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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_6 屠格涅夫(俄)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他又像唱似地说起来……“托您的福啦……我们的好老爷,我们日日夜夜都在为您祈祷上帝呀……要说地吗,当然还少了些……”
  佩诺奇金打断他的话,说:
  “哦,好了,好了,索夫龙,我知道,你是我忠心耿耿的仆人……那么,收成怎么样呀?”
  索夫龙叹了口气。
  “唉,我们的好老爷呀,收成可不大好呢。是这样的,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允许我向您报告,出了一档子事。(这时候他摊开双手走近佩诺奇金先生,弯下身子,眯起一只眼睛。)在我们的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
  “我也搞不清,老爷,我们的好老爷,看来,那是仇人搞的鬼。还好,那是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说实话,是在我们的地里。我趁还没有别人发现,赶紧叫入把尸体拖到别人的地上.还派人去看守着,我叮嘱过自己的人:不许乱说。为了防备万一,我对警察局长解释过了,告诉他是怎么怎么回事,还请他喝了茶.给他上点贡……老爷,您猜怎么着?这事就推到别人身上了;要不然,为了这具尸体,得花销两百卢布,那就亏了。”
  佩诺奇金先生听着总管能耍这样的鬼花招,不住地发笑,几次用头指指他,对我说:“Quel gailiard,ah?”
  这时候天色已全黑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叫人把餐桌上的东西清理走,把干草拿来。侍仆替我们铺好床,摆好枕头;我们便躺下。紫夫龙听了第二天的活动安排之后就回去了。阿尔卡季.
  帕夫雷奇临睡前还谈了一会儿关于俄国BEtA的优秀品质,并且告诉我说,自从索夫咙管事以来,希皮洛夫卡村的农民就没有欠过一分钱的租……更夫敲起了梆子;一个还没有养成自我克制精神的小娃娃在某间屋里尖声啼哭起来…我们睡着。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我本准备到里亚博沃去,可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希望我参观他的田庄,要我留下来。我本人倒很想看一看,那个有治国安邦之才的索夫龙的优秀品质究竟如何,眼见为实嘛。总管来了。他穿一件蓝色外衣,系一条红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多了,机灵而专注地瞧着老爷的眼色,回答问题头头是道。我们和他一起去打谷场。索夫龙的儿子,那彪形大汉的村长,从各种特征来看,是个十足的笨蛋,他也跟着我们去,还有一个名叫费多谢伊奇的地保也来作陪,他是个退伍士兵,长着浓密的小胡子,脸上带着极古怪的表情,仿佛老早受了什么特殊的惊吓而一直没有恢复正常。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烘禾房、库棚、风磨、牲12)院、幼苗、大麻田等等,的确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不过那些庄稼人的忧郁神情却使我产生几分疑惑。索夫龙不仅讲究实用,而且也注意美观:每条水渠边上都栽着爆竹柳,打谷场上各禾堆玄问都留出一条条小道并铺上沙子,磨房的风车上还装有风向标,样子很像张着嘴巴吐着红舌头的狗熊;在砖砌的牲口院墙上加砌了一道希腊式的三角墙,它的下面有用白粉题写的一行字:“此生(牲)口元(院)。一千(千)八白(百)四十年健(建)于希波洛夫卡村。”①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心里甚为感动,他用法语向我讲了代役租制的种种好处,可是又指出,劳役租制对于地主好处更多——那就不管它了!……他开始给总管出点子:如何种土豆,如何给牲口储备饲料等等。索夫龙很专心聆听主人的高见,有时也谈点不同的看法,已经不再尊称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好老爷和大恩人了,而且老是强调耕地太少,不妨再买一些。“这有什么,就去买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以我的名义,我不反对。”索夫龙听了这话也不说什么,只是捋捋大胡子。“不过这一会儿不妨到林子里去看看,”佩诺奇金说。立即有人把骑的马给我们牵来了;我们便骑着马前往树林,或者如我们那里所说的,前往“禁伐区”去了。在这片“禁伐区”里,我们看到了极其荒僻和原始的景象,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此夸赞了索夫龙,并拍拍他的肩膀。关于造林方面的事,佩诺奇金先生抱的是俄国人的传统观点,当即他给我讲了一件他认为极其有趣的事,他说,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地主为了开导他的护林人,就把护林人的胡子拔了近一半,以此来说明树林不是越砍得多便越长得旺的……不过,在其他一些方面,无论索夫龙或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两人都不拒绝采用新方法。回到村子后,总管带我们去看看他近期从莫斯科定购来的簸谷机。这台机器确实显得效率高,但是,假如索夫龙知道这最后一段游览中有何等扫兴的事在等待他和老爷,大概他就宁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了。
  出了一件这样的事。我们出了库棚,便看到以下的情景。离门口几步远处,有一肮脏的水洼,三只鸭子正在那里无忧无虑地拍水嬉戏,在水洼边还站着两个庄稼人:一个是年约六十的老头,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小伙,这一老一少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衫,光脚丫,腰间系着绳子。地保费多谢伊奇在他们身旁使劲地劝阻,倘若我们在库棚里多待上一会,也许就已把他们劝走了,可是一看见我们,他便垂着手,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动了。村长也张着嘴,困惑地捏着拳头站在那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到那两个请愿者的跟前。两个人不吱声向他跪了下来。
  “你们要什么?有什么请求?”他用严厉的略带鼻音的声音问13S
  道。(两个庄稼人对视了一下,没有吭声,眯起眼睛,像躲避阳光似的,呼吸急促起来。)。
  “说吧,怎么回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问了一句,立即转身问索夫龙:“是哪一家的?”
  “是托博列叶夫家的。”总管慢悠悠地回答。
  “喂,你们怎么啦?”佩诺奇金先生又说,“怎么,你们没有舌头吗?你说说,你要什么?”他朝那老头点下头,继续说,“不用怕,傻瓜。”
  老头伸直他那黑褐色的皱巴巴的脖子,歪撇着发青的嘴唇,声音嘶哑地说:“替我们作主吧,老爷!”又在地上磕了下头。那个年轻的庄稼人也鞠了下躬。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威严地瞧瞧他们的后脑勺,扬着头,双腿稍稍分开。
  “怎么回事?你要告谁的状呀?”
  “是谁折磨你呀?”
总管(4)
  “是索夫龙?亚科夫利奇,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沉默了一会。“你叫什么?”“安季普,老爷。”
  “这是什么人?”
  “是我小儿子,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沉默了一会,小胡子动了动。
  “他是怎么折磨你的呀?”他问,透过小胡子瞧了瞧老头。
  “老爷,他把我家全给毁了。我的两个儿子,老爷,还没轮到就被拉去当兵了,眼下又要拉走我的小三。昨天,老爷,他又牵走我的最后一头母牛,还毒打了我的婆娘——都是他干的好事。”(他指了指村长。)
  “哼!”网尔卡季‘帕夫雷奇哼了一声。“别让他把我家全给毁了呀,恩人。”佩诺奇金先生皱起了眉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带着不满的神色低声地问总管。
  “他是个酒鬼,尊敬的老爷,”总管首次用了这个敬辞回答说.“他尽不干活。租欠了五年啦,尊敬的老爷。”
  “索夫龙。亚科夫利奇替我把欠租交过了,老爷,”老头继续说,“五年的租都交过了,交过之后,他就把我当奴隶使了,老爷,还有……”
  “那你为什么欠租呢?”佩诺奇金先生厉声地问。(老头低下了头。)“大概是你爱喝酒,老在酒馆里胡混吧?(老头张嘴想说话。)你们我可知道,”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怒气冲冲地接着说,“你们就知道喝酒,赖在炕上不起,让本分的庄嫁人替你们背锅”
  “他还是个无赖呢,”在主人说话时,总管插了一句。
  “那不说都知道。情况往往就是这样的,这我见过不止一次,。整年里东游西荡,耍无赖,如今却来跪下求情。”
   “老爹,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头绝望地说,“请开恩呀,替我作主吧——我哪儿是无赖呢?苍天在上,我们是受不下去了。索夫龙亚科夫利奇看我不顺眼,为什么看不顺眼——让上帝审判他吧!我家全让他给毁了,老爷……就连剩下的这个小儿子……连他也要……(老头那皱起的黄眼睛里闪着泪花。)发发慈悲吧,老爷,替我作主吧……”
  “还不止我们一家呢,”那年轻的庄稼人要开口说话……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一下火了,喊道:
  “谁问你啦,啊?没问你,你就别说话……这算什么呀?不许你谢!闭嘴!……啊,天哪!简直是反啦!不行,伙计,我可不许造反……我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前跨了一步,大概是想起我在旁边,就转过身,把手插进口袋里。)
  他强装微笑,明显地压低嗓门说。“……唉,好啦,好啦,”他继续说,没有去瞧那两个庄稼人,“我会吩咐处理的……好啦,去吧。(两个庄稼人没有立起身来。)唉,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好啦,去吧,我说了,我会吩咐处理的。”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转身背向着他们。“老是不知足,”他透过牙缝低声说,随之便大步地走回去了。索夫龙跟着他走。地保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跳到老远的地方去。村长把鸭子轰出了水洼。两个请愿者还在原地站了一会,互相瞧了瞧,便头也不回地拖着脚步走回家去。
  过了两个来小时,我已在里亚博沃了,并准备和我所认识的庄稼人安帕季斯特一起去打猎。直到我离开希皮洛夫卡村的时候,佩诺奇金还在生索夫龙的气呢。我跟安帕季斯特谈起了希皮洛夫卡的庄稼人,谈起了佩诺奇金先生,问他认不认识那里的总管。“您是指索夫龙?亚科夫利奇吗?……那个家伙呀!”
  “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条狗,而不是人;这样的狗,找到库尔斯克都找不到。”“怎么讲?”
  “希皮洛夫卡只是名义上算——那个叫什么来着?——片金的领地,实际上不是他在掌管,而是索夫龙在掌管。”
  “真的?”
  “他把那个村子当做自己的家产。周围的庄稼人都借他的债,都像雇农似的替他干活:派这个赶车,派那个干这样那样的活……可把他们折磨死了。”
  “他家的地好像不多吧?”
  “不多?光在赫雷诺夫就租了八十俄亩地,在我们这儿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地;另外还有整片的一百五十俄亩。他不光是经营土地,还买卖马匹、牲口、柏油、奶酪、大麻,贩卖这个那个的……这家伙脑瓜灵,太灵了,所以他发了,这个鬼!更可恨的是,他太霸道了。他是野兽,哪儿是人呢;可以说,是一条狗,一条恶狗,道道地地的恶狗。”
  “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控告他呢?”
  “瞎!老爷才不去管呢!只要不欠他的租,他还去管什么?,,他沉默了不大一会儿,接着说,“哼,你去试试,告他一下。不行呀,他会把你……”
  我想起了安季普的事,我对他讲了讲我所看到的情形。
  “哼,”安帕季斯特说,“这一下他就要吃了他;把他整个都吃了。这一会儿村长准把他揍个半死。多倒霉呀,这可怜的人!他干吗受这份罪呀……他在村大会上跟他,跟总管顶过嘴,显然是忍不下去了……这事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他就狠狠地折磨起他.折磨起安季普。现在可就要把他吃哕。他就是这样一条狗,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吧。他知道什么人容易欺侮。有些老头有点钱,家里人多,他这秃鬼就不敢去碰。可是对安季普这样的就会胡来了。所以安季普的儿子没有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这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蛋,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吧。我们前去打猎了。
  
  一八四七年七月
  于萨尔茨勃伦西
办事处(1)
  那是秋天里遇上的事。我扛着猎枪在野外已逛了好几个小时,若不是下着凄冷的漾漾细雨,我也许在傍晚之前也不会回到库尔斯克大路旁有我的马车等着我的那家旅店去的。那细雨从一大早就下开了,像老处女似地叨叨没完、毫不怜惜地纠缠着我,终于逼得我只好就近找一个哪怕可暂时避避雨的地方。我正在思量朝哪个方向走,我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搭在豌豆田旁边的低矮的窝棚。我就向那窝棚走去,往棚檐卞一瞧,看到了一个衰弱不堪的老头,他那模样使我一下想起了鲁宾逊在荒岛的一个洞穴里所看到的那只垂死的山羊。那老头蹲在地上,眯着昏沉沉的小眼睛,像兔子似地慌忙而又小心地(这可怜的老头牙齿全掉光了)咀嚼着又干又硬的豌豆粒,不断地让它在嘴里翻来倒去。他全神贯注地咀嚼着,以至没有发觉我的到来。
  “老大爷,喂,老大爷!”我招呼说。
  他停止了咀嚼,高高地扬起眉头,使劲睁开眼睛。“什么事?”他口齿不清地说,声音沙哑。
  “这一带哪儿有村子?”我问。
  老头又咀嚼起来。他听不清我说的话。我更大声地又问了一遍。
  “村子?……你有什么事?”“想去避避雨。”
  “什么?”“避避雨。”“哦!(他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那你呀,就这样走,”他一下
  说起话来,胡乱地摆动着手,“这样吧……你就顺着林子边走,走过孝以后,那边就有一条路;你别走那条路,要一直往右走,一直往亨,一直往右……那边有个阿纳涅沃村。要不然就到西托夫卡”
  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老头的话。他那胡子妨碍他说话,他那舌头也不大听使唤。
  “你是哪儿的人?”我问他。“什么?”
  “是哪儿人呀,你?”“阿纳涅沃村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什么?”
  “你干什么呀,在这儿?”“在这儿看守。”
  “你看守什么呀?”
  “豌豆。”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
  “得了吧,你多少岁数啦?”“天钾道呢。”
  “你眼力大概不好吧?”
  “不好。常常什么也听不见”“请问,那怎么让你当看守呢?”“这上头的人才知道。”
  “上头的人!”我一边想着,不无怜悯地瞧了瞧可怜的老头。他摸了摸,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干面包,像小孩似地啃了起来,使劲箩起那本来已塌陷的腮帮子。 一我便朝着林子那方向走去,以后向右拐,照那老头的指点.一直走,一直走,终于来到了一个大村子。村里有一座新式的,也就是带圆柱的石结构教堂,还有一座宽敞的地主住宅,也带有圆柱。透过密麻麻的雨丝,大老远便可看到一所盖着木板屋顶、耸着两个烟囱的房子,它比旁的房子高,想必是村长的住屋,我就向那个房子走去,希望他家里有茶炊、茶、糖和不很酸的鲜奶油。我的狗哆嗦了一下,陪我登上了台阶,进入穿堂,推开门一看,里面不是摆着一般农家的陈设,而是摆有几张堆着文书的桌子、两个红色柜子、溅满墨水的墨水瓶、笨重的锡制吸水沙盒、长长的羽毛笔等等。其中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长着一张浮肿的病态的脸,一双小眼睛,额门肥胖,鬓毛浓密。他整齐地穿着一件灰色土布外套,衣领和衣襟上油光光的。
  “您有什么事?”他一下翘起头问我,那样子就像一匹马被人突然抓起头来似的。
  “这几是管家的住处……或是……”
  “这儿是主人的总办事处,”他打断我的话说。“我是在这儿值班……难道您没有看见牌子吗?挂着牌子呢。”
  “这儿有可烘衣服的地方吗?村子里哪家有茶炊?”
  “怎么会没有茶炊呢,”穿灰外套的小伙子神气地回答说,“您到季莫费神甫那儿去,或者到下房那边去,要不去找纳扎尔?塔拉瑟奇,找看家禽的阿杉拉费娜也行。”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你这笨蛋?你不让人睡怎么的,笨蛋!”有人在隔壁房间里说话了。
  “进来了一位先生,问哪儿可以烘烘衣服?”“什么样的先生?”
  “我不认识。他带着狗和猎枪。”
  隔壁房间里床咯吱地响了。门开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矮矮胖胖的,脖子粗得像公牛,眼睛鼓鼓的,腮帮滚圆,满脸油光。“您有何贵干?”他问我。
  “想烘一下衣服。”
  ”这儿不是烘衣服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儿是办事处;不过,我会付钱的…”
  “兴许这儿也可以吧,”这胖子回答说,“那么请上这边来。(他带我去到另一房间,但不是他刚才从那儿出来的那一间。)您就在这儿,好不好?”
  “好的……给点茶和奶油行吗?”
  “行,马上给送来。您先把衣服脱了,休息一下,茶过一会儿就得。”
  “这是谁的田庄呀?”
  “女主人叶列娜‘尼古拉耶夫娜?洛斯尼亚科娃的。”
  他出去了。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我在的这房间与办事室之问隔有一道板壁,挨板壁摆着一张很大的皮面沙发;还有两张也是皮面的椅子,椅子背高高的,摆在朝马路的唯一的窗子两旁。在糊有带粉红花纹的绿壁纸的墙上挂着三大幅油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条戴蓝脖套的猎狗,并题有几个字:“这是我的欢乐”;在狗的脚边固有一条河,河的对岸有一棵松树,树下蹲着一只大得过分的兔子,竖着一只耳朵。另一幅画上画着两个老头在吃西瓜;西瓜后面远处显出一个希腊式柱廊,上题“娱乐宫”几个字。第三幅画上画有一个躺羲的半裸体女人,呈透视缩狭形,有一对红红的膝盖和肥肥的脚后踉。我的狗赶紧拼死劲钻到沙发底下,显然在那里吸了不少灰尘,所以接连大打喷嚏。我走到窗前。看见从地主住宅到办事处的路上斜铺着木板:这种预防措施是顶管用的,因为我们这一带地方都是黑土壤,加上雨水连绵,到处泥泞不堪。这座背向马路的地主宅院附近的情况,也和一般地主宅院周围的情况差不多:穿着褪色花布衫的丫头们在跑前跑后;仆人们在泥泞地里费劲地仃走,亨时停下步,心思重重地搔搔脊背;甲长的一匹拴着的马懒洋洋地摇着尾巴,高高地抬头去啃栅栏;母鸡咕咕地叫着;患痨病似的火鸡不停地相互呼喊着。有一座大概像澡堂的黑糊糊的破房子,台阶上坐着一个体格坚实的小伙子,手里拿着吉他,颇有激情地唱着一首有名的情歌:
办事处(2)
  唉,我就要离开这美丽的地方,前往荒僻的遥远他乡……
  胖子走进我在的这间屋子。
  “给您送茶来了。”他带着愉快的微笑对我说。
  穿灰外套的小伙子,即那个办事室值班员,把茶炊、茶壶、垫着破茶碟的茶杯,一小罐鲜奶油和一串硬如石头的波尔霍夫面包圈摆在一张旧的牌桌上。胖子便走出去了。
  “这是什么人,”我问值班的小伙子,“是管家吗?”“不是,他原先是主任出纳,现在升为办事处主任。”“难道你们没有管家吗?”
  “没有。有总管,米哈拉?维库洛夫,可没有管家。”“那么有主管人吗?”
  “当然有的:一个德国人,卡洛?卡雷奇-林达曼多尔;不过他不做主。”
  “那你们这里谁做主呢?”“女主人自己。”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办事处里的人多吗?”小伙子想了一下。
  “有六个人。”
  “有些什么人呀?”
  “有这样~些人:首先是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主任出纳:还有彼得是办事员,彼得的兄弟伊万也是办事员,另外一个伊万也是办事员;科斯肯金?纳尔基佐夫也是办事员,还有我——还没有全都算上。”
  144
  “你们女主人家里仆人大概很多吧?,,“不,不算很多……”
  “到底有多少呢?”
  “总共大约一百五十来个吧。’,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你的字写得很好,是吗?”我又开El问,
  小伙子咧开嘴笑了笑,点点头,到办事室里拿来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这就是我写的,”他低声说,不停地微笑着。
  我看到一张淡灰色的四开纸上用漂亮而粗大的笔迹写着如下的一些字:
  命 令
  阿纳尼耶夫地主庄园总办事处
  命令总管米海拉维库洛夫(第209号)
  接到此令后务必从速查明,何人于昨夜醉酒并唱下流小嫱,闯入英国式花园惊忧法籍家庭教师恩热尼夫人?守夜人职责何在?守夜者系何人,竟让出现如此不规之事?命你对上述情况详加侦查,并尽快呈报本处。
  办事处主任尼古拉?赫沃斯托夫
  命令上盖着一个大印章,印上写的是:“阿纳尼耶夫村地主庄园总办事处印”,下方还有一个批示:“切实执行。叶列娜.洛斯尼亚科娃。”
  “这是女主人亲笔批的吗?”裁问。
  “当然是的,她总是亲笔批的。否则命令不能生效。”
  “怎么,这命令是由你们交给总管吗?”
  “不,他自己会来念的,就是说,由旁人念给他听,因为他不识字。(值班的小伙子又沉默了一会。)您认为怎么样,”他微笑着又说,“写得不错吗?”
  “挺好。”
  “不过不是我起的稿。科斯肯金对这个很拿手。”“怎么?……你们写命令都要先起稿?”
  “怎么能不起稿呢?直接写是写不整洁的。”“你拿多少钱薪水?”我问。
  “三十五卢布,外加五卢布鞋补。”“你满意吗?”
  “当然满意。我们这个办事处不是任何人都进得了的。说实话,我是有路子的。我的叔叔是当领班的。”
  “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不过说句实话,”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们这种人,比如说,要是在商人那里做事,那会过得更好。我们这种人在商人那里会过得更自在。昨天晚上有个从韦尼奥夫来的商人到了我们这儿,他们一名伙计就跟我这么说的……好着呢,没得说,好得很。”
  “商人给的薪水多些,是吗?”
  “那才不呢!要是你向他讨薪水,他就会拽住你的脖子赶你走。不,在商人那里你得诚实可靠,敢担责任。他供你吃,供你喝,供你穿,供你一切。要是你称他的意,他会给得更多……拿薪水干什么呀!完全用不着……再说啦,商人生活简单,是俄罗斯式的,跟我们的一样:你跟他外出,他喝茶,你也喝茶;他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商人……怎么能比呢:商人可不像地主老爷。商人不胡来;比如他生气了,揍你几下就完事了。他不刁难人,不侮辱人……跟着地主老爷可就遭罪了!什么都不称他的心:这样不好,那样不146
  翌。.竺竺他一杯水或者一些吃的,他会说,‘哟,水有臭味,哟,吃的奎西有臭味!’你拿出去,在门外站一会儿,再送进去,他会说,哦,孥在好了,哦,现在没有臭味了。’要是侍候女主人呀,对您说毛,耍主人就更难对付了!……小姐就更不用提了!……”
  “费久什卡!”办事室里传来那胖子的喊声。
  值班的小伙子敏捷地走了出去。我喝了一杯茶,躺在沙发上畦看』。我大约睡了两小时。
  醒来后,我本想坐起来,然而身子懒得动;我闭上眼睛。可是没有再睡。隔壁的办事室里有人在低声谈话。我不由得倾听乏“是呀,是呀,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有一个声音说,“是这样。这不能不考虑;的确不能不……咳!”(说话的人咳了一声。)
  “相信我吧,加夫里拉。安托内奇,”是胖子的声音在说,?我还小知道这里的规矩吗,您想想看。”
  “您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呀,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您在这儿可以说是头号人物了。可这怎么办才好呢?”我不熟悉的声音继续说,“咱们怎么个决定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想听听您的,,
  “拿什么决定呀,加夫里拉?安托内奇?可以说,这件事全在于您呀。看鹣您不乐意。”
  “得了吧,尼古拉‘叶尔梅伊奇,您说的什么呀?我们就是做生意、做买卖的呀;我们就是来买货的嘛。可以说,尼古拉.叶尔梅伊奇,我们就是靠这个的嘛。”
  “八卢布。”胖子一字一字地说。传来了叹息声。
  “尼古拉叶尔梅伊奇,您要价太高了。”,
  “加夫里拉安托内奇,不能再让了,苍天在上,不能再让了。”一阵沉默。
  我悄悄地抬起身子,通过壁缝看了看。胖子背朝我坐着。他
  的对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商人。此人有点干瘦,脸色苍白,仿佛抹了一层素油。他不断地摸着胡子,眼睛非常灵活地眨巴着,嘴唇不时地发颤。
  “可以说,今年的幼苗长势棒极了,”他又说起来,“我一路都在观赏。打沃龙涅日那边起全长得棒极了,可说是头等的。”
  “的确,幼苗长得不赖,”办事处主任回答说,“可是您要知道,加夫里拉?安托内奇,秋天长势好,春天收成未必高。”
  “这倒是,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切都得听上帝的;您说得完全对……你们那位客人或许醒了吧。”
  胖子转过身来……听了一下……
  “没醒,还在睡。不过,也可能……”他走到门口来。
  “没醒,还在睡。”他重说了一遍,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喂,怎么样呀,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商人又开始说,“这个事总得有个了结吧……那就这样吧,”他继续说,不停地眨着眼睛,“这两张灰的和一张白的固奉献大人,那边呢(他用头指一下主人的宅院)六个半卢布。击手为定,怎么样?”
  “四张灰的。”胖子回答说。“唉。三张吧!”
  “四张灰的,不要白的。”
  “三张,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三张半,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了。”“三张,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别再说了,加夫里拉?安托内奇。”
  “您可真不好说话,”商人喃喃地说,“这样我还不如跟女主人
   去谈呢。”
  “那就请便吧,”胖子回答,“早该如此。的确,您于吗找麻烦呢?……那样好得多!”
  “唉,得啦,得啦,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怎么一下就火呢!我只是说说嘛。”
  “不,实际上……”
  “得啦吧,我说……说着玩的嘛。好吧,就给三张半,拿你真没办法。”
  “本该要四张的,我犯傻,性太急了,”胖子埋怨地说。
  “那么那边,女主人那边,给六个半卢布,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粮食给六个半卢布行吧?”“已说定了,六个半。”“好吧,拍手为定,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商人张开手指拍一下
   这位主任的手掌)。上帝保佑您!(商人站起身来。)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老爷,我这就去见女主人,我就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已同我谈定六个半卢布这个价了。”
  “您就这样说吧,加夫里拉?安托内奇。”“那就请您收下。”
  商人把一小叠票据交给了这位主任,鞠了个躬,摇了摇头,用两个手指美起帽子,耸了耸肩膀,波浪式地扭动一下腰,颇有礼貌地踩着咯吱作响的靴子走出去了。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走到墙边,我看到,他是在点商人交给他的票据。门口探进一个长着棕黄头发和浓密的络腮胡子的脑袋。
  “怎么样啊?”那个人问,“全谈妥了吗?”“全谈妥了。”
  “多少?”
  胖子生气地摆了摆手,指了指我这房间。“啊,那好!',那个人说,随即就不见了。149
  胖子走到桌旁坐下来,摊开帐本,取过算盘,拨动起算珠,他不是用右手的食指而是用中指去拨的,这样更显得体。
  值班的小伙子进来了。“你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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