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疯人院
罗伯特·法根 (美国克莱蒙特·麦肯纳学院文学教授)
序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精神病学的声名在美国人的想象力里达到了巅峰。华盛顿特区的圣·伊丽莎白医院收治了七千多名病人,成为了一座乌托邦似的丰碑,意在标榜将精神疾病患者从社区隔离进行治疗,是有卓越功效的。根据玛丽·简·沃德的小说《蛇穴》改编的1948年的同名电影将精神病医生描述为一位救世主,拯救了在精神病院饱受磨难的妇女。如果人的精神能够如此放荡不拘而导致多重人格分裂,具有爱心的精神病医生一定能够解开心魔,让分裂的人格重新合一,就如同演员科布在1957年的电影《三面夏娃》里表现的那样。精神病医生是理智和秩序的骑士,将年轻少女从无处不在的心魔中解救出来。
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精神病医生和精神病院自身成了魔鬼。曾受训于布达佩斯的精神病学家托马斯·萨兹在其《精神疾病的秘密》(1960)一书中突然对自己曾接受的培训发难,声称精神疾病的说法"不仅没有科学价值,而且有害于社会"。R.D.莱恩在《分裂的自我:对健全与疯狂的生存论研究》中认为,精神病人经常通过装疯卖傻、作践自己和作弄医生来达到牵制并躲避危险人群的目的。米歇尔·福柯的《疯癫与文明》(1961)记录了精神病院的诞生,并且认为疯癫的现代概念就是一种实施控制的文化发明:曾经被接纳为社会和荒唐人生一部分的疯子们被视为一种威胁,他们被隔离到了精神病院里,变得悄无声息。社会学家欧文·高夫曼的《疯人院》将精神病院,特别是华盛顿的圣·伊丽莎白医院描述成建立于某种权力机制之上的机构,在这种机制中病人被贬低并非为了治愈疾病,而是为了维护精神病治疗专家的权力和威信。高夫曼得出结论说,"精神病人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为了离开医院,或为了在医院的日子好过一点,他们必须接受精神病院安排给他们的位置,而安排他们的位置是为了支持把这场"交易"强加给他们的那些人的职业角色……精神病人会发现自己被一个让其他人日子好过一些的服务理想的重量给压碎了。"
这些著作将精神病学和精神疾病视为在科学的面具掩盖之下的社会净化的工具,几乎没有诊断或者治疗的价值。治疗意味着内化某个社会的道德准则,而不是对于疾病的诊治。尽管上述著作在知识界中颇具知名度和影响力,但是它们没有广泛的冲击力,无法与一本始创于1960年的小说相比。这部小说的作者是一位年仅二十四岁的写作班学生,他那时正在一家精神病院值夜班,并且参与政府资助的药物实验。肯·克西并未打算写一部有关精神治疗的专著(当时电疗的作用还处于争论之中),或者纠正任何的政治错误。他的性情太倾向于无政府主义和恶作剧,因而不太可能提出某种社会学的或者政治上的预案。当他在斯坦福大学附近的门罗帕克老兵医院的精神科病房工作时,他对病人们产生了同情,开始质问之前所确立的疯癫与否的界线。他开始考虑发疯是否意味着服从于一个无思想的制度,或者试着彻底摆脱这一制度。在《飞越疯人院》一书中,一位精神病人斯甘隆一语总结了高夫曼的论文或关于悲剧的现代定义:"地狱一般的生活,你接受是诅咒,不接受也是诅咒,把一堆人这样胡乱地捆绑在一起,真是该死。"或者服从然后得到释放,或者保持你的骨气但被一直留在病房里。
第2节:序言(2)
肯·克西认为当时颇为流行的"治疗性团体",是强迫人的内在精神适应他人的理想外在环境的一种方式。按照这一实践,病人们互相吐露秘密,以努力使病房"尽可能像……民主、自由的社区--一个内部小世界,这是某一天你将会重新占一席之地的那个外部世界的缩影"。治疗性团体成为了一种强迫手段,假意为了民主大众的福祉而帮助人们,但其实只是为了平庸的大多数,以及支持为自身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机构管理者。在《飞越疯人院》中,克西把精神病院变成了战后美国社会正实施的控制手段的象征。
肯·克西是一位有钱的乳制品农场主之子,曾是俄勒冈大学的明星摔跤手。1956年毕业以后,他写了一本名为《秋末》的有关大学体育的小说,并且在好莱坞度过了一年的时间,企图涉足电影行业。之后克西得到了一个在斯坦福大学学习写作的"伍德罗·威尔逊奖学金",和妻子弗伊搬到了帕拉阿托市帕瑞区的波西米亚聚集地。克西开始创作一本名为《动物园》的小说,书中主人公是个乡下的男孩,一名橄榄球运动员,成为了旧金山北岸区"垮掉一代"社区的一份子。《动物园》的影响没有达到克西的预期,但是该书为他赢得了著名的"斯蒂格纳奖学金",使他有幸得到瓦勒斯·斯蒂格纳、弗兰克·奥康纳,特别是马尔科姆·考利等人的教诲。后者是位具有传奇色彩的著名编辑,曾经推出了福克纳和杰克·凯鲁亚克的作品,后者的作品《在路上》于1957年出版。成为一名叛逆者的克西经常不参加一般的讲座,而是在家中或其他地方举行座谈,和其他具有天赋的同辈分享作品与思想,这些同辈包括格尼·诺曼、罗伯特·斯通、拉里·麦克莫特里、肯·巴博和温德尔·伯里。克西在帕瑞区的某位邻居是心理学的研究生,名叫维克·拉维尔,他是艾伦·金斯堡和理查德·阿尔伯特(即后来的拉姆·达斯)的朋友,他告诉克西有关政府在当地老兵医院进行的精神药理学的实验。克西于1960年的春天开始参与这些实验。大约在同一时期,有个人跑到了克西的家门口,开一辆变速器漏气的吉普车,说话飞快、滔滔不绝,还把自己的变速器拆得七零八落。这人叫尼尔·卡萨迪,是"垮掉一代"的缪斯,《在路上》中人物狄安·莫里亚蒂的雏形,他在圣昆丁监狱坐了两年牢,刚刚放出来,并未真正在路上很久。他一直都没有向克西解释是什么让他坐牢,但是四年以后,他将驾驶克西的巴士,载着"快乐的恶作剧者"环游美国。野性被禁闭已久,西部等待着探索。
禁闭、控制和孤独准确地描述了冷战时期的黑暗情绪,当克西进入斯坦福的时候,周围仍然寒意十足。虽然麦卡锡自己失败了,HUAC也就是"非美活动委员会"仍在审查大学教授和其他人的政治忠诚度。共产主义的"幽灵"如此不可捉摸而难以控制,导致了一种怀疑和沉默的文化,特别是在那些有事隐藏和害怕被误解的人们中间。"制度遵从"成为了二战之后备受赞誉的小说以及流行的社会学所关注的主题。拉尔夫·埃利森的《看不见的人》(1952)描写了一个挣扎于白人的遵从和黑人的不遵从之间的男人,在看不见的孤独中备受折磨。诺曼·梅勒的《裸者与死者》(1948)和詹姆斯·琼斯的《从这里到永恒》(1951)渲染了军队的遵从和单一对个体力量的削弱,而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光荣之路》(1957)则显示了在军队等级制度中军事法的残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社会学文献也对孤独和遵从等问题的界定产生了同样巨大的影响。大卫·理斯曼的《孤独的人群》(1950)提出在中产阶级的美国有两种主要的社会角色--内在的和外在的,并分别使用内在"方向仪"和"雷达"作比喻,描述并且强化了人类异化为类型和机器的事实。理斯曼也强调了通过各种否定性自我评价的策略所实施的文化控制。威廉姆
·怀特的《组织人》(1956)描述了二战以后强盗资本家如何壮大起来,通过组织完善的社团来同化美国。个人简化为分类后的数据困扰着克西,就好比它给金斯堡的《嚎叫》(1956)和威廉·巴洛斯的《裸体午餐》(1959)提供燃料,这些作品描述了美国末日狂欢的景象。
第3节:序言(3)
进入迷幻的状态能把个人从文化残缺的效应中释放出来,这激发了金斯堡和巴洛斯的想象力。肯·克西参与政府资助的迷幻药实验成为了一个寓言,表明了政府利用科学和技术控制世界的企图和这种企图的失败。冷战时期极力吹捧科学,甚至利用人们担心科学的发展会使得世界失控的恐惧。让原子弹成为现实的天才计划却激发了对于核扩散的巨大恐惧,并且直接引发了冷战。设计原子弹并实施战后恐怖政治的奥本海默很快就因为想要停止氢弹的制造而成为恐惧和怀疑的目标,失去了从事机密工作的资格。阿尔弗莱德·金赛量化人类性行为的努力同样具有讽刺意味。他的研究成果,也就是人们熟知的《金赛报告》,看起来颠覆了美国家庭的理想,因此被主流报纸拒之门外。《生活》杂志称《金赛报告》是对"作为社会基本元素的家庭的攻击,对于道德的否定,对于放纵的宣扬。"有意思的是,很可能就是因为它声称超过四分之一的中产阶级白人妇女四十岁之前和别人通奸过,一半的中产阶级白人妇女都曾有过婚前性行为,金赛的报告成了畅销书。尽管性行为特别是同性恋行为开始和颠覆性以及对隐秘东西的恐惧联系在一起,它们在人类生活中是难以驾驭的,就算可以测量,却无法被控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也见证了美国中央情报局对于麦角酸、三甲氧苯乙胺和其他迷幻药的各种实验项目。中央情报局希望开发控制大众思想的手段,作为冷战中的武器。虽然并非所有想要LSD(麦角酸二乙荃酰胺,一种药力极强的迷幻剂,简称LSD)迷幻剂的人都能够弄到它,LSD还是成了反主流文化魅影中艺术家、作家和演员们的话题。金斯堡设法参与了在斯坦福大学进行的LSD实验,最终写了一部惠特曼风格的、洋洋洒洒的"颂词",描述LSD强化空虚的疏离和夸大妄想症的力量:"我,艾伦·金斯堡,一个独立的自我/想要成为上帝的我。"对于金斯堡和其他人的问题是LSD到底让人精神错乱还是洞彻世事。克西自愿参与在门罗帕克医院进行的政府资助的药物实验,得到七十五美元的报酬,服用LSD、Ditran、三甲氧苯乙胺和IT-290。不久,这些药物流入了帕瑞区,并最终进入了美国大众主流文化。政府里的精英们也无法控制药物的"平民化"。正如克西自己在1987年说的那样:"政府要求我们,"嘿,到那边的那个小盒子里去。那个小盒子里有我们没勇气进去拿的东西,……然后他们又说,"不要让他们再回到那个盒子里去!""《飞越疯人院》中的药物不是为了治疗,而是设计来让人上瘾,从而守规矩并消除自由的意志:"拉契特小姐会让我们都靠着墙站成一排,在那里我们将面对枪膛装填得满满的枪,她已经在里面装了眠尔通!氯丙嗪!利眠宁!三氟啦嗪!镇压!用镇静剂把我们都消灭了。"
克西后来在《飞越疯人院》的创作中,预言了迷幻药文化。酋长布罗姆登的传奇在克西服用了"拍约他"(制自墨西哥仙人球的麻醉剂)
后,在脑袋中成形,然后由克西加以充实。后来,克西修改了小说及其人物,尤其是布罗姆登这个角色,减少了药物对小说创作的作用。药物也许开启了几扇门,但是那些形象主要来自于东方神秘主义、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麦尔维尔,而不是那些药丸:
在作为似乎是灵光乍现的天才(即使不是绝顶天才)的预言者混了很多年后,我被告知某位神灵有点被激怒了,因为电报员过于傲慢而将收到的信息作为自己的成绩,就好像是收报员自己发出的信号似的。"布罗姆登先生要求你不要再以他的创造者的口吻说话,"我被告知,"停止吧,否则小心变成你自己虚荣荒唐事的猎物。"(《克西的跳蚤市场》,Viking出版社,1973年,第14页。)
第4节:序言(4)
称酋长布罗姆登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如同很多评论家所做的那样,恰恰是用小说所质疑的操控一切和居高临下来减少这个人物自身的想象天赋和幽默感。布罗姆登是本书的第一个傻子和杂耍者。当他在书的开头说"就算事情压根儿没发生过,我说的也都是真的",他说出了欺骗艺术的精华所在,一个道出真理的谎言。杂耍者是北美印第安人文学和欧洲文学中无所不在的人物,以他们的狡黠、不可靠、颠覆我们所有的等级观念、愚弄周围人的同时也愚弄他们自己的自嘲性而著称。他们展示着原始和被遗忘的过去的力量,来撼动过多文明所造成的过于平静的秩序。布罗姆登骗得周围的人相信他又聋又哑,但是他也因此让自己身陷其中,也许要找回他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那种曾导致他成为"消失了的美国人"和一个"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的六英尺八寸高的扫地机器"的暴力形式。灭绝的威胁和把一个强壮的人简化为机器似乎是那个难以捉摸的"联合机构"的杰作的一部分,联合机构是一个同化个人来实现自身公司利益的实体,是一个对于阻挡其前进道路的任何东西无情鞭打、切割和清除的机器。布罗姆登似乎是这机器及其目标的不合拍甚至有些破损的零件。
布罗姆登对于联合机构及其机器的看法是他的旧日伤口造成的:政府建设水电大坝使得他的家族部落失去了捕鱼的地方。在梦境中恐慌的一刻,他将联合机构的隆隆声描述为"很像你深夜站在巨大的水电站大坝上听到的声音,展示着那股低沉、无情而残忍的力量。"他听到工人们"流畅地贴身经过其他人,他们的身体贴得那么近,我甚至听到濡湿的身体撞击的声音,就像鲑鱼尾巴拍打水面时发出的声音。"之后,在又一次令人寒颤的恐慌中,他回忆"美国内政部用一个碎石机埋葬了我们的小小部落。"这大坝就是机器的一部分,影响了人和鱼的机器,他们(它们)都难以抵御它的力量,破坏他们(它们)生活方式的力量。克西有关印第安人的经历和对于破坏力的义愤,在遭遇门罗帕克老兵医院很久之前就开始了:
我爸爸曾带我去看在北俄勒冈举行的"彭德莱登牛仔竞技大赛"。他会让我独自待在那里一两天。我会和居住在那里的印第安人一起玩。我通常坐长途巴士回去,经过哥伦比亚河峡谷,他们正在那里建设达尔斯大坝,以便给俄勒冈的那个地区供电,灌溉田野。但是大坝会淹没赛理罗瀑布区域沿着哥伦比亚的古老捕鱼地。政府在用脚手架来建大坝。当我第一次来俄勒冈时,我曾看见印第安人站在那些脚手架上用三齿鱼叉叉那些试图跳上瀑布的鲑鱼。政府已经买下了他们的村落,把他们搬到了路对面,并在那里给他们盖了新的小屋。(肯·克西访谈录,《巴黎评论》,1994年春)
一次,当克西和他父亲离开"彭德莱登牛仔竞技大赛"赛场时,一个印第安人牙缝里咬着一把刀,故意撞上了迎面开来的一辆给大坝工程运送管子的柴油卡车。这自杀行为给克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亲眼目睹了有人愿意为了捍卫一种生活方式而作出最大的牺牲,而这种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开发商可以用钱买走。用一种也许不太恰当的比喻,印第安人体现了梭罗的观点"在野性里蕴藏着世界的救赎"。大坝代表着破坏一种生活方式以服务于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机器。在克西的世界里,精神病院执行了类似的任务。但是自然不也一样吗?克西的小说的题目取材于一首摇篮曲,戏谑地邀请对文明和自然的机制之间进行比较。杜鹃窝也许仅仅是疯人院的一个趣名(也是女性生殖器的俚语),但是一般将杜鹃和疯癫联系在一起主要是因为杜鹃令人不解又残忍的行为。在自然界里,杜鹃把它们的蛋放在别的鸟窝里,每个窝放一个蛋。由于新生的杜鹃和其他的继兄妹间没有联系,它会把其他的蛋甚至活的小鸟扔出去。这是一个被遗弃者变成暴君的过程,无序、错置和竞争主宰了任何合理的设计。达尔文认为杜鹃的行为是一种本能,从而辩说自然的规律是物竞天择而不是神的仁慈设计。没有东西可以逃脱在某个点上被自然的手段所毁灭:印第安人用古老的捕鱼技巧引诱和捕捉毫无戒备的鲑鱼;鲑鱼被引诱游到上游产卵然后死去。文明的陷阱和自然的陷阱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第5节:序言(5)
疯人院里最有知识的病人哈丁认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他赞扬疯人院的秩序让他想起自己在达尔文所谓的捕猎者和猎物机制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个世界……属于强者,我的朋友!我们存在的仪式是基于强者通过吞噬弱者而变得更加强大,我们必须面对这一切,不是说这是对的,而是说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学会将它作为自然世界的法则来接受。兔子们接受他们在这一仪式中的角色,接受狼作为强者。为了自卫,兔子变得狡猾、容易受惊、难以捕获,当狼来时他能够挖洞躲藏,并且他忍耐着、持续着,他知道他的位置。"由于对世界的这种僵化的看法,哈丁有可能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部迪斯尼的卡通片。哈丁成为了某种少见的知识分子的缩影,他们本来是一艘空船,但由于生活在一堵墙后,这堵墙帮他们界定了自己。自然也许残酷,但相比于那些试图去摒除异质的单一制度,它还是有更多自由的。克西与这种单一性斗争,也和那些试图驯化人类精神之野性和不可预测性的人们进行着斗争。
精神病医生在《飞越疯人院》中是处于边缘的。病房体现了中层管理者的噩梦,布罗姆登把护士拉契特想象成了确保联合机构及时高效运转的小喽啰。她的名字就暗示她作为一个齿轮爪的角色,只允许齿轮朝着一个方向。她越生气,就越像机器,也就越滑稽:"……于是这下她真的放开了,在她粉刷过的脸上,微笑扭曲成了肆无忌惮的咆哮,并且她膨胀得越来越大,像台拖拉机一般大,她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我能够闻到她身体内部机器的味道,就像你能闻到超载的汽车发出的味道。"布罗姆登发现拉契特的包里没有作为人的迹象--"没有粉盒、口红或其他妇女用品,而似乎塞满了一千种今天她要用的零部件--车轮和齿轮、擦得冰冷锃亮的嵌齿、像瓷器一样微微发光的小药片、针头、镊子、钟表匠用的钳子、铜线圈……"他看她就像一个卡通或者喜剧人物,掩藏在她选择的面具里。
作为大护士她有时候显得可笑,但是她的操纵的技能和通过含沙射影进行破坏的能力,使她成了一个阴险的、令人愤怒的工具。她以一种不可动摇的貌似神圣的虔诚执行着自己冷漠的职责。一个前军队护士--作为军队的一份子,她丝毫不带感情色彩地工作,她像清教徒那样掩盖自己的性征,显得不可捉摸、不近人情、面目可憎。她代表着一个渲染泛滥温情的文化,这文化把装腔作势的作风带到了工作场合,以填补那里由于缺乏强势的精神或者道德权威而造成的真空。为了让妇女安分守己而灌输给她们的虔诚和为公益奉献的精神,在她的手里成为了权力和阉割的武器。这个捕食猎物的慈善之兽利用精心测算的利益安抚病友,让他们不知所措。哈丁赞扬她,强调说"她甚至在周末休息的时候还慷慨地在城里做志愿者,以进一步造福人类,她会准备各种各样的慈善物品--罐头食品、奶酪、肥皂等--送给经济上有困难的某对年轻夫妇……这对夫妇对于她的善行永远感恩戴德。"的确她的慈善行为并非她份内的义务,而她对感官愉悦的排斥代表着一个清教徒的社会对于其所不能控制的东西的恐惧。她在无意之中仍受制于那个社会。
布罗姆登很清楚地表明,如果真的有一个最大的恶棍,那就是联合机构:"……不仅仅是大护士一个人,而是整个联合机构,全国范围内的整个联合机构,才是真正的巨大力量,而大护士不过是他们的一个高级职员。"但是布罗姆登或者哈丁都没有指出是联合机构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导致有些人疯了,丧失了行为能力,而另外一些人能够超越他们自身的局限性和眼前的障碍。《飞越疯人院》中根本的对立面不是疯癫和清醒,而是自由与不自由。克西的作品所提出的问题是在一个被无情又无形的机器所控制的世界里,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6节:序言(6)
在这个机器一般僵化而病态的世界里,杂耍者兰道·帕特里克·麦克墨菲从天而降,一个红头发的危险品,就像布罗姆登(和哈姆雷特)一样,假装疯癫,目的是为了逃避通过劳动来偿还债务的伟大的美国游戏。一个自信的人,一个新教职业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蹩脚模仿者。麦克墨菲激发了病房其他病友的信心,同时也赚走了他们的钱:"他是一个流浪者、一个四处游荡的伐木工,后来部队招收了他,教会他一件他最有天赋的手艺,就像他们教会一些人行骗,另一些人游手好闲一样,他说,他们教会了他赌博。从那以后他就专注于把自己奉献给各种层次的纸牌戏。"他也许可以是《正午》中撼动大多数人弱点的警官威尔·肯,但是他的非道德性使得他太难以捉摸,从而无法成为某一事业的英雄。他在朝鲜战争中服役的记录给了他能作出英雄事迹的光环,但是具有讽刺性的是,他成功地组织了囚犯从朝鲜监狱里逃跑,自己却进了美国的监狱。有关他的任何高尚的理想都很快会被他的野性和性暴力的幽灵所打消:"麦克马里·兰道·帕特里克,由州政府从彭德莱登劳改农场送到本院来进行诊断和可能的治疗,三十五岁,从未结过婚,因为在朝鲜囚犯集中营领导了一次成功的越狱而获得杰出服役十字勋章,之后因为不服从命令而不光彩地被部队开除,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街头斗殴和酒吧打架的历史,以及因为酗酒、攻击殴打他人、扰乱治安、再三赌博而数次被捕,还有一次逮捕是因为--强奸。"尽管他声称指控他的是法定强奸(即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但是没有人知道该相信他多少,他似乎也不是很在乎。他用狂野而粗鲁的笑声来应对所有试图驯服他的清规戒律,暂时激活了疯人院死寂的世界。正如麦克墨菲名字的缩写所暗示的"每一分钟都在革命(Revolutions
Per Minute)",他让任何权威--甚至是他自己--都无法长期占据着权威的宝座。最终,他最大的把戏也许就是阻止了别人过分依赖他来获得救赎。
麦克墨菲像一个田园牧歌里的巨人大踏步走进病房,意在让城市世界的精致显得荒谬,浑身散发民主党人甚至人民党人的气息,但他其实两者都不是。他很男人,带着"从田里来的人的尘土味,汗味和劳作的味道,"与此形成对比的是病房里"杀菌剂、锌药膏、脚气粉、尿臊味和老年人的酸臭粪便味、宝宝乐婴儿软食的味道和眼药水的味道……机油的香蕉味,以及有时候烧焦了的毛发的味道。"他追随凯鲁亚克的狄安·莫里亚蒂的精神,其"聪明是……耀眼而完整的,没有令人疲惫的知识分子的负担。而且他的"犯罪性"又并非令人愤怒或嗤之以鼻;它是美国式的快乐,发自内心的野性的爆发;它是西方的,西风……我所有的纽约朋友们都处在消极的、噩梦般的位置上:要记录社会,并给予社会他们疲惫的书本的或政治的或心理分析的理由,但是狄安仅仅是在社会中飙车,渴望面包和爱情,他不在乎其他的东西,"只要我能够把那个带着某样小东西的小老朋友放到她的两腿之间,天哪,"并且"只要我们还能吃,孩子,我嘛?我饿了,我饿死了,我们现在就吃吧!"……"
哈丁的智力和教养让他像是急性病人部的主席,他居高临下地嘲笑麦克墨菲对于弗洛伊德和荣格的无知,但是麦克墨菲用他在农场习得的智慧使哈丁学校男孩似的书呆子气相形见绌。麦克墨菲把病房想象为斗鸡场,其权力属于能够把其他所有鸡的眼睛啄出来的人。对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他加入了自己很有见地的弗洛伊德似的分析,将大护士比做一只大鸡,一个专制的阉割器,以文明的名义啄食病人们的命根子。在他看来,她是一个"割卵蛋的屠夫"。"我见过成千上万这样的人--老的、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地,在人们的家里--这些人竭力使你感觉弱小,以便你能听从他们的命令,遵守他们的规则,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生活。"麦克墨菲愤怒了,他的怒火从冷静的外表和冷眼旁观的背后燃烧出来,捲向使人软弱无力的控制和迫逼。并且因为其受害者没有意识到这种迫害,其怒火愈加炽烈。
第7节:序言(7)
麦克墨菲张扬地和失败者团结一致,是他最让人消除戒心的把戏之一。他既为自己也为别人,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病房里的第一猛男,或者像他说的那样--"疯子老大",可以将一切为己所用的那种人。他成为了蛊惑人心的政客,在给予周围的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同时,也扩大了自己的权力:"一个顶尖骗子的秘诀在于能了解你想要什么目标,以及如何让你觉得你正在得到你想要的。"他鼓励周围的人开怀大笑而不要怨天尤人:"我能听到的就是抱怨、抱怨、抱怨,抱怨大护士、工作人员或者医院,斯甘隆想要把整个地方都炸了,塞弗尔特抱怨他的药片,弗里德里克森抱怨他的家庭问题,你们所有的人不过是在推卸责任。"但是麦克墨菲也说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具有奉献精神的爱人",要怨那个他童年时遇见的九岁女孩,"她教会了我爱,保佑她那甜美的小屁股。"这个"抱怨"实际上是对情欲力量的赞美。麦克墨菲远非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大公无私的英雄,他很实际地劝导大家"有时候你不得不勉强屈服来保护你自己的利益啊",但是他自己却没有遵照执行。病房里其他的病友信服他的天才,却忽略了他自身的恐惧和弱点。只有从布罗姆登的视角才让我们看到了复杂而多层次的麦克墨菲:"我看到他能做和他的脸和手不相吻合的事情,例如在职业治疗时用真正的颜料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一幅画,尽管那纸上没有任何线条或号码提示他在哪里画;或者用行文流畅的手给某个人写信。一个看起来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画画或者给人写信,或者像某次我所看到的那样,居然在收到一封回信时如此难过而担忧呢?……他从来没有让他的外表来限制他只能这样或那样去生活,也没有任由联合机构碾磨他来适应他们想要他适应的事情。"
克西想象着在小说的中心有一种强烈的戏剧冲突,但是也许在这一冲突里我们所见的,如同斯甘隆所见的那样,无非是所有的选择都代表着失败。他从希腊悲剧,特别是《安提戈涅》及其对于个人拒绝服从国家秩序之后果的描述里得到暗示。但是克西发现自己也沉浸于麦尔维尔的喜剧冲突里。令人恐惧的大白鲸化身为联合机构和它的工具大护士。在这样一个非人的世界里,也许只剩下背叛者和被逐出者会去追讨人性。在《白鲸》里,船长艾哈伯成为了那个受伤的煽动者,带领着他的船队去追逐一个幽灵。在《飞越疯人院》里,麦克墨菲带着他的人进行了一次更为有趣的钓鱼活动。在他们去渔船的路上,哈丁转向麦克墨菲,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观察:"我以前从未意识到心理疾病也能产生力量,想一想:也许一个人越疯狂,他就变得越有力量,希特勒就是一个例子。什么事都要求合情合理就会让人头晕脑涨,不是吗?那真是精神食粮一般的警句啊。"麦克墨菲曾拿自己那大白鲸图案的黑短裤开玩笑,说是一个俄勒冈州立女大学生送的,"她说我是一个象征",这无疑是象征那个储存精子的庞然大物。但是如同麦尔维尔的大白鲸一样,麦克墨菲也是一个难以捕捉的幽灵。在麦尔维尔和克西那里,美好与邪恶的巨大冲突成了模棱两可的形象的交替,黑与白的结合。
克西唤醒了麦尔维尔作品里的人物,如沉默的抗拒者巴托比、化妆的骗子,以及高贵而神秘的魁柯来体现酋长布罗姆登,并探索在一个残酷的世界里保持尊严的可能性。比利·彼比特的命运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麦尔维尔的替罪羊似的人物比利·巴德,而麦克墨菲似乎也多少具有水手的牺牲精神和柯拉加特先生的狡黠。当他带领大家去钓鱼时,麦克墨菲难道不是一个渔夫之王、一个耶稣一样的钓取人们灵魂的渔夫、一个像船长艾哈伯一样的善于操纵的专制者,或者一个带领一群疯子乘坐"百灵鸟号"或者"愚人船"到海上胡闹的骗子?钓鱼是最古老的把戏之一,而麦克墨菲似乎是一个玩把戏的大师。病房里的人假定了他的荒唐愚行背后的大师技巧会让他赢得战争的最后胜利。但是大护士也知道如何击破病人们对这个"救世主"的忠诚,让他们怀疑他的好意,并提醒他们"他绝非傻瓜"。
最终,由于拒绝退出他的游戏,麦克墨菲也许成了每个人的傻瓜。如同每个杂耍者的命运那般,他深陷于自己的游戏之中。他无法抗拒击穿大护士高深莫测、难以驾驭的面具,并剥夺她自称的权威和纯洁性的诱惑。他的嗜赌成性和巨大胃口使得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暴露在一个不能容忍挥霍者的赌场。布罗姆登说,"他要对付的东西是无法一劳永逸地被制伏的。你能够做的就是一直不停地斗争,直到你再也无力应对更多的回合,别人不得不接替你的位置。"麦克墨菲的嗜赌成性以及他维持自身独立性的方式,对于他自己和其他人都产生了后果。每一次麦克墨菲砸碎护士站的玻璃时,他都加高了赌注并加剧了风险。在这一群人中,最终只有一个人砸碎了通向更广大世界的玻璃。麦克墨菲也许就是自身破坏性激发了创造性的巫师,一道让光明进入、让野性流露的缝隙。
第8节:飞越疯人院素描
《飞越疯人院》
素 描
迷幻的六十年代。上帝知道,无论怎样去阐释,这个名词所蕴含的意义远远不止是药品。只不过,药品仍然是抓住这个现象的相当顺手的工具。
我拿起了这个工具。也许我还应该补充说,我的这个举动是合法的,甚至几乎可以被当成是一种爱国主义的行为。在那个迷幻的六十年代的早期……
每个星期二早上八点钟,我都会出现在位于门罗帕克的老兵医院,准备迎接一切。医生将我安排在病房的一个小房间里,给我一两粒药片,注射一针,或者给我一小杯苦涩的液体,然后锁上了门。他每隔四十分钟会回来看看我是否还活着,进行一些检查,问一些问题,然后又离开了。其余的时间我用来冥思苦想,或者从门上的小窗户往外看。这扇小窗户宽六英寸,高八英寸,玻璃后面缠着沉甸甸的铁丝网。
你只能通过这些口来观望世界,别人赐予你的口。
病人们在外面的大厅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他们的面孔充满可怕的忏悔的神情。有时候我看看他们,有时候他们看看我,但是我们很少互相对视。这实在是太赤裸裸、太痛苦了。当面对面的时候,一个人的面孔所暴露的东西会让另一个人无法承受的。
有时候护士会来检查我。她的面孔不一样。这也是让人痛苦的事情,但却不是赤裸裸的。这不是一个你能够允许自己赤裸裸面对的人。
大概六个月以后,我完成了药品实验,并且申请了一份工作。我被雇用为一名护士助理,在同一个病房里,和同一个医生一起工作,在同一名护士的领导之下--你必须明白我们谈论的是一个非常大的医院!真是奇妙的巧合。
但是,正如我所说的,这是六十年代嘛。
那些面孔仍然在那里,仍然痛苦地赤裸着。为了驱走这种感觉,我非常谨慎地带着一个小笔记本到处走,不停地记笔记。我得到了护士们的高度赞扬:"很不错,克西先生。要的就是这种精神。努力了解这些人。"
我也胡乱画下了那些面孔。不,这样说其实不对。当我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一叠素描时,我能够看出,是这些面孔钻到我的头脑里面,把自己画了出来。我不过是拿着笔,等待着魔力的出现。
毕竟,这是六十年代。
肯·克西
第9节:飞越疯人院(1)
第一部
他们在外头。
穿白色制服的黑男孩们起得比我早,他们公然在大厅里性交,然后在我能抓到他们前把大厅都擦干净了。
我从宿舍里走出来时他们正在擦,三个人都闷闷不乐,憎恨一切:憎恨一天中的此时此刻、脚下的这个地方,以及他们不得不与之一起工作的人。当他们这样憎恨一切时,最好不要让他们看到我。我穿着帆布鞋蹑手蹑脚地沿着墙壁走过去,像灰尘一样安静,但是,他们似乎有特别灵敏的设备能够侦察到我的恐惧,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黑脸上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老式收音机背后伸出的电子管所发出的坚硬的光。
"这是酋长。超级酋长,伙计们。老扫帚酋长。拿去,扫帚酋长……"
他们把一个拖把塞到我手里,指一指今天要我打扫的地方,我立刻遵命。其中一个还用扫柄打了我的小腿肚一下,催我快点滚过去。
"呃,你看他那个急不可耐的样?个子高得可以从我头上吃到苹果,却像婴儿一样地听我的话。"
他们大笑,然后我听到他们在我身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黑色机器忙碌的嗡嗡声,哼着仇恨、死亡和医院里的其他秘密。他们认为我又聋又哑,所以当我在附近时,他们并不刻意压低声音谈论他们的仇恨的秘密。每个人都认为我又聋又哑。我的谨慎小心足以糊弄他们到这程度。如果说一半的印第安人血统在这肮脏的生活中对我有任何帮助的话,那就是让我谨慎小心,这些年来一直这样。
我正在病房门附近打扫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从锁包围钥匙那轻柔、迅捷、熟练的感觉,我知道是"大护士"来了,毕竟她已经跟这些锁打交道很久了。她带着一股冷风从门外溜了进来,然后锁上了门。我看到她手指滑过铮亮的钢门--每个指甲的颜色都和她嘴唇的颜色一样,一种可笑的桔红色,就像一块烧红的铁的顶端,这颜色是如此的炙热,又是如此的冷酷,以至于如果她摸你的话,你都无法判断到底是冷还是热。
她带着她的柳条编织袋,就像阿姆帕夸部落在炎热的八月,会沿着高速公路叫卖的那种工具箱形状的手袋,有个大麻纤维的把手。我在这里的这些年她一直用这个手袋,手袋编织得很稀疏,所以我能够看到里面--没有粉盒、口红或其他妇女用品,而似乎塞满了一千种今天她要用的零部件--车轮和齿轮、擦得冰冷锃亮的嵌齿、像瓷器一样微微发光的小药片、针头、镊子、钟表匠用的钳子、铜线圈……
她走过去时对我点了下头。我让拖把顺势把自己往墙上一推,面带微笑,试图避开她的眼睛,觉得也许这样她的那些设备就失效了,毕竟如果你闭上眼睛,它们就无法了解你很多。
当她在大厅里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在黑暗里我听到她的橡胶鞋跟敲击着地板,柳条手袋里发出的声响和她走路的响动猛烈碰撞着,她走路的姿势很僵硬。当我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到了大厅的另一头,正要转进玻璃围着的护士站,在那里她将一整天坐在她的桌子前,从她的窗户向外看,在接下来八个小时里把休息室里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她的脸看起来满足而平静。
然后……她撞见了那些还凑在那儿嘀嘀咕咕的黑男孩们。他们没有听到她已经进了病房,现在才感觉到了她的怒目而视,已经太迟了。他们应该晓得不要在她值班时扎堆瞎聊。这几个人的脑袋骤然分开,满脸疑惑,他们像被困在陷阱一般互相挤靠在走廊的尽头。她俯下身子朝他们冲了过去。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看得出来她异常愤怒,很显然已经失去控制了。她是如此的愤怒,她要把这些黑杂种的四肢一条一条地撕碎。她开始膨胀了,直到她的背部从白大褂里裂了出来,她让她的胳膊一切接一节地伸出来,直到长得足够环绕他们三个五六圈。她硕大的头颅猛地一转,往四周看了看。除了藏在拖把后面、无法开口求救的混血印第安人老布鲁姆·布罗姆登以外,其他人都还没有起床。于是这下她真的放开了,在她粉刷过的脸上,微笑扭曲成了肆无忌惮的咆哮,并且她膨胀得越来越大,像台拖拉机一般大,她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我能够闻到她身体内部机器的味道,就像你能闻到超载的汽车发出的味道。我屏住呼吸想,上帝啊,这次他们来真的,他们让仇恨层层积累到不堪重负的程度,在尚未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们一定会互相把对方撕成碎片。
第10节:飞越疯人院(2)
但是就在她准备弯曲她那些分节的胳膊围箍黑男孩们,他们也准备用拖把的把子劈开她的下腹时,所有的病人们都从宿舍里走了出来,想看看这大吵大闹究竟是咋回事。她必须在丑恶嘴脸原形毕露之前赶快变回去。等到病人们揉了揉眼睛,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时,所有他们能看到的,是和往常一样微笑、平静和冷冰冰的护士长,正在告诉黑男孩们,这是星期一的早晨,一个星期的第一个早上总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们最好不要围在那里讲闲话。
"……说的就是星期一早上,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孩子们……"
"好的,拉契特小姐……"
"今天早上我们有很多的安排,所以如果你们围在一起要聊的事不是太紧急的话……"
"好的,拉契特小姐……"
她停下来向一些病人点头致意:他们正瞪着红肿惺忪的睡眼围站在那儿。她向每一个人点一次头,姿势精确而机械。她的脸孔很柔和,是经过严谨的精打细算下创造的产物,就像一个昂贵的洋娃娃,皮肤犹如肉色的瓷釉,呈现出一种白色和奶白色的混和体,婴儿蓝的眼睛,小鼻子,粉红的小鼻孔--每一样都很和谐,除了她的嘴唇和指甲的颜色,以及她的胸的尺寸。在生产的过程中多少出了点错误,把这些硕大的、女性化的乳房放到了本来将是完美的一件作品上,你可以看出她有多讨厌这点。
这些人还站那里等着看她会对这些黑男孩怎样,她突然记起看到过我,于是她说,"既然是星期一,孩子们,为什么我们不让这个星期有个好的开始,在早餐后剃须室变得繁忙前,今早先给可怜的布罗姆登先生刮胡子,看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无法避免一些,呃,他一向喜欢制造的骚动,你们觉得怎么样?"
在任何人能够回头找我之前,我躲到了拖把间里,猛地把门关严实,屏住了呼吸。在吃到早餐前刮胡子是最糟糕的事情。当你肚子里有点食物时,你会变得比较强大和清醒,为"联合机构"①工作的那些狗杂种们不会那么兴冲冲把他们的某个机器代替电动剃须刀放到你的脑袋里。但是如果你在早餐之前刮胡子,就像她有些早上让我做的那样--清晨六点半呆在一个四壁白色、满是瓷盆的屋子里,天花板上的长管日光灯明晃晃的,确保房间内一点暗影也没有,被绑在你周围的脸都在镜子里面尖叫--你说你还有什么机会抵抗他们的任何机器?
我藏在拖把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我的心在黑暗里激烈地跳动着,我竭力让自己不要害怕,努力把思绪转移到别的地方--努力回想过去,想起村庄和宽阔的哥伦比亚河,想起有一次爸爸和我在达尔斯附近的一片雪松树林里打鸟……但是,每当我试图把思绪躲藏到过去时,眼前的恐惧总是渗透到记忆中来。我能感觉到那个个头最小的黑男孩从外面走到大厅里来了,一路嗅着我的恐惧。他把自己的鼻孔像黑色漏斗一般打开,大脑袋东一下西一下地四处闻着。他在整个病房里都吮吸到了我的恐惧。他已经闻到我了,我能听到他的鼻息声。他不知道我躲在哪里,但是他到处嗅着,搜寻着。我努力保持安静……
(爸爸叫我保持安静,告诉我说猎犬察觉到了很近的某处地方有只鸟。我们从达尔斯的一个人那里借了一条猎犬。爸爸说村庄里所有的狗都是不能狩猎的杂种狗,吃鱼内脏的,既没品种,也没身量。这条猎犬可是要吃牛排的!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已经看到在一棵矮小的雪松上有一只正隆起一团灰色羽毛的鸟。猎犬在下面转着圈子跑,周围太多的味道使得他无法确切地辨认方向。鸟儿只要保持安静,他就是安全的,他坚持得还不错,但是猎犬不停地绕着圈子继续嗅着,声音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近。然后,鸟儿顶不住了,抖动着羽毛跳出了雪松,正撞上了爸爸射鸟用的小号枪弹。)
第11节:飞越疯人院(3)
我还没跑出拖把间十步远,那个个头最小的黑男孩和高个黑男孩中的一个就把我抓住了,拖回到了剃须室。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如果你喊叫的话,他们就会让你更难受。我强忍住没有喊叫,直到他们碰到了我的太阳穴。在他们碰到我的太阳穴之前,我无法确定究竟用在我身上的是剃须刀还是被换成了某个机器;之后我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当他们碰到我的太阳穴的时候,那就不再是意志力的问题了。它是……一个按钮,啪的一按,喊着空袭了、空袭了,让我变得如此歇斯底里,以至于其他声音好像都消失了:每个人似乎都捂着耳朵从一面玻璃墙后面朝我大喊大叫,面部像在说话一样不停牵动,但是嘴里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声音吸收了所有其他的声音。他们又开动了烟雾器,让像脱脂乳似的雪白冰冷的东西洒遍我的全身,如此的厚重以至于如果他们还没有抓住我的话,我也许都可以躲藏在里面了。透过浓雾,我连六英寸以外的东西都看不见,在我自己的鬼哭狼嚎声中,我唯一能听到的是大护士像阵风似地冲了过来,一边用她的柳条编织袋甩开挡路的病人们。我听到她来了,但是我还是不能停止嚎叫。她到了我还在嚎叫着。他们把我摁倒,让大护士把柳条编织袋整个塞到我嘴里,用拖把把子将袋子往我喉咙里捅。
(一只蓝色猎犬在大雾中狂叫着,因为看不见而迷惘惊恐。地上除了他自己的脚印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痕迹,他用冰冷的红橡皮头鼻子四下里嗅着,除了他自己的恐惧以外没有发现任何其他气味,恐惧在他心里像蒸汽一路灼烧下去。)
过去发生的事情会一直那样灼烧着我,让我最终道出有关这一切、这家医院、她和大伙--以及有关麦克墨菲的事情。我已经沉默了很久,现在,这一切将像洪水一样从我的身体里奔涌而出,你会说,上帝啊,讲述这一切的人是在胡言乱语;你认为这一切太可怕了,不可能真的发生过;这一切太糟了,不可能是真的!但是,请等一等。直至今天,我自己都觉得很难以清醒的头脑来思考这一切。但是,就算事情压根儿没发生过,我说的也都是真的。
当浓雾飘散,我差不多能看清眼前事物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休息室里。这次他们没有带我去电击室。我记得他们把我带出剃须室,锁到了禁闭室里。我不记得我是否得到了早餐,很可能没有。我还记得被关禁闭的某些早上,黑男孩们不停地拿来劣质食品,名义上是给我吃,但是他们自己把它都吃了,他们三个吃着早餐时,我就躺在那个充满尿臊味的床垫上,看着他们就着烤面包片消灭鸡蛋。我能闻到油腻的味道,听到他们嚼面包片的声音。其他的一些早上,他们给我拿来冰冷的玉米粥,盐都没放就逼我咽下去。
今天早上我真的不记得了。他们逼我吞下了足够多的、他们称之为药片的东西,所以在我听到病房的门打开之前的事情,我一件也记不得了。病房门打开意味着至少已经八点钟了,意味着我可能已经在外头的禁闭室冻了一个半小时,在那段时间里技术人员完全可能在我的脑袋里安装了大护士命令安装的任何东西,而我对此却毫无知觉。
我听到病房门口有吵闹声,可惜病房门在我视线之外的大厅那头。病房的门八点打开,然后一天之内开关上千次,咔嗒咔嗒。每天早餐后我们都在休息室的两边排队坐着,玩智力拼图游戏、听着钥匙开门的声音、等着看进来的是啥东西。没有太多事可做。有时候,门里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一大早便过来察看我们在服药前的状况。他们称"服药前"为BM①。有时候,门里进来的是穿着高跟鞋前来探视的某位病人的妻子,手袋紧紧拽在胸前。有时候,门里进来的是一群小学老师,由那个愚蠢的公共关系负责人带着前来参观,他总是拍着他潮湿的手,说精神病院消除了所有的老式的残忍手段如何让他喜不自禁:"多么愉快的氛围,你不觉得吗?"他在这些学校老师身边上蹿下跳,不停地拍手,而她们总是挤在一起寻求安全感。"哦,当我回想起过去那些日子、那些污秽、那些糟糕的食物,甚至,是的,野蛮的行为,哦,我意识到,女士们,我们在这场运动中已经走了很长的路!"通常门里走进来的人总是令人失望的,但是难免有例外,所以,当有钥匙开门时,所有人的脑袋总会像有根线牵着似的抬起来。
第12节:飞越疯人院(4)
今天早上,门锁打开的声响有点不同寻常:显然门口站着的不是一般的来访者。一个护送者的声音传过来,听上去急躁而不耐烦,"有病人入院,过来接收他。"黑男孩们赶快过去了。
有病人入院。每个人都停止了手中的纸牌或棋盘游戏,将头转向休息室的门。大多数的日子里,我会在外面清扫大厅,能看到他们接收了谁。但是今天早上,如同我跟你们解释的那样,大护士在我身上压了一千磅,我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大多数的日子里,我会第一个看到新来的入院者,注视着他蹑手蹑脚地进来,沿着墙壁溜过,很害怕地站在那里,等着黑男孩们来接收他,把他带到洗澡间,扒光他的衣服,让他在那里直打哆嗦,门也不关,他们三个却一脸坏笑地在大厅里跑上跑下佯装寻找凡士林。"我们需要凡士林,"他们会告诉大护士"体温计需要凡士林"。她仔细审视他们:"是嘛,"随后递给他们一个至少装着一加仑凡士林的罐子,"但是你们这些孩子给我小心了,不要又聚在那里瞎搞。"然后,我看到他们当中的两个人,或者全部三个人,和那个入院者一起待在洗澡间里。他们把体温计插进凡士林的油脂里滑来滑去,直到上面包了手指粗的一层,嘴里哼着,"对的,妈妈,对的。"然后他们把门关上,把所有的淋浴喷头都打开,除了水流打在绿色地板上发出的邪恶的嘶嘶声外,你什么也听不到。我大多数的日子里都在外面,我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但是,今天早上我被迫坐在椅子里,只能听到他们带他进来。尽管如此,虽然我看不到他,我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入院者。我没有听到他害怕地沿着墙壁溜过去,而且当他们要求他洗澡时,他没有虚弱地应允,而是立刻用大而刺耳的声音回答,多谢了,他妈的我已经够干净了。
"他们今早在法院让我洗澡,昨夜在监狱也让我洗澡。并且我发誓,如果设施允许的话,在坐出租车来的路上他们会把我的耳朵也洗一遍。呼,天哪,每次他们把我运到某个地方之前、之后和当中,似乎我都要被彻底搓洗。我已经习惯了,所以水声一响我就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把那个体温计给我拿开,山姆,给我一分钟仔细看看我的新家,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心理治疗机构待过。"
病人们满脸迷惑地互相对视了一下,又把头转向门口,他的声音还在传进来。如果黑男孩就在他身边的话,他似乎不需要这么大声。听上去好像他高高在上,对着下面说话,就好像他游弋于头顶之上五十码高的地方,对着底下的人咆哮。我听到他朝着大厅这边走过来,从他走路的方式听上去他很高大,而且他绝没有偷偷溜过来,他的后跟钉有铁掌,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像马蹄铁一样铿锵。他在门口停住,穿着靴子的腿往两边一撇站在那儿,大拇指钩在口袋里。大家都看着他。
"早上好,伙计们。"
他头顶上的天花板垂吊着一只万圣节纸蝙蝠;他伸出手弹了一下,纸蝙蝠开始旋转起来。
"非常美好的秋日。"
他说话的方式有点像爸爸过去说话的方式,声音很大、充满邪气,但是他看起来不像爸爸:爸爸是个纯种的哥伦比亚印第安人--一位酋长--就像枪托似的坚硬而闪亮。这个人满头红发,留着长长的红色的鬓角,一堆蓬乱的卷发从他的帽子下露出来,看起来早就该理发了。爸爸很高挑,而他比较宽,有着宽宽的下巴、肩膀和胸部,咧嘴一笑充满邪气,露出满口白牙。他的强悍和爸爸的强悍不一样,他的强悍有点像外皮磨损的棒球的那种坚硬。他的鼻子和颧骨的中间有道伤口,看来某次打架时有人给了他很锐利的一击,伤口还缝着线。他站那里等着,当发现没有人准备跟他说话时,他开始大笑起来。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为什么笑,又没啥好笑的事发生。但是他的笑和公共关系负责人的笑不一样,非常放肆而大声,从他宽宽地咧着的嘴里发出来,一圈比一圈大地传播出去,回荡在病房四周的墙壁上。这笑听起来很真实,和那个肥胖公共关系负责人的笑不一样。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很多年来我听到的第一声笑。
第13节:飞越疯人院(5)
他站那里看着我们,身子前后摇摆着,不停地笑啊笑。他把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但大拇指仍勾在口袋里。我注意到他的手好大,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病房里的每一个人,病人、工作人员,所有的人都被他和他的笑给搞懵了。没有人采取行动制止他或者说任何的话。他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走进了休息室。即使在他停止发笑以后,那笑声似乎还在他周围回荡,就像回荡在一个刚刚停止轰鸣的大钟四周那样--回荡在他的眼睛里、他微笑的方式里、大摇大摆走路的架势里,还有在他说话的样子里。
"伙计们,我叫麦克墨菲,R·P·麦克墨菲,我是个赌鬼。"他眨眼哼起一首小曲,"……任何时候我碰到一副纸牌,我放……出……我的钱。"随即又开始笑起来。
他走到一张牌桌前,用一个粗大而厚实的手指挑起一个急性病人的纸牌,眯着眼看着急性病人的那只手,摇了摇头。
"是的,先生们,我来这个机构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你们这些人带来赌桌上的娱乐。那个彭德莱登劳改农场已经没有任何让我的日子变得有趣的人了,所以我要求转移,你明白吧。需要些新鲜的血液。哎呦,看这人拿牌的样子,整个街区里的人都看到了,天哪!我会像修剪小绵羊一样修剪你们这些小娃娃。"
契思威克把他的牌收起来。这个红头发男人伸出一只手让契思威克跟他握手。
"你好,伙计,你们在玩什么?皮纳克尔牌戏吗?上帝,难怪你不介意露出你的牌。你们这难道没有一副像样的纸牌吗?好了,我说,看这呢,为了防备万一,我带了我自己的这副纸牌,里面有头像以外的其他东西--看这图片,嗯哼?五十二种姿势,每个都不一样。"
契思威克眼珠都鼓出来了,不过他看到的那些纸牌上的东西对他的情形没有帮助。
"放松点,不要把它们弄脏了,前面的日子还长着呢,很多的游戏等着我们。我喜欢用这副纸牌,其他游戏者至少需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认出同花色的一组牌……"
他穿着已经被太阳晒成了掺水牛奶颜色的农场裤子和衬衫。因为长期在地里干活,他的脸、脖子和胳膊都晒成了深红的颜色。他头上戴了一顶漆黑的摩托车手帽子,胳膊上搭了一件皮夹克,靴子上满是灰尘,重得几乎可以一脚把人一踢两半。他从契思威克身边走开,取下帽子拍打着大腿上的灰尘。有个黑男孩拿了体温计围着他打转,但是他动作敏捷地溜进了急性病人堆里,在黑男孩能够对准目标前四处握手问好。他说话和眨眼的方式、他的大嗓门、他大摇大摆的样子都让我想起汽车销售员或者货物拍卖人--或者你在某个杂耍舞台上看到的某个商品宣传员,穿着带黄纽扣的条纹衬衫站在呼呼飘扬的旗帜前面,就像磁铁吸引锯木灰似的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你们知道吗,我不过是在劳改农场跟人打了几架,然后法院就判定我为精神病患者。你觉得我会跟法院争辩吗?狗屁,你可以用你的老本跟我打赌我不会的。如果这样可以让我离开那些该死的豌豆地,我可以做他们小心眼所希望的任何东西,不管是精神病患者、疯狗还是狼人,因为我真的无所谓在死之前能不能见到一把铡草锄。他们告诉我精神病患者就是一个打架太多、性交太多的人,但是他们不完全正确,你不觉得吗?谁听说过一个男人嫌淫液太多的?你好,伙计,他们叫你什么?我的名字叫麦克墨菲,我赌两块钱你不知道你抓着的那把皮那切尔游戏纸牌一共有多少点,不许偷看。两块钱,你说咋样?操,山姆,你就不能等半分钟再把那个该死的体温计拿来戳我吗?"
第14节:飞越疯人院(6)
这个新来的人站在那里看了一分钟,打量了一下休息室的布置。
休息室的一边是更年轻的病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急性病人,这是因为医生认为他们的病症还有治愈的可能,他们正在掰手腕或玩卡片游戏--就是进行多次加减计算,最后确定是哪张卡片的那种把戏。比利·彼比特在努力学习卷特制香烟,而马蒂尼到处晃悠,想找出桌子和椅子下的东西。急性病人老是动来动去的。他们互相开着玩笑,用拳头捂着嘴偷偷地傻笑(没有人敢放松大声地笑,否则所有的工作人员会拿着笔记本进来讯问很多问题),他们用被啃过的短小的黄色铅笔写信。
他们互相监视。有时候某个人不小心说了本来没打算说的有关自己的事情,和他一桌的某个伙伴就会打着哈欠站起来,偷偷溜到护士站里,在大日志本上把他听到的信息记录下来--大护士声称这日志本是为整个病房的治疗考虑,但是我知道她只是在等着搜集足够的证据,然后把某个人弄到主楼重新诊断,通过修理他的脑部来消除麻烦。
在日志本里记录信息的人,可以在名单中他的名字旁加一颗星,并且第二天可以晚些起床。
休息室急性病人的对面是"联合机构"的精选产品,慢性病人。这些人留在医院里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不把他们放到大街上去坏了产品的名声。工作人员牵强地说留慢性病人在医院里是为了他们好。慢性病人又分为像我这样的只要给饭吃就能行动的"行路人"、"轮椅人"和"植物人"①。慢性病人--或者说我们当中的大多数--就是内部具有无法修复的缺陷的机器、或者具有天生缺陷的机器、或者多年来一直碰撞坚不可摧的东西而落下缺陷的机器,当医院发现后者的时候,他正躺在某处空地上流着生锈的脓血。
但是我们当中的有些慢性病人是被工作人员误诊了,进来的时候是急性病人,后来被改变了。埃利斯就是一个进来时是急性病人的慢性病人,当他们在那个被黑男孩们称为"电击室"的污秽的大脑谋杀间里,对他进行了过度的处理后,他就被彻底毁了。现在他被固定在墙边,自从他们最后一次把他从桌子上抬起来后,他的情况就没改变过,连姿势都是一样的:胳膊伸着、手握成杯状、脸上充满恐惧。他就像一个标本似的被固定在墙上。该吃饭或者睡觉时,或者他们想移动他,以便我能打扫他站过的地方的污秽时,他们会把钉子取下来。他在同一块地方站立了如此之久,以至于他的尿把脚底下的地板和横梁都腐蚀了,所以他老是掉到下面的病房里,点名清查人数时总是让工作人员非常头痛。
拉克里是几年前作为急性病人入院的另一个慢性病人,但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毁了他:他们在给他脑袋里安装东西时犯了错误。他刚来时到处惹麻烦,踢打黑男孩们、嘶咬实习护士的腿,于是他们带他去治疗。他们把他绑在一张桌子上。那段时间大家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他们把门关上之前那一刻:门将要关上前,他眨着眼睛告诉从他身边退开的黑男孩们,"你们这些该死的黑娃,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两星期后他们把他带回了病房,他的头被剃光了,脸成了一个油腻青紫的大肿块,每只眼睛上面有个钮扣大小的黑洞,你能通过他的眼睛看出他们是如何把他烧焦了:他的眼睛都熏坏了,里面像烧坏的保险丝一样成了死灰色。现在,他除了整天把一张老照片举在自己烧焦的脸前面,其他什么也不做。冰冷的手指把那老照片不停地转来转去,由于他的长期把玩,照片两面都呈现和他眼睛一样的灰色,你都无法判断这照片上面原来是什么东西。
第15节:飞越疯人院(7)
工作人员现在把拉克里看作他们的失败案例之一,但是我不确定,安装如果妥善地完成了是否对他就一定更好。如今他们进行的安装一般都会成功,技术人员有了更多的技巧和经验。额头上不会再留下钮扣大的洞,因为根本连切割也没有--他们直接把器械从眼眶安装进去。有时候去安装的某个病人离开病房前很可恶很疯狂,对着整个世界狂吼不已,几个星期以后就像跟人打过架似的眼睛青紫地回来了,立马变成你见过的最讨人喜欢的、最好的、最守规矩的东西。他甚至可能一两个月就回家了,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一个在简单、甜美的梦境里到处游荡的梦游者的脸。他们说这是成功,要我说的话,他不过是"联合机构"的另一个机器人,还不如坐在那里对着照片流着口水嘟哝的失败案例拉克里。拉克里很少做其他事情。那个矮个黑男孩有时会刺激他一下,靠近他问,"说,拉克里,你猜你的宝贝老婆今晚在城里做啥?"拉克里的头抬起来,记忆在那个乱七八糟的机器的某个地方低声呼唤着。他的脸涨得通红,血脉贲张。这让他如此激愤,他会竭力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咝咝的声音,使劲动着下巴想说点什么,泡沫从嘴角挤了出来。当他终于能够说出想说的几个字时,那种低沉、窒息的声音会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操他娘的老婆,操他娘的老婆!"他因为用力过度而昏过去了。
埃利斯和拉克里是最年轻的慢性病人。曼特森上校年纪最大,是个衰老的、快风化了的参加过一战的骑兵,喜欢用拐杖撩起经过他身边的护士的裙子,或者用他左手里想象的课本,向任何愿意倾听的过路人教授所谓的历史。他是病房里年纪最大的,但不是待得最久的--他的妻子在几年前无力照顾他时才把他送到这里来。
我从二战以来就在这里了,是待的时间最长的人。我比任何病人待的时间都长。但是,我入院的时候,大护士已经在这里了。
慢性病人和急性病人通常并不扎堆,而是像黑男孩们所希望的那样,各自待在休息室的一边。黑男孩说这样比较有秩序,并且让大家知道他们希望维持这样的状况。早餐后他们把我们带进来,看着整个团队点头说,"对的,先生们,就是这样,你们最好保持这样。"
实际上他们并不太需要强调什么,因为除了我以外,慢性病人并不怎么动,而急性病人说他们宁愿待在自己那一边,给出诸如慢性病人这边的味道比肮脏的尿布还要难闻之类的理由。但是我知道,与其说他们是因为怕臭不愿意过来,不如说是他们不喜欢被提醒,慢性病人的情况某一天可能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大护士发现了这种恐惧,并且知道怎么利用它:如果某个急性病人不高兴了,她就会指出,你们这些孩子最好能好好表现,积极配合为了治愈你们而制定的工作政策,否则你们最终将到那边去。
(每个人都为病人们的配合感到骄傲。我们得到了一块镶在枫木上的黄铜牌,上面刻着:恭喜你们能够在医院里工作人员最少的病房里与工作人员和睦相处。这是对于配合的奖励。它被挂在日志本上面的墙上,正好在慢性病人和急性病人中间。)
这个新来的红头发病人麦克墨菲马上意识到了他不是慢性病人。在他审视了休息室一分多钟以后,他明白了自己该到急性病人那一边去,于是立即走了过去,咧嘴笑着和碰到的每一个人握手。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他的玩笑起哄、他对待仍然拿体温计跟着他的黑男孩的大喊大叫的样子、特别是他的开怀大笑,让每个人都感觉不太自在。控制仪表上的指针被他的声音搞得直颤动。他笑的时候急性病人们看起来紧张而不安,就像是一个调皮爱吵闹的孩子在教室外面跟老师闹得太过分了,教室里的孩子都很紧张不安,生怕老师可能马上走回来,突然想要罚所有的孩子放学后留堂。他们扭扭捏捏、坐立不安,使得控制仪表上的指针都有了反应。我发现麦克墨菲注意到了自己让他们感到不安,但他并没有让自己安静下来。
第16节:飞越疯人院(8)
"操,多么可怜的一副样子,我看你们这些孩子并不是那么疯狂嘛。"他试图让他们放松,就像拍卖人在拍卖开始前说一连串的笑话让人群放松。"你们当中谁自称是最疯狂的?谁是这里最牛的疯子?谁经营这些纸牌游戏?这是我的第一天,我想直接给那个人留个好的印象,如果他能向我证明他配的话。谁是这里的疯子老大?"
他这话是对着比利·彼比特说的。他弯下腰,恶狠狠地瞪着比利,以至于比利不得不磕磕巴巴地说他不是什么疯子老大,但他是下一个接替这工作的人。
麦克墨菲把一只大手伸到比利的面前,比利不得不握了一下。"好的,伙计,"他对比利说道,"我真的很高兴你是下一个接替这工作的人,但是由于我考虑接管所有这些游戏,无论是枪机、枪托还是枪管,统统一切,也许我最好跟老大说话。"当他看到一些急性病人停止了手中的纸牌游戏,他把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上,把指关节扳得噼啪响。"我认为,你看,伙计,为了找出这个病房里的赌王,我们需要来一场二十一点的游戏。所以你最好带我去见你的头领,马上搞清楚究竟谁是这里的老大。"
没有人确切知道这个胸肌发达、脸上有疤、笑容狂野的男人到底是在演戏呢,还是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疯狂,或者两者兼具,但是他们都开始因为附和他而感到了很大的愉悦。他们看着他把那只大红手放在比利的瘦胳膊上,等着看比利将会说什么。比利清楚不得不由自己来打破沉默,于是他看了看四周,挑出了一个在玩皮纳克尔纸牌游戏的人。"哈丁,"比利说,"我想应该是、是你。你是病、病人理事会的主席。这个人、人想跟你说话。"
急性病人们开始咧嘴笑了,不再觉得不安,而是高兴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们都嘲弄哈丁,问他是不是疯子老大。哈丁放下了手中的纸牌。
哈丁是个单调的、容易紧张的人,他的脸有时让你觉得你在电影里见过他,似乎那张脸对于大街上的普通人来说过于美了。他有着宽而单薄的肩膀,当他试图把自己藏起来时,他会把肩膀缩到胸前。他的手是如此的修长、雪白、秀美,以至于我觉得它们是从肥皂里刻出来的,有时候他的手会松开来,像两只雪白的鸟儿一样在他面前自由地滑行,直到他注意到它们,把它们藏回他的膝盖中间--有双美丽的手很困扰他。
他之所以是病人理事会的主席,是由于他有张纸说他是从大学毕业的。这张纸装在框里,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一张女人的照片旁边。这个穿着游泳衣的女人看起来也像是你在电影里见过似的--她用手抓着游泳衣的肩部,侧脸看着相机,有着非常大的乳房。你能看到哈丁坐在她身后的一块浴巾上,看起来非常的瘦,就好像正在等着某个大个子往他身上踢沙子似的。哈丁经常炫耀有如此尤物作为妻子,说她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夜里总是欲壑难填。
当比利指出他的时候,哈丁往椅子后面一仰,摆出一副要人的架势,看也不看比利或麦克墨菲,对着天花板说,"这位……绅士有预约吗,彼比特先生?"
"你有预约吗,麦克墨、墨、墨菲先生?哈丁先生是个忙人,没有预约不能见他的。"
"这位忙人哈丁先生,他是疯子老大吗?"麦克墨菲一只眼斜睨着比利,比利飞快地点头,如此受关注,比利感到很畅快。
第17节:飞越疯人院(9)
"那你告诉这位疯子老大哈丁,R·P·麦克墨菲等着见他。这家医院不够大,不能同时容下我们两个。我习惯了做老大。我曾是西北部所有伐木曳引机驾驶员的老大;也是从朝鲜一带一直到这边的赌徒老大;在彭德莱登我曾是那个豌豆农场锄草工人的老大--所以我认为如果我注定要成为一个疯子的话,我他妈的一定要做个践踏一切,不可一世的疯子。告诉这个哈丁或者面对面跟我碰头,或者最好像个黄色臭鼬一样在太阳落山前给我滚出这个镇子。"
哈丁身体再往后仰了仰,他把大拇指勾在翻领里,"比利,你告诉这个年轻暴发户麦克墨菲,我将在明天正午在大厅里会见他,我们将彻底解决这个事情,力比多在燃烧啊。"哈丁努力像麦克墨菲一样拖着腔调说话,但是他的尖尖的、微弱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滑稽。"为了公平起见,你也可以警告他,我成为这个病房的疯子老大已经快两年了,我比任何活人都要疯狂。"
"彼比特先生,你可以警告这位哈丁先生我非常疯狂,我承认曾投过艾森豪威尔的票。"
"比利!你告诉麦克墨菲先生,我是如此疯狂,我两次投了艾森豪威尔的票!"
"你马上告诉哈丁先生,"--麦克墨菲把两只手放在桌上,身体往下压低了声音--"我如此的疯狂,我打算今年十一月份再投艾森豪威尔的票。"
"我脱帽致敬,"哈丁说,鞠了个躬,然后和麦克墨菲握手。我心里丝毫不怀疑麦克墨菲已经赢了,但是我不确定他赢了啥。
其他的急性病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慢慢地走过来想看看这个新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病房里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的。他们用我从未见他们采取过的方式,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从事什么工作的。他说他是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人。他说他是一个流浪者、一个四处游荡的伐木工,后来部队招收了他,教会他一件他最有天赋的手艺,就像他们教会一些人行骗,另一些人游手好闲一样。他说,他们教会了他赌博。从那以后他就专注于把自己奉献给各种层次的纸牌戏。如果人们允许的话,他将一直玩纸牌、保持独身,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在喜欢的地方生活,"但是你知道社会是如何迫害一个有奉献精神的人。自从我发现了自己的使命以后,我就在如此多的小镇监狱里待过,我都可以列本册子了。他们说我是习惯性的好斗者,就是说我打过几架,狗屎,当我是个傻冒伐木工时打架他们怎么不管我。那可以原谅,他们说,那是一个努力工作的人要用掉多余的精力,他们说。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赌徒,他们知道你不时地组织个地下游戏什么的,你只要斜着吐口痰,就成了该死的罪犯。哎呦,有阵子让我出入纸牌戏的预算都中断了。"
他摇了摇头,直吐气。
"不过那只是一段时间而已。我摸到了窍门。说实话,在彭德莱登的那次斗殴是近一年来我头一回栽跟头。那就是为什么我被捕了,我手生了,跟我打架的那人居然能在我离开城镇前爬起来找警察去了。非常强悍的一个人……"
他又笑了,每次那个黑男孩拿着体温计靠近他,他就到处握手,坐下来跟人掰手腕,直到他和急性病人这边的每个人都会了面。当他和急性病人中的最后一个握完手,他又不失时机地跑到慢性病人这边来了,好像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似的。你无法判断他是真的这么友好,还是他有什么作为赌徒的理由,要跟我们这些迷失自我,连自个儿名字都不记得的人套近乎。
第18节:飞越疯人院(10)
他把埃利斯的手从墙上拽下来,跟他握手,仿佛他是在竞选啥职位的政客,而埃利斯的选票和任何人的选票一样有用。"伙计,"他用很严肃的声音对埃利斯说道,"我的名字叫R·P·麦克墨菲,我不喜欢看到一个大老爷们在自己的尿液里泡着。你为什么不去把自己弄干。"
埃利斯很惊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四周的那滩污水,说道:"哎呀,我谢谢你,"他甚至向厕所走了几步,但是钉子很快又把他的手拖回到墙边去了。
麦克墨菲走到慢性病人这边来了,和曼特森上校、拉克里、老彼得都握了手。他握了"行路人"、"轮椅人"和"植物人"的手,为了握手,他不得不把它们从慢性病人的膝盖间拿起来,就好像拎起死了的鸟儿、机械的鸟儿、一堆由骨头和电线组成的败坏并坠落的奇迹。他跟碰到的每个人都握了手,除了那个有洁癖的大个子乔治。大个子乔治咧嘴笑了笑,躲开了那只看起来不是很干净的手,所以麦克墨菲只是对他敬了个礼就走开了,他一边走还一边对自己的右手说,"手啊,你说那个老家伙怎么知道你做过的邪恶事情?"
没有人知道他用意何在,或者为什么他要这样小题大做地跟大家认识,但是这比玩智力拼图游戏感觉要好。他不停地说:和要跟他赌博的人认识一下是赌徒工作的一部分。但是他一定知道他不会和八十岁的、最多只能把纸牌放在嘴里嚼几下的老东西打交道的。可他看起来很自得其乐,他像是那种能逗你乐的人。
我是最后一个,这会儿仍然被绑在椅子里。麦克墨菲走到我身边停了下来,把大拇指钩在口袋里,身子往后倾,开始笑起来,就好像我有什么东西比其他人好笑。突然之间,我开始害怕他之所以笑是因为知道我的样子不过是在演戏,尽管那会儿我正用胳膊紧抱蜷曲的膝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似的坐着。
"哎呦,"他说,"看看谁在这里。"
对这部分我记忆犹新。我记得他闭上一只眼睛,把头微微后倾,他目光从鼻子上那个正在愈合的酒红色的伤疤上落下来,一副嘲笑我的样子。一开始我想,他笑是因为一张印第安人的脸、一头黑色油腻的印第安头发长在像我这样的人身上很滑稽。我想他是在笑我看起来有多虚弱。但是我记得那一刻我突然又想,他发笑是因为我装聋作哑的表演一分钟也没能糊弄他,无论我的演技多么高明,他很清楚我的把戏。他朝我挤眉弄眼地笑着,想让我知道这一点。
"大酋长,说说你的故事吧?你看起来像静坐等待出击的西亭布尔①。"他回头望望那些急性病人,想看看他们是否觉得他的笑话好笑。当他们只是偷偷地窃笑时,他转过来对我眨眼,"你叫什么名字,酋长?"
比利·彼比特从屋子那边叫出来:"他的名、名字叫布罗姆登。布罗姆登酋长,但是每个人都叫他扫、扫把酋长②,因为看护们大多数时候都叫他扫地。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他能做,我猜。他是个聋子。"比利用双手捧着他的下巴。"如果我是聋、聋、聋子,"--他叹了口气--"我就杀了我自己。"
麦克墨菲一直看着我。"他发育得不错,他将会长得很高,不是吗?我在想他有多高。"
"我记得有人曾经量、量、量过他的身高有六英尺七英寸;但是尽管他很高大,他连自己的影、影、影子都害怕。就是一个高、高大的印第安聋子而已。"
第19节:飞越疯人院(11)
"当我看到他坐这里的时候,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像印第安人,但是布罗姆登不是一个印第安人的名字。他是哪个部落的?"
"我不知道,"比利说。"我来、来的时、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
"我从医生那里得到的信息是,"哈丁说,"他只有一半印第安血统,一个哥伦比亚印第安人,我相信。那是一个已不复存在的哥伦比亚峡谷的部落。医生说他的父亲是部落首领,所以这家伙的头衔叫"酋长"。至于这个名字中的"布罗姆登"部分,恐怕我关于印第安人的文化知识不足以囊括那一点。"
麦克墨菲低下头靠近我的头,我不得不看着他。"真的吗?酋长,你是聋子?"
"他又聋、聋、聋又哑。"
麦克墨菲撅起嘴注视我的脸很长时间。然后他站直身子,伸出他的手。
"好吧,管他的,无论聋不聋,他能握手,不是吗?我向上帝发誓,酋长,也许你很高大,但是你必须跟我握手,否则我会认为你侮辱了我。侮辱医院里新来的疯子老大可不是个好主意。"
他说这话时,回头冲着哈丁和比利做了个鬼脸,然后他那只晚餐盘子一般大的手继续伸向我面前。
我真切地记得他的手:指甲里有碳黑,可见曾在修车厂工作过。关节间是个锚形的纹身,中指关节处有个脏脏的创可贴,边缘都翘了起来。其他的手指也布满新旧伤痕。我记得他的手掌由于常拿斧子锄头而如同骨头一般平滑坚硬,不像是玩纸牌的手。手掌上满是开裂了的老茧,裂口里面都是泥巴。那手掌就好像他闯荡中西部的一张地图,和我的手相碰时摩擦出了声音。他的手指粗大强壮,几乎把我的手指覆盖了,我的手开始有异样的感觉,似乎他的手在我的那截胳膊上开始膨胀开来,就好像他把他的血液输到我的手里来了,让它澎湃着热血和力量,胀得和他的手一般大,我记得……
"麦克马里先生。"
是大护士。
"麦克马里先生,请你到这里来好吗?"
是大护士。那个拿体温计的黑男孩去把她叫来了。她站在那里,将体温计轻轻敲打着她的腕表,眼睛滴溜溜地试图揣摩这个新人。她的嘴唇撅成三角形,就好像一个准备迎接假乳头的洋娃娃的嘴唇。
"麦克马里先生,看护威廉姆斯告诉我,你对于刚入院要求的洗浴多少有些抵制,是真的吗?请理解,我欣赏你自己主动和病房里的其他病人熟悉起来的做法,但每一件事情都应该适可而止,麦克马里先生。我很抱歉打断你和布罗姆登先生,但是你应该理解:每个人……都必须遵守规矩。"
他把头往后仰,眨了眨眼,似乎在说他很清楚她,她无法糊弄他,就像我无法糊弄他一样。他用一只眼睛看了她一会儿。
"你知道吗,夫人,"他说,"你知道吗--那恰恰是有人总想告诉我的东西,规矩……"
他咧嘴一笑。他们都冲对方笑,估摸着对方的实力。
"……正好在他们觉得我将要做相反的事情的时候。"
在玻璃围着的护士站里,大护士把一个从外国地址寄来的包裹打开,将包裹里小瓶子装着的草绿和乳白的液体吸到皮下注射针里。有个小护士,一个小女孩,一只眼睛总是飘忽不定地、不安地往身后看,另一只眼睛倒像在正常行事。她拿起装满针头的小盘子,但是没有马上把它们拿走。
"拉契特小姐,你对这个新病人怎么看?我的意思是,唧,他长得很帅,也很友好什么的,但我觉得他肯定想接管这里。"
第20节:飞越疯人院(12)
大护士在用指尖测试一根针头。"恐怕,"--她把针头扎入带橡胶帽的小瓶里,把活塞拔了出来--"那正是这个新病人计划的:接管。他是我们所说的"操纵者",弗林小姐,一个不惜利用任何人或事情达到自己目的的人。"
"哦,但是,我的意思是,在一个精神病院里?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任何的东西。"她很平静,微笑着沉浸在装针筒的工作中。"例如,舒适度和一个闲适的生活;或许感觉有权力或者受人尊敬;或许是金钱利益--或者所有的这些东西。有时,一个操纵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扰乱而扰乱病房的秩序。我们的社会里有这样的人。一个操纵者能够影响、干扰其他病人到如此程度,以至于可能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让一切重新顺利开展。在目前精神病院里宽容哲学盛行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蒙混过关。我记得一些年前我们病房里有个塔伯先生,他就是个令人难以容忍的操纵者,不过也就一阵子而已。"她从正在忙乎的活中抬起头来,装了一半的针筒就像一根小小的权杖。她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遥远的过去,对当年的事情还感到舒心畅意。"塔--伯先生,"她说。
"但是,唧,"那个护士说,"拉契特小姐,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人想做扰乱病房秩序这样的事情呢?有什么可能的动机……?"
她打断了小护士,把针头猛地穿过小瓶的橡胶帽,装满针筒,用力一拔,将针头放到盘子上。我看到她的手伸向另一根空的针筒,飞快地抓住,装满,放到盘子里。
"你似乎忘记了,弗林小姐,这是一个疯人院。"
如果任何东西让她的组织不能像平稳、正确、精准的机器一样运转,大护士就会非常的恼怒。一点小麻烦、失衡或者挡路石都会让她笑容僵直,纠结成一团愤怒的绳结。虽然她四处行走时下巴和鼻子间仍洋溢着同样的洋娃娃似的微笑,眼光仍然平静从容,但她的内心会像钢条一般绷紧。我知道,我能感觉到。在把麻烦事处理好之前,她连根头发也不会放松--这是她所称的"与环境调和。"
在她的统治下,病房内部几乎完全与环境调和了,但是问题是她不可能所有时间都呆在病房里,她必须有些时候在外面,所以她工作的同时也致力于调整外部世界。和"联合机构"的其他人员一起工作,使她成了一个调和事情的真正老兵。如同大护士致力于调和病房内部一般,这个"联合机构"是个致力于调和外部世界的巨大组织。很久以前当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医院旧址的护士长,只有上帝知道她致力于调和环境多久了。
我观察到这些年来她的技巧变得越来越娴熟。不断的练习使她得到稳固和加强,现今她能驾轻就熟地施展她的权威,而这权威就像向四周延伸的头发丝般细小的金属线,除了我以外,其他人的眼睛似乎都看不到。我看她就像一个警惕的机器人一样坐在这个金属线网的中心,用昆虫一样机械的技巧看管她的网络,每一秒都清楚哪根电线通向哪里,送出什么样的电流可以获得她希望的结果。我被部队派到德国前曾是训练营里一个电工的助手,在大学那年我学过一些电子学,这就是为何我清楚这些事情是可以被操纵的。
在这些电线的中央,她所梦想的是一个精准、高效和有序的世界,就像有玻璃底盖的怀表一样;在那地方所有的日程表都必须被遵守,所有的病人都是完全服从于她的电波,犹如坐在轮椅上、导尿管直接从他们的裤腿伸向地板下面下水道里的慢性病人。年复一年她积聚了她的理想员工:各种年纪和类型的医生来到这个医院,向她提出他们自己的关于如何管理病房的想法,其中一些本来有足够勇气坚持他们的想法,而她天天用冰冷的眼光来修理这些医生,直到他们打着寒颤退却了。"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他们告诉人事部主管,"自从我开始在那个病房和那个女人一起工作,我觉得我的静脉里似乎流的都是氨水。我每时每刻都在颤抖,我的孩子不愿意坐在我的腿上,我的妻子不愿意再跟我睡觉。我坚决要求调离--无论是去神经科、酒精储藏室、还是小儿科,我都无所谓!"
第21节:飞越疯人院(13)
多年来她一直这么做。医生们坚持三个星期或者最多三个月就走了。直到最后她屈就于一位有着大额头、双下巴的小个男人,他的两只小眼睛紧紧挤在一块,就好像从前他曾经戴过太小的眼镜,戴了如此长的时间以至于它们把他脸中间都挤皱了,所以,现在他把眼镜吊在衣领钮扣栓的一根线上。眼镜在他小鼻子的紫色鼻梁上摇摇欲坠,总是从一边滑到另一边,因此当他说话时他总是斜抬着头,以保持眼镜的水平。这就是她的医生。
她的三个日间看护黑男孩是她花了更长的时间测试并且拒绝了很多人以后才得到的。那些黑人都可以排成很长的队伍了,每个都像带着面具一样表情阴郁,第一眼见到她就立即开始憎恨她和她的洋娃娃般的粉白。她对他们及他们的憎恨进行了一个月左右的评估,然后因为觉得他们憎恨得不够而让他们走了。当她最后得到她想要的这三个人--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陆续把他们找到--并把他们编入她的计划和网络中时,她非常确信他们因为足够憎恨而可以做出任何事。
我在病房呆了五年后她找到了第一个人,一个扭曲的、肌肉发达的矮子,有着冰冷柏油一般的肤色。他的母亲在乔治亚被强奸了,而他的父亲在旁边被犁田用的缰绳绑在火热的铁炉子上,鲜血直流到他的鞋子里去。当时这孩子只有五岁,他躲在一个壁橱里,斜睨着眼从壁橱门和侧柱间的缝隙偷偷向外窥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长高过一英寸。现在,他眉毛下面的眼皮松松垮垮地挂下来,就好像有个蝙蝠停在他的鼻梁上一般。每次有新的白人到病房来的时候,他便将灰色皮革似的眼皮抬起来一点点,从眼皮下面往外偷看,上下打量新来的人,略微点一点头,哦,好像他只是要肯定一下他已经很确定的某个东西似的。刚来工作的时候,他想随身带一只袜子,袜子里装满射鸟用的小号铅弹,以便整顿病人们。但是大护士告诉他,他们不再那么做了,让他把武器留在家里,她把自己的技艺教给他,教他不要暴露他的仇恨,要平静地等待,等待有利的时机,等待别人松懈,然后拧紧绳索,再也不松手。所有的时候都要这样,她对他说,这才是有效整顿病人的方式。
另外两个黑男孩是两年后来的,两人开始工作前后就差大约一个月,而且两人看起来非常相像,以至于我觉得她把先来的那个人作了复制。他们个头高、醒目、瘦骨嶙峋,面部像削出的燧石箭头一般没有表情。他们的眼神很尖锐,如果你碰到他们的头发,那头发都可以把你的皮锉掉。
他们三个都像电话机一般的黑。从曾经在她面前经过的长长的黑人队伍那里,大护士领悟到了他们皮肤越黑,就越可能奉献更多的时间来打扫擦洗以便保持病房的干净有序。举个例子,这三个黑男孩的制服总是像雪一样的纤尘不染,就像她自己的一样雪白、冰冷,而且僵硬。
所有三个人都穿着浆过的雪白裤子、一边有金属摁扣的白衬衫和擦得像冰一样白的鞋子,当他们在大厅里上下走动时,鞋子的红色橡胶底就像老鼠一样安静。他们行走时从来没有什么声响。每次某个病人想有点私人的空间或者向另一人说点什么秘密时,他们就会在病房的不同地方突然出现。某个病人正独自一人呆在某个角落里时,咯吱一声,他脸颊的一边会突然像起了霜冻似的,他转向那个方向,只见一个冰冷的石头面具靠墙漂在他的上面。他就看见了一张黑脸,没看到完整的人,墙壁和白衣服一样白,就好像一扇擦得非常干净的冰箱门,在墙壁的衬托下这黑脸和黑手就像飘忽的鬼魂一般。
第22节:飞越疯人院(14)
经过几年的培训,三个黑男孩都越来越适应大护士的频率。他们能够断开金属线的直接连接,而通过接收电波来运作了。她从不大声发号施令,或者留下可能被来访的妻子或学校老师发现的书面指示。再也不需要这么做了,她和黑男孩们可以通过高电压的仇恨波长联系,有时甚至在她想到某个命令之前,这些黑男孩们就会出去替她执行。
因此,在大护士找到她的员工后,效率就像巡夜人的时钟一样牢牢控制了病房。大家想的、说的、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好几个月前根据护士日间做的小笔记提前计划好的。这笔记被输入到护士站钢门背后时常嗡嗡作响的机器里,然后一定数量的"日间指令卡"就会出现,上面打了正方形小孔组成的图案。每日伊始,明确标上日期的日间指令卡会被插到钢门的某个槽里,墙壁便开始嗡嗡响起来。六点半时宿舍里的灯准时亮了,黑男孩们飞快把急性病人们赶起来,让他们将地板擦干,把烟灰缸倒空,将一天前某个老家伙短路烧死时在墙上弄出的抓痕磨掉,而那老家伙倒下时身体在浓烟中可怕地扭曲着,身上充满橡胶的焦糊味道。"轮椅人"把死木头似的腿脚甩到地板上,就像坐着的雕像一样等待着某人把轮椅给他们推进来。"植物人"在床上撒尿,击活了电子震动信号装置,把他们掀到了地板上,以便黑男孩们用水龙头冲刷他们,给他们换上干净的绿衣服……
六点四十五分,剃须刀开始嗡嗡响起来,急性病人们按照名字的字母顺序在镜子前面排起队来,A,B,C,D……像我这样能走的慢性病人在急性病人完事之后再进去,然后"轮椅人"被推进去。最后只剩三个老家伙,他们在休息室各自的躺椅上刮胡子,下巴底下松弛的皮肤上覆盖了一层黄色的泡沫,为了防止他们在剃须时乱动,看护给他们的额头绑上固定用的皮带。
有些早晨--特别是星期一的早晨--我躲起来试图对抗这些时间表。其他的一些早晨,我认为更为明智的是径自进入A和C之间的位置,跟其他每个人一样按照惯例行事,甚至连脚也不用抬--地板里的强磁场就像对待游乐中心的木偶一般操纵着我们。
七点钟食堂开门时,病人们排队的顺序也颠倒过来:首先是坐轮椅的、然后是能走的慢性病人、之后是急性病人,大家拿起盘子,盛上玉米片、熏肉、鸡蛋和烤面包片--今天早上还有放在翠绿生菜片上的一片罐头桃子。一些急性病人给坐轮椅的病人拿来盘子。大多数"轮椅人"只是腿脚不好的慢性病人,他们可以自己给自己喂饭,但是有三个"轮椅人"脖子以下没有任何的知觉,脖子以上也几乎不能动,他们被称为"植物人"。在其他人都坐下以后,黑男孩们把他们推进来靠着墙,给这三个没牙的人拿来一模一样的盘子,上面盛着泥浆似的食物,并附上白色的饮食小卡片,写着"机械软食"字样:鸡蛋、火腿、烤面包片、熏肉,每一样食物都被厨房里的不锈钢机器搅拌过三十二次。我看到那机器张开分成几瓣的嘴,像吸尘器的管子一般,把一团搅拌过的火腿喷到一个盘子里,发出一声畜棚里常有的声音。
黑男孩们往"植物人"正在吮吸着的粉红色嘴里喂了太大的一口食物,他们来不及吞咽,于是那机械软食挤了出来,顺着他们突起的小下巴掉到了绿色的病号服上。黑男孩们咒骂着"植物人",手里的勺子在他们的嘴里一转就把他们的嘴巴撬得开开的,就像要挖出腐烂苹果的果核一样:"这老臭塑料,我眼看着他就这样变成了碎片。我都无法判断我是在喂他熏肉浓汤,还是他自己的该死的一块舌头……"
第23节:飞越疯人院(15)
七点半大家回到休息室。大护士从她的擦得光亮无比、仿佛不存在似的玻璃窗里往外看,对眼前的一切点点头,伸手从她的日历上撕下一张纸。离目标又近了一天。她按按钮让一切转动起来,我听到一块巨大的锡铁片在某处震荡的呼呼声。每个人都进入了有序的状态。急性病人:坐到休息室里你们这一边等着纸牌和游戏棋盘被端出来。慢性病人:坐到你们这一边等着拼图游戏从红十字会的盒子里被取出来。埃利斯:到墙边你的地方去,手举起来等着钉子把你钉住,尿液从你的腿上流下来。皮特:像个木偶一般摇着你的头。斯甘隆:在你面前的桌子上用你多骨节的手忙碌吧,制造想象的炸弹炸毁一个想象的世界。哈丁:开始说话吧,在空中挥舞你的鸽子一般的手,然后把他们藏到你的腋窝下,因为成熟的男人不应该那样挥舞他们美丽的手。塞弗尔特:开始呻吟抱怨你的牙齿很痛、你的头发开始掉了。每个人:按照完美的秩序呼气……吐气……;心脏按照日间指令卡所要求的频率来跳动,发出完全协调的气缸才有的声音。
就像在一个卡通世界里,黑线勾勒的扁平人物只能通过某种可笑的故事来动几下,如果我们是卡通人物而不是真人的话,现在病房里发生的故事也许真的会很有趣。
七点四十五分,黑男孩们来到慢性病人的队伍里,给那些还能安静接受安装的慢性病人用胶布粘上导尿管。导尿管是底部被剪掉的二手避孕套,用橡胶圈绑到病人裤腿中的管子里,管子接到一个标着"一次性,不可再用"的塑料袋,每天结束时由我把这塑料袋冲洗干净。为了固定避孕套导尿管,黑男孩们用胶布把它粘在病人的阴毛上。带导尿管的年老慢性病人的下身,由于经常要被撕去胶布而变得像婴儿般光秃秃的。
八点钟,墙壁开始全力以赴嗡嗡鸣响起来。天花板上的扩音器响起大护士的声音,"服药。"我们向她常坐着的玻璃间里望去,她并不在麦克风的旁边,实际上她离麦克风至少有十英尺远,正在指导一个小护士把药片有序地排放在药盘里。急性病人按照A、B、C、D的顺序在玻璃窗前排队,然后是能走的慢性病人,然后是"轮椅人"("植物人"最后再服他们混在一勺苹果酱里的药)。大家一个个走过去,拿到装在一个小纸杯里的药片,一下倒进嘴里,然后接过小护士给的满杯子水把药片冲下去。偶尔,某个傻子可能会问,自己被要求吞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等等,亲爱的,跟我的维他命混在一起的这两小颗红色胶囊是什么?"
我认识他。他是个很烦人的高大的急性病人,已经赢得了捣蛋鬼的名声。
"只是药而已,塔伯先生,对你有好处的,现在把它吞下去。"
"但是我的意思是这是哪种药。上帝,我能看得出来那是药片。"
"把它全部吞下去,好吗,塔伯先生--为了我?"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大护士,想确认她这点调情的小伎俩是否为大护士所接受,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急性病人。即便是为了她,他还是不准备把他不知道为何物的东西吞下去。
"小姐,我不想制造麻烦。但是我也不喜欢吞下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怎么晓得这不是把我变成别的东西的那种古怪药片?"
"不要生气,塔伯先生--"
"生气?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想知道的只不过是--"
第24节:飞越疯人院(16)
但是大护士已经安静地走了上来,用力按在塔伯的胳膊上,麻痹感一路延伸到他肩膀。"没关系,弗林小姐,"她说,"如果塔伯先生选择像小孩子一样行事,那么我们不得不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他。我们已经尽力为他考虑,对他很好了。很显然,那不是答案。敌意、敌意,这就是我们得到的答谢。你可以走了,塔伯先生,如果你不希望用嘴来服你的药的话。"
"我只是想知道,看在--"
"你可以走了。"
当她放开他的胳膊,他嘟嘟哝哝地走了,然后花了整个早晨来洗厕所,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些药囊。有一次我把一颗同样的红色胶囊藏在舌头底下,假装吞咽,并且侥幸逃脱。后来我在拖把间把它敲开了,在它变成白色粉末之前,有那么一刻我看到那是一个迷你电器元件,就像我曾在雷达兵团使用过的那种,有细微的金属丝、线束和晶体管,而这个东西一碰到空气就消散了……
八点二十分,纸牌和拼图游戏来了……
八点二十五分,某个急性病人提及他曾偷看过姐姐洗澡,同桌的其他三个人争执起来,争相成为第一个把这秘密写到日志本上的人……
八点三十分,病房的门打开了,两个技术人员小跑着走了进来,他们闻上去像葡萄酒一样。技术人员总是走得很快,或者小跑着,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前倾得如此厉害,他们不得不快步移动来保持站立。他们总是身体前倾,而且闻上去总让人觉得他们是用葡萄酒来给他们的器械消毒。他们把实验室的门关上了,我扫着地凑过去,能在钢铁碰撞磨刀石的邪恶的咝咝声之外辨别出他们的声音。
"早晨的这个时间真讨厌,我们要干啥呢?"
"我们要在某个好打探的家伙体内装个切除好奇心的装置。她说是紧急工作,我甚至不确定我们库存里有这个小装置。"
"我们可能要打电话给IBM让他们赶制一个,让我到后面检查一下库存--"
"嘿,你顺便拿瓶谷物酒来,天这么冷,我连他妈最简单的零件都安装不了,我需要点提神的。算了,妈的,毕竟比修车厂的工作强……"
他们的声音很勉强,回应很快,听上去不像真实的谈话,而更像是卡通喜剧里的对白。我在他们发现我偷听之前扫着地走开了。
两个高大的黑男孩在厕所里抓到了塔伯先生,把他拖到了有床垫的房间里。其中一个在塔伯小腿前面狠狠地踢了一脚,塔伯狂叫"杀人了",我很惊讶当他们抓着他的时候他显得如此的无助,就好像被黑铁条裹住了一般。
他们把他脸朝下按在床垫上,一个坐在他的头上,另一个从后面把他的裤子撕开了,将布条剥下来,直到塔伯先生露出了他破旧的生菜绿内裤框着的粉红色屁股。塔伯先生用窒息的声音贴着床垫拼命诅咒,坐在他头上的那个黑男孩说,"对的,塔伯先生,对的……"大护士从大厅走过来,边走边往一个长针头上涂凡士林,她把门关上了,所以有一小会儿我看不到他们,然后大护士又走了出来,边走边用塔伯先生的一缕裤子擦着针头。她把凡士林罐留在了房间里。黑男孩在她身后关上门之前,我瞥见那个仍然坐在塔伯先生头上的黑男孩用一块面巾纸轻拍着塔伯先生。他们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然后门打开了,两个黑男孩走出来了,把塔伯先生抬到了实验室,他的绿色内裤已经完全被剥掉了,人被包在一块潮湿的被单里……
第25节:飞越疯人院(17)
九点钟,穿着带皮革护肘的衣服的年轻住院医生和急性病人进行五十分钟的谈话,讨论他们小时候做过的事情。大护士并不信任这些理着小平头的住院医生,他们在病房的五十分钟对她来说是段艰难的时间。他们在的时候,机器都变得不灵了,她怒容满面,疯狂地做笔记,准备查看这些男孩们的记录,看看他们有没有交通违规或类似问题……
九点五十分,这些住院医生离开,机器又开始平稳地嗡嗡忙碌起来。大护士从她的玻璃间监视着休息室:她面前的情形又具有了蓝钢一般的清晰度,呈现卡通喜剧里清楚有序的行动。
塔伯被放在盖尼式金属担架上从实验室里抬了出来。
"在脊椎穿刺时他试图起来,我们不得不给他再打了一针,"技术人员告诉大护士,"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直接把他抬到一号楼施行电击治疗--这样我们就不会浪费额外的西可巴比妥①,你觉得怎样?"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也许可以在电击治疗以后给他照个脑电图,检查一下他的大脑--或许我们能发现需要脑部手术的证据。"
技术人员就像卡通人物一般推着盖尼式金属担架上的塔伯疾步离开了,--或者说像木偶,《庞奇和朱迪》木偶剧某一幕里的机械木偶。在那部木偶剧里,木偶被恶魔击败,微笑的鳄鱼把他从头一口吞下去,那情形真让人发笑……
十点钟,邮件来了,有时候你收到的是被撕开的信封……
十点三十分,公共关系负责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某个女性俱乐部的一群女人。他在休息室的门口拍着他的胖手,"哦,各位,你们好,安静、安静……女孩们,你们四处看看,是不是非常的干净,非常的明亮?这是拉契特小姐,我选择这个病房就是因为这是她的病房。女孩们,她就像一位妈妈,我不是指的年纪,但是我想你们这些女孩理解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