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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红》张正隆

_6 张正隆(当代)
  买东西不给钱是常事。全副武装的八路军都敢抢,老百姓还在话下?
  最难以忍受的是糟蹋女人。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就追,就拉。人们天不黑就关门,有的还把胡同堵死。凤凰城没驻苏军,不知从哪儿跑去一个,满大街追女人,把座县城闹得鸡飞狗跳。驻在当地的冀东部队,不得不把这个“老大哥”抓起来,送交安东苏军卫戌司令部。
  这不是个别人看到和经历的个别现象。从辽宁到吉林到黑龙江,人们都说:“‘老毛子’大臊性了!”
  有的老人说:直到现在,在电影电视上看到“老毛子”,这心还直突突。
  最惨的是亡了国的日本女人。苏军到处,跑不及的就“削发出家”。当“和尚”也躲不过去,日本人居住区白天晚上都能听到惨叫声。实在受不了了,有的就主动送去一些,希图能够保全多数。有的跑到八路军驻地,跪地痛哭,请求“八路大君”给予保护。
  各处苏军都有死于非命的。当时是说国民党地下军干的。这是不能排除的。但是,当这些“太臊性了”的大兵闯进民宅胡作非为时,后脑勺被甚麽东西来一家伙,那也是不在情理之外的。
  1948年9月29日,东北野战军铁道纵队政工会议上,一位领导讲了这样一段:“红军曾有个别违犯纪律的现象,这毕竟还是个别的”,“应从大处着眼,不应专从生活小事,方式方法等细小问题去着眼。”(11)。
  比之几十上百万大军,“个别”是没错的。
  然而,生活在黑土地上的人也没错。他们是在比较了从张作霖的奉军到蒋介石的国军,再到所有曾经践踏过这片土地的异国军队,才咬牙切齿地说上一句“‘老毛子’大臊性了”的。
  当时有种说法,说苏军在欧洲伤亡太大,把狱中一些犯人充军来打日本。这是可能的。可大连地区五十年代留下的那些混血儿,也是犯人所为吗?
  苏军从欧洲到中国到阿富汗,美国从欧洲到非洲到日本到越南,都留下了混血儿。今天,从柬埔寨到黎巴嫩到西南非洲,操着各种语言的军人还在制造混血儿。当年的成吉思汗大军所到之处,也是一样。
  一种世界性的人类丑像。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在源源运往欧亚非各战场弹药给养的同时,也给性欲旺盛的军人送去成吨计的“军用物资”——避孕套。而日本为了减少因性病造成的非战斗减员,则从本土和朝鲜征集10余万“慰安妇”,以解决“皇军”官兵的性饥饿。有时,“一名慰安妇,一天须接待三百七十名以上的男人”。①②军人在残忍地蹂躏女人时,他们也破战争蹂躏着。
  战争就是掠夺
  中东铁路像柄利剑纵贯黑土地⒀。东北人民的血汗,顺着剑刃向沙皇俄国流了近30年。
  “八·一五”后,这条被日本帝国主义截流了14年的大动脉,又北上流向了社会主义的苏联。
  工厂、矿山设备被拆卸了,运走了。有的是整座工厂、整座矿山的拆卸、运走,只剩下一些空房子。据日本产经新闻出版的《蒋总统秘录》称:“在电力工业方面,相当于东北总发电量百分之六十五的电力供应设备拆运而走,此外,鞍山、宫原(即本溪)、本溪(今本溪湖)等钢铁厂设备的百分之八十被搬走,抚顺、本溪、阜新、北票等处煤矿都被劫掠而受害甚大。”美国国务院一份调查:“估计在苏军占领期间,东北工业蒙受损失约达二十亿美元”⒁。
  8月28日,苏军仅从长春伪中央银行中,就提走库存满洲币7亿元,各种有价证券总值约75亿元,黄金36公斤,白金31公斤,白银66公斤,钻石3705克拉。
  从日本人的高级家具,到中国市民的收音机、座钟,都要。有的老人说,连农民的黄牛也往火车上赶。
  在战后的德国,苏联也是这样干的。
  一位叫哈特里奇的美国人写道:“苏联死伤了千百万人,遭受了灾难性的破坏和损失。他们期望用最快的速度,各种可能的手段从战败德国那里取得赔偿。他们的指导原则是:‘能拿的就拿!’成群结队的俄国人来到苏占区,他们在德国俘虏的帮助下,动手把德国的基础设施搬得清光。可以说,凡是能拆走的都拆走了--管道设备,铁轨,电话机和交换机,汽车,市里发电站,有轨电车,机床乃至整个工厂--什么也逃不过俄国人的眼睛。“⒂。
  对于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希特勒德国,这也算是“恶有恶报”。
  可这里不是德国,也不是日本,而是中国呀!
  我的悲哀的黑土地!
  熊式辉一伙在东北到处碰壁,正不知所措,咄咄逼人的苏军又加上新的砝码:“凡在其占领区内日军所使用之一切物件,均系合法的战利品。”⒃。
  “八·一五”前,整个东北都在日军控制下,“日军所使用之一切物件”,简直是海阔天空无限大。
  熊式辉走马上任前,在重庆就计议定了的。准备在中苏协议中有关苏联利益的条款下,做出最大的让步,以换取苏军在接收问题上的协助。
  可寻遍所有协议的所有条款,哪有这样一条呢?这位蒋介石的智囊人物,也算机关算尽,却无论如何也跟不上斯大林的胃口。
  长春警备区原副司令员严东江老人,闯关东到沈阳后,东北局派他和另外三个人去接收满洲里。据在东北局接受任务的贾石(离休前为国务院外贸部副部长)讲,他们去这个过境不站的任务之一,就是截流,截住那些被苏军非法抢走的物资。一行四人准备到哈尔滨与李兆麟联系,未到哈尔滨,就听说李兆麟被暗杀了。
  老人感慨:那“老大哥”真下得了手啊!
  机会是以实力大小进行分配的。利益也是由实力大小决定的。
  从“八·一五”日本投降,到翌年“五·二三”苏军撤退出境,如果把这期间三国四方的碰撞结果用一个不等边四角形表示,毫无疑义,苏联的那条边是最大的。
  对于这片黑土地,实力强大的美国,毕竟有点鞭长莫及。
  苏联很爱建立纪念碑,也很会建立纪念碑。比如在东北最大的城市沈阳,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不想看,只要去过,下了火车,就会看到一座高大的纪念碑。
  这里想说的,不是这座理所当然应该建立的,也理所当然地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苏军阵亡将士纪念碑”,而是另一种碑。
  是“‘老毛子’太臊性”的那种碑。
  是“‘老大哥’真能下得了手呀”的那种碑。
  确确实实,对于那些“太臊性了”的大兵,苏军有关当局后来是很严厉的,有的当场就处以极刑。特别是对糟蹋中国女人的大兵。
  可对于那抢掠或指挥抢掠“日军所使用之一切物件”的官兵,斯大林处罚了哪一个呢?
  做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是从那个列强中最具侵略性,也最贪婪的沙皇俄国脱胎而来的。我们很难说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很难说其间没有什么必然的的联系。我们只能说,做为这个国家,也做为共产党的领袖,斯大林也未脱俗。因而,这一切也就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因为战争本来就是掠夺,掠夺财产,掠夺女人。在人类最早的战争中,不就是把掳获的男人杀掉,而把财产和女人掠走,供自己挥霍和蹂躏吗?
  斯大林得到了实惠,欲深深地刺激了一个民族的感情。这是无论开动什么样的宣传机器,也磨灭不了的印记。
  10月12日,延安《解放日报》头版报道:《由东北回家的博爱劳工说红军对中国人民亲如一家》。
  “和苏联老大哥会师去!”当年闯关东的老人,几乎个个都怀有这样一种真挚而又热切的感情。宣传教育多少年了,在他们心目中,和“老大哥”的情谊是胜过新生骨肉兄弟的。
  在某种意义上,这倒与苏联卫国战争初期,一些布尔什维克曾坚信德国工人阶级会筑起街垒,开辟国内战场反对希特勒,有点相像。
  据说,16军分区被阻沈阳车站,手执转盘枪的苏军士兵抢他们的钢笔、橹子时,一些干部战士就要和“老大哥”干。后来那个著名的“塔山守备英雄团”,曾有个营长,无论什么人和他谈话,做工作,也转变不了他对“老大哥”的看法:什么鸡巴“老大哥”,土匪!
  在笔者家乡,有人就因为说了类似的话,1957年被打成“右派”。
  注释
  ⑴伍修权著:《我的历程》,168页。解放军出版社(1984年)。
  ⑵山东大学编写组:《中国革命史论文辑要》,1062页,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
  ⑶“辰兄”及前面和后面电文中的“友方”,“友人”,都是指的苏军。
  ⑷“甲乙”即苏军和东北民主联军。
  ⑸同⑵,925页。
  ⑹摘自《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之换文》。见《八·一五前后的中国政局》,476页。
  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辽沈战役亲历记》编审组编:《辽沈战役亲历记——原国民党将领的回忆》,502页。文史资料出版社(1985年)。
  ⑻廖盖隆著:《全国解放战争简史》,175页。
  ⑼《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战史》(初稿)(以下简称《4野战史),)第1册、24页。广州军区司令部印(1960年3月)。
  ⑽《中国革命史论文辑要》,926页。
  ⑾《沈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163页。
  ⑿(日〕千里夏光著:《随军慰安妇》,代序,1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
  ⒀中东铁路原为沙俄所建,以哈尔滨为中心,西至满洲里,东至绥芬河,南至大连。1898年动工,1903年全线通车。日俄战争后,长春以南段为日本占据。十月革命后,长春以北段由中苏合办,“九。一八”后为日本所占。
  ⒁⒂(美)江南著:《蒋经国传》,139、140页。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4年)。
  ⒃(美)埃德温·哈特里奇著:《第四帝国的崛起》,90页。世界知识出版社(1982年)。
四、且战且退
  这是最初的内战,是决定关东命运的举足轻重的搏战。
  复杂多变的局势,像局势那样多变而又经常互相矛盾的政策,使这段已经刀镂斧刻写在了黑土地上的历史,某些章节至今还放在抽屉里蒙受灰埃。
  最初的结果,是杜聿明的两个军6万多人,把林彪的10多万人,一路赶出山海关、兴城、锦西、锦州、义县、阜新。后来又增加五个军,就把林彪赶出四平、长春,一直赶到松花江北。
  有些部队,闯进关东就开始退关东。有时也停下来放一阵枪回头再跑,直跑到人家不追了,才算站住土八路的铁脚板。
  几乎所有的关东大中城市名字前面,都曾被冠以“保”字。有的还提出要“像保卫马德里”那样的“保”。结果是保什么丢什么,丢得丧气又泄气。
  局势之严峻,有人曾以“有遭遇西路军危险之可能”比喻之。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胜利,就孕育在这难堪的“丢”与“跑”之中。
雪 白 血 红  
第8章:“独霸东北”
   10月19日,中央在给东北局的电报中说:“国民党已知我党在东北建立武装,因此,他急于派军队及党、政人员到东北和我斗争。我党方针是集中主力于锦州、营口、沈阳之线,次要力量是在庄河、安东之线,然后掌握全东北。⑴”10月23日,又指示东北局:“竭尽全力,霸占全东北。”⑵王振奎老人听过高岗作报告:“勾子”(即屁股)靠着苏联,只要把脸面前海上陆上几个口子一堵,东北就是我们的了!
  就是这样简单。
  截止11月20日,在苏联政府决定执行中苏条约规定,将长春路及沿线大城市交由国民党接管前,中央和东北局的政策,一直是“独霸东北”。
  一个鼓舞人心的响亮的口号。
  一个一厢情愿的口号。
  “拒敌于国门之外”第一枪打响在天下第一关。
  交手前,13军派代表乘吉普车下通牒,要冀东部队撤出山海关,让他们出关接收东北。土八路没客气,送上门来的枪下了,车留下,人训一顿,开着“11”路回去了。
  11月初,国民党军队大规模进攻前,山东7师赶到了。不同建制的六个团万余人,面对全美械装备的13军和半美械装备的52军,双方兵力为1:6。
  7师到玉田后,接到中央和东北局电报,命令火速到山海关增援。本已人困马乏的部队,立即加快步子,每天120里急行军。
  疲惫之师也不含糊,上场就演拿手好戏。
  7师干部战士不少是矿工出身,摆弄炸药就像女人摆弄锅碗瓢盆。炸碉堡,毁铁路,在渤海地区用这种“土大炮”搞得鬼子心惊肉跳。如今又如法炮制,对付除了人全是美国货的13军。一连两天晚上,山海关西沙河国军阵地上,“炮声”动地,火光冲天,炸死炸伤和俘虏100多人。
  第一次缴获美国武器,大家爱不释手:这美国家什是好哇!
  国军哪领教过这个,懵了:土八路用的什么新武器呀?是“老毛子”给的吧?后退10余里。后来弄明白了,气得直咬牙:土八路就拿这破玩艺儿唬人哪!又硬起来,逼上来。
  土八路也犯起嘀咕:这顽军怎么和山东那些顽军不一样,还敢和咱拼刺刀?那印着“昭和”字样的炮弹的火力,简直就没法和这“USA”相比,把黑夜都打成白天了。
  在叫得很响的“独霸东北”的口号下,有个口号叫“拒敌于国门之外”⑶。
  今天听着不伦不类,当时大家也有些不理解。
  八年抗战,一直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打运动战和游击战。这回变了,到这里就挖工事,拉开架势和敌人打。这可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是大姑娘就得有这一遭,革命胜利迟早也得打正规战,问题是随着抗战胜利,这种正规战就到来了吗?“拒敌于国门之外”,是拒一段时间就走人,还是战至一兵一卒?部队都摆在山海关一带土地上,兵少战线长,几乎没有纵深可言。硬碰硬,能拒得了吗?
  开头,沈阳来电报,说锦州会源源不断补充兵员弹药,还有大炮。这挺令人鼓舞振奋,却只见电报不见人。几次要求增援,增援上来的都是国军。
  7师师长杨国夫(离休前为济南军区副司令员),高大,壮实,脸上有几颗麻子。1928年参加革命,身上留下大小不下10块伤疤的老红军,是战争这所大学培养出来的游击专家。他没念过书,当然不喜欢咬文嚼字,何况这个口号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他虽感力不从心,但执行命令决不含糊。
  11月15日,13军54师攻占九门口,52军25师迂回成攻,占领义院口。
  曾任一机部副部长,现为全国政协委员的徐冰州老人,当时是7师政委。他和参谋长阎捷三(离休前为后勤学院副院长)主张撤退。副师长龙书金(最后一个职务为新疆军区司令员)是员虎将,沉思良久,也说撤吧。
  杨国夫脸上的麻子有些变色。未了,终于叹口中气:撤……
  再不撤,就只有向南突围,闯不了关东了。
  11月中旬,自治军副司令员吕正操,率李天佑等人去营口设防,“拒敌于国门之外”。走到鞍山,被苏军截住,汽车也被扣下。李天佑在苏联吃过黑面包,会俄语。一番口舌,“老大哥”放行了,他们也不去了--山海关那边的“国门”已被突破了。
  从昆仑关到山海关
  --战犯录之一
  杜聿明是十一月八日到达山海关前的。
  正是国军被七师的“新式武器”打得晕头转向之际。
  十三军军长石觉说∶共军火力非常强大,且战术神妙。攻打沙河前,十分钟就将村落房屋尽数摧毁,一个连伤亡殆尽。这位抗战中有名的“逃跑将军”汤恩伯的心腹,建议杜聿明重新考虑是否攻打山海关。
  杜聿明接到的情报正好相反∶“山海关共军武器破烂,没有炮火。”⑷杜聿明带领十三军团以上军官,和那个“伤亡殆尽”连的连长,亲去沙河前沿调查。
  这对杜聿明是不稀罕的。从抗战到内战,他经常亲临前线调查、指挥。一九四二年在缅甸,半夜三更,他驾着吉普闯过日军炮火封锁区,坐到同古前线堑壕里,向士兵和营连军官了解战况。他带过的部队都有这种作风,也没人敢唬他。
  那个连长是真懵了。问他哪个村庄被毁,他说北边一个。进村后,无一间房屋损坏。再问,就乱指一气。
  杜聿聿明决定:以13军为正面主攻,54师出九门口向共军侧后包围攻击;以52军25师为迂回部队,向山海关东攻击前进。截断共军后路。
  其余为预备队,随战况推移向山海关推进。
  他成功了。
  一列载着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的火车从秦皇岛驶来。被成功鼓舞着的杜聿明,坐在他那节卧室、餐厅兼指挥所的车厢里,用那双因熬夜太多而充血的眼睛,望着掠窗而过的站牌:山海关、绥中、兴城、锦西……
  那清一式的站牌,那随处可见的深蓝色“仁丹”广告,那初冬冷淡的阳光下宁静的河流,那背阴处覆盖着薄雪的山岭,化作军用地图上交叉纵横的曲线和指纹似的等高线,化作象征城市的大小不一的圆圈,化作覆满大地的黄绿色军服,化作像血一样的火和像火一样的血,化作高脚杯和“青天白日”,“云麾”勋章悦耳的碰撞声。
  他陶醉了。
  他不知道林彪也正在向锦州走来。
  但他知道他迟早是要碰撞的。
  他知道这位赫赫有名的共产党将军的份量,他就是冲这种份量来的。
  “米脂婆姨绥德汉”。不知米脂出过多少美女,也不知绥德出过多少好汉。但杜聿明这位男子汉出自米脂而不是绥德,却是无疑的。
  如今舞台、银幕和一荧光屏上男子汉很多,而且大都锋芒毕露,一览无余。有的甚至洋人不洋人,国人不国人,像个莫名其妙的天外来客。个头中等偏上,脸膛方方正正的杜聿明,在军服笔挺,马刺丁当的将军丛中,与众不同的,也许就是那种内在的传统的儒将风度。连那位张牙舞爪的卡夫东,也称他“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⑸杜聿明的男子汉气概,表现在他的业绩上。
  一九三三年一月,日军占领山海关后,分兵三路进攻热河。十七军二十五师,就是此刻杜聿明麾下的五十二军二十五师,从蚌埠赶到古北口阻击日军。穿着草鞋的南方籍官兵,在腊月的冰天雪地中与日军的飞机大炮对垒。师长负伤了,副师长杜聿明代理指挥。激战三昼夜,二十五师伤亡四千余人,日军伤亡二千多。
  这不是一次胜仗,就象后来远征缅甸退走野人山一样。他是负者,也是英雄,悲壮的英雄,历尽万难而万难不屈的铮铮男子汉。
  不过,使他建立功名的,毕竟还是一九三九年底的桂南昆仑关大捷。
  当时,杜聿明是中国唯一的机械化军五军军长,对手是曾经参加过南口、忻口、太原、台儿庄、广州战役的坂垣征四郎的第五师团。激战十余天,昆仑关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日军炮弹纷纷落在指挥所附近,几次在杜聿明身边爆炸。他抖落地图上的泥土,拭去望远镜上的烟尘,眉头不皱。
  谁都知道,这个坂垣师团也吃过林彪的苦头。
  不用仔细观察,就会挺有趣地发现,做为统兵几十万的将军和东北内战的一对对手,杜聿明和林彪有许多相似之处。
  都是黄埔毕业。都被称为儒将。都是各自领袖的爱将。都是抗战名将。连抗战中建立功名的地方也那么相象,一个叫昆仑关,一个叫平型关。
  平型关和昆仑关都是进攻战。林彪是占据有利地势打埋伏,一个冲锋压下去,是战略和战术上的出其不意,打的是巧仗。杜聿明是仰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昆仑关,是实打实,硬碰硬的攻坚。对手同样是号称“钢军”的坂垣师团,林彪攻的是21旅团辎重队和后卫部队,杜聿明攻击的是12旅团主力。战果也不相同。平型关歼敌1千多人,昆仑关歼敌4千多人,旅团长也被击毙。但是,平型关战斗中的土八路,装备根本无法和杜聿明的机械化相比。而且,平型关战斗是在中国军队节节败退时爆响的一曲凯歌,其敢打必胜的男子汉气概,坚定全中国人民的抗战意志和信心,都是非同一般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是武林中的话,论的是武功,而不是将才。如果真要比较这两位抗战名将的优劣高下,或许还真的需要他们比试一下。
  果真有这一天,那就不仅是他们的不幸,更是全民族的悲哀了。
  这一天果真有了。
  “我有一个根本意见”
  --4A电报⑹之一
  历史已经证明,这一段是至关紧要的。
  林彪用并不需要多少天才,却是少不得的意志、胆略和果断,写下了黑土地内战序幕揭开后的第一笔。
  “一战解决问题”11月19日上午,两辆灰绿色,长鼻子像生了癞疮似的剥落许多漆皮,如今在全世界的博物馆都难见到的日本老式汽车,“吭吭哧哧”地从设在三经街的东北人民自治军总部门前启动了,“吭吭哧哧”驶出了沈阳的“洋灰马路”,拐上通往辽西的“电道”(日本人在东北修了许多公路,老百姓称之为“电道”,形容其平坦、快。柏油路则称之为“洋灰马路”……今天一些老人还这么叫)。
  前面一辆敞篷的,坐的是警卫人员。后面一辆带篷的,车厢里是以李作鹏为首的参谋人员,还有林彪的秘书季中权。
  林彪坐在驾驶室司机旁边。
  他戴顶钉着两个扣子的灰布军帽,裹件日本黄呢大衣,倚在靠背上。
  对窗外本来就没有什么看头的结了层白霜的大地,他似乎全无兴趣,对车身的颠簸好像也无动于衷,两道给人印象深刻的浓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似睁不睁,这是一张瘦削、清秀、白净,看上去要比39岁的实际年龄小几岁的脸。这是一张看上去城府很深,使人难以捉摸的脸。这是一张若不是他的名字,人们也会认为是平淡无奇的脸。这是一张如今35岁以上的人都是非常熟悉,也非常讨厌、,可以使孩子想到大灰狼,使大人想起中国历史上所有丑角的脸--简直就是面目狰狞!
  那时候,人们可不觉得讨厌,更谈不上狰狞。
  谈到这张脸,在黑土地上与这个人打过交道的老人,有的说“亲切”,有的说“严肃”,有的说“令人肃然起敬”,有的说“也看不出什么”。
  谈到这个人,有的说他“不像个将军”,有的说他“更像个学生”,有的说他“就像个大姑娘似的”。
  一位老人说他第一次见到林彪,是在第一次反“围剿”前。他是红3军的,林彪是红4军的一个师长,都驻在吉安东部一个镇子里。一天有人说林师长做报告,他跑去一看,站在讲台上的怎么是个孩子呀?!一口湖北话,挺尖、挺细,一字一句的,把“日本”叫“二本”。他也听不明白,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一句话:这么个清清瘦瘦的孩子,怎么能当师长呢?
  曾担任过国务院卫生部副部长,现在是中国计划生育协会副主席的季中权老人说,林彪一天24小时除了睡着了,脑子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总是在思考问题。
  此刻,车轮在转,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辘也在转,直到两辆长鼻子汽车的车轮不转了,他脑子里的车轱辘还在转。
  有人说离开沈阳不久,车轮就不转了,有人说是快到锦州时。有人说是车坏了,有人说是休息时,两个从地方临时雇来的司机逃跑了。于是,6个轮子就变成了4个蹄子。马是管理处长何敬之弄来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就像变戏法似的。每到这种当口,他都能露一手。
  林彪率领的这个轻便指挥班子,各有各的神通,连毛泽东都挺感兴趣。
  1946年4月,曾专电询问林彪,让他介绍说明。
  林彪骑马的姿式挺好笑。两肩耷拉着,有时还袖着手,头随着马蹄的节奏一点一点。“大将军八面威风”,他好像总没睡醒。已经下几场小雪了,骑个把小时就冻得受不了,就下马步行。一双日本大头鞋在薄薄冻了一层的“电道”上迈动着,好像还挺有劲。
  马蹄得得,脑子里那个车轱辘在转。
  脚步声声,脑子里那个车轱辘在转。
  中央想在锦州西部打大仗。
  11月14日,毛泽东在给“冀热辽分局并告东北局、冀察晋局及黄梁、李沙”⑺的电报中,指示:以锦州为中心地区,为我全力集中作战之战略枢纽。
  同一天,毛泽东又致电彭真、林彪:彭林:
  十三日十九时电悉。顽十三军,已在秦皇岛抚宁地区集中,估计其后续尚有一个军,至少集中三个军,然后向山海关绥中之线攻击前进。目前山海关作战并非真面目战斗,我黄梁两部四万二千,远道新到,官兵疲劳,地形不熟,目前开至叉院口驻操营必无好仗可打,即便歼敌一部,不过战术胜利,而兵力暴露不得休整,势将陷于被动,为避免此缺陷,谨慎使用主力,求于将来决战时,一战解决问题,应令李运昌、杨国夫两部坚守山海关、绥中线,节节抗击,消耗疲惫敌人,而令黄梁两部从冷口,界岭口分路隐蔽开至锦州、锦西、兴城三角地区,处于内线,休整部队,恢复疲劳,补充枪弹,熟悉地理民情,创造战场,演习夜战。俟敌进至绥中地区或兴城地区,业已疲劳消耗至相当程度,我则集中最大兵力,计黄克诚三万五千,梁兴初七千,杨国夫七千,李运昌、沙克,在盘山锦州至山海关一带者至少两万(新部队可以参战作辅助兵力)共约七万人,于有利的时间地点,由林或罗⑻亲去指挥,举行反攻,分作几次战斗,再次歼灭其二、三个师,最后全部歼灭三个军,即能从战略上解决问题,冀东已编成两个野战旅,可调至山海关、绥中、兴城之线的西面山地隐蔽集结,于正面主力决战时,从侧面切断敌军后路。总之从内线作战着眼,此种方针最为有利,你们是否同意,仍望考虑电覆。
  毛泽东
  11.15在延安的毛泽东,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决心、气魄很大--“一战解决问题”。
  可情势变了。
  山海关失守后,13军和52军主力,凭借精良装备,炮空优势和初战锐气,长驱直入,向锦州疾进。11月19日占领绥中后,即与黄梁两部平行前进,而使在锦州、锦西、兴城地区创造战场的预想,成为黄粱一梦。
  即使山海关还能坚守几天,黄梁两部能提前赶到指定地域,这个计划也是很难实现的。
  因为打大仗的大前提,即在宏观上对敌情我情的分析、判断,是不可靠的,不准确的。
  “爆发户”与“七无”先闯进关东的部队,能够吹气儿似的膨大起来,是有其特殊的背景的。
  东北人当了14年亡国奴,吃橡子面和配给的发霉的苞米面。吃大米是“经济犯”。谁吃了,逢上倒霉,恶心吐出来,被日本人看见,当场就被抓走。
  东北人盼解放,解放者却是胡作非为的“老毛子”。中国军队一下子开来了,能不亲吗?16军分区12团驻在沈阳小河沿奉天师范学校,人们都来“卖呆”,很多青年要求参军,机关党支部书记周云,半夜时分出去解溲,一些人还围着不走,他去就挑了一个排。
  高秀成那个连在锦西接收一个军火库,不到一星期扩大一个营。战士当班长,班长当排长,班排长当连长、指导员。
  老人乐呵呵地说:那时想当个团长、师长、司令也容易得很。枪有,那时“老大哥”让咱搬。人有,都想跟你走,也弄不清“八路”是怎么回事,反正是中国军队来了。可你不能再扩大了,再扩大就不是八路军、共产党了。
  兵员成份,一是工人,学生;二是溃散的国兵;三是成建制的伪满军队;四是打着八路旗号,由国民党先遣军组织的武装。
  当时溃散的国兵很多,带枪的、徒手的,路上随处可见。这些人中不少是兵油子,不会做工种田,也不想做工种田,枪杆就是他们的饭碗。未溃散的伪满军队,走投无路,也要求八路收编。那些由国民党特工人员组织的武装,本是准备迎接、配合国军接收东北的,没想到共产党先到了。
  既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打起“八路”旗号求生存,时机一到,就准备掉转枪口。
  即便是纯正的工人、学生,也有丢枪不干的。他们是冲“中国军队”来的,一听“八路”不是“正牌”,不是正牌不就是歪门邪道,不就是“胡子”吗?还有的本来是想混一官半职的。在中国,当兵历来是当官的途径之一。鬼子投降了,天下太平了,混个官还不好?没想到还要打仗,打的还是美式装备的正牌国军,这可是玩命。
  12月14日,林彪在给“中央东北局、李、吕”⑼的一封电报中说:在东北新成立之十多个旅,成分皆极坏,皆缺乏政治认识,流氓,土匪,宪兵,伪军甚多,真正的工农成份,亦被带坏。这些部队所见之李运昌部(三个旅),亦无战斗力,对群众纪律极坏,不但不能发动群众,反而成为群众对我不满;不但不能消灭敌人,反助长敌人士气;不但不能打土匪,且受土匪勾引。
  据《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统计,1945年12月底至1946年1月初,仅10天左右,“先后叛变者有:吉林一万二千人,合江五千人,龙江约三千余人,牡丹江三千人,松江一万人,辽北三千余人,嫩江三千余人,李运昌部亦叛变不少,先后叛变共约四万余人”⑽可现在,这些部队都列在东北人民自治军实力的花名册上。
  而且,其中大多数部队的装备,不仅在东北,就是在全国的共产党军队中,也堪称一流。一式三八大盖,歪把子,各种火炮,有的还有坦克。
  那服装也够整齐的,从头到脚都是日本货,除了不戴军衔,不说日本话,活脱脱就是“日本鬼子——一些老百姓鄙夷地称之为“中国鬼子”。
  先到的阔气成了“鬼子”,后来的寒酸得像群叫花子。
  11月26日,黄克诚在给毛泽东的一封电报中说∶部队五十多天行军,极疲劳。因自华中沿途动员均说坐火车、汽车及到东北装备等乐观心理出发,现在遇到极为困难之情况,无党,无群众,无政府,无粮食,无经费,无医药,无衣服、鞋袜等,部队士气受到极大影响。
  不止“七无”。
  还缺少武器。
  12月17日,黄克诚在给军委的电报中说:部队武器仅补充步枪一千二百支,轻重机枪四十四挺,山炮十门,野炮四门,尚不能补足,沿途留下之武器,且多破缺不全,为新部队丢下不用者。杨师、梁师稍好一点,干部战士对新部队装备完善,老部队破破烂烂,极不满意。
  闯过关东的老人,都记得当时的一句话:“新兵新枪,老兵老枪,有的没枪。”
  军队没枪就像老虎没牙齿,别说打仗,连张牙舞爪吓唬人的资格都没有。
  最头疼,也是最可怕的是“无群众”。
  12月11日,林彪在给“吕、李、东北局、并报中央”的电报中说:老百姓说:八路军和中央军都是为老百姓的,彼此不打好了,并认为国民党是中央,旧政权,旧武装人员,皆盼望找国民党接头。
  人心所向,是“不打好了”。加上“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有如蝗虫”,人们就愈发“想中央,盼中央”。
  从1945年11月16日退出山海关,到1946年5月19日退出四平,每仗下来,伤员基本都是部队抬着。抬下战场,抬着行军,抬着打仗。1师出关后打的几仗,都是1团和2团打的,3团成了“担架队”有的部队有时也能“动员”到老乡,有的抬到没人处就扔了,有的还把伤员砸死了。
  无人抬伤员,无医院,无情报,无根据地……一一罗列起来,能有“17无”,“27无”。
  多的是土匪。
  关东向为多匪地区。“八·一五”后,土匪蜂起,苏军未进驻地区,基本都由土匪填补了真空。在匪患不算严重的锦西,林彪也被骚扰得不得安宁。白天看地形,土匪就在周围山上打枪,晚上则进村抢劫。李作鹏几次带人搜剿,连影儿也抓不着。有天晚上,家里就留几个人。当时若有土匪或特务报信,不用多,来个把排,可能就不会有“九·一三”事件了。
  背后有土匪捣乱,正面“顽军”又如何?
  1946年5月31日,黄克诚在给“中央军委”的电报中,谈到“顽美式部队比之过去一般顽军有下列进步”:㈠军官士兵待遇提高一般吃穿均较优良,军官克扣军饷贪污已减。
  ㈡官兵关系有进步,高级军官宣布不准打骂,下级军官打骂亦减少。
  ㈢官兵关系有进步,驻军民时(此处显然有误,但联系下文,意思是明白的——笔者)对居民纪律颇好,政治部到达地方召集居民开会宣传麻醉民众,一切给养由后方运送,故扰民较少,雇民夫一般给钱,但强拉打骂者仍有。
  ㈣战术上比过去灵活,迂回用的多,战术改变很快,开始与我作战时,驻村落经我一度夜袭,即改露营,开始营连冲锋,经一度打击改用疏散队形,第一梯队被击溃后,后列梯队即连续冲锋,因我守备部队受炮火杀伤,人员减少,连续冲锋即抵不住。
  ㈤指挥统一,协同动作,比过去好。
  ㈥守备沉着围援做工事完成工事很快到达即做工事,故占领之突破很困难,对我作战信心颇高不像过去有很大畏惧心理。
  ㈦火器比日本军队强盛炮兵技术很好。
  ㈧督战严厉,后退者常被督战队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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