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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着百部]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_3 阿尔弗雷・德・缪塞(法)
  一天晚上,大雨拍击着窗玻璃。窗帘已经拉好,屋里只有我们俩人。"我感到心情挺好的,"我对布里吉特说道,"可是,这种可恶的天气让我不由自主地忧伤起来。别让这鬼天气坏了我们的兴头,如果您同意我的意见,咱们就别管它刮风下雨的,自己玩自己的。"
  我站起身来,把烛台上的所有蜡烛全都点上了。房间不大。一下子便灯火辉煌了。同时,房间里炉火正旺(时值冬季),热烘烘的。我说道:"喂,吃宵夜之前,我们先玩点什么呀?"
  我心里在想,此时此刻,在巴黎,这正是狂欢节。我觉得看见大街上的彩装马车在我面前驶过。我听见人们在剧院门口快乐地大声交谈着我看见淫荡的舞蹈、奇装异服,美酒佳酿和狂乱放浪;我又春心荡漾,心跳不已了。
  "咱们来化化装,"我对布里吉特说道,"就只让咱们自己乐一乐。这有什么关系呀?如果说没有服装,我们有衣料自己动手做,那么时间过得就愉快了。"
  我们从一只大衣橱里拿出了一些裙子、披肩、大衣、围脖、人造花。布里吉特像通常一样显得有耐心,又高兴。我俩化装了一番;她要亲自管我戴上帽子;我们都涂了口红又抹了粉。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化妆物品都放在一只旧匣子里的,我想那是她姑妈的。一个钟头之后,我们终于化装完了,彼此都认不出来了。整个晚上,我们唱歌,想出各种花样来疯,到了凌晨一点光景,该吃宵夜了。
  我们曾翻遍了所有的衣橱;其中有一只靠近我的身旁,橱门虚掩着。我坐到桌前的时候,隐约看见橱里一格上放着我曾提到的那本布里吉特常在上面记点什么的日记。
  "这是您的思想记录吧?"我伸出手去拿日记时说道,"如果不算冒昧的话,让我看一眼吧。"
  尽管市里吉特伸手想拦我,但我已把日记本翻开来了。我在第一页上看到这么一行字:这是我的遗嘱!
  日记上的字写得很工整。我在上面看到的首先是一个忠实的记录,既无苦涩也无忿恨,记载着布里吉特成了我的情妇以来她因我而受到的痛苦。她坚定不移地发誓说,只要我爱她,她就忍受一切,而如果我离她而去,她就去死,她已经做好了安排。她在汇报她一天一天是如何在牺牲自己的生命的。她所失去的一切,她曾经希望的一切,她甚至在我怀抱之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可怕的孤寂,我俩之间横亘着的一直在增大的障碍,我对她给我的爱的残酷的回报,以及她的逆来顺受,等等,全都无怨无悔地记录了下来,而且,她反而在为我辩护着。最后,她谈到了她的私事,并且安排好了有关她的继承人的事。她写道,她最后将服毒,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将自觉自愿地死去,而且特别强调她的日记绝不可以用来对我进行攻击。她最后写了一句:"为他祈祷吧!"
  我在衣橱的同一格上看到了一个我曾经见到过的小盒子,里面装满了类似细盐的淡蓝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我一边将小盒子放到嘴边,一边问布里吉特。她惊叫了一声,向我扑来。
  "布里吉特,"我对她说道,"跟我诀别吧。我要把这只小盒子带走。您将会忘记我,您将会活下去,如果您不想让我成为杀人凶手的话。我今天夜里就走,而且绝不请求您的宽恕。但您将会给与我这个上帝都不愿给我的恩宠。给我最后一个吻吧。"
  我向她俯下身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还不到时候呀!"她焦急地嚷道。但是,我把她一把推到沙发上,随即冲出房间去。
  三个小时过后,我已经准备好动身了,而且驿站的马车也已经到了。雨一直在下着,我摸索着上了马车。这时候,我感到有两只胳膊把我的身子紧紧地搂住,并且有一张嘴贴在我的嘴上,发出悲咽。
  是布里吉特。我想尽办法让她留下来。我叫车夫把车停下,我想出各种说词说服她下车去,我甚至答应她有一天我会回到她身边来的,等时间和旅行有可能抹去我给她造成的不幸所留给我的回忆的时候。我竭力向她证明,昨天发生的事情明天还是会发生的。我一再对她说道,我只会使她不幸的,说跟着我只能让我成为一个杀人凶手。我又是恳求,又是发誓,甚至还加上威吓,但她就只有这么一句话:"你要走,就把我也带走,咱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告别过去,我们不能再在这里生活了,我们到别处去,到你愿意去的地方去,我们到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块儿死去,我们必须幸福,我因你而幸福,你因我而幸福。"
  我激动不已地搂住她,我感到心都快要碎了,我冲马车夫喊道:"走吧!"我俩就这么拥抱在一起;马儿拉着马车飞驰而去。
  第五部
  第一章
  我们决定要做一次长途旅行,便来到了巴黎。必要的准备和待处理的事务需要点时间,所以得在旅馆里租套房间,住上一个月。
  离开法国的决定完全改变了我们的面貌:欢乐、希望、信任全都同时恢复了;一想到即将远行,就不再忧愁,不再吵架了。现在有的只是幸福的美梦、海誓山盟;我真心实意他终于想让我亲爱的情妇忘掉她所忍受的所有痛苦。对于她的无限深情的爱和她的百般忍让,我又怎能无动于衷呢?布里吉特不仅宽恕了我,而且还准备为我做出最大的牺牲,准备抛弃一切跟随我。我越是觉得不配她对我的这番真情,我就越是想在将来用我的爱来补偿她。我的善良天使终于战胜了一切,敬慕和爱情在我心中占了上风。
  布里吉特呆在我身旁,低头在地图上寻找,我们将去蛰居的地方。我们尚未最后决定去哪儿,但我们觉得这种犹豫未决有着一种极其强烈、极其新鲜的乐趣,以致我们可以说在假装什么都无法确定似的。我们在图上寻找落脚处的时候,我们头碰着头,我还用手搂住市里吉特的腰肢。"我们去哪里?我们将干什么?新生活在何处开始?"当我满怀着若许希望,有时抬起头来时,我怎么才能描绘得出我的感受来呢?看着这张因过去的痛苦尚苍白的脸在笑对未来,它是那么地美丽和安详,我心里有多么懊悔呀!当我这么搂着她,看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边窃窃私语,告诉我她拥有的财产、她的希望以及我们将来的隐身之处的时候,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全掏给她。幸福的计划啊,你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的真正的幸福!
  大约一个星期前,我们一直在忙着买衣购物。这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来到我们住处,他给市里吉特送来了一些信。他同她谈完话之后,我发现她神色忧伤,神情沮丧,可是,我只知道信是寄自N城的,其他情况一概不知。而N城就是我第一次谈过恋爱的地方,布里吉特仅有的几个亲人还住在那儿。
  这时候,我们的行前准备正在匆忙地进行着,我的心里装着的只有一门心思:赶快离开这里。与此同时,由于心里美滋滋的,我几乎都没有休息的时间了。当我早晨起床,看见阳光照亮了窗户的时候,我感到极其兴奋,极其陶醉。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市里吉特睡着的房间。她醒来时,不止一次地发现我跪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睡觉,以致忍不住泪水涟涟的。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她相信我是真心忏悔了。如果说我因为对我第一个情妇的爱,以前曾于过一些疯狂的事的话,那我现在可是不知比以前疯狂多少倍。所有一切极度的激情所能引起的奇特或狂暴的东西,我现在都在狂热地去追寻着。我把布里吉特奉若神明,尽管我都当了她半年的情人了,可每当我靠近她的时候,我就觉得是第一次看见她似的。我几乎都不敢去吻一吻我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虐待着她的这个女人的裙摆。她只要一开口,我便浑身一颤,仿佛我从未听见过她说话的声音似的。我忽而扑到她怀里抽泣着,忽而又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我谈起自己过去的行径时只有痛恨和厌恶,我真希望在什么地方有一座为爱情而建的神庙,让我好在其中受一次洗,涤净自己的心灵,然后穿上一件特殊的衣服,从今往后,什么也不能把它从我身上扒去。
  我看见过蒂提安画的那个圣托马斯把手指按在耶稣的伤口上,所以我常常想到他:如果我敢于把爱情同一个人对上帝的信仰做一个比较的话,我就可以说我和他很相像。他那张不安的脸上几乎还留有怀疑的神色,但却已经是崇奉有加了,这张脸上的那种表情应如何称呼它呢?他触摸着伤口,一种惊诧的亵渎的表情留在了张开的嘴上,那张嘴在轻轻地默持着。他是个信徒?抑或是一个不信教的人?他是不是因为冒犯了神明而在痛悔?他也好,画家也好,包括看着他的你也好,你们对此都全然不知。救世主在微笑,而所有的一切,宛如一滴露珠在无尽恩泽的光辉中被吸收进去了。
  我就是这样,在布里吉特面前,一声不吭,好像时刻在担惊受怕。我害怕她仍旧心存恐惧,害怕她看见我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反而心生疑虑。但是,半个月过后,她已经看清楚了我的心。她明白了,我看到真心实意,我自己也变得真心无二了,而且,由于我的爱是来自她的勇气的,所以她对我的爱和她的勇气都不怀疑了。
  我们的房里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凌乱的衣服、乐谱、铅笔、书籍、包裹,而在这一堆乱七八糟的物品上面,我们十分喜爱的那张亲爱的地图一直摊开在那里。我们走来走去的。我随时停住,跪在布里吉特的面前,她便说我偷懒,笑嘻嘻地说全让她干活,我一点用也没有。我们一边收拾行装,一边按考虑的那样安排着计划。去西西里岛可是很远很远的。但是那儿的冬天舒服极了!那儿的气候是最宜人的。热那亚倒是很美,彩色的房屋,成行排列的贴墙果树葱绿的花园,背后便是亚平宁山脉!但是,这座城市太嘈杂,人多又乱!街上走过的三个人中便有一个神甫和士兵。佛罗伦萨显得凄凉,中世纪的遗风尚在。城中房屋,窗户上都有铁栏杆,房屋呈褐色,令人不快,让人无法忍受。如果去罗马,那又怎么样?我们旅行并不是让自己眼花缭乱的,更不是去学点什么东西的。如果去莱茵河畔如何?但是季节快要过了,而且,尽管我们不是去看人来人往的,但去一个地方,人烟稀少,总还是有点不对劲儿的。去西班牙呢?有太多的麻烦:走起路来像在打仗,而且还得预防一切意外,甭想好好休息。去瑞士!如果嫌去那儿的人多,那让傻瓜别去好了。那儿有三种上帝钟爱的颜色,灿烂辉煌:天空的湛蓝。原野的碧绿和雪山峰顶的雪白。"咱们去吧,咱们去吧,"布里吉特说道,"让我们像两只鸟儿似的飞去吧。亲爱的奥克塔夫,让我们以为咱俩是昨天刚刚认识的。您在舞会上遇到了我,我很讨您的喜欢,而且我爱您。您跟我说道,在离这儿见法里的地方,有一个我不知道叫什么的小城,您爱过一个叫皮尔逊太太的女人,在您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压根儿就不想打听。您难道不会向我倾诉您同因为我而离开的一个女人的爱情吗?而我也要悄悄地告诉您我不久之前还爱过一个让我不幸的混账男人。您为我抱屈,您让我别再说下去,因此,我俩商定今后永远不再提这些事了。"
  当布里吉特在这么说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如同吝啬鬼感受到的一个样儿。我用颤抖着的双手把她搂在怀里。"呵,上帝!"我嚷叫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快乐还是因为害怕而在发抖。我要带你远走高飞,我的宝贝。在这片茫茫大地上,你是属于我的。我们马上动身。让我的青春死去,让我们的回忆死去,让一切忧虑和后悔全都死去!啊,我善良而诚挚的恋人啊!你把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男子汉了!如果我现在失去你,我将永远不会去再爱了。也许在认识你之前,另一个女人可能也会把我治愈的,但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惟有你能够杀死我或拯救我,因为我心上还带着团给你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而留下的伤痛。我曾经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一个瞎子,一个残酷无情的人。感谢上帝!你仍旧在爱着我。万一你回到我曾看见你呆在菩提树下的那个村子里去,你看一看那座荒凉的房屋吧,里面应该有一个幽灵,因为同你一道从那屋里出来的那个男人已不是以前走进那座屋子的男人了。"
  "这是真的?'市里吉特说道。她那美丽的额头充满了爱的光辉,她抬起了额头,仰望着天空。"我真的属于你了?是的,远离开这个使您未老先衰的丑恶世界,是的,孩子,您去爱吧。我将拥有的您就是现在这个您,不管我们要去生活的是个什么地方,有一天您不再爱我的时候,您都将可以毫无遗憾地把我忘掉。我的使命将会完成,而天庭上永远将有一个我可以为此而感谢它的上帝的。"
  这番话语让我心里充满多么沉痛和可怕的回忆啊!最后,我们决定首先去日内瓦,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春天。布里吉特已经在谈论日内瓦的那个美丽的湖了;而我的心中已经在呼吸那吹拂湖面的凉风和绿色小径上那诱人的气息了。我们已经看到了洛桑、沃韦、奥伯兰以及翻过玫瑰山的峰顶,看到了伦巴第的广表平原了。我们把什么都置诸脑后,休息,静养,幸福的独处,全都像是美好的精灵在向我们招手,在欢迎着我们。我们已经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手拉着手,彼此默默地相望着,我们感觉到,在我们行将长途旅行的前夕,我们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奇特伟大的感情,那是一种交织着神秘的和不可思议的、既害怕流落他乡又盼着朝圣似的迷们的感情。啊,上帝!是你的声音在呼唤着我们,在向你走来的那个人发出启示。在人类的思想中,难道没有颤动着的翅膀和绷紧的琴弦吗?我将对您说些什么呢?难道就没有这样一个可以用下面这句话来代表的世界吗?"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们正要启程。"
  突然,布里吉特精神萎靡。她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当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的时候,她对我说不是,但声音低得听不清楚。当我跟她谈到动身的日子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冷漠而无奈地继续收拾着东西。当我向她发誓说她马上就会幸福的,我愿把生命献给她的时候,她躲进自己屋里哭了起来。当我亲吻她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把嘴伸向我,但眼睛却移向别处。当我对她说一切都还没有定准,她可以放弃我们的计划的时候,她神色冷峻、气呼呼地蹩起了眉头。当我恳求她向我敞开心扉的时候,当我一再对她说道,即使我死了,如果说万一会给她带来遗憾的话,我也会牺牲自己的幸福的时候,她便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然后又松开了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把我推了开去。后来,有一天,我走进她的房间,手里拿着车票,上面写着我俩的座位号,是去贝藏松的驿站马车。我走近她,把车票放在她腿上,她伸开双臂,惨叫一声,晕倒在我面前,不省人事。
  第二章
  我竭尽一切努力去猜想这个如此突兀的变化的原因,但都像我曾提出过的问题一样,毫无结果。布里吉特病倒了,而且就是不开口。整整一天,我又是求她说明原委,又是费尽心思地猜来想去的,但均无济于事,我便走了出来,但又不知道上哪儿去。走过歌剧院的时候,一个经纪人送给我一张票,我便像是个老看客似的,信步走了进去。
  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去看台上或者观众席:我因巨大的痛苦而悲伤至极,同时我又惊诧不已,因此,我可以说我只是内心在活着,而外界的事物对我的感官一点影响也没有。我的全部力量全都集中在一个思想上,而且,我是越想越糊涂,不知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样的可恶的障碍,会突然而至,在我们临出发之际,竟然就这么一下子把我们那么多的计划和希望全都给推翻了?如果是事关一个平常变故,甚至或者是一个真正的不幸,譬如一次偶然事故或失去了某个朋友,那又何必非这么一声不响的呢?在布里吉特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在我们最美好的梦想似乎眼看就要实现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秘密会毁掉我们的幸福,而她又不肯对我明说呢?怎么!她就是瞒着我!是她的忧伤,是她的私事,甚至是对她未来的恐惧——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悲伤、迟疑或愤怒的缘故——把她暂时拖在了这儿,或者会使她永远放弃我们朝思暮想的这次旅行?她因为什么原因不向我说明真相呢?照我当时的心境,我是不可能设想这其中有什么该指责的地方的。一点点表面的怀疑我都会反感的,会让我深恶痛绝的。另一方面,在我认识的这样的一个女人身上,我怎么会相信她有什么不忠贞或只是任性的地方呢?我跌进了深渊里了,连一点点微弱的亮光,甚至连让人可以注目的一个小点都看不见了。
  在我对面,在走廊上,有一个年轻人,他的面孔我并不陌生。如同人们在想自己的心思时常有的那样,我望着他,却想不起他是谁,我便盯住他的脸,拼命地想。突然,我认出他来了:他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个给市里吉特送寄自N城的信的人。我连想都没有想,便霍地站起身来,想去问一问他。他的位置离我较远,我得打扰许多观众才能走到他那儿去,所以我只好等到幕间休息时再说。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在想,如果有什么人能够廓清令我不安的那唯一的谜团的话,那非这个年轻人莫属了。几天来,他同皮尔逊太太见过好几次,而且我还想起来,当他离开她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神情忧伤,不仅是第一次如此,每一次他来过之后都是这样。她病倒的那天的头一天,甚至当天上午,他都见过她。
  他带来的信,布里吉特没给我看。他可能会知道是什么原因致使我们延期动身的。也许他并不完全了解真相,但他起码可以告诉我这些信的内容,我认为他对我们的事情比较了解,所以用不着有所顾虑,可以向他打听。我十分高兴看见了他,所以,大幕一落,我便立即跑到走廊里去找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看见我来了,只见他连忙走开,进了一个包厢。我决定等他从里面出来,便呆在那儿走来走去了一刻钟,眼睛一直盯着包厢门。门终于开了,他走了出来,我立即向他边走过去边点头致意。他神态迟疑地走了几步,然后,突然转身,走下楼梯,不见了。
  我要找他的意思十分明显,他如果不是有意要避开我的话,是不会这么溜掉的。他应该认得我的面容,再说,就算是认不出来,但是,一个人看见别人向他走来,起码也应该等他一下的呀。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走廊里就我们俩人,因此,毫无疑问,他是存心不想跟我谈话。我并不想认为他这么做是无礼之举:一个天天到我住的寓所来的人,而且我每次遇见他的时候,总是热情相待的,态度谦和,平易近人,我怎么会去以为他是想侮辱我呢?他只是想躲开我,免得有一场难堪的谈话。还会有什么原因呢?这第二个哑谜几乎同第一个一样地让我心乱如麻。我无论怎么想驱除疑惑,但我总也无法不去把这个年轻人的突然躲开同布里吉特死不吭声联系在一起。
  猜测不定是所有苦恼之中最难以忍受的一种苦恼,在我的生活中,有许多次,我都因没能耐心等待而遇上很大的不幸。当我回到寓所的时候,我发现市里吉特正在仔细阅读寄自N城的那些致命的信。我告诉她说,我不能老这么疑三惑四地呆下去,我无论如何也要摆脱这种困境,我一定要知道是什么突然而至的原因使她改变了初衷的,如果她拒绝说出来的话,我将视她的沉默为正式拒绝和我一道离去,甚至视作她要我永远离开她的一道命令。
  她厌恶地把她拿着的一封信递给我。她的亲戚们在信中说她这么离去将使她永远无颜见人,说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他们认为自己有责任预先告诉她这样做的后果,说她公开地像个情妇似的与人生活在一起,尽管她是自由身,是寡妇,但她必须考虑自己的姓氏,如果她一意孤行,那他们也好,她过去的朋友也好,谁都不会再见她的。总之,他们又是威胁又是好言相劝,让她一定得回去。
  这封信的语气令我气愤填膺,我首先看到的就是侮辱。"那个给您送这些信来的年轻人,'俄嚎叫道,"想必负责亲口对您进行规劝,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是阳?"
  我见布里吉特痛苦万分,不得不收敛了一些,平息了我的怒气。她对我说道:"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您终将会毁掉我的。我的命运就掌握在您的手里,您早就是我的命运的主宰了。我的老朋友们在尽最后的努力,要使我恢复理智,把我抱回到我从前尊敬的那个社会中去,要替我挽回我失去的声誉,您如果想报复,您就随意报复好了。我没什么好反对您的,如果您一定要我照您的意思答复他们的话,我会照您的意愿去做的。"
  一我不想别的,只想知道您的打算,"我回答道,"恰恰相反,应该是我迁就您,而且我向您发誓,我对此已做好了准备。您告诉我,您是留下呢,还是跟我一起走,抑或是要我独自离去?"
  "为什么要这么问呀?"布里吉特问道,"我跟您说过我改变主意了吗?我身体不适,无法就这么走,但是,等我一好,或者只要是能下床了,我们就像商定好的那样,去日内瓦。"
  说到这儿,我们分开了,但她说这番话时的口气冷漠得要命,比拒绝我都更让人伤心。别人以这类规劝企图断绝我俩的来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在这之前,不管这类信件对布里吉特产生的影响有多大,她都很快地便置诸脑后了。难道就这么一个原因?可是,以前我们并不幸福的时刻,它都未能产生多大的作用,今天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这如何让人能够相信呢?我在努力回想,自从我们来到巴黎以后,我的行为举止方面是不是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地方。我暗自寻思:"难道这会是一个女人的弱点,原先是因为一时的冲动,等到真的要行动的时候,又拿不定主意,退缩不前了?难道是浪荡子们可能称之为最后的廉耻心使然?可是,一个星期以来,布里吉特一天到晚都是快快活活的,那些极其甜蜜的计划,不停地改来换去,拿不准去哪儿更好,那些许诺,那些誓言,所有这一切可都是发自内心的,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任何的勉强的呀!不是我逼她的,是她自己想离开的呀。不,这其中必定有鬼了。可我怎么才能知晓,难道现在让我质问她,她只拿一个不是真正的理由来搪塞我的话,我不能对她说她是在撒谎,也不能强迫她另说出道理来。她对我说她仍旧想离开这里,可是,她这么说的时候的那种口吻,让我难道不该拒绝她吗?她像是在完成任务,像是接受惩罚似的,我怎么能接受她这样的一种牺牲呢?当我以为她是因为爱而向我做出奉献的时候,我难道可以像是要她履行诺言似的要求她吗?哦,上帝!难道我将带着远走高飞的竟是这么一个面色苍白、忧郁萎靡的女人吗?难道我将带走的是一个听天由命的受害者吗?我是要把她带到远离祖国,长久地离去,也许一辈子也不再返回的呀!她说我想怎样就怎样!不,绝不,我不喜欢拖拖拉拉的,我宁可一个人走,也不愿再多看一个星期她这么愁眉苦脸的,如果她仍旧沉默不语的话。"
  我简直是胡说人道!我哪有勇气这么做呀?半个月来,我太幸福了,简直不敢真的再朝后看,而且,我自感无此勇气,所以我一心想的是如何带布里吉特远走高飞。我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一大清早,我突然横下心来,决定去我在歌剧院看见的那个年轻人的住处。我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好奇在驱使着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找他干吗,但我心想,我找上门去,他至少无法躲避我,而这就是我所希望的。
  由于不知道他的住址,我便走进市里吉特的房间问她,借口说是他来拜访过我们多次,出于礼貌,应去回访一下。我只字未提我在歌剧院碰到他的事。布里吉特躺在床上,两眼疲乏,说明她曾哭过。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伸出手来,对我说道:"您要我怎么样广她的声音很悲伤,但却是温柔的。我们友好地说了几句,便走了出来,心里稍许轻松了些。
  我要去找的那个年轻人叫史密斯,住得并不远。我举手敲门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我慢慢地走上前去,仿佛突然被一种强光刺了一下。看见他的第一个反应,使我不禁惊了半截。他躺在床上,脸色同布里吉特的脸色一样苍白,一样难看,他看见我时,用布里吉特刚才那同样的声调向我伸出手来,说出了与她同样的话语:"您要我怎么样?"
  对此,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人生之中,有一些极其巧合的事,是人的理智所解释不清的。我坐了下来,没法回答他,我仿佛从梦中苏醒过来似的,反复哇叨着他向我提出的那个问题。我跑到他家来到底要干什么?让我跑来的原因我又怎么启齿呢?假定盘问他对我可能会有好处,可我又怎么知道他肯说呢?他送了信来,也认识写信的那些人,但是,在布里吉特刚刚把信让我看了之后,我对这些情况不是同他一样知道了吗?我无法开口问他些问题,而且我担心他猜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们一开始的交谈是一种礼貌的寒暄。我感谢他受累为皮尔逊太太家里传信。我跟他说,离开法国的时候,我们将麻烦他也替我们帮点忙。说完之后,我们便沉默不透了,很惊讶我们竟面对面地呆在一起。
  我像处于尴尬之中的人们那样,左右前后地看看。这个年轻人住的房间在五楼。屋里的一切都显示出屋主的清贫而勤劳。屋里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些书籍、乐器、白木画框、铺着桌布的桌子上摆放整齐的一些纸张、一张旧扶手椅和几把普通椅子。但是,这一切都透出一种干净利落,整体看来,让人觉得挺舒服的。而他本人,则是有着一副开朗、活泼的容貌,先就让人产生好感。我瞥见壁炉上有一张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肖像。我若有所思地走了过去,他便告诉我说,那是他的母亲。
  于是,我想起来了,布里吉特曾经常常提起他,因此我所忘记了的各种细节全部回到脑海中来了。布里吉特打小就认识他了。在我来到当地之前,她有时去N城看看他。但是,自我来了之后,她就去过N城一次,而他当时根本就不在那儿了。因此,我是纯粹由于偶然才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事,可这些事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没有什么财产,全靠一点点工薪收入来养活母亲和妹妹。他对母亲和妹妹的照顾真堪称表率。他为她们节衣缩食。尽管他作为音乐家拥有可贵的天才,足以使他发财致富,可是,他却极其诚实,安分守己,总是宁可安贫乐道,而放弃了遇到的成功的机遇。总而言之,他是属于那些为数不多的人,他们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很高兴别人没有注意到他们真正的价值。
  有人曾跟我讲过一些他的情况,足以把他这个人描绘出来:他曾经热恋上邻里的一个漂亮姑娘,经过他一年多的执著追求,人家同意把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这女子同他一样贫穷。当婚约正要签订,结婚的一应准备全部就绪的时候,他的母亲问他道:"你妹妹怎么办?谁来负责她的婚嫁?"只这一句话便让他明白了,如果他要娶妻的话,他所挣的那点钱将用在自己小家庭的花销上,因此,他妹妹将来就不可能有嫁妆了。于是,他立即终止了开始进行的所有一切,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自己的婚姻和爱情。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到了巴黎,找到了现在的这份工作。
  我曾在当地听人说起过这段故事,一心想知道这个主人公是哪一个。我觉得这种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比疆场上所有的丰功伟绩都更加令人敬佩。看到他母亲的肖像的时候,我便立即想起了这个故事,我转眼看着他,惊讶地发现他是那样地年轻。我禁不住问起他的年龄。原来他与我同岁。八点钟了,他起身下床。
  他刚一下床,我见他摇摇晃晃的。他摇了摇头。"您怎么啦?"我问他。他回答我说该上班去了,可又觉得走不动路。
  "您病了?"
  "我在发烧,难受得要命。"
  "您昨晚还挺好的,我想我看见您在歌剧院来着。"
  "请您原谅我没认出您来。我有这家剧院的入门证,我希望在那儿再看见您。"
  我越是仔细审视这个年轻人、这个房间、这幢屋子,我就越是没有勇气说出我登门造访的真正原因。我昨晚的那种认为他可能会在布里吉特的思想中造成对我不利的想法,不由得便自行消散了。我觉得他有一股率直而严肃的劲头,令我欲言又止,肃然起敬。渐渐地,我的思想转换了方向。我注意地看着他,我觉得他也在好奇地观察着我。
  我俩都是二十一岁,可我们的差别有多大呀!他习惯于一种报时钟似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从一间孤零零的房间到部里的一间无人知晓的办公室;他把任何靠劳动谋生而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让人快活的钱,全都寄给了自己的母亲;他因生了一晚的病而懊恼,因为第二天就上不了班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件幸福的事,那就是关心他人的幸福,这是自他孩童时代起,自他能用双手劳动时起就已经有了的!而我,我在这转瞬即逝、宝贵如金、一去不回的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我是个男子汉吗?我们俩人谁没有白活?
  我在此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其实一眼便能看个明白。我俩的目光刚刚碰到了一起,再没分开。他跟我谈到我的旅行和我们要去的那个国家。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他问我。
  '俄不知道。皮尔逊太太身体不适,都卧床三天了。"
  "三天了!"他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地重复道。
  "是的。有什么让您惊讶的?"
  他站起身来,扑向我,双臂前伸,两眼发直。他浑身一阵可怕的寒战,抖得很厉害。
  "您不舒服?'俄握住他的手问道。但是,与此同时,他用手捂住了脸,眼泪不禁哗哗直流,他慢慢地拖沓着走向床边。
  我惊愕地望着他。他因过于激动,一下子软瘫无力了。我很犹豫。不忍撇下他就走,因此,我又向他身边走过去。他用力地把我推开,好像带着一种奇特的恐惧似的。后来,他终于情绪稳定了,声音微弱地说道:
  "请您原谅我,我体力不支,无法接待您。只要我稍稍恢复一点,我将登门致谢,感谢您的来访。"
  第三章
  布里吉特好多了。正如她对我说过的那样,她身体一好,便想立刻动身。但我表示反对,我们还得等上半个月,等她能够承受得住鞍马劳顿。
  她仍旧郁郁寡欢,沉默不语,但和蔼可亲了。不管我如何说服她向我敞开心扉,可她总是说她之所以忧伤,就是因为她让我看的那封信的缘故,她还求我别再提了。因此,我也被她弄得无话可说,只好胡猜瞎想她心里到底装着什么心思。我俩相对无言,令人感到压抑,因此我们每天晚上都去看演出。我俩在剧院里的一间包厢顶里头,有时候紧紧地握住手;有时候,一段美妙的音乐、一句动人的台词,能使我们互相友爱地对视一眼;但是,去的路上和回来的路上,我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言不发。每天我都多次地感到要跪在她的面前,请求她发发慈悲,要么致我于死地,要么将我曾隐约看到的幸福还给我。可我又多次地在准备这么做的时候,看见她的神情沮丧颓然;她站起身来,离开我,或者用一句冷冰冰的话语,让我把到嘴边的心里话给咽了回去。
  史密斯几乎每天都来。尽管他在我们寓所的出现是造成我们痛苦的根源,尽管我去他家拜访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一些奇怪的疑虑,但是他在谈到我们的远行时的态度,他的真诚以及他的纯朴,使我对他感到放心。我对他谈起过他送来的信,可我觉得他并没怎么生气,但却是比我更加地忧伤。他并不知道信的内容,但因为与布里吉特的友谊很长远,所以他对这些信大加斥责。他说,如果他事先知道信里都写了些什么的话,他是绝不会受人之托送信来的。皮尔逊太太同他说话时言词谨慎,我想他不可能知道她的隐私的。因此,我很乐意见到他,尽管我同他之间还有着某种拘谨和客套。他主动承担起我们走后市里吉特和她的家人之间的联络,不致使双方公开决裂。他在当地受到人们的敬重,所以使得他能够担当起这一调解人的角色,因此,我对他不能不表示感激。此人品质高尚。当我们仁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他发现冷场或尴尬的情况出现,我便看到他在竭尽全力使我们之间的谈话活跃起来。如果说他似乎对所发生的事感到不安的话,他总是显得很识趣,而且想法让我们明白他是希望看到我们幸福的。他在谈到我们的关系时,可以说他始终是带着尊敬的态度,像一个视爱情为上帝面前的神圣联系的人那样表示自己的看法。总之,他可以说是一个朋友,能使我对他完全信任。
  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始终摆脱不了忧伤,而且我也无法驱除我脑子里的那些怪想法。我看见这个年轻人流眼泪,而且他正好又与我的情妇同时病倒,因此,我觉得他俩之间必定是有什么同病相怜的事,这使我心乱如麻,忐忑不安。不到一个月之前,如果有这么一丁点儿的猜疑,我都会嫉妒得发疯的,可是现在,我还能怀疑布里吉特什么呢?不管她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她不是想同我一起离去吗?就算史密斯可能知道一点我所不知道的秘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这对于他俩的忧伤和友谊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她自孩提时代便认识他了,多年之后,在她要出远门的时候,她才又见到他,而且,她正陷入一种不幸的处境之中,而偶然的巧合,使他了解了她的境况,甚至可以说是成了造成她悲惨命运的工具了。他俩忧伤地互相看上几眼,布里吉特看见了这个年轻人,又勾起了自己的往事来,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和遗憾来,这不是极其自然的事吗?他难道能够看着她远行而毫不担心?对她的漂泊不定、浪迹天涯,不知是凶是吉毫不关心?毫无疑问,他做的没错,而且,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到应该是我站出来,置身于他俩之间,让他俩放心,让他们相信我,我应对布里吉特说,只要她愿意,我的臂膀将会是她的支柱,而对史密斯,我将要说我感谢他对我们表示的关怀,感谢他将要帮我们的忙。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我又不能这么做。我心里有着一种如死一般冰冷的感觉,因此我呆在扶手椅里没有站起来。
  史密斯晚上走了,我和布里吉特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就谈论他。我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我每天都要向布里吉特打听点有关他的新的情况。可她只是告诉我那些我已向读者们叙述过了的东西。他的生活没什么可多说的,无非是贫穷、卑微,但为人正派。用不了几句话全都能说完了。但我却老是让她说了又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对此很感兴趣。
  在我仔细考虑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隐痛,只是我自己不承认而已。如果这个年轻人来到时正值我们欢乐的时刻,如果他给布里吉特带来的是一封无关紧要的信,如果他临别登车时只是与她握手道别,我会有这么多想法吗?如果我是幸福的,那么他在歌剧院认没认出我来,他是否在我面前不知何故流泪,那又与我何干?可是,我尽管猜不出布里吉特忧伤的原由,但我看得出来,不管布里吉特如何否认,我过去的行为与她现在的忧伤并非没有关系。如果我过去像我俩共同生活的这半年中的我一样,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破坏我们的幸福的。史密斯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他善良、忠诚。他的那些纯朴而谦逊的优点像清晰的粗线条一样,凭肉眼一下子就能毫不费力地看出来的。不用一刻钟,别人便可以了解他,如果说他并不能令人起敬,但却能让人信赖。我不察暗自寻思,如果他是布里吉特的情人的话,她会快快活活地同他一起远走高飞的。
  是我主动要延期离去的,可我已经为此而懊恼了。布里吉特也很后悔,有时便催问我:"有谁在拖着我们?我已痊愈了,一切也都准备停当了。"是呀,谁在拖着我呢?我也不知道。
  我坐在壁炉边,眼睛轮流地盯着史密斯和我的情妇。我看见他俩都面色苍白,神情严肃,闷声不响。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我心里不由得在反复想道,他俩完全可能是出自同一原因,不会有两个不同的秘密存在的。但是,这并不是像以前那种使我苦恼的病态的、捕风捉影的胡猜瞎想,而是一种命定的、不可克制的本能使然。我们真是够滑稽的了!我喜欢让他俩单独呆着,把他们撇在壁炉旁,我自己则跑到河边去倚在栏杆上,胡思乱想,像街上的游手好闲的人那样望着河水发愣。
  当他们谈论着在N城的岁月的时候,而且,当布里吉特几乎是很高兴地,以一种慈母般的亲切声调对他回教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难受,可是我又很想听听他们说的。我向他们提一些问题;我询问史密斯有关他的母亲、他的情况、他的打算。我给他机会趁大家都开心的时候说说自己,并逼使他不能谦逊,说出自己的可尊敬之处。"您很爱您妹妹,是吧?"我问他道,"您打算什么时候把她许配人家?"于是,他便满面羞红地对我们说,成个家很费钱的,因此也许还得等上两年,也许会提前一点,如果他身体条件允许他找一份薪水高的特别工作;他说他家乡有一家人家,家境比较好,其长子是他的朋友,他们差不多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幸福会像是睡眠似的,有一天将不清自来的;他说他已放弃他父亲留给他们的那点小小的遗产,把它全让给他妹妹了,但他母亲反对这样,而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己见;他说一个小伙子应该靠自己的一双手生活,而一个女孩子的一生则由她结婚的那一天来决定的。就这样,他便渐渐地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全部生活和他的整个灵魂,而且,我看得出,布里吉特也在注意地听着。然后,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我便把他送到房门口,而且在门口一直站着发愣,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下面消失为止。
  于是,我回到房里来,发现市里吉特正在脱衣服。我贪婪地凝视着一个迷人的玉体,凝视着这个我占有过无数次的美的珍宝。我看着她梳理长发,看着她用手绢把秀发结住,当她的披裙滑落到地上的时候,她像入浴的月神狄安娜似的转过身去。她躺在床上时,我也跑到我的床上去。我的脑子里不可能想像布里吉特会欺骗我,也不相信史密斯会爱上她。我既不想监视他们,也不想捉奸成双。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我自言自语地说:"她真美,而那个可怜的史密斯是个诚实的小伙子,他俩都有很大的忧伤,我也一样。"这使我既心碎,又同时让我心安。
  当我们重新打开箱子的时候,发现还缺少点东西,史密斯主动提出他去操办。他是个干起事来不知疲倦的人,他说,当别人托他办点什么事的时候,他是非办成不可的。有一天,当我回到住处的时候,我看见他跪在地上在盖一只旅行箱。布里吉特坐在我们为在巴黎暂住而临时租用的钢琴前。她正在弹一支老曲子,弹得十分投入,而且我以前也是非常喜欢这支曲子的。我在靠近开着的房门的过厅里站住了。每个音符都敲击着我的心:她还从来没有唱得如此忧伤、如此圣洁。
  史密斯美滋滋地在听着。他跪在地上,手握着旅行箱的带扣。他摸摸带扣,然后松开了手,看了看他自己刚刚叠好的衣物,用一块白布单盖好。曲子弹完了,他仍这么呆着!布里吉特手抚着琴键,眼望着远方的天边。我第二次看到年轻人的眼里流下了泪水。我自己也快要流出眼泪来了。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走进房间,向他伸出手去。
  "您刚才也在这儿了?"布里吉特问道。她浑身一颤,显得很惊讶。
  "是的,我刚才就在这儿了,"我回答她道,"唱吧,我亲爱的,我求求您了。让我再听听您的歌喉!"
  她没有回答,便又唱了起来。这对她来说也是个回忆。她看到我很激动,也看到史密斯非常激动;她的嗓子哑了。最后的几个音刚刚唱出,仿佛便已消失在苍穹。她站起来,吻了我一下。史密斯仍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用力地、抽搐地紧握了我一下,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又有一天,我带回一本石印风景画册,有好几幅瑞士风光。我们住人在看这本画册,有时,当市里吉特发现一处她喜欢的风光的时候,她便不继续翻动画册,注意地欣赏着。其中有一幅,她觉得比所有其他的都美,那是距市里格公路不远的沃州的一处风景:满是苹果树的翠绿的山谷,一些牛羊在树荫下吃草,远处,有一小村,有十二三座木屋,散落在草地和附近的层层山岗上。画面的前景里,有一个年轻姑娘,头戴一顶宽边草帽,坐在一棵大树下,一个青年农民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根铁皮头木棍,好像在向她指着他所走过的路径:他指着一条伸向山间的蜿蜒小路。在他们头顶上方,显现的是阿尔卑斯山,三个积雪的山峰映衬在画面上,落日的余辉把它们映照得熠熠生辉。再没有比这种景色更纯朴,而且,再没有比它更美丽的了。那山谷宛如一座翠绿的湖泊,让人看着心旷神怡。
  "我们就去这儿吧?"我对布里吉特说道。我拿起一支铅笔,在画面上画了几下。
  "您干什么呀?"她问道。
  "我在试试看,是否稍加几笔,这个姑娘就能长得像您一样,"我回答她道,"我觉得,她那顶漂亮的帽子您戴着很般配。如果我改动成功了,我看我能不能再给这个诚实的山村小伙子添上几笔,让他像我?"
  我这种心血来潮让她觉得开心。她立刻拿起一把刮刀,马上就在画上的小伙子和姑娘的脸上刮了起来。我便画她的脸,而她则想试一试画我的脸。画上的那两张脸都很小,所以画起来并不困难。我们一看,觉得画得很像,其实,只要稍加勾勒,就觉得很像了。当我们正为此而哈哈大笑的时候,画册还这么摊开着,因为仆人有事找我,我随即出去了一会儿。
  当我回来的时候,史密斯正倚着桌子,神情贯注地观看着画册,没有发现我回来了。他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我又坐到我在壁炉旁边的座位上,待我跟市里吉特一说话,他才抬起头来。他看了我俩片刻,然后便匆忙向我们告辞,当他走过餐厅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捶自己的脑门儿。
  当我突然看到他的痛苦状时,我便站了起来,跑回自己的房间。"哎!究竟是怎么回事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我重复着,然后,我双手合十在哀告…束告谁呀?我不知道。也许是哀告我的幸运天使,也许是我的厄运。
  第四章
  我的心在向我呼唤,叫我快走,可是,我老是迟迟不动。一种隐隐的、苦涩的需求每到晚上都让我留下不走。当史密斯该到来的时候,我坐立不安,直到听到门铃响为止。我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在我的心中有着一种我不知是什么的喜欢不幸的东西?
  每天每日,只要听见一句话,看到一个飞快的表情、一个眼神,我都会浑身一颤。而每天每日,一句话,一个眼神,因为是一种相反的感觉,就会让我疑窦丛生。是什么鬼使神差让我看到他俩都那么地忧伤的呀?而又是什么鬼使神差让我如一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而以前,有好多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是要暴跳如雷,雷霆大发的呀。我没有力气动弹一下,因为我在爱情上感到了一种凶残的嫉妒,犹如人们在东方所见到的那样。我一天一天地在等待着,可我又说不清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我坐到床上,自言自语地说:"喂,让咱们来想一想这事吧。"我双手捧着脑袋,然后,嚷叫道:"这不可能!"而第二天,我又如此这般地周而复始了。
  在史密斯面前,布里吉特对我表现得比我俩单独在一起时更加亲切。一天晚上,我俩刚刚斗了几句嘴,他便来了。当她听见他已到了门厅,她便走过来坐到我的腿上。他依然平静而忧伤,他似乎在不断地尽力克制自己。他的一举一动,包括最细小的,都是很有分寸的。他说话很少,很慢,但是,他有时不由自主地突然的一个举动,因为与平常的态度大相径庭而更加令人震惊。
  在我目前的处境中,我能把啃啮着我的焦虑称作好奇吗?如果有人跑来对我说:"这对您有什么要紧的?您真是好奇心重。"我应如何作答呢?也许正是如此,没有其他的答案。
  我记得有一天,在王宫桥下,我看见有个人落水。当时我同几个朋友正在按游泳学校的安排下水实践。我们坐着一只小船,船上跟着两个游泳教练。当时正值盛夏,我们的船又遇上了另一条船,以致大桥拱下聚了有三十多人。突然,我们中间有一青年中风了。我听见一声喊叫,立即回过头去,只见有两只手在水面上划动,然后就不见影儿了。我们立刻跳进水里,但毫无用处,一小时之后,人们才终于在一只木筏下面找到了尸体。
  我纵身下水时的感受永远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我在又深又暗的河里四处张望,耳边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我猛吸一口气,憋住气往深里钻,然后,浮上水面,同与我一样担忧的同伴互相询问一句,复又潜下去寻人。我心里既充满着恐惧又满怀着希望。一想到说不定有两只抽搐着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搂住,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和畏惧。直到精疲力竭,我才回到了船上来。
  当放荡尚未让一个人麻木不仁的时候,它的一个必然结果便是一种奇怪的好奇心。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在第一次拜访德热奈时所感到的好奇心。我将进一步地解释一下。
  真理实质上像具骷髅,它要求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在一定的时日,到某种暂时的创伤深处去触摸他的永恒的骸骨。这就叫做认识世界,而要获取人生经验,则必须付出这种代价。
  因而,面对这种考验,有的人就会畏缩不前,而另一些软弱、吓破了胆的人,则像影子似的呆在那儿摇摇晃晃,但有些或许是最优秀的人,则会立即死去,而大部分人则是置若罔闻,因此,全都在奔向死亡。
  但是,另有一种人,他们肯定是些不幸的人,他们既不畏缩不前,也不摇摇晃晃;既不立即死去,也不置若罔闻。当轮到他们去触摸不幸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去接触真理的时候,他们便步伐坚定地走近它,向它伸出手去,而尤为可怕的是,他们竟然喜欢上他们在水底能摸到的那具已经泡白了的溺水者!他们抓住他,摸摸看他还有没有气,把他紧紧地搂抱住。他们醉心于认识事物,他们不再去从反面看一下事物,他们做什么都是既怀疑又要去试一试,他们像上帝的探子一样在搜索世界,他们的思维犀利如利箭,他们的目光犹如山猫一般敏锐。
  放荡者比其他人更容易动怒,个中原由却很简单:放荡者把日常生活着做是一个平静而清澈的水面,在湍急的水流中,他们随时都会被淹死的。譬如,他们从舞会出来,便去妓院逛逛。在跳华尔兹时,他们紧握住一个少女的纯洁的手。之后,也许还使她激动得颤抖之后,他们便甩手而去,急忙奔向另一个去处,扔掉外套,搓着双手,在桌前坐下,等着美餐一顿。他们刚才对一位美貌端庄的女人说的最后那句恭维话尚挂在嘴边,现在,他们又重复地说了一遍,随即纵声大笑。我怎么说呢?他们难道不是以几个小钱就去掀起别人那遮羞的衣衫、衣裙、那充满神秘的面纱吗?这面纱似乎也在尊敬它所打扮的那个人,尽管裹着她却又不去触动她。对这个世界他们究竟该有个什么看法?他们呆在这个世界上,犹如喜剧演员呆在后台一样。有谁比他们更习惯于寻求事物的根源的?如果可以这么说,他们是习惯于一种追根究底的、大逆不道的探索。你们看他们对所有一切是怎么说的:所有最露骨、最粗鄙、最下流的言词,他们都觉得是真实的,而其他的则是在故弄玄虚,不脱第臼,陈腐之见。如果他们讲一个轶闻趣事,讲他们的切身感受的话,他们总是满嘴脏词烂话,满嘴喷粪!他们不说:"这个女人爱过我。"而说:"我占有过这个女人。"他们不说:"我恋爱了。"而说:"我欲火攻心。"他们从来不说:"愿上帝喜欢!"而是到处在说:"如果我喜欢广我不知道他们对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们内心独白都说些什么。
  由此而不可避免地要造成或懒惰或好奇,因为,当他们在如此这般地尽量把一切往坏里想的时候,而他们并没有少听到其他的人在继续相信真善美。除非他们漫不经心到凡事都充耳不闻,不然世界上的这另一些人的声音总要使他们惊醒的。父亲会让自己的儿子去那么多人都会的地方,去连卡东都去的地方,说是年轻人胡闹一阵就过去了。但是,这个儿子回家来时,看见了自己的妹妹,与丑恶现实接触的那一个小时的感受复又涌上了心头!他必须这么去想才行:"我妹妹与我刚离开的那个女人毫无共同之处。"而自这一天起,他便心神不定了。
  对丑恶之事的好奇是一种该死的病症,它是因为与一切不洁净的事相接触而生发的。这是想钻出坟墓到处游荡的幽灵的本能。这是上帝用以惩戒那些堕落之人的一种无法解释的折磨。他们宁可相信任何人都会堕落的,而且也许会因此而难过。但是,他们却在探求、寻找、争取这种机会。他们歪着脑袋,像一个建筑师在测量角度,专心致志地要看一看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当证明是丑事时,他们便菀尔一笑;如果确定不了是好是坏,他们便骂骂咧咧的;对于好事,他们偏要看到它的阴暗面。"谁知道呢?"这是他们的口头禅,这是撒旦看见天国之门关上时说的第一句话。唉!有多少不幸的人说过这句话呀!多少的灾难和死亡!多少待生长的庄稼被可怕的大镰刀给硬割掉了!自从这句话在世上传开之后,有多少人,有多少个家庭,死的死,亡的亡啊!"谁知道呢?""谁知道呢?"这该诅咒的话语!与其说这句话,倒不如像绵羊一样,不知道什么屠宰场,一边吃草一边往那里走就是了。这比做一个聪明人好,比读拉罗什宫科要强。
  除了我刚才所叙述的以外,我还能举出什么更好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呢?我的情妇愿意出走,而我只需说一句话就可以了。我见她闷闷不乐的,我为什么还留下不走呢?如果我走的话,会发生什么意外吗?这只不过是我一闪而过的一点担心,只要我们走了三天,全都会被忘掉的。只有我一人在她身边,她就会一门心思扑在了我的身上。我有什么必要非要深知一个伤不着我的幸福的秘密呢?她同意与我同行,这就行了。我只需吻她一下,一切全都定准了,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请看我是怎么做的吧。
  一天晚上,史密斯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吃完早早地告退了,让他俩单独在一起。当我关上我的房门时,我听见布里吉特让佣人送菜来。第二天,我走过她的房间时,偶然地走近桌子,可在茶壶旁边,我只看见一只茶杯。在我送来之前,没人进来过,因此,佣人没有拿走头天晚上用过的任何东西。我在周围的家具上四处找寻,看看是否有第二只杯子,但我却没有发现。
  "史密斯是不是很晚才走?"我问布里吉特道。
  "他一直呆到午夜。"
  "您自己躺下的,还是叫人伺候您上床的?"
  "我自己上床的。家里的人全都睡了。"
  我还在到处寻找着,我的手在哆咦。在哪个滑稽剧里,有这么个愚蠢的嫉妒者,竟然蠢到去调查一只茶杯的下落的?史密斯和皮尔逊太太干吗要用同一只茶杯喝茶呢?我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当时,我手里拿着那只茶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禁纵声大笑,然后,把林子往方砖地上砸去。茶杯被砸得粉碎,然后我还猛踢了一脚。
  布里吉特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发火。在随后的两天当中,她对我冷冰冰的,透着鄙夷不屑的神态,而且我看见她同史密斯说话的时候,语气比平时更加随便而亲热。她叫他亨利,这是他爱说的名字,而且对他笑得也很亲切。
  "我想换换空气,"晚饭后她问道,"您去不去歌剧院,奥克塔夫?我想走着去。"
  "不,我留家里,你们去吧。"
  她挽住史密斯的胳膊出去了。整个晚上,我都一个人呆着。我面前有纸,我想写点什么,好集中一下思想,但是思想总也集中不起来。
  一个情人,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从怀里掏出他情妇的一封信来,边看边沉醉在美梦之中,可我却放意把自己沉于一种极其孤寂的感情之中,让自己去胡思乱想。我面前的两把椅子是史密斯和布里吉特刚才坐过的,我贪婪地看着它们,仿佛它们能告诉我点什么。我把我所看见的、听见的,又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过了无数遍。我不时地走到房门口去看一看,朝靠墙排放着有一个月了的那些箱子瞟上一眼。我轻轻地微微打开它们,仔细查看一番经由那双纤巧的小手细心整理、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书籍。我听着一辆辆马车驶过;车轮的声响让我的心在乱跳。我把我们的欧洲地图摊开在桌子上,那是我们不久前甜蜜计划的见证。可是,就在这种时候,面对着我的全部希望,在我酝酿这些甜美计划,眼看全部希望即将实现的这间房间里,我却心甘情愿地让可怕的预感来折磨我。
  这怎么可能呢?我既不觉得愤怒又不感到嫉妒,然而却感到一种无限的痛苦。我不猜忌,但却有所怀疑。人的思想是那样地奇怪,以致知道用他所看见的并且不管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去自寻烦恼,痛苦不堪。实际上,人的脑子就像是宗教裁判所的监狱,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人们并不明白它们是怎么使唤的,也不清楚是什么刑具,而在看见它们的时候,却还要寻思是铁钳还是玩具。我倒是要请问一句,请你们告诉我,当别人对情妇说:"所有的女人都在欺骗我。"和说:"您在欺骗我。"这都有什么区别?
  我脑子里转动的思想,也许可以说是同诡辩一样地填密,这是智慧和良心之间的一种对话。智慧说:"如果我失去布里吉特怎么办?"良心则说:"她会同你一起走的。"——"要是她欺骗我呢?"——"她怎么会欺骗你呀?她都立下了遗嘱,叫人为你祈祷哩。"——"要是史密斯爱她呢?"——"你真是个疯子,那又有什么关系,既然你明明知道她爱的是你?"——"如果说她爱我的话,那她为什么那样地悲伤?"——"那是她的隐私,你应尊重它。"——"要是我带她远去,她会幸福吗?"——"你如果爱她,她就会幸福。"——"为什么那个男子看她的时候,她好像害怕与他四目相遇?"——"因为她是女人,而他又很年轻。""为什么她看他的时候,他会突然面色苍白?"——"因为他是男人,而她又是美貌佳人。"——"为什么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竟哭着扑进我的怀里?为什么有一天他直捶自己的脑门?"——"别询问你无须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该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你既可怜又脆弱,而且,所有的秘密都是属于上帝的。"——"可是为什么我会痛苦呢?为什么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直发毛?"——"想想你的父亲,要想到做些好事。"——"可我为什么不能够如此呢?为什么罪恶总要把我向它引去?"——"你跪下来,好好仟海吧;如果你相信坏事,你就会做坏事。"——"如果我做了坏事,那是我的错吗?为什么善良要背叛我?"——"难道你因为身在黑暗之中,你就有理由否认光明吗?如果说有叛徒存在的话,你为什么非把自己算到他们中间去呢?"——"因为我害怕被人欺骗。"——"作为什么彻夜难眠?新生儿此时正在酣睡。为什么你现在孤单一人?"——"因为我在思考,我在怀疑,我在害怕。"——"你到底何时祈祷?"——"当我不再怀疑的时候。为什么别人向我撒了谎?"——"你为什么撒谎,懦夫!竟在此时此刻还在撒谎?如果你无法忍受痛苦,你为什么不去死?"
  两种可怕的、针锋相对的声音就这样在我心中说着,呻吟着,而且,第三个声音还在叫嚷:"唉!唉!我无辜的灵魂!唉!唉!过去的岁月!"
  第五章
  人的思想真是个可怕的杠杆!它是我们用以保卫自己、拯救自己的工具,是上帝赐与我们的最美的礼品。它属于我们,而且服从我们。我们可以把它掷向空间,而且,一旦离开了我们那颗脆弱的脑袋,那就算完事了,我们也就不再去管它了。
  当我一天一天地不断往后拖延我们出发的日期时,我丧失了睡眠和力气,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之中,全部的生活把我抛弃了。当我坐在餐桌前,我感到极其难耐的恶心;入夜,我白天一直观察着的那两张苍白的面孔——史密斯和布里吉特的面孔——一直追随到我的恶梦之中。当晚上他俩去看剧的时候,我拒绝同他们一起前往;然后,我便独自一人前去,躲在他座中,从那儿看着他们。有时候,我假装有事,躲到隔壁房间,呆上一个钟头,偷听他俩的谈话。忽而,我怒火攻心,想找史密斯的碴儿,逼他同我交手,当他想同我说话的时候,我背过脸去,然后,我看见他惊讶地一边向我走来,一边向我伸出手来;忽而,当夜晚我独自一人,整屋子的人全都睡了的时候,我突然想去布里吉特的写字台看看,把她的信全都偷走。有一次,我不得不强迫自己走出去,不然我真的会那么做的。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有一天,我手里握着一把刀,想威胁他们告诉我为什么那样悲伤,否则我就宰了他们。还有一天,我在冲着我自己发火。我写这些的时候,真是无地自容!假如有难问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这样做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我看到,我知道,我怀疑,我窥探,我自寻烦恼,自我作践,整天竖耳偷听,整夜以泪洗面,自言自语将因此而痛苦地死去,还认为这么做是事出有因,深知孤独和软弱已把我心中的希望连根拔去,自以为在窥视,但在黑暗之中我只听见自己的脉搏在狂跳不已,我没完没了地哇叨那到处流传的话语:"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最后,诅咒辱骂,用自己的悲惨和任性来亵渎我心中的上帝:这就是我的乐趣,这就是我为之抛弃爱情、清新的空气和自由而整天忙乎的事!
  自由啊,永恒的上帝!是的,有的时候,不管怎样,我还在想念着它。尽管置身若许狂乱、怪诞和愚蠢之中,但我心中依然有着振奋的时刻,它会突然把我从困境之中解脱出来。当我走出我的牢笼的时候,吹拂我的脸庞的是一股清新的空气。那是当我有时候读其他书籍,而不是在读那些人称讽刺文章的时髦骗子们的东西的时候,其中的有趣的一页。对于那帮人的东西,即使是为了公共卫生,也应禁止其传播和宣扬的。既然我谈到了这些美好时刻,因为它们是极为罕见的,所以我要引述一段。有一天晚上,我在读康斯坦的《回忆利的时候,我读到下面的一段话:
  "撒克逊外科医生萨尔斯多夫系克里斯蒂安亲王的随从医生,在瓦格朗战役中,他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他躺在尘土中,奄奄一息。在离他十五步开外,阿梅代·德·凯堡副官(我忘了是谁的副官了),胸部被弹片擦伤,被击倒在地,口吐鲜血。萨尔斯多夫明白,如果这个青年得不到急救,一定会因脑溢血而死亡。他拼足全身力气,拖着伤残的躯体,向他爬过去,给他放血,救了那青年一命。萨尔斯多夫本人被救出战场之后,被截了胶,但四天过后,便死在了维也纳。"
  当我读完这段文字之后,我扔下书,哭成了个泪人。我并不因痛哭而后悔,因为它让我过了美好的一天,因为我逢人便讲萨尔斯多夫了,不考虑其他任何事情。那一天,我肯定没有在怀疑任何人。可怜的梦想者!我是不是应该回想一下我曾经是个好人呀?但这于我又有何用?让我把绝望的双臂伸向天空,让我们心自问我为什么活在世上,让我在我的周围看看会不会也落下一枚炮弹,把我永远解脱了!唉!这只不过是瞬间划过我的黑夜的一道闪电而已。
  如同那些疯狂的苦行僧在晕眩混饨之中感到如入仙境一般,当人的思想在自行转动的时候,因挖空心思而精疲力竭,因而对一个徒劳的活动感到厌倦,便会吓得冥然而止了。似乎人是空虚的,当他越往下陷的时候,最后便到了螺旋梯的最后一级了。在那儿,如同在高山之巅,如同在矿井深处,空气稀薄,上帝禁止再往前走。这时候,心受到酷寒的袭击,仿佛什么也顾不得了,拼命地想蹦出体外,以求再生。它向周围的一切重新要求活命,它拼命地呼吸着,可是,它在自己周围遇到的只是它拼足所剩无几的力气,一个劲儿的激活的它的那些幻象,它们是它自己创造的,现在正像一群无情的鬼魂似的把它团团围住。
  就这么长此以往是不可能的。我被这捉摸不定弄得神疲体乏,我决心试探一下,以求发现真相。
  我去预订了晚上十点的驿车。我们租了一辆四轮轻便马车,我吩咐在指定的时间一切必须准备停当。与此同时,我下令不许将此事告诉皮尔逊太太。史密斯来吃晚饭了。坐到餐桌前的时候,我装着比平时开心的样子,而且,我没告诉他们我的安排,只是把我们的话题引到我们的旅行上来。我对布里吉特说,如果我觉得她心里并不太想离去的话,我就放弃这次旅行。我说我觉得在巴黎呆着挺好,如果她也觉得在巴黎呆着舒心的话,我也求之不得留下来。我对人们只能在巴黎见到的各种各样的娱乐大加赞扬。我提到舞会、剧院以及随处可见的形形色色的消遣机会。总之,既然我们在这里很幸福,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要换个地方,而且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急着动身。
  我期待着她坚持照计划前往日内瓦,而且,她确实也这么做了,但口气却并不坚决,不过,她刚一说出口,我便假装顺应她的要求,然后,我便转换话题,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仿佛一切都已说好了似的。
  "为什么史密斯不和我们一起走呀?"我又说道,"的确,他在这儿有事缠身,但他就不能请一请假吗?再说,凭他的才志,——可他不愿利用自己的才气,——他到哪儿都能过上一种自由而高贵的生活的。让他别客气,跟我们一起走吧。车子很空,给他订个座位就行了么。一个年轻人应该见见世面,像他这么年纪轻轻的,整无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凄惨的了。您说是不是呀?'俄问布里吉特道。"去吧,我亲爱的,我去请他,他也许会推辞的,他对您很信任,您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吧。您说服他为我们牺牲六周的时间吧。我们一起做伴旅行,而且,同我们一起到瑞士绕一圈回来,他再回到办公室工作会更开心的。"
  布里吉特虽然明知道邀请他是白费劲儿,但她还是赞同了我的意见。史密斯知道自己要是离开巴黎,就有失去工作之虞,所以,他不无遗憾地回答我们说,工作事大,无法奉陪。这时,我让仆人送上来一瓶好酒,一边继续半真半假地劝说他,一边开怀畅饮,仁人都十分开心。晚饭后,我出去了一刻钟,看看我吩咐的事落实了没有。然后,我高高兴兴地走了回来,坐到钢琴旁,提议弹琴唱歌。我对他俩说道:"咱们今晚就呆在这儿玩吧。如果你们愿听我安排,咱们就别去看剧了。我没本事弹琴,但我却会听你们弹唱。如果史密斯心里烦闷的话,我们就让他弹琴,这样,时间比到别处去过得更快。"
  布里吉特二话没说,便主动地唱了起来。史密斯拉提琴为她伴奏。仆人上来为我们调好了潘趣酒,不一会儿,酒劲儿上来,我们一个个都疯了起来。然后,我们又离开钢琴,回到桌旁,拿来纸牌,一切都按我所希望的那样,大家都在想法开心。
  我眼睛盯着时钟,焦急地等待着指针指到十点钟。我心神不宁,心急如焚,但我仍能尽力地克制住自己,毫不表现出来。十点钟终于到了。我听见了车夫挥动鞭子的声响,听见马车已进了院子。布里吉将坐在我的旁边。我抓起她的手,问她是否准备好动身了。她吃惊地看着我,想必以为我是在说笑。我对她说,吃晚饭时,我觉得她主意已定,便毫不犹豫地去订了车子,说我刚才出去就是叫车子的。这时候,旅馆侍应也走了进来,说是行李已经装上车,就等我们上车了。
  "这是当真的?"布里吉特问道,"您打算今夜就走?"
  "为什么不呢,"我回答道,"既然我们已一致同意我们应该离开巴黎?"
  "什么!现在?马上就走?"
  "当然。我们不是都已经准备了有一个月了吗?您都看见了,只需把行李在车上捆好就行了。既然我们决定不在这儿呆了,那尽快地离去不是更好吗?我同意必须说做就做,无须拖到第二天。您今晚的心情很适合旅行,所以我便赶紧利用这个好机会了。为什么还要拖来拖去,犹豫再三呢?我受不了这种生活了。您想走,难道不是这样吗?那好,咱们就走吧,全看您了。"
  顿时,房间里像死一般地沉寂。片刻过后,布里吉特走到窗前,看到马车确实已经备好了。再说,听我说话的口气,她不可能有任何的怀疑的,而且,不管这一决定是如何地仓促,但这毕竟是由她而起的。她无法否定自己说的话,也找不到再拖延的借口了。于是,她立刻决定了。她先问了几个问题,似乎是想确信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看到没有任何疏漏,便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她拿起披肩和帽子,然后又把它们放下,又在寻找什么。"我准备好了,"她说,"我可以走了。咱们就走吧?马上就走?"她拿过一支蜡,查看了一番我的房间,又看看她的房间,打开箱子和衣橱。她在找写字台的钥匙,她说她不知把钥匙丢哪儿去了。钥匙会在哪儿呢?一小时前她还拿着的。"算了,算了!我准备好了,"她极其激动不安地催促道,"咱们走吧,奥克塔夫,下去吧。"她边说,边在继续寻找着,最后,终于走来坐到我们旁边了。
  我坐在长沙发上,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史密斯。他神态自若,既不心乱也不惊奇。但是,他太阳穴上流下两滴汗水,我还听见他手指间捏着的一个象牙筹码发出格格的声响,然后被捏碎了之后,掉落到地上。他向我们同时伸出了双手,说道:"一路顺风,朋友们!"
  又是一阵沉默。我一直在看着他,等着他说点什么。"假如这其中有什么秘密的话,"我寻思,"此时此刻弄不清楚的话,我何时才会知晓?这秘密应该是已经到了他俩的嘴边了。如果它从暗处出来,我就将抓住它。"
  "我亲爱的奥克塔夫,"布里吉特说道,"您准备让我们在哪儿打尖呀?您会给我们写信的,对吧,亨利?您将不会忘记我的家庭的吧?而且,您能为我做的事,您会去做的吧?"
  他声音激动地回答了,但外表却是平静如常的,说是他将全心全意地尽力为她效劳,而且一定办好。他说:"我不能保证什么,而且,从您收到的那些信来看,希望渺茫。如果我无可奈何地不能给您带去点好的消息的话,那也不能怪我。相信我好了,我对您是忠』0耿耿的。"
  他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便准备走了。我站了起来,抢在了他的前面,我想最后再让他俩单独在一起呆一会儿。我随手把门带上,但因为失望而醋意大发,便把脸贴在门上,从锁孔里往里窥视。
  "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您?"他问道。
  "再也见不到了,"布里吉特回答道,"永别了,亨利。"她向他伸出手去。他弯下身子,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我只来得及往暗处退过去。他走了过来,没有看见我,走出去了。
  当我送到屋里,和布里吉特单独在一起时,我觉得心里头很难受。她胳膊上搭着大衣,在等着我,脸上表情十分激动,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可能误会的。她已经找到了她在寻找的钥匙,她的写字台已经打开了。我走过去在壁炉旁边坐了下来。
  "听我说,"我对她说,但却不敢看着她,"我以前对您罪孽深重,所以我只能期待着,忍受着痛苦,而无权抱怨。您态度的改变曾让我感到非常失望,所以我曾不得不要向您向清楚原因。但是,今天,我不再问您是什么原因了。我们这样走要让您付出很大的代价吗?请您告诉我,我将听天由命。"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广她回答道。
  '随您的便,不过,请您直言相告。不管我会受到多大的打击,我甚至都不该问这打击因何而来,我将毫无怨言地忍受它,不过,要是我非得失去您不可,请您就别让我怀有希望,因为,上帝知道!我是不会在希望中侥幸活下去的。"
  她急忙扭过头来对我说道:"跟我谈谈您的爱情吧,别跟我谈您的痛苦了。"
  "好吧!我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与我的爱情相比,我的痛苦只不过是一场梦。跟我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吧,要么我将死去,要么我将因体而活下去!"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向她迈上一步,但我看见她面色苍白,在往后退缩。她的嘴在抽搐,她在尽量地要装出笑来,但却未能奏效。然后,她俯身朝着书桌说道:'等一等,再稍等片刻,我有点信件什么的要烧掉。"她指给我看了那些N城的来信,然后,把它们撕碎,扔到火里,接着,她又拿起另一些信件,又看了一遍,就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她与商家往来的一些账单,其中有一些尚未结清。她一面审核账单,一面滔滔不绝地说着,双颊好似发高烧时一样通红。她请求我原谅她到巴黎之后,一直这么缄口不言及其行为举止之怪异。她对我显出比先前更加温存体贴,更加信任。她拍着手在笑,还保证要心情十分愉快地去旅行。总之,她完全坠入爱河,或者起码是一切都似乎说明她已坠入了爱河。我无法描述我看到她这么假装快乐有多么地痛苦。在这种以笑来掩饰的痛苦之中,深藏着一种比眼泪更凄惨北责怪更苦涩的悲哀。我宁愿她冷漠和无情,也不愿看见她这样拼命压抑着自己,装出快活的样子来,我似乎看见她在滑稽地模仿我们在以前最幸福的时光中的情景。同样的话语,同一个女人,同样的爱抚,半个月前,这使我因爱情和幸福的陶醉,可是现在这么一表演,却让我毛骨惊然。
  "布里吉特,"我突然对她说道,"您到底对我隐瞒着什么秘密?如果您爱我的话,您为什么在我面前演这种可怕的喜剧呀?"
  "我!'仙几乎像是受到莫大侮辱似的说道,"谁让您以为我在演戏了?"
  "谁让我以为的?我亲爱的,您就实说了吧,您的心已经死了,而且您在像殉道者似的受苦受难。我的双臂正准备给您以支持,您把头靠在我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吧。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带您走,但是,像现在这样是绝对不成的。"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又这么说了一遍。
  "不,这绝对不成!不,现在不成,不,只要是在我俩之间有一个谎言或假面具存在,那就不成。我宁可不幸也不喜欢这样的快乐。"她尴尬地看到我没有被她的话骗住,而且尽管她在尽量假装,但我已猜到其中的股跷来了,所以她便默不作声了。
  "我们为什么要欺骗呢?'哦继续说道,"我难道已经那么地堕落了,让您不可信赖了,所以您才在我面前这么假装快活?您难道认为您注定逃不脱这次悲惨、忧伤的旅行不成?难道我是个暴君。武夫?难道我是个刽子手,要把您拉去受刑?您为什么怕我发火,竟至要要这样的花招儿?您到底害怕什么,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撒谎?"
  "您错了,"她回答道,"我求求您,别再说了。"
  "您为什么这么不坦诚?如果说我不是您的心腹之交,那我起码可以算作是您的一个朋友吧?我如果弄不清楚您缘何流泪,那我起码还可以看见您流眼泪了吧?您难道都不相信我会尊重您的忧伤的情感吗?我以前怎么了,竟让您向我隐瞒您的忧伤?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来医治它吗?"
  "不,"她说道,"您错了。如果您再逼问我的话,您就会给您和给我造成不幸。说这么多了还不够吗?我们可以走了吧!"
  "只要看您一眼,就能看出您讨厌这次旅行,看出您是被通无奈的,而且您已经在后悔了,您叫我怎么走呀?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帝啊!您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呀?您的思想如同这面镜子似的一清二楚的,说些假话又有什么用吗?我一声不吭地就接受您那么遗憾地奉献给我的东西,我不就成了最最卑鄙的男人了吗?可是,让我又怎么拒绝呢?如果您不说出来的话,叫我怎么做好呢?"
  "不,我不是违心地跟您的。您弄错了。我爱您,奥克塔夫。别再这样折磨我了。"
  她话说得是那么地温柔,我不禁跪倒在她的面前。有谁能抵御得住她的目光以及她那如仙声妙乐般的声音?"上帝啊!"我嚷叫道,"您是爱我的吧,布里吉特?我亲爱的情妇,您是爱我的吧?"
  "是的,我爱您,是的,我属于您,您想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我好了。我将跟随您。我们一起走。走吧,奥克塔夫,马车在等着我们。"她紧班着我的手,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是的,必须这样,'她喃喃道,"是,我愿意这样,到死方休。"
  "必须这样?"我心里在想。我站了起来。桌子上只剩下一张纸了,布里吉特浏览了一遍,把它拿了起来,翻过来看看,然后随手扔在了地上。我问道:"全弄完了?"——"是的,全完了。"
  当我先前让人去叫马车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真的会走。我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而已,但是,事态的发展竟然弄假成真了。我打开门。"必须这样!"我自言自语道,"必须这样!"我大声地重复了一遍,"这话是什么意思,布里吉特?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我不知道的?您说明白点好吗?不然我就不走了。您为什么非得爱我不可?"
  她跌坐在长沙发上,痛苦地扭动着双手。"啊!可怜的人呀,可怜的人介她说道,"您永远不懂得爱!"
  "唁!也许是的,我相信是的,但是,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懂得痛苦。您必须爱我,是吗?咯!您也必须回答我。即使我不得不永远地失去您,即使这四面墙壁砸到我的头上,我也非得知道到底是什么秘密一个月以来一直在折磨着我,否则我就不走出这个门。要么您说出来,要么我离开您。哪怕我是个疯子,一个狂人;哪怕我存心毁了我的生活;哪怕我要问您也许是我应该装糊涂的事;哪怕我俩之间的一次解释会毁了我们的幸福,从今往后会在我俩之间竖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哪怕因此而使我盼望已久的这次旅行泡汤,不管这可能会让您和我付出多大的代价,反正是或者您说出来,或者我抛弃一切。"
  "不,不,我不会说的!"
  "您必须说!难道您想把我当成个大傻瓜吗?当我看到您从晚上到第二天比白天和黑夜的变化还要大的时候,您难道认为我看错了不成?当您拿那些我觉得不值一读的什么信作为借口,您以为我会满足于这种搪塞吗?就因为您不高兴去另找一些借口?您的面孔难道是石膏做的,让人都看不出您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我并不像别人想的那样容易上当受骗的,所以您要当心,即使您不说出来,您的沉默也会告诉我您一味隐瞒的到底是什么的。"
  "您认为我会向您隐瞒什么呀?"
  "我认为!您倒来问我?您是不是想顶撞我才这么问我的?您是不是故意在逼急我,好甩掉我?是的,一点儿没错,您是在故意刺激我,让我暴跳如雷。如果我坦率地自我辩白的话,您就可以利用您介性的全部虚伪,您就可以等着我来指责您,以便回答我说,像您这样的女人是不会下残到为自己开脱的。那么,最大的罪孽和最无耻的行径难道不都可以在不屑的骄傲目光中掩盖过去吗!您最厉害的武器就是沉默,这我早就知道了。您一心想的是受到辱骂,您沉默不语,直到别人忍无可忍:来吧,来吧,来同我的心搏斗吧;在您的心跳动的地方,您将可以找到我的心的;但是,别同我的脑袋作对,我的脑袋比铁还硬,而且它同您一样地了解您!"
  "可怜的孩子!'惊里吉特嗫嚅着,"您真的不想走了吗?"
  "不!我只想同我的情妇一道走,可您现在已不是我的情妇了。我搏斗够了,我痛苦够了,我把自己的心摧残够了!我在黑暗之中生活够了,该是天亮的时候了。您到底愿意不愿意回答?"
  "不"
  "悉听尊便,我将等待着。"
  我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坐下来,决心未获知我想知道的情况之前绝不站起来。她似乎在考虑,高傲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我贪婪地注视着她。她一直默不作声,使我更加气忿不已。我不愿意让她看出来我在生气,可又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把窗子打开来。"把马卸了套,"我冲窗外喊叫道,"把车钱付了!我今晚不走了。"
  "可怜的人呀!"布里吉特说道。我静静地关上窗户,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走回去坐下来。可是,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都无法克制了。这种冷漠的沉默,这种消极的抵抗,使我愤怒到了极点。我即使真的被欺骗了,明知我心爱的女人背弃了我,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生气的。自从我狠下心来仍留在巴黎不走,我便寻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定要让布里吉特说个明白。我绞尽脑汁想通她就范,但纯属枉然。如果我现在能找到这个办法的话,我真宁可抛弃我所拥有的一切。怎么办?怎么开口?她就在那儿,平静自如,忧伤地看着我。我听见仆人在卸套;马匹小跑着走了,它们身上的铃裆的响声很快便消失在大街上了。我只要转回身去喊一下,它们就会回来的,可我觉得它们一去就不回头了。我把门检插上,耳边不知有个什么声音在对我说:"你现在与掌握着你的生杀大权的女人单独在一起了。"
  当我陷入沉思,尽力想找到一条能把我引向真相的捷径的时候,我记起了狄德罗的一本小说,说的是一个因嫉妒其情人的女人,为了解惑,竟想出一个挺奇特的办法来。她对他说,她已不爱他了,并告诉他说,她就要离他而去。阿尔西侯爵(她情人的名字)落入圈套,承认自己也已对他俩的爱情感到厌倦了!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读到的这奇特的一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这一招儿真妙,而且,此时此刻,当我回忆起这个片断时,我不禁微微一笑。'谁知道呢?如果我也学这一招儿的话,"我暗想道,"说不定布里吉特也许会中计的,并告诉我她的那个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暴怒突然转到使用诡计或狡诈上来。难道让一个女人不由自主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来就那么困难吗?这个女人是我的情妇,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的话,我就太无能了。我神态洒脱而漫不经心地往长沙发上一仰。"喂!我亲爱的,"我快活地说道,"难道我俩现在都无法说说心里话了吗?"
  她吃惊地望着我。
  "喂!上帝,是的,"我继续说道,"反正我俩总有一天要说真心话的。暗,为了给您做个榜样,我有点想先开始。这样可以使您有信心,只有朋友间谈得投机才能让人产生信赖的。"
  想必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脸上的表情泄露了天机。布里吉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还在继续地踱来踱去的。
  "您是否很清楚,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一起呆了有半年了?"我对她说道。"我们过的这种样子的日子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人笑话的吗?您很年轻,我也很年轻。万一您觉得我俩的亲密生活不对您的口味了,您是不是那种敢向我说出来的女人?实际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是会坦率地说出来的。而且,为什么要不说呢?难道爱是一种罪过不成?因此,不太爱了,或者不再爱了,也都不能说是罪过。我们这种年龄的人,需要换换口味,这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
  她站住了。"我们这种年龄的人!"她说道,"您这是在说我吗?您这是在要什么花招儿呀?"
  我的血往脸上涌。我抓住了她的手。"你坐下来,"我对她说道,"你听我说。"
  '请什么用?这不是您在说话。"
  我对自己的假装感到羞惭,所以便放弃了。
  "您听我说广我用力地重复道,"您过来,我求求您,坐在这儿,坐到我身边来。如果您想保持沉默,那就请您起码行个好,听我说说。"
  "我在听哩。您要对我说什么呀?"
  "如果今天有人对我说:'您是个懦夫!'我二十二岁了,我已经同人家决斗过,那么,听到这句话,我整个人,我整个心都会暴跳起来的。难道我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还心里没数吗?可是,我还是得去决斗,我还是得同说这话的人决斗,我必须同他拼个你死我活。为什么?为了证明我不是个懦夫,而如果不这样的话,满世界的人都会以为我就是懦夫。就这一句话,就得做出这样的回答,而且,但凡有人这么说了之后,不管是谁,我都得找他拼命。"
  "一点不假。可您想说什么?"
  '法人们则不决斗,但是,社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任何人,不管他是男是女,在他的人生旅途的某些时刻,不会不遇上一些问题,哪怕他的生活如钟表一般地有规律,像铁一般坚强。您想一想吧,您看见有谁逃过这条规律的?也许有这么几个人例外,但是,请看看其结果如何吧:如果是个男人,他必名誉扫地;如果是个女人,会怎么样?会被人遗忘。但凡真正地生活着的人,都应在这方面证明自己的存在。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有时也会受到攻击的。如果她很勇敢,她就挺身而起,证明自己不可小觑,然后再坐下来。对于她来说,以刀剑相见并不能证明什么。她不仅要进行自卫,而且她必须亲自铸造自己的武器。有人怀疑她。那么是谁?一个无所谓的人?那她就可以而且应该蔑视他。如果是她的情人在怀疑她,那么她爱他吗?如果她爱他,那他就是她的生命,她不可以蔑视他的。"
  "她的推一回答就是默不作声。"
  "您弄错了。那个怀疑她的情人,是在侮辱她的整个人格,这点我清楚。替她回答的是她的眼泪、她往日的行动、她的忠贞和她的耐心,不是吗?如果她沉默不语,会是什么个结果呢?她的情人因她的过错而将失去她,而时间将证明她的清白。您心里想的就是这个吧丁'
  "也许吧。首先应该沉默。"
  "您说是也许?如果您不回答我的话,我肯定要失去您的。我的主意已定:我一个人走。"
  嗯,奥克塔夫……"
  "嗯,"我嚷叫道,"时间将证明您是清白的?您把话说完。在这一点上,您至少应该回答是还是不是了。"
  "但愿是的。"
  "您希望是的!这就是我请求您真诚考虑后的回答。这想必是最后一次您有机会在我面前说说心里话了。您对我说您爱我,这我相信。我在怀疑您,难道您存心让我走,让时间来证明您的清白?"
  "您怀疑我什么吗?"
  "我本不想告诉您的,因为我明白说也没有用。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都是痛苦,那就随您的便吧,我对这种痛苦也一样喜欢。我怀疑您在欺骗我,您在爱着另一个人,这就是您的秘密和我的秘密。"
  "我爱谁呀?"她问道。
  "史密斯。"
  她用手按住我的嘴,扭过脸去。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我俩眼睛望着地上,都在沉思。
  "您听我说,"她吃力地说道,"我曾受过不少苦,苍天可以作证,我将会为您而献身的。只要世上还为我留存有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的话,我都将准备继续受苦。但是,当我不得不对您说我是女人,以激怒您的时候,我确是个女人呀,我的朋友。不要走得太过头,也别走得离人的能力太远了。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不会回答您的。眼下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最后一次跪倒在地上,再次求您带我走吧。"
  她边说边跪了下来。我站了起来。
  "真蠢,"我苦涩地说道,"有生以来头一次想套出一个女人的真心话的人真蠢呀!结果得到的只能是轻蔑,这是自作自受!真心话?只有贿赂女佣的男人,或者趁女人在说梦话时溜到她的床头偷听的男人才能听得到。只有自己装作女人的男人,只有下贱到背地里尽干卑鄙勾当的男人才能听得到!但是,但凡坦率地要求听到真心话的男人,伸出诚挚的手去乞讨这种可怕的恩施的男人,他是永远也甭想听到的!人家会警惕他的,不管他怎么问,人家只是耸耸肩膀而已,而且,如果人家不耐烦了,人家就会像是个受到侮辱的贞洁女子似的霍地站起身来,大言不惭地说出女性的名言,什么怀疑会毁掉爱情呀,什么提出不可回答的问题来是不能原谅的呀,等等。啊!公正的上帝,多么地累人呀!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呀?"
  "当您想结束的时候,"她冷冰冰地说,"我同您一样感到厌倦。"
  "立刻就结束,否则我就永远离开您,让时间去证明您的清白好了!时间!时间!哦,冷漠的情好啊!您记住这次永别吧。时间!还有你的美貌,你的爱情,你的幸福,它们都将跑哪儿去呀!你就这样地失去我难道就不无遗憾吗?啊!想必是等到那一天,那嫉妒的情人知道自己错了,他看到了证明,明白了自己伤害了一颗什么样的心,是不是啊?他将为自己的羞愧而痛哭,他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活着就只能一天到晚地回忆自己以前本来会是幸福的。但是,到了那一天,他的骄傲的情妇也许会因为报了仇了而面色苍白的,她会暗想:'如果我早点告诉他不就没事了吗!'请相信我吧,如果她爱过,那么骄傲是安慰不了他的。"
  我本想平静地说话,但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也烦躁地走动起来。有一些目光真的像是一把把利剑,在互相交锋,我同布里吉特此刻交换的目光就是这样的。我看着她就像一个囚徒在盯着牢房门。为了启开她的嘴,为了逼她开口,我真宁愿拿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孤注一掷。
  "您要怎么样?"她问道,"您想让我告诉您什么?"
  "告诉我您的心里话!您这么一再逼我重复难道还不够残忍不成?"
  "那您呢?哪您呢?"她嚷叫道,"您难道不比这更残忍百倍?啊!您自己说的,想知道真心话的人真蠢!我可不可以告诉您,希望人家相信她的女人真蠢?您想知道我的秘密,而我的秘密就是,我爱您。我真是疯了!可您却在寻找另外的秘密。我因您而面色苍白,您却大加指责,盘问个没完。我真蠢!我本想默默地忍受痛苦,对您逆来顺受,我本想对您隐藏起我的泪水,可您却把这些视作犯罪的证据。我真疯了!我本想远涉重洋,同您一起远离法国,远离一切爱过我的人,去死,为这颗怀疑我的心去死。我真蠢呀!我原以为真理是有眼睛,有声音的,人们可以猜得到它,应该尊敬它的!啊!当我一想到这里,就止不住地流泪。早知如此,又何必让我准备旅行,使我将永不得安宁?我已头昏脑涨,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她哭泣着俯身向我。"我真蠢!真蠢!"她凄切地重复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继续说道,"您到底要固执到何时?对您这么一再地怀疑,越怀疑越厉害,我能怎么办呀?照您说的,我必须为自己辩白!怎么辩白呀?是走,是爱,是死,是绝望?如果我装出快快活活的样儿来,您又觉得这是在侮辱您。我牺牲一切跟您走,可您还没走上一法里就会掉回头来看看的。不管是何时,何地,不管我怎么做,反正都得让您生气,遭您辱骂!啊!亲爱的孩子,要是您知道,看见一句普普通通的心里话竟会受到误解,受到嘲讽,那有多么寒心,多么痛苦啊!您因此而将失去了世上惟一的幸福:倾心的爱。您将扼杀您所爱的那些人心中的一切美好和高尚的感情;您将只会相信最为粗鄙的东西;而您在爱情方面所剩下的只有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了。您还年轻,奥克塔夫,您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您还会有其他的情妇的。是的,正如您所说的,骄傲不算什么,将使我得到安慰的不是它。但是,上帝会让您有一天流下一滴眼泪,以偿还您此刻让我为您而牺下的眼泪的。"
  她站了起来,继续说道:
  "必须对您说明了,必须让您知道,半年来,我没有哪一天晚上睡下时不一再说,全都是枉然,您永远也不会治愈的!我没有哪一天早晨起来时不在想,必须再试一试;您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不离开您不行,而且您的每一次爱抚都让我感到我宁愿去死旧复一日,每分每秒,我都处于担心和希冀之间,我千百次地试图战胜我的爱情或者痛苦;而每当我在您身边敞开我的心扉的时候,您都报之以嘲弄的一瞥,让我寒透了心,而当我把我的心扉紧闭上时,我似乎觉得我心里藏着只有您才能支配的宝贝。我难道应向您讲述这些软弱和所有这些在不尊重它们的人的眼里显得幼稚的秘密吗?当您气呼呼地离开我时,我关在屋里重读您最初给我写来的信;当我焦急地盼着您到来的时候,我就弹奏一支心爱的华尔兹舞曲,而且一弹您就来了。啊!我真不幸!但愿所有这些不被理解的泪水,所有这些对弱者的痴情将使你付出巨大的代价!现在你哭吧。这种酷刑,这种痛苦,毫无用处。"
  我想打断她。但她却在继续说:"让我说下去,让我说下去,反正总有一天我也得跟您说的。暗,您为什么要怀疑我?半年来,我的思想、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全都只给了您。您凭什么还敢怀疑我?您想去瑞士?您都看见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您是不是以为自己有一个情敌?那您就给他寄一封信,由我签名,您亲自去寄。我们要做什么?要去哪儿?让我们决定一下吧。我们不是始终在一起吗?那好!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不可能同时地既在你身边又离你很远。你会说,一个人必须能够信任他的情妇,这倒不假,要么爱情是件好事,要么是件坏事。如果是件好事的话,就必须相信它;如果是件坏事的话,就该救治自己。你看,这一切像是我们正在进行的一杨赌博。但是,我们的爱情和我们的生命却是赌注,而这是很可怕的!你愿意死吗?这是很快就能办到的。我到底是什么人,竟让人这么怀疑?"
  她在镜子前面停下了。
  "我到底是什么人?"她重复着,"我到底是什么人?您想过吗?那您就看看我这张脸吧。"
  "怀疑你!"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的形象嚷道,"可怜的苍白的脸呀,人家在怀疑你!可怜的瘦削的面颊,可怜的疲倦的眼睛,有人在怀疑你们,怀疑你们的泪水!暗!结束你们的痛苦吧。让这些使你们干涸的吻闭上你们的眼皮吧!下到黄泉中去吧,可怜的摇晃的身子呀,它已不能支撑得住你了!当你将命归黄泉,如果'怀疑'能相信死亡的话,人家也许就相信你了。嗅,忧伤的幽灵呀!你想到哪个河岸去徘徊和呻吟?吞噬你的那是什么火呀?你做了一些旅行计划,可你有一只脚踏在坟墓之中!死去吧!上帝将为你作证,你曾经愿意恋爱!啊!人家在你的心里激起的是多么强烈、多么丰富的爱呀!啊!人家让你做了什么美梦而又用什么毒药把你杀死了!你做了什么坏事,让人家在你身上引发了这种炽热的热病,在烧灼着你呀?是什么狂怒在刺激这个疯子,使他用脚把你踢进棺材,而用嘴在同你谈情说爱?如果你还活下去,你将变成什么样?难道还不是时候吗?难道还没受够吗?当你,你自己,可怜的活证据,可怜的见证,不被人家信任的时候,你又能为你的痛苦提供什么样的证据来让人家相信你呢?还有什么苦你没有受过的,你还想忍受什么样的折磨呢?你将用什么样的折磨,什么样的牺牲来平息你那贪婪的、无法满足的爱情呀?你将只是个笑柄,你找不到任何一条僻静的街道可走的,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戳你的脊梁骨的。你将丢失一切廉耻,甚至包括你曾经极为看重的脆弱的表面的德行。你将为之堕落的那个男人将会是第一个起而惩罚你的人。他将责怪你为他一人而生活,责怪你为了他而与世人挑战,而当你自己的朋友们在你身边窃窃私语时,他会从他们的目光中寻找,看有谁流露出过多的怜悯。如果有一个人还在同你握手,如果在你人生的荒漠之中,你偶然间遇到一个能顺便为你抱屈的人的话,他将指斥你欺骗他。啊,上帝!你是否记得夏季的一天,有人在你头上戴上了一顶白玫瑰花冠吗?是不是这个脑袋戴的那顶花冠呀?啊!这只把它挂在祈祷室墙上的手,没有同它一道化作灰尘!啊,我的山谷!啊,我那现已平安长眠的老姑妈!啊,我的菩提树,我的小白山羊,我的那些非常爱我的正直的农民!你们是否还记得曾经见过我幸福、自豪、平静和受人尊重吗?是谁在我的路上投进来这个陌生的人,让他剥夺我所有的这一切呀?是谁赋予他权利,让他走过我村中的小路呀?啊!不幸的女人!第一天,当他跟随在你身后,你为什么要回过头来呀?你为什么像接待一个弟弟似的接待他呀?你为什么要开门,向他伸出手去?奥克塔夫,奥克塔夫,如果一切终将如此结束,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爱我呀!"
  她快要支持不住了,我扶住她,让她坐进一张扶手椅里。她头靠在我的肩上,瘫坐了下去。她刚才在痛苦地向我倾诉时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精疲力尽了。突然,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受到侮辱的情妇,而是一个痛苦呻吟的孩子。她的眼睛闭上了,我用双臂搂住她,她一动也不动了。
  当她苏醒过来时,她直喊疲乏慷倦,用温柔的声音求我离去,她好躺到床上去。她几乎一步也走不动。我把她抱到凹室,轻轻地将她放倒在床上。她没有任何难受的样子:她驱除了自己的痛苦,就像消除了疲劳一样,而且似乎已经记不得痛苦了。她娇嫩、纤细的身体已支撑不住了,而正如她所说的,我给她造成的压力大大地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她依住我的手;我吻了吻她;我俩仍像情人似的不知不觉地亲吻着。经过这番可怕的闹腾,她像我们初恋时一样,枕着我的胸脯睡着了。
  第六章
  布里吉特睡着了。我沉默无语,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床头。我像一个农夫,经过一场暴风雨之后,在查看受到摧残的农田的损失,我在反躬自省,在估摸我所造成的伤害。
  我没有早点去思考,我认为我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有些痛苦,由于过分的激烈,已经在预示我们它的极限了,而我越是觉得羞愧和懊悔,我就越是感觉到,经过这么一番争吵,我们剩下的只有互道永别了。不管布里吉特能有多大的勇气,她已经把她的可悲的爱情的苦酒喝到最后一滴了。如果我不想看到她死的话,则必须让她摆脱这种爱情。她曾经经常狠狠地责备我,而且比这一次都更加地气愤不已。但是,这一次,她说的不再是因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吐出的空洞的气话,而是被压在心头的、突然迸发出来的心里话。我们所处的环境以及我拒绝带她一起走,也使一切希望化作了泡影。她本想原谅我的,可她没有这种力量。这种酣睡本身、这种无法再忍受的一个人的暂时的死亡,已足以说明了这一点。这种突然而至的沉默,这种如此悲伤地重新回到生活中来时所表现出的柔情,这张苍白的面庞,直至那亲吻,凡此种种都在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有什么纽带在联系着我们,也都被我永远砍断了。如同她现在睡着了一样,很显然,如果我再稍微给她一点点痛苦,她就会从此长眠不醒了。时钟敲响了,我感觉到流逝的时间把我的生命也一同带走了。
  我不想叫仆人,便自己把布里吉特屋里的灯点亮了。我望着那微弱的灯光,我的思想似乎也同这摇曳不定的光亮一样,在黑暗中飘忽着。
  不论我曾经可能说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但却从未想到过会失去市里吉特。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要离开她,但是,这个世界上,但凡恋爱过的人,有谁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失望或愤怒使然。只要是我知道自己为她所爱,我就肯定我也是爱她的。那种无法克制的彼此需要第一次在我俩之间出现了。我感到仿佛有一种麻木的倦俯,什么也分不清道不明。我弯着腰呆在她的床边,尽管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我的不幸有多大,但我却并没因此而感觉出痛苦来。我的理智所能明白的东西,我那脆弱而恐惧的心灵却好像故意在退缩,不愿看到它们。"得了,"我寻思,"这已成定论了。是我原来愿意的,而且也这么做了。毫无疑问,我们不再可能去一起生活了。我不想害死这个女人,因此我只好离开她了。这是肯定无疑的了,所以我明天就走。"而且,尽管我在这么想,但我却既没有回想起我的过错,也没想到我的过去和未来。我既没有想起史密斯,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任何事情。我既说不出是谁把我领到这儿来的,也不知道一个小时以来我都干了些什么。我望着房间的墙壁,我想我一门心思都放在了盘算第二天坐什么车走。
  我在这种奇特的平静之中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像一个被捕了一刀的人一样,一开始并没觉出那凶器的冰凉来,还往前走了几步,惊恐地、两眼迷茫地在想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渐渐地,鲜血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然后,伤口张开了,血便喷涌而出,地上流了一滩紫黑的血,此人一看,吓得猛一哆嚷,感到死到临头;叭地一声摔倒在地。我也是如此,外表平静如常,等着不幸的到来。我低声重复着布里吉特对我说过的话,并且把我平常所知道的女佣给她准备的夜间需用的东西全都在她的身旁放好,然后,我看着她,再走到窗前,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呆在那儿,看着阴沉而广表的天空。后来,我又回到她的床边。我一心想着明天就走,渐渐地,这个"走"字在我脑子里清晰了。我随即嚷叫道:"啊,上帝!我可怜的情妇,我要失去您了,而我却未曾明白怎么爱您!"
  这么一说,我不禁浑身一颤,好像不是我而是别人在说这话。这些话宛如被大风吹断的一只绷紧了的坚琴一样,在我心中震颤。霎时间,两年的苦痛穿过了我的心头,这之后,我一下子便回到现在来了。我将怎样表述这样的一种痛苦呀?对于那些恋爱过的人来说,也许只消一句话便表达清楚了。我抓住了布里吉特的手,她想必是在做梦,在梦中喊出了我的名字来。
  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泪水像喷泉似的涌了出来。我伸出双臂,好像要重新抓住正在离我而去的整个"往昔"。"这怎么可能?"我重复道,"什么!我要失去您了?我只爱您一个人。什么!您要走?永远结束了?什么!您,我的生命,我钟情的情妇,您要逃走,我再也见不着您了?绝不,绝不!"我大声说道,然后,我冲着熟睡的布里吉特说道,好像她能听见似的:"绝不,绝不,您甭想,我永远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这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要如此高傲?难道就没有任何方法弥补我对您的冒犯了吗?我求求您了,咱们一起来想办法吧。您不是原谅过我千百次了吗?您是爱我的,您不会走的,您没这个勇气的。您想我们今后怎么做好呢?"
  我突然一阵可怕地、吓人地发疯了似的。我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在家具上找寻可以致人以死的工具。最后,我跪倒在地,用头在床上猛撞。布里吉特动弹了一下,我便立刻停止了。
  "要是我把她吵醒了的话!"我颤抖地暗想着,"你在干什么,可怜的疯子?让她好好地睡到天明,你还有一夜时间看到她。"
  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十分害怕吵醒布里吉特,所以连大气也不敢出。我的心同我的眼泪一样似乎同时停止了。我浑身冰凉,冷得发抖,仿佛是为了逼使自己默不作声似的,我在心里想着:"你看着她,看着她,还是允许你看她的。"
  我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而且感觉到更加温情的泪水在我的面颊上慢慢地流淌。在我感到一阵狂怒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柔情。我感到有一声哀叹划破了寂静的房间。我偏向床头,开始看着布里吉特,仿佛我的守护神最后一次在要我把她的可爱的面庞深印在我的心中。
  她的脸色是多么地苍白!她那长长的眼睑围着淡蓝的一圈,被泪水润湿了,还在闪亮着。她的腰肢从前是那么地娇柔,现在像是被重物给压弯了。她青灰瘦削的面颊由纤纤玉手托着,枕在她那绵软无力的玉臂上。她的额头上显露着逆来顺受做成的血淋淋的荆冠所留下的印痕。我想起了那间茅屋。半年前,她是多么地年轻呀!她是多么地快活,自由,无忧无虑呀!我是怎么搞的,竟把她弄成这样?我觉得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给我反复唱着我早已忘却了的一支古老的情歌:
  昔日,我冰肌玉肤,
  如花似玉,
  可今朝,我纵欲过度,
  香消玉殒。
  这是我第一个清扫唱的情歌,而我第一次觉得这支忧伤的民歌意思如此清晰。我反复地在唱着它,好像此前我只是记住了歌词而并未明白歌意似的。我以前为什么学会了这支歌,而且为什么我仍旧记得起来呢?她就在那儿,我那朵凋谢的花,它已被爱情耗尽,快要死了。
  "看着她,'哦抽泣着自言自语道,"看着她!想想那些抱怨自己的情妇不爱自己的男人吧。你的情妇是爱你的,她曾经属于你了,可你却要失去她,你并没懂得爱。"
  可我太痛苦了,我便站起身来,又走动起来。"是的,'俄继续说道,"看着她,想想那些被烦恼困扰的人,他们跑到远方去忍受那无人分担的痛苦。你忍受的痛苦,别人也在忍受,你身上的一切痛苦并不是你一个人独有的。想想那些没有母亲,没有亲属,没有爱犬,没有朋友,孤苦伶件的人吧;想想那些整天在寻求而又一无所获的人吧;想想那些在痛哭而又遭别人的嘲笑的人吧;想想那些想爱别人又遭蔑视的人吧;想想那些刚刚死去而又被人遗忘了的人吧。在你的面前,就在那儿,在这凹室的床上,躺着一个大自然也许为你而造就的人。从精神的最高境界一直到物质和形态最无法测度的神秘来看,这颗灵魂和这个躯体都是你的手足兄弟。半年来,你的嘴每说一句话,你的心每跳动一次,另一张嘴和另一颗心都在回应着你的。这个上帝赐给你就像赐给青草以露水的女人,她一心想着的就是与你心心相印,灵犀相通。这个女人,她面对苍天,张开双臂向你走来,为的是把她的生命和她的灵魂献给你,她将像影子似的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当你的嘴唇接触到她的香唇的时候,当你的双臂搂住她的粉颈的时候,当永恒的爱神用肉欲这血缘关系把你俩像一个人似的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俩人却相距遥远,恍如两个流放者,天各一方,被整个世界隔断开来。看着她吧,千万不要吵醒她。如果你的抽泣不吵醒她的话,你还有一夜的时间看到她。"
  渐渐地,我的情绪激动起来,一些越来越阴暗的念头在我心中浮动起来,让我恐惧不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把我往下拖曳着。
  干坏事!这就是上苍强加给我的角色!我,去干坏事!我,即使当我暴跳如雷的时候,我的良心还在对我说,我是个好人!我,一种残酷无情的命运在不停地把我往深渊底下拖去,而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恐惧还在不断地告诉我这个我跌入的深渊有多么地深!我,不管怎样,即使我到处作孽,让这双手沾满鲜血,但我还是要反复地说,我的心是无罪的,是我弄错了,不是我要这么做的,而是我的命运,我的魔鬼,是那个我不知道寄附在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不是我生下来就有的东西让我这么做的!我,去干坏事!半年来,我已经完成了这个使命了:没有一天我不是在干这罪恶的勾当的,而且就是现在我眼前还有这种证据存在。那个曾经爱过布里吉特的男人,他冒犯她,然后又辱骂她,再遗弃她,离开她又找回她,让她满怀恐惧,遭受怀疑的围攻,最后被扔在这张我看见她躺着的痛苦的床上,那个男人就是我!我跌足捶胸,我看着她,无法相信竟会搞成这种样子。我凝视着布里吉特。我摸摸她,以证实我不是在做梦。我从镜子里隐约看见的我那张可怜的面孔,在惊奇地望着我。这个长得同我一个模样的家伙到底是谁呀?这个用我的嘴在亵渎、用我的手去折磨人的无情男人到底是谁呀?我母亲叫奥克塔夫时就是在叫他吗?我十五岁时,在树林中和在草地上,抱着一颗如水晶一般透亮的纯洁的心俯身清澈的泉边看到的就是他吗?
  我闭上了眼睛,回忆着童年的美好时光。宛如一线阳光透过一朵云彩,无数的回忆穿过了我的心田。"不,"我心中自语,"我没有干这事、在这间屋子里,包围着我的所有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我回想起我天真无知的时代,那时候我感到我的心在朝着我迈向生活的头几步敞开着。我回想起一个老乞丐,他坐在一户农家的门前的石长凳上,有时候,早上,家里人让我把早餐后我们吃剩的食物送去给他。我看见他伸出两只皱巴巴的手,弱不经风的样子,佝偻着腰,微笑着为我祝福。我看到一阵晨风轻抚着我的面颊,我不知道有什么比宛如天降露珠滴到心头更清凉的了。然后,我突然重新睁开双眼,借助灯光,我又看到了我眼前的现实。
  "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有罪吗?"我恐惧地在反躬自问,"嗅,昨天刚学坏的浪荡子呀!就因为你哭了,你就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吗?你用以证明你的良心的东西,那也许是一种内疚。而有哪一个凶手不感到内疚的呢?如果你的德行在冲你叫嚷它很痛苦,谁告诉你说它这不是因为感到死期已到了呢?啊,不幸的人呀!你听见在你心中呻吟的这遥远的声音,你以为是呜咽,但那也许是海鸥的鸣叫,它可是海上遇难者召唤来的暴风雨中的不祥之鸟啊。有谁跟你叙述过那些浑身是血而死去的人的童年了?他们活着的时候也是好人,他们也以手掩面,有时也回忆回忆过去的。你干了坏事,而你后悔了?内隆杀了自己的母亲之后,也后悔了。谁告诉你用泪水能洗刷罪孽的?
  "即使果真如此,就算你的灵魂中有一部分从未沾染过罪恶,那么你又将如何处置你那沾过罪恶的另一部分呢?你将用你的左手来抚摸你右手弄出的伤口;你将把你的德行用作裹尸布,以掩埋你的罪恶;你将像布鲁迪斯那样,把柏拉图的空话刻在剑上,去袭击别人!对于将张开双臂欢迎你的人,你将把这柄浮夸的、令人后悔的武器捅进他的内心深处;你将把你激情的遗骸带进坟墓,并将把它们墓上的假慈悲的花瓣一片片地摘去;你将对那些遇上你的人说:'你们想怎么样?人家教会我杀人,请你们注意,我还在为此而痛哭哩,而且上帝原本是把我造就成一个好人的。'你将谈到你的青春年华,你自己也将确信,上苍应该原谅你,你的不幸是不由自主造成的,而且你将训导你的不眠之夜,叫它们让你得点安宁。
  "但是,谁知道呢?你还年轻。你越是信任你的心灵,你的自尊心就越是使你迷们。你今天就面对着你将遗弃在你人生旅途上的第一个废墟。假如布里吉特明天死去,你将扶棺恸哭;离开了她,你将去往何方?你也许将外出三个月,将去意大利旅行;你将像一个患郁抑症的英国人一样,紧紧地裹在自己的大衣里,并会在某一天的早上,在一家旅店深处,喝完酒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你的懊悔已经平息,现在是忘掉过去,重新生活的时候了。你这人开始悔恨得太晚了,你要当心往后别再懊悔了。谁知道呢?假如有人因你自认为感到了这些痛苦而跑来嘲笑你,假如有一天,在舞会上,有人对一位美貌女子叙述作还在怀念一个死去了的情妇的时候,这位美貌女子朝你怜悯地一笑,你难道不会因此而感到沾沾自喜,并对今天还使你难过的事情突然觉得引以为荣吗?当使你颤抖而且你也不敢正视的'现在'将成为'过去',成为一段陈旧的历史,成为一个模糊的记忆的时候,你难道就不会偶然间参加了一个放荡的夜宴,仰靠在椅子上,嘴角挂着笑容,去回忆你曾经是满含着眼泪看到的一切吗?人们就是这样钦下所有的羞愧的,人们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混的。你开始时是个好人,你现在变得软弱了,你将是个坏人。"
  "我可怜的朋友,"我发自内心深处地自言自语道,"我对你有个忠告,就是我认为你必须死去。当你此时此刻还是个好人的时候,你就趁机使自己不会变成坏人吧;当你所钟爱的一个女人躺在这张床上,奄奄一息,而且你对自己又感到厌恶的时候,你把手伸过去摸摸她的胸口;如果她还活着,这就够了;你就闭上眼睛,别再睁开了;不要参加她的葬礼,免得你明天心里得到安慰了;当你的心还在爱着创造它的上帝的时候,你自己给自己一刀吧。是不是因为自己还年轻,你才不敢下手?你想避免的是不是你的头发改变颜色?如果今天夜里你的头发不是白的话,你就永远别让它变白。
  "还有,你在世上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出去,你要去哪儿?如果你留在家里,你希望干点什么?啊!你看着这个女人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自己心里还埋藏着一个巨大的宝库?你所损失的并木是你曾经有的而是你可能会有的,不是吗?难道最悲惨的诀别不是人们感到还没有把话全说完吗?一个钟头之前,你为什么不说呢?当时时钟的指针还指着这个位置的时候,你还可能是幸福的。如果你痛苦的话,为什么不敞开你的心扉?如果你爱她,为什么不对她说呢?你就像一个饿死在自己的宝藏上的理宝者;吝啬鬼呀,你把自己的门给关上了,而你又在门后面挣扎着。你再摇也没有用,门挂得牢牢的,那铁柱是你亲手铸造的。啊,疯子!你有过欲望,而且满足过自己的欲望,但你却没有想到过上帝!你像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在玩弄你的幸福,你没有去考虑你手里握着的东西是多么地稀罕和脆弱。你轻蔑它,你嘲笑它,你有福不享,你不理会依的守护神为了给你保留一日的福祉曾为你做了多少的祷告!啊!如果天庭中有一个天使万一关照过你的话,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坐在自己的风琴前面,翅膀微微张开,他的手指按在象牙琴键上,开始弹奏一支永恒的歌、一支爱情的歌、一支遗忘曲。但是,他的双膝在发颤,他的翅膀垂了下来,他的脑袋像折断了的芦苇似的低垂下来:死神已触摸了他的肩膀,他消失在广表无垠的空间里了!
  "而你,当一种尊贵而崇高的爱、一种青春活力也许本会让你成点气候的时候,你二十二岁便孤独于世了!当你烦恼痛苦了这么长久之后,当你经过如此痛楚的忧伤、如此犹豫不决,如此放荡的青春时期之后,你本可以看到一个平静和纯洁的日子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当你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一个可爱的人儿之后,本可以精神焕发、元气大增的时候,可是,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在你的面前,一切全都给毁了,全都化作泡影了!你现在不再是心怀模糊的欲望,而是满心的实实在在的懊丧。你的心已不再是空虚的,而是全都荡涤无存了!你还在犹豫?你还在等什么?既然她已不再需要你的生命,既然你的生命已是一文不值了!既然她要离你而去,你也撒手西去吧!让那些曾经爱过你的青春年少的人去为你痛哭吧!不过他们也为数不多。在布里吉特身旁曾经沉默不语的人,应该永远保持沉默!但愿曾在她的心上留过一席之地的人至少把这一席之地保存得完好无损!啊,上帝!你如果还想活下去的话,难道不该把它抹去吗?为了保存你这可怜的生命,除了彻底腐蚀它之外,难道还能有别的办法不成?是的,现在,要保存你的生命就得付出这个代价。为了活下去,你不仅必须忘掉爱情,而且还要忘掉它的存在,不仅应该忘掉你身上曾经有过优点,而且还应该斩尽杀绝还可能让你成为好人的所有一切,因为,如果你回想起过去的好处来,你又是如何办才好?那时,你将寸步难行,你将笑不出来,你将哭不出来,你将不会给一个穷人以施舍,你一刻钟也不可能做好人,否则你将会热血沸腾,不禁要高喊曾经把你造就成一个好人,为的是让布里吉特幸福的。你稍有动作,心里就会有所动,而且仿佛是回声,会使你的不幸在心中呻吟出来。所有搅动你的心灵的东西都会激起你心中的悔恨来,而希望,这个天国的使者,这个恳请我们活下去的神圣朋友,它本身就会为了你而变成一个冷酷的厉鬼,并成为'过去'的孪生兄弟。所有想抓住点什么的一切尝试都将只是一个长久的悔恨。当杀人犯在黑暗中行走的时候,他总是把双手紧接着放在胸前,生怕碰到什么,生怕墙壁会指控他。你也应该这么去做。选择一下是要你的灵魂还是你的躯体:你必须消灭掉其中的一个。对善的回忆会让你趋向于恶,因此,把你自己变成一具尸体阳,如果你不想成为你自己的幽灵的话。啊,孩子呀,孩子!光明磊落地去死吧!让别人可以在你的坟前痛哭!"
  我跪倒在床前,心里充满了极其可怕的绝望,以致我都失去了理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布里吉特叹了口气,她仿佛感到有个讨厌的重物在压迫着自己似的,把床单扯开,露出了赤裸的、雪白的酥胸。
  见此情景,我已神不守舍了。是痛苦还是欲念?我一点儿也弄不清楚。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让我猛然一颤。"什么!"我心想,"把这让给另一个男人!我去死,命归黄泉,而这个雪白粉嫩的胸脯却在呼吸着苍穹的空气?公正的上帝啊!让别人的手而不是我的手去抚摸这冰肌玉肤!让另一个人的嘴去吻这香唇,让这颗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的爱!让另一个男人守在这个床头!布里吉特幸福快乐,欢蹦乱跳,有人疼爱,而我却长眠地下,化作尘埃!如果我明天不在人世了,多长时间她就会把我给忘掉了?她会流多少眼泪?也许一滴眼泪也没有!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接近她的人不对她说我死了是件好事,他们都会急不可耐地去安慰她,劝她别再思念我!如果她哭了,大家会让她开心;如果她想起点什么,又伤心了,大家便会让她别触景生情;如果她在我死了之后心里还在爱着我,大家会像是她中了毒似的把她治好;而她自己,头一天也许会说她要跟着我去,但是,一个月之后,她便会扭过头去,免得从远处看见我坟头栽的那棵垂杨柳!怎么会不是这样呢?她是那样地美丽,她会惋惜谁呢?即使她想忧伤而死,但这美丽诱人的胸脯会对她说,它想活,而她对镜一照,也就深信不疑了。到了泪水干涸的那一天,笑靥露出来了,有谁不会祝贺她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在沉默不请了一个星期之后,当别人在她面前提到我的时候,她开始忍受得住了,因为她自己在提到我时,也在忧愁地望着别人,仿佛在说:'安慰安慰我吧。'然后,她渐渐地习惯了,不再害怕回忆起我了,而是不愿再提起我来。当春光明媚的早晨,鸟儿在朝露中调嫩的时候,她打开窗户。当她若有所思的时候,当她说道:"我曾经爱过……是谁呆在她的身旁?是谁敢回答她必须再去爱?啊!那时候,我已不再在她身旁了!你将会听见这人的话的,不忠的女人!你将满面羞红地依偎在他的身旁,宛如一朵马上就要绽开的玫瑰,你的脸上将透出你的美艳、你的青春来。尽管你说你的心已经关闭上了,但你将会让它散发出其每一缕光线都将召来一个亲吻的鲜艳光圈。但凡说自己不再爱了的女人,真实是非常希望别人爱她们的!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你是个女人,这个肉体,这个雪白的胸脯,你是知道它们价值几何的,人家已经告诉过你了。当你把它们掩盖在衣裙下面,你不像处女们那样认为大家都与你相像的,你知道你的贞操的价值的。一个曾被人吹择的女人又怎能横下心来不再被人夸耀呢?如果她藏于暗处,其美貌无人赏识,她还认为自己是个活人吗?她的美貌本身便是她的情人的赞词和目光的焦点。不,不,无需怀疑,凡是恋爱过的人,没有了爱就活不成了;凡是见过一次死亡的人就非常地借命。布里吉特爱我,也许会因此而死去;我将自杀身亡,另一个男人将占有她。"
  一另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我一边叨叨着,一边俯下身子,贴在床上,额头触着了她的肩膀。"她不是寡妇吗?"我心想,"她不是见过死亡了吗?这双纤纤玉手不是曾经服侍过之后,掩埋了那个死者了吗?她的眼泪知道自己能流多久,而以后流的时间则更短了。啊!愿上帝庇护我!当她酣睡的时候,我还等什么,不把她杀了?如果我现在把她弄醒,告诉她她的大限已到,我俩将在最后一吻中死去,她会同意的。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一切尚未就此结束?"
  我在桌子上找到了一把刀,我把它班在手里。
  "胆怯、懦弱、迷信!说这些话的那些人对此又知道点什么?那是为了欺骗百姓和愚弄无知者,人家才告诉我们说还有来世,可是,又有谁打心底里相信这个的?有哪一个看坟人看见过一个死人走出坟墓,跑去神甫家敲门去的?那是从前,有人见过鬼魂。在我们的文明化了的城市中,警察禁止了鬼魂的出现,而从地下发出叫唤的只是一些被匆忙活埋了的人。如果死人万一说话了,又有谁能让他闭口不言呢?是不是因为仪式队伍不再获准拥塞我们的街道了,以致天庭就被人遗忘了?死是结局,是归宿。上帝这么安排了,而世人却不以为然。但是,每个人的脑门上都这么写着:'愿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你反正都会死的。'如果你把布里吉特杀了,别人会怎么说呢?她也好,我也好,反正我们什么都听不到了。明天,报纸上可能会登出,奥克塔夫·德·特……杀死了他的情妇,而后天,人们也就不再提了。谁将为我们送葬呢?给我们送完葬之后,谁回到家里都照样平平静静地吃饭的,而我们则并排地躺在这临时掘成的墓穴里,人们可能会从我们上方走过,而他们的脚步声却惊醒不了我们。我亲爱的,我们这么躺在地下,不是真的很好吗?大地是一张柔软的床;任何痛苦都伤害不着我们了;邻近墓穴中的死鬼们不会嘲笑我俩在上帝面前的结合了;我们的骸骨将平静地、无傲地拥抱在一起:死能给人以安慰,而且,凡是经它结合在一起的就再也拆散不了了。为什么虚无会让你恐惧呢,你这个许给了它的躯壳呀?每敲过一小时,你就被拖向死亡一步,而你往前走的每一步,又踏碎了你刚刚站立着的梯级。你只是靠死人来养活的;天上的空气压着你,粉碎你,你践踏着的大地在拖着你的脚底板,把你向它拽去。下来吧!下来!你干吗这么害怕呀?是不是那个字让你害怕呀?那你就换个说法:'我们将不再活下去了。'难道这不是疲惫不堪之后的恬静的休息吗?如果反正只是个先后的问题,人们怎么还要犹豫不决的呢?物质是不灭的,有人告诉我们说,物理学家们绞尽脑汁也未能把一粒小小的灰尘给消灭掉。如果说是偶然的所有物,那么它换一种折磨又能造成什么恶果呢,反正它也不能改换主人?我长成什么样儿,我的痛苦是什么样儿,对上帝来说又有什么关系?痛苦长在我的脑袋里,它属于我,我可以杀了它,但是,骸骨却不属于我,我要把它还给借给我的人:让一个诗人用它来做一只酒杯,喝他的新酿吧!我能受到什么样的责备呢?而又是谁来责备我呢?有哪一个刚直不阿的法官会跑来对我说我太过分了?他怎么知道呀?他是我肚里的蛔虫?如果每一个生物都有它的使命要完成,如果放弃这个使命就是犯罪,那么,夭折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岂不是罪莫大矣!为什么他们不受谴责呢?人死之后的情况,有谁去引以为训呢?如果人因为在世上生活过就得受到惩处的话,那天国必须是个荒漠才能容纳得下,因为人对在世上生活已经厌腻了,我不知道有谁这么要求过,除了临终前的伏尔泰之外,那是这个年迈而绝望了的无神论者的不失尊严的、无奈的最后呼唤。这又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要苦挣苦扎?天上到底是谁在俯视人间,喜欢看那么多垂死挣扎的人?谁那么无聊,无所事事,去注意这种生生灭灭的事情?去注意刚建设好,又杂草丛生?去注意刚栽种,又遭雷击?去注意人在行走,却被一声断喝:'站住!'去注意有人在哭,一会儿眼泪又干了,去注意人们在相爱,可脸上又长满了皱纹,去注意人们在祈祷,求拜,伸出双臂呼唤,而庄稼却没多长出来一粒!到底是谁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纯粹是自得其乐,就他一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毫无用处呢?地球濒临死亡,赫谢尔说这是因为冷的缘故;是谁在手里拿着一滴凝结的蒸气,并看着它干涸,就像一个渔夫掬起一点海水,为了得到一点盐呀?这种把地球悬于轨道上的伟大的万有引力,却在一种无穷尽的欲望之中把地球损耗,销蚀。每个星球都一边在其轴上呻吟一边在运送它的祸患;它们在天体的一端和另一端互相呼唤,而且,它们因不得安宁而犯愁,因此便设法得知谁首先停下来。上帝在牵制着它们陆们在勤勉地、永远不息地完成它们那空虚而无益的劳动;它们转动着,它们忍受着,它们燃烧着,它们熄灭了,又点燃了,它们下降了,又上升了,它们互相跟随着,又互相避开着,它们像一个个环链似的互相紧紧地连接着;它们在其表面负载着成千上万的不停地更新的生物;这些生物在活动,也交织着,彼此拥抱在一起一个小时,然后倒下,而另外一些又站了起来;哪儿缺少生命,生命就跑到哪儿;哪儿空气稀薄,空气就涌向哪儿;没有一点混乱,全都安排有序,标好了号,用金字书写,用火一般的隐语拟就;一切都按着天国的乐声在沿着无情的小道永远向前;而这一切又都不算什么!而我们,可怜的无名梦幻,苍白而痛苦的表象,难以看到的蟀鲢生物,我们是别人为了使死亡得以存在而吹了口气之后勉强活着的,我们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以便能够证明我们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但我却不知有谁会注意我们。我们犹豫着,不敢在自己的胸膛上开上一枪,也不敢轻蔑地砸碎自己的脑袋。好像我们如果自杀身亡,马上就又要天下大乱了;我们拟就了并写下了神的和人的戒律,而我们又害怕我们的理教;我们忍受了三十年,一声不吭,而我们相信我们是在进行争斗;总之,痛苦是最强者,我们奉上一小撮尘土到智慧的圣坛上,而我们的坟头上就会长出一朵鲜花来。"
  当我说完这番话时,我便把手中握着的刀子伸到布里吉特的胸前。我已经无法自持,我疯癫狂乱,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掀开床单,找到她心脏之所在,但我却瞥见她那两只雪白的乳房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乌木耶稣受难十字架。
  我一阵恐惧,倒退了一步。我的手松开了,刀子落在了地上。这个小小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是布里吉特的姑妈在临终时交给她的。可我却没想起来看见她戴过。想必是在动身之前,她才把它戴在脖子上的,作为保佑旅途平安的护身符。我突然双手合十,不由自主地跪到地上,声音颤抖地说道:"全能的上帝啊,全能的主啊,您一直都在这儿了广
  但愿不信基督的人能读一读这一页。我也是不相信基督的。无论小的时候,上学的时候,还是长大了以后,我从未进过教堂。如果说我有什么宗教信仰的话,那我的宗教信仰则是既无仪式又无偶像的,我只相信一个无形的、无偶像的、不显灵的上帝。自少年时起,我便中了上个世纪所有的著作的毒了,我过早地吮吸了绿亵宗教的不洁的乳汁。人类的自尊心这个自私者的上帝,封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祈祷,而我被惊吓了的灵魂却躲藏在虚无的希望之中。当我看到布里吉特胸前的耶稣像时,我简直是如痴如醉了。尽管我本人不信奉耶稣,但我知道她信,我便退缩了。并不是一种徒劳无用的恐惧此时此刻使我住了手的。有谁会看见我?我独自一人,又是夜深人静。是不是世人的偏见使然?有谁能阻止我不去看这一小块黑木头呢?我可以把它扔进灰堆里去,可我扔掉的却是我的刀子。啊!这块小小的黑木头我已感到它深入到我的灵魂中了,我现在还觉得它就在我的心中!那些曾嘲笑过这小小黑木头能拯救一个生灵的人是多么地可悲呀!名称、形式、信仰,那都有什么关系?所有好的东西不就是神圣的吗?人怎敢触犯上帝?
  如同皑皑白雪被阳光照射之后,便融化了,从山上淌下来,而威胁着苍天的冰峰,在山谷中变成一条溪流,同样,一股清泉喷涌而出,流进了我的心田。悔恨是一种纯洁的圣香,它把我所有的痛苦全都化成了青烟。尽管我几乎犯了一个大罪,但是,我手中的利器一旦落去,我便感到我的心是无罪的。只一会儿工夫,我便恢复了平静,恢复了气力和理智。我又向凹室走去,我俯身向着我的偶像,我亲吻她的十字架。
  "安心地睡吧,"我对她说道,"上帝在护信你!当你在梦中微笑的时候,你可是刚刚逃过你有生以来所能遇到的最大的危险。但是,威胁了你的那只手将不会再去加害任何人了。我愿以你的耶稣发誓。我将不会杀你也不会杀我自己了!我是个疯子,一个狂徒,一个自以为是个大人了的孩子。感谢上帝!你年轻又活泼,而且你又美丽绝伦,你将会忘掉我的。如果你能原谅我所给你造成的伤害,你会康复的。安心地睡吧,睡到天明,布里吉特,然后你再决定我们的命运吧。不管你做出什么判决来,我都将毫无怨言地接受的。而你,耶稣,你救了她,请你原谅我,别把这事告诉她。我生在一个不信教的世纪中,我有许多的罪孽要去赎。被人们遗忘的可怜的上帝之子,人们没有教会我爱你。我从未到教堂里去参拜你,但是,多亏了上天,我在这儿看见了你,我还未学会见到你而不发抖。在我死去之前,我总算有一次机会用我的嘴唇在充满着你的那颗心上亲吻一下。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就请你保护它吧。留在这颗心里吧,神圣的救星。请你记住,有一个不幸的人因为看见你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不敢轻生了。他是个不信教的人,你把他从恶行中拯救了出来。如果他早先就信奉你的话,你本会安慰他的。原谅那些使他不信教的人吧,既然你已经使他忏悔了。原谅所有那些亵渎神明的人吧!他在陷入绝望之中时,想必是没有看到你!人类的欢乐是嘲弄人的,它们无情地鄙视一切。啊,基督!世上的幸运儿们以为永远也不需要你!你就饶恕他们吧,当他们以自己的傲慢冒犯你的时候,他们的眼泪迟早要为他们做洗礼的;你就可怜可怜他们吧,他们自以为暴风雨袭击不着他们,而为了奔向你,则需要接受严厉的不幸考验。我们的智慧和我们的怀疑在我们手中就像是小孩子的宝贵玩具。原谅我们吧,我们幻想自己是不信教的人,而你却在戈尔柯塔脸挂笑容。在我们所有的一时的不幸之中,最坏的莫过于,我们为了虚荣而试图把你给遗忘了。但是,你都看到了,那只不过是一些阴影,你只需目光一瞥便将它们扫得一干二净。你自己以前不也是个人吗?是痛苦使你成为神的。是一个刑具使你得以升天,使你张开双臂,扑进你光荣的父亲的怀抱中去的。而我们,那也是痛苦把我们带到你的面前的,如同痛苦把你送到你父亲的面前一样。我们只是戴着荆冠前来跪在你的像前,我们只是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来触摸你的鲜血淋漓的脚,而你忍受痛苦,甘做殉道者,是为了受到不幸的人的爱戴。"
  晨熹微露,一切都在渐渐地苏醒,空气中满是那遥远而模糊的声音。我绵软无力,疲惫不堪,正要离开布里吉特去歇息一下。当我往外走的时候,扔在扶手椅上的一条裙子滑落在我身边的地上,从裙子中掉出一张折叠起的纸来。我把它拾了起来。原来是一封信,我认得是布里吉特的笔迹。信封没有粘上,我打开信来,读到这番内容:
  当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将远远地离开您了,但也许您永远也收不到这封信的。我的命运是和一个男人连在一起的,我为了他而牺牲了我的一切,没有我他是活不下去的,我将试图为他而死。我爱您,永别了,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XX年十H月H十五日
  我看完信后把它翻转过来,只见上面写着:"N城亨利·史密斯先生收,留局待领。"
  第七章
  第二天中午,在十二月的晴朗的一天,有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位妇人挽着胳膊穿过王宫花园。他俩走进一家珠宝店,挑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戒指,微笑着相互交换了戒指,然后各自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稍许散了一会儿步过后,他们便到普洛旺斯兄弟饭店去吃午饭。他们订了一间雅座,从其全部陈设可以看出,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饭店之一。当侍者退下之后,他俩便亲切地独自呆在一起。他们倚在窗前,轻轻地握住手。年轻男子一身出远门的打扮,看他脸上喜气洋洋的,人们会以为他是个新郎,第一次在向他的新娘介绍巴黎的生活和娱乐。如同人在幸福时那样,他的快乐是温馨而平静的。但凡有经验的人都能从中看出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其目光更加自信,心理也开始成熟了。他时不时地仰望一下天空,然后回望自己的女友,眼里噙着晶莹的泪珠。他任随泪水在面颊上流淌,只是挂着笑,不去擦拭。那女子面色苍白,若有所思,眼睛只是盯着她的男友。她的脸上流露着深深的痛楚,但她并不去努力加以掩饰,可又不敢抗拒自己所目睹的快乐。当她的同伴在笑的时候,她也跟着在笑,但却不光笑。当他说话的时候,她便回答他,并且在吃他替她挟的菜,但她心中却有着一种沉默,似乎不只是一瞬间的沉默而已。从她那据倦无力、懒洋洋的样子来看,人们能够清楚地辨别出她心灵中的那份柔弱,那种相爱的两个人中女性的无奈,而这个女性则只是依赖着男方而存在的,而且是通过回应才显出生机来的。年轻男子对此看得很清楚,而且因此而显得很自豪,也很感激。但是,即使从他那份自豪之中,人们也可以看到他觉得自己的幸福很新鲜。当那女子突然间忧伤起来,低下头去的时候,他为了让她放心,便努力装出一副开朗、坚定的神态来,但是他无法次次做得到如此,有时候自己也心神不宁,惶惶不安。对于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来说,这种坚强和软弱、快乐和忧伤、烦乱和平静的交织是无法理解的。人们可能会认为这两个人忽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忽而又是最不幸的人。但是,不知道他俩的秘密的人,就会以为他俩都很痛苦,但是,不管他们有着什么样神秘莫测的苦难,人们还是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在自己的痛苦上盖上了一个比爱情还要强有力的封印——友谊。当他们握着手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是纯洁的,尽管只有他们俩人在一起,他们说话的声音总是低低的。他们好像被自己的思绪所困扰,把额头彼此贴在一起,但嘴唇却没有接触。他们彼此神情温柔、端庄地对视着,好像软弱之人想显出好人的样儿来。当时钟敲响一点时,那女子长叹了一声,半转过验去说道:
  "奥克塔夫,万一您弄错了怎么办!"
  "不,我的朋友,"年轻男子回答道,"这一点您放心,我不会弄错的。您还得受很多的苦,也许还得长时间地痛苦,而我则会永远痛苦的,但是,我们俩都将摆脱的:您,时间久了,就会好的;而我,则有上帝来拯救我的。"
  "奥克塔夫,奥克塔夫,"那女子重复道,"您肯定自己没有弄错?"
  "我亲爱的布里吉特,我不相信我俩会互相忘记,但我认为在此时此刻,我们还无法相互原谅,而这又是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做到的,即使我们永远也不再见面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再见面呢?为什么,有一天……您还那么年轻!"
  她面带微笑地补充说道:
  "当您另有所爱的时候,我俩再相见时就不会有危险了。"
  "不,我的朋友.因为,您该知道,我绝不会没有爱而同您再见的。但愿我把您留给他、交与他的那个人能配得上您!史密斯是个正直的、善良的、诚挚的人,但是,不管您怎么爱他,您都会清楚地看到,您还在爱我,因为,如果我肯留下来,或者把您带走,您是会同意的。"
  "这倒确实是。"那女子回答道。
  '确实?确实?"年轻男子定睛注视着她,重复道,"如果我愿意的话,您真的会跟我一起走吗?"
  接着,他又温情地继续说道: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永远不该再相见了。生活中,有某些爱情是会使人头晕目眩,神魂颠倒,魂不守舍,心乱如麻的;而其中惟有一种爱,是不扰乱人心的,是沁人心肺的,而这种爱只是在它在其中落了根的那个人死时,它才会消失的。"
  "您总该给我写信吧?"
  "会的,开头一段时间是会的,因为我必须忍受的痛苦太大了,以致自己一向所习惯了的、并且喜爱的一切形式都没有了,眼下我可是受不了的。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与您音讯全无的时候,我会不无害怕地接近正常,更加习惯一些,最后……咱们别提往事了。我的信将会日渐稀少,直到最后,一封信也不再写了。我将就这样从一年来我攀登的山上走下来。这中间会有很大的痛苦的,不过,也许也有迷人之处。当人们在坟地上停下来,站在一座绿色的新坟前时,看到墓碑上刻着两个亲爱的名字,人们会感到一种充满神秘的苦痛,会使人洒下并不苦涩的泪水来。我正是这样有时想要回想一下我是曾经生活过的。"
  那女子听到最后几句时,便扑倒在一张扶手椅上,抽泣起来。年轻男子泪如雨下,但他站着未动,仿佛他自己不想看见自己的痛苦似的。当泪水止住了以后,他走近他的女友,抓起她的手来,吻了一下。
  "相信我,"他说道,"被您所爱,不管是以什么名义,不管在您心中占有什么位置,那都会给人以力量和勇气的。您对此永远不要怀疑,我的布里吉特,没有谁比我更能理解您了。另一个人将会更般配地爱您,但谁也不会比我更深深地爱您的。另一个人将会尊重我所轻蔑的您的优点,他将用他的爱来呵护您:您将有一个更好的情人,但您却不会有一个更好的弟弟。把手伸给我,让不懂得那个崇高字眼儿的世人去嘲笑吧。'永别了,但友谊长存。'当我们第一次相拥在一起的时候,此前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有点什么东西就要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但愿我们身上在上帝面前拥抱的这一部分不知道我们在尘世间就要分手了,但愿那一时的争吵,不要拆散我们永恒的幸福介
  他抓住那女子的手。她站起身来,脸上仍旧泪水涟涟的。她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往镜子前面走去,拿起一把剪刀,剪下了一段长长的辫子,然后,她又对镜端详了片刻,看见自己变了模样儿,身上最美的地方少了一部分。她随即把剪下的那段辫子给了她的情人。
  时钟又敲响了。该下楼去了。当他俩又走过走廊的时候,他们好像跟进来时一样地高兴。
  "阳光真好!"年轻男子说。
  "是美好的一天,"布里吉持说,"什么也无法从我这里把它抹去!"
  她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他们加快步子,消失在人流中。一小时过后,枫丹白露关卡后面的小山坡上,有一辆驿车驶过。只有那年轻男子独自一人在车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那座远去的故乡城市,并感谢上帝的恩惠,使因他之过而使得均曾受苦的三个人中,只剩下一个不幸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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