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飞越疯人院

_2 肯·克西(美)
  公共关系负责人的衬衫领子如此的紧,以至于当他笑时那领子把他的脸挤得肿胀起来,而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笑,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笑啥。他的笑声尖而快,就好像他希望停下来但是无法做到似的。他的脸肿胀得又红又圆,像画了一张人脸的气球。他的脸上没有胡须,其实头上也没有头发,看上去似乎他曾把一些毛发粘到头上和脸上,但是那毛发不停滑下来,跑到他的袖口上、衬衫口袋里和领子上,也许这就是他把领子弄得那么紧的原因--为了把那些毛发挡在外面。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是发笑,那是因为他无法把所有的毛发都挡在外面。
  他领着这些身着鲜艳运动夹克、表情严肃的妇女到处参观,向她们指出,几年以来这里的条件已经改善了很多。她们听了都不停地点头。他向他们一一指出电视机、大皮革沙发、卫生的饮水机等,然后她们都到护士站里去喝咖啡。有时候他独自一人站在休息室的中央拍手(你可以听到他的手是湿的),拍两三下直到手都粘一块了,然后他把手合成祷告状放在下巴底下开始旋转。他在地板的中央转啊转,目光狂乱地看着电视机、墙壁上的新照片和饮水机,不停地笑。
  他看到的东西如此有趣,有趣得他都不愿意我们知道,其实我觉得唯一好笑的事情是他像个橡胶玩具一样在那里不停地转啊转--如果你把他推倒的话,因为他底部很重,他会立马又弹回来,继续不停地旋转。他从来不看大家的脸。从来不。
第26节:飞越疯人院(18)
  十点四十分,--四十五分,--五十分,病人们进进出出,穿梭于各处去进行他们预约好的电击治疗、职业治疗或者心理治疗,或者待在某个奇怪的小房间里,那里的墙壁尺寸不一,地板高低不平。整个大机器听起来似乎在说你达到了一个平稳的巡航速度。
  病房充满嗡嗡的忙碌声,有一次橄榄球队在加利福尼亚跟一个高中球队打球时,我曾在一个纺织厂听到过类似的嗡嗡忙碌声。有一个赛季我们表现不错,镇里热心的支持者因为非常自豪而头脑发昏,于是出钱资助我们飞到加利福尼亚跟那里的一个高中冠军球队打球。当我们抵达城镇时,我们不得不去参观当地的工业。我们的教练总喜欢跟人们讲,体育运动之所以具有教育意义就在于旅行所提供的学习机会,所以在外地比赛前他总是把我们一群人赶到奶油厂、甜菜农场和罐头厂。在加利福尼亚时是一个纺织厂。当我们参观那个纺织厂时,球队里大多数人看了一眼就跑回长途汽车上,支起行李箱玩扑克牌,而我缩在了纺织厂的一个角落里,尽量避免妨碍在机器旁过道里上下忙碌跑动的黑女孩们。纺织厂里按统一模式快速移动的人,机器的嗡嗡声、滴答声和咔嗒声,都让我有种置身梦境的感觉。那就是为什么其他人都离开了而我还留在那里,因为它让我想起在最后的日子里离开村庄去为水库的碎石机工作的人们。那种狂热的方式,被循环往复的工作催眠了的脸孔……我想和球队一起出去,但是我不能。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我仍然穿着获得冠军时他们发给我们的夹克--一件红绿的夹克,袖子是皮的,背上绣着冠军队橄榄球形状的标志--这让很多黑女孩都盯着我看。我把夹克脱下来,她们仍然盯着我。在那些岁月里我比现在要高大很多。
  一个女孩离开她的机器,往过道里张望,看工头是否在附近,然后她走到了我站着的地方。她问我是不是当天晚上要和高中队比赛,还告诉我她有个兄弟是那个球队的后卫。我们讨论了一会橄榄球,我注意到她的脸看起来很模糊,就好像我和她之间有一层雾隔着,那是由于空气中飘舞的棉花絮。
  我跟她说有棉花絮,并且告诉她,现在我看她的感觉,就像在某个外出打鸭子的日子里,透过早上的浓雾端详她的脸。听到这话她眼珠一转,用拳头捂着嘴笑了起来。她说,"看在永爱的主的份上,究竟为何你想和我单独呆在一个猎鸭掩体里?"我说她可以照顾我的枪,整个纺织厂的女孩子都掩着嘴偷偷笑了,我也笑了笑,觉得自己蛮聪明的。当我们还有说有笑时,她猛地紧紧掐住我的两只手腕。她的脸突然变得明艳而清晰,我看得出她很害怕什么东西。
  "一定,"她对我低声耳语,"一定带我走,大男孩,离开这个纺织厂、离开这个城镇、离开这种生活。带我到别处的某个猎鸭掩体里。别处。好吗,大男孩,好吗?"
  她的黝黑美丽的脸在我面前闪闪发亮,我张着嘴站在那里,努力想该以什么方式回答她。我们就这样锁在了一起几秒钟,然后纺织厂的某种声音突然响起,某个看不见的东西开始把她拽离我,一根看不见的线勾在她那件红色的花衬衫上,开始把她往回拉。她的指甲从我的手腕上拿开了,一旦不再跟我接触,她就变得模糊不清了,面庞在那涌动的棉花雾背后变得像融化的巧克力一般轻柔松软。她笑着飞快一转身,裙裾翻飞处我瞥见了她的黄色的腿。她回头对我一眨眼,跑回到机器边去了,桌上已经有堆放不下的布料掉到了地上,她把布料抓起来,脚步轻盈地跑到机器过道那边,把它扔到了储料箱里,然后她在转角处消失了。
第27节:飞越疯人院(19)
  所有纺锤不停地旋转着、梭子四处跳动、丝线把空气卷绕在线轴上、刷白的墙壁、钢灰色的机器、穿着花裙子的蹦蹦跳跳的女孩子们,整个地方被流动的白色线条织成了一个网络,将工厂牵引在一起--这一切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偶尔,病房里的某件事情会让我想起它来。
  是的,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这个病房就是"联合机构"的一个工厂。医院就是为了纠正临近社区、学校和教堂里发生的错误而存在的。当一个产品修复一新--有时甚至比新的还好--重新走入社会时,大护士心里就倍感欣慰;某个进来时扭曲变样的东西现在成了能够运行的、称职的零部件,是令人侧目的奇迹,整个组织对此功不可没。他终于带着重新焊接好的笑容穿越大地,融入了某个美好的社区,正在那里沿街挖沟为城市用水铺设管道;他感到心满意足,他终于与环境调和了……
  "哎呀,我还从未见过任何东西可以超越马科斯威尔·塔伯从医院回来以后的巨变,他的眼睛四周有点青紫,体重减轻了一点,但是,你知道吗?他脱胎换骨了。妈的,上帝啊,现代美国科学……"
  他家地下室的灯通宵亮着,这是因为技术人员给他安装的"迟延反应元件"给了他灵巧的技艺,他服从于他吸过毒的妻子、服从于他年仅四岁和六岁的女儿、服从于每星期一跟他一起去打保龄球的邻居,他和他们调和,就像他曾被调和一样。他们如此宣传说。
  当他度过事先设定好的年头最终倒下时,整个镇都觉得痛失所爱,报纸登出了他去年在"扫墓日"帮助童子军的照片,她的妻子收到高中校长的一封信,称赞马科斯威尔·威尔森·塔伯是我们社区年轻人的优秀楷模。
  甚至一毛不拔的两位尸体防腐处理人也动摇了,"是的,老马科斯·塔伯是个好人。你觉得我们用那种比较贵的三十重量单位的棺材,但是不要向他妻子另外收钱怎样?是的,妈的,见鬼去吧,让殡仪馆出钱算了。"
  这样一个成功的出院者是让大护士倍感欣慰的产品,代表着她和整个行业的技艺。每个人都为出院者感到高兴。
  但是,入院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甚至表现最佳的入院者也注定需要做些工作才会开始遵守医院的常规,并且,你永远无法知道什么时候某个精神足够自由的人可能进来把事情全部搞糟,闹个天翻地覆,对整个组织的平稳性构成威胁。另外,就像我解释的那样,如果任何东西妨碍了她的组织的平稳运作,大护士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其扼杀。
  中午之前,他们又开启了烟雾器,但是没有将马力开足,雾气不是非常的浓重,如果我努力的话,还能够看到东西。在那些平常的日子,我一般会放弃努力,完全放任自己,像其他慢性病人那样,完全淹没在这些雾中间。但是眼下我对这个新来的人很感兴趣--我想看看他在即将到来的小组会议上如何表现。
  一点差十分,雾气完全散了,黑男孩们吩咐急性病人清扫地板,为开会做准备。所有的桌子都从休息室搬到了大厅对面的浴盆间去了--麦克墨菲说我们好像要在地板上跳舞一样。
  大护士从她的窗户里注视着这一切,整整三个小时她都未从那扇窗户里移动一下,甚至午饭时也没动。休息室里的桌子都清空了,一点钟的时候,医生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路过她的窗口时,他向她点头致意,然后走到门左边他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坐下时病人们也坐了下来,之后年轻护士和住院医生们从四下里走了进来。当大家都坐定以后,大护士从窗后站起来,走到护士站后面那个有刻度盘和按钮的钢质仪表板面前,设定一些自动操作,这样她不在的时候一切仍能运行,然后她拿着日志本和一筐笔记走进了休息室。尽管她已经到医院半天了,但她的制服仍如刚浆洗过似的僵硬,一点皱褶也没有,关节弯曲处的响动像折起冰冻了的帆布时发出的声音。
第28节:飞越疯人院(20)
  她坐在了门的右边。
  她刚坐下,老皮特·班西尼就开始晃着脚,摇着脑袋,喘息着说,"我累了。吆。天哪,主啊。哦,我真的很累啊……"每次病房有新人到来,有个诉苦机会时,他总是这样。
  大护士没有瞅皮特,她在翻弄筐子里的笔记,"谁坐到班西尼先生的旁边去,"她说,"让他安静下来我们好开始会议。"
  比利·彼比特走了过去。皮特正把脸转向麦克墨菲,像铁路交叉路口的信号灯那样左右摇晃着脑袋。他在铁路上干了三十年,现在人已磨损殆尽,但记忆仍然在工作。
  "我累、累了,"他说,对着麦克墨菲不停摇晃他的脑袋。
  "放松点,皮特,"比利说,把一只满是雀斑的手放到皮特的膝盖上。
  "……好累……"
  "我知道,皮特,"比利轻拍着皮特瘦骨嶙峋的膝盖。皮特把脑袋缩了回去,意识到今天没人会理会他的抱怨。
  大护士把她的腕表取下来,看了看病房里的钟,上了上表,把表面朝上放在筐子里,然后从筐子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现在,我们可以开会了吧?"
  她的脑袋在衣领里四处转动,脸上带着镇定的微笑,四处察看有没有人会打断她。除了麦克墨菲以外,大家都不看她,而是低头找手指上的倒刺。他挑了角落里的一个扶手椅子,好像他有权永久占有这把椅子似的坐在那里,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仍然戴着帽子,像个摩托车赛手一样将帽子紧紧压在红头发上。他单手将膝盖上的一摞纸牌摊开,然后啪的一声又合上,四周的安静让人觉得这个响动很大。大护士四下转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整个早上她一直在观察他玩纸牌游戏。病房里只许赌火柴棍,尽管她没有看到有钱转手,但是她认为他不像会遵守这个规则。那一摞牌悄声摊开,啪地又合上,然后消失在麦克墨菲的一个大手掌中。
  大护士又看了看腕表,然后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看了看,再把它放回文件夹里。她放下文件夹,拿起日志本。埃利斯在墙边咳嗽起来,她等他停止。
  "现在请注意了,星期五会议快结束时……我们正讨论哈丁先生的问题……有关他的年轻妻子的问题。他说他的妻子胸部异常丰满,这让他很不舒服,因为她在街上常常吸引陌生男人的目光。"她翻到日志本里有关的记录,作标记的小纸片从页顶伸出来,"很多病人在日志本里写道,他们曾听哈丁先生说"她有很好的理由让那些狗杂种盯着她看"。哈丁先生还说,"我的甜美但大字不识的宝贝妻子,觉得任何无法激起男性力量和性虐待冲动的话语和姿势,都是柔弱的颓废派风格的体现"。"
  她继续镇定地读了一会日志本的内容,然后把它合上了。
  "他也曾经说过,他的妻子丰满的胸部有时候给他一种自卑感。就是这样,任何人有兴趣进一步触及这个话题吗?"
  哈丁闭上了眼睛,其他人也没有说什么。麦克墨菲四处看看其他人,等着瞧是否有人会回答大护士,然后他举起了自己的手,打着响指,就像学校里课堂上的孩子一样,大护士对他点了点头。
  "麦克马里--呃--先生?"
  "抚摸什么?"
  "什么?抚摸--"
  "你问的,我相信,"任何人想抚摸这个"--"
  "触及这个--话题,麦克马里先生,关于哈丁先生和他妻子的话题。"
第29节:飞越疯人院(21)
  "哦。我以为你是说抚摸①她--或者别的什么。"
  "好了,你怎么能--"
  但是她停住了,有那么一秒她几乎有些慌乱,有些急性病人偷偷笑了,麦克墨菲长长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对哈丁眨了眨眼。大护士随即平静下来,把日志本放回到筐子里,从里面拿出另一个文件夹,开始读起来。
  "麦克马里·兰道·帕特里克,由州政府从彭德莱登劳改农场送到本院来进行诊断和可能的治疗,三十五岁,从未结过婚,因为在朝鲜囚犯集中营领导了一次成功的越狱而获得杰出服役十字勋章,之后因为不服从命令而不光彩地被部队开除,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街头斗殴和酒吧打架的历史,以及因为酗酒、攻击殴打他人、扰乱治安、再三赌博而数次被捕,还有一次逮捕是因为--强奸。"
  "强奸?"医生立马精神起来。
  "法定强奸②,和一个女孩,年纪为--"
  "哇哈,那个人站不住脚,"麦克墨菲对医生说,"女孩拒绝出庭作证。"
  "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她说她十七岁,医生,而且她完全是自愿的。"
  "一个法庭医生的检查发现并证实了性侵入,反复的侵入,记录上说--"
  "事实上,她是非常自愿的,我都快把我的裤子缝起来了。"
  "尽管有医生的报告,那孩子拒绝作证,似乎是被胁迫。被告在庭审之后很快离开了那个城镇。"
  "呼,好家伙,我不得不离开。医生,让我来告诉你,"--他身子前倾,一只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对着房间里对面的医生压低声音说--"如果等到她到达法定年龄十六岁时,那个小婊子可能已经把我烧成灰了,她已经到了把我扳倒在地板上鞭打我的程度。"
  大护士把文件夹合上,递给门那边的医生,"我们的新病人,斯皮威医生,"就好像那张黄色的纸里叠了个人,她可以递给医生看似的,"我本来想今天晚些时候再向你介绍他的记录,但是他好像很急于在小组会议上强调他的存在,那么也许我们可以省点事,现在就把他的情况说了。"
  医生一拉线把外套口袋里的眼镜拽了出来,戴到鼻梁上,眼镜往右边歪了一点,但他把头往左边一抬让它获得了平衡。他翻阅文件夹时稍许笑了笑,就好像他和我们一样,被这个新人在大家面前厚颜无耻大声讲话的方式弄得心里痒痒的。并且,和我们一样,他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露出笑意。医生读完后合上了文件夹,把眼镜放回口袋里。他看着麦克墨菲,而休息室另一边的麦克墨菲也身体前倾注视着他。
  "你曾--好像你没有过任何其他的精神病史,麦克马里先生?"
  "叫我麦克墨菲,医生。"
  "哦?但是我以为--护士长曾叫--"
  他重新把文件夹打开,拿出眼镜来又仔细看了记录一分钟后合上了,将眼镜放回口袋里,"是的,麦克墨菲,的确是这样的,请原谅。"
  "没关系,医生,是这位女士一开始叫错了,我知道有些人倾向于那样做。我有个叔叔叫哈勒汗,他跟一个女人约会过一次,她一直装作记不住他的名字,不停叫他胡里根①,这样持续了几个月。最后他制止了她,制止得很对。"
  "哦?他怎么制止她的?"医生问。
  麦克墨菲咧嘴一笑,用他的大拇指抹了抹鼻子,"啊哈,这个嘛,我不能告诉你。我对于哈勒汗叔叔的方法严守秘密,你明白吗,万一某一天我自己需要用。"
第30节:飞越疯人院(22)
  他这话是对大护士说的。她对他抱以微笑,然后他又看着医生说,"现在告诉我,医生,你刚才问些什么,你问我关于我记录的什么东西,医生?"
  "是的,我在想你之前是否有过精神病史、有没有做过心理咨询、或者有没有在其他机构呆过?"
  "州里和县里的监狱也算吗--"
  "精神病院。"
  "哈,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这是我的第一次旅程,但是我很疯狂,医生,我发誓我很疯狂。好的--让我给你看这个,我相信农场另一个医生……"
  他把一摞纸牌扔到夹克的口袋里,站起来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从医生肩头上探过去,伸手翻看医生膝盖上的文件夹,"我相信他曾在这记录的某张纸背后写过什么东西……"
  "是吗?我没有看到,等一会。"医生把他的眼镜拿出来戴上,看了看麦克墨菲手指着的地方。
  "在这呢,医生,护士在综述时把这部分省略了,这里说,"麦克墨菲先生多次表现出"--我只是想确保你完全理解了我,医生--"激情的爆发,有可能是精神疾病的症状。"他告诉我"精神病患者"意味着我打太多架,操--原谅我,女士们--意味着按照他的说法,我在性关系方面过分热心了。医生,这很严重吗?"
  他问这话时,宽大、坚韧的脸上满是小男孩似的关切和担忧,医生忍不住低下头用衣领掩着嘴偷偷窃笑,他的眼镜从鼻子中央滑下来掉到了他的口袋里。现在,所有的急性病人、甚至一些慢性病人也都笑了。
  "医生,我的意思是,在那种事上过分热心,你曾经被这个问题困挠过吗?"
  医生擦了擦眼睛,"不,麦克墨菲先生,我承认我没有。但是,我感兴趣的是农场的医生加的这段陈述,"不要忽视这样一种可能性,这个人可能是假装精神错乱以逃避农场的苦差事"。"他看着麦克墨菲,"你觉得如何,麦克墨菲先生?"
  "医生,"--他站直身子,皱着额头,伸出两条胳膊,一副向全世界坦白的模样--"我像正常人吗?"
  医生再次竭力抑制咯咯发笑的冲动,一时说不出话来。麦克墨菲从医生身边转过身,问了大护士同样的问题,"我像吗?"她没有回答,而是站了起来从医生那里把淡褐色的文件夹拿了去,放回到筐子里她的腕表下面,然后坐了下来。
  "医生,也许你应该告诉麦克马里先生关于小组会议的原则。"
  "夫人,"麦克墨菲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叔叔哈勒汗和那个曾经念错他名字的女人的事吗?"
  她把笑容收敛了起来,看了他很长时间。在应对别人的时候,她有能力把微笑变成任何其他表情,但是无论她的表情怎样变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服务于她的目的而故意显露的机械的表情。最后她说,"请原谅,麦克--墨--菲。"她回头对着医生,"现在,医生,如果你能够解释一下……"
  医生双手交叉,身体往后一靠。"是的,既然说到这里,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我们治疗性团体的全部理论,虽然我通常把这个留到后面说,好主意,拉契特小姐,很好的主意。"
  "当然理论也要讲,医生,但是我心里想的是,病人在会议进行时应该一直坐着,这是个规矩。"
  "是的,当然,然后我将解释一下理论,麦克墨菲先生,首先要注意的事情之一是病人在会议中间应该一直坐着,你看,这是我们保持秩序的唯一办法。"
第31节:飞越疯人院(23)
  "当然,医生,我只是站起来指给你看我记录本里的那个东西。"
  他回到他的椅子旁,又长长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坐了下来,就像要休息的狗一样不停地挪动身体,过了一会儿,当他觉得舒服了,他就看着医生,等着他说话。
  "就理论而言……"医生愉快地、深深地吸了吸气。
  "操他娘的老婆,"拉克里说。麦克墨菲用手指掩着嘴,用一种沙哑的耳语向病房那边的拉克里叫道,"谁的老婆?"马蒂尼猛一抬头,眼睛瞪得大大地,"对呀,"他说,"谁的老婆?哦,她吗?是的,我看到她了,是的。"
  "我愿意出高价换取那个人的眼睛,"麦克墨菲说的是马蒂尼,然后直到会议结束他再也没说一句话,而是坐在那里观察,不错过发生的任何事情或漏听别人说的任何一个字。医生不停地谈论他的理论,直到最后大护士觉得他已经用了足够多的时间,才催促他快点结束,以便大家可以讨论哈丁的问题。于是剩下的时间大家都在讨论哈丁。
  会议当中有一两次麦克墨菲在椅子里往前坐了坐,就好像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是觉得不妥又往后靠了回去。他的脸上有种迷惑的表情,这里正发生着某些奇怪的、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他试图要找出来。比如说,为什么没有人会笑呢?当他调侃地问拉克里"谁的老婆?"时应该有人发笑,但是大家连笑的迹象都没有。墙壁让气氛压抑而紧张,以至于大家都笑不起来。一个男人们不愿让自己放松发笑的地方多少有些奇怪;这些大老爷们都对那个微笑的面粉脸老太婆(嘴唇过于红、胸过于大)俯首帖耳的样子多少有些奇怪。他想,要进行任何表演前最好先等段时间,看看这个新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一个聪明的赌徒来说,这是个好的规则:出手之前最好先仔细观察一下整个游戏。
  我已经多次聆听所谓治疗性团体的理论,我几乎可以颠来倒去地重复它--一个人能够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发挥作用之前,必须学习在一个团体中与人融洽相处;一个团体能挑出个人出格的行为,以便帮助他;一个人是正常人,还是疯子,是由社会决定的,所以你必须符合标准。就这么几道板斧。每次病房来新病人时,医生总会毫不迟疑地探讨起这个理论来,这差不多是医生能够接管事情、主持会议的唯一时间了。他说,治疗性团体的目的在于建立一个民主的病房,完全通过病人以及他们的选举活动来进行自治,致力于将有价值的公民转变为能够重新回到社会里的出院者。任何的小烦恼或者委屈都应该带到团体里来讨论,而不是让它在心里折磨你。如果你能够自由地在其他病人和工作人员面前探讨你的感情问题,你将会对你周围的环境感到自在。他说,谈论、探讨、坦白。如果你在日常对话中听到一个朋友说了什么,你应该把它记录到日志本里让工作人员看到,这不是电影里所称的"告密",而是帮助你的伙伴把这些旧日的罪恶公开,让它们在大家的视线里被冲刷干净。参与团体讨论,帮助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探索潜意识里的秘密,朋友之间不需要有秘密。
  我们的意图,他通常会在结尾时这样说,是尽可能地使这个病房成为你们自己的民主的、自由的社区--一个内部小世界,这是某一天你将会重新占一席之地的那个外部世界的缩影。
  他也许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是到这时大护士通常会让他闭起嘴巴;在那间歇老皮特会站起来,摇晃着他那个历尽磨难的铜锅似的脑袋,告诉每一个人他是多么的累,大护士会叫某个人去让他安静下来以便会议可以继续,皮特通常会安静下来,会议仍然可以继续进行。
第32节:飞越疯人院(24)
  唯一的一次例外,发生在四五年前。那时候医生已经完成了他喋喋不休的高谈阔论,大护士也已经开口说了,"现在,谁来开个头?把那些陈年的秘密都倒出来。"提了这个问题后,她像个马上要响起来的电子闹钟似的,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足足有二十分钟之久,等着某个人率先坦白有关自己的事情。她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镇定地在大家面前扫来扫去。休息室悄无声息长达二十分钟之久,所有的病人都呆坐在那里。二十分钟以后,她看了看腕表后说道,"我是不是应该得出结论,说你们中没有一个人干过羞于启齿的事情啊?"她把手伸到筐子里去拿日志本,"我们不得不重温过去的历史吗?"
  那句话激活了什么东西,好像墙里的某个声响装置听到那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后立即开动了起来。急性病人们都身体一僵,嘴巴同时张了开来。她来回扫荡的目光停在了墙边第一个人的身上。
  他的嘴动了,"我抢劫过一个加油站的收银机。"
  她眼光移到下一个人身上。
  "我试图跟我的小妹妹上床。"
  她的眼睛盯住下一个人;她的眼神射向谁,谁就会像射击练习场的靶子一样跳了起来。
  "我--有次--想跟我弟弟上床。"
  "我六岁时杀死了我的猫。哦,上帝饶恕我。我用石头把它砸死了,然后谎称是我的邻居干的。"
  "我说试图是撒谎。我真的和我妹妹上床了!"
  "我也是!我也是!"
  "还有我!还有我!"
  这比她梦寐以求的情景还要好,他们都狂喊着,想要胜过别人,一发不可收拾,越说越骇人听闻,以至于他们无法面对别人的眼睛,大护士对每一次告解都点头,嘴里说着对对对。
  然后老皮特站了起来,"我累了!"他喊了出来,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强大的、愤怒的、红铜一般铿锵的调子,这是大家以前从未听过的。
  大家都鸦雀无声,他们多少感到有些羞愧,就好像他突然说了某样真实、正确和重要的东西,让他们为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大声叫喊感到无地自容。大护士怒不可遏,她猛地转身瞪着他,微笑掉到了下巴底下去了。事情才刚进入轨道,他就来打岔。
  "谁照看一下可怜的班西尼先生,"她说。
  两三个人站了起来,他们拍着他的肩膀努力让他平静下来,但是皮特似乎不愿安静,"累死了!累死了!"他不停地说。
  最后,大护士派了一个黑男孩想把皮特强行带出休息室,但她忘记了黑男孩们根本无法控制像皮特这样的人。
  皮特一辈子都是个慢性病人,尽管他直到五十多岁以后才入院,但他一直是个慢性病人。他的头的两边各有一个大的凹痕,他妈妈生他时,医生试图钳住他的脑袋把他拖出来。那时皮特先是往外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产房里等着他的机器,多少意识到了他即将降生的世界是啥样子,于是抓住娘胎里一切顺手能抓住的东西,努力拖延降临人世的时间。医生将一把钝钳子伸了进去,夹住他的头要他松手,以为这样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皮特的脑袋还很幼小,像黏土一样松软,钳子留下了凹痕,当脑袋成形之后,这两个凹痕仍然还在,而这使得他的头脑异常简单--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注意力和意志力,才能完成即使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都异常简单的任务。
  但好的一面是--由于头脑简单他得以幸免于"联合机构"的控制。他们无法按某个模子来塑造他,于是他们让他在铁路上找了一份简单的工作,在那里,所有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待在偏远地方的一座小隔板屋里,守着一个孤零零的开关,如果开关朝向一边,他就挥舞一个红色信号灯;如果开关朝向另一边,他就挥舞一个绿色信号灯;如果前方某处有一节火车,他就挥舞一个黄色信号灯。他做到了,用体力和他们未能从他脑袋里捣毁的毅力做到了,他从未被安装过任何大脑控制器。
第33节:飞越疯人院(25)
  这就是为什么黑男孩对他没有任何的控制权。但是黑男孩没有马上意识到这点,大护士命令他们把皮特从休息室带走时也未意识到这点。黑男孩径直走上去,猛地一拉皮特的胳膊就往门边拖,就像你猛拉正在犁地的马的缰绳让它转弯一般。
  "好了,皮特。我们到宿舍去,你打扰了大家。"
  皮特把黑男孩的手摇开,"我很累,"他警告说。
  "赶快,老头,别再小题大做了,让我们到床上去,像个好孩子一样安静点。"
  "累……"
  "我让你到宿舍去,老头!"
  黑男孩再次猛拉他的胳膊,皮特停止摇晃脑袋,站直站稳了,眼光突然变得清醒。通常皮特的眼睛是半闭着的,模模糊糊的就好像有牛奶在里头,但是这次它们变得像蓝色的霓虹灯一样清晰。黑男孩拉着的那条胳膊下端的手开始膨胀。工作人员和其他大多数的病人自顾自在那里说着话,没有太注意这个老家伙和他抱怨疲劳的陈辞滥调,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会议还会继续。他们没有看到那条胳膊下端的手膨胀得越来越大,而他不停地松开拳头,又握紧拳头。我是唯一注意到的人,我看到它握紧了、膨胀着,在我面前挥动,变得流畅而且坚硬,好似一根链条末端拴着的巨大的生锈铁球。我盯着它,等待着,这时黑男孩又大力拉扯皮特的胳膊朝门口拽。
  "老头,我说你必须--"
  他看到了那只手,试图闪到一边躲开它,嘴里还说着,"你是个好孩子,皮特。"但是他迟了一点,皮特把那只大铁拳从膝盖上挥舞了出去,黑男孩被重重砸到了墙上,停了一刻,然后就像墙壁涂了油似的滑了下去。我听到那扇墙里管子爆裂破碎的声音,石灰沿着他撞击的形状裂了开来。
  个子最矮的黑男孩和另一个高个的黑男孩站那儿吓呆了。大护士手指一弹,他们立即反应了过来,闪电般地滑过地板。小个在大个的旁边,好似小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大个子的缩影。他们几乎到了皮特跟前之后,才突然意识到了被打的男孩本应知道的事实,那就是皮特不像我们其他人一样安装了控制器,他不会因为他们命令他或者拽一下他的胳膊就俯首帖耳。如果他们要带走他,他们得像带走一头野熊或公牛一样费劲,而他们当中的一个已经被撂倒在地,似乎胜算不大。
  他们两个同时想到了这点,一下呆住了。大个和他的小缩影姿势相同,左脚在前,右手伸出,僵持在大护士和皮特中间。那个铁拳在他们面前挥舞,而那个雪白的愤怒天使在他们身后虎视眈眈,他们颤抖起来、七窍生烟,我能够听到齿轮刺耳的磨擦声,我能够看出他们因为迷惑而抽搐,就好像正在全速行进的机器猛然被刹住。
  皮特站在地板的中央来回挥舞着那只大铁拳,身体随着大铁拳的重心转移而有些倾斜,现在每个人都看着他。他的目光从大个移到小个身上,当他看到他们不会马上靠近时,他转向了病人们。
  "你们看--都是些骗人的鬼话,"他告诉他们,"全是骗人的鬼话。"
  大护士从她的椅子里溜了出去,正试图走到门边去拿她的柳条编织袋,"对的,对的,班西尼先生,"她低声哄着,"如果你现在平静下来的话--"
  "就是这样,不是别的,全是一堆骗人的鬼话。"他的声音失去了那种红铜般的力量,变得勉强而急促,就好像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说完他想说的,"你看,我没有办法,我不能--你们不明白吗,我生下来就死了,你们不是,你们不是生下来就死了。啊哈哈,很难哪……"
第34节:飞越疯人院(26)
  他开始哭起来,再也无法把话清楚地说出来,他的嘴一开一合想讲话,但是无法再把词语组成句子,他摇着头想让自己清醒,对着急性病人直眨眼。
  "啊哈哈哈哈,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
  他开始萎顿了,大铁球似的拳头又缩成了一只手,他把手握成杯状放在面前,就好像要给病人们什么东西似的。
  "我没有办法,我是早产儿,受了很多的侮辱,我早死了,生下来就死了,我没有办法,真的很累,我已经放弃努力了。你们还有机会。我受了如此多的侮辱,生不如死,但是你们很容易。我天生就是死人,生活对我来说非常艰难,我真的很累。说话和站着都让我很累。我已经死了五十五年。"
  大护士从房间的一头冲过去准确地扎中了他,针头直接穿过他的绿色病号服。扎了针以后,她立刻蹦了回去,注射器都没有拔出来,像一小段玻璃和钢铁的尾巴吊在他的裤子上,老皮特身体渐渐向前软倒,不是因为注射,而是因为之前他竭尽全力,最后两分钟已经把他消耗殆尽--你只要看着他,就能够明白他彻底完了。
  所以那个注射真的没有必要,他的脑袋本来就已经开始来回摇晃,眼睛也变得混浊起来。当大护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拔针管时,皮特的身体已经弯曲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几乎是直面着地板在哭泣,当他来回摇晃着脑袋时,他的脸并没有湿,眼泪溅湿了周围的一大片地方,他一口接一口地往休息室地板上吐着口水,就好像在播种一般。"啊哈哈哈哈,"他说,大护士猛地把针头拔出时,他丝毫没有反应。
  他也许曾经活过来一分钟,努力想告诉我们某些事情,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在意或者试图理解,这努力把他榨干了。他屁股上的那针就像扎进了一个死人的身体里一样毫无用处--没有心脏来抽取它,没有静脉来把注射液输送到他的头部,而且他的头部已没有大脑用来接受注射液的毒素;这就等同于把一针注射到一个干瘪的老尸体里去。
  "……非--常的累。"
  "看护威廉姆斯快来了,斯皮威医生,照看好他,好吗。这里,他的腕表坏了,割破了他的胳膊。"
  皮特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再做了。现在,当他在某次会议当中开始调皮,而他们努力让他安静下来时,他总会安静下来。他仍然会不时地站起来,摇晃他的脑袋,让我们知道他多么的疲惫,但那不再是抱怨、借口或警告--他已经告别了那些,就好像一个破旧的钟,既不会报时,也不会停下来,指针已经弯曲变形,面上已经没有数字,闹铃也已经生锈哑然。一个只会不停嘀嗒作响和像杜鹃一般咕咕叫的没有价值的老钟,毫无意义可言。
  时钟已经指向两点钟了,整个小组还在猛攻可怜的哈丁。
  两点钟时,医生开始在他的椅子里蠕动。除非让他谈论他的理论,这些会议对医生来讲很不舒服,他宁愿待在楼下他的办公室里,画他的图表。他不停地扭动,最后他清了清喉咙,大护士看了看她的腕表,叫我们去浴盆间把桌子搬回来,让我们明天一点再继续这个讨论。急性病人从他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朝哈丁那边看了看。他们的脸因为羞愧而发烧,就好像他们刚刚意识到自己又被当做笨蛋给骗了一次。一些急性病人到大厅另一边的浴盆间搬桌子去了,另一些闲逛到报栏边,假装对过期的《麦克考杂志》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是他们其实是想回避哈丁。他们再一次被操纵而对他们的一个朋友进行了拷问,就好像他是罪犯,而他们是检察官、法官和陪审团。在长达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们把无数问题抛向一个人,把他击成碎片,就像这是他们喜欢做的事那样。他认为是什么问题使得他无法取悦那个小女人;为什么他坚持说她从来没有和其他男人有过瓜葛;如果他不诚实地回答问题,他如何指望病能够好?--诸如此类直到现在才让他们感到难受的问题和暗示砸向了哈丁,因此他们不想因为靠近他而更加地感觉不舒服。
第35节:飞越疯人院(27)
  麦克墨菲没有立刻离开他的座位,而是满脸迷惑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在椅子里坐了一会,一边观察着急性病人们,一边用一摞纸牌摩擦着下巴底下的红胡茬。最终他从扶手椅子上站起身,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用一张纸牌的一角刮了刮肚子上的钮扣,然后把那一摞纸牌揣进兜里,走到了哈丁的椅子旁边。而哈丁正满头大汗地独自坐在那里。
  麦克墨菲低头看了哈丁一会,大手一伸放到附近一把木头椅子的靠背上,把椅子一转,将椅背对着哈丁,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就好像骑一匹小马似的。哈丁什么也没有注意到。麦克墨菲拍打着口袋直到找出了他的香烟,掏出一枝点燃,把烟在面前一举,对着烟头皱皱眉头,舔了舔大拇指和食指,把香烟的火摆弄得让自己满意为止。
  这两个人好像都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我甚至无法判断哈丁是否注意到了麦克墨菲,只见他把瘦弱的肩膀像绿色的翅膀一般紧紧抱在胸前,直直地坐在椅子的边缘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中间,眼睛径直盯着前方,嘴里哼着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平静--但他在用牙齿咬着口腔里脸颊内侧的肉,这让他露出一种骷髅似的笑脸,看上去一点都不心平气和。
  麦克墨菲把香烟放回到牙齿中间,双手交叉放在木头椅子背上,下巴靠在手上,一只眼睛半眯着避开烟雾,另一只眼睛注视了哈丁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香烟在他的唇间上下晃动:
  "喂,我说,伙计,这些小会议通常都是这样进行的吗?"
  "通常这样进行?"哈丁停止了哼歌,不再咬他脸颊内侧的肉,但是眼睛仍然越过麦克墨菲的肩膀盯着前方。
  "这些团体治疗的闹剧每次都来这么一套吗?一群斗鸡比赛中的鸡?"
  哈丁的头猛地一动,他的眼睛发现了麦克墨菲,就好像刚刚意识到有人坐在他面前。他又开始咬脸颊内侧的肉,脸部中间皱了起来,这让他看上去好像在笑似的。他把肩膀飞快往后靠到椅背上,努力让自己显得比较放松。
  ""斗鸡比赛"?恐怕你的奇特但过于淳朴的言论在我身上是一种浪费,我的朋友。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我来给你解释一下。"麦克墨菲提高了声音,尽管他没有看着身后倾听的其他急性病人,但这话其实是对他们讲的,"一群鸡看到了某一只鸡身上的一滴血,于是它们都冲过去啄它,直到把那只鸡撕成碎片,让它鲜血淋淋、骨头裸露、羽毛零落。但是,通常这群鸡里头的一、两只在混战中被溅上了血,于是接下来它们自己成了目标,然后又有几只溅上了血,被啄死。哦,一次斗鸡比赛可以在几个小时里消灭整群鸡。这是我看到过的、非常令人震撼的景象。阻止这种情形的唯一方法--对鸡而言,就是给它们带上眼罩,让它们什么也看不见。"
  哈丁修长的手指环绕一只膝盖,然后把它朝近前一拖,身体往椅背上靠。"斗鸡比赛。那确实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比喻,我的朋友。"
  "我刚刚耐着性子参加完的那个会议恰恰让我想起斗鸡比赛,伙计,如果你想知道这个肮脏的事实的话。那个会议让我想起一群肮脏的鸡。"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成了那只身上有一滴血的鸡,朋友?"
  "对的,伙计。"
  他们仍然咧嘴笑着,但是声音压得很低,我不得不拿着扫把一边扫地一边凑过去听,其他的急性病人也走近了。
第36节:飞越疯人院(28)
  "你想知道别的事情吗,伙计?你想知道谁啄了第一下吗?"
  哈丁等着他说下去。
  "是那个老护士,就是她。"
  寂静中响起一声恐惧的哀嚎,我听到墙里的机器捕捉到了这声哀嚎,然后继续运行。哈丁无法让自己的手安静下来,尽管他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这么说,"他说道,"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到了愚蠢的地步。你来我们病房不过六个小时,但你已经把弗洛伊德、荣格①和麦克斯韦·琼斯②的所有成果简化成了一个比喻:一次"斗鸡"比赛。"
  "我不是在谈论弗洛伊德、荣格和麦克斯韦·琼斯,伙计,我只是觉得,那个护士和其他那些狗杂种在那个拙劣的会议上对你所做的一切,实在令人难以容忍。"
  "对我所做的?"
  "是的,没错。抓住每个机会耍弄你,把你摆弄得团团转。你一定做过什么事情,和这里的人结了仇,伙计,因为看起来一定是你的一帮敌人给你设了这陷阱。"
  "为什么,这太不可思议了。你完全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些人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难道拉契特小姐和其他的工作人员所提出的问题或讨论,唯一目的不是为了治疗吗?斯皮威医生所说的团体治疗理论,你一定是左耳进、右耳出,或者就是听到了,但是因为受教育太少而无法理解。我对你感到失望,我的朋友,哦,非常失望。今天早上我们碰面时我还觉得你应该比较聪明--也许是个无知的乡巴佬,肯定是个偏远地区来的喜欢吹牛皮的人,还不如一只鹅敏感--但基本上应该是聪明的,真没想到。当然,尽管我对人观察得很细致,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但我也难免会犯错误。"
  "你见鬼去吧,伙计。"
  "哦,是的,我忘记补充一点了,今天早晨我也注意到了你残忍的本性。你是一个具有虐待倾向的精神病人,也许是源于非理性的狂妄自大,是的。上述所有那些天生不凡的天才(指前面所提及的弗洛伊德等)肯定会视你为称职的治疗专家,认为你非常有能力批评拉契特小姐的会议程序,尽管拉契特小姐是一位威望甚高的心理治疗护士,在这行已经干了二十年,是的,我的朋友,运用你的才能,你一定能够创造潜意识的奇迹,安抚痛苦的本我①,并治愈受伤的超我②。你也许很可能在短短的六个月里给包括"植物人"在内的所有病人带来治愈的良方,先生们、女士们,如果治不好的话,你会负责退钱的。"
  麦克墨菲并没有辩论,而是一直看着哈丁,最后,他用一种平稳的声音问道,"你真的认为,今天会议中的那些胡说八道能产生任何治疗效果或者益处吗?"
  "如果不是这样,还有什么其他理由让我们服从于这个会议呢,我的朋友?工作人员和我们一样盼望我们尽快病愈,他们不是恶魔,拉契特小姐也许是个严厉的中年女士,但她不是什么弯下腰残忍地把我们的眼睛啄掉的禽类部落的巨魔。你不能那样看她,不是吗?"
  "不,伙计,不是那样的,她没有啄你的眼睛,那不是她啄的东西。"
  哈丁哆嗦了一下,我看到他的手从膝盖里伸了出来,就像两只白色的蜘蛛从覆满青苔的枝丫中间爬了出来,往上面和树干接头的地方继续爬。
  "不是我们的眼睛?"他说,"那么,求求你告诉我,拉契特小姐在啄哪里呢?"
  麦克墨菲笑了笑,"为啥,你不知道吗,伙计?"
第37节:飞越疯人院(29)
  "不,我当然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坚持认为--"
  "你的卵蛋,伙计,你永远钟爱的卵蛋。"
  蜘蛛爬到了树干接头处,在那里停了下来,抽搐着。哈丁努力想笑,但他的脸和嘴唇白得吓人,笑容也消失了。他瞪着麦克墨菲。麦克墨菲把香烟从嘴里拿了出来,重复了一遍他所说的话。
  "正中你的卵蛋。没错,那个护士不是什么鸡怪物,伙计,她是个割卵蛋的屠夫。我见过成千上万这样的人--老的、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地,在人们的家里--这些人竭力使你感觉弱小,以便你能听从他们的命令,遵守他们的规则,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生活。而这样做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对你伤害最大的地方向你出击。你有没有过跟人打架时被迫跪在一堆坚果上的经历,伙计?一下就把你搞定了,不是吗?没有比这更糟的了,它让你感到恶心,削弱你的斗志。如果你要对付的,是一个通过削弱你而不是让自身强大来取胜的人,你要小心他的膝盖,他一定会冲着你的要害来。那个老秃鹰正是这样做的,她正击向你的要害。"
  哈丁仍然脸色惨白,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手,他的手在他面前散漫地挥动着,试图把麦克墨菲说的话扔出去。
  "我们亲爱的拉契特小姐?我们甜蜜的、面带微笑的、仁慈的温柔天使拉契特妈妈是个割卵蛋的屠夫?好了吧,朋友,那是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伙计,不要告诉我什么温柔小妈妈之类的屁话。她也许是个母亲,但是她他妈的像谷仓一般巨大,像金属刀一样坚硬。今天早上我进来时,她用善良的小个子老妈妈的形象糊弄我,但不超过三分钟我就看明白了。我不认为她能接着糊弄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不超过一年半载你们肯定会识穿她的。过去我见过不少母狗,但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号母狗。"
  "一个母狗?但是刚才她是割卵蛋的屠夫,然后是秃鹰--或者鸡?你的隐喻互相冲撞了,朋友。"
  "该死,她是母狗、秃鹰和割卵蛋屠夫,别跟我开玩笑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一刻哈丁的脸比之前动得更快了,不停咧嘴傻笑、做着鬼脸或者露出讥诮的表情,并伴随着一连串的手势。他越努力想停止这些动作,身体越是不听指领地飞快伸缩着。当他让他的脸和手随意移动,而不是刻意抑制时,它们是那么的赏心悦目,但是当他当心它们而努力控制时,他会变成一个狂野的、抽搐的、紧张地跳着舞的木偶。每一样东西都越来越快地移动,他的声音也配合地加速起来。
  "好了,是这样的,我的朋友麦克墨菲先生,我的精神病病友,我们的拉契特小姐是一位真正的仁爱天使,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她像风儿一样大公无私,为了大家的利益不求回报地辛苦工作着,日复一日,一周五天。那需要用心,我的朋友,用心。事实上,我从可靠的信息来源获知--我不能披露我的信息来源,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马蒂尼很多时候和同样的人有接触--她甚至在周末休息的时候还慷慨地在城里做志愿者,以进一步造福人类。她会准备各种各样的慈善物品--罐头食品、奶酪,肥皂等--送给经济上有困难的某对年轻夫妇。"他的手在空中挥动,比划着他描述的情形,"啊哈,看,她来了,我们的护士。她的轻轻的敲门声,缠着丝带的篮子。年轻夫妇因为喜出望外而一时语塞,丈夫张大了嘴,妻子禁不住哭了。她赞扬他们的住处,许诺给他们寄钱买--对的,买洗衣粉。她把篮子放在地板的中央。当我们的天使要离开时--抛洒着热吻,带着轻飘飘的微笑--她的行为在她的大胸脯里酝酿了人类真善美的乳汁,让她陶醉,使她变得忘我一般的慷慨,忘记了自己,你听见了吗?她在门口停下,把那个怯生生的年轻新娘拉到一边,给了她二十美元,"去,可怜而不幸的吃不饱的孩子,去,给你自己买件像样的衣服。我意识到你丈夫没钱给你买,但是,这,把这拿去,去吧。"这对夫妇对于她的善行永远感恩戴德。"
第38节:飞越疯人院(30)
  他说得越来越快,脖子上青筋突起。当他停止说话时,整个病房鸦雀无声。除了一个微弱的、有节奏的转动声外,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猜可能某处一个录音机正把这一切都录了下来。
  哈丁四处看了看,发现大家都在注视着他,他尽了最大努力想要笑一笑,他的嘴里传出"咿--咿"的声音,就好像一颗钉子从一块绿松木中被撬杆拔出来那样。他无法停止。他把手扭得像只苍蝇,发出可怕的咿咿声,同时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他还是无法停下来,那声音越来越高,最终他猛吸一口气,把脸埋到了等待着的双手里。
  "哦,这个母狗、这个母狗、这个母狗。"他在齿间悄声说。
  麦克墨菲点了另一支烟递给他,哈丁一言不发地接了过去。麦克墨菲继续用一种迷惑而惊异的表情注视着他面前的哈丁的脸,那样子就好像这是他看到过的第一张人类的脸。他注视着,哈丁的抽搐和痉挛逐渐慢了下来,他的脸也从手中抬了起来,"你是对的,"哈丁说,"关于所有的一切。"他抬头看着其他正注视他的病人们,"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这么说,但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不是这么想的,没有一个人对她和这整个事情的感觉和你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至少在他受了惊吓的渺小灵魂深处是这样感觉的。"
  麦克墨菲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个小屁医生呢?他也许脑筋转得有点慢,但还没有慢到看不出来她如何控制一切或者在搞什么名堂的地步。"
  哈丁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雾随着他的谈话飘出来,"麦克墨菲,斯皮威医生……和我们其他的人完全一样,完全清楚自己的不足。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绝望的、无用的小兔子,如果离开拉契特小姐,他完全无力管理这个地方,而且他自己知道这一点。更糟糕的是,她清楚他知道这一点,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提醒他。每次她发现他在书籍研究或者制作图表方面有任何疏忽时,你可以想象她在里面如何折磨他。"
  "的确如此,"契思威克走到麦克墨菲的身边说道,"因为我们的错误而折磨我们。"
  "为什么不解雇她?"
  "在这个医院里,"哈丁说,"医生没有聘用或解雇的权力,那个权力属于主管,而主管是个女人,是拉契特小姐一个非常亲密的老朋友,她们三十年代时都是军队里的护士。在这里我们是母权制的牺牲品,我的朋友,医生和我们一样无能为力。他知道拉契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拿起你看到过的放在她胳膊肘边的那个电话机,给主管打个电话,顺便提及,哦,怎么说呢,医生似乎要求大量的杜冷丁--"
  "等等,哈丁,我听不懂这些行话。"
  "我的朋友,杜冷丁是一种人造的鸦片,比海洛因更容易让人上瘾两倍。医生对杜冷丁有瘾是很常见的。"
  "那个小屁?他也是个瘾君子?"
  "我不知道。"
  "那她指控他有什么用--"
  "哦,你没有注意听,我的朋友,她不指控,她只需要暗示,暗示什么都行,你不明白吗?你今天没有注意到吗?她会把一个人叫到护士站门口,让他站那儿,问他有关在他床下发现一张"克里内克丝牌"面巾纸的事情,就这样,问问而已,而他就会觉得自己在对她撒谎,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如果他说他用它来擦干净他的笔,她会说,"我明白了,一只笔";或者如果他说他感冒了,她会说,"我明白了,感冒",她会点点整齐的灰色小脑袋,抱以端庄的微笑,转身回到护士站里,让他站那里冥思苦想自己到底用那张"克里内克丝牌"面巾纸做了什么。"
第39节:飞越疯人院(31)
  他又开始颤抖起来,肩膀向后伸展。
  "是的,她不需要指控,她有含沙射影的天赋。今天讨论的过程中,你曾听到过她指控我任何事情吗?但是,一箩筐的指控却掉到我头上:妒嫉、妄想、没有男人气概无法满足我的妻子、和我的男性朋友有不正当关系、拿香烟的姿势很做作,甚至--我这么感觉到--他们指控我两腿间除了一撮毛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且是柔软的金色绒毛!割卵蛋的屠夫?哦,你低估了她!"
  哈丁突然安静了,身子前倾用两只手抓住了麦克墨菲的一只手。他的脸奇怪地倾斜着,仿佛刀刃一样参差不齐,像一个摔破了的酒瓶般呈现一种紫灰色。
  "这个世界……属于强者,我的朋友!我们存在的仪式是基于强者通过吞噬弱者而变得更加的强大,我们必须面对这一切,不是说这是对的,而是说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学会将它作为自然世界的法则来接受。兔子们接受他们在这一仪式中的角色,接受狼作为强者。为了自卫,兔子变得狡猾、容易受惊、难以捕获,当狼来时他能够挖洞躲藏,并且他忍耐着、持续着,他知道他的位置。很肯定的是,他不向狼挑衅宣战。对的,那是很明智的?不是吗?"
  他放开麦克墨菲的手,身子往后一靠,两腿交叉,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淡淡一笑,把香烟从嘴边拿开,再次笑起来。咿--咿--咿,就像从木板里拔钉子的声音。
  "麦克墨菲先生……我的朋友……我不是一只鸡,而是一只兔子。医生是一只兔子、契思威克是一只兔子、比利·彼比特是一只兔子、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尽管年纪各异,但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兔子,在我们的沃特·迪斯尼世界里忙碌跳跃着。哦,别误会我,我们不是因为是兔子才在这里--我们无论在哪里都是兔子--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不能适应自己作为兔子的状态,因此需要像大护士那样的异常强壮的狼来教我们找到自己的位置。"
  "天哪,你像个傻子似的在胡说八道。你想告诉我,你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干,任由那个蓝头发的老女人说服你去相信自己是兔子?"
  "不是说服我,不,我天生就是兔子,看看我就知道了,我只是需要大护士让我安于我的角色。"
  "你不是该死的兔子!"
  "看我的耳朵?能扭动的鼻子?还有这可爱的小尾巴?"
  "你听上去像个狂热的疯--"
  "像个疯子?你很敏锐。"
  "操,哈丁,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那种意义上的疯狂,我的意思是--该死,我很吃惊你们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如此清醒,几乎让我觉得你们并不比街上一般的混蛋疯狂--"
  "啊哈,是的,街上的混蛋。"
  "但是,你知道,不像电影里所描绘的疯子那么疯狂。你们只是有点被心理问题困扰--有点像--"
  "有点像兔子,是不是啊?"
  "兔子,该死!一点都不像兔子,该死。"
  "彼比特先生,在这位麦克墨菲先生面前跳跳。契思威克先生,让他看看你是多么的毛茸茸。"
  比利·彼比特和契思威克在我眼前变成了蹲着的白兔,但是他们不好意思做哈丁要求他们做的事情。
  "啊哈,他们害羞了,麦克墨菲,那不是很可爱吗?或许这些人因为未能维护他们的朋友而感觉不自在吧,或许他们因为再次被大护士利用,做了她的审讯官而感到有犯罪感吧,高兴起来,朋友们,你们没有理由感到羞愧,这一切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兔子本来就不该维护他们的朋友,否则那就太愚蠢了。是的,你们是明智的,懦弱但是明智。"
第40节:飞越疯人院(32)
  "听我说,哈丁。"契思威克说。
  "不,不,契思威克。不要对事实恼羞成怒嘛。"
  "不,听我说,有几次我也曾经说过麦克墨菲刚才说的话,关于老拉契特女士的评价。"
  "没错,但是你是非常安静地说的,而且后来又收回去了。你也是个兔子,不要试图回避事实,那就是为什么我并未因为今天会议上你问我的问题而对你有任何的怨恨,你只是在扮演你的角色,如果你、比利或者弗里德里克森是被批判的对象,我也会像你们攻击我那样残忍地攻击你们,我们不必为我们的行为感到惭愧,这是我们这些小动物们应有的行为方式。"
  麦克墨菲在椅子上一转身,上上下下打量着其他的急性病人们。"我不是很确定他们为什么应该感到惭愧,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他们急不可耐地加入她的阵营反对你的方式非常卑劣。有那么一分钟,我几乎以为我回到了朝鲜战场里的囚犯集中营……"
  "看在上帝的份上,"契思威克说,"你听我说。"
  麦克墨菲转过身听着,但契思威克并没有说下去。契思威克从来说话就说半截,他是那种总是小题大做好像要带头进攻的人,大声叫喊着给人下命令,不停地跺着脚,但走了一两步就停了下来。麦克墨菲看着他,发现他来了个乍一听很强悍的开头之后冷不丁就没话了,只好对他重复道,"非常像一个囚犯集中营。"
  哈丁举起他的手表示求和。"哦,不、不、不,你一定不能谴责我们,我的朋友,不,事实上……"
  我看到那种狡黠的狂热又回到了哈丁的眼睛里,我感觉他又要开始笑了,但是他却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用它指着麦克墨菲--香烟在他手里就像他的另一根消瘦、雪白的手指,顶部冒着烟。
  "……你也是,麦克墨菲先生,别看你那牛仔似的虚张声势和杂耍艺人似的大摇大摆,在那薄薄的一层皮下面,你很可能和我们一样柔软、一样毛茸茸,有着兔子的灵魂。"
  "是的,你说的没错,我也有点兔子尾巴,但是是什么使我成为兔子的呢,哈丁?我的精神病潜质吗?是我喜欢打架的潜质吗,还是我喜欢操女人的潜质?一定是喜欢操女人这点,是不是?所有那些呯呯嗙嗙--谢谢--你--夫人,是的,那种呯呯嗙嗙,一定是那个使我像兔子--"
  "等等,恐怕你刚刚提出了一个值得进一步考虑的观点,兔子那方面的特点是很有名的,不是吗?实际上,兔子因为它喜欢呯呯嗙嗙而臭名昭著。是的,唔。无论如何,你提出的这观点仅仅表明你是一只健康的、功能健全和发育充分的兔子,而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因为缺乏性能力而无力取得充分发育的兔子应有的成绩。失败啊,我们是--一个弱小的族群里孱弱、发育不全的、无力的小生物,不能呯呯嗙嗙的兔子,想想就觉得可怜啊。"
  "等一下,你老是歪曲我所说的--"
  "不,你是对的。你记得吧,是你第一个提醒我们注意大护士啄咬的部位?那没错,这里没有一个人不担心他正在或已经丧失了呯呯嗙嗙的能力,我们这些具有喜剧性的小生物甚至无法具有兔子世界里的雄性力量,我们就是如此的柔弱和先天不足。哎,我们是--人们也许可以这样说,兔子世界里的兔子!"
  他身子又往前倾,嘴里开始发出我所预期的那种压抑的、咝咝的笑声,他的手翻转着,面部抽搐着。
第41节:飞越疯人院(33)
  "哈丁,闭上你那该死的嘴!"
  就像一记耳光,哈丁突然安静了,因为猛然被打断,他的嘴仍旧张着,嘴角往下撇,带着一丝笑,手在一团蓝色的淡巴菇烟雾中摇摆着。他就这样僵了一秒钟,然后眼睛狡黠地眯成两个小孔,漫不经心地看着麦克墨菲,声音很轻,我不得不推着扫把走到他的椅子旁边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朋友……你……可能是只狼。"
  "见鬼!我他妈的不是狼,你也不是兔子。呼,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
  "你有狼一般的吼声。"
  麦克墨菲发出长长的嘘声,从哈丁转向周围站着的其他急性病人。"听着,你们所有的人。他妈的你们究竟是怎么了?你们不会这么疯吧,会认为自己是什么狗屁动物。"
  "不,"契思威克说着走到了麦克墨菲的旁边。"不,以上帝的名义,我不是,我不是什么兔子。"
  "这才是好孩子,契思威克,你们所有人也一样,停止那种胡思乱想,看看你们,居然让自己害怕到对一个五十岁的女人敬而远之。她究竟能把你们怎么样呢?"
  "是的,怎么样呢?"契思威克说道,怒视着其他人。
  "她不能让人鞭打你们、用烙铁来烫你们,或者把你们绑在架子上。现在他们有了关于那一类事情的法律了,这不是中世纪,她不能对你们做任何事情--"
  "你看、看、看到了她能对我们做什么!在今天的会、会、会议上。"我看到比利·彼比特从一只兔子变了回来,他靠近麦克墨菲,努力想说下去,嘴角被唾沫弄湿了,脸红扑扑的。"啊哈,没、没用的。我应该杀、杀了我自己。"
  麦克墨菲在他身后叫道,"今天?今天的会议上我目睹了什么呢?地狱的钟声,今天我看到的只是她问了几个问题,并且是既礼貌又轻松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骨头粉碎机,它们也不是木棒或石头。"
  比利转过身,"但是她提问的方、方、方式--"
  "你不一定要回答,不是吗?"
  "如果你不、不回答,她会微笑着在她的小本子里记、记、记笔记,然后她--她--哦,天哪!"
  斯甘隆走到比利的旁边,"如果你不回答她的问题,麦克,就是说你默认了,这是政府里那些狗杂种们打击你的办法,你赢不了的,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这一切从这片流血的土地上统统炸毁--把它全炸了。"
  "那么,当她问那些问题时,你们为什么不叫她见鬼去?"
  "是呀,"契思威克晃着他的拳头说,"叫她见鬼去。"
  "然后怎么办呢,麦克?她会立即问"为什么这个特--别--的问题让你这么生气,病人麦克墨菲?""
  "那样的话,你再告诉她见鬼去吧,告诉他们所有的人都见鬼去,他们还是没有伤害到你啊。"
  急性病人们挤在他的周围,这次弗里德里克森回答道,"可以,你叫她见鬼去,然后你将被列为具有潜在攻击性的病人,转到楼上的心理失常者病房,这在我身上发生过三次。楼上那些可怜的呆瓜甚至不能离开病房去看星期六下午的电影,他们连电视机都没有一台。"
  "并且,我的朋友,如果你继续表现出这种敌视倾向,例如叫人们下地狱,你将被排队送到电击室去,或者被处以更重的惩罚,一次手术--一次--"
  "见鬼,哈丁,我跟你说过我听不懂这种行话。"
  "电击室,麦克墨菲先生,是指电击治疗仪器。一种可以说是能同时起到安眠药、电椅和刑拷架作用的装置,那是一种聪明的小程序,简单、迅速,由于发生得很快,几乎是无痛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第二次。永不。"
第42节:飞越疯人院(34)
  "这东西会干嘛呢?"
  "你被绑在一张桌子上,讽刺的是,你会被摆成十字架状,取代荆棘头冠的则是一个电线头冠,你的头两边都有电线接触。嚓!仅值五分钱的电流穿过你的大脑,你既被施行了治疗,同时也因你叫人下地狱的敌意行为而得到惩罚。此外,取决于个人的情况,你也会在六个小时到三天的时间里不再打扰任何人。即使在你真正醒过来后,你也会在好多天里处于一种迷失的状态。你的思维变得不连贯,你记不起事情,如果经历足够多这样的治疗,一个人就会变成你看到过的墙边的埃利斯先生那样,一个三十五岁的留着口水、尿裤裆的傻子;或者变成像拉克里一样的没有思想的有机体,只会吃饭、排泄和喊"操他娘的老婆";或者看看你旁边的名副其实的扫把酋长。"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