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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红》张正隆

_30 张正隆(当代)
  从拂晓打到黄昏。
  邱会作随23师67团前进,指挥所设在距敌不到100米远的一条雨裂沟里。
  炮弹一排排泻在沟后旷野里,泥土把天都遮盖了。指挥所伤亡三个人。副师长和团长、政委,都劝邱会作下去。他说,还能跑过炮弹哪?要跑都往前跑。
  坚守赵家窝棚的22师65团,战后打扫战场,1连阵地上,双方几十把刺刀插在对手身上。
  独2师带着个炮团,都是重炮,赶到架上就打。刚组建的炮团,初学乍练,准头不大,那声音可是够吓人的。
  交手3年,共军是有重炮必有主力。国民党又以为共军主力都来了,退了。
  由退营口变为退沈阳,南进中的纵队右转成了东向的横队,黑压压地向北宁路两侧压来,又撞上了刚刚赶到这里的5纵、6纵。
  最惨烈的战斗,是在厉家窝棚一带。
  这条路再打不开,廖耀湘只有全军覆没了。新3军、新6军调集主力,不惜代价,成营成团往上攻。可6纵岂是好惹的?“王牌”对“头等”,对拼命了。
  在厉家窝棚铁道南端的16师46团一个营,插到敌人堆里去了,三面受敌。阵地打平了,就跳进弹坑里打,把尸体垒起来打,枪打坏了,弹药打光了,就从敌尸上找来打。平时排长叫班长,班长叫战士都得跑步来的“两头冒尖师”,这一刻,轻伤不包扎,重伤不下火线,还能动弹的,爬来爬去在阵地上运送弹药。
  2连一个排,在姜家窝棚和铁家窝棚之间抢占了阵地,打退了10多次冲锋后全部战死。敌人也再不敢进攻了,他们不敢相信这块阵地上已经没有人了。
  各师团都有全部打光的连队。
  46团政委张天桃中弹牺牲。
  很多老人都记得16师最年轻的团政委的模样,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圆脸,挺爱笑。说他是四川人,父母被打了土豪,就剩了他一个。红军看着可怜,就把这个“地主崽子”领走了,成了队伍中一名“红小鬼”。
  另一场至关重要的血战,发生在胡家窝棚。
  25日晚,3纵三个师在黑山东北同时展开,三路烟尘滚滚突进,胡家窝棚正撞在7师的箭头上。21团在前,19团随后,20团为二梯队。半夜时分,进至胡家窝棚附近,听到枪声。21团3营扑上去,团主力继续往前冲。3营一个冲锋,攻占胡家窝棚北山。8连2排插到胡家窝棚东侧,攻占敌人重炮阵地。敌人拚死反击,除了一个报信的副班长,全部牺牲。3营主力攻击胡家窝棚西边,连冲几次未下。19团1营上来了,师炮兵营也上来了,炮火掩护,两下夹攻,冲上去了。
  李伯秋老人说:天黑地暗,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窝棚”,更不知道那里是廖耀湘的兵团司令部,反正哪有敌人往哪打,没想到打了正着。
  廖耀湘后来说:“解放军第三纵队及其以北的友邻部队第一棒就打碎了国民党辽西兵团‘脑袋’即兵团前进指挥所,同时打碎了新三军、新一军及新六军三个军的司令部。”
  退营口再东返,阵脚已开始混乱。这下子没了“脑袋”,就彻底乱套了。
  26日凌晨,林彪命令全线出击。
  不管三七二十一,四面八方,猛打,猛冲,猛追。10多万国民党军队X集在几十个“窝棚”内,包围圈越压越小,仗越打越乱。
  X文清老人说:我们连刚冲进景家窝棚,敌人也进了村。枪打,手榴弹炸,“嘁里咔嚓”拼刺刀。敌人顶不住了往后退,刚到村头,迎面一支队伍压过来。敌人一看军装颜色不对,扭头向左跑。我们一个排就抓了400多。
  邱会作老人说:在辽河西岸一个村子,我们纵队部让敌人冲散了。枪像吵豆样响,身边就跟着个警卫员。我和参谋长黄X显被冲在一块儿。他枪打得好,抓过警卫员的卡宾枪,打倒几个冲上来的敌人。我乘机跳出窗户去找部队,正碰上7纵一股部队。是听到枪声跑来的。我说:我是8纵政委,你们现在听我指挥,任务是保护我们——马上去找司令他们,必须给我找到!
  当时为5纵司令的万毅老人说:我们和3纵打起来了。5纵穿的是缴获的国民党棉衣,3纵把我们当国民党了。他们打,我们打,他们喊“缴枪不杀”,我们也喊“缴枪不杀”。国民党不喊“缴枪不杀”,觉得不对劲儿。这才用号音联系,知道是自家人打起来了。
  李光书老人说:国民党也把我们当自己人了。队伍正走着,黑糊糊来了拨人,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一些调皮的战士说:“新6军的。”“我们是新1军的,可找到你们啦!”乐颠颠跑到近前,我们把枪一顶:“你看我们是谁?”我们是二梯队,赶到那时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有的炊事员挑来饭菜,喊:2营开饭了。人们都上去吃。天亮了一看,队伍里怎么跟着这么多国民党:一问,是国民党哪个“2营”的。
  刘光涛老人说:开头还打,有些敌人打得还挺顽强。后来就不打了,敌人见了我们就跑,我们见了敌人就追。有的连队一路追到沈阳去了,满城找部队。上哪儿找呀?3纵根本就没去沈阳,后来不追也不跑了,老远见到敌人,招招手,他们就过来了,再后来连手也懒得招了。带的粮食不多,哪有那么多饭给他们吃呀!
  16师打仗凶,抓俘虏也有“绝活”:48团两个排,在旷野里持枪摆成一座“解放门”,凡从门内走过去的即为“解放”。不到半天时间,就有五个军、九个师番号的2千多国民党官兵,通过“解放门”。
  “脑袋”被打碎后,廖耀湘什么也顾不得了,用明语呼叫部队向“二道岗子”集中,想在那里恢复指挥。“东总”立即在地图上找到三个“二道岗子”,并迅速判定是新立屯附近的“二道岗子”。可失魂落魄的廖耀湘,连他自己也不可能去到那里了。
  激战中,为了不给敌人喘息机会,形成防御态势,各部队大胆穿插、分割、渗透,向着枪声猛冲,各自为战,以乱对乱。有的纵队不知道师的位置,师又不知道团在那里,团也找不着营连了。
  最清楚敌我全局的,是在牦牛屯的林彪。
  关于“打乱仗”,林彪有很多论述:
  “敌人退却——要快,敌人乱即以乱对乱,冒险扩张战果,此时不管阵地之外或阵地之内,都要猛要快。”
  “当然不讲战术,见了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是不对的,但也有时打对了,那就是打退却的敌人,这种情况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边打边侦察,如果慢慢展开再打,敌人就跑了。”
  “敌人整个溃退了,离开了阵地,我们追击时要快,这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白天黑夜……追呀,这时应一面追击一面报告,如这里要准备呀,报告呀,敌人就会跑掉。”
  一贯小心谨慎,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林彪,在这里一口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
  “文化大革命”“天下大乱”,说是“乱了敌人”。
  辽西战役,共产党人实实在在是乱了敌人。
  兵败如山倒
  ——他们也有姓名之四
  10月2日,蒋介石在沈阳“剿总”师以下军官会议上说:再不听我的话,一个个都让共产党把你们抓了去!
  众将愕然。
  愕然的将军们,此刻在辽西平原上狼奔豕突。
  那是在一个相当大的开阔地上,被转在开阔地的人,至少有三千人以上。
  还杂有重辎重、行李、骡马、大车、汽车等。东边枪响,人群向西跑,西边枪响,人群又向东逃。我们几个人,先是站在汽车门的两边,命开着汽车跑,后来颠颠簸簸,又下来跟着跑。跑来跑去只听得四面八方枪响,却未看见解放军人员逼近来。于是我们几个人分别向跑的人群中大喊大嚷:“你们不要跑,组织起来吧!帮我们突围出去要官有官,要钱有钱啊!”“司令官,军长都在这里,你们保护着出去,保证你们升官受赏!”……我们喊得声嘶力竭,这些人还是不睬不理,奔逃如故。(44)。
  廖耀湘兵团参谋长杨昆,在这里描述的“相当大的开阔地”,只不过是辽西战场上的一个角落而已。
  新3军参谋长李定陆,是这样描述的。
  工兵营长和我实在走不动了,就躲进路旁丛草坡地,我二人这时又饥又渴
  ,偷偷出来找水喝,连路旁牛脚坑里的污水也喝了。我二人就在坟地里过了一
  夜。(45)。
  派到沈阳“剿总”任高级参议的南京国防部少将郭树人,这样写道。
  “溃兵蜂拥退入村中,潘裕昆(新1军军长——笔者)慌忙乘车逃走,龙天武(新3军军长——笔者)慌乱无措,临阵脱逃……我和龙天武弃掉车和行李,不得已徒步过河。水深没膝,河面结有一层薄冰。过河后寒冷打颤。因裤管和皮鞋内都灌进冰水,走路时哧哧作响,我俩成了落汤鸡,退逃大为不便,龙天武仅挟军用大衣一件,我只提皮包一个,此时只有护兵一名跟随,真成了光杆司令。”
  “龙、渊和我向漳武县方向退逃时,在路上遇着新三军的(暂编第五十九师)师长梁铁豹,也是光杆司令。”(46)
  在所有逃跑将军中,潘裕昆和龙天武还算最幸运的。
  廖耀湘带着随从副官和新6军军长李涛、新22师副师长周璞,在饶阳河边草丛中躲到黄昏,开始向沈阳逃窜。走不远,副官不见了。周璞掉进一个没顶深的水坑,大声喊叫,引来一阵枪声,又把李涛冲散了。天亮后,不敢进村,两人藏在野地一堆高梁秸里,入夜再走。千难万险,千辛万苦,好歹到得辽河边上,听说沈阳已经成了共产党的天下。西进兵团光杆司令官又掉头西进,准备去葫芦岛奔老长官杜聿明。
  他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见到了杜聿明。
  在此之前,除了潘裕昆和龙天武,他和他的西进兵团所有中将军长、副军长、少将师长和副师长,早已在哈尔滨“东北解放军官团”团圆过了。
  那也是黑土地上国民党将军的一次大团聚。
  黑土地3年战争中,击毙国民党正规军和非正规军中将2名,少将12名,俘虏和投诚上将2名,中将37名,少将237名。
  不能忘记的一笔,是将军们落荒而逃时的扮相。
  儒将风度的杜聿明,在淮海逃跑前换上一套普通军官装,被俘时报名“高文明”。
  在法国见过洋世面的廖耀湘,在黑山县中安村被抓获时,头戴一顶半旧毡踢,穿一件破棉袍,赶着一头小毛驴,毛驴上驮着两袋花生。被民兵询问时,他用一口湖南腔报名“胡庆祥”。
  范汉杰更好笑。《人民日报》10月27日刊登通讯《范汉杰就擒记》,写道:“十六日上午,在距锦州城东南二十余里的毂家窝棚东面的小道上,走来了四个着黑色服装的中年人。其中一个高大个儿,头戴烂毡帽,身穿一件露出棉花的破棉袄和一件极不相称的小棉裤,肩上披着一条破麻袋,手里拿着一个萝卜在啃着。”
  卫立煌没换便衣,却更破了相。
  10月30日下午,沈阳东塔机场乱成一团。飞机刚着陆,卫立煌由卫兵护驾钻进机舱门,军政大员们随即蜂拥而上,挤在舱门口动弹不得。往昔风度翩然的大员们,此时喊叫怒骂,互相抡动手杖和枪把子。合江省主席吴瀚涛,嫩江省主席彭济群,“剿总”政务委员王家桢,一个个从舱门口栽下来。有的抓着机翼爬上飞机顶,有的要砸碎机窗往里钻,飞机起动后都摔了下来。
  “高文明”自报职务是“一个军需”。“胡庆祥”自称是“从南方来做小买卖的”。“高大个儿”说他是“沈阳一家钟表店记账的”。在北镇被俘的李涛,则干脆装成个乞丐。
  土相与洋相,堂堂国军在黑土地上算是出尽了。
  一套质地极好的将军服(很多人都说国民党军装“挺有派”),换成狗皮帽子撅腚袄,或是一套油渍麻花的伙夫装,是很简单的。可那一下子就能端起的中将副总司令、中将军长和少将师长、副师长的架子,却是一下子就能放下地吗?
  3年前闯关东时,一方扮成“教授”、“商人”,为“东北人民自卫军”一个名称颇费心思。另一方则满身披挂,趾高气扬,八面威风。
  3年后,正好颠倒了个儿。
  历史的幽默。
  比之“黄吴李邱”在特别法庭上那身打扮,和那架在山海关机场起飞的256号三叉戟,又是一种什么幽默呢?
  而2兵团司令程子华和东进兵团司令侯镜如,当年在塔山针锋相对,今天却又冤家路宽,一起坐到全国政协和黄埔同学会去了。
  林彪是只狮子,一只貌似绵羊的狮子。
  廖耀湘就是绵羊吗?
  杜聿明到葫芦岛後,因电台故障,一直未与廖耀湘取得联系。他对廖耀湘是有信心的:打得了就进锦州,打不了就退营口,看这位老部下在黑土地上再表演一场拿手好戏。
  不光是在国民党,就是在中国,打逐次抵抗战,廖耀湘也堪称一流好手。
  从卫立煌到杜聿明、郑洞国,当年的远征军司令长官、副司令长官、军长,成了黑土地的“剿总”司令官、副司令官。从长春的新7军军长李鸿,到辽西的新1军军长潘裕昆、新3军军长龙天武、新6军军长李涛、49军军长郑庭芨,都是远征军中威名赫赫的战将。在军装笔挺、金星闪亮的国民党将军丛中,他们是骄子,是宠儿,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中坚。
  有一种“外来户”感觉的胡宗南系统的范汉杰,也是抗战名将。
  1947年4月14日的一封电报,共产党人这样描述林彪进关后的第一个对手傅作义。
  嵩:
  傅作义部队之干部带兵方法系采用冯玉祥之养兵政策,所赋予之任务毫无
  犹豫不决,毅然执行其牺牲之精神特强,傅对战时之兵力运用颇冒险性,尤于
  重点方面之攻击,每不顾前后左右之部署如何兵力如何而对重点必集中全力攻
  击之,如此次集宁张家口之役,均集中其全力以赴其新攻击之目标、而其后方
  之基地方面则仅留残余老弱之少数部队以守之,其部属谓如当时共军若以小部
  袭其后说决无今日之傅作义作以其屡次冒险,故获成功,部属对之极表钦佩,
  而傅也颇以为得。
  璋
  即使是一般将领,打正规战,经验也不比共产党将领少。而在文化素质方面,“战大系”的共产党将领,更是差得远。不然,在共和国成立后的一个很长时期里,“大老粗”的牌子就不会那样响。
  而现在,狮子也好,绵羊也好,用蒋介石的话讲是“一个一个都让共产党把你们抓了去”,用郑庭芨的话讲是“到哈尔滨扫茅房去”了。
  笔者在某处见到一本《东北被俘、投诚、遣送国民党军官通信录》,当年威风凛凛的“团长”、“处长”、“政战主任”之类校官们,大都成了“社员”。如今还活着的,大都在区县政协当了个“委员”。
  将是名将,兵是精兵,10月26日拂晓,新1军正在和71军交接防务时,阵地被突破。混乱中,官兵奋勇扑向突破口,军部特务营和骑兵团也投入战斗。马上不得施展,就下马白刃格斗,终于将阵地恢复。
  71军、新1军和207师3旅攻击黑山时,都组织了“敢死队”。在包围圈中那些窝棚,没来得及组织“敢死队”。一些老人说,那也跟“敢死队”差不多,一个个像长了两个脑袋,拚命往外冲。子弹打光了,冲锋枪不能上刺刀,就抡起枪把子和你打。
  翟文清老人说,他那个连打下锦州後补充的三个排长,在辽西又都打掉了。
  杨克明老人赞叹廖辉湘兵团西进的行军队列“像检阅似的”,邱会作老人则用同样的语调赞叹企图夺路逃跑的新22师。
  老人说,新22师向新民撤退被6纵顶住了,又想奔辽河边上抢渡口,准备逃营口。在一个叫“六问房”的地方,稀哩糊涂叫我们碰上了。七、八路纵队,漫地里卷著黄烟过来了。纵队部几个人趴在一间房顶上,离他们就100多米远,身边只有两个营,也是22师的。我们又是枪又是炮地猛打,敌人不理眯,倒下就倒下,没倒下继续走,队形不乱,就是脚步快了些。战士们这个气呀,边打边骂:他妈的“虎师”,死到临头还这麽硬气!
  没有比败而不乱,更能见出一支军队的素质了。
  美国记者西奥多·怀特和安娜·雅各布,在《风暴遍中国》一书中,这样描写在南亚丛林中的新1军和新6军:
  这“是一支种族繁杂的军队,有英国人和美国人,有克钦族人和印度人,
  不过最英勇的要算中国人。在这里,各国军人都知道,史迪威训练的中国军队
  是精锐顽强之师。士兵们臂膀粗壮,肌肉结实,他们对於手中的美式武器非常
  熟悉并运用自如。他们不仅对自己充满自信,甚至敢於藐视他人。不管是美国
  人,英国人,缅甸人,还是其他甚麽人,只要触犯了他们,就会遭到迎头痛击
  。他们只要有一个人拿着一支汤姆枪占领一个据点,就能阻止一群敌人的进攻
  ”。(47)。
  从印度到中国,横贯缅甸,一路扫荡“武士道”,也迎头痛击一切敢于藐视中华民族的人。
  这是何等的国威,军威!
  如今,血为谁流,命为谁丧,威为谁扬?
  林彪曾几次准备集中十个主力师,消灭这个“王牌”中的“王牌”。
  可这个“虎师”既有虎的猛勇,又有狐狸的狡猾,能打又能溜,“黑土地之狐”始终未能如愿。一些老人说:那时一提起新22师,真有点“谈虎色变”的味儿。
  辽沈战役後,几个纵队都提出这样个问题:新22师究竟是谁消灭的?
  刘亚楼哈哈大笑:反正是八路军消灭的!
  打了3年,各纵大都和新22师交过手,都没占多少便宜。这次,它这个窝棚撞一头,那个窝棚撞一头,这个纵队打一下子,那个纵队打一下子,都想和这个“虎师”真干一家伙,又都没用上力气。几头撞过後,它自己唏哩哗啦“散花”了。
  不光新22师是谁消灭的说不清楚,其它军师也是一团乱帐。战後清点俘虏,西进兵团五个军的番号,各纵队都有。
  曾经在缅甸仁安羌大捷中轰动英伦三岛的新38师,在长春听说长官决定投降时,一些官兵抱头恸哭,泣不成声。在这里,新1军和新6军一些官兵,也是哭著缴枪的。
  尝闻汉飞将,
  可奇单于垒,
  今与山鬼邻,
  残兵哭辽水。
  10月28日拂晓,喧嚣的战场沉寂下来了。
  晨光曦微中,厚重的铅色的雾一样的硝烟,带看股湿热的血腥气,压抑看空旷的辽西平原。树木擎著通红的火把在地平线上很有耐性地燃烧,像一盏盏长明灯,又像一根根生日腊烛。几乎是清一色的草房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张著焦黑的大口,有的还在升腾着烟雾,远远望去,就像一楼楼飘着饭香的炊烟。
  被战火蹂躏的逐渐冷漠的旷野里,到处是丢弃的作战物资。大至车炮,小至一条军毯,一支“马牌”橹子,一听印著“USA”的罐头,一个兵团从司令官到士兵所需的一切,应有尽有。车炮有的停在路上,大炮还挂在牵引车上,有的倾倒在路边沟里、河里,有的只剩个焦黑的铁骷髅。车炮旁,一具具焦黑的,或是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尸体,在焦黑的、平光光的和黄褐色的抖索着枯草的野地里,以人世间各种最残忍的,也是最自然的姿式,横躺竖卧着。
  在那还涌流著红色和白色液体的创口上,一个个灵魂还在苦苦挣扎。在那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里,灵魂已经解脱,在雾一样的充满血腥的烟霭里,开始了冥冥世界的旅程。
  灵魂还完整地保存著的躯壳,影影憧憧,就像一个个幽灵在向西游荡,游荡,游荡……
  一位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彼俘的德国军人,在日记中写道:
  在从韦尔佳奇住北去的空旷荒凉的乡间小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俘虏队伍
  在蠕动着。他们向车站走去,所有人都弯著腰,步履艰难。他们蓬乱的胡须上
  挂着冰块。凡是能找到的破布,麻袋和布垫子,他们都用来裹着白己的脑袋和
  肩膀。他们用铁丝把干草紧紧地包扎在他们的皮靴或赤裸的腿上,一辆大卡车
  紧跟着他们,收拾那些在后面躺下的人。如果有一个人倒下去,没有一个俘虏
  再去看他一眼。警卫队不得不自己费力地把他抬到卡车上去。(48)。
  战後,在这一战役中被俘的近10万德军俘虏,只有十分之一左右回到了德国。
  无论打红眼了时多麽残忍,无论长春的草民百姓怎样“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也“不能成为围城部队的思想”,在中国,在黑土地,那俘虏政策也是够人道、够宽容、够英明的了。
  但是,此刻辽西平原上这些被缴械的人若不是中国人,被收容後能给发路费,打路条,回家去吗?
  毕竟都是中国人。
  悲哀也正在这里。
  在功德林,杜聿明想念漂洋过海去了美国的妻子女儿,尤其牵挂女儿的婚姻。他不知道女儿嫁给了後来获得诺贝尔奖的杨振宁博士,经常梦见女婿是个粗野的美国大兵。噩梦醒来就悔恨,诅咒,为甚麽对蒋介石那样尽职尽责,却丢弃了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没资格进功德林的士兵,能想些甚麽?
  从那条用鲜血打通的滇缅公路,到这片兵败如山倒的黑土地,他们有过自己吗?
  拿到了路费和路条的,为甚麽要选择这条路?昨天还吃国民党饭,今天就掉转枪口打国民党,思想、感情一时还转不过弯儿?他们懂得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玄而又玄的“主义”吗?白天沉重地扛在肩上,晚上冰冷地抱在怀里,冲锋时端在胸前喷火冒烟。他们手里拿著枪,他们又是谁的枪?而今,凭着一张路条和这点路费,他们就能永别武器吗?
  莫道万里迢迢,莫道腿脚有伤,一瘸一拐,扑到老母膝下,拥抱妻子儿女,多少年梦魂萦绕的渴望,自会产生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可前面等侍他们的会是甚麽?饥饿,寒冷,疾病,和由此产生的野蛮和残忍,随时都可能致他们於死命。而任何一支躲避不及的扛枪的队伍,都可能把他们重新拉入队伍,再塞给他们一支枪。
  (1948年8月,“栗陈唐钟张”(49)在给“中央军委”的一封电报*中,专门谈到东北释放的俘虏进关後沿途跋涉的情形,说:“俘虏回去必为敌人抓去重新当兵,在我各部队兵员极不充实情况下,建议由冀鲁豫军区于黄河渡口及各地方军区设专门收容机关,进行审查各处所溃败及走散之俘虏人(员?)尽量争取参加我军。”)。
  那些永远被抛在这陌生的黑土地上的人呢?他们的灵魂已经到家了?还是奔南京总统府索命去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不属于自己,到了那个世界就能主宰自己了吗?
  伴著母亲的痛苦、希望和幸福,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人来到这个世界,是要承担责任的。他们承担了甚麽责任?为谁承担了责任?
  在行将离开这个世界时,或仰望苍穹,或俯面大地,无论看到了甚麽,领悟到了甚麽,他们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能为力了。就连这身可恶而又可怜的“黄皮”,也将被像他们父兄一样的穷人扒去。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再赤条条离去。而在那片生养他们的故土,将再隆起一座座空坟。
  那坟里会放些甚麽,一套离家前穿过的衣服,一本爷爷传下来的《三字经》,一把曾助他为父母尽了点孝道的镰刀,锄头,一支儿时玩遇的小木枪?
  啊,枪!把它烧了!把它砸了!即使再活一万次,再死一万次,也不要枪!不要!不要!!不要!!!
  胜利锣鼓
  离休前为解放军艺术学院研究员的百刃老人,辽沈战没期间,做为新华社驻东北军区记者,一直随16师“前指”行动。辽西那些窝棚复归平静後的第二天,他策马去46团2连采访。
  凛冽的寒风中,老远就听到一阵锣鼓声。
  在一家土坯围樯农院里,有三个战士,一个在打鼓,一个在敲锣,一个在击拔:若在往常,看到一住腰间插支橹子,胸前挎架照相机的骑马干部,不等走到近前,早立定行住目礼并上前报告了。这一刻,三个人好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手中一下一下只管敲打著:咚吐锵,咚吐锵,咚吐锵……
  记不得那村子叫甚麽“窝棚”了,记不得那三个战士的形象了。比如脸上是怎样带著烟黑尘土,衣服上是怎样占著血迹,被弹片和子弹撕出棉絮,烧得窟窿眼子。老人甚至记不得当时是否与他们交谈过,他们是否开过口。只记得那脸上好像甚麽表情也没有,又好像蕴含著那种境况下人类所能有的一切感情。只记得那锣鼓声一下一下就是那麽个节律,走出好远了那锣鼓声还在响,直到今天好像还在耳边响。
  还记得周围站著一群小孩子,一个个破衣烂衫,小脸冻得发青,鼻涕都“过河”了,有的咝溜一声吸进去,有的用明晃晃的袖头抹一把。
  南下北宁线前,他曾来这个连采访过。连队正在操场上集合,180多名男子汉放开喉咙,唱一支当年在华中用血与火谱写的战歌:“’勇敢队’,‘勇敢队’,江堰战斗显神威……”(50)因一部描写长春围困战的电影《兵临城下》而罹难的老作家说,辽西战没期间,他写了10多篇战地通讯,发在当时的《东北日报》上。
  後来还写篇介绍收容所俘虏情况的通讯,没发出来,报社说对敌人写得“客气”了。
  晚饭後,战地记者信马由缰出了村子。
  村头一片小树林前开阔地上,一匹匹死马像秋後遍地的“庄稼铺子”(割倒後一堆堆放着而未捆起来的庄稼)。很多马没腿了,刀砍斧剁掉的。旁边一具具尸体,稍微有点模样的,衣服都被扒走了,赤条条,一丝不挂。暮霭中,迷漫着一股又腥又甜的黏乎乎的气息。
  几十万军队在几十个“窝棚”往来厮杀,粮食一扫而光,老百姓只有煮死马肉吃,而从山海关退向松花江北,再从长白山打到海南岛,战场上到处都能看到扒得光溜溜的尸体,一些老人说,有的掉队的战士也被剥去衣服,光著屁股追赶部队。
  黑土地上的老人说:小鬼子投降穿日本衣服,国民党垮台穿美国人服,中国人最会“检洋落”,甚麽“细菌”呀,“传染病”呀,裤子都穿不上还管那个?
  几只肚皮滚圆的狗,往马前懒洋洋走过,不理不睬的。
  新华社记者骑的是匹性情驯柔的骡子。不知是牙口嫩了,还是没见过这种场景,迟疑着不肯向前,拍打一下,它嘶叫著跳起来,扭头要往回跑。
  他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厮杀两天,天地间都被战争的喧啸充塞了,此刻好像才注意到天上还有个圆圆的、大大的、通红通红的东西。
  西边蓝湛湛的天空被撕裂了,洞穿了,浓稠的眩目的血浆,天河决口般从那创口中喷泻著,泼洒着,天地间猛烈地翻腾起腥黏呛人的血浪。那血浪红得温暖,红得鲜艳,又红得冷酷,红得骇人。远处轮廓模糊的山,旷野默默流淌的河,头上高远的天,脚下“庄稼铺子”一样的没有腿的马、赤条条的冰冷的尸体,都被这血浪俺没了,漂摇着。没有声息,没有影动,除了这温暖的冷酷的血红,好像一切都凝滞了,死亡了,又好像一切都在萌芽、新生……
  39年後,我站到这片土地上望著西天火焰般燃烧的太阳,彷佛又看到了那个圆圆的、大大的、通红通红的创口。看到了那些“庄稼铺子”样的马,苍白的、一丝不挂的尸体(那魂灵也是一丝不挂的吗),看到了那些幽灵般西去的憧憧人影。看到一座座血城、血镇、血村飞溅的血火。看到死城雪一样的垒垒白骨。听到烈日下和静夜里“蓬啪”的爆裂声,听到大凌河畔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的惨叫,听到那个不知叫甚麽“窝棚”的始终是一个节律的“咚咣锵”……
  那血红的创口还不时幻化出黑土地上一面面傲慢的“膏药旗”,和一辆辆没有血腥,却不无刺激的飞驶的“三菱”、“尼桑”、“皇冠”、“蓝鸟”……
  那些窝棚中的老人告诉我,个把星期後下了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撒落下来,很快就被泅杠了,茫茫雪野,白一片,红一片,“挺好看的,又看不得”。第二年开化时,有些地方那“雪水像酱油似的”。
  注释
  ⑴《毛泽东军事文选》,479页。
  ⑵《辽沈战役亲历记》,22页。
  ⑶⑷同⑵,163、191页。
  ⑸同⑴,482页。
  ⑥⑦同②,173、174页。
  ⑧1936年第1、2期《党史研究资料》,29页,⑨同②,32、33页。
  ⑩“五子”,即房子、车子、票于叫条子(金条〕、婊子。
  ⑾《文史资料选辑》第55期,10页。
  ⑿荣盂源著:《蒋家王朝》,296页。
  ⒀宋平著:《蒋介石生平》,501、502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87年〕。
  ⒁同⒀,499页。
  ⒂江南著:《蒋经国传》,168页。
  ⒃同⒂,175、176页。
  ⒄歌曲《保卫大台湾》的歌词。
  ⒅1948年9月25日《人民日报》2版:《长春停在“六点半钟”》。
  ⒆⒇(21)(22)(23)同⒂,169、51、100、101、482、432页。
  (24)赫鲁晓夫著:《最後的遗言》。见1988年12月18日《文摘报》7版:《赫鲁晓人的痛心和闷闷不乐》。
  (25)同⑿,285页。
  (26)(27)同⑴,484、486页。
  (28)(29)(30)《阵中日记》,1040、1041、1042页。
  (31)(32)(33)同⑴,501、457、458、487页。
  (34)《沈阳军区历史资料选编》,170、171页,(35)《林彪元帅军事论文选集》,121、122页。
  (36)《东北三年解枚战争军事资料》,65页。
  (37)同⑵,212页。
  (38)同(36),52页。
  (39)同⑴,501页。
  (40)同⑵,181页。
  (41)(42)(43)同(35),157、165、167页。
  (44)(45)(46)同⑵,193、196、197、199、200页。
  (47)(美)西奥冬·怀特、安娜·雅各布著:《风暴遍中国》,287页。解放军出版社(1985年〕。
  (48)(苏)A。M。萨姆索诺夫著:《200天大血战》,594页。
  (49)即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粟裕,参谋长陈士(矩木),政治部主任唐亮,副主任钟期光,副参谋长张天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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