的树荫下,手里拿着一本好书,完全是充满疯狂诗意的书!因为,唉!那就是我童年时的放荡生活呀。看见了那些光秃秃的树木,看见了花坛中的干了的草坪,所有那些遥远的往事又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来。我十岁的时候,曾在那儿同我的兄弟和我的家庭教师一起散步,还随手扔点面包屑给几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可怜的小鸟。我曾在那儿,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小女孩们围成圈儿在跳舞。我听见我那颗幼稚的心儿在跟着她们天真的歌曲的调门儿在跳动。在那里,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曾千百次地穿过那同一条甫道,心里默诵着魏吉尔的诗句,还时不时地抬脚踢飞路上的石子。"啊,我的童年!您就在这儿广我嚷叫道,"啊,上帝!您就在这里!"
  我转回身来。玛尔科已经睡着了,灯已灭了,阳光改变了房间的整个面貌:我原以为是天蓝色的帷慢,其实是褪了色的青绿色,而躺在凹室床上的玛尔科,脸色惨死人一样苍白。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我看了看凹室,又看了看公园;我本已疲乏的脑袋沉甸甸的了。我走了几步,在靠近另一扇窗户的打开的一张写字台前坐了下来。我靠在写字台上,本能地在看放在上面的一封展开的信。信笺上只有几句话。我一连看了好几遍,也没往心里去,最后,因为反复地看了好几遍,那些话便入到了脑子里了。尽管我不可能明白就里,但我却突然为之一震。我拿起那封信,往下看去,信上字写得真差劲儿:
  "她昨天死了。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她觉得乏力,便叫我去,对我说道:'路易松,我要去会我的老伴儿了。你去衣橱那儿把挂在钉子上的床单拿来,它同那另一个床单是一模一样的。'我失声痛哭,跪在了地上。但她伸出手来喊道:'别哭!别哭!'然后,她便深深地叹了口气……"
  信的后面部分被撕掉了。我说不出看了这封凄惨的信后的感受。我把信纸翻转过来,看见了玛尔科的地址和头一天的日期。"她死了?究竟是谁死了?"我走向凹室,下意识地嚷道,"死了!谁死了?到底是谁死了?"
  玛尔科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我坐在她的床上,手里拿着那封信。"是我母亲死了,"她说,"您不睡到我身边来?"
  她边说边伸出手来。"别说话!"我对她说道,"你睡吧,让我在这儿呆一会儿。"她翻转身去,又睡着了。我看了她一会儿,直到我深信她再也听不见我的声响的时候,我便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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