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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军师

_21 随波逐流(当代)
  霍义犹疑地道:“可是和北汉交手的是齐王李显,他乃是天下有数的名将,又有楚乡侯江哲辅佐,若是落败的是北汉可怎么办呢?”
  李康摇头道:“江哲就是再聪明又如何,龙庭飞就是不能抵挡,只要一城一城的退守,就可以将齐王牵绊住,到时候久战不胜,我再收买朝中大臣进言,指责齐王空耗兵力,到时候内忧外患,说不得李贽得焦头烂额,别看大雍和南楚新近达成和议,到了那时,就是尚维钧再白痴也会落井下石的,其实我若是李贽,最要紧的不是攻北汉,而是先稳定东川才是,攘外必先安内,这是至理。”
  霍义神思道:“或许大雍朝廷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南楚观望,王爷虽有反意,但是却未昭彰,李贽想必是希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平北汉,到时候就可以从容对付我们了,只是他们没有料到经过泽州大败的北汉军还有这样的战力吧。”
  李康点点头,道:“你们小心在意,我们发动的时机可是很要紧的,对了,在散关之外设下重重埋伏,绝不能让明鉴司的探子混入东川。”
  霍义胸有成竹地道:“殿下放心,本盟马护法亲自坐镇,绝对不会让明鉴司得逞的。”李康微微含笑点头,他也有自己的心腹,自然知道在散关之外,锦绣盟已经或杀或擒了不少朝廷的密探,手段十分残恨激烈,自身也损失不小,可见锦绣盟的诚意和忠心。
  告退之后,走到殿外,霍义的嘴角露出淡淡的浅笑,在外面等候他的是两个青年,一个温文儒雅,一个勇猛彪悍,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这两人正是上官彦和熊暴,他们面上神情十分冷漠,前些日子,他们被申斥之后就以戴罪立功的名义跟着霍义进了庆王府,虽然慑于淫威,这两个青年对霍义十分恭敬,丝毫不敢得罪,毕竟霍义是霍纪城义子,陈稹心腹,而他们的长辈家人还在锦绣盟手中,可是心中的排斥却是有增无减,即使霍义始终对他们客客气气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心情。霍义见到他们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叹,只装作未见,吩咐道:“传信给马护法,加强对散关的监控,绝对不能让一个大雍秘谍混入东川。”
  锦绣盟负责在散关之外阻截明鉴司秘谍的主事人马成今年四十多岁,乃是志切复国的中坚分子,这次陈稹特意派了他主持此事,就是因为他对大雍仇恨极深,而交给他的人手也都是锦绣盟中有数的好手,当然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于和大雍作对十分热衷,因为前几年锦绣盟韬光养晦而颇有不满,这次让他们出手,就像是猛虎出笼,所以这段时间他们成绩斐然。
  在散关有两个人虽然也参与了这次行动,却是没有一点成就,其中一个是顾英,乃是锦绣盟大护法顾宁独子,前些日子锦绣盟主霍纪城决定和庆王合作,顾宁因为触怒霍纪城,被削去仅剩无几的权力,让锦绣盟众人再次见识了盟主排除异己的厉害手段。顾宁担忧自己的处境,就拜托好友马成照顾自己的独子,马成虽然也不是霍纪城的嫡系,可是素来更受霍纪城和陈稹器重,有他保护顾英,顾宁才能放下心来。而马成为了顾英的安危着想,即使接下了这样重要的任务,仍然将顾英带来散关,只是不许他出手罢了,毕竟顾英虽然武功不错,却只有十七岁而已。所以顾英只能看着别人动手。
  而另一个人就不同了,他叫洛剑飞,乃是陈稹的心腹卫士。说起来,自从陈稹主管锦绣盟日常事务之后,盟中老人大半权力旁落,如今最受陈稹重用的就是盟主的义子霍义、霍山。霍义精明能干,武功高强,霍山精通机关消息,最善布局伏杀,这两人年纪虽轻,却是手握大权,杀伐决断,盟中众人无不敬畏。据说盟主还有一位义子霍离,曾经立下天大的功劳,如今已经销声匿迹,有传言说已经英年早逝,却是无人敢追究。除此之外,陈稹身边有一支神秘的卫队,这只卫队由一些年纪相仿的卫队组成,每一个卫士都是文武双全的俊杰,他们人数不定,行踪隐秘,除了陈稹之外恐怕没有人能够弄清楚他们的实力和编制,一旦盟中有大事发生,这些卫士常常是主事之人,所以无人敢轻视他们。盟中早有传言,这些卫士和霍义、霍山年纪相仿,气度相近,恐怕都是霍纪城亲自调教的,多半是霍纪城为了掌握盟中事务而派在陈稹身边的亲信耳目,而这个洛剑飞就是其中之一。
  洛剑飞算是锦绣盟盟友较为熟悉的一个卫士,多次参与重要事务,和马成合作多次,此人相貌文秀,却是心狠手辣,有他出现的地方经常是血流成河,此人不仅对敌人狠辣,就是对自己人也是十分辣手,除了陈稹的之外绝对不听从别人的命令,就是霍义和霍山也不敢随便指挥他,这次陈稹派他来散关,就是想借助他的狠辣手段。马成隐隐知道他手中握着陈稹的密令,可以随时接管自己的权力,也就把他当成监军看待,更是不敢丝毫得罪,这人脾气古怪,白天就在秘舵中蒙头大睡,到了晚上就单人独剑到外面行走,几次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血腥之气,甚至带了伤痕,可是却没有人看见他的俘虏,就连人头也没有一个,让人不知道他的战果如何。
  要知道锦绣盟布下防线拦截散关出来的秘谍,毕竟是不容易的事情,大雍秘谍的身手都很不错,而且潜踪匿迹的本领也否出类拔萃。若是白日还好,只要派出眼线在高处仔细留心,就可以发现他们的行踪,在使用各种手段传信通知盟中高手截杀。若是晚上,视线不广,就只能派出高手在一些要道守株待兔,反正后面还有一道防线,那些秘谍就是过了这一关也不是那么容易混进东川的。不过晚上参与猎杀的多半是几人一组,只有洛剑飞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这一天晚上,月暗星沉,顾英悄悄离开了宿营地,跟在洛剑飞身后想看看他晚上都作些什么?他知道自己武功不如洛剑飞,所以远远的跟着,幸好洛剑飞并没有特意掩饰身形,所以顾英居然一路跟着洛剑飞到了一座山谷。这座山谷乃是从散关到东川的一条小路,因为路途崎岖,所以少有行人,却是秘谍来往的要道。若是白日,在山崖上俯瞰山谷,无人可以隐踪,若是晚上,则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而山谷中没有合适的藏身之地,所以并不是合适的阻截地点,顾英心中奇怪,洛剑飞为什么选了这个地方,疑窦渐生。在他的注视下,洛剑飞登上两侧山崖,完全没有留在谷中潜伏等待猎杀机会的意思。
  顾英犹豫了一下,也暗中跟着上了山崖,山崖顶上乃是一片竹林,竹林环绕着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山神庙之后有一块突出山崖的平坦巨石,顾英深知这里的地形,当初他是跟着马成到这里巡视过的。远远看见破庙中亮起了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顾英知道洛剑飞是点燃了篝火,然后关闭了庙门,遮住了外泄的火光。便壮着胆子潜上山崖,绕到破庙后面,想看一下有没有机会进去,却又不会被洛剑飞看见。月光虽然昏暗,可是顾英还是隐隐约约能够看见眼前的景物,不多时,他发现墙角一丛乱草后面的墙壁似乎破了一个大洞,他无声无息地拨开那些枯草,那个大洞勉强可以让他钻进去,他轻手轻脚钻了进去,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火光,根据位置,他大致可以猜测那是供山神的供桌,至于看不到火光,看来是铺在供桌上面的锦幔仍然没有被偷走。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顾英一动也不敢动。
  其实洛剑飞武功高强,原本不会这么没有防备,路上没有发觉一来是因为顾英小心,再加上他心切和人见面,所以没有留心,毕竟锦绣盟没人有胆子敢针对他,谁会想到顾英会初生牛犊不怕虎呢?等到他进了破庙之后,便忙着点燃篝火,清扫殿堂,顾英潜入供桌之下的时候,正是洛剑飞出去寻找干柴的时候,所以阴差阳错,就让顾英潜到了这个所在。顾英虽然年轻,但是武功是内家真传,洛剑飞虽然武功高强,终究只是一流,不能明察秋毫,所以竟没有发现顾英的存在。
  轻轻将布幔露出一条小缝,顾英仔细看着明灭的火光和那个面色阴沉冰冷的黑衣少年。洛剑飞盘膝坐在火边,正在闭目养神,虽然年青俊秀,可是那种阴森的神情和周身上下流露出的淡淡杀气让他充满了威慑力,虽然火光照亮了他仿若刀削斧刻一般的俊秀面容,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他随时都会消失在被火光驱散的黑暗当中。顾英想起马护法曾经对他说过,这个洛剑飞十有八九做过杀手,此刻他真的明白了马伯父的意思,这样的杀气,这样的阴暗,不是杀手才怪呢?
  正在顾英觉得四肢有些麻痹的时候,突然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顾英心中一惊,更是屏住了呼吸。庙门被推开了,寒风涌入,顾英打了一个冷战,只见庙门处站了一个高挑的身影,那人披着灰色的大氅,头上戴着遮阳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见他左侧腰间露出剑柄,便知这人也是一个江湖人物。那人站在庙门前,静立片刻,伸手轻轻摘去斗笠,露出一张清秀含笑的面容,明亮如同夜空的寒星的眼睛隐隐带着泪光,定定地看着神色自若的洛剑飞,似是见到多年不久的亲人一般激动。
  顾英心中一宽,心道,莫非是洛剑飞的故人,所以他没有明言,毕竟他虽然不喜欢陈稹一系的人,却也不想内讧。谁知刚刚送了口气,却见剑光一闪,那灰衣少年竟然合身扑上,大氅挥舞,带着巨大的风浪,将那篝火生生扑灭,顾英只觉眼前一黑,然后耳边传来兵器撞击的声音,顾英按住剑柄,侧耳细听,眼前漆黑一片,外面星月无光,他只能听着殿中两人苦战,更何况他是暗暗跟着洛剑飞来的,就是洛剑飞身死,他也不敢轻易出手的。过了片刻,顾英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透过帷幕缝隙,已经能够隐隐看见两人在大殿上激斗。这两人似乎都善于在黑暗中苦斗,剑气纵横,仿佛在白昼一般挥洒自如,顾英只能看见剑光和两人隐隐约约的身影。可是他却分辨不出那个洛剑飞,那后来的陌生青年不知何时已经丢下了大氅,两人都是劲装打扮,身材也是仿佛,就连剑法武功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倒像是一师之徒在那里较技,可是顾英分明觉得这两人都是凶猛绝伦,丝毫没有一丝留情之处。两人大概斗了百十招,其中一人稳稳占了上风,另一人却是只有招架之功,顾英心中忧虑,不知获胜的到底是谁。
  这时那个落在下风的人飞身后退,笑道:“罢了,我服气了,你这几年武功进步的很快,想必是又得了李爷的真传吧?”顾英听这人声音陌生,知道是洛剑飞占了上风,心中一宽的同时,也不由生出疑虑,看来这两人果然是旧识,可是为何要在黑暗中交手,又是如此出手无情?
  这时,火光衣衫,那个灰衣人点亮了火折子,将篝火点燃,随手捡起丢在地上的大氅披上,洛剑飞则是坐回原先的位置,示意那人坐在他身边,冰冷的面容上露出温暖的笑意道:“骅骝,多年不见,如今你已经是位高权重,想不到还记着我们这些故人?”
  那个灰衣人叹息道:“若非是命运捉弄,我倒还想和你们一样在公子手下效力,如今赤骥在北疆为公子效力,盗骊在东海经营,绿耳的生意遍及天下,白义、山子在蜀中,逾轮、渠黄在南楚,其他的兄弟不论在哪里,也都是在公子羽翼之下,只有我,虽然做了官,近在帝侧,却是帮不上公子的忙,唉!”
  洛剑飞微笑道:“你说什么呢,当初如果不是你帮着公子控制住了秦将军,只怕太子已经做了皇帝,现在你在明鉴司跟着夏侯沅峰,也是很重要的,若是夏侯沅峰有心对公子不利,你也可以即时发现么,李爷说过,若是皇上要杀公子,夏侯沅峰必定是最先知道,所以只要你盯住了夏侯,就等于盯住了皇上。再说,如今你舍得下你的义母和义兄么?”
  顾英虽然见识不广,听到此处也是心中剧震,这个洛剑飞乃是锦绣盟的中坚,想不到竟然是大雍的秘谍,顾英心中当然不会想到陈稹也是其中一党,只想着如果将这件事情揭穿,那么陈稹就要无地自容,忍不住唇边露出笑意,继而又想到,这人在锦绣盟中卧底,恐怕不知放了多少大雍明鉴司的秘谍进去,可要快些禀报马护法才是。他毕竟年轻,心中焦虑非常,不知不觉间就连呼吸也重了几分。幸而那两人凑在一起低语,神情专注,似是没有察觉,顾英连忙又放轻呼吸,努力倾听。但是那两人声音很低,顾英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零碎的断句,只是这两人不时提到“庆王”和“锦绣盟”的字眼。良久,那两人终于停止交谈,相视一笑,洛剑飞起身道:“好了,事情已经谈完了,你回去吧,一会儿若是天亮了,就不好行动了。”
  那个灰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道:“有一件事情,是夏侯大人托我转告的,他希望公子能够考虑一下,东川平后,将锦绣盟交到他手上。”
  洛剑飞的动作似乎僵住了,半晌,他冷冷道:“夏侯大人是什么意思,锦绣盟是公子的利器,岂能随便给人,更何况我们凭什么让夏侯沅峰占这个便宜?”
  灰衣人叹了口气,道:“夏侯大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川也是大雍版图,锦绣盟无论如何也是叛逆,他执掌明鉴司,不能容忍有这样的势力在朝廷掌握之外。而且公子如今已经封侯,将来还要步步高升,这些不光明的事情还是交给他比较好,如果锦绣盟还有存在的价值,那么也该由夏侯大人掌控。”
  洛剑飞冷笑了几声,道:“你倒是大言不惭,你应该清楚,锦绣盟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两年前,公子要将锦绣盟交出去,我绝对赞成,可是现在锦绣盟掌控着我们在东川和西蜀五成的生意,而且在南楚和天机阁、凤仪门余孽合作,锦绣盟对公子的重要你应该很清楚,这一次为了大雍,公子将牺牲锦绣盟七成以上的实力,想不到夏侯沅峰如此贪心,竟连剩下的三成也不放过,你竟然也替他说话,骅骝,你还记得是谁让你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么?”
  灰衣人清秀的面容再也没有一丝笑意,他举起右手道:“我对天立誓,若有对不起公子的恶意,就让我死于非命,尸骨不全。”
  洛剑飞听了他这番话,神情有些缓和,但是仍然带着怒气,道:“那好,我听你解释,你为何替夏侯沅峰说话?”
  骅骝叹息道:“我刚听到夏侯大人这样说,也曾出言相责,可是夏侯大人说,从前东川在庆王掌握当中,所以公子掌握锦绣盟并没有不妥,可是东川平定之后,公子若再和有意复国的锦绣盟关系密切,只怕皇上那里也会多心。公子才华乃是天授,手中势力庞大,若说自保,未免太过,若是公子肯主动交出锦绣盟,那么一来表白忠心,二来也可和叛逆撇清关系,比起微不足道的损失来说,得到皇上的衷心信任,去除可能遭受猜疑的力量,并无不妥。我也觉得夏侯大人说得有礼,而且即使放弃锦绣盟,公子还有足够的实力自保,我们也可从锦绣盟脱身出来,集中力量卫护公子,所以我希望你能向陈爷他们说明此事,然后转呈公子知道,夏侯大人不想直接和公子商谈,这样若是不成,也不会生出嫌隙,你想我说得可对?”
  洛剑飞神色数变,良久才道:“我会向陈爷说明此事,不过最终如何决定,还是要看公子的意思。”
  骅骝道:“若是公子不同意,我将全力劝阻夏侯大人。”
  洛剑飞微微点头,转身出了庙门,不多时,那个灰衣人也跟了出去。顾英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呼吸,这怎么可能,锦绣盟原来不过是别人的棋子,那个他们所说的公子不知何等身份,一手掌控着锦绣盟,却又和大雍明鉴司有瓜葛。顾英对时势不甚了解,若是换了他父亲或者义兄上官彦,必定能够猜到几分,他却是懵懂不知自己听到的事情乃是何等的骇人听闻。过了片刻,他估计那两人都应该已经走远,这才钻出供桌,准备回到马成身边向他说明今日所听到的密辛。谁知道他刚走出庙门,便觉得背心一麻,扑通跌倒在地,然后有人用足踏在他背上道:“果然我没有听错,庙中有人潜伏,剑飞,这人你可认得?”顾英只觉的浑身冰冷,他不是畏惧死亡,像他这种年纪,若是再大了几岁,领略过人生的种种乐事,或者会贪生畏死,可是如今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候,最容易轻抛生死,他担心的却是父亲和其他叔伯亲人,自己这一死,只怕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逃出生天。那个灰衣人一脚将他掀翻过来,顾英那张苍白的面孔落在洛剑飞眼中,他的瞳孔突然收缩,右手按上了剑柄。但是很快,洛剑飞的面上飘过挣扎的神情,那长剑,终究是没有拔出。
~第二十一章 兵出壶关~  
  壶关,乃是北汉扼守太行白陉的雄关,从镇州穿过白陉进入北汉疆界,群山环绕,而壶关正是咽喉要塞,其北有百谷山,其南有双龙山,两山夹峙,以壶口为关而得名,攻破壶关,雍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而这一次雍军兵分两路,负责攻壶关的正是荆迟,这次他带了三万骑兵,再加上四万镇州军,从三月十四日猛攻壶关,守将刘万利也是有名的将领,带着七千守军坚守不退,雍军连攻七八日,却是难以攻破壶关。
  三月二十一日,荆迟策马立在将旗之下,目光冰冷地望着那几乎被鲜血染红的城头,有些干裂的嘴唇显露出他内心的焦急,这一次军令很清楚,他必须攻破壶关,经上党至沁源,和齐王殿下会师,前后夹攻北汉军主力,北汉军兵力不足,只能扼守少数要塞,只要破了壶关,前面就是不设防的广大疆土。可是已经整整八天了,壶关在雍军的攻击下仍然屹立不倒,荆迟心中如同火焚一般,恨不得亲自上战场,可是骑兵若是用来攻城也未免太浪费了,齐王的意思很明白,镇州军攻城,而自己的骑兵是要千里奔袭的,万万不能在壶关损失太大,抬头看看天空,夕阳已经落到壶关城后,映照得城楼一片血红,他狠狠地道:“收兵。”然后策马回营,一定要想出办法,最多两日,若是再不能破城,哪怕就是自己亲自冲锋,也要踏上壶关的城楼。
  三月二十二日,指挥攻城的镇州军主将林崖站在指挥作战的三丈高台之上,神色间满是忧思,这些日子冲车、弩车、云梯、投石机不知已经毁去了多少,壶关城下一片狼藉,护城河早已经被填平了,就是城门也早被雍军用桐油烧得稀烂,只是里面却被北汉军用石头砖木堵死,若是再不能破城,只怕贻误军机。只可惜那刘万利心狠手辣,一得知雍军即将攻壶关,就将壶关的所有青壮男子全部编成甲伍,相助攻城,采用连坐之法,令那些青壮彼此监视,大雍在壶关虽然有些潜伏许久的密谍,却始终没有机会里应外合攻破壶关,若非是其中有几个精明能干的利用丢滚木檑石林的机会丢下写着军情的木简,只怕现在都不知城中虚实。即使如此,壶关城墙坚固,两侧又有山峰相护,刘万利在两山之上各自立寨,三处互相支援,雍军损失惨重,却是不能得逞。今日林崖狠下心肠,将手下精兵良将全部派了上去,眼看着一架架云梯在烈火中倾倒,军中勇武的将士的鲜血涂满了壶关的外墙,纵然是身经百战,林崖也是太阳穴上青筋挑动,怒火丛生。
  林崖正在指挥作战,突然感觉到脚下的木台颤动起来,不由向下望去,只见荆迟战袍左坦,散发披肩,双手抱着一具一人高的战鼓向上走来,走到台上,荆迟将战鼓立起,大声喝道:“取鼓槌来。”一个跟在荆迟后面上来的亲卫连忙将两个缠着红绸的鼓槌递给荆迟。荆迟大喝一声,舞动鼓槌,用力击起战鼓来,鼓声响彻云霄,如同天边连绵不绝的惊雷一般在整个战场轰鸣回旋。泽州大战之后,荆迟听说江哲击鼓助雍军大胜,就缠着江哲学习击鼓,江哲左右闲着无事,就教了他几日,虽然他不懂什么音律,可是他久经沙场,又是武将出身,他所击出来的鼓声虽然没有那么千变万化,却是更加威猛豪壮,鼓舞人心。镇州军听见那令人热血澎湃的鼓声,又得知击鼓的乃是荆迟之后,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羞愧,都大叫道:“我等奉命攻壶关,好让荆将军去攻打北汉,可是如今我们苦战不下,让荆将军在这里苦苦相候,如今荆将军亲自为我们擂鼓助阵,如果我们不能破城,只怕这一辈子都在荆将军面前抬不起头来,镇州军的脸面也要被我们丢尽了。”镇州军将士彼此激励,这一轮攻城如火如荼,壶关也几乎在鼓声中动摇颤抖,天空中阴云密布,仿佛不忍见这地面上的血腥苦战。
  站在城楼上面的刘万利满面灰土,他的眼中满是冰寒,没有援军,因为北汉军主力正在和雍军泽州大营苦战,其余的兵力不是在晋阳,就是在代州,晋阳不可以轻易调兵,而代州,刘万利呻吟了一声,当初林远霆归降之时,曾经和北汉主有过协议,代州军绝不出境,这或许是因为先主不希望强大的代州军影响北汉的政局,但是林远霆却是很高兴的答应了,他声称,代州军是为了保卫乡土,不是为了同室操戈,所以这些年来,代州军从来没有越出代州一步,当然出雁门攻打蛮人是不算的。所以防守壶关只有自己靠这支军队,可是整整八天了,刘万利很清楚壶关已经几乎快崩溃了,可是雍军却仍然是漫无边际,这一战,自己是有败无胜了。
  刘万利的副将走了过来,他的嘴唇上面全是火泡,声音嘶哑地道:“将军,敌军又上来了,这一次他们推了四辆云车上来,恐怕是势在必得。”
  刘万利轻轻一叹,壶关地势狭窄,一般来说,使用三辆云车恰好,若是使用四辆,不免太过集中,损失会更惨重些,但是相对的,对于己方的压力也会大一些,前几日,雍军一直不紧不慢得攻城,甚至每次只使用了两辆云车。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用火攻。”
  副将得命,传下令去,为了能够多守几日,刘万利早就下令得等到敌军靠近再攻击,那几辆云车被镇州军退到关外之时,副将一声令下,守城的北汉军将收集的柴草打成捆,上面洒了油,用投石机抛到云车之上,然后用火箭射到上面,云车上面立刻火焰熊熊,这样雍军就不能攀到上面向城内射箭。这时,城下的雍军却和往常不同,没有尽量攀上云车放箭,而是用力将云车推倒,四辆云车倾倒在城墙上,搭了一个斜坡,这时候,城下号角齐鸣,镇州军左右分开,一支五百人左右的雍军骑兵纵马奔上,铁蹄下灰尘滚滚,烟火四溅,竟然踏着倾倒的云车向城墙上面冲去。刘万利大声喝道:“射箭,射箭。”这时候北汉军也顾不得节省箭支,不要命地向雍军铁骑射去,这时候,雍军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将领已经大笑着冲上了城楼,碗口大的马蹄将两个北汉军踏在脚下,那将领手中的马槊挥舞,血光崩现,然后越来越多的雍军登上了城楼,壶关将破,刘万利心中浮现出四个大字,他几乎是有些绝望了,但是北汉人彪悍的血液让他几乎燃烧了起来,秘密传下军令之后,他指挥着城上守军拼命抵挡了一刻,然后大声喝道:“后退,后退,让他们上来。”此刻他颜面染血,彷佛恶鬼一般,城头的守军虽然迷惑,可是被他震慑,都是下意识地闪躲开来,还剩下四百余人的雍军骑兵几乎全部登上了壶关城楼,可是就在他们欣喜雀跃的时候,刘万利高声喝道:“放弩。”
  接二连三的机簧声响起,五六十支乌黑的弩箭射入了雍军,几乎每一支弩箭都穿透了一批战马或者一个雍军骑士的身躯,狭窄的城头让骑兵无法散开,在退开的北汉军之后露出了三十多架神臂弩,这种弩是用来守城的,每支弩箭有四尺长,每次可以射出两支弩箭,却需要三个士兵协同使用,因为这种弩威力极大,百丈之内可以穿透铁甲,所以是最厉害的震关之宝,因为容易损坏,所以刘万利一直忍着没有使用,希望可以在最危险的时候出其不意占据上风,如今就是生死存亡之际,所以刘万利才会放雍军铁骑登城,然后暗中调了弩兵出来。现在弩弓大展神威,三轮攒射之后,雍军已经是伤亡惨重,这时候北汉军趁机合围,将滚热的沸油从云车上面倒了下去,将跟上来的镇州军逼退。云车终于在大火中燃烧殆尽,于是,城下数万的雍军只能眼睁睁看着登上壶关的铁骑被北汉军从容围歼,当真是肝肠寸断,壶关之上杀伐声渐渐减弱,突然一个嘶哑高亢的声音在城头高声唱道:“操吾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刚唱道此处,歌声突然断绝,城下雍军都是大恸。
  荆迟丢下鼓槌,大踏步走下台去,取了自己的战马,也不穿衣甲,策马奔到壶关城下,望着关上泪水滚滚,这时候攻城的镇州军垂头丧气地缓缓败退,荆迟突然仰天高歌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雍军先是相顾愕然,然后便有将士跟着唱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歌声越来越高,响彻苍穹,一种悲壮慷慨的气氛在雍军中高涨,歌声越来越响,唱了一遍又一遍,雍军再没有战败的气馁和悲观,烈焰一般的信心和杀气凝聚成了无坚不摧的锐气。
  这一曲《国殇》乃是无人不知的战歌,不论是雍军、北汉军都是耳熟能详,就是不识字的也能硬记下来,城下雍军气势大振,北汉军也是心有戚戚焉,一时之间居然有些神色如土,眼看着雍军如此强势,想到战败之后的结果,都是心惊胆战。刘万利站在关上,一掌拍在城墙上,心道,好一个荆迟,竟然在失败之后用这种方式鼓舞士气,眼中寒光一闪,他低声道:“取我弓箭来。”一个亲卫连忙递上刘万利的铜胎弓,刘万利乃是骑射高手,可开五石强弓,五百步之内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只是他腰间曾经受过重伤,力气不能持久,所以久已不能亲自上阵,如今他见荆迟赤膀上阵,心中动了杀机,尤恐他人箭法不如,乃亲自引弓。
  荆迟一曲高歌,意犹未尽,指着城头高声喝骂,连日来的怒火让他恨不得将壶关守将生吞活剥,就在这时,一道几乎肉眼看不见的淡淡虚影从壶关城头射向荆迟,荆迟乃是雍军数一数二的勇将,骑射之术也是少有敌手,虽然没有听见弓弦响,也没有看清箭影,但是几乎是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那种被人盯上的恐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动身子,他双手空空,马槊也不能及时摘下,只能伸手抓去,白羽箭无巧不巧地穿过他的指缝,没入胸口。荆迟仰面向天,一声怒吼,如同小山一般的身躯跌落马下,左右雍军大哗,抢了荆迟向后退走,雍军中立刻传出鸣金之声,数万雍军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望着远去的雍军,刘万利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边的将领亲卫高声呼喝,语气都是兴奋异常,刘万利却突然觉得腰间酸痛,不由苦笑连连,想当初北汉军的勇将,如今已经只能指挥守城,不能冲锋陷阵了。
  副将拄着长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狂喜地道:“将军神箭,那荆迟乃是雍军大将,将他射伤阵前,不仅雍军气势大弱,而且雍军失去了主帅,就是攻破壶关也没有什么用处,说不定明日他们就会退兵了。”
  刘万利苦笑道:“若是如此最好,可是我若是敌军将领,攻城无功,主将被射伤,就是朝廷不会因此加罪,也会羞辱难当,必然不顾损失,死命破关,希望能够将功赎罪,只怕等到那荆迟生死一定,雍军就会再次猛攻,如今我们的底牌已经被人知晓,只怕接下来不过是捱一日是一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毕竟不想打击正在兴奋激动的麾下将士,副将听了也是面色大变。
  强撑着身体,安顿好将士布防之后,刘万利回到府邸,他的夫人早就忧心忡忡地准备了汤药热水,扶着他躺上榻去,替他敷药按摩,良久,旧伤带来的疼痛渐渐消去,刘万利才昏昏睡去。不知何时,刘万利忽然觉得鼻窦生痒,不由打了一个喷嚏,神智也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却看见自己五岁的爱子刘淮拿着一根枯草往自己鼻孔里面插入。刘万利不由发出爽朗的笑声,伸手将爱子抱起,道:“小顽皮,怎么跑来打扰爹爹睡觉。”刘淮忽闪着大眼睛,奶生奶气地道:“爹爹这几天都不理淮儿。”一脸的不满神情。
  刘万利心中一酸,心中有些愧疚,暗悔一年前不该心软,让夫人带着孩儿从晋阳来此,当时只道壶关稳如泰山,谁知会有今日的危局,如今敌军压境,破关只是时间的问题,可是自己乃是主将,若是偷偷将夫人和独子送走,只怕城中军民都要失去抵抗的勇气,可是若是不送走,一旦城破,玉石俱焚,雍军连日损失惨重,恐怕会屠城报复,只怕自己的夫人和爱子都要惨死在此。想到这里,刘万利不由身躯微微发抖,抱紧了爱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刘夫人捧着汤药走了进来,看到刘万利这种情态,多年夫妻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她放下药碗,走到榻前跪下道:“相公,妾身本不该多言,可是如今局势如此,相公也要有所准备,妾身和相公结缡十二年,生死与共,休戚相关,情愿陪着相公赴死,可是淮儿年幼,又是刘家唯一的血脉,若是有了什么损伤,妾身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求相公令人将淮儿送回乡下,交给妾身兄长照顾吧,妾身兄长乃是庶民,就是将来万一,万一风云突变,也不会连累到淮儿的。”
  刘万利心中剧痛,他又如何不怜惜爱子,想他少年从军,和新婚夫人不过是相伴三日就上了战场,总算是老天眷顾,才能生还,多年来夫妻聚少别多,家中父母全由夫人照看,直到六年前自己重伤回家休养,才有了淮儿的出生,也让父母临终前没有留下什么遗憾。然后自己又被派到壶关镇守,那时正是大雍和北汉战势紧张的时候,壶关一夕数惊,他自然不敢将家人接来。想不到如今家人团聚却又遭遇敌军猛攻,而且壶关局势岌岌可危。可是若是将爱子送走,只怕会影响到守关,刘万利终于避开了夫人哀求的目光,低声道:“夫人放心,雍军主将今日被我射伤,我们定可等到援军。”说到这里,却是心中长叹,如今哪里还有援军呢?刘夫人也是珠泪滚滚,她不是寻常乡下女子,也是读过诗书,略通经史,又是常年支撑门庭,如何不明白丈夫的言不由衷。
  正在刘万利和夫人肝肠寸断的时候,侍女匆匆进来禀报道:“将军,副将大人求见。”
  刘万利立刻清醒过来,将爱子交给夫人,道:“你先进去吧,这件事情我会考虑的。”刘夫人心中一喜,连连点头,抱着刘淮匆匆走进后堂,临走还没有忘记嘱咐道:“相公别忘记服药了。”
  送走了自己的夫人,吩咐请副将进来,刘万利拿起那碗已经有些温凉的汤药,慢慢的喝着,思忖着副将此来,会有什么事情呢?透过窗子看看外面,现在还不到黄昏,今日一战午时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守城诸事都应改已经料理妥当了,守城的事情他已经是驾轻就熟,如何处置应该不需向自己请示,自己旧伤复发,他也是知道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呢?
  年轻的副将匆匆走进房间,一见到刘万利就兴奋地说道:“将军,末将有个计策,可以解壶关之危局。”
  刘万利心中一动,却是丝毫不露形色,就连端着药碗的手都没有丝毫颤动,淡淡道:“说吧,如今局势险恶如此,就是只有一分的希望,也不能轻易放弃。”
  副将激动地道:“末将整顿防务的时候,派了关中最得力的斥候去探察敌军大营的情况,虽然敌军将荆迟的伤情隐瞒起来,可是营中军心不安,所有的军医都在中军大帐待命,众将也都在中军守候,可见荆迟伤势极重,就是不死也要脱一层皮。末将想,如今雍军士气大挫,对我们又不甚防备,他们是因为这些日子我们从未出关迎敌,所以看轻了我们,末将想若是我们今夜挑选精兵两千余人,趁着夜色深入敌军大帐,纵火焚营……烧毁敌军辎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是再有机会杀死几个重要的将领,到时候雍军主将不能理事,粮道穿越白陉,也是补给艰难,必定退兵,就是不退,也要暂缓攻关,我们也可以趁机飞檄各县,让他们征集丁勇前来襄助防守壶关,到时候壶关必定能够守住。”
  刘万利毕竟多年征战,心中先是一喜,转而又有些担忧,雍军主将荆迟虽然受伤,可是镇州军主将心思缜密,未必想不到劫营的可能,再说雍军兵强马壮,自己这次逆袭未必真得能够达到目的。可是他的目光一闪,已经看到爱子遗落在床榻上面的那截枯草,心中突然一痛,若是这样下去,等到雍军稳住阵脚,壶关必破无疑,若是自己同意这个计策,若是能够逼退雍军,那么冒些险也是值得的。而且根据刘万利多年的沙场经验来看,这个计策倒是有五分机会,如今就是只有一两分机会也只得拼了。放下药碗,刘万利沉声道:“你去军中募集敢于效死的勇士一千五百人,再多就不行了,今夜我亲自率军偷袭。”
  副将连忙道:“大人,你旧伤复发,如何能够率军袭营,还是让末将率军去吧。”
  刘万利正要反对,熟悉的疼痛从腰间传来,他不由皱了皱眉,只得道:“那就拜托于你了,我军生死存亡就在今夜一战了。”
  那青年副将拜倒道:“将军放心,若是有什么差池,末将情愿以身相殉,绝不偷生。”
  刘万利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想要出声阻止,可是想到如今的局势,心道,就是不成,也不过是早死数日罢了,如今不能再犹豫了。他伸手搀起副将,看着这个随自己作战多年的青年,眼中闪过悲痛之色,就是偷营成功,这种以卵击石的选择也可能是两败俱伤,可是自己却没有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情的发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苍天为何如此不仁,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刘万利突然涌起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若是天下能够一统,就是北汉灭亡,那么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吧?这个念头一生出,刘万利下意识地避开了副将的目光,心中暗道,无论如何,自己受王上厚恩,就是以身相殉也是理所当然,若是大雍一统真是不可遏制,那么就让自己成为大雍铁蹄下的血祭牺牲吧。
  当夜,月光暗淡,壶关副将带着精心挑选出来的敢死勇士,远远的望着月光下虎踞龙盘的雍军大营,他身后是五百骑兵和一千步兵,士兵衔枚、战马勒口、棉布包蹄,虽然是许多人马,却是一丝声息也无,副将一挥手,百多人向他一拱手,隐入夜色当中。这百多人都是穿着黑色夜行衣,背负单刀,他们都带着引火之物,准备火烧雍军大营,而只待火起,副将就要带着众军冲入雍军大营,要杀他一个人仰马翻。
  远处的雍军大营一片沉寂,除了负责夜间守卫的将士之外,几乎看不到人影,似乎所有雍军都在沉睡当中,想必今天白日的大变让他们心中疲惫不堪吧。副将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毕竟这一战他投入的都是壶关的精兵良将,一旦偷营失败,那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不多时,雍军营中突然火光四起,纷乱嘈杂的声音响起,火光明灭中可以看见四处奔逃的人影,副将心中大喜,一举手中的马槊,高呼道:“杀!”然后一马当先,冲向了雍军大营,顺着被潜入大营放火的斥候破坏的道路他首先冲进了雍军后营,两边都是烈焰,他用马槊左右挥舞,将已经着火的帐篷挑翻,顺便将它们丢到还没有起火的营帐上面,五百骑兵跟着他一路势如破竹的冲入雍军中军,而其他步兵则四处杀人放火,副将心中畅快,一路上除了将挡路的雍军挑翻之外丝毫不愿耽搁,若是一心想冲入中军,希望能够杀了雍军几个大将。眼睛余光看见大雍军营成了一片火海,他哈哈大笑着将前面拼命前来拦截的一个雍军刺道,高声道:“杀,杀个血流成河!”众军气焰大涨,也都是高声喊杀,就这样冲入了雍军中军,那悬着“荆”字的将旗的大帐。
~第二十二章 烈火焚城~  
  燕国公荆迟,出身寒微,太宗拔于行伍,骁勇悍猛,赤胆忠心,太宗每率军入阵,迟皆死命护之,太宗素重之。
  荆某本庶人,少无学,不通文墨,太宗诫之曰:“不读书不能为将。”国公闻之诺诺,乃延师读,未两载,已粗通文字,然不通战策,唯行军作战暗合兵法,太宗亦无奈。
  武威二十四年,太宗与戾王夺嫡之事急,迟奉命入京,为雍王司马江哲录为弟子,亲授经史兵法,迟性粗疏,得之少,然哲暗语太宗曰:“荆将军乃福将也,略通战策可也。”
  隆盛元年三月,迟受命攻壶关,多日不下,遂诈伤诱敌军袭营,大破之,二十四日,破壶关,迟令尽屠城中士民,凶名大盛。而后,迟千里奔袭沁源,沿途若有阻碍,尽屠之,号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过之处,血流千里,杀人盈野。北汉民风悍勇,亦慑于迟凶戾,不敢相阻。
  ——《雍史·燕国公传》
  就在北汉军死士冲到雍军大帐之前的时候,副将心中突然一凛,在一片混乱中,雍军大营到处都是火光和往来奔逃的人影,可是眼前的中军大帐却是一片寂静,副将突然大声道:“后退,后退,有埋伏。”他麾下的将士都是神色茫然,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副将一带马就要退走,可是仿佛呼应他的叫声一般,四周突然想起了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和战鼓声,然后顷刻间大放光明,无数手执火把的雍军骑兵绕着大营高声呼喝,火光将雍军大营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而原本大雍军营之内的火势却是渐渐减弱,而络绎不绝的雍军将士仿佛从暗夜中突然出现一般,将自己等人团团包围。副将心中惨然,目光在雍军中搜寻,希望看到设下这个埋伏的主事人。
  这时,雍军大阵中分开来,一队身穿青黑色战袍的骑士奔到前面,为首的那人豹头环眼,虬髯如同钢铁,相貌粗豪,正是荆迟,而在他身边则是镇州军主将林崖。荆迟朗声大笑道:“哈哈,你这小子中了本将军的计了,还不快快投降,本将军念在你也有些本事,还可以饶你一死。”
  那副将心中涌出绝望的浪潮,原本他以为可能是林崖看破北汉军可能袭营,所以设下埋伏,没有想到却是荆迟诈伤诱敌,可是这个荆迟虽然素有勇名,却没有听说他有这样的本事啊,他忿忿不平地道:“荆迟,你竟然没有受伤,莫非你早就有心诱我等袭营么?”
  荆迟策马上前,冷笑道:“老子没有那么多心眼,说句老实话,你们那一箭可是够狠,老子也没有防备,幸好老子武艺不错,那一箭又是没有什么后劲,所以老子闪避的及时,只不过是一点轻伤罢了,老子根本不放在心上,也是你们运道不好,老子一中箭立刻就想到了可以引诱你们出城,省得你们学乌龟王八,打死不肯出壳。”
  副将气得火冒三丈,高声道:“我等北汉男儿,顶天立地,怎可屈膝向人,我等今次袭营,已经是抱了必死之心,兄弟们,杀!”说罢带头冲向大雍阵营。这种小小场面,自然不需荆迟动手,雍军中号角迭起,北汉军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没有能够翻出更大的浪花。
  火光照耀下,荆迟的面容带着无尽的杀气和狰狞,他高呼道:“这些北汉人,当真是死也不降,罢了,老子也不是吃素的,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硬。给我将他们全部斩杀,所有的人头收集起来,摆在壶关之前,我要看看壶关还能守到什么时候?”林崖在一边听见,犹豫地道:“荆将军,这不大好吧,战场上厮杀也就罢了,将军这样做只怕会激起北汉人的抵抗之心。”
  荆迟怒道:“难道老子手段慈悲,他们就不抵抗了么,一个壶关,就攻了这些时候,老子可是要和齐王殿下会师的,若是一路上北汉军都这样和老子纠缠,老子若是误了军机,要跟谁去说理。若是打上几十军棍也就罢了,如果再被先生罚去抄书,老子可就惨了,再说,若是真得误了大事,只怕老子就是想抄书也没有机会了,等到老子的脑袋被砍下来,难道这些北汉杂种会替老子掉泪么?听老子的,一会儿连夜攻城,若是明日壶关再攻不下,老子豁出去了,等到攻破壶关之后,给老子屠城,将来皇上怪罪下来,老子一人担着。”
  见他这般凶神恶煞,林崖也只得唯唯称是,这会儿,潜入雍军大营的北汉军死士都已剿灭,荆迟手下的将士都是跟着他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一个个心如铁石,按照荆迟的命令丝毫不打折扣的将所有北汉军的人头都砍了下来系在马上。荆迟催促林崖下令攻关,林崖也知现在最是壶关虚弱的时候,也就从命,数万雍军逼到壶关之前,竖起火把,将壶关之下照得通亮,荆迟麾下将士将北汉军的首级丢在关下,堆成一个小山,荆迟策马在关下高声叱骂,雍军开始大举攻城。
  三月二十三日清晨,刘万利站在城关之上,神色木然,不过是短短一夜,他的须发都已经变成了雪霜之色,昨夜副将出去偷营,他也没有闲着,令众军严阵以待,自己就在壶关之上遥望雍军大营,准备应变。副将中伏之后,刘万利也远远看出了端倪,等到舍命回来报信的斥候说明其中原委之后,刘万利只觉得如同冬日浸在寒水之中一般,冰冷彻骨,却也只能整顿军马,等待雍军攻关。
  果然雍军很快就来攻关,或许是过于绝望,刘万利反而觉得自己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指挥着几千残军死守城关,即使是眼看着昔日同袍的首级在雍军马蹄下化成肉泥,他的心思也没有丝毫撼动。如今雍军的攻势如同猛虎一般,有着不得手绝不停止的坚决,日夜不停的攻关,而刘万利就站在关上,几乎是粒米不进,却是觉得全身精力源源不绝,利用前些日子隐藏起来的神臂弩,巩固了壶关的防卫,死守不退。多日苦战,仇恨似海,每个北汉军士都心知肚明,一旦雍军破城,自己就是投降也未必能够活命,所以也没有丝毫懈怠。而雍军损失惨重,只有屠杀才能消解他们心中的怨毒,这一战的胜负关系生死存亡,双方都在殊死作战,谁也不敢稍为松懈。
  无论壶关多么坚固,可是毕竟兵力不足,而且副将偷袭身死,损失的都是北汉军精英,所以虽然有神臂弩守关,可是到了二十三日晚间,壶关已经摇摇欲坠。刘万利立在关上,浑身战袍都被鲜血染红,他心中有着深切的悔意,袭营失败使得壶关的失陷至少提前了三日,此刻他越发后悔因为自己的私心而选择了袭营,这三日之差,可能会改变整个北汉战局,他自然明白荆迟深入北汉腹地可能带来的威胁。
  夜深了,雍军疯狂而有序地攻着城,刘万利几乎是本能的指挥着手下的将士,可是经过一日夜的守城,壶关守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连最为倚重的神臂弩都已经大半毁去,明日就是破关之时,刘万利心中已经了然,就在方才,已经有协助守城的青壮完全崩溃,口中高喊着愿意投降,想从里面打开城门,被刘万利命令督战队将他们全部射杀,可是壶关中军民斗志已经接近崩溃,刘万利很清楚已经完全不存在守住壶关的可能了。一团混乱的脑海中闪现出妻子和独子的身影,刘万利只觉得无穷的疲惫涌上心头。
  三月二十四日,朝阳初升,林崖亲自指挥着一支精力充沛的雍军开始了最后的攻击,壶关的守军在雍军日以继夜的猛攻下终于完全崩溃,青黑色的身影终于冲上了血腥满地的壶关城楼,当雍军从里面打开城门的时候,荆迟带着铁骑一马当先冲入了壶关,他手下亲卫按照他的命令,四处高声喝道:“壶关守将顽固不化,令我军损失惨重,荆将军有令,尽屠城中军民,不得有误。”这一道血腥的命令使得苦战多日的雍军将士有了发泄心中愤怒的途径,在一片残嚎悲叫声中,鲜血流淌在大街小巷,血流成河。
  在雍军登城之际,刘万利已经心如死灰,高声传令让北汉军自行逃走,沿途放火阻敌,他带着十几个亲卫奔向自己的府邸,一路上,溃散的北汉军四处放火,他们也都听到了雍军的屠城令,所以也都拼着一死放火阻敌,就是死,也不能让壶关白白落在敌人手中,北汉军这样的念头和雍军歇斯底里的残暴,终于将这屹立百年的险关毁于一旦。
  不过刘万利对自己最后这道命令的后果也无心顾及了,他策马奔回府邸,将缰绳丢给亲卫,径自冲进了自己的府邸,家人侍女都已经四散奔逃,只有自己的夫人抱着爱子站在堂上,神色惨然,她一看见刘万利就是一声悲呼,而刘淮却是惊恐地大叫道:“爹爹,好多血。”
  刘万利漠然低头,看见自己这一身鲜血狼藉,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对身边仅存的几个亲卫道:“你们都是刘某多年的好兄弟,如今刘某兵败至此,无颜逃生,只是尚有一事相求,不知道你们是否答应。”
  那几个亲卫为首的叫做刘均,乃是自幼跟随刘万利的家仆,他下拜泣道:“老爷请吩咐。”
  刘万利指着刘淮道:“我半生戎马,只有这一点骨血,你护着夫人和少爷去投奔舅爷,记得将来不要让这孩子替我报仇,两国征战,生死平常事耳,我只希望将来天下一统,这个孩子可以安守田园,娶妻生子,传承香烟。你可答应么?”
  刘均闻言拔刀断去左手小指立誓道:“老爷放心,均就是丢了性命,也要护着主母和少爷逃出去,若是属下贪生怕死,就让我下一辈子做猪做狗,永世不得为人。”
  刘万利心中一痛,躬身一拜道:“只要尔等尽力也就是了,若是淮儿终究不幸,也是他注定死在乱军之中。”刘均等人怎敢受他大礼,连忙闪身避开。刘万利又看向妻子道:“夫人,我累你半生辛苦,你快跟着刘均走吧,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不要记挂于我。”
  刘夫人眼中闪过晶莹的泪光,道:“那么将军你呢?”
  刘万利颓然坐倒在椅子上,道:“我受王命守壶关,如今三军将士都殉国而亡,我有什么颜面苟且偷生?”
  刘夫人镇静自若地将刘淮塞到刘均手中,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抵住心口,众亲卫骇然惊呼,刘淮也大声哭泣起来,刘万利想要起身,却觉得双腿无力,这两日他全部精力都已经耗尽,一旦坐下,竟然无力起身,他抬手指向刘夫人,惊问道:“夫人,你要做什么?”
  刘夫人悲声道:“相公,妾身不习骑射,如何能够随亲卫突围,与其母子死在一起,不如让刘均护着淮儿逃生,就让妾身陪着相公吧。”
  刘万利心中大恸,知道夫人说得不错,他也是果决之人,挥手道:“刘均,带着淮儿走吧。”
  刘均和几个亲卫都是泪流满面,跪倒拜了两拜,扯下战袍,刘均将刘淮捆在身前,带着几个亲卫冲了出去,外面到处都是喊杀声和马蹄踏地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刘均几人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纷乱声中。刘万利只觉得浑身都已酥软,倒在椅子上,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刘夫人却是十分冷静,将堂上帷幕扯下集中在一起,洒上灯油,然后将一个火把递给刘万利。刘万利只觉得肝肠寸断,一把抱过妻子的娇躯,道:“夫人,我对不起你。”
  刘夫人微笑道:“相公,你我夫妻结发之日,就曾互许白首之盟,如今将军白发,妾身也自然要遵守诺言,你我夫妻同生共死,将军应当高兴才是。”
  刘万利又是一声痛呼,扬手将那支火把丢到那堆引火之物上,火焰很快就蔓延开来,刘万利却是恍若不觉,只是抱着爱妻痛声悲嚎,刘夫人却是微阖双目,倚在丈夫怀抱中,面上露出愉悦的笑容,火光映照在她的玉容上,使得她的笑容越发明艳。火焰熊熊,很快将两人身影包裹起来,熊熊的火舌吞吐缭绕,和壶关四处纷起的火焰汇合在一起,整个壶关成了一片火海,黑烟滚滚,火光潋滟,壶关在火中颤抖崩溃。
  被迫退出火海的荆迟狠狠地瞪着整个陷入火海的壶关,心中越发痛恨,在江哲的计划中,壶关是需要雍军镇守的关隘,只要守住壶关,北汉军就不可能真得切断荆迟的补给,可是如今壶关被大火所毁,想要守住这里就有了很多困难,心中大恨之余,荆迟更是下了决心,沿途一定要大肆杀伐,一定要让北汉军民不敢再这样反抗才行。林崖却是一脸苦涩,虽然他很不满荆迟如此决断,若非是荆迟摆出不肯纳降的姿态,北汉军也未必会誓死反抗,可是无论如何壶关被攻破,多半是荆迟的功劳,自己又能如何呢?
  三月二十九日,沁源,北汉军帅帐之内,龙庭飞手里翻阅着军报,眉头紧锁,虽然早有预料,北汉军不可能阻拦荆迟的步伐,可是这样惨重的损失,仍然让龙庭飞触目惊心。
  三月二十四日,荆迟攻上党,阵斩上党守将,守军尽皆坑杀。镇州军留一部守壶关,主力进驻上党。荆迟部越上党而不入,沿途十数城关,抵抗者尽遭屠杀。
  三月二十六日,荆迟过潞城,声言若是不降,城破之后即屠城,潞城守将投降,荆迟穿城而过,直奔襄垣。
  三月二十七日,荆迟火焚襄垣,襄垣守将殉国。预计,三月二十九日未时,荆迟可以到达沁源,雍军两部即将会师。
  只有聊聊百余字,却蕴藏着无数的鲜血和惨痛,龙庭飞却只能坐视荆迟在北汉东南腹地纵横杀伐,他他将心中痛苦隐藏起来,很快就可以向荆迟索取抵偿,他暗暗的安慰自己。这时候,段无敌进来禀道:“大将军,齐王在阵前攘战。”
  龙庭飞俊脸上闪过汹涌的杀机,道:“好,这一次是他自寻死路。无敌,传令下去,全军准备,待我阅兵之后上阵厮杀。”
  段无敌觉察出龙庭飞身上突然迸发出来的豪气,也是心情激荡,虽然龙庭飞没有告诉他详细的布置,可是从萧桐这些日子几乎看不见影踪以及龙庭飞每天都专心研究地图的情况来看,看来龙庭飞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决战就在眼前,段无敌虽然也有些不满龙庭飞始终不对自己说明详情,但是即将到来的决战让他全然没有了怨怼,只要能够大破雍军,那么无论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
  比起龙庭飞来说,李显对全局的掌控并不那么准确,荆迟的动向他并不十分清楚,甚至不知道荆迟到了何处,毕竟这里是北汉的领土,荆迟的使者也无法穿破重重关隘,所以他只是按例来挑战罢了。
  沁源之野,李显高据在战马之上,在他身后,四万雍军旌旗招展在他身后布阵,青黑色的方阵当中杀气冲天,而最耀眼的就是李显身后的三千铁卫,他们都穿着赤色战袍,春风吹拂中,战袍猎猎,使得他们如同春日遍山遍野的野火一般的嚣张无畏,而其他的雍军骑士则如同钢浇铁铸一般凝立不动,虽然是静止的战阵,可是却蕴藏着动静两种不同的气魄,无论是哪一种,都有着不可抵御的威势和霸气。
  可是那个在阵前耀武扬威的李显,心中却是十分郁闷,虽然在安泽遭遇败绩,可是手上的兵力仍然十分雄厚,四万骑兵,还有后面将近四万的步兵,北汉军虽然号称十万铁骑,可是其中大概只有五万人才是精兵,其余的多半是这半年补充的新军,不论是武力还是训练都不如原先的北汉精兵。按理说,自己兵强马壮,还有荆迟的三万铁骑,不知道何时会到,双方大战起来,自己至少不会落败吧。可是江哲居然对自己说,让自己不用太坚持,等到落败之后后退即可,他会在后面整修道路,安排撤退,还让宣松带着步军在后面接应自己,难道自己一定会落败么?已经先后交战好几天了,哪一次北汉军占了便宜?李显愤愤不平地想,干脆自己将北汉军打个落花流水算了,什么务求全歼敌军主力,只要北汉军再大败一次,难道他们还能力挽狂澜么?
  这时候,北汉军大营突然有了动作,正对着雍军的南面营门洞开,一支穿着火红色战袍的铁骑狂涌出营门,同时,东、西两侧的营门也是大开,络绎不绝的北汉军骑士潮水般涌出,北汉军和雍军不同,出营的时候并不列阵,如同狼群一般汹涌,也如同狼群一般没有秩序,可是当他们在空地汇聚的时候就如同河川汇入大海一般,很快就凝聚成了森严的战阵。不过片刻,至少数万的北汉军已经结成战阵,而其后还有无数的棕衣骑士正在结成新的战阵。
  李显在马上一皱眉,看今天的形势,龙庭飞是想和自己决战了,这几日其实北汉军已经形成了局部的优势,但是李显虽然屡次挑衅,可是龙庭飞就是不肯和自己决战,怎么今日改了主意,莫非是军情有了重大的变化么?他心中打鼓,心道,若是真的决战,我军恐怕抵挡不住,还真用得上那条退路了,可是随云不是说龙庭飞不会轻易出动全力和自己决战的么?
  这时候,从北汉军战阵中,数骑亲卫护着一人缓缓而出,那人掀起面甲,露出英俊的面容,深碧色的眼睛蕴藏着深沉的苦痛和悲愤,略现清减的容颜有些憔悴,只有那睥睨天下的风姿仍然如昔,龙庭飞轻轻抚着心爱的长戟,心中满是杀机,数月以来的种种屈辱让他早已心中怨毒无限。麾下四将如今只剩了段无敌,从前军中将士对自己无不心悦诚服,可是自从石英死后,他总是能够感觉到军中不满的情绪日益高涨,可是他只能暂时用武力压制。数日前在安泽水淹雍军,虽然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小,但是毕竟战果惊人,军中将士对自己的信心才恢复如初。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江哲和眼前的李显,无论如何,过去的种种艰难都要过去了,只要今日大败雍军,就可以挽回大局,到时候自己就有机会重整军队了。
  看着对面那个手持马槊的桀骜身影,龙庭飞眼中闪过烈焰,若非担心齐王不敌之后退到山中,配合步军阻挡北汉军,然后固守待援,自己怎会对着这几万人马始终不敢全力扑杀,今日终于可以将敌军全部绞杀,到时候北汉军可以像狼群捕猎一样,将入境的雍军一一消灭,雍军遭此惨败,数年之内再也不能北窥,数年之后,只怕大雍自己就自顾不暇了。高举手中长戟,龙庭飞高声喝道:“全歼雍军,生擒李显!”北汉军闻言精神一震,也都随之大声呼喝,一时之间气势大盛。
  李显性子本就如火,一听到龙庭飞喊声,不由怒从心起,用手中马槊指向北汉军,笑骂道:“儿郎们,北汉人平日自称英雄,可是在安泽只敢用诡计水攻,这些日子又龟锁在营中不敢迎敌,这些胆小鬼居然要全歼我军,你们可信么?”
  李显身边四大侍卫之一的陶林性子最是诙谐,高声应道:“殿下,龙将军大言不惭,你何必恼怒,等到咱们擒了龙大将军,让他给殿下行酒如何?”
  雍军听了都是哈哈大笑,北汉军却是高声喝骂,反而李显和龙庭飞只是冷冷对望,主将的冷静渐渐感染了两军将士,不知不觉中,战场恢复了寂静,而那种满含杀机的寂静越发压抑凝重,人人都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然后彷佛是心有灵犀一般,龙庭飞和李显几乎是同时发令,青黑色和棕色的洪流几乎是同时涌动,然后撞击在一起,雍军和北汉军的决战开始了。
~第二十三章 沙场重逢~  
  隆盛元年戊寅,三月二十五日,齐王李显兵至沁源,与龙庭飞对峙沁源,北汉军十万,雍军四万,然北汉军多新军,龙庭飞隐忍不出战。
  三月二十九日,龙庭飞列阵出,两军决于沁源。
  ——《资治通鉴·雍纪三》
  马槊将一个北汉军挑落马下,李显将马槊交到左手,右手手腕已经有些发麻了,然后在亲卫簇拥下返回中军,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率亲卫冲阵了,这样痛快淋漓的杀戮真让李显浑身都觉得爽快,虽然雍军在人数上少一些,可是北汉军也只是出动了六七万的样子,而且新军老军混杂,所以虽然已经战了半日,雍军还是没有露出什么败相,可是想要取胜却是休想。而且那个龙庭飞也有和自己相同的爱好,自己不过冲阵三次,他已经冲阵五次了,而且常常带着那些新军杀入雍军在转战中露出的空隙。经过几次的磨练,那些新军作战逐渐熟稔起来,李显能够感觉到压力越来越大了,是不是暂时后退呢?李显一边想着,一边传下军令,指挥雍军攻向敌军的破绽,两军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骑,棋逢对手,都是陷入了苦战之中。
  龙庭飞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的敌军,雍军可真是不好对付,四万雍军,集结成三座骑阵,互相支援,常常是一支冲刺,另外两支压阵支援,雍军甲坚兵利,一次次撕开北汉军的防线,收割足够的性命之后便退去。北汉军由于去年泽州的惨败,无法有效地冲破雍军的战阵,所以龙庭飞索性散开战阵,用轻骑兵在雍军阵外游弋,用弓箭压制雍军的活动范围,调动精兵阻挠雍军冲破北汉军军阵的可能。
  就这样双方陷入了僵局,雍军无法破阵,北汉军也无法彻底压制雍军,李显和龙庭飞心中都明白,这样下去,就是一方获胜也不过是一个惨胜。可是两人在临战指挥下水平相差不多,这种军力基本相等的情况下,谁也没有办法速胜,只能在生命的消耗中相持,谁犯的错误越少,谁就是胜利者。若是从前,李显和龙庭飞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谋求避战,可是今日两日心中都有盘算,所以谁也不肯停手,而且两军缠战半日,双方都是苦战最酣的时候,这种情况更是谁也不敢冒着降低气势的危险退兵的。
  李显皱紧了眉头,不对劲,龙庭飞的用兵他是领教过的,什么时候他会在这种结局不明朗的情况下陷入这样的苦战,若没有七、八分以上的胜算,龙庭飞不会大举出动的,死里求生是自己常做的事情,不过现在也很少做了,毕竟自己已经有了可以和龙庭飞对阵的自信了,那么他这样定是有阴谋。这时候苏青策马过来,高声禀报道:“殿下,荆将军已经在二十里之外,前锋已经和我军斥候接触。”李显心中大喜,在北汉境内龙庭飞的消息一定比自己灵通,那么龙庭飞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荆迟将到的情报,所以想在荆迟到来之前消灭我军。心中计议已定,李显开始改变策略,尽量集中兵力,收缩防线的结果就是北汉军的战线扯地更长,攻击也更加猛烈,彷佛海潮无休无止的冲激着高耸的礁石。而李显也指挥着军队死力缠住龙庭飞,绝对不能让北汉军轻易撤退,只要缠住北汉军一段时间,就可以内外夹击,大破敌军。
  二十里之外,荆迟带着铁骑正在向战场奔去,虽然一路上势如破竹,可是还是有不少北汉军民奋起抵抗,虽然被他一一歼灭,可是雍军也受了些损伤,就连荆迟也受了些轻伤。荆迟少年时,正值中原大乱,民不聊生,荆迟又是天生的狠辣性子,不愿在乡里受人欺辱,索性做了强盗,最惯的就是杀人盈野。后来大雍逐渐强盛起来,荆迟虽然性子粗豪,也知道作强盗不是了局,便去投了雍军,因为武艺高强,不到半年就成了军中有数的勇士,后来得到雍王重用,辗转成了雍王的心腹爱将,过去的事情自然无人提起了。李贽军纪严明,最不喜欢杀俘屠城之事,荆迟畏惧军法,所以也拘束住了野性。可是前些日子他独自领军,本就压力极大,再加上北汉人的顽强抵抗,越发触怒了这位强盗将军,索性大开杀戒,本来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快要和齐王会师,荆迟却想起自己所作所为,不由有些烦恼,最后却给他横下心来,若能胜了北汉军,想来不会将自己斩首以正军规吧。所以他虽然知道北汉军兵力不弱,也没有丝毫畏惧,只是根据斥候的回报,判断着如何进军才好。前面探查军情的斥候飞马奔来三言两语说明白军情,又递上亲手绘制的草图。
  荆迟令大军缓行,自己停在路边,一边在马鞍上看着斥候绘制的草图,一边低声嘟囔。他此刻形容实在有些狼狈,散发披肩,头盔早就被他不知何时丢落了,一身战袍早就破烂不堪,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痕迹,有的是黄色的泥水,有的是红色的血迹,让身边的众将和亲卫暗暗好笑,却不敢多言。一路上荆迟的霸道和杀气可让这些戎马生涯多年的骄兵悍将心中戒惧忌惮的很。以前荆迟跟在雍王身边的时候,自然是不会流露出强烈的草莽气息,而在齐王麾下,荆迟心中一直存有戒心,更不会流露出破绽授人以柄,只有在今次独立领军而又一路杀伐之后,荆迟隐藏在粗豪表面下的真容才被众人熟知,故此都是多了几分畏惧,对着荆迟都是毕恭毕敬,更别说像从前一样开玩笑了。要知道几日前,荆迟就亲手斩了十几个醉心杀掠,忘记整军时间的军中悍卒。这种种变化,早就让众人见识了荆迟一直被压制住的霸道狠辣,所以任凭荆迟在那里专心研究地图而不肯及时出兵支援齐王,也没有人敢多问一句。
  胡乱搔了搔一头乱发,荆迟终于抬头道:“好了,现在北汉军已经被齐王殿下缠住了,现在出兵最好,一定可以把北汉军阵搅得稀烂,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狠打落水狗了。传我令,从敌军东侧直插中军,跟着老子的旗号,走。”说罢一声大喝,策马奔下山梁,他心中暗想,如今北汉军不知道自己到了才奇怪,不过想来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脱身吧,老子一路上但凡遇到北汉军的探子都杀得干干净净,你就是得到情报也未必可以掌握老子发动的时间,不过就连撤军都撤不走,也真是无能,若非知道不可能有援军,老子可不敢全军出动。
  传罢命令,荆迟一马当先奔去,众将都是精神大振,各自返回本阵,在行军中整顿军马,雍军铁骑都是百战余生的精兵,纵然在行进间队列也是丝毫不乱,马蹄声更是井然有序,千军万马倒像是一人一骑一般,荆迟抢先冲上一个斜坡,下面几十里平原,正是齐王和龙庭飞两军酣战之处,不远处就是沁源城,和春潮汹涌的沁水。荆迟一挥手,一个亲卫拿起号角,吹动起来,然后雍军军阵各处号角齐鸣,声音如同划破长空的迅雷,连绵高亢。荆迟振臂大呼道:“随我来。”然后一把从亲卫手中夺过一面将旗,左手高高举起,策马跃下山坡,身后将士不待他再次发令,也随之冲下,一道浑似黑水一般的洪流直插入北汉军东侧战阵。那军旗杆顶乃是锋利的枪头,荆迟挥旗一挑,将一个北汉军士刺倒,雍军铁骑如同钢刀一般,将北汉军东侧右翼划破。
  就在雍军入阵的刹那,龙庭飞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厉声道:“无敌阻截齐王主力,我亲自去对付雍军援军。”然后又低声道:“无敌只需支持两个时辰即可。”然后带着亲卫迎向从右翼猛攻向中军的荆迟。段无敌眼中闪过一丝了悟,接过指挥权,接下了齐王越来越猛烈的攻击。
  北汉军右翼以新军居多,荆迟选了这里切入,也是因为得到斥候回报,对于富有经验的斥候来说,新军老军一看便知,而对荆迟来说,虽然是内外夹攻,但是毕竟两军数量相差不大,想要取胜自然只有从敌军最弱处动手。而情况也似乎十分顺利,北汉军右翼居然轻而易举地被荆迟击穿,荆迟心中大惑。左顾右盼间,眼前红光迸现,一支身穿红色战袍的北汉军挡在了前面。荆迟心中一惊,但是此刻已是有进无退,荆迟一咬牙,将旗丢给身后的亲卫,马槊一指,直向北汉军帅旗攻去,不过瞬息之间,雍军荆迟部已经和北汉军最强大的武力碰撞在一起,北汉军右翼则开始用弓箭射击荆迟部的中后部,而龙庭飞挺身而出,强行止住了雍军的前进,战场上一片混战,两军交缠在一起,鲜血渗透了大地,汇入了沁水,那呜咽的血红色河水向下游淌去,带去无数人的性命和一切。
  齐王和荆迟都知道胜负在此一举,若给北汉军重整旗鼓,只怕就是旷日持久的苦战,所以两人都是尽展所能,雍军几乎是不顾一切的猛攻,但是龙庭飞屹立不退,遏制了荆迟的攻势,段无敌则是通过严密的防守,将齐王主力压制住,眼看着战局又进入僵局,虽然李显和荆迟渐渐占了上风,毕竟更善于突袭猎杀的北汉军在大规模骑战上少些优势,可是荆迟和李显心中都涌起强烈的不安。只是隔着重重阻隔,两人无法沟通,更是不敢轻易退去,若是自己一方先退,只怕所有的压力集中在另外一方上面,就有大败之虞。虽然雍军似乎渐渐控制了战局,一心苦守的北汉军却是士气渐渐消退,两人却都是一脸的苦涩和疑惑。荆迟两次三番带着精兵猛攻龙庭飞亲卫,有一次荆迟甚至亲自冲入北汉军阵,更是和龙庭飞亲自交手,可是龙庭飞的画戟舞动起来如同黑豹出林,流畅敏捷中带着浓厚的杀机,荆迟反而被他击退,不得不牺牲了十数亲卫逃回本阵。
  李显心中越发不安,无意中抬头,突然看见空中两只苍鹰反复盘旋,李显心中一凛,高声道:“端木,给我射杀那些苍鹰。”他的声音变得尖利凶狠,担任李显亲卫的端木秋如今已经比较熟悉军旅生涯,听到李显传令,摘下银弓,引弓成满月,三支鹰翎箭如同如同流虹一般划过长空,一只苍鹰哀鸣坠落,另一只苍鹰却是一箭擦过翅膀,摇摇欲坠地向远处飞去,弓弦再响,一支鹰翎箭透过苍鹰身躯。李显心中没有丝毫愉悦,到底龙庭飞准备了什么杀手锏。突然之间,李显脑海中灵光一闪,他苦笑连连,此刻他才明白为何江哲会说自己必然大败,自己怎会忘记北汉存亡之秋,区区约定又怎能抵得过骨肉之亲,夫妻之情。几乎是立刻之间,李显下令吹动撤军的号角。心中也有了不妥感觉的荆迟也是立刻收缩阵线,准备抢先冲出北汉军的包围。
  几乎是那两头苍鹰陨落的瞬间,一处隐蔽的山谷之内,身穿深绿色甲胄,外罩金凤织锦大氅的林碧负手而立,望着哀鸣滑落的爱鹰,凤目中露出一丝冰寒之色。她冷冷道:“众军听令,出发。”那些原本闲散的坐在地上,倚在马鞍前的,看上去和气懒散的军士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褪去了伪装,上马,整理兵器,立刻变成了杀气凛凛的战士。林碧翻身上了战马,也不招呼一声,便策马冲出了山谷,丝毫不用她吩咐,二十多名男女亲卫如影随形一般策马跟上,将林碧护在当中,而那些原本看上去散漫混乱的代州骑士更是丝毫没有犹豫,虽然从衣甲上面看不出他们的军职高低,可是他们自然而然的按照心照不宣的次序策马跟上,似乎松散而实际上严密的骑兵战阵本就是代州军的特色之一。
  这个山谷中聚集了一万五千代州军,和北汉军主力不同,代州军穿的是各色各样的皮甲,看上去似乎十分混乱,这是因为代州军几乎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往往一副上好的甲胄流传数代,就连兵器马匹也往往是自备,这是代州军独一无二的传统。
  东晋文弱,即使在中兴之时,朝廷也无能抵御蛮人,而林氏为了保护乡土,便私自招募乡勇御敌,因为代州不论男女,为了抵御蛮人都是苦练骑射,所以代州军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人。至于自备兵器马匹,乃是因为代州人虽然深受蛮人侵掠,却也被蛮人的习性所染,在代州,若是稍有资财,家中如果生了一个男孩子,第一件事情就是准备一块精铁,然后每年锤炼一次,等到这个男孩子成人,就将这块精铁铸成兵器,百炼精钢铸成的兵器自然是得心应手。而一般在这个男孩子稍微长大的时候,就选一匹小马驹让他亲自喂养照看,这样等到男孩子长大之后,就可以得到一匹心灵相通的爱马。即使后来代州军成了名正言顺的官兵,这种习性也没有改变,所以代州军看上去总是有些像乌合之众。可是只有和他们做过战的人才知道代州军的可怕之处。
  因为常年和蛮人作战,几乎每一个代州军士都有单枪匹马被蛮人追杀的经历,所以他们的战力绝对是出类拔萃,而一旦他们组成骑兵,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代州军是靠着血缘和地域组织起来的劲旅,所以一旦上了战场,这些骑兵的协同作战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为了亲人的安危,他们作战悍不畏死,这样一支骑兵可以说是天下无双,只是将近百年来,代州军从来没有过出境作战的例子,所以除了蛮人和曾经和代州军苦战过的北汉军,无人真正知晓代州军的可怕之处。这一次北汉王室动之以情,终于说服了代州出兵,而林碧在代州军心目中是下一任统帅的不二人选,也是看在龙庭飞乃是林碧未婚夫婿的份上,代州军才会同意到沁源助阵。
  就在李显和荆迟心有默契地想要退兵,却被龙庭飞率北汉军苦苦缠住的时候,远处突然响起号角声,那号角声和雍军、北汉军常常使用的曲调皆不相同,充满了苍凉和野性,令人一听之下就觉得心胆俱寒。而且在李显、荆迟的耳中,可以听得出来那号角声快速前进,几乎是风驰电掣,能够以这样的速度,保持骑兵冲锋的阵形,两人都自认没有这样的本事,不由心中更是忧虑。那号角声从西北方向逼来,却在即将接近战场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向李显后阵绕去。李显心中大惊,连声催动麾下将士变阵,加强后面的防御。
  可是几乎就在李显的将令传递到全军的时候,努力变换阵势的雍军遭到了重击,代州军的战马虽然看上去毛色混乱,可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上好的战马,毕竟在战场上想要保住性命,马匹的精良是必要的条件,而且代州接近蛮地,虽然年年交战,可是闲时的互市也不会错过,代州人有更好的途径获得蛮人的良马。所以林碧带着代州军几乎是没有任何迟滞地冲入了雍军后阵,然后就是雨点似的箭矢落下。准确而无情的消灭着后方的雍军。
  若论骑射之术,中原没有军队可以胜过代州军,为了和蛮人作战,代州不论男女,都是自幼学习射箭,就是一个小女孩,也可以轻而易举的百步穿杨。而在战场上,骑马射箭有三种境界,最平常的就是“骑射”,要求可以在战马上可以坐稳射箭,要求百米靶十中五,七十米靶十中七,五十米靶十中九。当然不要说代州军,就是雍军和北汉军的精兵在“骑射”上也可以做到百米靶十中八九。第二种境界就是“奔射”,要求骑士在高速奔跑的战马能全方位射击,并且命中率最起码要达到骑射的要求。还有一项要求是,在战马奔驰的一起一伏中,骑士必须抓住这瞬间各射出一箭。凡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骑兵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精兵,就是雍军和北汉军中也只有三成军队可以完全达到这样的目标。第三种境界就是“飞射”,要求在任何状态下都可以射中固定的靶子,这已经不是普通骑兵能掌握的技术,能够有这种本领的骑士通常是军中有数的神箭手或者出色的骑兵将领。而代州军可怕之处就在于几乎所有人都能够达到“奔射”的境界,还有一成左右可以达到“飞射”的境界,这样的水准,就是以骑射为谋生技能的蛮人也不过如此。
  眼睁睁看着代州军在雍军后阵中纵横来去,近处用马刀,远处用弓箭,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后面的防线,李显只觉得心中剧震,此刻他已经明白败局已成,若是换了别人,不免不服或者颓丧,可是李显不知道在龙庭飞手下吃过多少次亏,吃败仗早已成了习惯,此刻想也不想发出将令,带着雍军向北汉新军的方向冲去,这时候荆迟已经穿越阻碍,和李显会师,李显一见到荆迟,也不容他反对,厉声道:“荆将军,你为先锋,率军冲阵,向安泽方向败退,本王亲自断后。”说罢带着亲卫军闪在一旁。让后面的雍军先通过。
  荆迟略一犹豫,就策马冲在了前面,他也是深知李显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若是自己争着断后,只怕会被李显一刀砍了,自己若想李显平安,唯一的法子就是尽快冲破重围。而他主攻的方向都是北汉军的新军,对着凶神恶煞的荆迟,不由有些怯然,荆迟几乎是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冲破重围,向安泽方向退去。而李显带着亲卫军断后,几乎是承担了代州军的全部压力。明明数量远远不及雍军和北汉军,可是代州军的攻击如火如荼,几乎让李显忽视了龙庭飞正在从两侧猛烈攻击雍军的两肋。可是坦率的说,雍军和北汉军交手多年,彼此对于对方的战术都很熟悉,所以应对北汉军的攻击,虽然雍军损失不小,可是倒也是应对的十分顺手。而代州军却不同了,只见他们交错着射箭,准确而有效地消灭着落后的雍军,丝毫不显得急躁,始终紧紧黏在后面,从容自若而又冷酷无情的猎杀令人心中陡然生出寒意。李显虽然亲自断后,可是仍然只能勉强挡着代州军的攻击。
  李显心中焦急非常,若是不能迅速和敌军脱离,雍军恐怕要惨败溃散了,李显心一横,策马扬鞭向代州军前锋冲去,他身边的亲卫迅速跟上,而紧紧跟着李显的一队亲卫都拿着皮盾替李显遮挡箭雨,而端木秋则紧跟在李显身侧,引弓待发。代州军稍微停滞了一下,似乎有些诧异雍军为何反而迎头冲上,可是几乎是立刻间代州军阵放缓了速度,前锋形成了一个半圆,仿佛要将雍军反攻而来的这支劲旅围住,而箭矢却更加密集,想要尽可能的消灭这支敌军。虽然李显亲卫执盾相护,可是仍然有不少赤衣骑士坠马陨命。
  这时候,端木秋一声厉喝,弓弦迭响,每声轻响都有九支羽箭如同幻影一般射入代州军阵,端木秋号称银弓,箭术自然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是以骑射见长的代州军也罕有人能及,一时之间,不少冲锋在前的代州军勇士中箭坠马,代州军是绝对不会和敌人争一时之锋芒的,所以代州军又放缓了一些速度,而就在这时,李显已经冲入了代州军前锋,马槊横扫,鲜血迸现,即使是个人战力极强的代州军勇士,也是有所不敌。一时之间,代州军的攻势被强行遏制了,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代州军的反攻将更加悍勇,可是战场之上,生死往往在一线之间,任何迟滞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代州军的主将林碧动了。
  刚将一名代州军士刺落马下,李显耳中传来清脆的銮铃声,然后他便看到雪亮的枪尖刺向自己的咽喉,那一枪突如其来,枪上的红缨被劲风激荡,直立得宛如钢针,李显手中的马槊向上格挡,那银枪顷刻间化成千百条幻影,李显只觉得马槊没有碰到丝毫阻碍,一种力道落空的无力感从心中涌起,然后便觉得双手虎口剧痛,马槊被一个强劲的力道向上挑起,如虚似幻却带着无穷杀机的枪尖从两臂之间刺向李显的胸口。银枪带出的劲风带着无坚不摧的威势,若被这一枪刺中,虽然有甲胄的保护恐怕也会重伤。不过李显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虎将,他将手中的马槊向前抛出,身子在马上扭转,枪尖擦过他的左肋,两马错镫之际,李显长身而起,右手抓住从空中坠落的马槊,顺势刺向敌人,银枪毫不示弱的架住了马槊,瞬息之间,撞击数次,却是平分秋色,李显忍不住抬头望去,那人也正向他往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有些愕然。虽然是敌对的主将,可是战场上主将交锋乃是罕见之事,两人交手之前竟是谁都没有想到会遇到彼此。
  林碧目光闪动,对面的敌人面甲并没有放下,她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雍军主帅李显,和上次相见不同,那时的李显危险而压抑,仿佛虽是都会择人而啮的猎豹,可是如今的李显神色坚毅果决,虽然是战败之际,却仍是没有一丝灰心沮丧,那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让林碧也不由心折,那一身火色战袍已经被鲜血浸透,更衬出李显的英勇彪悍。
  李显看着对面的敌人,银枪黑马,深绿色甲胄,虽然面甲没有掀起,看不到容颜,可是那双隔着面甲仍然湛然幽冷的凤目,以及婀娜矫健的英姿,再加上身后绣着织锦凤凰的大氅,都显露了对方的身份。他无声地道:“嘉平公主。”
  几乎是同时,两人想起了东海波涛之上,两人对饮的情景,当时曾有生死无恨之语,虽然有知己之感,可惜两人却是敌人。李显和林碧都是心志坚毅之人,几乎是一失神之后,又都立刻清醒过来,银枪和马槊分开,两马错身而过,两人几乎是同时强行策马回身,一声清鸣,马槊和银枪再次交锋。这时,两人亲卫已经蜂拥而上,将两人分隔开来。李显仰首长啸,这番冲杀,已经暂时抑止了代州军的攻势,达到目的之后,李显立刻向雍军后阵追去,在雍军将领的接应下,飞也似的逃去。或许是逃得多了,虽然马速极快,战阵却是丝毫不乱。
  林碧怅然低吟道:“陌路相逢成知己,他年沙场见此心。”然后高声道:“随我追,就是追到冀氏,也要取了李显性命。”代州军闻言也随之高呼道:“杀了李显,杀了李显。”代州铁骑径自向雍军追去。龙庭飞心中暗暗计算,方才一战,虽然已经大胜,可是雍军主力仍然存在,而且若是李显不死,自己这一战也不能说是大获全胜,于是也扬声道:“诸君,公主带着代州军前来助阵,我们岂可落在人后,杀。”北汉军将士轰然应诺,也向雍军追杀而去。
~第二十四章 战事如棋~  
  两军对峙,未分胜负,雍将荆迟千里奔袭,猛攻北汉军后军,龙庭飞率亲卫迎之,荆迟不能胜。
  战正酣,嘉平公主率代州军攻齐王后军,代州军骁勇善战,齐王不敌,乃竭力突围。王亲自断后,全军而退。
  是役也,齐王部折万五,荆迟部折九千,龙庭飞军折万人,代州军几无所损,遗尸遍野,沁水尽血染。
  ——《资治通鉴·雍纪三》
  三十里之外,沁源与安泽之间的群山中,一处修整过的山梁上,千余雍军在倚山而建的寨垒中严阵以待,而在寨垒最高处,一个青衣书生和一个青袍儒将正在对弈。一枚黑色的围棋子轻轻落在一片白子的边缘,将白色的大龙困在其中,宣松微笑着看向愁眉苦脸的监军大人,若论弈棋,这位监军大人可远远不是自己的对手啊,不过也只有在下棋的的时候,这位江大人才会流露出一些孩子气吧。不过宣松心思也不在棋上,这次齐王兵锋直指沁源,监军大人却说服殿下将所有步兵留下,整修道路,修建工事,从冀氏到安泽、沁源之间的群山,布下了多重防线,若是问他为何耗费兵力防守,他却只道“未虑胜,先虑败”。众人只觉得监军大人过于谨慎,但是念及前些日子的败阵,再说齐王已经同意,也就无人反对,宣松心中最是迷糊,原本和龙庭飞对峙最需大将,江哲却是将自己留在此处,前几日还令自己安排防线,这几日防线粗成,索性就拉着自己下棋,倒像是无所事事一般。可是宣松却不能像江哲这样轻松,但是他生性深沉,知道纵然自己焦急万分,也不能让这位监军大人交出底细,所以索性在棋盘上将他杀得七零八落。
  我看看一败涂地的棋盘,心里盘算着是否让小顺子传音给我,然后大胜个几盘,可是想来想去,棋风不同,太容易被人看穿了,终于还是作罢,这时候一骑绝尘而来,马上是一个少年骑士,正是前几日才赶来的赤骥。我让他留心前方的军情,现在他快马赶来,想必是设想中的变化已经出现了。我微笑着丢下棋子,赤骥下马走到近前,躬身道:“公子,前方军报传来,荆迟将军已经和齐王殿下会师,若是苦战下去,我军或会惨胜。不过我们果然发现了代州军的踪迹。”
  我挥手让赤骥退到一边,看向皱眉苦思的宣松,道:“宣将军可知道天下最强的骑兵是哪一支?”
  宣松苦笑道:“这个也不好说,我大雍铁骑和北汉骁骑似乎相差不多,南楚、蜀国就不必提了,除非是塞外蛮人的骑兵,可以说得上是天下最强。”
  我对小顺子道:“撤去棋盘,将地图拿来。”
  小顺子上前将棋盘收好,交给赤骥拿了下去,将一张地图放到了方桌上,轻轻铺开。
  我指着上面一个明显的标志道:“天下骑兵最强的就是代州军,不论是奔袭还是冲锋,天下少有能够敌得过的,这些年来,蛮人年年铩羽,都是因为代州军越来越强大,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知代州军为什么能够安然无恙?”
  宣松皱眉道:“北汉国主和代州林氏乃是姻亲,林氏既无反心,北汉国主怎会加害?”
  我摇头道:“虽然也有这个缘故,但是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缘故,就是代州军有最大的缺陷,这个缺陷注定林氏不可能以代州军为根基成就霸业,所以不论是东晋后期,还是北汉立国,最后都默许了林氏割据代州。”
  宣松正容道:“愿闻其详。”
  我笑道:“其实宣将军也未必不知道,只是可能不够充分罢了,代州军兵力虽强,但是却十分排外,代州军以血缘和忠义维系,所以若不是代州人,绝没有可能在代州军取得高位,而且代州军只对守家卫土感兴趣,所以不论是蛮人侵掠还是北汉军进攻,代州军都是誓死反抗,可是若想让代州军出境攻击,那大半将士都是敬谢不敏的。所以只要不侵犯代州,那么代州就是最好的朋友,这就是北汉国主最后竭力结好代州林氏,而又许诺不调用代州军的缘故。只因代州军本就是不可能被轻易调动的。所以北汉虽然拥有代州,但是世人都不将代州军当成北汉的战力,只因代州军不出境,已经是人们心中的固有的印象。”
  宣松皱紧了眉头,只因他听不出江哲说这番话的原因。
  我叹了口气道:“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佩服北汉的国主,自从代州降服之后,不仅恪守诺言,绝不调用代州军,还对代州百般结好,几次代州有了灾情,他都动用国库赈济,每年赏赐代州军的金帛都十分丰盛,十几年前,中原多家势力混战,数次侵入北汉,甚至兵锋直指晋阳城,北汉国主都没有调动代州军,因为那时候中原还没有平定,只要守住晋阳,那么入侵的势力都必定没有后力,不得不退走。所以到了北汉生死存亡之际,厚积薄发,代州和北汉朝廷的关系已经到了最密切的时候,所以才可能说服代州军出兵相助北汉军围歼我军。”
  听到此处,宣松已经是面色铁青,他沉重地道:“代州军虽然强大,但是毕竟一州之力,有限得很,未必可以起到什么作用。”
  我指向地图上面的雁门,道:“代州军不会倾巢而出,只因蛮人南下的时间快要到了,这一次蛮人虽然因为雪灾受到很大的打击,可是侵掠定然会更加凶狠,虽然后力不足,可是初时的攻击一定是非常猛烈,所以两万五千的代州军最多只能有一万五千人南下,而能够担任主将的只有嘉平公主,她既是北汉公主,又是代州军心目中的统帅,更是北汉军主将龙庭飞的未婚妻子,只有她才能够和龙庭飞配合歼灭我军。我早已料定,代州军必然出战,如果不出战,那么龙庭飞种种布置无从解释。”
  宣松腾地站了起来,道:“监军大人既然早知道代州军会出兵,为何不告知殿下,殿下只有四万铁骑,加上荆将军最多不过七万,北汉军原本已经有十万军队,再加上虎狼也似的代州军,殿下岂不是败局已成,大人坐视此事发生,是为何故?”
  我淡淡的看了宣松一眼,继续道:“宣将军可知道敌我两军所求者何?”
  宣松强忍心中愤怒,道:“自然是战胜敌军,我军与北汉军已是誓不两立,北汉军若败,就是亡国之危,我军若败,数年之内无力北窥。”
  我摇头道:“宣将军所说并不完全,北汉军想要取胜,可是他们不想要一场惨胜,大雍势强,北汉国力不足,我们若是败了,不需数年就可以东山再起,北汉军就是惨胜,二十年之内恐怕也无力南下,如今天下争霸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北汉若是国力骤降,就是我大雍亡了,也有别人来攻,所以北汉国主和龙庭飞想要的是一场大胜,而且还要损失越少越好。所以我军在安泽败后继续北上,就是踏入了龙庭飞预定的战场,他要在沁源歼灭我军主力,最好是将齐王殿下俘虏或者杀死,这样大雍伤筋动骨,北汉国力无损,他们就可以眼看着我大雍陷入和南楚的缠战之中,而他们可以休养生息,等到大雍国疲民弱,北汉军就可以南下西进,攻取大雍领土。”
  宣松听得连连点头,道:“所以龙庭飞才会调动代州军,只因他手上的十万铁骑不能稳胜我军。”
  我说道:“不仅如此,荆将军行踪龙庭飞焉能不知,他是故意不留后备军力,全军攻击齐王殿下,诱使荆将军不顾长途跋涉之后军队疲惫,立刻加入战局。”
  宣松问道:“若是荆将军猜透龙庭飞诱使他攻击呢?”
  我摇头道:“先不说荆迟是否能够看穿龙庭飞的心思,若是荆将军不进攻,齐王殿下必然损失惨重,到时候就是两军会师,也不能稳操胜券,所以荆将军是一定会攻击的,再说晋阳军不能轻动,而且步兵居多,荆将军也想不到会有一支强力的骑兵作为北汉军后援。所以这个陷阱荆将军是一定会踏进去的。”
  宣松眼中闪过迷茫,道:“末将不明白,既然监军大人早知如此,为何不改弦易辙,稳步作战?”
  我笑道:“这就要说到我军的作战目的,我军兵力强大,若是强攻北汉,虽然不免损兵折将,但是北汉终究是不敌我军的,代州军虽然骁勇,可是一来不能久离代州,二来毕竟只有万余人,所以我军如果稳步作战,不是大胜也是惨胜,这都无关紧要,可是北汉和蜀国、南楚不同,蜀人偏安,一旦亡国,就很容易安抚,虽然会有些不自量力之人想要复国,但是若不能得到强大力量的支持,他们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楚人暗弱,一旦亡国,只要不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多半不敢反抗。唯有北汉,国主尚称贤明,军民上下一心,若是我军贪求速胜,只顾夺城拔寨,就是我军攻下了晋阳城,控制了北汉王室,也不能压制各地兴起的义军。所以皇上不担心我们落败,若是败了再战就好,若是不能全胜才是麻烦。若是敌军主力仍存,必然一城一城的据守,这就已经是不解之局,有些事情你不清楚,我们没有那多么时间,就是北汉军主力溃散了,只要留下一两成的余孽,那么将来我们面对的就是所有北汉人的反抗,那些逃散的北汉军就是火种,而且若是有龙庭飞之类的人物逃生,别说三年五年,就是十年八年,我们也难以征服北汉。所以我军要胜,就必须要将北汉军一网打尽,还要将北汉军的首脑人物全部成擒。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将敌人诱到我们的战场,可是龙庭飞、林碧和北汉将军们不是蠢人,若想让他们入彀,就必须有足够的牺牲。所以齐王殿下必然会在沁源战败,然后才可以败退诱敌。而北汉军为了取得满意的战果,一定会紧追不舍,只有这样,我军的目标才会实现?”
  宣松听得目眩神迷,良久才道:“原来如此,殿下可是已经知道其中关节了么,只是可怜我军惨死的勇士。”
  我叹息道:“齐王殿下知道一些,但是并不完全,整个作战方略只有皇上和我清楚全盘关节,我以殿下将会战败相激,殿下作战之时,必然奋勇无比,这样才会让龙庭飞中计,但是到了将败之时,殿下久经战阵,又是胜不骄败不馁的性子,所以必然能够尽量保全实力撤退。宣将军,一局棋若没有两个国手对弈,总是难得精彩,北汉这一局棋,正因敌手高明,才会中我计算,若不是龙庭飞知道必须擒杀了齐王才算功德圆满,又怎会被诱入我们准备好的战场。这一迷局,北汉就是再有聪明的人也看不穿,身在局中,有几人能够超然物外。”
  宣松已是心悦诚服,道:“请监军大人示下,末将应该如何行事?”
  我指向地图上的一点道:“敌军追击,必然是凶猛无比,我军败退,也要做得十分严密,宣将军只需用出手段来,接应齐王和荆将军退到此处,就是大功一件,将军需要记得,敌军主将乃是非凡之人,将军败退之时越是尽心尽力,敌军越不会想到我军还有后手。”
  看到我所指之处,宣松眼中闪过热烈的光芒,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我微微一笑,又道:“北汉军水淹安泽之后,道路被毁,我连日令人整修道路,就是为了接应我军,一来是为了减轻伤亡,二来我们的准备越充分,北汉军就会以为我们求胜之心越强烈,就更不会想到我军败退会有什么别的意图。”
  这时候,小顺子递过我的大氅,我接过披上,道:“既然宣将军已经知道局势,在下就要先告退了,江某无才,经不住战阵之苦,就先到后面等着诸位,齐王殿下身边有法正大师和法忍大师率各派高手保护,宣将军不必忧心,纵然是有些危险,他们也能保住殿下平安。”
  宣松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想不到监军大人将临阵脱逃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不过知道齐王应该不会有生命之险,还是让宣松松了一口气,如今这里就是江哲官职最高,他要先走也是无人能够阻拦,或许这就是江哲强行留下自己的缘故,只因自己可以在他脱身之后率军接应齐王吧。
  我当然知道宣松的心思,不过为了不再领略逃跑的痛苦经历,我是宁可临阵脱逃了,带着小顺子和赤骥以及那些神情不满的虎赍卫,他们多半都想上阵杀敌,我向准备好的马车走去。临上马车之前,我忍不住抬头看看苍穹,再过小半个时辰应该就是日落了,想必一更时分,齐王就可以败退到第一道防线,不过这几百里的败退路程并不好走,不过这一点我就无能为力了,行军作战,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如今种种布局已经如我所料,若是我军仍然落败,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不过我却也不必忧心,北汉国力军力摆在那里,最多我们胜得辛苦些,留下的后患多些,难道还能让他们翻天么?忍不住想到龙庭飞,看他行军布阵,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可惜却是我的对手。忍不住低声道:“剪其羽翼,断其枝叶,缚其手脚,困其意志,此谓四面绝网,纵有翻天覆地之才,安能脱我掌握?”不知怎么,难言的疲倦涌了上来,这些日子殚精竭虑,仔细安排种种布局,唯恐有些什么事情改变了大局,如今总算是乾坤已定,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受我控制,我几乎是昏昏沉沉的上了马车,临上车前,我突然回头,对宣松道:“吩咐苏青,一定要尽全力截杀北汉军密谍,绝对不能让北汉军发现我军的布局,北汉军中段凌霄已经不可能亲自出手,秋玉飞也被拘留东海,剩下的人中应该苏青可以应付,就是有些不能应付的,齐王身边的高手也可襄助,急着,绝对不能让他们识破。”
  宣松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道:“末将遵命,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还是快些休息吧。”
  我抬头,看见小顺子、赤骥、呼延寿等人眼中都是闪过忧虑之色,我笑道:“怎么了?都是大惊小怪的模样?”
  小顺子突然一声轻叹,将一粒药丸塞到我口中,我只觉得身心渐渐松懈下来,甜美的梦境向我袭来,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宣松心惊地道:“大人面色为何如此苍白,可是旧病复发么?”
  小顺子冷冷道:“公子为了此战,殚精竭虑将近半载,如今诸事已经尽在算中,公子松懈下来,不免有些倦怠,宣将军,此战胜败,你关系重大,若是因为你的缘故让公子功败垂成,我定不会饶你。”说罢抱着江哲进入车厢,赤骥忧心地望了车厢一眼,坐上车夫的位置,挥起了马鞭。
  望着远去的马车,宣松心中一阵愧疚,方才他还在腹诽江哲临阵脱逃,却全然没有想到令敌我双方按照他的布局行动,需要耗费江哲多少心思,他断然道:“立刻出发,我们去接应齐王殿下。”自有亲卫奉上甲胄马匹,宣松换了衣甲,策马扬鞭,向沁源方向奔去。
  远方的战场上,李显几乎是一边断后压阵,一边低声暗骂,自己怎么会如此之蠢,当初想来想去,居然就没有想起代州军,林碧会来助阵,他倒是想到过,可是代州军会来一半以上,他可没有想过,毕竟代州军不出境,乃是人们心中的常识,而且谁都知道北方蛮人蠢蠢欲动,谁会想到林碧会如此大胆,带了大半军力南下呢?不过他骂得最多的还是江哲,全盘的安排李显还真得不大清楚,所以他心中有些没底,不知道后面的安排是否妥当,不由后悔自己当初被江哲三言两语激得只想和北汉军拼个你死我活,没有详细追问。这时候,荆迟已经从前军转来,前面自有雍军宿将开路,他也跑到后面相助齐王断后,策马奔到齐王身边,荆迟有些沮丧地道:“殿下,咱们妄称英雄,竟然被一个女子打得落花流水,这下可怎么办,回去之后怎么见人啊?”
  李显也懒得和他解说,反正到时候荆迟自然就知道了,努努嘴道:“别愣着了,代州军又上来了。”
  只见远处烟尘滚滚,凝而不散,代州军逼近雍军后阵,却不冲锋,只是游弋往来,不时用弓箭猎杀猎杀落后的雍军骑兵,偶尔还有胆子大的勇士冲入雍军军阵,厮杀一番再退去。搅得雍军不安宁,李显眼中寒光一闪,提着马槊亲自到了阵后,有了他压阵,雍军胆气立壮,也开始凌厉的反击。两军就这样纠缠不休,却都没有放慢速度,日影西沉时候,雍军前锋已经进入宣松布下的第一道防线。
  两山对峙的山谷开口,是沁水的河道,河道两边是可以容得下骏马奔驰的崎岖山道,寒水幽鸣,两侧怪石嶙峋,这一带的群山都是石山,山上植被稀疏,岩石坚硬,难以穿凿,无法修建固定的寨垒,两侧悬崖峭壁,距离沁水足有数十丈的高度,虽然临水,却是取水困难,难攻可也难守,所以当初北汉军没有在这里固守,与其在这狭窄之处消耗实力,不如在平坦之处更可以发挥骑兵的实力。不过如今防守的是雍军,雍军的步兵用来防守临时搭建的工事最好不过,虽然因为种种限制,不可能长期固守,但是只要每一处守个一日半日,就可以拖延北汉军的进攻速度。而这一点也正是龙庭飞担忧的,他不希望当自己苦心孤诣地攻破雍军防线之后,却遇到雍军大量的援军。按照正常的方式估算,从兵败消息传到泽州,泽州集结兵力到发援军,至少也需要半月时间,这是事先有所预备的情况,但是也不无可能,因此龙庭飞带着北汉军主力匆匆赶来,和林碧汇合,若是不能将李显留在此处,就需要加速攻击,一定要在十日之内将雍军迫到安泽,这样才有可能完成全歼雍军的目标。
  一个青衫儒将站在一侧的山峰上,山谷外早有严阵以待的雍军用弓弩压阵,接应雍军骑兵入谷,井然有序,全无一丝紊乱。这时候北汉军业已觉察到时间紧迫,他们的攻击也越来越猛烈,若非李显和荆迟两人亲自殿后阻截,只怕雍军后阵早被攻破了。血红的夕阳在天际欲沉还止,晚霞好似艳丽的血花一般凄艳,两军竭尽所能得苦战着,全然不顾牺牲,无数勇士的生命谱写成最壮丽的战火画卷。
  雍军已有三分之一进入了山谷,就在这时,沁水上游出现了北汉水军的艨艟斗舰,顺着湍流的河水飞速冲下,船上的水军都是执盾携弩,显然是准备利用沁水冲入山谷,使用弩弓截断雍军的后路。远远望见水军的旗帜,北汉军都是声威大震,攻击也越发得心应手,雍军虽然有些不安,可是毕竟是百战雄狮,初时还有些不安,但是很快就稳定下来,只是退兵的速度似乎加快了许多,对北汉军的抵抗也不免松懈了一些。
  就在为首的三艘战船将要接近谷口的时候,那在山峰上指挥的青衫将领挥动旗帜,那三艘战船船首似乎撞在了什么阻碍之上,前行无力,船身不由被水流冲得倾斜过去,不过片刻,那三艘战船就将河道堵住大半,战船上面的北汉水军毕竟不是久经水战的楚人,不由混乱起来,这时候,谷口的雍军军阵中推出几十架弩机和投石车,箭矢和巨石如同雨点一般袭去。北汉水军中军传出号令,那些水军奋勇还击,但是船只不能移动,船身倾斜也让北汉军无力反抗。过了片刻,水军传出撤军的号令,那三艘战船上面的水军纷纷跳水或者乘坐小船退走。
  龙庭飞剑眉深蹙,不多时有斥候回报道:“将军,雍军在河面上安了拦江铁索,方才水军冲锋之时,雍军用铰链将铁索拉起,挡住我军战船。”
  雍军缓缓进入山谷,龙庭飞目视雍军大旗消失在视线中,不由恨声道:“雍军手段果然高明,在退路上花了这么多心思,想不到数日之间,竟连拦江铁索也打造了出来,可惜,否则若是我水军阻住山口,雍军休想逃走。”
  段无敌在一旁劝解道:“将军不必忧心,虽然不如我们预计,可是从另一方面说,雍军也是后援无力,否则他们何妨将我们放过山去,在安泽以逸待劳,大破我军,现在他们守得严密,正说明实力不强,想利用地利消耗我军实力,可是这一带我们比他们更熟悉,只要尽快攻破他们的防线,利用我军擅于冲锋追猎的长处,一定可以将雍军消灭,李显生性顽强,绝不会弃军而逃,我们还有机会将他留下。”
  龙庭飞眼中闪过绝决的神色道:“若不能擒杀李显,我们虽胜尤败,传我将令,放火箭毁去堵路战船,铁索可以用火烧溶,让水军去做,就是将三十里山川化成火海,我也要让雍军没有容身之处。我从前令你准备黑油和硝石,只需将黑油倾倒在沁水上,一把火就可以逼退山谷中的雍军。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可能作到。”
  段无敌心中一凛,这黑油乃是古怪之物,不沉于水,易燃,火势经久不息,只是燃烧之后黑烟缭绕,被黑油渗透的土地寸草不生,龙庭飞此举虽然狠毒,可是这三十里荒山和沁水下游,必然受损严重,只是如今却也顾不得了,他躬身道:“将军放心,末将必不辱命。”
~第二十五章 火烧沁水~  
  雍军败退,以铁索拦江,阻住北汉水军,山势险要,难攻难守,两军争夺谷口两日,不分胜负。
  四月初一,龙庭飞命麾下段将军以黑油沉江,烈火焚之,雍军败退,死伤迭见。后三十年,山中不见寸草,越明年,沁水乃清。
  ——《资治通鉴·雍纪三》
  三月三十日清晨,李显从军帐中走出,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是清晨的温度仍然很低,江风清冷,雾气蒙蒙,沁水寒凝,李显凝神苦思,这一处山谷中可藏兵近万,是距离北汉军屯兵的沁水谷口最近的军营,昨天晚上,雍军就在沁水沿岸的十几个这样的山谷里面扎营,从今天开始,就要在步兵的支援下退兵了,这一带山谷并不是好的拒敌地点,虽然用步军防守北汉骑兵很合算,可是李显从来不喜欢这种没有胜利可能的牺牲,所以退兵是唯一的选择,而且谁知道北汉军会想出什么法子攻打呢,毕竟这样的山谷对雍军铁骑也是一种束缚,最重要的一点,想要胜利,就不能在这里据守,只不过退兵的时机要巧妙,不能让北汉军看去自己根本就没有打算据守山谷,当然损失也要越小越好。一边仔细想着如何应对目前的战局,李显负手走向不远处的营帐,那是宣松的营帐,李显愤愤的想,昨日太忙了,只听说江哲先走了,一定要问清楚宣松,这个家伙是如何临阵脱逃的。
  走近宣松的营帐,帐内却是空无一人,想必是出去安排防守了,李显也没有在意,径自走了进去。宣松身为大将,营帐自然是颇为舒适,内外隔着帷幕,内间是行军床榻,外间是桌椅,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李显坐在椅子上,心里想着如何才能撤退的干净利索,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不急不缓,脚步清越,一个龙行虎步,威猛沉重。李显听出这两人乃是并肩而行,想也知道是宣松和荆迟一起前来,他突然心中一动,这两人都是皇上心腹,又是多年同僚,想必有不少知己话要说,自己何妨听听他们私下里面说些什么呢?
  李显心意一定,就掀开帷幕走进内帐,他的身形刚刚隐入帘幕后,军帐的帐门就被荆迟挑开,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径自坐到书案边上,将书案上的茶壶倒了一大杯清茶出来,一口喝个干净。宣松在后面跟了进来,看到这种情景,摇头道:“将军还是喜欢这般牛饮,真是可惜了这上品的贡茶,这可是前些日子监军大人下棋输给我的好茶啊。”
  荆迟一听到“监军大人”四个字,一口茶水立刻喷了出来,哈哈笑道:“原来是下棋赢得,那可就容易得很了,当年天策府上下谁不知道江先生才华虽然绝世,偏偏就是棋艺平平,有一次输得惨了,便吟了一首七绝谢绝对弈,我虽然是老粗可也还记得。那首诗是这样的,‘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局一枰。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
  李显在帐后几乎笑出声来,这件事情他却是知道的,甚至他还知道荆迟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实在是因为那日荆迟在旁边随侍,忍不住嘲笑了江哲几句,江哲便罚他将这首诗抄了百遍,昔日雍王府关防虽然严密,可是凤仪门仍然在雍王府中有些探子,这些事情就是李显从秦铮那里看到的,不过后来雍王府那边却是越来越森严,到了最后,竟是很难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
  宣松自然不知道这段隐秘,倒是长叹道:“楚乡侯性情随和,淡泊名利,却是忠心王事,鞠躬尽瘁,昔日曾闻江大人因为劳顿而几乎病重不起,松本来只是耳闻罢了,想不到昨日才见到颜色,江大人昨日离去之时,几乎不能亲自上车,想必是疲累已极,我等只能尽心竭力完成江大人定下的计策,否则上负皇恩,下负江大人苦心。”
  李显闻言身躯一颤,当然猎宫之变,他可是亲眼所见,晓霜殿上,江哲形销骨立,病骨支离,两鬓星霜,几乎是奄奄一息,而当他在东海重见江哲,虽然江哲已经恢复了健康,但是那一头灰发,两鬓微霜,仍然让李显心中黯然,这些日子以来,江哲虽然表面松懈,可是李显却是知道江哲经常阅读各种情报直到深夜,更是亲自处置安排了许多看上去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李显却深知江哲布局的本事,自然不会以为江哲是在偷懒。昨日听到江哲先退走,李显也不过是有些轻微的怨气,毕竟他也知道江哲的身体恐怕经不起溃败的路途,所以并没有真的恼怒,可是闻听江哲临去之时竟然如此虚弱,心中不由忐忑不安,若是江哲旧病复发该如何是好,不说自己心中难安,就是皇上和长乐公主那里也是交待不过去的。
  他心思一乱,气息立刻沉重起来,外间的荆迟听到江哲身体状况有些不好,原本也是愁眉不展,听到内间有声息,心中一惊,伸手按住刀柄道:“里面什么人,为何在此偷听?”
  宣松本是儒将,武功平平,听到荆迟喊声,立刻起身向帐门移去,若真的有刺客或者密谍,那么他自然不想拖累荆迟出手的,却见内帐帘幕一跳,齐王李显走了出来,面上神情冰寒,淡淡道:“宣将军,立刻令我军整顿行装,按照计划开始撤退,本王没有心情和北汉人耗着。”
  宣松和荆迟都是一怔,但是见到齐王神色不快,再说上下之分摆在那里,也不能指责这位王爷听壁角,连忙应诺,下去安排军务,原本计划是要在这里守上两三日,再大举撤军的,但是齐王既然要改变计划,宣松又觉得影响不大,便也没有谏言。
  这时候,日头已高,前面谷口之处,北汉军已经开始挑战,为了不让雍军疑心,北汉军在谷口连番攘战,而且在外面造攻击的器械,全没有露出一丝破绽。若是换了平常,李显或者会亲自上阵和敌军对峙,但是他听闻江哲生病后,便是心情郁闷,也懒得上阵,只让荆迟带军出去对敌。
  北汉军阵上,龙庭飞和林碧并马而立,望着在谷口对峙的两军,神情都有些失落,良久,龙庭飞黯然道:“雍军昨日大败,可是不过一夜,就再也看不到颓废气象,雍军心志之坚,我军不及。”
  林碧心中也有同感,道:“大雍如今上有明君,下有良将,将士用命,皆愿效死,只可惜我北汉屈居一隅,虽然上下一心,却是力不从心。”
  龙庭飞笑道:“碧妹也不必如此,只要我们这次擒杀李显,大雍损失惨重,数年之内别想进兵沁州,到时候,我们再用合纵之策,和南楚、东川联盟,到时候,大雍再也不会有今日的威势。”
  林碧微微一笑,她知道龙庭飞不过是劝慰她罢了,大雍岂是那么容易崩溃的,她心中有更深的忧虑,这次代州出兵她是答应了父兄的,一定要在四月二十日之前赶回代州,蛮人蠢蠢欲动,代州只有一万骑兵,虽然代州军民已经夜夜枕戈,但是大哥、二哥都是猛将,而非大将,父亲又卧病在床,自己怎能放心得下。
  谷口两军交战正酣,荆迟麾下一个青年偏将最是骁勇,几次冲入北汉军阵,舍生忘死,全身而回雍军都是大声为他鼓劲,龙庭飞眉头一皱,正要吩咐派人将敌军这个偏将斩了,萧桐匆匆赶来,低声禀道:“将军,让鹿氏兄弟上阵,那个偏将乃是我们的人,他定是有急信要传。”
  龙庭飞神色一动,高声道:“伯言、仲天、叔函你们率军上去,一定要把这个偏将给我擒杀。”鹿氏三兄弟早就跃跃欲试,连忙同声应诺,萧桐早已退到一边,在鹿叔函身边说了几句吩咐,鹿叔函眼中寒芒一闪,跟在两位兄长后面出阵而去。
  很快三人就冲到了前面,鹿伯言和鹿仲天亲自迎住带军冲杀的荆迟,鹿叔函则是有意无意的带军挡住了那位偏将,敌我两军都道这是北汉军立威之举,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古怪,那偏将举起马槊冲来,人借马势,也是势不可挡,鹿叔函乃是不下于当年先锋将军苏定峦的猛将,冷冷一笑,马槊一挑,那偏将一声惊喝,手中兵刃脱手,鹿叔函一声厉喝,马槊横扫,正好击中那偏将的腰肋,将他扫下马去,但那偏将却不服输,人落马下却是纵身跃起,鹿叔函却举起马槊向下刺去,眼看着就要将那偏将的咽喉刺穿。那偏将凌空翻转,马槊擦过他的面颊,刺入泥土当中,那偏将也是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但是那偏将却一扬手,一柄霜刃飞刀如同流星电闪一般射向鹿叔函面门,鹿叔函闪躲不及,却是张口一咬,将那飞刀截住。就在这一瞬间,那偏将已经被冲上来的雍军救走。
  两军混战,处处都是厮杀,但是两人这一番干净利落的交锋仍然让众人看在眼里,两军本都是铁血男儿,最尊重勇士,何况鹿叔函攻得猛烈,那偏将也是矫捷如同灵狐,虽然落败却也没有丢多少面子,所以不论雍军还是北汉军都是同声喝彩。这时,北汉军也已经挽回颜面,两军缠斗已久,眼看着日上中天,双方各自鸣金,都是缓缓退去。
  回到北汉军大营,摒退众将,鹿叔函将那枚飞刀交给萧桐,萧桐轻轻旋转刀柄,那刀柄却是中空的,里面塞着一张纸卷,上面写着慢慢的蝇头小字。
  “军中传言,楚乡侯旧病复发,已返泽州,齐王决意提前退兵,今日午后开始。”
  看完上面的情报,龙庭飞神色忧喜交加,他无声地将纸卷递给林碧,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良久林碧抬起头道:“若是楚乡侯病发属实,那么这就是最好的机会,雍帝和齐王之间全靠此人缓冲和解,楚乡侯卧病,此刻齐王必定心中不安,所以才会加速退兵,这样一来,雍军不免军心不安,行军急躁,我军若想取胜就会容易许多。”
  龙庭飞皱眉道:“可是此事很难判断真假,而且雍军加速退兵,我们火攻之策就不免效果差了许多,萧桐,你说这份情报可否属实?”
  萧桐恭谨地道:“此人乃是我魔宗旁系弟子,他是北汉人,父母亲族都在晋阳,两年前我军劫掠泽州的时候,血洗了一个村落,属下令其取代了其中一个被杀的村民的身份,两年来从未动用这颗暗子,所以属下相信此人身份绝对不曾泄露。而且他冒险传回的情报事关重大,却是简略粗疏,也符合他的身份,昨日荆迟才和雍军会合,这些事情此人绝对不可能知道得很详细,此人聪明果敢,若是虚实难辨,是绝不会这样冒险的。”
  龙庭飞和林碧都是默默点头,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心意已决,龙庭飞起身道:“传令无敌,虽然黑油尚未全部送到,可是也顾不得了,今夜开始火攻,然后我们追袭雍军的时候,不妨散布些流言,就说楚乡侯故意陷害齐王落败,如今又临阵脱逃,到时候雍军必然心乱,说不定李显也会这样想呢。”
  夜深人静,沁水之上,千余北汉军都穿了深色夜行衣,轻手轻脚地将一桶桶黑油倒入沁水,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幽深的沁水上面盖了厚厚一层黑油,黑油向下游淌去,丝毫没有引起谷中雍军的注意。龙庭飞和林碧站在岸边,两人都是神色凝重,据他们估计,一日之间,雍军至少已经撤走三分之一,若是再不巧被巡夜的雍军发觉河内黑油,那么胜算就更加小了。
  段无敌走近两人身边,低声道:“根据水流的速度,大概四更左右可以遍及三十里河道,公主、将军,我们需在那时点火。”
  林碧轻轻点头,微微一叹,她在代州虽然也是杀伐决断,但是却多半是刀锋喋血,这种火烧水攻的手段却几乎没有用过,心中未免有些忐忑,毕竟代州英杰,最喜欢光明正大的沙场交锋。龙庭飞却是神色从容,道:“好,希望这一把大火可以烧毁雍军的勇气和信心。”
  山谷之中,雍军大帐灯火通明,今日在李显的坚持下,撤走了两万步兵和万余骑兵,李显、荆迟和宣松三人正在彻夜商讨如何撤兵,所以直到深夜仍然没有休息。全然不知沁水中杀机隐藏,水流湍急,今夜风势沿河而下,那些黑油又经过处理,所以并没有刺鼻的气味,因此无人发觉这潜在的危机。
  三更天,大雍军营已经几乎没有了声息,除了防守谷口,唯恐北汉军趁夜偷袭的守军之外,所有人都在沉睡,这时候,从一座小帐篷里面走出两人,这两人都穿着青色甲胄,但是营帐旁边的火光映射下,却看出这两人身姿纤弱,原来却是两名女子。这两人正是苏青和她的亲信侍女如月。
  苏青多年来出生入死,能够履险如夷,虽然多半凭着武功智谋,可是还有一项长处人所难及,就是对于危险的敏感,有些事情虽然还未发生,甚至端倪还没有显露,苏青往往就能有所警觉,虽然往往只是心中不安甚至心悸,可是却几乎是次次灵验,这也是她能够凭着一个女子之身纵横北汉的关键所在。今夜她半夜便被噩梦惊醒,起来之后发觉浑身都是冷汗,因此立刻唤醒如月,穿上甲胄,走出营帐,虽然不能凭着自己的心绪而示警,但是至少她可以去查一查,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在军营中缓缓行走,巡视的军士见到她都是躬身行礼,苏青一一还礼,心思却是不知飞到何处,她专心致志地四处打量,希望能够找到让自己心生警兆的踪迹。但是她能够感觉到的只有凝重和沉静,心中渐渐涌起一丝焦躁,苏青转身走向沁水,在夜里坐在河边听听水流的呜咽,应该是涤清心中烦恼的最好的法子吧。走到河边,苏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苏青突然一皱眉,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熟悉气味,刺鼻而辛辣,她眼中立刻露出冰寒的光芒,目光闪动,渐渐落到了河面上,苏青的脸色突然惨变,想也不想地回身向大帐走去,不能惊惶,不能惊动大营上下,否则黑夜之中会有炸营的危险。
  齐王的大帐灯光已经熄灭,苏青走到帐外,看见在外面守夜的是齐王心腹的侍卫庄峻,她匆匆上前,低声道:“殿下何在,末将有紧急军情禀报。”
  庄峻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不明白为何苏青神情如此凝重,但是他知道苏青乃是斥候好手,所以连忙冲进营帐,不多时,齐王披了战袍走了出来,火把的光芒照射到苏青面上,清艳的容颜苍白如雪。当听苏青禀明军情之后,李显眼中闪过炽热的火焰,他立刻令人层层传令,所有雍军立刻撤走。他们不知道北汉军什么时候发动,但是苏青说得很清楚这种黑油燃烧的烟是有毒的,就是避入两边的山谷也是难逃危险,而且等到北汉军攻入的时候,恐怕是瓮中捉鳖,死在绝地,所以不论如何,只有一个逃字。
  幸好雍军这两天都是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所以不到半个更次,就已经全军准备好了,而动作最快的一批已经上路了。李显望着那些神色迷惑的步兵,他们很难及时撤退的,原本留下他们是为了更好的防守,也是为了不让北汉军发觉撤军的内在意图,可是这些大好男儿却要屈辱的死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北汉军什么时候发动,但是天明之前,这些人很难逃出山谷,道路,太狭窄了。可是,李显心知现在不能说明真相,如果给这些军士知道陷入必死绝境,恐怕会有一场混乱,到时候惊动了北汉军,只怕一个人都逃不出去。李显心中一横,道:“宣松,派个人率领他们在谷口等候,就说等到黎明时分偷袭北汉军营,如果火起,就带着他们冲出谷口,攻击北汉军,你挑一个肯赴死的去。”
  宣松心中一痛,却知道非得如此,上前施礼道:“殿下,这些军士末将指挥多日,不如由末将亲自率领他们出击,也免得选错了时机,平白牺牲。”
  李显怒道:“胡说,你是军中大将,本王正要倚重,焉能为此必死之事。”
  宣松道:“殿下倚重末将,不过是为了阻截北汉追兵,殿下从前也擅于败退,末将并非必要的存在,倒是为了和北汉追兵血战,需要荆将军这样的武将,而且如今若无大将殿后,只恐军心生变,末将乃是最适合的人选,何况这一次失策,都是末将没有察觉敌军阴谋,末将理应留下戴罪立功。”
  李显听后,只觉得心痛难忍,但是他深知若无宣松这样的大将殿后,果然是军心易乱,眼中闪过痛惜之色,他低声道:“也好,荆迟,我们出发。”说罢上了战马,头也不会策马奔去,荆迟略一犹豫,也只得跟了上去。敌军欲用火攻之事,只有齐王和少数将领知道,所以雍军没有丝毫混乱,只道齐王决定连夜撤军罢了。策马行了一段路,李显突然转身奔回,指着宣松道:“宣将军,此间之事,由你便宜行事,不可轻言殉国,若有差池,皆有本王担待。”宣松身子一震,知道齐王暗示他紧要时候可以投降,好保住性命,虽然这不是他所能作出的事情,但是他仍然俯身下拜道:“末将遵命。”语气中隐隐带了悲声。
  当齐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之后,宣松恢复平静的面容,道:“黎明时分准备袭营,现在传令下去,三军开拔。”这时候夜色仍深,宣松令三军衔枚,然后又让众人用浸透了山谷中清泉水的巾布裹住口鼻,又让心腹亲卫走在河边,再加上光线黯淡,竟然无人发现河中玄机。虽然一些机灵人已经察觉不妥,但是军令如山,此刻若是宣扬起来,不免立刻成了刀下之鬼,也只能不声不响,跟着大军行动。不多时雍军已经到了谷口,宣松令心腹亲卫出去查探,那亲卫回来已经是面无人色,低声禀道:“将军,敌军大营离此不远,我看见很多人影在河边。” 这个亲卫已经知道实情,自然知道其中凶险。
  就在这时,突然谷外火光乍起,顷刻间身边的沁水上已经是烈焰滚滚,含有毒性的黑烟向岸边涌来,山谷之中黑烟弥漫,对面难见人影。宣松令人击鼓,鼓声沉沉,犹如被陷入绝境的野兽悲嚎,此刻就是没有宣松的军令,面对身后的死亡,也是只有一条道路好走,雍军按照军令向谷外冲去,但是山谷狭窄,只能鱼贯而出,即使到了此刻,雍军仍然颇有章法,没有彼此拥挤,可见训练有素。不多时,前面响起惊呼声和兵刃撞击的声音,宣松眼中闪过泪光,这是自杀之举,两万雍军步兵对着十万北汉铁骑和代州军,那是必死无疑。他口中低声道:“楚乡侯,末将辜负你的期望,没有看穿敌军火烧沁水的阴谋,若是末将早些发觉,不论如何还有法子应对,如今却是只能以死赎罪了,希望你的计策成功,为我大雍男儿报此深仇。”抬起头来,拔出腰间长剑,他在亲卫保护下向前冲去,奔向前方的死亡之所,即使是死,他也更希望能够死在北汉军军阵之中。在他身后,沁水上面的火势转瞬数里,还在飞速的向前蔓延,下面是寒水,上面是烈焰,黑烟滚滚,毒气朦朦,两侧的草木被大火烧着,火势更加凶猛,岩石被黑烟熏得漆黑,若有人在此,绝无生还希望,三十里山川变成了修罗场,烈火将一切生命吞噬。
  北汉军火烧沁水,除了先撤走的万余骑兵和两万步兵,齐王、荆迟麾下仍有骑兵三万众生还,只有千余人未几逃出,被火海吞噬,因出发及时,再加上黑油不足,所以雍军主力幸存,然两万步兵自杀性的袭击,除了造成千余北汉骑兵的死亡之外,全军覆没。至此,雍军北伐军十三万步骑,只余半数残军,虽然主力骑兵尤存,但是北汉军已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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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四面绝网~  
  夜寒如水,冀氏之野的一座小山村,村民早已被逐走,只留下空荡荡的屋舍。数日前,这里有了临时的主人。村中最宽敞的一间农舍之内,烛影摇红,灯花乍碎,简陋的木床上铺着华丽的卧具,一个青衣书生倚在榻上正慢慢喝着一碗散发着清香的药汤。
  将药碗递给榻前侍奉的青衣少年,我一声长叹道:“人算不如天算!岂料北汉将领如此辣手,宣松之事,真令我痛心疾首,小顺子,后来战事如何?”
  小顺子低头道:“龙庭飞对我军突围之举早有防范,我军从谷口突围,用投石车和弓箭封住谷口,拦截我军,谷口狭窄,难以穿行,仅数千人冲出谷口,死于北汉军重围之中,余下众人皆被火焚而死,焦骨遍野,我军斥候没有探明宣将军生死,但是想来恐怕已经死在乱军之中。”说到此处,见江哲容颜惨淡,他劝慰道:“公子本不是前方将领,这并不是公子的责任,何必愧疚。”
  我苦笑道:“并非我自寻烦恼,宣松乃是难得的人才,难得的是能攻能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损失此人,纵然大败北汉军,也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叫我怎么不心痛。唉,我虽然也想到敌人可能用火攻,可是沁水河谷树木稀疏,水流充足,火攻并不容易,所以我也没有提醒他们注意,可是想不到龙庭飞会用黑油倒入沁水,作为助燃之物,若非苏将军发觉,只怕全军覆没,龙庭飞果真不同寻常。”说到后来,我越发心中郁闷,不由轻咳了几声,小顺子连忙捧过茶杯,我就着茶杯喝了一口水,觉得舒坦了许多,又问道:“殿下如何应付下面的战局的?”
  小顺子看了一眼手上的薄绢,道:“齐王殿下亲率大军在沁水河谷谷口伏击,四月二日,谷中火熄之后,龙庭飞留段无敌镇守沁源,亲率北汉军出谷追击,被殿下伏击得手,北汉军兵力强大,两军缠战半日,殿下退向安泽。四月三日,殿下利用安泽地势不利于骑兵作战的条件,使用步军再次和北汉军交锋,并无胜负,四月四日,殿下到了冀氏之北,正在阻击北汉军追兵,好让步军可以撤回泽州,两军对峙已经有两日了,虽然北汉军损失惨重,但是殿下也是损失非轻,明日殿下就会全军撤退,全速行军,不再和敌军纠缠。”
  我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道:“大胜之后两次遇挫,想必北汉军不会轻轻放过我军的。”
  小顺子淡淡道:“公子说得是,我听说北汉军战得很凶狠,齐王殿下两次撤退都几乎被敌人合围,这一次撤军,敌军不仅会追击,还是不死不休,就是追入泽州,也不会轻易放过。”
  我闻言拊掌道:“齐王殿下果然明白我的心意,龙庭飞本是心性高傲之人,昔日泽州败战之后,又被我设计消磨其心志,如今借助大胜,挽回了荣耀和信心,齐王殿下不顾兵力处于弱势,摧敌锋锐,龙庭飞必然不能容忍,这一番追击势不可挡,却正是入我彀中。不过若非齐王殿下心志坚毅,百折不回,谁能够完成这艰难的任务呢?”
  这时,赤骥进来禀报道:“公子,长孙将军在外求见。”
  我淡淡道:“请他进来吧。”目光却望向不可见的远方,现在正是最重要的时刻,如果龙庭飞生出疑心,撤军而回,我军可就是白辛苦了一场。这时的我自然不知道“楚乡侯病重”这个被夸大的情报带给北汉军的影响,它让北汉军上层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地冲进了陷阱。
  伸手抚摸战马被汗水打湿的鬃毛,李显抬头望向后方,北汉军暂时没有见到影踪,抬头看看,日正中天,想必敌军是准备休息一下吧,这几日他可是万分辛苦,挑衅的后果就是敌人的拼死追击,即使已经将到冀氏,五十里之外就是泽州边境。不过虽然只有五十里的道路,却比前面的路程都要艰险,之前逃亡的时候,可以迂回转进,虽然敌军有两倍以上,可是想要围攻还是比较困难的,只要自己灵活一些,敌军想要合围是不可能的。可是接下来的五十里,就只能快马奔驰了,若是再四处流窜,只怕会被敌军发觉一只脚已经踏入圈套。
  匆匆喂过战马,李显看见后面烟尘再起,振奋精神道:“我们一鼓作气,回泽州去,不用列阵,大家自己逃吧。”说罢扬鞭策马冲了出去。荆迟在后阵得知军令,看看烈日,愁眉苦脸地道:“走吧,谁若是落在后面,可就被敌人合围了。”
  这些日子,李显和荆迟两人充分利用了齐王旧部和雍王旧部之间的不合,交替充当冲锋断后的角色,因此冲锋者往往不顾生死,犀利狠辣,断后者也是浑身带刺,令敌人不能轻易接近。两人都是明里暗里的示意下属,如今败是败了,若是再输给对头,那么可是面子里子都没了。所以虽然连遭惨败,军中士气倒是越来越高涨,若非敌人也是非常的强大,又有代州军助阵,恐怕混杂半数新兵的北汉军还会被反咬一口呢。不过尽管如此,兵力上的差距仍然让雍军不断后退,如今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逃亡阶段,李显又下了溃逃令,所有雍军都是自顾自地开始溃逃,虽然多年行军作战的习惯,让雍军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军阵,可是几乎是漫天遍野的零散军阵,让敌人没有了一定的目标,这也就增加了敌军在追击过程中合围的难度。
  追上来的龙庭飞和林碧,看着溃逃的雍军,都是发出由衷的笑容,五十里路程一马平川,若是不紧紧追击,只怕会被雍军逃回泽州去,不过两人对于骑兵作战都是心中有数,也知道这是敌军最后的手段,溃逃令可以令逃跑的军队拥有最快的速度和最不可预测的逃亡方向,可是一旦下了溃逃令,就是只能逃跑不能反击了,想要全歼敌军,这是最后也是最佳的机会。龙庭飞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道:“碧妹,代州军马快,你亲自率军绕到敌军前面去,我率大军在后追击,如今敌军已经溃逃,不可能有反击之力了,我们只需留住敌军大半,就可以达到目的。到时候若是齐王逃了,我们最多直接攻入泽州去。”
  林碧轻轻点头,全歼雍军是北汉军将士的一致要求,不说雍军在沁州的大肆烧杀,只凭着水淹安泽、火烧沁水两战,北汉军虽然大胜,可是却是牺牲了己方重镇和境内山川,北汉军上下都是恨恨不平。而四月二日,当北汉军穿过余烟未熄的沁水河谷,本以为雍军已经远逃的时候,却被齐王当头一棒,损失不小,接下来更是被齐王左冲右杀,迂回挑衅,弄得颇为狼狈,军中上下都想生擒齐王,取得最辉煌的胜利,若是现在退兵,只怕是士卒生怨,将士离心,所以追击成了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林碧接了军令,带着代州军绕开雍军奔逃的方向,从侧面向沁州、泽州边境赶去,代州军战马精良,又都是骑术高明的战士,速度要比雍军和北汉军主力都快些,正是最适合围追堵截的军队,前番若不是李显所选的战场巧妙,又仗着兵力远远超过代州军,几次强行突破代州军的防线,而林碧在仍有足够的机会全歼雍军之下,也不想损失过重,恐怕雍军早就被围歼了,即使如此,代州军铁蹄之下,也留下了无数雍军勇士的尸骨,代州军马,天下无双。
  李显策马狂奔,现在不需要顾惜马力了,护在他身旁的亲卫却都是眉头紧锁,他们尚不知道泽州方面的接应如何安排,自己败退沁源之后,他们和后方的联系就人为的中断了,所有消息往来,只有李显一人知晓,在溃逃之际,前途的茫然最令他们心忧,荆迟则是带着亲卫处于溃逃雍军的尾部,他手上有一支三千人的精骑,维持着比较完整的编制,如果北汉军追得过于接近的话,他就可以发动反击,不过北汉军合围在望,也不想平白消耗军力,所以一路上两军都没有发生交战。而在荆迟身边多了一个较为陌生的面孔,是一个叫做戴钥的年轻偏将,上次沁水河谷北面谷口一战,戴钥和北汉猛将鹿叔函交战,虽然是大败而归,可是他的敏捷和机灵到让荆迟颇为赞赏,因此将他留在了身边。此刻的荆迟自然不知道自己留下的是危险的敌人。
  经过艰苦的跋涉,李显知道已经接近了泽州边境,他心中一边嘀咕,怎么没有看到接应的军队呢,一边埋头狂奔,这时候,前面突然有雍军匆匆奔回,惊道:“殿下,不好了,前面有代州军拦截。”李显停住马匹,心中暗暗苦恼,想不到代州军马这么快,想必他们是沿着雍军溃逃的外围赶过来的,自己已经几乎是在雍军的前锋了,还是被代州军截住,这样若是没有援军,岂不是要全军覆没。他可不想奢望在这里冲破代州军的拦阻,这里不是沁河谷口,阻住谷口就可以挡住北汉军出来,这里也不是安泽,那里道路泥泞,马速被拖累得相差不大,这里可是除了秦泽之外,泽州和沁州交界处最适合骑兵作战的原野啊。李显心里暗中诅咒江哲道:“姓江的,你若是没有准备好伏兵,就等着给我收尸吧,本王还没有嫡出的郡主,你的儿媳妇还没有出世,若是本王死在这里,作鬼也要咒你儿子一辈子娶不上媳妇。”口中却是懒洋洋地道:“好了,就在这里汇集军队,本王去见见那位嘉平公主。”说罢向前奔去,心道,反正等不到后面的追兵到达,代州军也不会轻易发动,我不如去见见林碧,说几句闲话拖延一下时间吧。
  林碧站在阵前,代州军虽然阻到了雍军前面,可是也是刚刚列阵完毕,全军上下更是马困人乏,所以也无心在此时立刻出战,看到雍军往后退去,也是并不追赶,林碧休息了一会儿,觉得精力已经恢复,就静静等待着决战时刻的到来。这时候,她眼中看到一支红色的骑兵,齐王在亲卫簇拥下赶到了,隔着百余步距离,确保可以随时逃跑之后,李显大声笑道:“嘉平公主殿下,你率大军来相助龙将军,就不想想代州安危,若是蛮人南下,只怕代州将成血海,那么公主可是得不偿失了。”
  林碧面上神色一黯,高声道:“大雍攻我疆土,清野血洗,屠城破关,不比蛮人好到哪里,若是不能留下王爷,代州军绝不还乡。”她的声音清越如同银铃,即使是充满了杀机,也是令人怦然心动。李显肃容道:“公主何出此言,这些年来,我们两国征战不休,你们打过来,就要血洗泽州,我攻过去,自然也要杀人报复,但是代州军历来不曾参与两国征战,只是守护大好河山不被蛮人侵扰,何必介入这争权夺势的无益之战呢?”
  林碧面上一红,这种想法她也有过,代州军上下都对雍军和北汉军之间的征战毫无兴趣,可是代州军受北汉国主重恩,如何推却国主的请求,自己又是国主义女,龙庭飞未婚妻子,怎能拒绝这出兵的要求。见她不好答话,从军中飞马奔出一个青年将领,正是林碧兄长林澄山,乃是林远霆第三子,代州军将领,他冷冷道:“两军作战,王爷何必多言,若是不想交锋,王爷只需下马受缚,想来以王爷身份尊贵,国主也不致相害。”
  李显微微一笑,心道,我李显岂是受缚之人,再说若是随云安排妥当,成了阶下囚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也不再言语,策马向后,退入雍军之中。雍军便在距离代州军二里之外开始集结,代州军虽然知道,但是一来还没有恢复过来,二来若是急急进攻,担心李显脱逃,所以只是守稳了去路,等着北汉军主力到达。
  双方对峙了不到小半个时辰,雍军已经集结了大半,代州军开始了零星的游猎,不允许雍军列好军阵。双方缠斗了片刻,代州军骁勇,雍军虽然也不差,但是很多军士还落在后面,散漫的军阵也造不成足够的威胁,当后方荆迟也赶来之后,雍军开始向代州军猛攻,只是被代州军侵扰之下,战阵散乱,不免攻击软弱。在林碧的指挥下,雍军很快就不得不再次退后重整。就在这时,后方传来号角长鸣声以及铁蹄踏碎山河的轰鸣声,虽然隔着很远,可是林碧却一眼就看到了那猎猎飞舞的龙庭飞帅旗,代州军高声呼喝,不多时,从北汉军阵中也传出来相互呼应的长啸声,号角声,北汉骑士的呼喝声溢满天地,北汉军,终于合围了。
  龙庭飞望见李显的帅旗,终于放下了心事,冷冷道:“传令,围歼!”随着他的一声号令,决战开始了,代州军和北汉军配合默契,将雍军围在当中,虽然北汉军不过是雍军的两倍,但是代州军擅长游弋猎杀,他们在外围转动,一旦有雍军冲破北汉军的空隙,就用弓箭射杀,有效地阻止了雍军突围的意图。雍军虽然苦苦支撑,可是活动的范围却是越来越小。这时候,李显已经暗中痛骂不止了,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可真要全军覆没了。突然一个古怪的念头涌上心头,这不会是江哲故意的吧,或者他是奉了皇兄之命想要消减自己的军力吧。
  就在李显心中惴惴不安的时候,荆迟遭遇到了危机,荆迟素来喜欢亲自冲阵,这一次也不例外,可是不同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心怀不轨之人。
  那名偏将戴钥,在作战时紧紧跟在荆迟身边,旁人只当他新得升赏,感恩涕零,一心保护荆迟 罢了,却不知他是想趁机暗算。对于一个卧底来说,他虽然成功地混入了雍军,而且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将领,麾下也有两千骑兵,可是他还是一个失败的卧底,因为这次作战,不要说他,就是军职再高些的将领,也不清楚实际上的安排,所以他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而且雍军斥候总哨苏青十分厉害,让他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传递情报。而他唯一一次冒险送出去的情报让龙庭飞提前了火攻时间,确实有些价值,可是里面却混杂了江哲病重的假情报。当然戴钥现在还不知道这一点,但是李显夜里提前撤军,仍然让戴钥明白自己的情报再次落到了空处。如今他的任务即将终结,在雍军全军覆灭之后,他自然不需要留在荆迟身边,这样算起来,他在此战中基本上没有立下什么功勋,懊恼之余,他想到不如趁机杀了荆迟。若是能够阵斩雍军的大将,一定可以让正在奋战的雍军失去信心和斗志,虽然有被荆迟亲卫围杀的危险,但是想必主将遇刺的震惊会让他们短时间内失去反应能力吧,所以他一边埋头作战,一边寻找着暗杀荆迟的机会。
  此刻唯一没有将心思放在战场上的,只有林碧和萧桐两人,林碧令人将萧桐召来,忧心忡忡地道:“萧大人,我方才令军中斥候刺探泽州方向是否有援军,可是却是没有回应,就连探查军情的黑鹰也无影无踪,虽然时间还短,可是我心中始终不安,是不是你亲自派人去看看。”
  萧桐心中也是一凛,自从过了安泽,虽然雍军已经是日暮途穷,可是萧桐还是派出了不少斥候,原本没有异常,可是过了冀氏之后,行军太快,斥候几乎都来不及回报,所以已经有些时候没有消息了,如今想来,萧桐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可是,真的会有不妥么,看看被围的雍军,雍军连番惨败,主帅齐王屡次断后,连番遇险,若非他身边的亲卫十分高明,中间更有一些江湖高手保护,只怕早就被擒杀了。就是有什么诡谋,也不需要敌军主将亲自担任诱敌之人吧,萧桐心中犹疑,决定再派出得力的斥候四下打探。
  萧桐放心不下,吩咐自己亲信的斥候再去刺探,那人从他视野中消失不久,突然泽州方向传来刺耳的警示声,萧桐骇然望去,只见刚刚离去的心腹斥候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挥舞着手臂,接着,萧桐感觉到大地开始震荡,远处天边出现了一条黑线,如同雷鸣一般的声音滚滚而来,然后,萧桐看到斥候的身躯从马上软软栽倒,可以清晰的看见他背后插着一支利箭。
  几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包括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的李显,他刚刚心中生出猜忌,便见到援军到来,不由又是愧疚又是欣喜。他顾不得嘲笑麾下众人目瞪口呆的拙样,高声喝骂着重整军阵,和北汉军迅速脱离,向一侧让开战场,免得被北汉军胁裹住。
  那条黑线越来越清晰,很快就可以看清最前面战士的面孔和前方飘扬的旗帜。黑色为底,上面书着“长孙”两字的帅旗几乎是第一时刻落入众人眼中,那如狼似虎的雍军铁骑浩浩荡荡,带着从容的杀气。在距离战场五百步之外,雍军铁骑轰然而止,一员身穿黑色甲胄,外覆同色披风的大将在亲卫簇拥下策马出了军阵,他举起右手,手中是金光粲然的长弓,众目睽睽之下,他抽出一支鹰翎箭,引弓射箭,两只正在战场上盘旋的苍鹰恰好身影重叠,利箭贯穿了一只苍鹰的身躯,余势仍在,又贯穿了第二只苍鹰的身躯,两鹰应声而坠。那员大将掀开面甲,露出一张俊伟的面容,长眉凤目,白面微须,温雅如同儒士,却透着森然不可侵犯的凛然气势,战场上一片寂然,除了战马喘息和伤兵呻吟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那大将高声喝道:“末将长孙冀,奉大雍皇帝陛下谕令,前来讨伐北汉贼军,若有弃械投降者,可免死罪,若是顽抗,唯死而已。”
  李显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扼腕骂道:“这个江随云,真是口风够紧,本王还以为你不过安排了本王留下的十几万大军,想不到皇兄的老底都掏出来了,居然是长孙冀亲至,这次若是不能全歼北汉军,可就是千古奇闻了。”荆迟也是一片茫然,搔搔乱发道:“长孙也来了,怎么搞得,这里什么时候有这么一支伏兵?”戴钥见势悄悄收起了暗器,此刻再刺杀只能是自寻死路。
  龙庭飞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撤兵的命令,鹿伯言正在他身侧,焦急地道:“大将军,何必退兵呢,敌军虽然人多势众,我军也是相差不远,只要我等拼力苦战,未必会败。”
  龙庭飞微微苦笑,道:“伯言,我也希望如此,可是若是别的将领领军,也就罢了,我只会以为是齐王求得泽州援军接应,可是竟是长孙冀亲至,此人乃是雍帝亲信爱将,本来是拱卫雍都的重臣,如今竟然到了泽州,想来我们是中了敌军诱敌之计了。李显够狠,他连番苦战就是为了将我们诱到此地,堂堂一个大雍亲王,不顾生死到了这种地步,也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若是我所料不差,雍军攻入沁州之初,采用清野之策,就是为了布下这些伏兵,如今我们虽然只见到雍军一部,但是恐怕身后也已经有了敌军,唯今之计,只有迅速撤退,希望雍军来不及合围,让我们退回沁源,否则我军将要全军覆没。”
  鹿伯言醒悟过来,面上露出戒惧之色,道:“雍军果然够狠,安泽水淹,沁源苦战,沁水火烧,两次伏击,敌我两军大战连场,竟然只是为了诱使我军入伏,大将军且宽心,就是后面有伏兵,凭着我们十万铁骑,未必没有机会突围返回沁源。”
  龙庭飞也只能接受他的劝慰,这时候,林碧令信使传信过来道:“敌军必然四面设伏,代州军善于攻击,愿为前驱。”
  龙庭飞微微一叹道:“希望碧公主能够来得及突围,我亲自断后,伯言你们兄弟跟在代州军之后,若是有敌军就全力攻击,若是不能返回沁源,我们都要死在雍军合围之中。”
  北汉军的反应极快,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撤退,长孙冀仿佛未见,策马上前到了齐王近前,在马上躬身一礼道:“长孙冀拜见王爷,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大礼参拜。”
  李显如今已经是大大松了口气,淡淡道:“长孙将军,伏兵可都已经安排妥当?”
  长孙冀恭敬地道:“王爷放心,左右各有八万大军,冀氏之南,有十万精兵阻住北汉军归路,我军步骑三十六万,布下天罗地网,敌军休想逃脱。”
  李显状似无意地道:“好啊,长孙将军困住龙庭飞、林碧两军,功劳可是大的很,本王十几万大军却只落得一个惨败而归,倒让本王汗颜。”
  长孙冀十分聪明,自然知道这位王爷有了不满之意,连忙道:“殿下何出此言,若非殿下以身涉险,诱敌深入,岂能困住北汉军主力,皇上早有吩咐,末将等全部听从王爷调遣,请王爷尽管吩咐。”
  李显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虽然不是争功之人,可是若是全歼北汉军的机会给长孙冀夺去,那他可就大大不平了,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受尽战败的屈辱,屡次遭遇被敌人擒杀的危险,最希望的就是亲手报仇雪恨。见到长孙冀这样识相,李显心中十分满意,但是他不是不识抬举之人,既然长孙冀如此大度,他也就不急着争夺军权,只是淡然道:“我军疲惫不堪,正需修整,长孙将军自去合围即可,不知负责在冀氏阻击的是哪位将军,可要提防北汉军强行突围啊。”
  长孙冀恭敬地道:“是樊文诚、罗章两位将军,王爷将他们留在泽州,他们早已摩拳擦掌,末将因为两位将军和北汉军交战多年,熟悉北汉军的战术,所以请他们带了十万泽州军在冀氏拦截。”
  李显满意地点点头,道:“好了,你去安排合围吧,随云在何处,本王要和他商议军务。”
  这时候荆迟噗哧一笑,撤退的一路上,荆迟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李显暗中嘀咕,说是要和江哲算帐,什么商议军务,不过是借口罢了。他这一笑,可让李显生出恼意,上下打量了荆迟半晌,看得荆迟心惊胆战,李显才缓缓道:“荆将军也和本王一起去吧,荆将军这次厉害得很,将北汉境内搅得翻天覆地,屠城血洗,杀人如麻,不知道你的江先生听了怎么想?”
  荆迟一听立刻面色苍白,当日江哲传授军法,曾经说过,最不喜没有理由的屠杀,自己这次任性而行,坏了大雍军规,将来叙功的时候不免要受到朝廷责难,不过这毕竟是以后的事情,如今却要先面对先生,不知道这次会否让自己抄书抄到白头,想到这里,不由满面愁容。李显却不管他,令长孙冀派亲卫引路,自行离去了。荆迟垂头丧气地想要跟上,目光落到长孙冀身上,突然露出得意的笑容。
  送走了齐王,长孙冀的面上神色风情云淡,从容发出军令,他率领的雍军开始向前逼近,若是此刻有人能够从苍穹俯视,便可看到,在北汉军两侧,两支雍军正在向中心逼近,而从冀氏方向,一支雍军堵住了北汉军退兵之路,百里方圆之内,三十六万雍军不急不缓地合拢,并且开始缩小包围圈,北汉军已经陷入了罗网,虽然仍有一战之力,却是再没有任何生路。
~第二十七章 杏花疏影~  
  四月初七,雍军溃逃,代州军轻骑挡前路,龙庭飞将大军尾随不舍,至泽沁边境,两军战未酣,雍军伏兵尽出,则长孙冀奉雍帝命,隐踪迹,藏将旗,潜伏于此多日,三十六万雍军困北汉军于野。
  ——《资治通鉴·雍纪三》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我临时寄居的小村庄已是春意盎然,满村的杏花已经是含苞绽放,红的、粉的、白的,一团团,一簇簇,娇艳清新,最动人杏花疏影。
  我令小顺子在村口的亭子里面铺上锦毡,四周围上锦幔,一个火炉放在旁边,上面温着一壶上好的汾酒,这大铜壶可以装上十斤酒,最适合聚饮了。我裹着大氅坐在铺着一张黑熊皮的太师椅上,温暖舒适的皮毛让我有一种可以完全放松的感觉。
  呵口气暖暖有些冰凉的双手,对着槛外杏花,不由生出酒兴,望一望那大铜壶,我还没开口,小顺子已经了然,取出一把小银壶,从铜壶中取酒注满,然后又从银壶里面倒出一杯热酒,用白玉杯盛了递给我,望着原本清澈明晰的汾酒在品质绝佳的白玉杯中呈现出琥珀之色,我满意地啜饮了一小口。这时,耳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我抬起头,看见绝尘而来的一队骑士,为首的人正是征尘未洗的齐王李显,身后则跟着一干亲卫。到了近前,李显丢了缰绳,大踏步走进亭中,我放下酒杯,起身恭迎道:“多日不见,王爷可安好。”
  李显望着我半天,眸中神色变幻万千,良久才道:“随云,你所料的没有差错,我连战连败,若非你事先已有安排,设下大军埋伏,只怕今次真是惨败而归,不过随云,我虽然料到你会从别处调兵,要不然我早就知道你的安排了,还是想不到皇兄这次会这么大手笔,难道你们不担心帝都的安危么,可别瞒我,现在南楚仍有威胁,李康在东川蠢蠢欲动,我都知道,你们不怕有人趁机作乱么?”
  我笑道:“王爷过虑了,大雍江山稳如泰山,皇上早有安排,不过哲需向王爷请罪,方才得知北汉军入伏,臣已经令人送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上去,说是我军沁水河谷惨败,请皇上速发援军。”
  李显神色一变,继而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随云你心中果然是自有丘壑,在你心里北汉战局不过是棋盘上的一角之地罢了,想必你已经为老三设下了陷阱,就等着我这边大局抵定,好请君入瓮了。”
  我含笑道:“这些琐碎事情,王爷不必挂心,倒是王爷这些日子辛苦非常,哲已备好美酒为王爷接风洗尘,王爷也该先饮一杯才是。”
  李显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大笑道:“随云你的本事我是领教了,也怪我先前自大,只说放手让你施为,绝不多问,结果本王成了你的棋子,这些本王都不怪罪,不过这次本王几乎丧命,你也该有些补偿才是。”
  我淡淡一笑,一摆手,小顺子取过一个锦盒递到李显面前,李显好奇地看着锦盒,正要伸手打开,我却笑道:“盒中之物不好给人看见,王爷回去再看吧。”李显本也不甚关心,便挥手让一个亲卫收了,接过小顺子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懒洋洋地道:“本来本王还想和你较较劲,若是我能够一路取胜,势如破竹,你有何安排都是徒费心思,想不到龙庭飞如此厉害,本王始终不如,落得一个惨败而逃的下场,若非事先知道你有所安排,本王按照你的吩咐诱敌入伏,恐怕今日本王就成了大雍的罪人。”
  我见李显有些颓丧,正色道:“王爷此言差矣,北汉军强大世人共知,王爷只带了十万步骑,荆将军也仅有三万步骑,地利人和皆为敌军所有,王爷能够保全骑兵主力,又在沁水河谷惨败之后,不屈不挠,连番苦战,引诱敌军入伏,此乃是名将所为。王爷不顾毁誉,不顾危险,亲身诱敌,若无王爷,龙庭飞焉能一路南下毫无戒备,接下来战事,不过是以强凌弱罢了,此番北伐,王爷乃是首功。此是哲肺腑之言,请王爷明察。”
  李显心中一暖,这一次他可是吃尽了苦头,虽然达到了预定的目标,表面上却是大败亏输,他心里不免有些窝囊,但是听了江哲苦心劝慰,他心思渐宽,微笑着举起玉盏,我见状连忙亲自把盏,将酒杯注满。李显笑道:“罢了,不论是胜是败,能够让随云亲自行酒,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我见齐王已经消去胸中块垒,心中略宽,其实对于损失如此惨重,我也是心里有些黯然,虽然是准备战败诱敌,可是龙庭飞如此辣手,真让我瞠目结舌,这一次与其说是诈败诱敌,倒不如说是趁着败退诱敌,不过如今既然大局已定,此事不说也罢,免得齐王难堪。又劝了几杯酒,我自己也陪了一杯,苍白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红晕,李显见状,忙道:“随云,你病体如何?可是旧病复发么?”
  我一怔,继而笑道:“没有这样严重,只是哲不耐疲累,如今大局已定,剩下的战事自有王爷安排,哲可以静养些日子,很快就会痊愈的。”
  李显放下心来,道:“你可不能偷懒,接下来应该如何安排,你还得出谋划策,龙庭飞、林碧是杀是擒,接下来我军该如何动作,你可有打算?”
  我抬头望望天际浮云,轻笑道:“这些事情王爷何需问我,只是林碧关系代州军的动向,不可随便处置,若是可能,还请王爷尽量生擒,交给皇上处置。倒是有一件事情,宣松是生是死,王爷可有消息?”
  李显皱眉道:“河谷伏击之时,我令人特意生擒了一个北汉将领,但是他却声称不知,不过龙庭飞心狠手辣,当日我军勇士几乎都葬身火海,恐怕宣松也是难逃此阶。”
  我叹息道:“得知宣将军失踪之后,我曾卜算一课,卦中有死里逃生的意味,故而我总是心存侥幸,如今龙庭飞兵困于此,沁源必然混乱,需派谍探去查一查,如果宣将军得以生还,也好搭救。小顺子,这件事情你去可好?”
  小顺子眉头轻皱,却不言语,他深知江哲为宣松之事常常心中愧疚,这次病体颇为沉重,也有这个缘故,可是若是要他离开公子身边,他却是百般不愿。
  李显道:“宣将军之事,我也不能放下,这样吧,就让苏青带着营中好手前去,她很是能干,必然不辱使命。”
  我摇头道:“苏将军虽然出色,但是段无敌也不是易与之辈,从前他败在苏将军手上,乃是为旧情所困,如今恐怕苏将军很难得手,再说沁源若有魔宗高手,苏将军独木难成林,宣将军之事事关重要,小顺子若不前去,我不能安心。至于我的安全,张锦雄已经归来,就让他负责护卫吧,峨眉凌真子也可相助。”
  小顺子见我心意已决,只得道:“公子既然心意如此,我这就亲自去沁源一趟,公子安危,还请王爷多多看顾。”
  李显道:“你放心,我重立中军大营之后,就让随云回营。”
  见事情已经商量妥当,我笑道:“怎么不见荆迟呢,听说他也无恙?”
  李显噗哧一笑,道:“这家伙担心你罚他,最后扯着长孙冀不放,说是要去看龙庭飞被围之后的惨状,说什么也不和本王来见你。”
  我淡淡一笑,道:“他可是怕我怪他屠城之事么?”
  李显眼中闪过一丝讥讽,道:“不知随云你怎会收他为弟子,若是他聪明一些,便知道你不会怪他非常之举,他偏师远袭,若不是杀伐决断,只怕会陷入苦战,只是你这人虽然心狠手辣,平日里却是温文儒雅,浑让人忘记你乃是心硬如铁之人。”
  我不理会齐王对我的评价,从容道:“我虽不怪他,但是却不能不罚他,想来皇上也会给他些惩罚,大概这次的功劳是没有了,毕竟将来大雍是要安抚北汉民众的。”
  李显微笑摇头,道:“这些事情我懒得理会,自有皇兄斟酌,随云,林碧既然不可杀,可有什么法子动摇代州军的军心么,这些时日我可是见识了代州军的厉害,这样的铁骑若是杀得性起,我军只怕损失不轻。”
  代州么,我漫声道:“却看胡马,揽尽雁门春色,旬日之内,蛮人将会进攻代州,代州骑兵只余万人,对着蛮人铁骑,必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代州林远霆卧病,留在代州的林澄仪、林澄迩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幼女林彤从未领军,恐怕是凶多吉少。只需将这个消息传扬出去,代州军哪里还有死战之心,十日之内若是不能决战,只怕林碧也不能控制代州军的行动了。”
  李显正要点头,耳边传来杯盘粉碎的声音,李显闻声望去,杏花从中,一个二十许年纪的少年人矗立在一树粉红的杏花之下,神情怔忡,面色苍白,在他脚下,一个青瓷盘子摔得粉碎,地上散落着干果糕点,李显愕然,这个少年他认得,正是随云的属下侍从赤骥,也曾有数面之缘,却不知他因何事如此惊惶。
  小顺子眼中寒光一闪,冷冷道:“赤骥,退下去面壁思过,不经允许,不得出门。”
  李显心中觉得古怪,但是见到小顺子如此直接地惩罚那个少年,全无让自己得知其中缘由的意思,也只能一笑了之。孰知那少年竟然扑到亭子前面,俯身拜倒道:“求公子恩典,允许赤骥去代州一行。”李显心中一震,目光落到江哲面上,却见江哲神色从容自若,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肃然。
  赤骥直到跪倒在地,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但是他没有一丝后悔,即使说出这番话的结果可能是被拘禁,可能会失去自己目前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却全然没有一丝悔意,这一刻,他心中只有那个红衣的娇俏少女,自从东海归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倩影。虽然当初盗骊警告过自己,既然已经错放深情,便要勇于面对,可是他终于发觉自己只是一个懦夫,他逃避了这一切,随着公主回到长安,奉了密令去南楚整顿天机阁情报网。最后他终于按耐不住,接了公子谕令来到北汉,他以为自己可以狠心的看着那个美丽的少女死在战场上,或者死在屠刀下,可是当他知道代州陷入绝境的时候,他竟然还是崩溃了,此刻他只想去代州,和她一起并肩作战,即使是死。
  我叹息道:“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昨日夜里我听见你弄笛,便已觉得其中情思缠绵,你随我已将近十年,应知我的脾气,我素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若是从此离我门下,我便放你去代州。只是代州就是抵住蛮人侵扰,也抵不过大雍铁骑的践踏,你和小郡主之间不过是镜花水月,赤骥,你真要放弃锦绣前程,去和她同生共死么?”
  赤骥泪水悄然滑下,道:“公子收留赤骥在身边,赤骥今日所会的一切本事都是公子所赐,属下也曾想过和她生死相见于沙场,只是如今知道她将要和蛮人作战,我实在难以放下,与其日后和她一决生死,我情愿为了保护她死在雁门关外,若是公子开恩,允许赤骥去代州助她,蛮人退后,就是赤骥仍然苟延残喘,也情愿一死以谢公子,决不会泄漏公子的任何隐秘。”
  我轻轻摇头,半晌才道:“你从东海之后,便喜欢上了弄笛,今日就吹一曲给我听,若是我觉得好,就放你离去。”
  赤骥眼中闪过迷茫,但是他素来对江哲只有崇敬戒惧,取出一支黄色竹笛,长跪在地上吹奏起来。赤骥本是楚地流浪的孤儿,吹笛本是寻常之事,也无所谓喜爱不喜爱,后来飘泊天涯,转瞬生死,早就没有弄笛的雅兴。可是东海之后,他心中常有悒郁,忍不住捡起童时喜好,弄笛疏解心中愁闷,他本是聪明之人,也曾跟着江哲学过音律,虽然只有数月时光,笛子已经吹得颇为动人。昨夜他弄笛之时,乃是满腔相思,故而吹奏的是一曲江南盛行的笛曲《梅花落》,曲调缠绵悱恻,婉转动人,今日江哲要他吹曲,他心中一动,却吹起了一曲尚不十分熟悉的曲子《折柳》,这是他在代州之时听到的曲子,当时无意中记下了曲谱,后来回到南楚,闲暇时候整理了出来,也曾练习过几次,今日吹来,虽然还有些晦涩,可是曲中之情正合他的心事,笛声清冽,吹彻云天深处,离愁别绪中更有金戈之声,刀枪之鸣。
  他这番吹笛不要紧,却令有心人肝肠如焚,不远处,一行人牵马步行向这里走来,为首的正是拖延许久终于不得不来的荆迟,他缠着长孙冀想要留在军中,长孙冀忍笑之余劝他还是早去拜见江哲的好,不论是负荆还是谢罪,终究是个了局,所以荆迟最后带着十余亲卫去见江哲,随行的众人中也有戴钥,他故意流露出渴见之情,荆迟这几日和他相处的也是很好,对他颇为赏识,便带了他一起同行。还没有走近村子,荆迟心中忐忑不安,说是怕不恭敬,便亲自下马步行,戴钥和这些亲卫也都只好随之步行。一行人还没有走到村头,便听见笛声洌洌,忍不住驻足细听。戴钥本是北汉人,这首曲子除了在代州,在北汉其他地方也是颇为流行,戴钥听了之后,只觉乡愁顿起,想到如今北汉擎天柱已经被雍军困住,国家倾覆就在转瞬之间,心中苦痛难以言表,若非他训练有素,只怕早就露了形迹。
  那曲声回旋往复,连绵不绝,众人也已经走到近处,荆迟整整衣冠,径自向那坐着听曲的两人走去,戴钥正要跟上,却被荆迟亲卫扯住,戴钥心中一惊,只道自己心中杀意泄露,那亲卫已经低声道:“不可接近,楚乡侯大人身边是不容生面孔接近的,你不见虎赍卫正盯着我们么,除了荆将军,我们还没有资格接近江大人。”戴钥仔细一看,果然在那亭子周围,都有虎赍卫把守,就是齐王的亲卫也站在远处,不能接近亭子百步之内,戴钥心中生出懊恼之意,面上却神色不变,侧头问道:“怎么这位江大人这般高傲么?”那亲卫笑道:“这你可就怪错江大人了,江大人性子随和得很,这是皇上的意思,我听将军说过,从前江大人遇刺重伤,几乎丧命,自此之后,江大人身边的侍卫一直是皇上指派的。”戴钥点头示意明白,心中却生出古怪的念头,若是大雍的皇帝想杀这位江大人,岂不是易如反掌,刚想到此处,他只觉得亭中一道冰冷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掠过,不由心中一寒,他忍住心中惊惧,过了须臾才将脖颈转了回去,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貌如冰雪的青衣少年站在杏花影中,手执银壶,虽然做着下人之事,但是见他气度却全无一分奴颜婢膝之态。邪影李顺,这个名字立刻涌现在戴钥的心头。
  戴钥正在思忖,笛声休止,只见那个长跪弄笛的少年俯首叩拜,沉默不语,戴钥心中觉得奇怪,却不敢多问,只是暗暗留心,只见那亭中灰发青衣之人,缓缓站起,走下石阶,将那少年搀起,叹息道:“你的心意我已明了,你要去代州,我不阻你,只是你不可轻言牺牲,我希望待雍军平定代州的时候,你能够回来见我。放心,我不是要你做什么,我只是要你尽量活下来,回来见我。”那少年起身之后,用衣袖拭去眼泪,恭敬地退去。戴钥虽然莫名其妙,但是这个少年将要去代州,这一点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生起疑云。
  这时候,荆迟已经面色古怪的上前施礼道:“末将拜见先生,不知先生可安好。”
  我心中暗暗偷笑,望着面色不安的荆迟,道:“怎么荆将军有暇来见我了么?”
  荆迟苦着脸道:“末将知罪,请先生责罚。”
  我淡淡道:“我罚你做什么,你是朝廷重臣,军中大将,千里奔袭,就是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我虽有一个小小的爵位,但是荆迟你封侯也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情,若论职位么,江某这几日身子不好,已经上书辞去监军之位,虽然还没有旨意,仍然得尸位素餐,不过可不敢责罚你这位带着重兵的悍将。”
  荆迟听了这番诛心之言,吓得魂不附体,只当江哲真得生了恼意,连忙拜倒道:“先生休要发怒,荆迟不是存心怠慢先生,只是此番带兵多有不到之处,唯恐先生怪罪,因此来迟了些时候,求先生不要动气,先生正病着,若是伤了身体,末将也是寝食难安。”
  戴钥远远看着心中骇然,他可以隐隐听见两人语声,平日跟在荆迟身边,见他豪爽粗直,此次行军,又见他血腥镇压,心中早将荆迟当成了杀星,想不到他竟在一个文弱书生面前如此卑躬屈膝,让戴钥心中一惊,莫非是这个老粗竟是尊师之人,还是这青衣书生有着让人不得不畏惧尊敬的实力。魔宗之人,本就是尊敬强权实力,最瞧不起那些仪仗权势地位盛气凌人之辈。戴钥怎么看也不觉得那青衣人有什么威势,为何方才那少年和荆迟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甚至连邪影李顺这等不可揣测的高手甘愿做他的奴才呢?他心中疑惑难解,更是留心看下面的发展。谁知,一个虎赍卫过来,低声吩咐他们到村中休息,戴钥不得已跟着众人离去,却是故意放慢脚步,竭力听去。却是越来越听不清晰,耳边传来一句破碎模糊的话语道:“屠城之事你也无甚大错,何需歉疚……”,那声音温柔淡雅,却说着这般无情之语,令戴钥心中寒冷非常。
  “星星白发,生于鬓垂。虽非青蝇,秽我光仪。”一身戎装,站在庭中最中央的那株粗可怀抱的老槐树之下,林远霆朗声吟毕,开怀大笑道:“诸君,老夫虽然年迈,仍有上马挥戈之力,蛮人虽然凶狠,但是我代州男儿难道会畏惧他们么?”
  左右站了两排的代州军将领同时喝道:“代州男儿,以死于沙场为荣,怎会畏惧蛮人,请将军下令,将蛮人逐出代郡。”
  林远霆哈哈大笑,本来有些青黄的面容上露出不减昔日的雄风豪气,他向身后望去,代州军的将领都在庭中,有五六十岁,满身伤痕的白发宿将,也有春秋正盛的中年猛将,还有仍然带着稚气的少年将领,而自己的两个儿子林澄仪、林澄迩也在其中,只是可惜,这些将领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此番蛮人来势汹汹,若是只凭着这些将领殊死血战,只怕是两败俱伤。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怆,却很快消退,作为代州军现在的主将,他不能流露出心中的悲凉。
  林远霆歉然道:“为了国主之令,碧儿率我军主力前去沁州,致令代州局势严峻至此,远霆惭愧。齐兄弟,你本已解甲归田,如今又要披挂上阵,为兄对你不起。”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上前抱拳道:“将军休要这样说,国主对我代州恩情深重,如今国家危亡,迫不得已召代州军南下,也是情有可原,此事乃是我代州军公议,不关将军和郡主的事情。犬子有幸随郡主南下,孙儿年纪还小,蛮人入侵,我齐家焉能没有上阵之人,末将虽然年老,但是武艺却没有放下,将军不要小看了末将。”
  林远霆心中一暖,道:“多谢兄弟体谅,不过你乃是宿将,不可轻易上阵,你若能在中军指挥得当,已经是最大的功勋,这一次我发出征召令,代州十五岁以上的男儿皆要准备厮杀,他们年轻气盛,需你主持大局,至于上阵厮杀乃是年轻人的事情,你可不要和他们争功才是。”
  那老将面上先是露出不豫之色,但见林远霆神色坚决,也知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将沙场经验传授给年轻人,所以应诺退下。
  林远霆微微一笑,道:“好,诸将听令,雁门之外的村民皆已经迁回关内,我等需要严守关隘,这一次我们兵力不足,不能像从前一样在雁门之外和敌人主力交锋,但是闭关自守却是寻死之道,这一次蛮人遭遇雪灾,必然不顾性命地来攻击代州,若是我们只顾稳守,蛮人就会从代州防线的空隙渗入进来,所以还是得出关决战,可是我们只能派精兵和他们周旋,就让澄仪和澄迩带兵前去,你们以为如何?”
  众将都知林氏兄弟虽然年轻,却是猛将,虽然不及林碧足智多谋,但是也是中规中矩的将领,实力在其他青年将领之上,所以也都没有异议。林远霆正要下令点兵,从内宅走出一个红衣少女,火红的甲胄,红绸披风,弓箭佩刀,一样不少,正是林远霆幼女林彤。此刻林彤面如寒霜,凛然含威,但是那双眼睛却带着火一般的战意,东海归来之后,这个女孩仿佛突然长大了一般,从前的娇俏调皮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火一般的炽烈和凤凰一般的眩目。短短时间之内,她的骑射兵法进步到只差乃姐少许的境界。但是这一次出兵,林远霆仍然没有想过让她上阵,毕竟,林家四子二女,已有五人在战场上驰骋,对这个最小的女儿,林远霆毕竟是存了些私心。
  林彤走到庭中,单膝下拜道:“女儿请命,随父亲上阵杀敌,驱除蛮人,卫我家园。”
  林远霆怒道:“你一个小小女子,怎出此狂言,上阵杀敌,自有父兄担当,你还是在府中护卫你母亲才是。”
  林彤凛然道:“父亲此言差矣,女儿虽然年幼,也已经十七岁了,姐姐也是十五岁就上了沙场,女儿知道年轻识浅,也不敢奢望领军作战,只需能够随父兄杀敌报国,已经心满意足。而且姐姐为了国家存亡,去了沁州和大雍作战,就让彤儿替姐姐上阵,将蛮人赶出代州去吧。”
  林远霆面上神情又是欣慰,又是哀伤,面上神情变幻万千,这个女儿的性子他很清楚,就是不让她随行,只怕她也会私自混在民团中上阵,而且,看到女儿如此刚烈,他心中也是欢喜非常,终于,林远霆叹了口气道:“此次上阵,你暂时担任为父的亲卫。”
  林彤叩首再拜,站起身来,走到父亲身后,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云山,到了那沁水之畔,若是我战死在沙场之上,或许就不会见到你和我的家人生死相见吧,此刻,她的脑海中浮起一个清秀俊雅,洒脱可亲的少年身影,深沉的哀痛从心底涌起,一滴珠泪滚落尘埃。
~第二十八章 安排香饵~  
  四月初十,雍都得军报,仅言雍军沁水河谷惨败事,太宗闻讯怒,率军征北汉,留太子监国,亲赴潼关。
  ——《资治通鉴·雍纪三》
  沁源城,处理完繁杂的军务,段无敌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躯,自从上次毒伤之后,虽然伤势已经痊愈,但是仍然有气虚体弱之感,这一次他奉命留守沁源,整日忙着情理沁水河谷,以防万一兵败之后可以退守此地,所以他这几日几乎是目不交睫,前线的军报每日送达,段无敌知道北汉军衔尾追击,雍军已经溃逃,只是今日到了这番时候,怎么却不见军报传来,段无敌心中忧虑万分,只是这里距离冀氏足有百里有余,虽然他已派了斥候前去探察,但是若果真前方出了问题,自己也不可能在明日清晨之前得到消息。
  在书房里面转了几圈,段无敌心中终究是有些不安,灵光一闪,他想起一个人来,这人身份不同寻常,或许对这种迷雾中的战况有些独到的见解,虽然这人绝不会轻易说出来,但是还是有机会套出一些口风的。想到这里,他唤来亲卫,向太守府后面的地牢走去。
  段无敌沿着青石甬道向下缓行,两侧的墙壁阴冷潮湿,在接近地面的地方甚至长了青苔,除了火把明灭的光芒之外,看不到一丝天光,这里是监押重犯的所在,内外戒备森严,就是一只老鼠,也难以逃脱出去。走到甬道尽头,是一扇精钢的铁门,只是或许是时日久了,上面有一层斑斑的铁锈。守门的两个军士躬身一礼。
  段无敌低声问道:“犯人情况如何?”
  一个军士答道:“启禀将军,他自从醒来之后就沉默不语,不过不曾反抗,现在已经可以起身,但是不能行走。”
  段无敌点点头,令他们打开铁门,门一开,一股浓厚的药材气味混杂着潮气冲了出来,段无敌微微皱眉,走了进去。囚牢大概两丈方圆,只有一张石床摆在正对面,上面铺着厚厚的稻草,散发着潮气,墙壁上延伸出一条铁链,末端的镣铐将坐在石床上的那人手脚锁住,令此人行动难以超出铁链的范围。那人身上一袭粗布囚衣,身上有不少布条包裹的伤口,显然是身负重伤,他的长发散落在面容前,看不到相貌,可是从发隙中可以看到他的左脸也裹着白布,这人形容狼狈,但是他坐在那里,却仍然是身姿挺拔,更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度,虽然身处囚牢,却全然没有一丝戒惧和颓丧。
  段无敌轻轻皱眉,此人身受火伤,这地牢之内实在不适合他,只是此人乃是雍军大将,自己也不便优容于他。走到床前,段无敌说道:“宣将军,伤势可好转了些么?”
  那人抬起头来,抬起右手拨开覆面的长发,露出一张憔悴的面容,左侧面颊包着白布,但仍然可以看到烧伤的痕迹,但是相貌宛然,正是宣松宣常青。他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段将军,在下伤势并未恶化,多谢将军遣军师诊治。”
  段无敌轻轻一叹,当日雍军奋不顾身地想冲出谷口,却被大将军下令以弓弩封住去路,万余雍军尽死火中,打扫战场的时候,却发觉宣松被十数亲卫压在身下,以身躯鲜血护住,这等身份的雍军将领被俘乃是近年来罕见之事,故而龙庭飞下令将其囚禁起来,并且命令军医替他诊治。宣松苏醒之时,龙庭飞已经率兵出发,段无敌本也有心从宣松口中得知一些雍军军机,可是宣松醒来之后几乎默然不语,虽然没有寻死之意,可是也全然没有屈服之心,段无敌又是军务繁忙,宣松又是伤势未愈,也就没有在这上面下功夫。可是如今军情不明,就不容段无敌心慈手软,需得想法设法从宣松口中得知雍军的机密了。
  宣松淡淡的望着有些出神的段无敌,他心中明白此人来意,虽然在这个囚牢之中不见天日,可是根据饮食的次数可以知道大约的日子,再加上自己重伤昏迷的时间,想必如今北汉军已经入伏了吧,看来现在段无敌尚未得到准确的情报,只是发觉不妥罢了。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宣松心中除了痛惜赴死的军士之外,全无殉死之心,只因齐王临去之时那一句话,若是能够重回雍军,纵然受些屈辱也是值得的,不过若是北汉将领想从自己口中问出什么军机,那可是休想,自己虽然翼求重新上阵作战,但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想到此处,宣松开口道:“段将军可知道宣某为何苟延残喘至今?”
  段无敌心中一动,道:“段某想宣将军不是屈膝投降之人,必然是想重见大雍旌旗。”
  宣松微笑道:“宣某自幼熟读兵书,只是武艺平平,大雍军中原本最重骑射武艺,因此宣某虽然很想领军作战,但是苦无机缘,也是宣某运气不错,先在荆迟将军麾下为参军,荆迟将军性子豁达,不计较权力分散,允许宣某领军,后来又得到监军大人和齐王殿下赏识,秦泽一战,宣某名动天下,这才做了将军。这番功名来之不易,宣某心中长存感怀之念,因此当日龙大将军火烧沁水,宣某明知九死一生,仍然率军赴死。”
  段无敌皱眉道:“其实当日你们的齐王殿下已经率军远走,你们赶不及撤退,何妨投降,可惜宣将军执迷不悟,至令两万勇士死于火海之中,宣将军于心何忍?”
  宣松淡淡道:“段将军此言差矣,虽说当日尚可屈膝乞命,但是我大雍勇士岂是贪生畏死之人,若是如此,只怕虽然苟活于世,却是再无面目见人。有些事情就是如此,难道段将军身处绝境之中,就会为了顾惜手下军士的性命而投降么?”
  段无敌无语,若是他能够如此,又何必和大雍苦苦作战,明明知道局势不利,却仍要千辛百苦极力周旋,有些事情看似只是退让一步,但那一步却是终究退让不得。他也明白宣松言下之意,是不要奢望从他口中问出什么军机,但是这是唯一的途径,让他如何能够轻轻放弃,想来想去,唯有旁敲侧击,希望能够多了解一些端倪。想到此处,段无敌恭敬地道:“是段某孟浪了,宣将军乃是忠义之人,断不会自污,段某也不愿自寻没趣,不过此地是在不适合养伤,段某之意,请宣将军到舍下养伤,不知尊意如何?”
  宣松知他不过是想要迂回行事,自己就是不愿,也难以阻止他的好意,何况他不是迂腐之人,因此只是笑道:“如此宣某就多谢了。”
  段无敌心中微喜,令亲兵将宣松扶持出了地牢,送到自己住处,寻了一间关防严密的居室让宣松养伤,不论是否能够软化此人心防,只是心中的敬意,已经足以让段无敌如此做了。
  可惜坏消息来得太快了,当斥候回报冀氏之南出现雍军大军,龙将军已经被围之时,段无敌几乎是惊呆了,坐立不安地将所有能够得到的情报翻阅一遍,段无敌无奈地发觉,北汉唯一的机动军力已经被困,而自己手上只有数万步兵,守城尚可,想要救援却是无能为力。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似乎所有的气力都被这坏消息击溃,怔怔想了片刻,他下令封锁消息,立刻令人密报国主此地军情,增强沁源的防卫,再将一切他可以做的事情做完之后,他走进了宣松被软禁的居处。
  此刻的宣松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袍,倚在软塌上静养伤势,段无敌走进去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本古籍看的津津有味。听到段无敌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段无敌面色凝重,眼中透着冰寒的杀意,心中一动,猜到可能是北汉军被困的军情传回,放下书册,宣松淡淡道:“段将军神色不安,可是前方有不妥之处?”
  段无敌深深地望了宣松一眼,道:“宣将军乃是军中大将,又得楚乡侯信任,莫非不知今日之事么?”
  宣松淡然道:“楚乡侯智深勇沉,胸中藏有百万甲兵,他的计策我焉能知晓,不过若论庙算,北汉国中控无人是他敌手,大将军虽然用兵如神,可惜限于兵力局势,纵然十战九胜,这最后一败已可倾国。”
  段无敌只觉心中一痛,原本仍然存有的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灭无踪,他按住腰间佩剑,恨不得一剑将眼前之人杀死,可是良久,他终于消退杀机,冷冷道:“大将军带十万铁骑,又有嘉平公主辅佐,虽然被困,但是也不是轻易就可以吃掉的,战局未必没有转机,宣将军还是不要高兴过早的好。”
  宣松眼中寒光一闪,道:“大将军轻骑远袭,身边最多不过是两日粮草,不知道能支持几日?”
  段无敌眼中闪过一丝侥幸,距他得到的情报,在雍军合围之前,负责运送辎重粮草的水军已经进入了包围圈,并且和龙庭飞大军汇合,虽然水军不可能突出重围,但是龙庭飞身边至少有半月粮草,若是节省一些,可以再拖延一些时间,虽然北汉军被困,可是未必没有突围的希望。只是这些事情他当然不愿对宣松明言,不过为了继续套出一些情报,段无敌嘲讽地道:“大将军身边粮草是否充足不劳宣将军费心,只是雍帝大军轻出,虽然至今方露端倪,可是如今已经是人尽皆知,只怕雍帝会后悔莫及。”
  宣松知他暗指南楚虎视眈眈,以及东川不稳之事,只是这些事情如何处置却非他所知,因此只是笑道:“代州军南下,不知雁门局势若何?”
  段无敌一滞,代州局势紧张,这他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此事他也无能为力,想到此处,段无敌不由微微苦笑,想及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将领,难以掌控大局,如今局势糜烂至此,自己更是回天无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国主求援,以及尽力守住沁源城罢了。
  望着段无敌离去之时略现悲凉的背影,宣松淡淡一笑,他明白此人的心思,只是北汉大厦将倾,又岂是数人之力可以力挽狂澜的,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希望生还,说不定北汉朝廷为了坚定不妥协的心志,会下令将自己阵前出斩也不一定吧。
  大雍帝都,昭台阁中,黄充嫒黄璃喜上眉梢,一针一线绣着明黄色的龙袍,这些日子皇上对她颇为宠爱,屡屡临幸,她本是没有什么主见心机的女子,早就从前苦恼抛却,每日里只是费尽心思讨好李贽,希望能够多获一些宠爱罢了。
  正在她凝神刺绣的时候,她的心腹侍女婵儿捧着茶点走了进来,见到黄充嫒专心致志的神情,她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却转而化成笑容,上前施礼道:“娘娘的绣工越发出神入化了,这云龙当真是要破衣而飞,皇上见了定然是十分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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