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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军师

_23 随波逐流(当代)
  宣松叹息道:“纵然如此,北汉又能支撑多少时日,虽然无人和我说起,我却知道,如今的局势对你们来说是何等不利,不说龙将军殉国之事,只见嘉平公主下令收缩防线到晋阳,就知道你们已经没有取胜的希望了,只能凭借晋阳的地利死守,保留最后的生机,除非我大雍最后不得不撤军,否则北汉亡国已成定局。段将军,你纵然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爱惜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么,如今,雍军已经包围了平遥,齐王殿下不过是担心你在后面袭击粮道,加上时间充裕,所以才戮力攻城,否则只要留下几万人围着平遥,大军就可继续北上了。你想要多守两日,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返回晋阳了。”
  段无敌没有反驳,这些日子他和宣松数次详谈,虽然双方都存了戒心,不过是想多套取一些情报罢了,可是彼此对于对方的才能都颇为敬重,两人都是善于防守的将才,所以宣松只是这么看了几眼,便知道城中虚实。宣松所说一字不假,而且有些事情段无敌已经知道,却没有透漏给宣松,比如说,雍帝李贽亲征的消息,以及李贽的大军已经截断了代州和忻州道路的消息。对于这件事情,段无敌心中分外不安,虽然因为代州军归家无路,已经被迫留在了晋阳,甚至嘉平公主也已经正式接受国主的诏令,成了北汉军晋阳主将,可是段无敌隐隐觉得,这恐怕是雍军很重要的一步棋,可能将令北汉土崩瓦解。只可惜他是一个军人,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甚了解,对雍帝的这个举动,他只是近乎本能的觉得危险,却不知其真意。
  宣松见段无敌默认了自己的说话,又道:“再说段将军的处境似乎也不大好……”刚说到这里,段无敌举手阻止了他的下文,沉声道:“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宣松身躯一震,望向段无敌坚毅端凝的面容,终于叹息道:“段将军既然此心不悔,宣某也不愿玷辱将军清名,只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此乃千古之悲,贵国王上虽非昏庸之主,然而值此危亡之时,也难免过分谨慎,希望若是到了不可挽回之时,将军也不要愚忠到底才是。”
  段无敌终于回过头来,淡淡道:“若是我放宣将军回去,阁下何以相报?”
  宣松早有准备,若非是有利用自己之处,不是早早一刀杀了,就是将自己交给嘉平公主带去晋阳,何必要费力留在军中,望向段无敌憔悴而又平静的面容,他笑道:“陷敌之将,本无自主之权,阁下若有此意,不妨派使者去见见齐王殿下。”
  段无敌从容道:“总要再守一日,方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宣松不由苦笑,想不到自己竟然成了货物,和段无敌目光相对,宣松的苦笑渐渐褪去,他能够看得出来,对面那男子眼中深沉的悲哀,自己所说的一切,他都很清楚,若论才干,段无敌绝对在自己之上,只是自己有幸做了雍臣,而此人不幸却是汉将,“虽九死其犹未悔”,能够吟出这名句,可见其人心中早已经有了明悟。他深深一揖,道:“若是宣某回到雍营,而殿下又不怪罪的话,必然会率军和将军作战,若是将军不幸受困,还望将军不要一心求死,倒是宣某必然向殿下求情,保全将军性命颜面。”
  段无敌先是有些气恼,但是见到宣松无比认真的神情,他神色变得和缓,道:“昔日段某曾经听闻,宣将军深慕忠义,在蜀中与狂生杨灿一面之缘,便倾囊赠金,使其妻儿得以安居,段某知道阁下一片好意,虽不能受,也当感激不尽。”
  虽然被段无敌婉拒,但是宣松心中并无气恼,只是更添了几分惋惜,转身离去,宣松心中一片痛惜,自从和北汉军交战以来,便深为这些豪勇忠义之士而叹息,就是灭亡了北汉,真的能够得到这里的民心么,宣松第一次觉得攻打北汉,或许会陷入泥潭。
  接下来的两日,李显竟然不再攻城,段无敌十分迷惑,但是他忙着安抚军中的暗流已经是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深思了,第四日,雍军已经云集平遥,段无敌虽然拖延了雍军进攻晋阳的时间,可是自己却陷入了无法后退的僵局。站在城头,段无敌想着,不知道派去雍军的使者能够达成任务,虽然用人质胁迫不免有些难堪,但是若能救出麾下将士,倒也值得。他很清楚,宣松虽然在雍军中地位重要,可是毕竟不是主将,所以他的要求并不苛刻,只要求雍军不追击撤退的北汉军,平遥城将完好的交到雍军手中,他也承诺不烧毁城中粮草辎重。他相信这个要求有可能成功,因为对于雍军来说,自己这一支兵力无足轻重,而宣松素得军心,若是齐王不顾及宣松性命,只怕是雍军军心必然生怨,在付出不多的情况下了,他相信齐王不会作出这种亲者通,仇者快的蠢事。
  接到段无敌的书信,李显哈哈大笑,这两日他停军不攻,为的就是这封书信,那日军议之后,他私下招了苏青过来,问明白散布流言的情况之后,他便明白了江哲的用心,之后又收到了江哲的书信,更是让他心如明镜。为了让流言更加逼真,他干脆不再进攻,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出段无敌见局势险峻,有心投降的谣言,众口铄金,李显相信段无敌支撑不了多久。而且就算没有其他好处,能够救回宣松也已经值得,想起当日中夜诀别,李显仍觉心中痛楚,所以他不仅立刻答应了段无敌的条件,还派出使者前去平遥。这个使者,正是苏青。
~第三十七章 忠贞见疑(中)~  
  望着满面风霜却越发清艳的苏青,段无敌只觉得心中一片平静,昔日爱恨如风消逝,他微笑道:“贵国殿下可是已经答应在下的要求?”
  苏青心中涌起莫名的思绪,只是从这一句话,她就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陌路之人,这不是自己早就想到的么,昔日沁州城外恩断情绝,也就注定了今日。抬起头,她从容道:“殿下应允将军的要求,只要宣将军安然无恙,殿下答应,一日之内,不追击贵军。”
  段无敌眼中闪过欣然的光芒,原本只是搏上一搏,想不到果然收效,他笑道:“不过贵军强大,而我军弱小,我不能不防殿下失言,不知道贵使有什么打算?”
  苏青冷冷道:“齐王殿下一诺千金,岂有反悔的道理,不过将军不信,也是情理所在,若是将军愿意,可以先将宣将军送回雍营,苏青愿为人质。”
  段无敌其实并无怀疑之意,不过是为了安抚军心罢了,所以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委屈贵使了。”
  苏青微微一笑,就如寒梅绽放一般美艳,担任人质是她自请,段无敌若是聪明的,应该赶快逐走自己才是,只不过只怕直到今日,在这个男子心中,自己不过是走错了道路的迷途孤雁罢了,自己的危险尚未被他获悉吧?
  当宣松走到雍军辕门,心中生出近乡情怯之感的时候,只听军中号角响起,辕门大开,李显带着众将大张旗鼓地出迎,宣松只觉眼中湿润,上前几步拜倒道:“罪将辱没军威,尚请殿下惩处。”
  李显急步上前,伸手相搀,阻住宣松下拜,他满面歉疚,道:“宣将军何出此言,当日是李显不察,以致于此,当日若非宣将军慷慨赴死,本王曾经有言在先,若有差池,皆有本王担待,你幸而生还,本王若再加以怪罪,岂不是太苛刻了,你放心,今日之辱,你定可一一讨还。”
  宣松感激涕零,半晌才平静下来,连忙道:“殿下,不可拘泥小义,段无敌乃是最擅长防守的将才,若是他回到晋阳守城,对于我军未免威胁太大,还请殿下奋起直追,擒杀段无敌。”
  李显笑道:“早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了,段无敌断无可能回到晋阳的,再说苏将军还在他军中为质,现在也不适合进攻。”
  宣松愕然道:“苏将军怎会去做人质,她虽然精明能干,但是毕竟是个女子,又和北汉结下深仇,恐怕就是段无敌恪守信义,也难免遇到危险。”
  李显低声道:“你放心,自然有人接应苏将军,那段无敌毕竟是个君子,又有本王大军在此,苏青不会有事,只怕他还会后悔莫及呢。”想到得意之处,李显忍不住哈哈大笑。还有什么比胜券在握更加令人兴奋。
  两人携手走进中军大帐,让宣松坐在左侧首席,众将一一入座,李显道:“宣将军,你历劫归来,本应该让你好好修养,可是如今军情紧急,段无敌擅长败退,步步为营,这也是你的长处,只好让你辛苦一趟了,等到明日此时,你率军衔尾追击,如何进退你便宜处置。”
  宣松心中大喜,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会暂时被搁置,想不到李显对自己如此信赖重用,连忙起身道:“末将遵命。”
  李显见状不由微笑,其实现在并非一定需要宣松领军作战,他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表示他对宣松的器重,避免有人借着宣松被俘之事兴风作浪,不论是在什么地方,小人都是难免的。
  北汉军从平遥撤退之后,几乎是全力行军,一日之间便已经到了阳邑,当安排好防务之后,段无敌走入亲兵为自己准备好的住处,一走进房间,他停住了脚步,只见外间坐着一人,苏青坐在椅上,玉手托腮,含笑看着自己。一旁的梨木衣架上面挂着青黑色的披风,室内几乎是一尘不染,而苏青面前的方桌上放着香气四溢的饭菜,一旁的椅子上还摆着铜盆方巾,盆内清水仍然冒着滚滚热气。
  跟在段无敌身后的两个亲卫都是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但是继而又露出迷茫的神色,显然这种温馨的场面让他们生出疑惑。就连段无敌也是一阵迷茫,若非是苏青身着劲装,腰间佩剑,明丽的笑容中带着些许讥诮和冰冷,他几乎要错认自己是回到了家中,而面前的男装丽人便是自己的妻子。他眼中恢复清明,冷冷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监视你的军士在哪里?”
  苏青望望段无敌身后的亲卫,淡淡道:“你要在他们面前盘问我么?”
  段无敌没有作声,挥手遣走侍卫,然后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苏青。苏青眼中闪过莫名的神色,她神色淡漠地道:“军中有些石将军旧部,他们还认得我,有些人寻机前来质问当日之事,我便告诉他们当日石将军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当日我不过是利用石将军在沁州城栖身,虽然做了些推波助澜的事情,不过却也料不到龙将军会深信石将军叛变,唉,石将军过于刚烈,若是当日他肯向龙将军辩白,未必没有机会洗清冤枉。”
  段无敌只觉得口中发苦,道:“你所说可是实情?”
  苏青回想起当日石英愤然自尽的情景,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由黯然神伤,她淡淡道:“自是实情,有些时候事实往往更能将人诱入歧途,不过你也不必后悔,石英虽然并未暗中投降大雍,但是他确实是存心针对于你,只因我告诉他了一些关于你的谎言。还有,当日石英自尽之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但是他并没有告诉你们,而是甘心赴死。”
  段无敌怒不可遏,右手猛然捶在桌面上,杯盘被震得砰砰作响,他怒视着苏青,但是怒火很快就平息下来,只因他看到苏青平静而又冷酷的神情。他松弛下来,微微苦笑,自己不是早已决定只将这个女子当成敌人的么,既然如此,又何必为她的所作所为生出怨恨呢。
  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段无敌冷冷道:“好手段,昔日迫得石将军自尽,如今又用来污蔑我,苏姑娘,你够狠,只是你为何对我明言?”
  苏青意味深长地道:“今日你与我在此密会,明日就会传得沸沸扬扬,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连晋阳都会知道你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放走了宣将军,而且还和昔日的未婚妻子密谈,你说晋阳会怎样想?”
  段无敌默然不语,苏青站起身,拿起披风系好,道:“时间已至,你若是现在将我杀了,还可挽回这一切,若不然,我可能就有机会替你收尸了。不过你若是能够想通,齐王殿下等你弃暗投明。”
  段无敌默然不语,虽然苏青陷害他至此,可是他却没有丝毫怨恨,彼此各为其主,不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苏青仍然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这已经足以令他感激,只可惜,那条路却是他宁死也不愿去走的,在苏青即将走出房门的时候,他低声道:“多谢你,很抱歉。”
  苏青娇躯一震,虽说在沁州城两人恩断情绝,但是这又岂是可以轻易办到的,不论是恨,还是爱,她心中仍然有着段无敌的影子。她今日来此,既是为了让段无敌更加有口难辩,也是希望段无敌能够答允投降,免去杀身之祸,但是她纵有此心,也没有指望这个男子能够明白,事实上,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从今之后,这个男子只会当自己是毒如蛇蝎之人,可是这个男子却将自己心意看的清清楚楚,却又明确得告诉自己不会接受。苏青不由心中酸楚,她低声道:“昔日你我两情相许,我从未后悔,纵然后来我被你伤得体无全肤,也仍然当你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只是既然你我已经分道扬镳,就再没有重聚的可能。不过,你当真要为北汉殉葬么?”
  段无敌沉声道:“昔日之事,其咎在我,你的选择,我亦无话可说,你不需为我费心,求仁得仁,我死而无怨。只是我曾经听说你和凤仪门有些关联,原本还在担忧你再不能得到大雍接纳,到时天下虽大,无你容身之处,可是如今看来,齐王果然是非同常人,仍然重用于你,据闻雍帝器量仍在齐王之上,想来你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始终牵挂,你至今仍然小姑独处,或许是我自大,但是终究是我误你终身,若有可能,希望你能早结良缘,也可告慰你的双亲在天之灵。”
  两行珠泪滚滚而下,苏青走出房门,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回头,亲手陷害曾经的未婚夫婿,很有可能将他送上断头台,心中怎不痛楚,何况他纵然到了绝境,仍然没有一丝怨恨之心,又怎不让她愧疚。走出门外,苏青迅速拭去泪痕,取了坐骑扬长而去,骏马在风中疾驰,苏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敌,你若因此而死,我也只能用独身终老来向你赎罪了。
  浑浑噩噩不知奔了多久,苏青突然听到马蹄声响,她立刻清醒过来,抬头一望,立时愣住,只见对面两匹马绝尘而来,马上两人她都认得,前面骑着一片黑马的正是秋玉飞,而后面骑着黄骠马的则是凌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马速,然后停住坐骑,默默的望着对方。
  苏青先醒悟过来,在马上一揖道:“原来是秋四公子,当初被公子一路追杀,现在末将还记得当日的苦楚呢,听闻公子出使东海,想不到今日归来,此去莫非是要去阳邑么,段无敌段将军就在阳邑,再过一两日,只怕我雍军主力就会到此了,公子虽然武功出众,但是毕竟只是一人,为了公子着想,还是请公子速速返回晋阳吧。”
  秋玉飞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倾慕混合杀机的复杂情绪,对于这个女子,他是深深佩服的,弱质孤女,只身蹈虎穴,立下赫赫奇功,当日自己一路追杀,只有这个女子可以和自己一战,武功高,心机深,智慧高,再加上精通音律,相貌清艳,怎不令须眉汗颜,只可惜却偏偏和北汉仇恨似海,不惜舍弃家国爱侣,为敌国效命征战。是否杀了她以毁去齐王得力的臂膀呢?只是现在三人都身在旷野,那女子的战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若是一心逃走,自己也未必能够得手。
  正在秋玉飞犹豫是否出手的时候,身后烟尘滚滚,当先一骑是一个青衣少年,容颜如雪,正是邪影李顺,秋玉飞微微一叹,对苏青还礼一揖道:“陌路相逢,只是没有时间叙谈,姑娘的琵琶绝艺,玉飞仰慕非常,他日若有机缘,还当请教。”说罢策马急急而去。
  苏青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直到秋玉飞远走,她才觉得方才笼罩在身上的沉重压力消失不见,这时小顺子已经到了近前,他淡淡道:“公子书信到了,调在下和苏将军前去听命,公子说,是要我们准备接待一位佳客。”苏青眼中闪过疑惑的神色,是什么佳客要楚乡侯亲自迎接呢?一个念头突然如同星火一般在她心头闪现,她的容颜突然变得苍白,很多事情都可以想通了,例如为什么秋玉飞会出现在这里,想得越清楚,苏青对江哲此人的心机越发觉得心寒,如今想起来,自己昔日擅自决定,改变了他的计策之事,未免是有些过于冒失了。
  夜色深沉,段无敌望着手中绘制完毕的晋阳防务图,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笔,这两日谣言四起,就连他的大部分旧部也对他生出疑心,若非是他用强硬手段压制,只怕这些士卒早就哗变了,虽然也有亲信的将领和亲卫仍然相信自己,可是他们除了徒劳地替自己辨白之外再也无能为力,而且大概只需晋阳一道旨意,自己就将孤立无援了吧,毕竟自己从未刻意笼络过下属,众叛亲离并非只有暴虐的首领才会遭遇到的窘况。送走苏青的当日夜里,晋阳有紧急军令到来,命自己固守阳邑,段无敌心知这是晋阳也对自己生出疑心,事已至此,他也无意辨白,所有的谣言可以说九成都是实情,只是增加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细节,可就是如此才让他百口莫辩。想来晋阳应该有所决定了吧,他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涩。
  这时,有人在外冷冷道:“段将军,你为何还在这里?”
  段无敌愕然抬首,一人推门而入,段无敌化惊为喜,上前施礼道:“原来是四公子,东海一行想必多有艰险,公子能够平安归来,国师必然大喜过望。”
  秋玉飞望着段无敌黯然道:“我进城之时已经得知如今情形,你的处境未免太艰难了,纵然是我,若非昔日和你有相交之情,也会怀疑你的忠诚,而且说句实话,就算是你从前忠心耿耿,如今这样地剪迫,只怕你也难以继续忠于北汉,所以我虽然传书师尊,希望他为你缓颊,但是恐怕没有什么用处,唯今之计,你不若走了吧,就是去投了大雍,只要你不替他们来攻打晋阳,我也不会怪你。”
  段无敌微微一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段某问心无愧,焉能畏罪潜逃,公子信任段某忠诚,段某感激不尽,若是我真的逃走,只怕是弄假成真,龙将军殉国之后,只有嘉平公主独力擎天,她待我不薄,我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突然,外面传来自己亲卫惊怒交加的呵斥声,这些亲卫都是跟着段无敌出生入死的亲信,自然知道自己的将军受了何等的冤屈,只是他们纵然辩白也无人愿意相信,如今他们突然这样混乱,必然是晋阳前来查办自己的使者到了,段无敌微微一笑,道:“想必是晋阳使者到了,公子在此或有不便,若是不嫌弃,请到内室暂避,不必以段某为念。”秋玉飞一声长叹,身形隐入内室,通往内室的房门无声关闭。段无敌站起身走到书案之前,静候使者进来。
  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段无敌一眼便看到了神色憔悴的林碧,竟然是嘉平公主亲至,这是怎么回事,林碧如今应该在总领晋阳防务,段无敌不由神色数变。林碧走到书案后面径自坐下,看向案上墨汁淋漓的布防图,神色一黯,道:“段将军仍然为晋阳防务忧心么?”
  段无敌肃手站在案前,道:“末将曾在晋阳卫戍,晋阳防卫本是固若金汤,不过天长日久,难免有些缺失,末将曾经仔细研究过如何补救,只可惜不得兵部接纳,这几日末将凭着记忆重新绘制了一张布防图,其中有些地方是防务上的薄弱之处,若是能够按照这张图加强守卫,或者会好些,还请公主过目,若是公主觉得可行,不妨一试。”
  林碧望向段无敌神色坦荡的面容,道:“你可知王上下了严令,将你立刻明正典刑,我多次苦苦相劝,王上仍然固执己见。国师之意,也说你纵然本无二心,如今也不能保证你不会投敌,因此支持王上的决定。”
  段无敌平静地道:“末将早已料到如此,敌人的计谋虽然简单,却是狠辣非常,段某也有错处,不论是为什么,末将昔日走私贪贿都是罪证确凿,而且石英将军若果真冤枉而死,末将也是罪魁祸首,再说为了性命放纵俘虏,为了私情放走苏青,这都是真的,段某知道自己罪不容诛,王上只令斩首,已经是法外施恩,公主不必介怀。”
  林碧面上露出痛惜的神情,道:“庭飞当日曾对我说过你的事情,你不计毁誉,为了北汉做了许多事情,这种种罪状却都是冤屈了你,用宣松交换你和将士们的性命,这是我默许的,放走苏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难道我北汉还能杀害使者么?只是朝中群起攻讦,我多替你声辩几句,便险些被国主逐出大殿。唉,昔日朝中重武轻文,如今那些文官个个言辞激烈,好像若不杀你,社稷必亡,朝中勋贵武将虽多,但是庭飞昔日喜欢提拔寒门出身的将领,唯才是举,令他们颇有微词,如今庭飞殉国,他们便也趁机攻讦于你,哼,大敌当前,他们不想着如何对敌,还在排除异己,好像若有他们带兵,就可以挽回危局一般,不知自量。段将军,林碧无能,不能保住你了,只能争取亲来阳邑处置你,这样也可保全你的体面。”
  段无敌下拜道:“多谢公主殿下相信末将忠心,事已至此,公主不要为了末将生死和朝廷决裂,若是没有公主担任主将,只恐晋阳难守,末将纵死也不会怨恨王上和公主,就请公主下令将末将阵前斩首吧,若能够保住社稷黎庶,末将就是遗臭万年也无怨恨。”
  林碧掩面道:“忠贞见疑,朝廷对你不起,你,你去吧。”
  段无敌再拜叩首,然后举步向门外走去,他刚走到门口,门外的林碧亲卫要上前将他缚住的时候,林碧突然高声道:“且慢。”
  众人都是一愣,向林碧望去,只见林碧神色坚毅非常,她断然道:“段将军,有我林碧在此,断不能让你无辜遇害,你立刻离开北汉吧,现在国内一片混乱,很多地方我军已经撤退,而雍军尚未进驻,你有很大的机会逃出去。去滨州吧,现在那里名义上还不是大雍所属,而且现在大雍也顾不上缉拿你,从滨州转道南楚,这是你唯一的生路,将来若能逐走雍人,你还有机会重回北汉的。”
  段无敌听到这里,竟然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林碧竟有如此担当,人若有一线生机,又怎能不牢牢把握,方才秋玉飞劝他,他不想林碧疑他,因此不肯离去,如今林碧劝他,他心结既解,越想越是觉得可行,若能留得有用之身,还有为国效力之日,若是一死了之,不过是亲痛仇快,而且现在除了林碧,也无人可以支撑危局,林碧只需说自己先行逃走,想来国主也不会怪罪林碧。
  林碧见他情状,不由一阵辛酸,但是想到此人忠心为国,不计毁誉的壮举,仍然令她决定承担放走“叛逆”的责难,她上前道:“段将军,此地不可久留,国主或许会再派使者,到时候你就不可能脱身了,我知你一向廉洁,家无余财,这些金珠你带着路上使用。”说着将一个钱袋塞到段无敌手中,这个钱袋里面是些轻巧的金珠,价值不菲而便于携带,临行之前,林碧鬼使神差地带在身上,或许当时她就有了这种想法吧,只是在方才她才终于下定决心。
  段无敌接过钱袋,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也知道林碧担了天大干系,更是知道这已经是自己唯一一条活路,虽然前途茫茫,说不定会落入雍军之手,或者被北汉军当成叛贼杀死,但是他仍然是感激涕零,双膝跪地,段无敌泣道:“公主恩义,末将永志不忘,若是日后无敌侥幸逃生,必然传信回来,公主但有所命,无敌无不遵从,殿下宽心,若是无敌不幸落入敌手,绝不会苟且偷生。”
  林碧珠泪欲落,她心中是有些顾忌,若是段无敌落入敌手,恐怕终会归顺雍军,所以来时也是宁愿屈杀了段无敌,见段无敌如此许诺,她心中一宽之余,也不由有些愧疚。林碧背过身去,轻轻挥手,示意段无敌离去,段无敌顿首再拜,终于转身离去,此一去或者再无相见之期,怎不令豪杰扼腕。
  段无敌的身影消失之后,一直在内室听着外面动静的秋玉飞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方才林碧要将段无敌推下斩首,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劫法场了,如今见到林碧放走段无敌,他才心中一宽,本想出去和林碧相见,但是突然,他心中一动,城外有一个他熟悉的人的气息陡现,杀机隐伏,冷冷一笑,他的身影化成虚幻,从内室的窗子跃出,趁着城中的混乱,向段无敌离去的方向追去。
  阳邑城外,站在山冈之上的萧桐望见段无敌策马出城,不由一顿足,师尊得知林碧亲来阳邑之后,思索再三,令他赶来此地追杀可能会被林碧放走的段无敌,如今果不其然,他正要策马追赶,突然耳边传来清冷的声音道:“师兄,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萧桐愕然,抬头望去,却见秋玉飞负手而立,他苦笑道:“师弟,这是师尊的谕令,不论段将军是否冤枉,他若落入敌手,都是很大的威胁,你不能心慈手软。”
  秋玉飞冷冷道:“段将军对北汉忠心耿耿,虽然如今谣言满天,但是我相信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和碧公主一样,都不相信段将军有了二心。就是师尊亲来,我也不会任由师尊动手。”萧桐只得苦笑,他知道若论武功,自己不是这个师弟的对手,看来追杀段无敌已经是不可能之事了,只得道:“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去晋阳见见师尊吧。”秋玉飞淡淡道:“好,我们一起上路吧。”萧桐忙道:“我还有军务在身。”秋玉飞冷眼看去,萧桐连忙解释道:“你放心,我对魔尊立誓,若是我去追杀段将军,就让我死后沦陷在魔尊血狱,永世不得超生。实在是军情紧急,我尚有要事在身。”秋玉飞默然不语,既然萧桐立下天魔血誓,就必然不会违背。他转身离去,倏忽不见,萧桐仰头苦笑不已,自己这个师弟数月不见,修为更是突飞猛进,真让自己这个师兄汗颜。罢了,既然碧公主和玉飞都对段无敌如此信任,想来段无敌当真是忠义无双,自己何必去做小人呢?
~第三十八章 忠贞见疑(下)~  
  在渺无人烟的官道旁边,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之后,清澈见底的小河流蜿蜒而出,这片小树林十分稀疏,一条可容一辆马车行走的道路深入林中,林外挂着酒幌,一眼就可以看到林中隐隐有四五间宽阔的茅屋,门上也插着酒旗,这里想必是旅客中午打尖的好去处。虽然是战乱时节,可是林中酒香隐隐,看来生意没有停业,不过说来也并不奇怪,这里并不是雍军进军的主要方向,所以很多人的生活仍然是一如往常,只不过多了些许忐忑不安罢了。平民百姓就是这般,只要不是刀斧临头,就得照常营生,否则这一年生计可如何支撑。
  段无敌已经换上了行路旅人的便装,外面罩了披风,头上戴着顶信阳斗笠,这种斗笠乃是行道中人常备之物,遮风避雨,颇为方便,四面有垂纱的可以遮掩面貌,北汉境内春秋风大,就是男子也很喜欢用来遮挡风尘。他一路疾驰,顾不得爱惜马力,这一带虽然雍军尚未驻兵,但是有不少斥候常常往来,他也只能尽量避开罢了,此刻他心中不免凄惶,埋头赶路,尽量让自己无心去感叹前路茫茫。看看天色,已经快到午时,他觉得有些困乏,座下战马身上也是汗水涔涔。他不由向远处张望,一眼看见路边的酒旗,他心中一动,自己匆匆而出,干粮也没有准备,不如进去休息一下,顺便购些干粮,装些村酒,以备路上食用,错过这里,前面恐怕很难寻到打尖的所在了。想到这里,他策马走入树林,不多时走到野店门前,只见店门大开,里面几张方桌十分洁净,里面已经有了几个客人,坐在最右侧的桌子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店主正在笑呵呵地端酒上菜。见到那种闲适的气氛,段无敌心中一宽,将马系在店前的树上,走入店堂,高声道:“来些好酒好菜,待会儿我还要赶路。”说罢,拣了最左面的桌子坐了,随手在桌上丢了一块碎银。
  那店主连忙上前抹桌子,左手灵巧地将银子笼入袖中,倒上热茶,热情地道:“客爷一路辛苦,小店虽然偏远,可是山珍野味还是有的,还有上好的陈年老酒,客爷稍待。”说罢对着里面喊道:“小三,快端上好酒好菜。”随着他的喊声,一个满面憨直的青年端着酒菜从里间走了出来,这个青年二十多岁,虎背熊腰,只是神色呆傻,显然是智力不足,他傻呵呵地将一盘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放到桌上,又从店房一角的大酒缸里装了一壶老酒放到段无敌面前,然后就回到里间去了,接着便听见锅铲作响,不多时,几个野味小菜端了上来,一桌子荤素俱全,香气扑鼻。
  段无敌只觉得饥肠辘辘,但他警惕仍在,有意无意地向对面看去,只见对面共有四人,上首坐着一个商贾装束的中年人,似是主人,左右两人都是保镖装束,相貌豪勇,还有一个青衣人背对着自己,虽然看不到相貌,但是发色浅灰,想必是年纪不轻,但见他背影并无苍老之态,想来应是五十许人,他只用一根玉簪束发,除此之外再无修饰,身穿青衫,想必是帐房先生一流的人物。略一打量,这些人看上去都不似军旅中人,确定这些人应该不是追兵,段无敌松了一口气,开始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匆匆离开阳邑,他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餐,饥饿交加,吃相也自然难看起来,吃个七八分饱之后,他开始松弛下来,这店中的老酒虽然是乡村野酿,却是甘冽辛辣,意犹未尽,他又想倒一杯,谁知已经涓滴不剩,他皱了一下眉,忍不住又要了一壶,他平日很少饮酒,非是酒量不好,而是不愿贻误军机,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自然也少了几分拘束,他连饮数杯,只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困乏渐渐消去。酒之一物最能令人意乱神迷,人一松懈下来,不由开始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忠心耿耿,却落得一个叛逆的罪名,被迫仓皇出走,忍不住悲从心来,酒入愁肠,神色间更是多了几分悲愤和落寞。浑不知自己情态俱落在对面数人的眼中,那青衣人虽然背对着段无敌,但是一把特制的小铜壶将段无敌的身影映射其中,那人看在眼中,面上闪过悲怜之色。
  多饮了些酒,段无敌只觉头重脚轻,酒意上头,忍不住高声吟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这首屈子名篇乃是他生平最爱之作,他虽然不甚通经史,但是对这首《离骚》却是爱不释手,倒背如流,他声音因为多日心中熬煎,不免嘶哑低沉,但是吟来情真意切,令人感叹不已,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一句之时,他反复吟咏,却是再也吟不下去,拭去泪痕,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接着这一句开始吟诵起来,那人声如金玉,意韵悠长,段无敌听得入神,住杯不饮,那人吟到“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一句,段无敌心中越发痛楚,直到那人吟道最后一句“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时候,段无敌才突然清醒过来,乡村野店,商贾中人怎会有人吟诵屈子诗篇,他抬目望去,只见对面仍然是那几个客人,其他三人都在默默饮酒,想必吟诵之人是那个背对自己之人。
  或许是感觉到他的目光,那个灰发人转身过来,笑道:“在下见将军痛心疾首,不能吟完整篇,一时见猎兴起,替阁下吟诵完全,想必是打扰了将军饮酒,还请恕罪。”
  段无敌心中一跳,这人如何知道自己身份,他仔细瞧去,只见这个灰发人两鬓星霜,但是相貌却是儒雅俊秀,丰姿如玉,仍然是青年模样,而且气度闲适,令人一见便生出敬慕之心。这人的身影自己竟然有熟悉之感,心中灵光一现,段无敌只觉得口中苦涩非常,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他平静地道:“段某何幸,竟然劳楚乡侯亲至。”
  我对段无敌识破我的身份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我这种少年白发的形貌也太容易辨认,扮作商贾和两个保镖都是这次随军的白道高手,他们身上没有军旅中人的气息,这才瞒过了段无敌的耳目,如今见我身份泄露,立刻站起身护在我身边,而里间的门帘一挑,李顺缓步走出,在他身后,扮作店主和伙计小三的两个密谍也恢复了彪悍的神情,店门处更是多了两个身影,正是苏青和呼延寿,店外隐隐传来压抑的呼吸声和兵器出鞘的声音,显然这一座野店已经成了天罗地网,而段无敌正是网中鸟雀,再无逃生之路。
  段无敌心中也明白如今的局势,事到临头,他反而沉静如山,只是缓缓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举杯相邀道:“自从侯爷东海复出以来,我军屡次遭遇挫折,谭将军、龙将军先后殉国,石将军被迫自绝,段某落得一个叛国罪名,却又落入侯爷陷阱,侯爷智谋果然是惊天动地。只是侯爷乃是千金之躯,为何孤身涉险,若想取段某性命,只需一队骑兵,或者几个侍卫即可,何必亲临险地。”最后一句话隐含讥讽,但是他的神色却是十分冷静,似乎并未身处陷阱。
  我心中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有些隐隐的挫败。我重重布置都是为了逼这个男子出走,从他离开阳邑的一刻,至少有数百人监视他的行踪,算定了此处必然是他打尖之所,将这里控制起来等他自投罗网,原本是希望给他一个下马威,挫折他的心志。可是这个男子纵然是落入我掌中,仍然是这样平静淡漠,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幕似的,这样心志坚定之人,我可以摧毁他的生命荣耀,却不能摧毁他的意志,心中隐隐有了失败的预感,我只能暗暗叹气,准备不计成败的试上一试。
  微微苦笑一下,我道:“江某虽然设计陷害将军,却是因为我料嘉平公主必然不会残害忠良,不过公主也不能和北汉上下这许多人相抗,只能让将军远走高飞,将军想要逃脱,只有往东海一行,东海虽然迟早归附大雍,但是毕竟是一条生路,以姜侯的为人,就是知道将军的行踪被他察知,也会装作不知道。所以江某特意在此恭候将军,这般用心拳拳,将军纵不领情,也不应如此冷淡,岂不是辜负在下的诚意。”
  段无敌心中电转,早已想通许多问题,道:“秋四公子原本陷身东海,这一次却平安归来,是不是侯爷早料到四公子会来保护段某性命?”
  我心中暗赞,这人一针见血,说破我的心思,道:“不错,从前我将玉飞软禁在东海,只因他已是先天高手,我不想他参与此战,不过如今大局已定,我尚有用他之处,所以特意将他请回,不过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将军,否则至少他还要在东海呆上半个月。玉飞性情中人,昔日石英之事,他也身涉其中,我以此事冤枉将军,别人纵然不相信将军忠义,玉飞断然不会怀疑将军叛国,他身份超然,又是独立特行,就是嘉平公主不得不要加害将军,他也会出手救助将军。玉飞虽然行踪缥缈,难以追踪,可是毕竟沁州一地可以说已经尽在我军之手,冀氏拜祭龙将军,平遥窥视齐王大营,赶赴阳邑救助将军,我都心中有数。段将军恐怕不知道,萧桐奉命前来,以防嘉平公主放你逃生,他本欲追杀于你,就是玉飞拦住了他。”
  段无敌目中闪过感激之色,道:“秋四公子救命之恩,段某感激不尽,只是恐怕没有机会当面谢过,侯爷若是再见他之时,请代段某致谢。”
  我皱皱眉,刻意忽略他隐隐透漏出来的死志,道:“北汉诸多将领,江某最仰慕将军的为人,将军忠心耿耿,且不计毁誉,不计荣辱,将军之才,尤在龙将军和嘉平公主之上,只是可惜出身寒门,无人依傍,才没有机会担任主将。若是将军肯投效大雍,皇上和齐王殿下必然欣喜若狂,宣将军虽曾受辱于将军手中,可是对将军也是十分赞誉,若是将军肯归顺大雍,必然不失封侯之位。若是无意画影凌烟,将军素来爱惜百姓,若肯为大雍效力,必然可以周全北汉将士平民,只是不知道将军可肯为北汉民众继续牺牲自己的声誉么?”
  段无敌微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只觉得如同烈火入喉,他按住腰间佩剑,道:“不论阁下如何花言巧语,也不能动摇段某心志,背叛就是背叛,段某乃是北汉臣子,不稀罕大雍君王赏赐的富贵。至于说到周全北汉百姓,这不过是个借口,这世上少了段某并没什么要紧,若是北汉当真亡国,大雍天子肯善待我北汉百姓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自有义士揭竿而起,段某虽然不爱惜自己声誉,可是却断然没有投敌的可能。侯爷也说段某身上污名多半是侯爷所赐,既然不是真的,难道段某还会破罐破摔,真的屈膝投降么?侯爷今日高高在上,不知道午夜梦回,想起南楚是何种感觉。”
  我微微苦笑,段无敌心志坚定,我本以为在有国难奔,有家难归,且自身陷入困境的情况下,此人心意或者会有所动摇,不料他竟然如此执拗。或者是见我被段无敌顶撞地无话可说,李顺冷冷道:“我家公子好生劝你,你如何这般无礼,岂不知你身陷死地,只需公子一道令谕,就是惨死之局,事后我家公子再宣扬出去,说你已经投降大雍,你纵死也是身败名裂,就算你赤胆忠心又有何人知晓,只怕就连嘉平公主和秋四公子也当你真的叛国。”
  段无敌淡淡一笑,手按剑柄道:“不需侯爷下令,段某自绝可也,至于身外荣辱,段某本就不放在心上,纵然千夫所指,只要段某问心无愧,又有什么要紧,再说有些事情纸包不住火,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李顺眼中闪过凌厉的杀机,冷冷道:“在我面前你要寻死也未必可以做到。”说着踏前一步,双目紧紧盯着段无敌。段无敌面色一寒,按剑的右手作势拔剑,就在众人目光集中在他的右手的时候,他左手闪电般从腿侧拔出一柄匕首,向小腹刺去。就在他拔出匕首的瞬间,苏青手中一枚双锋针将欲射出,但是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与其让他受尽屈辱,不若让他死了吧,她垂下眼帘,没有发出原本想要射伤段无敌手腕的一针。可是当她耳中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之时,惊讶地抬头,却看见李顺左手捏住段无敌咽喉处,匕首已经到了李顺右手。苏青心中一紧,目光流转之处,却看到一双温润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震,双锋针坠落尘埃。
  收回目光,将方才那有趣的一幕藏在心底,我挥手让李顺退下,温和地道:“段将军,属下无礼,请勿见怪。”
  段无敌颓然软倒,酒意和方才呼吸中断让他头晕目眩,任凭李顺解去他腰间长剑,然后一杯烈酒灌入他的口中,他再次清醒过来,微微苦笑,抬头看去,却见那俊雅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拿着一块丝巾,而在他身后一双冰寒的眼睛冷冷看着自己,段无敌只觉得心头发寒,就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般,不敢擅动。他心知自己稍有不妥举动,便当真会陷入生死不能的窘境,接过丝巾,拭去面上污痕,他心中清明,想要摆脱这种景况,只有一个方法。
  望向江哲,段无敌沉声道:“我曾和秋四公子促膝详谈,对侯爷为人略知一二。世人虽道侯爷狠毒,我却认为侯爷乃是性情中人,南楚德亲王待侯爷凉薄,但是侯爷却始终没有恶语相加,侯爷为了大雍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种情事,天下皆知。想来侯爷昔日面对凤仪门主之时,也有不计生死毁誉的勇气。段某不才,纵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有面对的勇气,绝不会屈膝投靠,只是侯爷既然对段某颇有爱惜之处,又何忍迫段某如此,若能成全段某忠义,段某九泉之下也当感激不尽。”
  我微微一叹,望进段无敌双目,只觉他目光坚忍,毫无惧意,我心中越发苦涩,知道这一次当真是徒劳无功了。这时苏青上前一步,语气有些凄楚,道:“侯爷,末将请您成全了他吧。”此言一出,段无敌忍不住望向苏青,目中满是感激之色,苏青心中越发伤痛,侧过头去,不愿见此情状。
  我轻轻摇头,退后几步,转过身去,李顺心中了然,将长剑递还,也退后几步。苏青心中一痛,知道此意乃是让段无敌自绝,不忍旁观,她轻轻后退一步,侧过脸去。呼延寿见到,轻轻平移半步,遮住苏青大半身形,他心中忐忑,方才苏青履有不当之举,他担心若是段无敌自绝之时,苏青若有什么强烈反应,会遭到江哲猜忌,所以才将她身形挡住。
  段无敌心中半是欢喜半是伤悲,起身一揖道:“多谢侯爷恩典。”目光在呼延寿和苏青身上掠过,他本是心思细密之人,一眼便看出其中蹊跷,微微一笑,他面向晋阳方向拜倒,凄然道:“无敌生不能卫护社稷,死后唯愿魂归故里,护佑乡梓。”言罢举剑就喉。
  我不知怎地,心中一热,断喝道:“且慢。”李顺早有准备,弹指发出劲气,段无敌只觉手一麻,长剑坠地,他心中一惊,愤然道:“莫非侯爷想要出尔反尔,戏弄段某不成。”此刻他真是愤怒至极,腾的站起,虽然立刻被人拦住去路,避免他暴起发难,但是他怒火汹汹,双目都几乎变成血红。
  我微微一笑,道:“将军放心,我绝不会改变主意,只是想给将军另外一个选择,若是将军不愿,就请自行了断,江某绝不拦阻。”
  段无敌望望李顺等人,知道自己就是想不听都不成,只得怒道:“侯爷有话请讲”。
  我一字一句道:“我欲放将军离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段无敌心中巨震,但是他很快就晒笑道:“侯爷想是说笑,段某不才,若是今日处在侯爷的位置,也绝不可能放走笼中之鸟。”
  我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挥手示意除了李顺之外众人都退去,然后请段无敌坐在对面,段无敌略为犹豫,便走了过来,他早已将一切置之度外,索性放纵起来。
  我笑道:“江某不必讳言,昔日背离南楚,投靠雍王殿下,乃是失节之举,如今又娶了宁国长乐公主,臣娶君妻,更是大大的不忠不义,后世必然对我有微词,就是遗臭万年也有可能,但是身外浮名我毫不在意,只因当日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并无半分勉强。”
  段无敌见江哲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只能默默听着。
  我想起往事,面上露出怀念的神色,道:“其实江某虽然当初也不是没有忠义名节的顾忌,段将军应该知道当初江某是被我大雍当今皇上俘虏到了雍都的。”
  段无敌点头道:“末将知道,侯爷当日已是布衣,其时雍王殿下亲自相请,侯爷不肯效命,方为雍王殿下虏去雍都,据说殿下对侯爷解衣推食,敬爱备至,才终于感动了侯爷,改节相事。”说到最后一句,讽刺的意味已经极浓。
  我却毫不在意,淡淡道:“其实那些所谓的礼贤下士的举动如何能够动摇我的心志,天下的君主谁不是这样,创业之时,将臣子当成骨肉至亲般看待,一旦事过境迁,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有些昏庸的君主,甚至大事未成就先斩羽翼。当日江某虽然有些俗事牵挂,可是却也用不着替人效命,所以我下定决心,不肯效命雍王,甚至百般刁难,逼得雍王殿下不得不放手。殿下雄才大略,自然不肯轻轻将我放走,不得已下了决心赐我一死。”
  听到此处,段无敌深吸一口冷气,得悉这样的隐秘,他也不由生出兴趣,问道:“那么侯爷又怎会投效了雍王殿下。”
  我傲然道:“江某当日自然有保命的妙策,世间霸主,对人才多半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迫使雍王赐以毒酒,就是想假死逃生,到时候天地任我逍遥,待我凡尘事了,若还留得命在,便寻一个清净所在,了此残生,此乃人生快事。”
  说到此处,我不由露出感慨神色,继续道:“不料我江哲自信可以料尽世人心事,却终于输给了雍王殿下,殿下竟然千钧一发之际,倾去毒酒,金盔盛酒壮我行色,江某不才,也知道世人少有能与我抗衡者,殿下却能轻轻放过,如此仁爱之主,我焉能为了小节辜负大义,所以我终于称臣于殿下,从此君臣相得,如鱼得水,以至于今。”
  段无敌眼中闪过一丝倾慕,但他很快就道:“大雍天子虽然仁爱,但是毕竟非我北汉之主,若是侯爷以为如此可以说服段某投降,请恕段某不识抬举。”
  我摇手笑道:“非是如此,将军心志之坚,当时无双,我知道将军断然不肯负了北汉社稷百姓,我也知道将军请自绝,是因为不相信我会放将军离去。”
  段无敌默然不语,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淡淡道:“的确,将军乃是名将之才,对北汉又是忠心耿耿,若说我肯放过将军,实在是无人肯信,可是江某方才想起昔日之事,皇上当日爱才惜才,饶我性命,也是断无可能之事,我深慕将军为人,今日放过将军,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只要将军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放将军离去。”
  段无敌目中露出怀疑和期望混杂的神色,却仍是默然不语。
  我再次肯定道:“江某此心天日可表,将军只需答应我一事,我就放将军离去。”
  段无敌犹豫了一下,问道:“请侯爷吩咐,不过有些事情段某是不会答应的。”
  我心中明白,道:“你放心,我必然不为难你,我知道你此去是想从滨州转道南楚,你若是答应不去南楚,我就放你离去。”
  段无敌皱眉道:“东海迟早将属大雍,段某怎可留在敌国境内。”
  听他这样说,我知他已经动心,又道:“虽然如此,可是除了南楚还有许多可去之处,近些年,常有中原人士随船出海,或至高丽,或至南洋诸国,不一而足,将军若是肯离开中原,自然不能再和大雍为敌,我就是纵放了你,皇上和齐王殿下那里也说的过去,不知道将军意下如何?”
  段无敌沉默半晌,若是北汉亡国,就是到了南楚又能如何,若是北汉不亡,自己纵在海外,又有什么紧要,想到这里,他点头道:“末将答应这个条件就是。”
  我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将军就请自行去滨州,寻海氏船行的少东主海骊,他自会安排将军离开中原。”
  段无敌疑惑地问道:“侯爷用计,往往不留一丝余地,为何今日竟然宽纵在下,难道只是为了我令侯爷想起昔日之事么?”
  我站起身,小顺子替我系上一件青色披风,走到门口,我停住脚步,淡淡道:“我素来用计,都是利用了别人的短处,只有今次,却是利用了将军的忠义和仁爱之心,或许是这个缘故,才会对将军十分歉疚,今后你远离中土,漂流无依,这种生活比起死亡也不过是略胜一线罢了,这也算不上宽纵。只是将军需记得,若是你妄想利用我的好意,江某的报复也将令将军后悔莫及,苏将军虽然与你断恩,但是她今日替你求情,仍有昔日情谊,你若不想连累了她,就在海外待上几年吧,到时候北汉已经消亡,你若愿意回来,也无妨碍。”
  段无敌呆立店堂之中,耳畔传来远去的马蹄声,他心中五味杂陈,缓缓捡起长剑还鞘,那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是否另一番天地呢?
  坐在马上,我眼角余光掠过,苏青一路低头不语,想来她和段无敌仍有情义,只是两人中间隔着国仇私恨,只怕是鸳梦难温。微微一笑,我望向北方,这几日,皇上已经连下四道密诏,让我去忻州见驾。如今大军即将合围,只需代州事了,就可开展晋阳攻势,泽州大营这边将帅已经和睦非常,再无内忧,我的职责已了。数年不见,也难怪皇上心急,召我去见,抗旨之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我还是应该快快启程才好。抬头看天,只觉风清云淡,令我心旷神怡,只是不知赤骥那傻小子现在还活着么?
~第三十九章 狭路相逢~  
  古道漫漫,旌旗如火,一支衣甲鲜明的铁骑护着一辆马车在官道上行进,道路两旁黍麦离离,却是渺无人烟,非是这一带的百姓皆已逃走,事实上,雍帝李贽闪电奇袭,这里的百姓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现在无人只是因为在一个时辰之前,已经有人奉命将这里道路扫清,以免发生任何意外。
  我坐在马车当中,两侧帘幕挑起,沐浴在北地和煦的春光之中,在五千铁骑的保护下,我跟本不担心会有人来行刺,反而饱览沿途风光,悠闲如同春日出游。在我启程北上之时,李显和长孙冀已经合兵一处,大举向晋阳推进,现在北汉根本没有办法派出一支千人以上的军队越过雍军的重重封锁,只需代州事了,大军合围,就可以开始最后的攻势。更何况东川事了,大雍可以全力对付北汉,强弱悬殊,胜算可期,想到此处,就是我也不免有些志得意满。
  这时,耳边传来轻叹之声,我回头一瞧,李顺面上露出淡淡的愁容,不由瞪大了眼睛,这家伙就是和凤仪门主交手,也没有露出发愁的神色,今日却是怎么了,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李顺忧虑地道:“公子,从前两军胜负未分,魔宗宗主自然不会轻易出手,如今大局已定,京无极岂会再袖手旁观,慈真大师在皇上身边护驾,齐王殿下身边也有少林高手保护,而公子身边却只有我一人,就连张锦雄他们公子也没有带在身边,而魔宗弟子如段凌霄、秋玉飞者也都是先天高手,若是他们一起出手,别说公子身边只有五千铁骑,就是再多上一些,也难免会被他们近身攻击,其实公子就是再抗旨几次又有什么关系,总好过这样涉险。”
  我不以为意地道:“你过虑了,魔宗是何等人物,就是想要刺杀,也是对着皇上和齐王殿下,毕竟如今想要挽回局势,除非这两人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今已经没有那么大的价值了,行刺我就是成功了,最多也是激怒皇上和齐王罢了,除非是纯粹泄愤,否则行刺我全无道理。”
  李顺苦笑道:“公子,有些人行事是没有道理的,魔宗这样的人做出事来,怎会次次被人料中。”
  我正要劝解于他,突然耳边骤然响起三声琴音,琴声铮铮,犹如惊雷入耳,我只觉心头血涌,身形一颤,李顺的手掌已经按在我的背心,真气渡入。
  接踵而来的连绵不绝的琴音,丝丝如缕,明明声音不高,却是清晰入耳,从何而来,只是仿佛弹琴人就在身边一般,琴声明丽中透着隐隐愁绪,仿佛冻结的冰河,阳光下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河面下却是杀机隐隐,凶险暗藏。琴声越来越激越,大军驻足不前,人人都觉得这琴声排山倒海而来,明明己方是重兵环绕,却觉得如同沧海孤舟,无依无靠。
  就在这时,那一辆被重重保护地马车上传出了如泣如诉地乐声,非丝非竹,却是清越缠绵,那琴声激越高亢,那乐声却是一丝不绝,缠绕在琴声之上,遇强愈强。
  不多时琴声渐渐停止,然后从古道旁田野深处,清晰可闻地传出几声“仙翁、仙翁”的琴声,虽然众人多半不通音律,可是却分明听从琴中相邀之意。
  我面上神情微变,这琴声是何人所弹,我一听便知,可是令我意外的是这琴声中隐隐带着的另外一重含义,那弹琴之人分明是身不由主,所以才会愁绪万千。挑开车帘,我淡淡道:“且在这里稍住,小顺子、呼延寿随我一同前去拜见魔宗。”
  李顺和呼延寿面上都闪过惊容,但是他们也心中有所预料,并未提出什么疑问,呼延寿正色道:“魔宗深不可测,两国又是敌对,大人不可轻身涉险。”李顺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满面都是不赞同的神色。
  我不容反驳地道:“我就是想要改道也是迟了,就算有五千铁骑,也不过能够自保罢了,再说魔宗何等人物,既然邀我相见,就不会妄下杀手,好了,我意已决,你们不用说了。”
  呼延寿神情一震,这平日温文儒雅的青年眼中突然闪现坚毅神色,言语中更是透出不容辩驳的威严,他心一横,暗道,若是大人有所损伤,最多我陪葬就是。下定决心之后,他亲自选了虎赍卫武功最强、配合最严密的十八人随行,又传下军令,令三军将前方的田野团团包围,一旦里面有什么不妥迹象便要发起攻击,玉石俱焚。
  在呼延寿安排人手的时候,我却是不慌不忙地把玩着手中折扇,对面色冷如冰霜的李顺视若未见,虽然有些突如其来,但是和魔宗的相见早在我计划之中,只不过原本以为会在晋阳合围之后罢了。三大宗师,凤仪门主不必说了,慈真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却不知这位北汉国师,魔宗宗主又是何等样人?见他几个弟子,段凌霄气宇轩昂,勇毅果决,不愧是魔宗嫡传,萧桐精明能干,虽然屡次受我所欺,不过是失了先机,当年身死雍都的苏定峦也是刚烈忠勇,令人心折,秋玉飞虽然孤傲淡漠,但是人品才华堪称绝世,不愧是名门弟子,就是如龙庭飞、谭忌、凌端等人,只是接受过魔宗指点之人,也都是当世英雄豪杰,有徒如此,魔宗必然不致令我失望吧。
  见呼延寿已经调度完毕,我缓步当车,向琴声传来之处走去,方才呼延寿已经令两个虎赍去探过道了,有他们领路,自然是直捣黄龙,不过我不会武功,足上丝履每每陷入松软的泥土中,行走起来颇为艰难,李顺几次想要伸手搀扶我,却都被我婉拒,去见魔宗宗主啊,当然要抱着虔诚之心,形容上狼狈一些正显诚意么。
  穿过田间小道,绕过一个小山坡,背风处的矮坪早已被人平整清理过了,一座营帐扎在其上,和可以遮风避雨的军帐不同,这营帐的帐幕都是白色丝幕,在阳光的映照下几乎可以一眼看穿,帐门处未有遮挡,可以清晰的看到帐内情景。数丈方圆的营帐内,地上铺着厚厚的华美温暖的羊毛地毯,只见厚度就知道下面铺着厚厚的地毡,足可以将地底的寒气隔断,帐内没有椅子,只是有四五个锦缎为面的蒲团,和几张样式古朴大方的矮桌,营帐一角,青铜香炉中正升起袅袅幽香,虽然陈设简单,可是每一件都是精美非常,透出这里的主人不同于流俗的气度。
  呼延寿等人可全然没有欣赏的心思,虽然碍着帐内主人的威势,他也不敢令虎赍卫接近营帐,但是却是四散开来,将营帐隐隐围住,我微微一笑,虽然知道此举纯属无用,但是却也不愿出言劝阻,就让他们心安一点不好么。走到帐前,我看看里面华贵的地毯,再看看满是泥土的丝履,微微一晒,索性丢掉鞋子,径自走入帐中,对着那坐在正中主位,相貌儒雅斯文,气度雍容的蓝衫中年人深深一揖,道:“末学江哲,拜见宗主,晚生仰慕前辈已非一日,今日陌路相逢,蒙前辈宠召,当真是幸何如之。”
  京无极的目光定定的落在眼前这青衣青年身上,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衫,衣衫下摆尚有泥土的痕迹,丝履已经脱在帐外,头上未戴巾冠,只用一根玉簪绾住灰发,哪里像一个身份贵重的大雍侯爵,驸马都尉,倒似是山野书生,无拘无束,明明面对着自己这个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取其性命的强敌,但是容色淡淡,似乎全无生死之念,仿佛他只是来拜会一个至亲长辈一般随意自然。
  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心中却是微微叹息,京无极伸手虚搀,道:“江先生不必多礼,贵客远来,风尘仆仆,京某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请坐。玉飞,请江先生用茶。”
  我直起身,拣了一个蒲团坐了,李顺则是第一时刻站到我身后去,虽然不谙武功,可是我能够感觉到他身上的剑拔弩张的气息。轻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感觉到他身上的紧张气息突然消失不见,恢复成往日的平静淡漠。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京无极略带赞许的目光掠过。防若未觉,我抬起头,看向一身黑衣,端着茶盏单膝跪在我面前,神色端凝的秋玉飞,笑容满面地道:“玉飞贤弟,多日不见了。”说罢双手接过茶盏,却是丝毫不敢怠慢,秋玉飞这样的人物,若非今日我是他师尊的座上宾,焉能如此大礼,不说我爱他重他,只凭他的身份地位,就不应轻慢于他。
  秋玉飞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这个人曾经是自己深深相负之人,可是如今却又知道自己多半是他手上的棋子,觉得恩怨两清之后,心头涌起的便只是当日的惺惺相惜。回到晋阳之后,自己去向师尊请罪,谁知师尊只是一笑了之,翌日就带着离开晋阳,想不到却是要在途中拦截江哲,他心中知道自己绝不会违背师尊的意愿,可是若是师尊决意要取这个青年的性命,自己又如何是好?心中的挣扎琴中表露无疑,想不到江哲仍然来此相见,而不是迅速带着大军逃去,这一会面是否生死相见,秋玉飞心中殊无把握。
  京无极看向微笑品茗的江哲,目光落到他的两鬓星霜之上,叹息道:“江先生未过三旬,便是早生华发,当真是可叹可怜,雍帝能有先生这样忠心耿耿,呕心沥血的谋士,难怪所向披靡,不过大局初定,就解去先生监军之职,不知先生可否介意,又不顾关山路遥,召先生前往相见,不知是否君臣情深,迫切想和先生相见呢?”
  我恭恭敬敬地道:“宗主过誉了,哲生性疏懒,尽人皆知,所谓呕心沥血,不过是少年识浅,不顾惜身体罢了,以致少年华发,贻笑大方。至于说到天子爱重,君臣情深,就更谈不到了,天子乃是万民之主,君臣名份攸关,安能有偏爱私情。且哲体弱,皇上不忍加以重担,担任监军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将帅同心,哲再无用处,故而免职一事理所当然,至于千里相召,乃是关系代州军务,不便相告,还请宗主见谅。”
  京无极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道:“久闻先生外柔内刚,昔日对着凤仪门主尚且傥傥而谈,毫无畏惧之心,今日却为何对京某这强敌如此坦诚,知无不言,莫非先生不畏凤仪,却畏京某么?”
  我淡淡一笑,道:“宗主何出此言,哲有问必答,乃是因为宗主是玉飞贤弟的师尊,哲与玉飞不打不相识,虽然昔日有些不快,可是哲却仍然视玉飞如同知交,这样一来,宗主也是哲的长辈,长辈有所询问,只要不关系我军机密,怎可不回答呢。”
  京无极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如此,只是江先生为雍帝、齐王出谋划策,坏我大事,北汉上下无不切齿痛恨,若能取先生首级,必能够鼓舞士气,且乱大雍军心,本座来此也是存了杀意,先生如此临危不惧,是以为本座心慈手软,还是以为你这几千铁骑,身侧亲随可以保住你的性命,还是以为我会看在玉飞面上饶你不死呢?你放玉飞归来,是否想让他劝阻本座,好保住自己性命呢?”
  这番话宗无极说来虽然是轻描淡写,但是听在李顺、呼延寿、秋玉飞等人心中却是觉得字字诛心,声声震耳,且不论呼延寿手心见汗,就是李顺、秋玉飞两人,本已都晋入先天境界,仍然是心中一乱,李顺自然是一心提防京无极的发难,秋玉飞却是心中犹豫难决,营帐内外气氛顿时变得凝重沉滞,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有一人仍然是神情如常,便是那免冠铣足的江哲。
  我当着帐内敌友,一位宗师,两位先天高手之面,舒展筋骨,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也不再保持跪坐的姿势,而是换成箕坐的姿势,笑道:“方才是晚生拜见朋友的长辈,自然要礼数周到,恭恭敬敬,如今宗主既然已经说明是敌非友,那么哲也不必拘束了,还请宗主勿怪,哲平日懒散惯了,实在不耐烦那些礼数。”
  我这么一说,却见秋玉飞面上露出啼笑皆非之色,而京无极面上也是神色和缓,虽然看不到身后李顺的神情,可是多年相伴,只从他气息的变化上也知道他心中也是敌意稍减,他对我十分了解,自然知道我不会拿性命开玩笑,这样做必然是有所仗恃。
  我当然不会过分放肆,正色道:“宗主此来,只携玉飞一人,若是有心要刺杀在下,怎会琴声邀客,五千铁骑并非虚设,若是宗主和玉飞行雷霆一击,尚有得手生还的可能,如今哲虽入罗,但是外有大军围困,内有小顺子相护,若是宗主此时出手,取江某性命或者易如反掌,但是想要生出此地却是艰难非常,就是宗主无妨,玉飞也绝难逃脱,玉飞贤弟对宗主尊敬孝顺,想必宗主尚不会置其于必死绝境。”
  我说到此处,见京无极虽然不曾言语,但是神色间颇有许可之意,便继续道:“更何况宗主自入北汉一来,对于行刺之事已经不甚看重,这也难怪,北汉民风豪勇,不喜阴谋诡计,行刺这等事情若是偶一为之尚可,若是经常做来,不免令魔宗在北汉民众眼中沦落为阴险小人,宗主身份尊崇,更是不能轻易出手行刺。玉飞和段大公子行刺在下,一来我素有阴柔诡谲的名声,非是英雄好汉,让北汉军民觉得行刺我尚可接受,二来,兵危战凶,江某乃是关键人物之一,行刺我一人得益不浅,所以才无人反对,如今江某已经解去监军之职,已经不是这战局中的重要人物,宗主地位又远远胜过段大公子和玉飞,所以宗主行刺我非但不能激励北汉军心,反而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而且除了激怒我军之外又得不到什么实际的利益,所以宗主此来当不是行刺。再说,宗主邀我相见,若是骤下杀手,岂非贻笑天下。”
  京无极眼中闪过笑意,淡淡道:“你说了这许多理由,却都不是我不杀你的理由。”
  我心中一喜,总算得到一句实在话,看来性命无虞,连忙恭恭敬敬地道:“请宗主示下。”全然忘记我无礼的坐姿和可以说是狼狈的形容。
  京无极微微一晒,道:“京某既然已经下了兰台,便是抛却国师身份,若要杀人,哪里还会有什么顾忌,纵你有无数的理由,我要杀你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何须考虑玉飞心意,更不会顾忌什么地位身份,至于有没有利益更是不必考虑,只凭杀你可以泄我之愤,便无人能够改变我的心意。今日不取你性命,本座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想杀你。”
  我听得浑身冷汗,好险,好险,从京无极说话之时那种情真意切的神情,便知道他所说绝无虚假,他当真只是不想杀我罢了,虽然不知为什么,但是能够保住性命当真是老天爷保佑。
  想到这里,我连忙恢复跪坐的姿势,摆出最有礼貌的姿态,道:“多谢宗主不杀之恩,且不知宗主此来有何指教,哲若有效劳之处,无不应命。”
  京无极心中微叹,江哲之名他早已耳闻,他与凤仪门主虽然曾决生死,可是两人之间却是没有一丝敌意,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念,此后虽然关山阻隔,却是一刻都没有忘记当日白衣染血的绝代丽人。自闻梵惠瑶身死猎宫之后,京无极便千方百计将前后经过一一探察,虽然有些事情无人知晓,没有外传,但是其中轮廓已经知道十之八九。迫死凤仪门主,就是眼前这个青年一手而为,可是奇怪的,京无极却全然没有生出憎恨之心,只因这个青年实在已经将能够运用的力量都发挥到极至,他只是存了有朝一日在智慧上将这青年击败之心,就是派秋玉飞、段凌霄两次刺杀,贯彻其中的也是双方的斗智斗勇,非是全凭强横不可抵挡的武力,可惜终究是功败垂成。东川事败的消息已经传到,北汉局势几乎已经是无可挽回,虽然晋阳尚有一战之力,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这失败的非是别人,正是他京无极自己,布局天下已成虚话,就连自己的心爱弟子也个个败在江哲手上,这一次魔宗虽然力量未损,却是一败涂地,怎能不让他动心,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将无数豪杰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文弱书生呢。
  岂知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才觉得这青年果然是名不虚传,明明当着自己的面,这青年忽而恭敬,忽而放纵,种种变化令他也生出不能捉摸的感觉,可是却偏偏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味道,令人觉得他实在是诚心诚意,且无丝毫惧意戒心。对之如饮醴酒,如沐春风,忽而惊觉,才发觉自己身陷绝境,秋玉飞当日万佛寺的处境京无极此刻才能全部领会,对心爱的弟子投以同情的一瞥,京无极道:“今日逆旅相逢,已属难得,楚乡侯对我魔宗处处留有情面,想必定有话和本座说,是么?”
  我淡淡道:“宗主既然说到这里,哲也不敢隐瞒,若是哲对魔宗有恶意,当日就绝不会放过宗主首徒,段凌霄段大公子,当日我们尚属敌对,且胜负未可断言,所以哲也没有多说什么,今日宗主亲来,正好谈谈此事,其实就是宗主不说,等到晋阳合围之日,哲也要拜托玉飞贤弟代为引见。”
  京无极冷冷道:“你是想要劝降,是么?”
  我微微一晒,道:“宗主是何等人物,焉能屈膝请降,这劝降二字再也休提,哲只是代皇上提出一个建议,晋阳一旦合围,就是北汉覆亡之时,昔日宗主中原一败,遂遁入北地,皇上只是希望北汉亡后,宗主不要再去南楚。”
  京无极若有所思地道:“雍帝之意,京某明白,天下一统契机已现,京某若是去了南楚,对于雍帝来说虽然终有解决之道,却是不免太麻烦了。”
  我笑道:“其实这个条件不说也罢,宗主是何等样人,北汉国主尚称贤明,对宗主尊敬有加,这才博得宗主青睐,南楚民风柔弱,君弱臣暗,怎配栖得凤凰,只要宗主答应,大雍千万里山河,任由宗主来去,魔宗弟子一旦解甲归隐,就不会被当成北汉余孽看待,虽然白道中人或者会对宗主不谅,但是魔宗弟子,个个英雄豪杰,怎会对此有所戒惧。天下一统,宗主也当过过悠闲轻松的日子了。”
  京无极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道:“条件倒是优厚非常,可是你也说了,国主待我魔宗不薄,京某不才,焉能此时抛弃国主和无数将士。今日一见,不过是想见识一下江先生的风采罢了,至于方才所谈之事,不过是本座早已料到你有些话要说,故而令你明言,只因今日一别,来日就是生死相见,本座不想到了雍军兵临城下之时,你还要利用玉飞对你的知己之情,难道你当真以为本座会贪生畏死么?”
  我早已预料到京无极会这样说,肃容道:“此言实在是江某肺腑之言,江某和皇上多次传书密谈,都提及魔宗之事,皇上常言,宗主与凤仪门主都是一代宗师,凤仪弟子只知道在朝中和后宫兴风作浪,全不似魔宗弟子浴血沙场,换取荣耀和功名,虽然当日宗主落败,但是今日却是宗主远胜凤仪门主了。魔宗弟子不会抛弃同袍,这一点皇上早有预料,虽然如此,仍然有此建议,只因皇上当真是对魔宗弟子另眼相看。今日之言,只需请宗主记在心中,今日一别,该如何厮杀就如何厮杀,皇上不会有怨恨之心,不论到了何时,这个建议都不会失效。”
  京无极听到此处,也不由动容,自己这次突然生出想和江哲一见的念头,又这样阻道相见,如今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后悔,自己听到雍帝这样的厚待都忍不住动心,更何况魔宗弟子呢,一旦他们有了退路,是否还会拼死血战,或者这样的差别将改变北汉的命运,可是无论如何,京无极心中也有一丝感激,魔宗不会因为得罪了可能一统天下的雍廷而彻底消亡,这已经是他听到的最好消息。
  想到这里,京无极缓缓闭上双目,道:“时光不早,江先生应该上路了,玉飞当奏一曲为侯爷送行。”
  秋玉飞低声领命,走到帐幕一角,将那“洗尘”爱琴放到膝上,十指轻动,清越的琴声响起,意境清远高阔,种种离愁别绪,化作天外烟云。
  我起身一揖到地,今日相见,已经达到我的目的,此时也该是告别之时,走出营帐,套上丝履,这次我可不会走回去了,小顺子搀着我很快就回到马车上,呼延寿一声令下,五千铁骑迅速北上,全无逗留之念。
  直走出三十里,我才突然想到,方才怎么竟然没有生出将京无极围杀的念头,虽然若是我这样做了,难免损失惨重,就是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也有可能,可是我并非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胜算不大而放弃,而是根本就没有生出一丝恶意杀机,心中恍然,魔宗果然是当世之雄,仅凭举止言谈中隐约可见的威势已经让我心折,这样的人物,岂是凤仪门主可以比拟的,想来若是两人今日一战,胜得必然是魔宗宗主吧。忍不住看看小顺子,他是否也会受到压制影响,这样一来岂不会有伤他的修为么?谁知我一眼看去,小顺子面上宝光隐隐,静默不语中带着深深了悟,看来他的修为不仅没有受到什么损伤,还有了一些进步,我心中一宽,看向道路两边的青青黍麦,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第四十章雁门喋血~  
  满眼都是血红的天地,天空,泥土还有战士的衣甲,都是猩红的颜色,绝望的情绪潮涌一般袭来,敌人的狰狞面目仿佛就在眼前,自己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林立的刀枪和如同暴雨一般的箭矢。就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灰暗阴沉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缕阳光,透过层层彤云,带来了温暖的希望,然后就在那血海当中,出现了那个他熟悉敬慕的青色身影。“公子!”赤骥高声叫道。然后他就被人粗暴的推醒了。
  睁开眼睛,毫不意外地看到林彤满是怒气的俏丽面容,林彤怒道:“你能不能把你的主子先抛到脑后,这已经是你第十四次在梦里叫着他的名字了。别忘了你在雁门,不是在你主子身边,就算是你的主子再仗义,现在不也任你在这里拼死拼活么,有那个精力,还是想想如何对付蛮人吧。”
  望着林彤轻嗔薄怒的神情,赤骥只觉得心中一甜,他能够听得出林彤话语中的微微酸意,就是身边那些经过的代州军勇士,望向两人的目光也是充满了笑意,连续五天五夜,蛮人几乎是不停息的进攻,两人初时并肩作战,不知多少次从敌人手中救下对方,到了后来,赤骥表现出了颇为惊人的军事才能,所以他和林彤开始轮流指挥军队御敌,这之后的整整三天,两人就只能在叫醒对方的时候说上几句话,可是却丝毫不觉的孤单,仿佛对方就在自己身边一般。在这生死不由自主的时地,两人都刻意忘记了之间的重重阻隔,除了林彤总是嫉妒赤骥对江哲的极度崇拜之外。
  赤骥坐起身来,侧耳听去,并没有喊杀声,想必蛮军还没有攻城,伸出手臂揽住林彤的纤腰,轻轻用力,林彤促不及防,被他拉入怀中,北地民风豪爽,周围的军士不以为忤,反而都高声打起呼哨了,林彤满面通红,一州撞在赤骥的胸口,赤骥一声痛呼,林彤立时想起前日赤骥胸前受了箭伤,不由心中一软,赤骥趁机将林彤紧紧抱在怀里。林彤婴宁一声,埋首在那充满男子气息的胸膛上,羞赧难言,混不似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赤骥心中一颤,原本的调笑之意转为一腔柔情。
  这时,林远崇从远处跑来,高声道:“郡主,王兄弟,侯爷请你们过去。”赤骥和林彤都是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林彤几乎没有面对身边的长辈和同袍的勇气,低着头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赤骥却是有些犹豫不安,代州侯林远霆是什么人物,镇守代州多年,令蛮人不能南下一步,虽然如今年老多病,但是虎老雄威在,更何况他是林彤的父亲,赤骥心中忐忑不安,望着林远崇,就是没有勇气走出一步。
  林远崇笑道:“哎呀,怎么骁勇善战的沙场勇士如此腼腆呢,放心,我族兄豁达得很,不会计较你调戏彤儿的事情。”
  赤骥望望城外血流遍野的惨况,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郡主现在去见林侯爷,万一蛮人现在进攻,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这时,强而有力的巨掌重重地拍在他肩上,一个苍老中透着矫健的声音道:“小子,放心去吧,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守上一两个时辰还是没有问题的。”赤骥露出苦笑,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正是代州的齐老将军,上上下下谁敢和这位戎马一生,浑身是伤痕的老将军争辩,可是真的要去见林远霆么,赤骥心中犹豫难决。
  林远崇眼中闪过寒芒,冷冷道:“怎么,你不想去见侯爷,莫非你对郡主只是逢场作戏么?”
  赤骥打了一个寒战,低声道:“就是侯爷同意又能如何,我违背公子训诫,虽然公子开恩,放我来到代州,但是日后公子若是召我回去问罪,我亦不能反抗,而且蛮军势大,雁门危殆,就是退了蛮军,对着雍军又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齐老将军和林远崇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眼中都闪过迷茫之色,这何尝不是两人心中几乎不敢去想的隐痛。林远崇望望赤骥,想起这个少年的主人就是令代州局势糜烂如此的罪魁祸首之一,心中涌起迁怒之意,但是看看这个连日苦战,形容憔悴的少年,却是一句恶语也说不出来,代州勇士,本就是恩怨分明之辈。轻叹一声,林远崇道:“走吧,侯爷在等你,难得今日他清醒过来。”
  雁门关内一件静室,仿佛隔绝了血腥的战场,室内溢满浓厚的汤药气味,没有一丝奢华的房间和代州普通平民的居室没有什么不同,宽大的木榻上,一个老者坐起身来,正在林彤的服侍下缓缓喝着一碗苦涩的汤药,虽然形容枯槁,满头霜发,可是仍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儒雅轮廓,可见这老者当年必是一个俊朗英武的美男子。进到房中,赤骥反而平静下来,上前拜倒道:“晚辈王骥,拜见侯爷。”
  那老者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仔细的打量了赤骥片刻,道:“你就是楚乡侯的侍从,伯乐神医王骥,这名字是真的还是假的?”
  赤骥只觉得那老者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穿透了自己的心扉,不由感叹难怪此人可以镇守代州多年,果然是名将气度,他恭恭敬敬地道:“晚辈本是孤儿,除了知道自己姓王之外,并没有名字,昔日我家公子收留晚辈在身边,赐了赤骥这个名字,后来晚辈便为自己取名王骥,并非是假名。”
  林远霆淡淡一笑,道:“彤儿,你二哥的灵柩是否已经运回去了了?”
  林彤眼圈一红,道:“是的,等到蛮军退后,还要父亲主持,将二哥的灵位送入祠堂。”
  林远霆爱怜的拍了拍林彤的肩膀,对赤骥道:“贤侄见笑了,彤儿这孩子心太软,其实伤心什么呢,百余年来,代州林家死在沙场的不计其数。我这一辈兄弟五人,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几位兄弟都死在战场上,没有一个善终,如今又轮到他们这一辈,唉,澄迩已经去了,碧儿和澄山、澄渊都被阻截在晋阳,一旦雍军合围,也是九死一生,澄仪性情粗暴,彤儿年轻识浅,今次林家就是烟消云散也没有什么奇怪。我林家有规矩,只有战死沙场的族人的牌位才有资格进祠堂享受后人供奉,百多年来,不能进去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本来老夫以为数年边疆平静,大概是要终老病榻,没有机会进祠堂了,想不到今日又有了机会,彤儿,为父决定冒险一次,拼掉蛮军的主力,虽然这样一来雁门守军恐怕会全军覆没,可是蛮人也是元气大伤,就有法子将他们逐出代州。”
  林彤“哇”的一声痛苦出声,扑在父亲怀中泪如泉涌,林远霆这是在交待后事,她心中怎不明白,赤骥上前欲伸手安慰他,却被林彤避过,赤骥心中一痛,朗声道:“侯爷,郡主,若有什么重责请交给赤骥去做。”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死在林彤之前,林远霆心中了然,望向赤骥的眼神多了几分嘉许,说道:“贤侄人品才华都和彤儿相配,只可惜彤儿既然身为林家的后人,就没有舍弃代州军民逃生的理由,彤儿,你可怨怪为父么?”
  林彤擦干眼泪,道:“爹爹何出此言,若能战死沙场,女儿也可进入祠堂,这是何等荣耀,女儿怎会怨怪父亲,请爹爹吩咐,我们该如何做?”
  林远霆欣然一笑,道:“好,我林家果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不过你们也不可轻易舍弃生命,此战之后或能留得性命,你们也不可轻言牺牲,彤儿,我昨日已经令你大哥带了降表去见雍帝了。”
  林彤大惊,道:“父亲你说什么,请降,这是为什么,你将母亲和姐姐,还有三哥四哥置于何地?”
  林远霆抬手阻住林彤说话,淡淡道:“林家是为了代州而生,不是代州为了林家存在,我已经想得很清楚,雍帝的大军截住代州和晋阳的通道,代州已经成了孤军,只能独自面对蛮军,这次我虽然可以设下计策,破去蛮军主力,但是四分五裂的蛮军一定会更加猖狂狠毒,代州主力被阻截在晋阳,对着十数年来最猛烈的一次侵扰,代州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投降大雍。雍帝乃是贤明圣主,怎会不知道代州的重要,之所以没有攻入代州不过是碍着我们林家罢了,如今我令你大哥去请降,又将仅剩的兵力消耗在雁门关战场,雍帝就再没有任何顾忌,必然会星夜前来援救,代州几十万百姓就可以免受蛮人残害。”
  林彤泪如雨下,她明白父亲是要用林家的牺牲换取代州的生存,她抽出腰间佩刀,在左臂上一划,鲜血泉涌,血泪交映下,林彤肃容道:“女儿明白父亲的意思,林家只可以为代州牺牲,若是女儿侥幸生还,也会向雍帝请降,绝对不会让代州军民为了我林家的私事和大雍铁骑为敌。”
  赤骥听到此处也是心痛如死,这两父女所说他全然不能辩驳,昔日离开公子的时候,公子就曾经暗示就是代州胜了蛮人,林家也难逃覆灭的结局,因此希望他能够即使脱身,甚至就是带走林彤也可以,保住一人还是可以的,那是公子未曾言明的意思,可是此刻他却明白,自己心爱的女子果然是巾帼英杰,是断然不会苟且偷生的。他扑通跪倒在地,道:“侯爷,晚辈对郡主情有独衷,希望侯爷将郡主许配给赤骥,赤骥情愿和郡主同生共死。”
  林远霆眼中闪过欣慰的神色,但是却摇头道:“贤侄,你近日来助我代州军民守卫雁门,已经是犯了贵上的大忌,如今何必还要蹈此死局,楚乡侯圣眷正隆,贤侄你日后前途无量,何必要为小女放弃一切。”
  赤骥不语,接下腰间竹笛,吹奏了起来,那笛声高亢激越,林远霆虽然出身将门,却是娶了一位曾有才女之称的公主妻子,对于音律也不陌生,听了片刻,拊掌唱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词曲勇烈,令得室外守卫的将士也都侧耳倾听,心中满是赴死的豪情。林远霆叹息道:“想不到你也能领会铁血金戈,生死一掷的豪情,好,好,你果然配得上彤儿。”这时,笛声一变,却是缠绵悱恻中带着义无反顾的激烈,林彤心中一颤,沉迷在情郎用心血演奏的曲调当中,甚至不知曲声何时停止,只听见赤骥一字一句道:“舍却残生犹不悔,求侯爷将郡主许配给我。”
  林远霆看向林彤,淡淡道:“彤儿意下如何?”
  林彤眼中泪光盈盈,面色羞红中带着凄然,明知马上就要以身赴险,九死一生,让她如何能拒绝情郎甘愿陪她赴死的一片情意。她侧过脸去,道:“全凭父亲作主。”
  林远霆剑眉一轩,道:“好,既然你们两人情投意合,本侯就成全你们,王骥,我的女儿出嫁也不用选什么良辰吉日,你若愿意,就在雁门关城头,本侯面前,代州军万千勇士的面前,你们拜了天地,结为夫妻如何?”
  赤骥大喜,叩首道:“王骥叩见岳父大人,一切全凭岳父作主。”
  雁门关下,前几日攻城的失败让所有蛮人的心中都是怒火熊熊,完颜纳金见雁门关内守将的力量越来越弱,打定主意这次定要成功,当众歃血,折箭立誓之后,蛮人联军再次聚集中关城之下。完颜纳金和其他各部的酋长指点着雁门关商量如何攻打的时候,只听关上突然鼓乐喧天,众蛮军都是极目望去,只见雁门关正门之上,刀枪剑戟上结着红色彩绸,衣甲鲜明的代州将士分立两侧,个个都是喜气洋洋,一队身穿喜服的新人正在一个相貌清峻的老者面前对拜结亲。三拜之后,关上欢呼声四起,众蛮人侧耳听去,那些人却是在高声呼唤道:“郡主和郡马爷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完颜纳金大怒,马鞭一指,道:“这些人竟敢轻视我们大军,两军阵前居然张灯结彩拜上了天地,立刻开始攻城,本王要让他们喜事变丧事,林远霆就在上面,这些年来我们多少父执兄长死在这人手中,谁能取他首级,就是我草原第一勇士,赏金千两,美女一名。”
  这时有人高声道:“汗王,谁不知道林家有一对姐妹花,不如这样,谁能杀了林远霆,就将城上的新娘子赏给他。”完颜纳金举目望去,却是白狼部的酋长莫尔干在那里喊叫,他微微一笑,高声道:“传本王之令,谁能杀了林远霆,红霞郡主就是他的爱妾,不过诸位可要生擒这位新婚燕尔的郡主娘娘才行啊。”另一个蛮人将军大笑道:“新婚燕尔,老子最喜欢抢别人的新娘子,林远霆,快些洗干净自己的脖子等老子来砍吧。”
  城上的代州军听着下面的污言秽语,个个面沉似水,却都沉默不语,耻辱是要用鲜血才能洗清的,原本带着如在梦中的喜悦的赤骥面色铁青,却只是脱下新郎袍服,露出一身鲜明的衣甲,而林彤冷冷地瞧了下面一眼,素手一分,那红绫嫁衣化作蝴蝶碎去,露出一身火红的软甲,两人站在林远霆身侧,恰似一对金童玉女,误落凡尘。
  林远霆坐在椅上,他的力气已经不足以长久支撑他的双腿了,朗声道:“完颜纳金,你来吧,你的父亲叔叔都是死在雁门关下,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攻上来,不过你堂堂的汗王,想必没有心情和从前一样上阵杀敌了吧。
  强烈的讥讽让完颜纳金面色数变,蛮人本崇尚武勇,想起这几日完颜纳金始终不曾亲自上阵,不免暗中说些言语。完颜纳金本是极为自负的一个人,狠声道:“林远霆,你等着,本王定要亲自取你首级,掳回你的宝贝女儿为奴。”
  此言一出,城下哗然,城下的代州军也忍不住叫骂起来,完颜纳金手一挥,号角声起,蛮军开始了最猛烈的一次攻关之战。令完颜纳金等人欣喜的是,这一次代州军的力量减弱了许多,想来是多日的苦战让他们消耗太多的缘故,但是他们仍然顽强的抵抗着,箭射完了,用刀砍,刀锋钝了就用拳头和牙齿,甚至有些再无力气的军士干脆抱着攻上城头的敌军滚下关去,有些军士就是死后也紧紧咬着敌人的咽喉,明明雁门关已经岌岌可危,可是就是攻不上去。这一日黄昏,完颜纳金终于按耐不住,将特意保留下来的格勒部最精锐的军队雪狼军派了出去,雪狼军乃是完颜纳金亲自挑选训练的劲旅,个个都是草原上千里挑一的勇士,格勒部就是靠着雪狼军才力压群雄,扶持着完颜纳金登上汗王之位。一声令下,雪狼军顺着云梯攀上,每个人的动作都是快如闪电,城头的守军已经疲惫不堪,几乎是一瞬间,雁门关城头之上就已经被雪狼军占据,完颜纳金大喜,令人吹起进攻的号角,众蛮军耀武扬威,只待雪狼军从里面打开关门,就要一拥而入,血洗雁门关,然后踏上中原沃土,进行杀戮和掠夺。
  冲上城头的雪狼军本已养精蓄锐多日,城上的疲军怎是他们的对手,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冲破了重重防线,向着坐在高处指挥作战的林远霆扑去,擒贼先勤王,斩杀林远霆乃是完颜纳金之命,他们自然都想争夺这个功劳。
  林远霆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红晕,手一挥,在暗处隐藏了一日的伏兵冲了出来,截断了雪狼军的退路,为首的正是林远崇,这支伏兵乃是整个雁门关中最精锐的勇士组成,这一日不论关上如何苦战,他们都只能隐在暗处不能援手,眼看这同袍亲人惨死,早已令他们生出誓死雪恨之心,就在他们冲出的一瞬间,早有军士将事先准备好的黑火药点燃,剧烈的震颤和轰鸣之后,已经将雁门关所有上下通行的道路封死,这是林远霆准备的死局,要将格勒部赖以威慑各部的武力铲除,这样蛮人将再度分裂。与此同时,雁门关的城门缓缓打开,露出了不设防的软肋。
  面对着眼前的盛宴,蛮人各部酋长大喜,只道是雪狼军已经成功地夺取了关门,就连完颜纳金也忽略了城头上的异常,一马当先的冲入了雁门关,对城门处拼死血战已经被蛮军逼到绝境的代州军看也不看一眼,径自挥刀想杀上城头,可是一眼看到碎石堵塞的蹬道,完颜纳金心中一寒,也无心去想为什么代州军将城头和关下隔绝,大声喝道:“退,退。”可是他的声音淹没在蛮军兴奋的高呼声中,完颜纳金再也无法如臂使指的指挥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军队,被身后的军队胁裹着前冲了将近几百丈,完颜纳金近乎绝望地看到了一支整装待发的铁骑,策马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赤骥和林彤,伴随而来的则是疾雨一般的箭矢,蛮军和代州军多次交战,每次若是中了代州军的圈套,就往往损失惨重,更何况如今主持雁门关军务的就是他们心中最畏惧的林远霆,不由有些慌乱,前面的蛮军拼命向后退,想回到他们占据优势的平原,而后面的蛮军尚不知道前方的变化,仍然向前冲杀。
  就在蛮军陷入混乱的时候,在亲卫保护下后退的完颜纳金耳边传来弩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俯下身躯,想避过随之而来的弩箭,可是混乱的战场上突然响起一串高亢的呼哨,他座下的战马闻声突然扬蹄而立,完颜纳金促不及防,身形暴露在弩箭的攻击范围之内,剧烈的疼痛袭来,他才听到弩箭穿透自己甲胄的声音,耳边传来亲信部将的惊呼声,近距离的强弩攒射,乃是白发百灵的阎王帖子。只觉得往事在脑海中接踵而来,完颜纳金不甘心地高吼道:“苍天无眼!”然后这刚刚登上蛮人最尊崇的宝座,满是野心,一心翼望可以重现昔日汗廷荣耀的青年汗王,就这样跌落尘埃。
  失去了首领,原本慌乱的蛮人反而被激怒了,他们开始自然而然地组成小股骑兵,向代州军开始反攻,不需要强行合作,蛮人反而更容易发挥自己的战力,雁门关内外只听见杀生四起,不论是代州人还是蛮人,都忘却了一切地拼死厮杀。弓箭早就不知何时失落,赤骥手中的长枪犹如蛟龙,死死护住林彤的侧翼,此刻他万般庆幸昔日跟着李顺学过马上厮杀的枪法,这几年又下过一些功夫。林彤乃是武将世家出身,若论枪法更在赤骥之上,银枪如雪,影似梨花,血肉飞溅中更显得这一对璧人英武如玉。
  只是代州军力量太薄弱了,虽然他们拼命苦战,换取了数倍的蛮人生命,可是越来越多的蛮军冲入关内,代州军却是没有援军,战局越来越倾向蛮军。见到这种情形,林彤无奈地发出了撤军的命令,这是林远霆的意思,到了这个时候,残余的代州军只能沦为敌人铁骑下的冤魂,既然已经达到作战目的,与其让他们战死此地,不如为代州军多留些种子。
  听到撤退的号角,所有的代州军勇士几乎是含着泪退走,他们无力顾及被封锁的城头上的战况,甚至无力顾及他们年轻的统领,赤骥和林彤带着林家的死士断后,他们用鲜血和生命确保着代州军勇士撤退的道路的畅通无阻,军令如山,而且若是自己撤退的及时,或者郡主和郡马尚有生还的可能吧,每一个代州将士都奋力奔逃,许多受了重伤不愿拖累同袍的将士干脆挥刀自尽,还有一些战马受伤或者不能骑马奔逃的将士则是跟着林彤一起断后,几乎不到一拄香的时间,代州军的残部就已经突围而去,只有林彤、赤骥仍然带着百余人不能离开,这倒不是两人存心一死,虽然这样的念头早就深埋在心,可是他们都不情愿让这么多代州勇士陪葬,只不过蛮人已经将他们彻底包围,再没有突围的可能了。
  林彤心中没有丝毫后悔和绝望,身为林家之人,就是女子也有舍身沙场的觉悟,她心中唯一的牵挂就是在代郡的母亲,不知道母亲会如何打算,托庇于雍军对这位外柔内刚的北汉公主来说,或许是不能接受的决定吧。耳边传来赤骥沉重的呼吸声,林彤侧过脸望去,只见那原本清秀洒脱的少年,如今已经是浑身浴血,身上更是伤痕累累,心中涌起不可遏制的感激和甜蜜,这个抛弃了青云之路,选择了和自己共赴黄泉的少年,已经是自己的夫婿,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日,但是林彤却觉得两人仿佛已经结发多年,再无彼此。仿佛是心有灵犀,赤骥也转头向林彤望来,四目相对,都是深情无限。然后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枪,将袭向爱侣的敌人刺倒。四周的蛮军望不到边,就像波涛汹涌的海浪,转眼间就可以将这支仅存的代州军淹没。但是两人却都仿若未见,就在这时,林彤的战马终于颓然倒地,身中数箭,创伤多处,这匹战马能够支持到现在已经是很难得了,赤骥连忙伸手一拉林彤,林彤借势飞起,轻盈如燕地落在赤骥身前,回眸一笑。赤骥左手紧紧握住林彤的左手,揽住她的纤腰,还以笑容,两人全然没有夺取无主战马的打算,多活片刻又能如何,还不如生死都在一起。
  赤骥只觉得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心绪空灵,和心爱之人在战场上相拥,即使越来越近的蛮人凶恶的面容也不能让他心中生出一丝涟漪,握紧了银枪,他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恍惚中,他突然感到大地传来猛烈的震动,那是只有受过严格训练的骑兵全力疾驰才能产生的震动,莫非是我糊涂了么,赤骥苦笑,但是他很快就看到身边的林家死士和外面猛攻的蛮军眼中也都流露出相似的迷茫,那些蛮人甚至放缓了攻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号角声和越来越响的轰鸣声,赤骥落下泪来,哽咽中,他甚至无法开口回答林彤满眼的疑问,只是抱紧了林彤的纤腰,仿佛一放手,就会失去他心中的挚爱。
~第四十一章 遥望林泉~  
  五月二十日,代州使者入晋阳,嘉平公主闻凶讯,恸哭泣血,言曰:承父训,非以代州事林氏,以林氏事代州耳,乃令两兄率代州军出城降雍,后主闻之,唯叹息流涕,不肯阻,且遣人语主曰:可出城降之。主曰:受王深恩,死且不悔,焉能背离,乃止。
  雍帝闻公主不归,感叹莫名,遣使入晋阳劝降,络绎不绝,后主感雍帝意诚,乃降。
  ——《资治通鉴·雍纪三》
  就在这时,外围的蛮人开始奔逃,仅存的十几个林家死士抬头望去,一支青黑色衣甲的骑兵正在大肆屠戮着兵败如山倒的蛮人,铁蹄雷震,旌旗如海,正是雍军的前锋到了。烟尘弥漫中,冲到林彤等人身边的雍军骑兵流畅地左右一分,一个雍军将领策马奔来,而他身边一个身穿代州军甲胄的高大青年一马当先奔来,高声道:“彤儿,彤儿,父亲呢?”
  林彤心中,死里逃生的喜悦和前途未卜的迷茫混杂一处,见到这个青年,种种情绪都化作乌有,她高声悲叫道:“大哥,大哥,爹爹在城上,早已没有了声息,只怕,只怕……”
  那青年一声怒吼,转头扑向那已经被封堵住的蹬道,那个雍军将领轻轻一叹,一挥手,一些雍军随那青年而去,那将领肃容道:“末将李榷,忝居大雍威武军副将之职,奉陛下之命,救援雁门,不知诸位可还有余力为大军指引方向,追杀蛮军。”
  林彤拭去珠泪,断然道:“我是林彤,愿为将军引路。”
  李榷皱眉道:“郡主久战余生,只怕难以支持,而且郡主难道不想去看看林老将军的情况么?”
  林彤断然道:“林彤的性命早已不是自己的,能够活到如今已经是上天庇佑,父亲是生是死,林彤已经无能为力,可是若让蛮人全军退走,林彤纵死也无颜去见代州父老,请将军放心,林彤尚可支撑。”
  李榷仍然有些犹豫,赤骥出言道:“李将军请宽心,在下王骥,愿和拙荆一起为大军引路,在下熟知雁门关外的地理,当会有助大军追敌,请将军不必担心我们夫妇。”
  那李榷目中闪过一丝耀眼的光芒,他在马上拱手道:“原来是楚乡侯门下的赤骥公子,失敬失敬,末将曾在寒园侍奉过先生,临别之时楚乡侯曾经托末将留心公子的下落,见到公子安然无恙,末将也心中安慰,且有公子引路,想必定然可以让蛮人欲逃无路。”
  赤骥发出低呼,忍不住问道:“我家公子也到了忻州么?”林彤闻言心中生出恼意,正好有雍军牵来战马,她闷声不响地手肘一撞赤骥小腹,赤骥忍痛不已之时,她已经上了新的战马,策马向蛮人逃去的方向奔去。赤骥也顾不得和李榷多说,连忙追了上去。引得那些劫后余生的林家死士都是会心一笑,几个自负尚有余力的也策马追去,在前面为雍军引路。
  李榷也是暗暗好笑,其实他也没有见到江哲,从十几日前,他就奉命进入代州,代州人都知道林家和大雍之间乃是敌对,如今雁门关血战正酣,竟是无人忍心将消息送去雁门,他们都担心林远霆若是知道大雍攻入代州的消息,牺牲了自己成全一州百姓,因此便自发的组织起来,阻挡雍军的攻势。虽然李榷已经多次声明欲救援雁门,那些民众仍然以为大雍是要趁火打劫,在不能伤害代州平民的情况下,雍军可以说是举步唯艰,往往是一夕数惊,好容易才到了代郡。这时候代州民众都以为李榷欲攻代郡,那里是林氏的宗祠所在,代州侯夫人安庆长公主如今就在代郡,李榷几乎是寸步难行,就在他苦不堪言的时候,遇到了准备去向雍军请降求援的林澄仪。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江哲的信使也到了李榷面前,向他说明了赤骥在雁门协助林家守关之事。虽然不明白怎么江哲的门人会在雁门,但是曾经在寒园守卫的李榷也只能惊叹江先生的神机妙算罢了。有了林澄仪的指引,雍军前锋几乎是毫无阻碍地赶赴雁门,李榷心知皇上对代州林家十分器重,所以一路狂奔,尤其在遇到从雁门逃出的残军之后更是心急火燎。到了雁门,从千钧一发的危局中救下了林彤和赤骥,他心中也是十分庆幸,看来林远霆已经是凶多吉少,而林彤如今已是林远霆亲命的代州主将,有了她的合作就可以安定代州,这一点林彤恐怕比林澄仪更加重要,只看林远霆最后将大任交给幼女而不是长子,就知道这一点了,更何况和林澄仪同行一日夜,他也已经看出林澄仪虽然骑射高明,性情直爽,却是没有作为将帅的潜质。
  这时,城头上突然传来了痛彻心肺的哭喊声,李榷轻轻一叹,就见林澄仪从蹬道冲下,翻上战马就向关外冲去,李榷见他泪痕满面,双目如血,心中更是怜悯,使了一个眼色,一个接近林澄仪的亲卫趁他无备,一剑柄将他击晕搀扶下去。这时,一个偏将从从城头下来,到了李榷马前,摇头赞叹道:“将军,代州军果然是英雄豪杰,城上简直是修罗场,三千雪狼军和所有代州军几乎全战死了,不过代州军一名将领叫做林远崇的仍然活着,还有几个代州军将士也只是身负重伤,虽然都不能说话和移动,但是性命应该无碍,属下已经令军医救治,林远霆已然战死,身边都是雪狼军和代州军的尸首,依末将所见,定是他以身诱敌,在身边设下埋伏诱杀敌军。”
  李榷也是心中叹服,道:“好了,我们也去追敌吧,别让人将我们威武军瞧得扁了。”说罢策马扬鞭向雁门关外奔去。
  在相隔两百年之后,中原的铁骑终于再次踏上了蛮人的土地,这一次足足追袭三百里,在代州军指引下,李榷将蛮人的主力击溃,此后的二十年,重建的代州军多次袭入草原,将蛮人各部打得七零八落,格勒部更是几乎灭族,自那以后,足足有五十年之久,蛮人偃旗息鼓,不敢窥视雁门关。北疆一地,固若金汤。这是后话不提,雁门大胜之后,当务之急就是如何面对已经控制了整个代州的雍军了。
  如今的代州,残军不过千余人,主将乃是红霞郡主林彤,虽然兵力微薄,可是从李榷进入代州以来的经验来看,如果林家不顾一切发动代州民众抵抗雍军,这绝对是一场苦战。林远霆在雁门关苦守无援,一来是因为按照惯例,代州各郡县的乡民团练主要是为了保护乡梓用的,一般不会参与大战,二来雍军进入代州也给了各郡县不少压力。
  在林彤扶柩返回代郡之后,李榷很想催促林彤去忻州觐见雍帝。但是他又不敢犯了众怒,如今蛮人已退,代州各地得知林远霆战死的噩耗,都是纷纷前来吊唁哭祭,代州一地放眼望去,满目都是孝衣如雪,这种情形下李榷怎敢催逼林彤。安庆长公主得知丈夫和爱子战死的消息,再加上雍军入境,所以一病不起,林远崇已经可以扶杖而行,以长辈身份主持丧仪,林澄仪和林彤、赤骥都在守灵,众人都下意识地将觐见雍帝之事抛到脑后,就是赤骥,也不愿当真去面对李贽,谁知道最后会如何处置林家呢?在这种情形下,李榷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回报给雍帝,等候谕旨行事。
  五月十四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灵堂,赤骥越发觉得疲乏,丧仪本就十分繁复,何况林远霆身份尊贵,种种礼节更是不能轻忽,林氏兄妹都不擅长处理各种琐事,只有赤骥熟稔外务,他只能以女婿的身份四处奔走,反而是林澄仪和林彤,除了在灵堂守孝跪灵,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之外,没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方才有军士前来禀报,说是驻扎在代郡之外的雍军突然有了异动,赤骥苦笑,如今难道还有什么法子对付强大的雍军铁骑么,再说就是有法子,难道自己还能和大雍为敌不成。
  走入灵堂,只见容色憔悴的林彤怔怔地望着堂前的灵柩和牌位,林澄仪则是木无表情地跪在上首,堂下都是代州军仍然存活下来的将领和代郡的官员,各郡县来吊唁的军民几乎都已经祭拜过了,这两日灵堂已经不再那么忙碌了。这些将领和官员都在下面窃窃私语,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可是却无人能够忍心去和林氏兄妹说及此事。赤骥微微一叹,走到林彤身边,柔声道:“彤儿,你这些日子太辛苦了,到后面休息一下吧。”林彤抬起头来,眼中闪过悲色,道:“骥郎,明日我就带着众将去忻州觐见,正式递上降表,答应父亲的事情,我不会反悔,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和大雍为敌,无论如何,代州能够守住,都有雍军的功劳。”
  赤骥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林彤的香肩,他能够说什么呢,即使明知这少女说出这番话时心痛如死,却也只能看着瞧着。
  正在灵堂上众人听闻林彤的话语,都在黯然神伤的时候,门外有军士来报,说是有客人前来吊唁,林彤皱眉道:“不是早就有令么,凡是前来吊唁的皆可直接入内。”那军士道:“启禀郡主,来人不是我们代州人,属下见他们颇不寻常。”林彤淡漠的一笑,道:“怕甚么,难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顾忌么,请客人进来吧。”军士唯唯应诺,退了下去,不多时一行人直向灵堂而来。
  代州众人都是用目瞧去,设祭已经多日,代州各地凡是有些名望声威的人几乎都已经亲自前来拜祭或者遣人代祭,怎么这时候还有人前来祭灵,目光落到来人身上,人人心中都生出不同寻常之感。来人共有四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身穿素衣,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相貌威武雍容,气度恢宏,大步流星,有龙行虎步之姿,令人不敢正视,而在他身后半步随行的则是一个灰发男子,两鬓星霜,却是相貌儒雅俊秀,素衣儒服,洒脱不群。在两人后面并肩而行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和一个相貌清秀阴柔的少年,皆是穿着青衣,从衣着和位置来看,恰似两个仆从,可是在代州众人看来,那青衣中年人走起路来点尘不惊,双目神光隐隐,一对上他的目光,便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看透彻了一般,那青衣少年虽然看上去似乎不会武功,但是只是看他一眼,便觉得仿佛数九寒天被人浇了一头冰雪一般浑身冰冷。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四人来历,这时堂上传来一声惊呼,众人看去,却是林彤和赤骥双双所发,赤骥神色满是震惊和慌乱,林彤也是满面惊容。
  这时,那为首的中年人上香之后,对着灵位行了一揖,他并未下拜行礼,可是不知怎么,代州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林澄仪、林彤和赤骥也都下拜还礼,只是赤骥神色仍然惶恐,林彤则是珠泪盈眶,神情震动。
  然后那素衣书生上香拜祭,还礼之时,赤骥却是退了一步,以示不敢受礼,林彤望了赤骥一眼,轻叹一声,也是退了一步,和赤骥双双还礼。代州众人几乎都已经知道赤骥身份,心中均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望向两位前来吊唁的客人的眼神也变得惊疑不定。
  这时,两个青衣人也依例拜祭,礼毕之后,那为首的中年人长叹道:“朕素闻代州林氏世代镇守边关,勇烈无双,只可惜晚了一步,不能亲见林老将军一面,今日亲来拜祭,也是稍减心中遗憾之意,少将军和郡主尚请节哀,今后朕尚需倚重林家镇守代州。”堂上众人无不哗然,竟然是大雍之主李贽亲来吊唁,如今代州已经落入雍军掌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不到李贽竟然如此礼敬林家,怎不令众人感激涕零。也有人目光落到那灰发青年身上,青年华发,气度闲雅,又得赤骥、林彤如此礼重,除了楚乡侯江哲还会是何人。既然知道李贽和江哲两人身份,不用问也知道那两个青衣人必是随行的高手,而那相貌阴柔秀雅的少年,多半就是天下闻名的邪影李顺。
  既然已经得知来人身份,众人都望向林彤,雍帝亲临,如今林彤乃是代州主将,理应上前叩见以示忠诚,只有这样,才算是正式归降大雍,可是林彤年轻气盛,人人都担忧她不肯屈膝请降,若是惹怒雍帝,只恐林家将要遭遇覆顶之灾。不料林彤神色冷静非常,膝行上前一步道:“陛下白衣吊唁,林氏满门皆感激不尽,父亲遗命臣等归降大雍,罪臣林彤暂代主将之职,今日便在父亲灵前立誓,代州军民从此归顺,绝无异心,只是两位兄长和姐姐尚在晋阳,他们尚不知此事,罪臣也不能勉强兄姐行事,尚请陛下恕罪。且家母身份不同,如果陛下有意加罪,林彤自请代母承受。”
  众人听林彤如此说,虽然是实情,却都心中不安,担心雍帝震怒,李贽却是微微一笑,道:“嘉平公主亦是巾帼英杰,代州军陷于晋阳者,朕自有处置,林卿不必忧心。至于令堂,虽然是北汉长公主,然而与军国大事并无关联,且是林侯遗孀,朕岂会无端加罪。”到了此时,林彤方觉得浑身一松,诚心诚意的叩首道:“陛下宽宏大量,臣林彤率代州将士,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众人皆拜,行了三拜九叩大礼,不多时,消息传出灵堂,只听见外面代州军民皆呼“万岁”,声音惊天动地,由近及远,初时还只有林府附近的军民高呼,到了后来,满城皆是呼声,声音直入云霄,直到此刻,仍然在代郡之外严阵以待的雍军将领们,才终于放下了心中大石。至此,代州终于彻底降了大雍。
  赤骥只觉得多日紧张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想起当日辞别公子前来代州之事,几乎是恍若隔世,想不到自己竟然活了下来,代州林家也没有遭到雍军清洗,自己和林彤居然顺利地成了夫妻,令他有一种如在梦幻中的感觉。忍不住向江哲望去,一触到那双温和沉静的幽深双眸,赤骥觉察得到江哲的目光中透着的丝丝暖意和赞赏亲切之意,热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五月二十日,代州遣使入晋阳,其时晋阳已经被雍军四面围困,林碧得知父亲战死的消息,哭拜于地,代州军三军缟素,后主刘佑下旨亲设灵堂,遥祭英灵。其后,林澄山、林澄渊奉了林碧将令,率代州军出城归降雍军,北汉朝中有人言欲不许代州军出城,以免乱了军心民心,被后主所阻,代州军顺利出城,林碧则辞去代州军主将之职,留在晋阳,欲与晋阳共存亡。
  雍军围城不攻,至六月十五日,雍帝五次遣使入城说降,许以保全北汉王室宗庙,其时北汉唯有晋阳尚存,军民困守其中,虽有林碧主持军务,然雍军无机可乘,且代州已降,北汉军上下皆疑其终将降雍。后主询问重臣,皆无以答对,乃问计国师京无极于兰台,两人密谈终宵,余人皆不能与闻。
  六月十八日,后主遣使递降表至雍营,翌日,携宗室百官,白衣出降,至此北汉亡国,享国二十四年。李贽下诏,赐封后主为永定郡王,送回雍都安置,北汉宗室皆降爵迁至雍都,唯嘉平公主林碧,李贽嘉许其忠贞善战,仍赐封公主。代州林氏,林远霆所殁,仍赐封代郡侯,令其长子林澄仪袭爵,令其女红霞郡主林彤掌代州将军印,镇守雁门。
  其后李贽任宣松为晋阳节度使,擢布衣赵梁为晋阳令佐之,又在晋阳新立平北军,荆迟为主将,统军二十万,节略原北汉各州郡,且受宣松节制,北地略平,大雍朝臣多次上书,催促李贽还朝,七月初二,李贽班师返回长安,齐王李显、嘉平公主林碧、楚乡侯江哲皆随驾西入长安。
  御辇之上,李贽举杯笑道:“随云,多年不见,你的棋艺毫无长进啊。”
  我看看七零八落的棋局,耸耸肩道:“臣的棋艺不是没有进步,只是陛下的棋艺越发精湛了。陛下这次和齐王殿下想必已经是前嫌尽逝,不知道臣提及的喜事陛下如何看待?”
  李贽笑道:“若是六弟真有这个本事,朕为其主婚就是,总之不能委屈了碧公主,倒是赤骥和林彤的婚事朕没有想到,此子是你门下俊杰,居然舍得抛弃青云之路,去和小郡主同生共死,还得到林远霆亲自允婚,有他在代州,朕也放心许多,林家纵然桀骜不逊,朕也有了拴马的笼头。”
  我淡淡道:“这是赤骥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当日我虽放他离去,心中却不是不恼怒,不过总算他还是心里有我这个主子,所以就给了他一个机会,若是他死在雁门,自然也就算了,若有重逢之日,我就成全他的苦恋。否则,就算他已经是代侯的女婿,我要取他性命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李贽瞧了我一眼,摇头道:“你就别嘴硬了,你上书给朕说什么让朕坐视代州苦战,不就是想激朕快些决定救援代州么,你给李榷的信是怎么回事,只怕你比谁都担心赤骥的安危,让他在雁门苦战,不过是给他一个博取美人芳心的机会罢了,总算这小子够胆量,没有辜负了你的期望,朕已经封了他将军之位,就让他在代州给朕看守边关吧。”
  我赧然一笑,不再多言。
  李贽将御酒倒了一杯,递给我道:“随云,全凭你苦心孤诣,让北汉王室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不得不请降于朕,若是最后真得凭着血战夺取晋阳,不仅我军损失惨重,数十年之内,晋阳也难以恢复元气,如今北汉降服,大雍尽得其士卒钱粮,只需数年养精蓄锐,就可以南下攻楚,卿功莫大焉,请满饮此杯。”
  我接过御酒一饮而尽,笑道:“皇上,北汉已经平了,东海的降书已经到了朝廷,南下攻楚之事也用不到微臣,是不是允许臣暂回东海休养一段时日呢?”
  李贽闻言,板着脸道:“这可不行,不说朕绝不许你离朝而去,难道你和长乐结缡数年,还不去拜见岳父岳母么,太后正等着你前去拜见呢,她总担心你身子不好,担心长乐吃苦,不见一见你绝不肯放心,至于父皇么,我离京之时,已经被柔蓝那丫头甜言蜜语哄得心软了,决定不再怪罪你了,你若是错过今次,可别想让父皇接纳你了。再说,你不想见见长乐、柔蓝和慎儿么,父皇和母后可是一个都不肯放的,除非你肯独自一个回东海去,否则这辈子你别想离开长安。”
  我苦着脸,最后的希望随风飘去,想想我那舒适恬静的静海山庄,真是可惜啊。
  见我脸色苦闷,李贽也觉得不忍,正想安慰几句,这时候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在窗外诚惶诚恐地禀道:“陛下,有八百里加急军情。”
  我和李贽都是眉头一皱,李贽接过文书,只看了一眼,便发出叹息之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随云,你的弟子没有一个是善与之辈。”
  我心中一震,这是什么意思,连忙抢过情报一看,也不由发出苦笑,这上面写的很清楚,六月二十七日,陆灿轻骑夺取葭萌关,从此东川和蜀中之间的门户已经落入南楚掌握,想要攻打南楚,一是从蜀中顺江而下,一是渡江作战,如今荆襄之地已经固若金汤,长江天险又为双方共有,陆灿这小子够厉害,表面上被尚维钧压制得什么都不能做,却趁着大雍疏忽之时突然进军东川,这小子定是勾结了庆王余孽,才能兵不血刃地攻下葭萌关,如今南楚稳稳占据了半壁江南,天下一统遥遥无期,我什么时候才能归隐林泉啊。
  忍不住深深的叹口气,我举起酒杯,缓缓饮下清冽的御酒,目光透过薄薄的纱幕,看向御辇之外的广阔天地,天下事每每不能尽如人意,我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在写完第三部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情节已经告一段落,如今这句话我又要再说一遍,北汉烽烟平息,东川叛变结束,东海也即将归顺大雍,至此天下已经成了南北对峙的格局,当我写完第三部的时候,真的考虑过能不能继续写好后面的章节,第四部、第五部的写作可以说是很艰难的,人的惰性和写作上的困难都让我曾经却步,速度也慢了许多,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还是保持了比较稳定的更新频次,无论如何总算完成了这两部五十万字。
  说句实话,这两部有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很多人都批评的就是主角的戏经常被其他的角色抢走了,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主角的文弱造成了他不可能东奔西跑的窘局,所以我只能将主角的构想由他的手下来实现,他的手下可以说是受了他的熏陶,从他们的手段就可以表现出江哲的厉害之处,尤其是八骏,他们可以说是江哲的直系弟子,他们的行为更能够表现出江哲的才华和性格。
  而且这两部我主要想表现的是英雄和英雄的对决,无论是北汉还是大雍,都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他们存在于一个时代,我不认为北汉的龙庭飞、林碧、段无敌、谭忌、段凌霄、秋玉飞等人会因为大雍的强大和优势就放弃抵抗,明知是悲剧,但是他们决不会轻易妥协,所以我在这里做了“杀人的随波”,龙庭飞、谭忌、石英被我一一送入黄泉,而段凌霄、秋玉飞、段无敌虽然没有死,可是他们经受的也是如同烈火焚身的苦痛。还有一些出场不多的人物,我也都尽情地描写了他们的死亡。
  例如,壶关的守将刘万利,他是一个比较平庸的人才,甚至在他殉国的时候,还在牵挂妻儿,在“兵出壶关”和“烈火焚城”这两章,我描写了刘万利的挣扎和刘夫人的坚贞,在自焚的那一幕,我特意写了刘夫人的冷静和刘万利的软弱,就是想写一个普通的将领的殉国,我不认为所有人都是像龙庭飞、谭忌那样能够慷慨赴死的勇士,还有一些人或者没有多少闪光的亮点,甚至也会软弱,也会害怕,可是就是这样,他们的殉国才会令我更加感动,而刘夫人的形象则是一个反照,我最不喜欢例如慈航静斋那种仙子形象的人物,所以我写了凤仪门,可是我又认为世间有很多女子不惭须眉,刘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刺杀荆迟的魔宗刺客戴钥、战死在雁门关的林远霆,他们都是出场很少的人物,可是他们才是北汉的脊梁所在,所以我也不吝于笔墨。
  而且在这两部里面,我塑造了苏青的形象,其实原本并没有这个人物的构想,只是我写完了前三部之后,唯一的遗憾就是闻紫烟,那个并不美丽,却有着勇烈气质的女子,感叹她必死的命运,所以我写了苏青,闻紫烟的弟子,也从侧面描写了闻紫烟对于自己的愚忠并非没有挣扎,只是她不能背叛给了自己一切的师门,我从来不喜欢大义灭亲的做法,有时候我觉得大义灭亲更是心性凉薄的同义词,所以闻紫烟死了,可是她留下了一个苏青,我一直觉得苏青的纵横疆场,快意恩仇,这才是闻紫烟的理想。不过如今也给读者留下了疑问,苏青究竟花落谁家,坦白的说,我还没有想法,除了绝对不会让她嫁给某人做妾之外,大家不妨讨论一下,嘻嘻,我不保证会令大家如愿以偿啊。
  总的来说,这两部我写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物,大雍和北汉的战争实在太残酷了,因为陨落的都是英雄,可是没有这样的血战,就没有一统天下的可能。
  最后,或者北汉战场的匆匆落幕可能会令很多人失望,觉得应该再写一些例如水淹晋阳的大战,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这样写,不论是庆王那场可笑的叛乱,还是北汉的灭亡,我体现的正是江哲的战争思想,破国为下,全国为上。所以江哲令庆王得意忘形地发起了叛乱,然后在最高处陨落,将庆王和蜀国的反对势力连根拔起,所以江哲将北汉国主麾下的名将和支撑势力一一拔除,龙庭飞等将领死的死,走的走,主力被雍军击溃,军队再无胜利的信心,安抚魔宗,让京无极没有决死之心,代州的投降,让北汉国主唯一的依靠林碧失去了战意,终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让北汉失去了所有希望,所以最后北汉王室的请降也就合情合理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希望我表现出来了这种思想。
  接下来的南楚之战,其实可能几章就结束,也可能拖了十几章,甚至二三十章,我也不敢确定,但是绝对不会超过三十章,其实是否写到这里结束呢?无论如何,我要休息了,放松放松,好好构思一下下面如何写,或者是写还是不写。所以下周就不会有更新了,当初第三部完成,我休息了两周,这次只休息一周,应该不算什么吧?再见,一直支持我到现在的读者们,如果有什么意见,请在书评区发表,我会时常上来看看的。
  请继续期待《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续集
~第一章 少年不知愁~  
  “春桥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秦苑落花零露湿,灞陵新酒拨醅浓。青龙夭矫盘双阙,丹凤褵渉隔九重。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
  大雍隆盛七年甲申,仲春时分,春意融融,风和日丽,通往长安的驿道上车马如流,络绎不绝,往来客商何止千万,自从隆盛元年北方一统之后,便和南楚议和,双方划江而止,虽然暗流汹涌,双方并不因为表面的和平松懈,可是毕竟还是过了七年的太平日子,大雍朝政清明,政通人和,国力蒸蒸日上,长安也越发繁华,尤其是这几年大雍致力于西域商道的开拓,尤其是几条驿道的修建更是方便了各地的商旅,长安已经成为天下的商业中心。
  在络绎不绝的商旅中,有一支并不显眼的小商队不紧不慢地赶着路,这支商队是由一些小商旅临时组成的,长路漫漫,再加上大雍统一北方不久,难免会有一些盗匪出没,所以结伴而行,也图个平安。这支商队主事的是一个宋姓商人宋俭,他四十出头年纪,在大江南北奔波行商多年,精明能干,性情豪爽,所以被众人推举出来主事。看到灞岸隐隐约约的柳色,他举鞭指着前方兴奋地道:“伙计们,前面就是灞桥了,咱们赶一赶,今天日暮之前就可以到栈中休息了。”这些商旅都是十分兴奋,也都随声应和着,他们在长安都有固定的合作商栈,只要到了商栈,自会有人帮助他们安顿,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就是最沉稳的人也不免有些激动。其中有一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最是兴奋,两眼放光地望着前方的烟尘。
  宋俭见状不由微微一笑,这个少年叫做云路,并非是商旅,而是在路上遇见到旅人,当日他们贪赶路程,在途中遇见山贼,虽然商队中也有保镖打手,可是那些山贼仗着弓箭封住了道路,正在危急之时,这个少年骑马经过相助他们击退了山贼。这个少年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如同乳虎一般的身躯力量无穷,居然可以使用三石的强弓,箭法惊绝,连珠七箭,射杀了数名悍贼。逐走贼人之后,众人得知这个少年是要北上到长安寻亲,便在他的要求下带他同行,反正多带一个人并不费什么事情,而且这个少年的箭术还可以派上用场。一路上这少年跟前跟后,十分勤快伶俐,性情又是开朗明快,虽然只有月余时间,却已经成了商队中最受欢迎的人物。
  不过宋俭毕竟是世事练达,他早已看出这少年不同寻常之处,虽然这少年颇为聪明能干,又能够吃苦耐劳,可是从他初时经常犯些小错误来看,明显是没有做过这些事情的,而且他手足上虽有老茧,可是却像是练武所致,而且他虽然年少,却是通晓文字,虽然一看就是初次出门的雏儿,可是一路上自己为他指点沿途风物,只需三言两语,他就了然,甚至还能追根究底地提出一些详细的问题,若不是这少年年纪轻轻,自己倒要怀疑这少年是南楚派去大雍的秘谍了。不过看着这个少年好奇地神情,宋俭笑了笑,南楚就是再无人,也不会派这样一个小孩子去探听军情吧,多半是哪个世家的子弟离家出走吧,而且见这少年文武两途都有些成就,他的家世一定不凡。不过这些事情也不用他们操心,只要这个少年不是谍探,就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意。
  望着的灞岸风光,云路心中十分欢喜,那是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的喜悦,可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几乎忍不住叹息出声。自幼生长在江南繁华之地,看惯了吴风楚月,草长莺飞的江南风光,一路北上,却见北地春光也是旖旎动人,且更有一种奋发向上的生机,两地春色或者是不相上下,可是比起江南春雨中一步三叹、伤春感怀的书生,他倒是更喜欢那些在北地春风中纵马驰骋的少年豪杰。一路上接过的城镇乡村无数,云路总觉得这些大雍人豪迈武勇,或许他们的生活不比江南人安逸,可是他们神情中却有着强烈的自信和傲然。怪不得父亲每每感叹不已,每次提及北方的强敌便嗟叹不已,明明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鬓生华发。自己以前总在奇怪,为什么在南楚有着数一数二的权势地位,凭一己之力不让雍人南下牧马的父亲,私下里却总是愁眉不展,江南虽然富足安逸,却是军民贪安,若是对上厉兵秣马的大雍,必然是一场苦战。想起建业城里刀枪都已经生锈的禁军,再想想一路上看到的大雍各地驻军和乡兵团练,这些应该只是大雍二三流的军事力量,若论武力已经在南楚大部分军队之上。比较起来,大概只有父亲和镇守荆襄的容将军、镇守葭萌关的余将军麾下的军队才可以和大雍对敌,也难怪父亲虽然和那个老狐狸不合,却在和大雍议和之事上面始终意见一致。
  云路真正的身份乃是南楚大将军陆灿长子陆云,当年陆灿虽然顽皮捣蛋,可是对于婚姻大事却是毫无自主之权,十八岁就奉命完婚,翌年就生下了陆云,十四年之内,已经有了三子一女,当然陆灿最为钟爱的就是长子陆云,陆云不论是相貌性情和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虽然生于繁华锦绣当中,却是最爱弓马刀枪,几乎是刚学会走路就跟着家将学习武艺,十岁出头就可以箭射猛兽,枪挑盗匪,是有名的将门虎子。
  像他这样的身份,本不应该偷偷潜来大雍,这次离家出走却是刺杀一人,说起来自从隆盛元年(同泰十一年)陆灿趁着大雍北汉缠战,庆王叛乱刚被平息,东川人心混乱之际,袭取葭萌关之后,陆灿在南楚已经成了名实相符的军方领袖,就是权倾朝野的尚维钧也要顾忌他三分。南楚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的小人见正面不能撼动陆灿的地位,便百般从侧面攻击陆灿,而陆灿曾在江哲门下受教的事实就成了最好的把柄。
  曾经为南楚翰林,却投降大雍,又迎娶了曾为南楚王后的长乐公主,这样不忠不义的江哲早已成了南楚朝野攻讦的对象,在有心人的挑拨下,江南士子就是酒酣耳热之后,也不免骂几句贰臣贼子江随云,而身为江哲弟子,且从来不曾当中宣称和江哲割袍断义的陆灿也不免遭到池鱼之秧。虽然因着陆灿捍卫社稷的功劳,以及他手中的军权,还无人敢当年指斥,可是暗地里还是诽谤不断,甚至还曾有狂生上门投书,劝谏陆灿“大义灭亲”。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长时间,即使江哲如今已经是大雍朝廷的重臣,堂堂的郡侯,驸马都尉,深得雍帝李贽信重,也不能消灭南楚对他的责难风浪。而陆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宁可受人议论指斥,也不肯和那人割袍断义,甚至直到如今,仍然每年遣使前去问安,纵然那人在大雍权高位重,也不应如此委屈苟且啊。
  强烈的不满本已沉积在陆云心中,在今年新春华旦,陆云随着父亲入宫参加宴会,却在花园中被尚维钧的长孙尚文带着几个臭味相投的豪门子弟围住,当着他的面辱骂他的父亲私通大雍,陆云大怒之下将这几个纨绔子弟打得头破血流,这下可惹了大祸。当陆灿责问他的时候,他只是沉默不语,被陆灿用家法责罚,躺在床上养了半个月的伤,又被禁足闭门思过。可是陆云生性勇烈,想到若是自己去刺杀了江哲,那么就无人可以责备父亲了。所以趁着父亲去巡视长江防务离家出走。他年纪小,平日陆灿管束又严,所以认得他的人不多,竟然被他混过了重重关卡,一路北上到了长安。看着遥遥可望的长安城,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慌乱,如何能够在重重护卫下刺杀那个叛国的逆贼,为自己的父亲洗清污名呢,而且绝对不可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是再无知,他也知道刺杀堂堂的大雍驸马,雍帝重臣,会掀起什么风浪,他不想连累父亲,或者效仿古时的聂政一般,行刺成功就毁容自尽,就让陆云这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吧。狠狠地握住双拳,陆云策马跟着商队向长安走去。
  刚刚过了灞桥,正当满心杀机的陆云也沉醉在明媚的春光中的时候,突然后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陆云曾经在父亲训练骑兵的时候旁观,一听便知道这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在奔驰,而且从整齐有力的马蹄声可以听出,这是一支十分精锐的骑兵,就是父亲麾下最精锐的骑兵也不过如此,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远处一支衣甲杂乱不齐的骑兵飞驰而来,陆云忍不住吸了口气,这次骑兵气势汹汹,如狼似虎,虽然衣甲各异,可是却都是上好的精铁战甲,只见他们的姿势就知道这是一支经过千锤百炼的骑兵。陆云定睛看去,只见这只骑兵最前面的一人执着风行旗,火焰一般的旗帜上面有一个鲜明的“林”字。
  陆云和商队众人退到路边,几乎是转瞬之间,这支骑兵就已经从身边疾驰而过,陆云看的清清楚楚,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身穿青色便装,大概是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相貌相貌俊朗,面上带些风霜之色,可是眉宇间带着儒雅的气息,而那女子大概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火红的劲装大氅,身佩长弓白羽箭,娇艳如花,气势如火,明丽妩媚中带着飒爽英气。在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青年男子似乎无意中目光一转,落到了陆云身上,似乎微微一怔,陆云心中一震,那个男子的目光温文中有一种不可言表的威严,周身上下带着隐而不显的杀气,这是出色的将领才有的气质。似乎是感觉到那个男子的分神,那个女子也随之一瞥,陆云再次觉得震撼,那个女子的气势更加凌人,那是统领千军万马的气度威严。
  转瞬之间,那支骑兵已经远去了,可是留给陆云却是深深的震惊,难道大雍的将领都是这样的风采么,难怪父亲会因此愁眉不展了。
  这时,耳边传来同伴的议论声。
  “原来红霞郡主也到了长安了,一定是来祝寿的,太上皇过世已经好几年了,这次是皇上四十五岁大寿,长安传来的消息都说要大举庆祝,难怪代州也派了使者过来祝寿。”
  陆云心里想着这位红霞郡主是什么人,却是一时想不起来,忍不住问宋俭道:“宋大叔,这位红霞郡主是什么人啊,怎么看上去如此威风凛凛?”
  宋俭笑道:“小路,你没有来过大雍,不知道,这大雍朝廷和咱们南楚不同,女子也可以上阵杀敌,方才过去的那一位是代州将军林彤,她原来是北汉的红霞郡主,代州归降大雍之后,雍帝对林家十分礼遇,仍然保留了她的郡主名位。这位郡主可不简单,当年带着代州军死守雁门,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死也不退,林老将军阵亡之后,她遵从父命投了大雍,现在虽然林家的家主是代郡侯林澄仪,但是代州军民都只遵从红霞郡主的命令。她旁边那人想必就是郡马王骥将军,王将军本来也是咱们南楚人,他是楚郡侯的门人,跟着江侯爷到了大雍,和这位红霞郡主在东海一见钟情,只可惜各为其主,只能鸳鸯折翼。后来大雍和北汉交战,蛮人却又趁机入侵雁门,这位王将军得知心上人在雁门死战,便抛弃一切去了代州和郡主同生共死,后来林老侯爷在决战之前给他们在阵前完婚,原本王将军是准备和红霞郡主一起战死的,幸好大雍皇上器量宽宏,及时派去援军,要不然他们恐怕就死在雁门关了。”
  陆云听得出神,道:“怪不得这样的气度,原来是抵御蛮人的名将,我听说这些年大雍每年都要派军到蛮人草原上面作战猎杀,想必就是红霞郡主和王骥将军主持,怪不得他们身上带着这样浓厚的霸气杀机。”
  宋俭点头道:“说起来,大雍的女将军可不少呢。不说别人,这位红霞郡主的长姐嘉平公主,那可是和宁国长乐长公主齐名的女中俊杰,一文一武,都是只手可以撼动朝野的人物。当初嘉平公主配合龙将军和大雍作战,将大雍多少能征善战的名将都打得落花流水,当初大雍四十万大军围困,还让这位公主殿下杀出了重围。大雍人都说,当初皇上定要招降林家,对北汉王室又是如此礼遇,多半也是看在这位公主殿下的面上。你知道么,听说当年龙大将军自尽之前,向齐王殿下托付后事,后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齐王殿下也是对嘉平公主十分倾慕,可是这位公主殿下就是不肯答允。还是这位齐王爷苦苦追求了两三年,终于感动了公主殿下,点头允婚。三年前,嘉平公主和齐王殿下大婚之时,雍帝赐婚,太上皇和永定郡王,就是原来的北汉国主亲自主婚,那可是轰动了大江南北的盛况啊。大雍皇室、朝廷的所有重臣全部参加了不说,原来北汉的许多重臣、将领也都前来参加婚宴。北汉的民风就是这样强悍,当初北汉灭国之后,这些人不是解甲归田,就是弃官归隐,都不肯屈膝事敌,可是那场婚宴之后,这些人都纷纷重新投入军旅了。”
  陆云面色有些沉重,这件事情他却是知道的,当初父亲得知此事后,曾经长叹不已,当日他还不明白,如今听到宋俭这样说才想通了,齐王和嘉平公主的婚姻,代表着大雍和北汉上层的融合,大雍国事鼎盛,对南楚自然是雪上加霜,难怪父亲要担忧不已了。而且齐王殿下本已经是父亲的劲敌,再加上这位嘉平公主,父亲就更加吃力了,更何况还有那位和父亲隔江对峙多年的裴云裴将军呢。陆云一点也不怀疑嘉平公主的本事,不说那种种传闻,只见她的幼妹红霞郡主如此英姿飒爽,就知道嘉平公主必然更加出色。
  这时,宋俭又道:“云路,若是到了长安,你可能还会见到另一位传奇人物呢,就是澄侯苏青,这位苏将军本来也是北汉人,不过她为了报家仇投靠了大雍,在北汉做了多年的谍探,据说立下无数奇功,不过后来她身份泄露,竟然是凤仪门叛逆之后,据说她的师父曾经追杀了大雍皇帝几百里,差点得手。此事传开之后,很多人都说就是大雍皇上再大度,这个苏将军也得被削职为民,谁知道真是天子量大如海,雍帝不仅没有加罪,还赐她侯爵之位,现在这位苏将军是虎赍卫副统领,负责大内禁卫之责,甚得皇上皇后的信赖重用。你看看,这北汉女子当真不寻常,这三人哪一个人都可以翻天覆地,却都投了大雍,这样一看,大雍的文臣武将更加了不得,若非是我们南楚还有陆将军,只怕雍军早就渡江南下了。”
  陆云听到此处只能深深叹气,父亲肩上的担子何等沉重,他又有了更深的了解,可是还有人暗中诽谤指责他,自己定要杀了那害得父亲受尽屈辱的江哲,不论他是何等的位高权重。
  就在陆云暗自发誓的时候,耳后再次传来迅疾的马蹄声,还有清脆如同银铃一般的笑声随风飘来,陆云忍不住顺着笑声望去,只见另外一条岔路上七骑骏马飞驰而来,陆云看到上面的骑士,忍住揉眼睛的冲动,他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去。
  这七匹骏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骥名驹,前面三骑的骑士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孩童,后面四骑则是护卫的武士,显然是长安豪门少年游春归来。
  中间骑着一匹白马的是一个相貌秀美非常的少年,柳眉杏眼,肌光如雪,穿着一袭淡黄的衣衫,神采飞扬,陆云听到的笑声正是这个黄衣少年发出的。而在这少年左侧一骑的骑士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虽然穿着骑装,却是儒雅斯文,纵然是骑马飞奔,也不带一丝跋扈之气。在那黄衣少年另一侧的黑衣少年则是大不相同,虽然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年纪,可是却是面色冰寒,冷峻森严,眉宇间更带着丝丝杀气,令人一见便心惊胆战。
  陆云的目光凝滞在那黄衣少年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收回来,这少年仿佛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一般那样耀眼,他的笑声是如此的欢快,觉察不出一丝的烦恼忧闷,只要看到他,便觉得天地间是那样的宽阔,人生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明快耀眼,让陆云忍不住生出淡淡的嫉妒,自己是怀恨而来,十有八九还会将性命葬送在这里,可是同样的天空之下,却有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这样的快乐洒脱。
~第二章 青梅如豆~  
  公主自归雍后,随永定郡王西入长安,郡王初时每忧惧朝廷加罪,公主旦夕侍奉不稍离,王乃安。
  太宗待公主厚,每召宴,必邀公主至,无论皇室贵胄、文武重臣,有轻慢者皆论罪。然公主英姿端谨,见者无不肃然,莫敢轻也。
  时,齐王解兵权,归京参赞军事,倾慕公主忠烈,宛转致意永定郡王,欲求公主为偶,郡王畏其权柄,授意公主允婚,公主怒,仗剑入齐王府,王长跪谢之,近侍告以先龙将军遗言,公主怒稍解,乃弃之去。
  ——《雍史·嘉平公主列传》
  就在陆云痴痴凝望着那黄衣少年的笑黡之时,那三骑骏马已经擦身而过,就在这时,那黑衣少年突然“咦”了一声,猛地勒马收缰,那匹黑色的乌锥马仰首长嘶,居然当时便止住了步伐,可见马是良骥,这黑衣少年的骑术也是十分精绝。旁边两骑却是抢出了几丈之后才停住坐骑,可见骑术逊色许多。倒是后面紧紧跟随的四名护卫,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勒马停住,那几人都是手按刀柄,隐隐护住前面的三个少年。
  那黑衣少年高据马上,用马鞭指着陆云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长安做什么?”
  陆云心中一震,不知自己可是露了什么破绽,但是他毕竟是将门虎子,勇气非凡,当下不卑不亢地道:“小可姓云,名叫云路,是南楚人,这次是跟着商队到长安寻亲的。”
  这时候,那两骑少年也策马走了过来,陆云趁机仔细打量这三人,方才三人都是策马狂奔,距离颇远,倒是没有看仔细,如今相距不过丈余,陆云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三人相貌体态。
  那黄衣少年身量尚未长成,面容秀美,雪肤花貌,仔细看来应该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这还是陆云根据他的骑术判断的,毕竟一个若是未满十岁的孩童就有这样的骑术的话,也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因为这少年肌肤如同凝脂一般娇嫩,神态又是娇憨动人,就是说他只有九岁或者十岁也是有人会相信的。此刻这黄衣少年把玩着手中淡绿色的精美马鞭,一会儿看看陆云,一会儿看看那黑衣少年,一双乌溜溜的明眸透出强烈的好奇意味。
  而在自己面前用怀疑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黑衣少年,虽然气势汹汹,口气老气横秋,一派可以当家作主的模样,但是陆云仔细看去,这少年相貌颇为稚嫩,应该和那个黄衣少年年纪仿佛,至少不会比自己更大,只是他眉宇间带着浓厚的煞气阴云,让他神情有些沧桑,再加上他身量颇高,所以显得年纪大些。
  而策马站在后面那个骑装少年却最令陆云警惕,那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相貌平常,气质倒是斯文儒雅,座下的骏马虽然名贵,但是身上的衣衫和手中的马鞭却都是平常之物,无论怎样看去这少年都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可是他却和这两个一见便是出身不凡的少年并骑而行,而且神态自若,毫无一丝怯懦不安的神态。陆云记得,父亲曾经警告自己,这样的人最是危险,定要留心。
  那黑衣少年对陆云的回答似乎并不在意,顿了一下,又用马鞭指着陆云背上的弓箭道:“你这是上好的铁胎弓,应该有三石之力,若能使用这样的强弓,就是一个八尺大汉也可以参加军旅了,你真能使用这弓箭么?”
  陆云心中一宽,却原来是自己的弓箭引起了这少年的注意,他沉声道:“小可自幼好武,力气还算过得去,勉强可以使用这张铁弓,原本也颇为自傲,只是小可一路走来,见大雍各地都有许多少年勇士在校场上练习弓箭,很多人也可使用这样的强弓,想来倒是小可少见多怪了。”
  那黑衣少年听出陆云略带些嘲讽的语气,是在暗示自己不必大惊小怪,他心道,这南楚少年既然敢携带三石强弓防身,可见对自己的力气箭术必然十分自信,大雍少年虽然好武成性,但是这般年纪的武士,在校场使用三石强弓还可以,真得用来作战防身,却是一般都只能使用二石的弓箭,南楚少年若论先天体质,本就不如北人强健,这少年却可轻而易举使用三石强弓,可见身份必定不同寻常。想到这里,他冷冷道:“我见你身份不明,很有可能是南楚奸细,你可随我回府接受盘询,若是你果然身份清白,我自会放了你,若是你身份有鬼,可别怪我处置了你。”
  陆云暗自惊心,但是他也是傲气之人,冷冷道:“这位公子未免强词夺理,小可虽然出身草莽,也知道什么是律法,公子年纪轻轻,想必不是官府中人,凭什么要拘禁小可,再说,小可来去明白,公子胡乱加以罪名,莫非大雍就是这样对待他国之人的么?”
  那黑衣少年剑眉一轩,道:“你倒是能言善辩,可惜却是寻错了对象,我乃是嘉郡王李麟,如何不能查问于你,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我让人将你擒回王府,若是你敢违命逃走,本王爷便传令让禁军追缉你,到时候就不是这般对你客气了。”
  陆云大怒,忍不住握紧双拳,无论自己身份若何,可是这黑衣少年毫无证据就要将自己带回府去,岂不是仗势欺人,转念一想,他想起这少年自报的身份,竟然是一位郡王,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却是宗室无疑,听他语气对自己虽有疑心,却并不肯定,若是自己得到他的信任,或者会有机会接近楚郡侯江哲吧。
  这时,见他怒气冲冲,却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那黄衣少年心中一软,开口道:“麟弟,算了吧,他年纪也不比我们大多少,怎会是奸细呢,你不是看人家用的强弓力量大,见猎心喜,想迫他留在你身边做侍卫吧?你若胡作非为,我便去向齐王舅舅告状去,就是舅舅不管你,舅妈也不会放过你。”
  陆云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只见那黑衣少年脸上闪过可疑的红云,别过脸去道:“父王和母妃才不会怪罪我呢,反正他身份确实可疑。”
  这时,那黄衣少年大怒,一手叉腰道:“李麟,你若是再这样不听话,我便去寻骏哥哥,让他重重责罚你,要不是我求骏哥哥让你出来,你现在应该陪着骏哥哥读书呢。”
  这少年声音清婉,虽然在叉腰怒骂,可是那种娇嗔的动人神态却让陆云觉得心神一荡,竟然是目眩神迷,再也不能移动目光。这时,原本听了那少年叱骂,有些气馁的李麟一眼看到陆云痴迷的神色,心中一团怒火腾的燃起,狠狠一鞭向陆云抽去,陆云心神大乱,全没有防备,那一鞭狠狠地抽在他肩上,刹时衣破血溅,陆云一声痛呼,伸手握住弓臂,怒视那黑衣少年。这时,那几个护卫同时策马上前,虎视耽耽地望着陆云,陆云心中一凛,强压怒火道:“不论你是什么亲王郡王,也未免太欺辱人了。”
  李麟见他神色激愤,也不免心中不安,也不由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毕竟自己的同伴相貌气质都是上上之选,这南楚少年不过是多看了几眼,自己又何必生气,可是方才自己也不知怎么就是心头火气,但是无论他如何歉疚,毕竟他的出身性情,不能让他轻易低头道歉。偏偏这时,那黄衣少年见到陆云身上的血迹,叫得惊天动地,说道:“李麟,你太过分了,我要让齐王舅舅禁你的足。”然后那少年跳下坐骑,走到陆云身边,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对陆云说道:“你别在意啊,我麟弟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没有什么恶意的。”说罢,从腰间锦囊里面取出一瓶伤药,替陆云裹起伤来。
  陆云原本心中徨然,不忍推拒,偏偏一个护卫走近来道:“郡主,还是让属下帮这个小兄弟裹伤吧。”陆云心中一颤,这少年竟是一个小女孩,怪不得相貌如此灵秀娇柔,再想起那个护卫称呼这小女孩作郡主,想必也是大雍皇室之人,心中一团混乱,不知是惊惶还是失望,陆云猛地将黄衣女孩推开,骂道:“不必你猫哭耗子。”那少女被推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自幼受惯娇宠,何曾如此委屈,若非是想替顽劣的“弟弟”道歉,怎会给这陌生的少年裹伤,想不到这少年如此无礼,一时间忍不住珠泪盈盈。李麟原本冷着脸站在一边,想着如何讨好挽回,一见陆云这般无礼,更是怒火难耐,马鞭一指,道:“这小贼竟敢冒犯昭华郡主,给我将他绑了,带回府去治罪。”
  陆云原本也正愧疚自己不该这般对待那好心的少女,一听李麟所言,只觉得如同晴空霹雳一般,昭华郡主,这个名字他可是知道的。为了刺杀江哲,他行前偷阅父亲书房的文书,知道楚郡侯江哲有一义女,名唤江柔蓝,甚得皇室爱宠,赐封为昭华郡主,眼前这少女竟然是江哲之女。也就是自己父亲的小师妹,纵然不论师门名份,这少女的父亲乃是南楚叛臣,是自己想要刺杀的仇敌,不知怎么,他心中一片空空落落,就连那两个护卫过来捆绑自己也忘了反抗。
  这时李麟又对柔蓝吼道:“看吧,就是你这样心软,这小贼分明是南楚奸细,还有跟他同行这些人,也都给我送到京兆尹去,好好盘问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时早已经心中叫苦的宋俭等人只得上前求告道:“郡王爷,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商人,这位小兄弟也实在不是什么奸细,还求郡王爷开恩宽恕。”
  李麟冷着脸不理会他们,几个护卫互相看看,无奈地摇摇头,其中一人拿出号角,准备发出警讯召唤附近巡视的禁军。
  这时原本被李麟责骂的泪水涟涟的柔蓝高声道:“李麟,你有完没有,若是你再这般胡闹,我就再也不理你,分明是你先挑衅别人,惹得他对我无礼,怎么如今你却变本加厉欺辱人。”
  李麟也是大怒,指着柔蓝道:“我是替你出气,你却不领情,他们是你什么人,要你这样费心,莫非就因为他们是南楚人,你便这样留情,可别忘了,姑夫是南楚人,你可不是,你是大雍人。”
  柔蓝闻言掩面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你,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不讲理,喜欢摆郡王架子,我不愿你胡作非为,你却骂我,呜呜,以后再也不理你了。”说罢翻身上马,策马就要离开,李麟慌了神,策马拦住柔蓝去路,张口想要道歉,却是众目睽睽,说不出口,只急得汗如雨下。
  这时,那个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少年淡淡道:“别吵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在这里闹小孩子脾气,没的让人笑话。蓝儿,嘉郡王也是想为你出气,不是有心气你,郡王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只要这位小兄弟身份没有问题,是不会随便为难他的,最多委屈他几日,你若不多事,郡王也不会这般恼怒。”柔蓝怔怔地听着,最后低头无语,面上怒色渐渐褪去。
  那少年又对李麟说道:“嘉郡王,蓝儿性子和善,不喜欢见你欺辱别人,这也是她当你是手足至亲,长安这么多权贵子弟,你何时见过柔蓝这般多事,去管别人的闲事。”
  李麟听后,神情渐渐和缓,低声道:“霍大哥,是我不对,不该见猎心喜,和这人为难。”说罢一挥手,让护卫将陆云放了。
  陆云轻揉手腕上的绳子痕迹,仿佛身在梦中一般,这时,那霍姓少年策马上前道:“这位小兄弟,虽然是嘉郡王有些过分,可是你也未免太傲了,虽然说人不能没有骨气,可是你孤身在外,怎可任性,再说我家蓝儿对你始终以礼相待,你也不该迁怒于她。这里是二十两银子,给你养伤压惊,你别拒绝,这是礼数,也是人情,你来长安既然是寻亲,必然有些难处,若是有什么不便,可以去宁国长乐长公主府上寻我,我叫霍琮,皇城你恐怕进不去,只要将口信告诉朱雀门的侍卫就行了。”
  陆云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虽然不知道这少年是何等身份,他和昭华郡主如此亲密,却又对李麟以郡王相称,而李麟又称他大哥,他的身份越发扑朔迷离,但是既然他住在江哲府上,定和江家有着极深的关系,而且他三言两语就平息了李麟和江柔蓝的争执吵闹,对自己这一番话也是有礼有节,若是自己没有存了歹意,定会怒气全消,就像父亲所说,这样的人当真非常可怕。
  他躬身一揖道:“多谢兄台教诲,也是小可不明世事,对郡王爷、郡主多有冒犯,还请三位恕罪,云会在长安多日,若是郡王爷、郡主有所征询,尽管令人传唤小可就是,若有差遣,小可定当效命。”
  那霍姓少年目中闪过一缕光芒,笑道:“如此最好不过。”说罢,翻身上马,含笑一揖,这时,李麟已经不耐烦地策马而去,柔蓝紧紧跟随,临行前仍然对陆云一笑,她面上尚有泪痕,但是这一笑却如春花绽放,再也看不出方才的不快。那霍姓少年和几个护卫也是纵马追去。
  那些逃过一劫的商人或者抱怨,或者相劝,陆云却都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他心中正在盘算着如何利用今日的偶遇。这几人必然都和江哲有着密切的关系,那嘉郡王李麟一见便是果决狠毒之辈,若是他察觉自己有些异状,恐怕不等到掌握真凭实据,就会将自己囚禁起来严刑逼供,而那个霍琮,恐怕也是心机深沉之人,且不说江哲身边的护卫,只是这两个少年已经让他十分警惕,倒是昭华郡主江柔蓝,她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女,又是这般善良天真,必然不会成为自己的障碍,或许还能成为自己的助力,让自己寻到接近江哲的良机呢。心中这般想着,陆云突然对自己厌憎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样阴险的人,竟然要利用那一个少女去刺杀她的父亲。
  且不论陆云心中自我谴责,那三个少年少女快马回到皇城,李麟只将柔蓝送到家门口就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他可不愿见到柔蓝当着自己的面告状,只需想到姑夫那带着笑意的诡异目光,就让他从心底生出寒意。说起来,自己这位姑夫的性子也真奇怪,明明皇上伯父那般爱重,他却宁愿常年告病隐居在寒园,常常迫得皇伯父和父王去寻他问策,这也罢了,那毕竟是军国大事,他也懒得理会,反正将来也不需要他操心。唯一令李麟难受的是,这个姑夫最大的爱好就是欺负自己的一双子女,江柔蓝和江慎,而且这么多年乐此不疲。如今蓝儿仗着皇后和太子替她撑腰,已经没有那么烦恼,江慎么,小小年纪就知道躲在浮云寺不回家,若是一回家总是往自己家里跑,尤其是妹妹李凝出生之后,这小子更是不愿回家了。可恨的是,姑夫欺负不到自己的儿女,不知怎么又瞄上了自己,每次自己去他那里,都会被他寻个借口戏弄,这次自己气哭了柔蓝,他一定不会放过机会的。想到这里,李麟恨不得从未见过这个姑夫,奇怪,自己当初怎会觉得姑夫和蔼可亲的,定是年少无知的缘故。
~第三章 知是故人来~  
  隆盛四年,公主除孝服,王亲赴永定郡王府拜谒求婚,公主展颜许之,太宗闻之大喜,亲为赐婚。
  时,高祖尚称康健,自齐王鳏后,每常忧虑,闻婚事大喜,亲为主婚,于席上执郡王臂曰,两家世为姻亲,乃以端仪公主许永定郡王世子。
  端仪公主,高祖十四女,昭仪段氏所出,贤淑沉凝,美姿仪,年十五岁,永定郡王世子刘和,性纯良,淡泊知礼,年十九岁。秦晋既成,刘氏遂安。
  ——《雍史·嘉平公主列传》
  从侧门走进齐王府,李麟将坐骑交给侍卫,正想回自己的住处沐浴更衣,却被侍卫叫住道:“麟殿下,王爷吩咐你一回来便去见他?”
  李麟犹豫了一下,对于父亲他始终抱着仰慕和畏惧混杂的感情,而李显如今每日不是忙着朝政,就是围在自己那对孪生弟妹的身边,根本就没有时间管自己,如今召唤自己,莫非自己犯了什么错么。当下他不敢犹豫,匆匆走到内宅的花厅,还没有走近门边,就听到厅内传来爽朗的笑声,正是自己父亲的声音。李麟悄悄走到花厅一侧,透过半开半阖的窗子向内悄悄望去。一瞥之下,李麟的身躯突然僵住了,怎么会这样,坐在自己父亲对面,神态悠闲、星鬓朱颜的不正是姑夫江哲么,两人正在对弈,只见父亲如此开心,大概又在棋盘上杀得姑夫落花流水吧。什么时候这个连上朝都不愿意的楚郡侯会跑到自己家里窜门了,总不会他已经知道自己气哭了柔蓝吧?李麟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犹豫着是否偷偷溜走,只当自己没有回来,这时,和姑夫形影不离的邪影有意无意地对着窗棂一笑,李麟垂头丧气地发觉自己没有可能偷跑,只能缓缓向花厅的厅门走去。
  轻轻一笑,我装作不知窗外李麟正在那里探头探脑,说起来也真惭愧,我自己的儿女都聪明得很,知道如何避免我的欺负。柔蓝是仗着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为她撑腰,不说皇后娘娘当初亲手抚养柔蓝长大,将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就是太子殿下,又何尝不将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太子殿下还罢了,虽然他是储君,但是毕竟我是他姑夫,他也不敢对我失礼,可是皇后娘娘哪里是我惹得起的,若非太上皇已经崩猝,只怕我连教训柔蓝都不敢。至于江慎么,这个惫赖小子不提也罢,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和尚庙里面称王称霸也就算了,居然为了躲我,没事就跑到他未来岳父家里骗吃骗喝,尤其是他的小未婚妻李凝出生之后,这小子基本上除了年节是看不到人影了。既然齐王拐跑了我的儿子,自然我要报复回来,李麟这小子比较倒霉,就成了我的开心果。至于李凝的孪生弟弟李卓,如今的齐王世子,我可不敢欺负,齐王妃,嘉平公主林碧的厉害我可是清楚的。当初齐王去永定郡王府求婚,是我撺掇的,林碧仗剑闯入齐王府的时候,我可是也在场的,若不是我给李显出了一个下跪请罪的主意,只怕林碧早就一剑杀了李显,然后自尽谢罪了。若是真得如此,只怕好不容易迫降的北汉就会重新竖起叛旗,想要在数年之内消化北汉的国土和民众,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幸好我早有准备,借着这个机会说出了龙庭飞的遗愿,总算让林碧消去了怒气,还让齐王有了一个追求佳人的借口和良机。经过三年的苦心孤诣,总算让齐王得偿素愿。
  其实也不是我想冒险,这也是无奈之举,北汉王室归降之后,大雍内部不是没有斩草除根的呼声,可是却被李贽否决了,说起来李贽也真是明智大度,北汉王室虽然灭国请降,可是刘氏在北汉的影响已经是根深蒂固,若是刘氏不安,则北汉不安。斩草除根虽然是比较容易的做法,可是后患也是无穷的,不说林家会因此不满,生出叛意,就是那些在北汉请降之后解甲归田的北汉将领战士,还有已经退隐的魔宗,他们都不会因为北汉王室的覆灭而放弃抵抗,反而会让他们不屈不挠地和大雍为难。可是若是任由刘氏的影响力继续存在,对于大雍的皇权也是一个隐患。
  最后我另辟蹊径提出了融合北汉王室的计策,既然北汉王室声威显赫,素得民心,那么就将他们融入大雍皇室,凡是刘家的女儿,便娶入皇室做皇妃、王妃,凡是刘家的子孙,就让他们娶皇室的宗女,这样下去,最多三代,刘家就和皇室成了不可分割的血亲,到时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还反什么,北汉的骄兵悍将难道还会和自己的旧主为难么。纵然两国军民仇恨绵绵,可是只要鼓励他们通婚,让他们的血脉融合在一起,再深的仇恨在血脉相连之后消逝。
  而要实现这个计策,最重要的就是齐王和嘉平公主的联姻,齐王率兵灭了北汉,虽然最后收网的是陛下,可是对于北汉人来说,李显才是罪魁祸首,而嘉平公主,身兼代州林氏的精神领袖和北汉王室的支柱两个身份,她又是龙庭飞未过门的妻子,可以说是北汉军方唯一认可的领袖,只有让她嫁入皇室,才能彻底让大雍皇室放心,也让刘氏安心,又能够笼络林氏。可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就不能让林碧有一丝勉强,被迫下嫁和两情相悦可是两种效果。为了这个目的,我在齐王身后出谋划策,终于让林碧点头下嫁,这可比当初我设计灭掉北汉还要艰难,李显枉称风流,在追求林碧的时候,什么拙态都被我看到了,幸好,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就在李显和林碧的大婚上,太上皇完成了最后一击,将刚刚及笈的端仪公主许配给了永定郡王世子,原本的北汉王储刘和。刘和性情纯良,对于权势并没有什么兴趣,若是北汉尚在,他作为王储实在是有些不大称职的,可是作为永定郡王世子,却最合大雍皇室的心意。这两桩婚事一成,效果立刻就显露出来了,很多原本不肯为大雍效力的将领官员,也都纷纷出仕或者加入军旅,有了北汉勇士的加入,征讨北汉时候受到重创的雍军元气也渐渐恢复。
  当然在这其中被我和李贽计算的还有齐王李显,为了追求林碧,李显颇为识相地放弃了军权,无论谁也不能让这样一对夫妻手握军权的。尤其是李显大婚之后,他几乎不再涉足军旅,这让皇上有机会在重整军队的时候将军权全部收回,大雍内部再也不存在可以和皇权对立的力量。虽然对李显有些过分,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为了美人放弃江山权力也不是他一个。再说我虽然设计夺了他的兵权,可是他在军中的影响仍在,而且和林碧的婚姻,也给了他最切实的保障,除非是想颠覆社稷,否则不论是谁坐在大雍的皇位上,都不会轻易对他出手。再说,等到征讨南楚的时候,也少不了他一份,能够先后灭掉北汉、南楚,这样的战功无论是谁都应该满足了。
  这样平衡的局势被我费尽心机促成,可谓劳苦功高,可是李显也太不讲义气了,林碧尚未河东吼,当今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王爷就为了讨好佳人,将我彻底出卖,弄得我现在一见到林碧便有些心虚。唯一庆幸的就是北汉众人没有将龙庭飞等人之死都算在我头上,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败在一个文弱书生手上总是有些丢面子,所以这个黑锅自然由李贽、李显替我背了,反正无论如何,最后出手的人又不是我。
  不过在觉得有些吃亏的同时,我也寻到了出气的法子,就是欺负一下李麟,不过说句心里话,若非我对这小子疼爱怜惜,也不会去戏弄他,毕竟由于我的缘故,他失去母亲,自幼在军旅长大,且随着李凝、李卓的降生,齐王世子的地位也彻底与他无缘,和那些本来就不受重视的兄弟们不同,原本身为嫡子的李麟更加凄惨些。为了弥补这个孩子,我向皇上提议封他一个郡王的爵位。且现在他是太子李骏的伴读,没有意外的话,将来也会是李骏的左膀右臂,这样应该足以补偿他的损失了。
  正在我一边品茗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李麟已经走了进来,这么长时间,就是乌龟也爬到了,他低着头走进来给李显见礼之后,便要往屋角躲去,我笑道:“麟儿,你躲什么,就不过来给我这个姑夫见礼么?”
  李显闻言皱眉道:“麟儿,你这是做什么,一点礼数都不懂。”
  我轻摇折扇阻住李显话语,道:“麟儿,你不是犯了什么错,不敢见我吧?”
  李麟忙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把柔蓝气哭。”一句话出口差点咬了舌头,也不知怎么,一见到江哲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就心中慌乱。不由偷眼看向两位长辈。
  李显一瞪眼道:“什么,你将柔蓝气哭了,怎么回事,还不给我说明白,然后去给我闭门思过,晚饭就不要吃了。”
  李麟苦着脸不敢应声,这时我却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事,柔蓝那丫头娇纵得很,有人气气她也好,免得让她越发跋扈,六哥你也别跟皇后娘娘一样,将这丫头宠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麟儿,说说是怎么回事,若是这丫头无理取闹,回去我责罚她。”
  李麟差点没有落下泪来,幸好不是柔蓝的过错,若是被江哲抓住机会责罚了柔蓝,只怕事后自己就要受家法了,然后可能还会被皇后娘娘训斥一顿,最后么,八成太子堂兄大概就会把自己拘在身边十天半月了,在皇宫里面,处处都是规矩,别提多闷了,自己可受不了。看着江哲虎视眈眈的目光,李麟连忙将今日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
  李显听后眉头一皱,他倒不是责怪李麟仗势欺人,反正他也知道李麟不会太过分,最多也就是给那南楚少年一点苦头吃罢了,他少年之时比李麟还要霸道嚣张呢,他若有所思地道:“你说这少年十三四岁模样,可以使用三石强弓,若论弓箭,就是最擅长骑射的代州,这也是千里挑一的了,不知道他箭术怎么样?这也难怪你留意,麟儿,替我传令下去,将那个少年给我带回来,我要试试他的身手。”
  听到这里我不由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子,慎儿虽然不像我,可是李麟倒是像极了齐王,见李麟就要下去传令,我阻止道:“等一等,这么一件小事,你这堂堂的亲王插手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了,孩子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麟儿,你虽然年少,但是已经是朝廷钦封的嘉郡王,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只是不许你草菅人命,如何处置你自己作主吧。”
  李麟大喜,他心中仍然念念不忘那南楚少年,只是碍着柔蓝不敢再生是非,如今既然有江哲作主,那么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心中痒痒,恨不得立刻就去将那少年擒回府中。
  李显见他如此急迫,骂道:“一点定性也没有,急什么,这人既然自称是来寻亲的,难道还会这么快离开么,再说就是他逃了,只要一道军令传下,还怕他逃回南楚么?今天你小姨母他们要来拜见你母妃,今天晚上的家宴,你母妃说了,谁都不许缺席。”
  李麟只得凛然遵命,却偷眼看向江哲,这下他可知道为什么姑夫会在这里了,小姨母的仪宾王骥将军是姑夫的门人,若是来到长安,到兵部报到之后一定要先去拜见姑夫,必然是自己的继母想先见到妹妹、妹夫,所以迫着姑夫也到自己家中等候。忍不住低头偷笑,自己的姑夫虽然威风八面,就是在皇上伯父面前也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唯有在嘉平公主面前却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当真是好笑极了,真想不通当初他是怎么将北汉君臣将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我此时已经无心理会李麟的小动作,精通箭术,小小年纪可开三石强弓,云路,陆云,哼哼,这样的儿戏手段也想瞒过我的耳目,却不知道他来大雍做什么,但是肯定不是来拜见师祖的,再说听说陆灿对这个长子陆云十分钟爱,想必是那少年自己的主意,我还得知会骅骝一声,让他不要将这少年当成奸细下狱才行。既然这少年已经来了,我也应该尽尽长辈的责任,就让我给他一点小小教训吧,嗯,就让李麟和柔蓝去应付吧,再有霍琮把握大局,应该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变故了。
  想起霍琮,我不由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这个霍琮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将来必定青出于蓝,我心性浮躁,所学博而不精,且虽然有心隐忍,却总是忍不住显露锋芒。而我其他的弟子,各自有着不同的缺点,陆灿心性过于光明忠直,终究会因此受害,荆迟性子粗率,有时冲动难以控制,我虽爱他朴实无华,只可惜终究难成名将,八骏各有所长,但是限于资质经历,虽可独当一面,却不能总揽全局。至于我那双儿女,柔蓝虽然聪明灵慧,如今不过是我刻意让她没有机会面对残酷的现实罢了,一个女孩子,我并不希望她太出色,只想她幸福的度过一生,慎儿么,不提也罢,我的聪明才慧他或许继承了三分,可是我的惫赖懒散却继承了十分,我都替慈真大师觉得惋惜,这样一个糊涂小子,能够担任护法之责么,不过傻人有傻福,他这性子,或许会一生如意呢。
  排指算了一遍,只有霍琮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坚忍不拔,心胸广阔,有自己的主见又能够通权达变,博览群书却又专心经史,最难得是他甘于平淡,擅于隐忍。我不过是被拘禁在富贵荣华中的囚徒,虽然枷锁是人世间种种美好的情谊,却终究是不得自由,而他却是真正能够大隐于朝的隐士,也是唯一可以继承我衣钵的弟子,所以我明明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却将他留了下来,一来是爱才,二来这样的人才若不留在身边,可就有些危险了。
  这时,齐王身边的四大侍卫之一的陶林匆匆过来道:“禀王爷、江侯爷,郡主和王仪宾到了,公主有请。”
  我和李显对视一笑,并肩向王府的银安殿走去,刚刚走入大殿,便见到雍容华贵的嘉平公主拉着林彤的手正在絮絮低语,而赤骥则站在一旁肃手而立,在林碧面前,他始终有些拘谨。一眼看到我,他连忙过来拜倒见礼,口中道:“见到先生容颜如昔,赤骥心中方安,这次途中遇见盗骊,他托我向先生问安。我原本想先去见先生的,不过入城的时候却听萧总管说,先生也在齐王殿下这里。”
  我忍不住一阵憋气,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嘴角露出一丝阴笑,我笑道:“没什么,今日过来和齐王下棋罢了,赤骥,怎么样,听说你半年前受了伤,如今没事了么?”
  林彤闻言忧心忡忡地道:“先生,骥郎他的箭伤虽然痊愈,可是一遇到刮风下雨仍然觉得疼痛,我正想拜托先生替他看看呢?”
  我笑道:“无妨,无妨,这是经脉受了损伤,让他到我府上,我给他针灸几次就好了,顺便也将这套针法教给他,若论医术,还是赤骥学得好些,虽然后来转行做了兽医。”心中却暗自想到,我的夺魂金针可是天下无双,除去赤骥的病根绝对没有问题,只不过那套金针本来是用来行刑的,或许会痛一些。当然凭着我的本事,面上自然不会露出一丝破绽。林彤高兴的点头称谢,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却见林碧向我淡淡一瞥,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警告,我心中一惊,连忙避开她的目光,暗道,谅赤骥也不敢告诉她们实情。
  这时候家宴已经备好,林碧拉着林彤向外走去,李显跟了出去,我见赤骥神情有些古怪,似有隐情要禀报,便故意落后了一步,果然,赤骥在我耳边低声道:“先生,盗骊托我禀告,段将军已经回到中土了,按照先生从前的命令,他已经令人将段将军送往南山别业。这几天应该就会到长安,到时候会有比较详细的信息。”
  我心中一震,段无敌么,当年北汉请降之后,我曾想将他招回,谁知他已经出海去了,从此后影踪全无,想不到今日终于回来了,对于这个我颇为歉疚的敌手,我应该如何对待他呢?
~第四章 射柳金谷园~  
  嘉郡王麟,齐王显第三子,生母为王正妃秦氏,秦氏因谋逆之罪自尽,郡王遭连坐失爵。时王受命镇泽州,携其从军旅。武威二十七年,郡王随父至东海,见宁国长乐公主,公主怜其无辜,乃携郡王返长安,太宗嘉其有父祖之风,令其为太子伴读。
  隆盛五年,齐王妃嘉平公主林碧生子卓,立为世子。太宗以齐王功高,赐封其第三子郡王爵。
  ——《雍史·嘉郡王列传》
  事实上,当接到嘉郡王李麟的帖子的时候,陆云毫不意外,到了长安之后,陆云便设法打探了一下嘉郡王的来历,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隐秘,事实上颇为市井中人津津乐道。
  嘉郡王李麟,齐王李显第三子,本来是先齐王妃秦铮所出嫡子,显贵无比,只可惜秦铮涉入叛逆之事,虽然自尽谢罪,保全了齐王父子不受牵连,可是子以母贵,李麟这世子之位也是不保了,且齐王原本对于这个嫡子并不关心,所以当时人人以为李麟再无出头之日,不仅他的异母兄弟,就连王府中的奴仆也敢欺凌他。孰料齐王竟对这个儿子重视起来,就连去泽州大营镇守也将他带在身边,几年之后,李麟又在东海遇见了江哲和长乐公主夫妻,这下可是时来运转,随着长乐公主回京之后不久就被皇室重新接纳,成了太子的伴读,这可是青云之路的开端啊。即使在齐王迎娶嘉平公主林碧之后,李麟的地位也没有受到影响,虽然齐王世子为嫡子李卓所有,可是雍帝随即下诏赐封李麟为郡王,这样一来,虽然李麟不能承袭齐王的亲王之位,却也远远胜过那些若无功绩只能封个闲散侯爵的庶出王子,而且如今李麟深得太子器重,将来的仕途必然是一帆风顺,所以李麟虽然年少,却已经成了大雍朝野不能不关注的权贵人物。
  不过令长安百姓最是津津乐道地却是这位嘉郡王的独立特行,虽然只有十一岁,在平常人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是这位郡王却已经名动长安,每日里除了陪伴太子读书之外,就是带着侍卫在长安内外游荡,最喜欢惹是生非,长安亲贵子弟见了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也有御史谏官上书弹劾,可是皇上闻后却是哈哈大笑,说此子颇有齐王当年的风范,将奏折留中不问,这样一来,长安更是无人敢得罪嘉郡王。幸好这位郡王虽然飞扬跋扈,却是不喜欢欺凌弱小,往往还有抱打不平的举动,所以长安人对他倒并不反感,时间长了,反而觉得嘉郡王脾气虽然不好,心肠却是不坏。
  而这位嘉郡王最大的爱好就是招揽武士,若是遇见武艺高强之人,必定想尽办法试探那人的实力,若是出类拔萃的,往往推荐到各军从戎,或者留在身边做侍卫,他年纪虽少,眼光却是十分精准,凡是被他看中的几乎都是俊杰,到了后来,嘉郡王一封荐书比兵部的文书都管用些。所以虽然嘉郡王往往会无事生非的和人为难,有心者却都知道这是良机而非麻烦。
  这些事情宋俭等人虽然久在长安,却也不甚清楚,反而是那些长安本地的地头蛇所知甚详,在他们听说陆云冒犯了嘉郡王之后,反而恭喜连连,说只要陆云身份清白,那么很有可能得到晋身良机,不过也有人替他担心,因为嘉郡王虽然平日跋扈飞扬,可是那日的举动还是有些不同寻常。在得知那日和郡王同行的乃是昭华郡主江柔蓝之后,那些人都是神色暧昧,陆云追问了许久,那些人才隐晦地告诉陆云,昭华郡主深受皇室爱宠,据说当朝的太子殿下和嘉郡王都对她言听计从,若是陆云经历多些,自然明白其中含义,可是他有生以来不是在家中读书练武,就是到军营流连,所以听后只觉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可是无论如何,陆云却得出结论,嘉郡王绝不会放过自己,不论是好意还是歹意,而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嘉郡王出手,若是不幸,自己身份泄漏,自然是有死无生,但若是运气好了,或者可以趁机接近刺杀的目标。所以接到李麟的请贴,陆云虽然为上面命令式的口气以及前来邀请的几个侍卫那种你不去就绑了你去的神情恼怒,却仍然同意前往拜会。
  沿着朱雀大街策马而行,两侧的建筑壮丽雄伟,令人目不暇接,陆云却是无心观赏,眼看就要进入大雍的皇城,这让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惶恐。路上不时见到来往巡视的禁军,陆云知道这是因为雍帝大寿在即,京城加强了防卫的缘故。到了朱雀门,那些侍卫都是每日进出惯了的,和那些守门的侍卫禁军谈笑风生,却仍需递上令牌核对,陆云心中又是一阵黯然,建业的皇城守卫的松散他可是曾经亲见的。
  走入朱雀门之后就是和承天门相连的承天街,街道两侧是三省六部各种衙门,都是禁卫森严,气度恢宏,承天街走到一半,那几个侍卫引着陆云转向东侧,那是景风门大街,穿过景风门走了半晌才进入安兴坊,齐王府占据了安兴坊几乎四分之一的面积,嘉郡王尚未开府,自然仍然住在父亲府中。陆云并不知道,其实凭着李麟的令牌,是可以从皇城的角门直接走胜业坊、崇仁坊之间的街道到达齐王府的。
  不过让陆云从这条路进来却是李麟特意安排的。一来,陆云毕竟身份有些不清楚,不想让他接触到那些捷径,二来,也是想通过朱雀大街两侧的森严气氛给陆云一个下马威,顺便看一下陆云的气度,当然在李麟心目中,是针对南楚少年云路,而非是南楚大将军陆灿长子陆云,所以他没有想到陆云虽然也颇有感慨,却丝毫没有受到威慑,因此当他看到陆云神情仍然是那么平静冷漠的时候,也不免有些惊异,毕竟对于一个平民来说,皇城的威严是足以让他心灵受到威慑压制的。
  李麟接待陆云的地方是他的住处金谷园,这里是相对独立的一处园林,原本是齐王李显的居处,当初李显和王妃秦铮有嫌隙,所以不愿意在内宅居住,反而在金谷园下榻,齐王本是李援最为宠爱的皇子,当初在他开府之时,李援赏给他的皇庄产业就是最多的,就连他的王府也比李安、李贽的王府宽阔豪华。李显在军中虽然可以和将士同甘共苦,但是却还是喜欢奢华之人,所以他多年居住的金谷园当真是繁华锦绣,富丽堂皇。李显和林碧大婚之后,夫妻和睦,自然就搬回内宅去了,李麟封了郡王之后,虽然因为年幼尚未开府,可是住在内宅也有所不便,所以李显就将金谷园给了李麟。李麟性子比李显更加狂放,对于这些园林景物殊不在意,所以从未改变过园中布局,倒是太子李骏和昭华郡主江柔蓝过来游玩的时候,各自挑了喜欢的地方下榻,然后迫着李麟照他们的心意改建过几次。
  陆云走入金谷园之后,也不由目眩神迷,陆家虽然也是世代将门,不愁吃穿,但是历代家主都是清廉自守,所以家中陈设园林不比普通官员强到哪里去,不过毕竟陆云也见过世面,再说对荣华富贵又不甚贪恋,所以很快就定下心神,随着侍卫走到了碧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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