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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大教堂

_2 伊德方索·法孔内斯(西班牙)
弗朗西斯卡转身去了猪圈;其他人则站在农庄前的空地上。大家都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艾家母亲的啜泣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柏纳本想上前安慰她,但是,当他看到岳父和两位妻舅都无动于衷时,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弗朗西斯卡回来时,后头一只猪紧跟着她,仿佛已经自知难逃被宰的厄运。她跟平常一样,还是一言不发地把猪交给丈夫。柏纳和弗朗西斯卡的两个弟弟合力将猪压在地上,然后一起坐在猪身上。猪尖锐的嚎叫声,响彻艾斯坦尤农庄外的山谷。贝利·艾斯特维在猪脖子上利落地划上一刀,所有人都默默看着猪血流泻在小锅里,没有抬头。
母女忙着剁肉时,四个男人连酒都没喝。
到了傍晚,忙完一天的劳作,做母亲的再将女儿紧拥入怀。柏纳盯着这一幕,心中期望着妻子能有反应。还是没有。艾家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向她告别时,三人都低头盯着地面。做母亲的则走到柏纳身旁。
“当你觉得孩子快要出世的时候……”她刻意把女婿拉到一旁,“你叫个人来告诉我一声。她自己是应付不来的。”
艾斯特维一家子踏上归途。那天晚上,当弗朗西斯卡上楼走进卧室时,柏纳忍不住直盯着她的肚子。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1)
五月底是开始收割的第一天,柏纳注视着自己的田地,肩上扛着镰刀。他一个人怎么能收割这一大片麦田啊?打从半个月前开始,柏纳不让弗朗西斯卡再碰活儿重,因为她已经昏倒过两次了。她默默听着丈夫的交代,乖乖照办了。他为什么要禁止她做粗活儿呢?柏纳又拉长脖子望着一大片等着他收割的辽阔麦田。到头来……他这样自忖,万一那不是他的孩子呢?附近的农妇即使大腹便便还是在田里干活,有些农妇甚至在田里生下孩子呢!不过,看着她昏倒两次,他不禁也替她担心起来。
柏纳紧握镰刀,开始努力收割金黄饱满的麦穗。正午的烈日已挂在头顶上空。柏纳忙得都没停下来吃午饭。这片麦田面积非常大。过去,他一向都和父亲一起收割麦子,父亲生了病也没停过。“加油啊!孩子……”父亲总不忘为他打气,“我们要加紧赶工,不能让暴风雨和冰雹摧毁了我们的心血啊!”接着,两人继续努力收割。一人感到疲累时,总会靠在另一人身上歇息。父子俩坐在阴凉处吃午饭,还配上柏纳的父亲酿造的陈年美酒,父子俩边吃边聊,有说有笑。如今他只能孤独地听着镰刀划过麦秆的咻咻声响;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镰刀,还是镰刀……这尖锐的镰刀凌空挥舞,咻咻声仿佛在质问他,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骨肉?
接下来几天,柏纳天天顶着烈日辛勤收割;有一天,他甚至在月光下赶工。当他回到农庄,晚餐已经摆在餐桌上。他先去梳洗一番,然后一个人意兴阑珊地吃着晚饭。直到那天晚上,那个他在冬天就做好的摇篮,居然动了!柏纳眯着眼睛看了又看,但依然喝着碗里的汤。弗朗西斯卡正在楼上睡觉。柏纳又看了看那个摇篮。一勺,两勺,三勺。摇篮又动了。柏纳望着那个木制摇篮,正要往嘴里送的第四勺汤就这样悬在那儿。他把楼下的空间察看了一番,没见到岳母的踪影。不,不会吧?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了……而且,自己就这样上楼睡觉了。
他放下汤匙,站了起来,还没走到摇篮边,他却踌躇了,转身回到餐桌旁坐下。此时,他对那个孩子的疑虑有增无减。“所有艾斯坦尤家的人,右眼上方都有个弯月形胎记。”他父亲曾经这样告诉他。“你祖父也有。”他父亲继续说,“还有你祖父的父亲……”
柏纳已经疲惫不堪——他已经在大太阳下干活一整天。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他又看了看摇篮。
他再度起身,慢慢走近摇篮。摇篮里的婴儿睡得很安详,两只小手微微张开,身上盖着白色亚麻衫改成的被单。柏纳走到摇篮的另一边,就为了看清婴儿那张小脸。3
弗朗西斯卡根本不看那个孩子。她只是抱着那个已经取名叫亚诺的婴儿,把一边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过了片刻,再让孩子去含另一边的乳头。但是,她始终不看孩子一眼。柏纳看过许多农妇在田里喂奶,这些为新生儿哺乳的农妇,个个脸带笑容,或是低垂着眼神望着怀里的孩子,或是轻抚孩子的小脸蛋。然而,孩子出生两个月以来,柏纳从未听过弗朗西斯卡对孩子轻声细语,也不曾见她逗弄孩子,或是拉拉孩子的小手、轻咬孩子的嫩肉,或轻吻他,或只是轻抚他……什么也没有。“这孩子做了什么呀?弗朗西斯卡……”当柏纳把亚诺抱在怀里,总是忍不住这样暗想着。接着,他会抱着亚诺离开冷漠的弗朗西斯卡,找一个安静角落,一个他可以任意与孩子说话、轻抚孩子的地方。
因为,这孩子是他的骨肉。“所有的艾斯坦尤家族成员都有这个!”每当柏纳轻吻亚诺右眼上方的弯月形胎记时,他总会这样说,“我们都有这个胎记呢!父亲……”他兴奋地把孩子举得高高的。
弯月形胎记总算安了柏纳的心。当弗朗西斯卡去领主城堡烤面包时,其他女人总会好奇地掀开亚诺的小床单,就为了看看那张小脸蛋。弗朗西斯卡从来不阻止她们。看了孩子之后,女人们和烤炉房师傅以及卫兵们嗤嗤笑了起来。而当柏纳去替领主耕种农田时,其他农奴则热络地拍拍他的背,当着大总管的面恭贺他当了父亲。
事实上,许多农奴是罗伦·巴耶拉的私生子,但是,这个身份并没有让他们得到任何好处;巴大爷就喜欢到处玷污无辜农妇,然后在朋友之间自夸雄风威猛。亚诺·艾斯坦尤这个孩子显然不是巴大爷的种。每当领主大爷看到农妇们到城堡来烤面包或帮佣时,总会忍不住露出尖酸的苦笑;他天天在屋里看着下人说长道短,每次艾斯坦尤的妻子一出现,一群农妇总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连卫兵都跟她们一起闲言闲语。事情很快在农奴之间传开,而巴大爷也成了朋友们讪笑的对象。
“多吃点!巴爷。”有位造访城堡的男爵面带笑容对他说,“我听说,你应该补补身子了。”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2)
在场其他宾客哈哈大笑,跟着起哄。
“在我的封地范围内,”有位宾客说,“我绝对不容许任何农奴质疑我的男子气概!”
“难不成你连弯月形胎记也要禁吗?”已经微醺的男爵纵声大笑说,饱受宾客挖苦的罗伦·巴耶拉,只能以满脸僵硬的苦笑回应他们。
事情发生在八月初。农庄入口中庭的无花果树荫下,亚诺安静地躺在摇篮里。孩子的母亲在菜园和畜栏之间忙进忙出,孩子的父亲则双眼紧盯摇篮,他正在中庭外的空地上赶着耕牛践踏已经收割的小麦,从麦秆上剥落的麦子,就是他们全年的粮食了。
夫妻俩都没听见有人来了。三位骑士快马加鞭来到农庄外:一位是罗伦·巴耶拉的大总管,另外两人全副武装,都是巴大爷手下的卫兵。不过,柏纳却发觉马匹的配备倒没有这么惊人。或许,他们觉得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去恫吓一个单纯的农奴吧!大总管在一旁等着,另外两人则骑着马来到柏纳面前。两匹战驹一到他面前,马蹄随即腾空猛踢。柏纳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跌倒在躁动无情的马蹄旁。这时候,马上的骑士终于制住了两匹战驹。
“你的领主,”大总管在一旁喊,“罗伦·巴耶拉大爷要求你的妻子去给领主夫人卡德琳娜的儿子喂奶!”柏纳想起身,一名骑士的马刺立刻动了起来。大总管转向弗朗西斯卡下令:“你把孩子带着,跟我们走!”
弗朗西斯卡把亚诺从摇篮里抱起来,低头默默跟在大总管后面。柏纳激动地呐喊,他试图站起来制止,但总是落得被马蹄踢倒的下场。他不死心,跌了几次依旧锲而不舍,两名卫兵一次又一次逼退他,还耻笑他的狼狈相。最后,上气不接下气的柏纳伤痕累累地躺在马蹄旁。直到大总管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两名卫兵才骑马离去。
农庄恢复了宁静,柏纳呆呆望着两名卫兵快马疾驰扬起的尘土,转过头去看,那两头耕牛居然低头吃起了小麦。从那天开始,柏纳每天依旧照料牲畜、下田耕种,但是心里始终挂念儿子。晚上,他独自回忆着他对儿子轻声诉说人生和未来的情景,他思念那个木制摇篮,只要亚诺轻轻动一下就会发出嘎吱声响,还有孩子饥饿时的洪亮哭声。他在每个角落努力嗅着儿子留下的乳香。他这时候会在哪里睡觉呢?他的摇篮在这里呀!这是他亲手为孩子做的摇篮。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总是在一片寂静的深夜中惊醒。这时候,柏纳干脆把睡觉用的草席收好,听着楼下畜栏里的牲畜的声响,无奈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弗朗西斯卡被迫去替领主夫人的儿子喂奶之后,柏纳必须定期到巴大爷的城堡去烤面包。柏纳记得,有一次,他和父亲到城堡里,当时,父亲曾告诉他,那座城堡最初只是坐落在小山丘上的瞭望塔。罗伦·巴耶拉的祖先趁着波瑞尔伯爵去世后的政权真空期加速扩建,所有工程都靠众多农奴的血汗所完成。城堡的主建筑四周的格局毫无规划,杂乱无章地增建了烤炉房、铸铁房、马具房、粮仓、厨房、佣人房等等。
艾斯坦尤农庄到巴耶拉的城堡路途遥远。柏纳到城堡去了几次,始终打探不出儿子的消息。无论问谁,答案千篇一律:他的妻儿一直待在卡德琳娜夫人的房间里。有人回答他时面带嘲讽的讪笑;有人则低头回话,仿佛不忍心直视他这个伤心的父亲。柏纳默默忍耐了一个月,直到有一天,他拿着刚出炉的黑麦面包走出烤炉房,迎头撞上苍白削瘦的铸铁房学徒,柏纳向他探听过儿子。
“你知不知道我家亚诺怎么样了?”他问那个小学徒。
当时四下无人。少年企图躲开他,假装没听见他问话,柏纳硬是揪住了他的手臂。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家亚诺怎么样了?”
“你老婆……和你儿子……”少年低着头吞吞吐吐。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3)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柏纳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的是……我家亚诺好不好?”
少年还是低着头,脚尖踢着地上的小沙堆。柏纳用力摇晃少年的身体。
“他好不好?”
少年学徒仍旧没抬头,而柏纳的力道也越来越强。
“他不好!”少年大喊。柏纳强迫少年面对他。“他不好!”少年又说了一遍。柏纳以严厉的眼神质问他。
“那孩子怎么了?”
“我不能……大爷下令规定我们不能跟你说……”少年哽咽了起来。
柏纳发了狂似的使劲摇晃他,一次又一次地大声质问,他的激动叫喊可能惊动卫兵。
“我儿子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我不能说。我们……”
“这个能不能让你改变主意?”柏纳把冒着热气的黑麦面包凑近少年面前。
少年眼睛一亮,睁得像圆盘一样大。他没答腔,抢了柏纳手中的面包大口啃起来,仿佛好几天没吃东西。柏纳紧盯着他。
“我家亚诺怎么了?”他焦急地问。
嘴里塞满面包的少年看着他,示意亚诺跟他走。两人贴着墙壁悄悄走到铸铁房。进门之后,两人走向后头的边间。少年学徒打开边间的小门,里面堆满各种铸铁用的材料和工具。少年先进去,柏纳跟着。一进小边间,少年往地上一坐,又啃起面包来。柏纳打量屋内简陋的陈设。闷热得教人无法忍受。他实在看不出来少年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在这间陋室里,除了工具,就是废铁了。
柏纳疑惑地看着少年。少年学徒心满意足地啃着面包,指指陋室角落,使了个眼色要柏纳过去看看。
废弃的朽木堆上铺着一层粗糙尖硬的茅草,上头躺了个婴儿,已经奄奄一息。白色亚麻衫改成的小被单又脏又破。柏纳强忍着开不了口的沉痛怒吼,抱起亚诺,把可怜的儿子紧紧贴在胸口。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动作非常微弱,但是,儿子在他怀里动了。
“大爷规定你儿子只能留在这里。”少年学徒告诉柏纳,“起初,你老婆一天还会来几次,孩子吃奶以后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睡觉。”泪水盈眶的柏纳用力抱着怀里的儿子。“首先是大总管……”少年继续说,“你老婆拼命抵抗,大喊大叫……我都看见了,就在铸铁房里。”他指着木板墙上的小洞。“可是,大总管人高马大呀!结束之后,大爷带着几名卫兵进来。你老婆躺在地上,大爷耻笑她。然后,他们一群人干脆一起侮辱她、嘲笑她。从那时候开始,只要你老婆过来喂奶,一群卫兵一定在门口等着。她根本无力抵抗。后来,她一天难得来一趟。那群卫兵……唉!只要她一踏出卡德琳娜夫人的房间,一定会被卫兵逮到。一个个卫兵轮流上场,她根本没时间来喂奶了。有时候,大爷也看见卫兵欺负她,但是,他从来不阻止他们,只是在一旁大笑……”
柏纳毫不犹豫地拿起亚麻衫被单,细心包裹好儿子瘦弱的身躯;他把仅剩的一块大面包掩盖着怀里的孩子。孩子毫无动静。柏纳走到门边,少年学徒猛的站了起来。
“大爷不准啊!你不可以……”
“别管我,小孩!”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4)
少年试图上前阻挡。柏纳义无反顾。他一手环抱亚诺和大面包,一手抓起挂在墙上的铁棍,拼命用力挥舞。就在他踏出小边间的那一刻,铁棍击中少年的头部。少年立刻倒地不起。柏纳没回头去看他,赶紧走出小边间,把小门紧紧关上。
柏纳顺利离开了罗伦·巴耶拉的城堡。没有人会想到柏纳胸前那块大面包下藏着儿子瘦小的身躯。只是,走出城堡大门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弗朗西斯卡和那群卫兵。他满怀愤怒,心里忍不住责怪她,为什么不想办法通知他?为什么不把儿子的情况告诉他?为什么她不能疼惜可怜的亚诺?柏纳紧紧抱着儿子,心里想着孩子的母亲……当她被一群卫兵轮奸时,亚诺却在朽木堆里与死亡搏斗……
他们会隔多久发现那个被铁棍击中的少年?他会不会就这样死了?他应该把小边间的门关上了吧?返家的路上,这些问题不断在柏纳脑海里盘旋。是的,他把门关上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关了那扇小门。
走在城堡外的蜿蜒小径上,过了第一个转角,城堡逐渐在视线中消失。柏纳总算可以放心看看儿子的状况:孩子的双眼紧闭,似乎没了知觉。这个孩子,比那块大面包还要轻!他的手臂,他的双腿……这么细小!柏纳一阵心酸,忍不住哽咽了。接着,泪水不听使唤地滑落两颊。但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巴大爷一定会派人抓他,一定会放狗搜寻他们父子……但是,如果孩子没活下来,他冒险逃亡又有什么意义?柏纳躲进路边的树丛。他跪了下来,把大面包放在地上,用双手把亚诺举起来。面前的孩子虚弱无力,小小的头部往一边下垂。“亚诺!”柏纳轻唤儿子。他温柔地摇晃着孩子小小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摇着。孩子的小眼睛慢慢睁开来看他。泪流满面的柏纳这才明白,孩子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哭了。他让儿子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捏起一小片面包,用自己的唾液温润了塞进孩子嘴里。亚诺没有反应,但是柏纳把面包再往小嘴里塞,静静等着。“吞下去呀!儿子。”他焦急地哀求孩子。亚诺的喉咙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柏纳激动得双唇打颤。他再捏起一点面包喂了孩子一口。亚诺又把面包吞下去了。就这样,亚诺又吞了七口面包。
“我们一定会渡过难关。”他告诉怀里的孩子,“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可以的。”
柏纳继续上路。接下来的路途,一路平静。他很笃定地认为,他们一定还没发现那个少年学徒;否则,早该有动静了。他想起罗伦·巴耶拉:这个残忍、卑劣、无情的人。追捕携子逃亡的艾斯坦尤,一定会让他非常痛快吧!
“我们会渡过难关的,亚诺!”拼命赶路回农庄的柏纳,不断告诉儿子。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回到家甚至不曾歇息片刻;他把亚诺放在摇篮里,然后拿了个布袋,装满磨好的面粉和晒干的豆子,再拿了个皮囊装满清水,用另一个皮囊装了牛奶,还拿了腌猪肉、钵碗、汤匙和衣服,以及他藏在家里的钱币、一把开山刀,还有他的石弓……“这是父亲多么引以为傲的石弓啊!”他端详手中的武器,不禁忆起父亲的话。早在艾斯坦尤家族仍是自由民的年代,这把石弓曾经随着波瑞尔伯爵上过战场!他们曾经是自由民啊!柏纳把孩子绑在胸前,双手则提着其他家当。我们永远脱离不了奴隶的命运,与其这样,不如……
“我们现在要逃亡了!”进入山林之前,他告诉儿子,“没有人比艾斯坦尤家的人更清楚这座山了。你知道吗?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打猎呢!”柏纳踩着枯叶来到小溪旁,涉溪前进,及膝的溪水差点弄湿了他的家当。亚诺闭着双眼,早已在怀里熟睡,但是,柏纳依旧不断对他说话:“巴大爷那群狗一点都不机灵,没办法,它们被主人虐待太久了。我们继续上山,山上那片树林啊!骑马根本上不去。那些大爷只会骑马打猎,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那个荆棘满布的树林一定会刮破他们那一身昂贵的行头。至于那些卫兵,谁会想去那种地方打猎啊?抢夺我们农奴的粮食就够他们吃撑肚子了。我们就去那里躲着,亚诺。没有人会找到我们,我发誓!”柏纳轻抚儿子的头,继续在溪水里走。
到了下午,柏纳终于停下来歇脚。山林蓊郁,繁茂的枝叶横亘在溪流之间,举目一望,天空完全被遮蔽了。他坐在岩石上,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时间涉溪而起皱泛白的双脚,只有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疼痛,但是他一点都不在乎。他把行李放在一旁,松开亚诺。孩子睁大了双眼。他将牛奶掺了水,加进磨过的麦粉,调匀之后,舀了一汤匙送到孩子嘴边。亚诺甩着小脸蛋拒绝了。柏纳只好在溪里把手洗干净,用手指沾着麦糊再试一次。试过几次,亚诺终于接受了父亲用手指送进他嘴里的食物;接着,他闭上眼睛,安安稳稳睡了。柏纳仅以几片腌猪肉果腹。他也希望能好好睡一觉,只是,前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5)
那就是艾斯坦尤家的山洞;他父亲都是这么称呼那个洞穴的。柏纳父子俩抵达山洞时,天色早已暗了;之前,为了让亚诺再吃点麦糊,他中途又停了一次。父子俩钻过狭窄的岩缝进了山洞,柏纳也和当年父亲到此地打猎时一样,搬来木头把岩缝塞住,抵挡入夜后的寒凉。
他在山洞口先点燃火炬,确定山洞里没有野兽猛禽之后才进去。他从袋子里拿出草席,将亚诺安顿好了,又喂他吃了点麦糊。孩子吃得津津有味,不久就睡着了。柏纳连腌猪肉都没吃就进入了梦乡。到了这里,他们不必担心巴大爷了!闭上双眼前,他心里这样想着,没多久,他在儿子的呼吸声伴随之下沉沉睡去。
铸铁师傅终于发现了血泊中的少年学徒尸体。罗伦·巴耶拉立刻带着人马离开了城堡。种种迹象显示,失踪的亚诺显然是被柏纳掳走了。巴大爷骑马在艾斯坦尤的农庄门口等着,不久,他的手下回报农庄内一片杂乱,柏纳已经携子逃亡,巴大爷面露冷笑。
“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放过你一马……”他咬牙切齿地说,“但是现在,全部都是我的了。去把他给我找来!”他扯着大嗓门命令手下,转过头去交代大总管:“你给我好好清算这座农庄里的所有财务、牲畜和家产,一个子儿都不能漏。算完之后,你去给我把柏纳找来!”
过了几天,大总管到城堡里求见领主。
“我们已经找遍所有农庄、树林和田野,不见艾斯坦尤的踪影。他大概逃到哪个城里了,例如曼雷萨或是……”
罗伦·巴耶拉使了个脸色要他住嘴。
“他逃不掉的。你通知其他领主,还有我们在城里的代理人,有个农奴从我的封地逃走了,必须逮捕他!”这时候,弗朗西斯卡抱着巴大爷的儿子乔默,跟着卡德琳娜夫人一起进了屋里。罗伦·巴耶拉见到弗朗西斯卡,脸色大变;他已经不需要这个女人了。“我说夫人啊……”他对妻子说,“我真是不懂,你为什么要找个不要脸的婊子来给我儿子喂奶?”卡德琳娜夫人大惊失色。“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奶妈是所有卫兵都玩过的臭婊子吗?”
卡德琳娜夫人马上从弗朗西斯卡怀里抱回儿子。
当弗朗西斯卡得知柏纳已经带着亚诺逃亡时,她在心里暗自忖度,不知道她的孩子怎么样了。艾斯坦尤家的土地和财产现在都归巴大爷所有。她无依无靠,卫兵们依旧不放过她。一小块硬面包,或者一小盘酸臭的蔬菜,有时只能啃一根无肉的骨头……她的身体就值这样了。
所有出入城堡的农奴都对她不屑一顾。弗朗西斯卡找人求助,所有人都躲着她。她不敢回娘家,因为她母亲已经在烤炉房前公开斥责她,她被迫在城堡附近游荡,就像那一大群乞丐一样只能在城墙下栖身。她唯一的命运就是天天任由不同的卫兵蹂躏。
已经是九月了。柏纳天天看儿子在山洞里爬,笑得合不拢嘴。然而,粮食将尽,寒冬缓缓逼近,该是上路的时候了。4
城市就在他脚下绵延扩展。
“你看啊!亚诺……”柏纳对贴在他胸前熟睡的儿子说,“巴塞罗那!到了那里,我们就自由了。”
从带亚诺亡命天涯开始,柏纳天天都想着那座城市,所有奴隶的美梦和希望都在那里。每当柏纳去帮巴大爷做工、耕种时,总会听见有人聊起它。有人趁总管或卫兵不在时偷偷聊起这些,柏纳在一旁满怀好奇地听,却没有多想。他安于耕作土地的生活,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父亲。再说,他是农奴,哪里也去不了。然而,离乡逃亡之后,每到深夜,在那个隐秘的艾斯坦尤山洞里,他看着安详熟睡的儿子,不禁回想起农奴们的闲聊。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6)
“如果一个农奴可以在那座城市待上一年又一天,而且没被领主逮到……”他记得曾听到这样的谈话内容,“那么,他就可以取得巴塞罗那的公民证,从此就变成自由人了。”此话一出,所有农奴沉默不语。柏纳观察身旁的乡亲:有人闭上双眼,紧抿双唇,有人摇头不敢苟同,还有人面带微笑地望着蓝天。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住在城里就可以了吗?”有位少年打破了沉默,他就是微笑望天的人之一,满心期待脱离这片土地的束缚。“为什么到了巴塞罗那就可以变成自由人?”
最年长的那位农奴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是啊!这样就够了。只要住在巴塞罗那城里一年又一天就可以了。”少年的双眼顿时发亮,央求老人继续说。“巴塞罗那是个非常富裕的城市。多年来,海梅大帝也好,佩德罗大帝也罢,所有国王都曾经要求巴塞罗那资助战争或王室支出。这些年来,巴塞罗那人民缴了不少税金,但也换来了一些特权,佩德罗大帝与西西里作战期间,甚至针对巴塞罗那颁布了特别法令,”老农奴突然结结巴巴的,“根据这条法令,我们可以在那里取得自由公民身份。巴塞罗那需要劳工,而且是自由的劳工。”
隔天,领主规定上工的时间到了,但那位少年并未出现。又过了一天,他还是没现身。然而,少年的父亲继续埋头苦干,什么话也没说。三个月后,少年被抓回来了,领主用皮鞭将他狠狠抽打了一顿,不过,大家都看得出,少年以此为荣,满身伤痕的他双眼依旧闪烁着光芒。
从科塞罗拉山脉眺望远处,依稀可见安普利亚斯和塔拉戈纳之间的古罗马公路,柏纳自由自在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色以及……大海!他从来没看过海,没想到,海洋竟是如此广阔,似乎无边无际。他知道,海的另一边还是加泰罗尼亚境内的土地,商人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目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景致呢!“翻过那座山,然后越过那条河。”他远眺着海面上的地平线,静静看了半晌,同时抚着亚诺的头发;这孩子一头乱发,都是在山上那段时间长出来的。
接着,他的目光游移到海水与陆地接邻的岸边。海岸附近的麦安斯小岛旁停泊了五艘船只。在此之前,柏纳只看过画里的船。从他的右手边望过去,蒙锥克山临海矗立;山脚下是一大片平坦的农田,接着是巴塞罗那。城市中心耸立着一座塔贝丘,而小山丘周边则散布了数百栋房屋:低矮的民房,一栋接着一栋,另外还有规模宏伟的大型建筑:宅邸、教堂、修道院……柏纳不禁纳闷,到底有多少人住在这座城里?巴塞罗那怎么就这样一小块地方呀?这座城市仿佛城墙包围而成的蜂巢似的,除了面海的一方之外,城墙外面只有田野。听说,有四万人住在这座城里呢!
“他们怎么可能在四万人之中找到我们?”他看着亚诺喃喃低语,“孩子,你一定会自由的。”
他们会在城里找到藏身之处的。他可以去投靠妹妹。不过,柏纳非常清楚,他得想办法先进城门再说。万一巴耶拉大爷已经先跟城门卫兵描述了他的长相怎么办?他的弯月形胎记……下山这三天途中,他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他往地上一坐,抓起他在山上猎来的野兔,在野兔脖子上划下一刀,一滴滴兔血落在他掌心的细沙上。他将兔血和细沙混合均匀,直到浓稠的混合物即将变干时,再往右眼上涂抹。掩盖胎记大功告成,他把放了血的野兔装回袋子里。
过了半晌,抹在右眼上的血沙混合物完全干燥了,柏纳的右眼已经完全睁不开了,他下山前往西侧城墙北方的圣安娜城门。进城的那条路上,老百姓大排长龙。柏纳也跟着大家一起排队,拖着脚步慢慢往前走,同时还得不断安抚着怀里刚刚醒来的孩子。有个背着一大袋萝卜的赤脚农夫回过头来看他。柏纳对他咧嘴一笑。
“麻风病啊!”农夫惊慌大喊,背上的一大袋萝卜往地上一扔,吓得跑到路边躲了起来。
一直排到城门口的大批老百姓顿时全都闪到路边去了,大家惊惶逃窜,通往城门的路上,散落一地老百姓随手丢下的家当、食物,甚至运货马车和骡子。连站在圣安娜城门口向人讨钱的瞎子都吓得连连尖叫。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7)
亚诺也哭了起来。柏纳发现卫兵已经拔出长剑,关上了城门。
“你到麻风病院去!”有人在远处大喊。
“我没得麻风病啊!”柏纳反驳,“我只是眼睛被树枝挫伤而已。你们可以看看!”柏纳举起双臂展示给众人看。接着,他把亚诺放在地上,当场宽衣。“你们看啊!”他大方向众人展示他结实强壮的身躯,身上毫无斑点,也没有伤疤。“我只是个农夫,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个医生替我治疗受伤的眼睛,否则,我没办法继续耕田干活呀!”
这时候,有个卫兵慢慢走近他。为了让他再靠近点,军官必须在后面用力推他一把。卫兵在柏纳前面停了下来,把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
“你转个圈吧!”卫兵命令他,手指画了个圈。
柏纳乖乖照办。卫兵转过头去看了看军官,摇摇头。站在城门内的军官手拿盾牌,指了指柏纳脚边的亚诺。
“小孩呢?”
柏纳赶紧弯下腰来抱起亚诺。他脱掉儿子的衣服,刻意让儿子的右脸贴着他的胸膛,就这样横抱着孩子让卫兵检视;柏纳一手托着儿子的后脑勺,手指故意盖住孩子的弯月形胎记。
卫兵再往城门方向摇摇头。
“这位乡亲,你最好把伤口盖起来吧!”卫兵说道,“否则你就是进了城门也进不了城的。”
百姓们重新回到路上排队。圣安娜城门再度开启,吓得落荒而逃的那位赤脚农夫悻悻然捡起那袋萝卜,连看都不看柏纳一眼。
柏纳用亚诺的小上衣包住右眼,进了城门。卫兵们目送他缓缓通过了城门,但是,接下来呢?一件婴儿服盖住了大半张脸,怎能不引人注目?他经过圣安娜教堂,继续跟着人潮往城里走。接着,他右转进入圣安娜广场。他一路低着头……城里已经没有农民的身影,见不到任何赤脚、穿着凉鞋或是草鞋的老百姓,柏纳看见的却是一双套上火红丝袜的小腿,配上鲜绿色的精美平底鞋,尖细卷翘的鞋头连着一条金链条,正好绑在脚踝上。
柏纳不假思索抬头一看,眼前的男子整张脸都被帽子遮住了。他穿着一身典雅衣装,金银双色镶边,腰带也是金线镶边,上头还镶嵌了珍珠和宝石。这一身奢华贵气的行头,简直让柏纳目瞪口呆!这位男子倒是转过头来了,不过,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根本就当柏纳不存在似的。
柏纳吞吞吐吐地说不上话,最后还是低下头来,那个人对他不理不睬,反而让他松了口气。他沿街往前走,来到施工中的大教堂旁边。这一带倒是没有人对他大惊小怪。他站在那儿看着大教堂的工人:或是雕琢石头,或是在脚手架上穿梭,或是利用滑轮组将大石块吊上去……亚诺扯着大嗓门求助脚手架上的工人。
“好心人!”他叫着那位离他最近的工人,“请问……去制陶工匠区怎么走?”他妹妹贾孟娜嫁的就是制陶工匠。
“沿着这条街往下走。”那位工人正忙着,答话又急又快,“到了下一个广场,也就是圣海梅广场,你会看到有个水泉,然后右转,一直走到新城墙,找到波格利亚城门。别出城门到瑞瓦区去了。你沿着城墙往海边的方向一直走,到了下一个城门,也就是德伦达克劳斯城门,从那里开始就是制陶工匠区了。”
工人说了一大串名称,柏纳实在无法都记住,再想问清楚,那个工人已经不见了。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圣海梅广场。”亚诺重复工人说的第一句话,“这个我倒是记得!到了广场之后要右转,这个我们也记得啰!对吧?儿子……”
只要听到父亲对他说话,小亚诺立刻就不哭了。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8)
“嗯……现在呢?”他扯着嗓子自言自语。他来到一个新广场,圣米克尔广场。“那个人说是个广场,可是,我们应该不会弄错吧?”柏纳几度想找路人问路,却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大家都在赶时间呢!”他边走边对亚诺说,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位男子站在一座城堡入口处……那是一座城堡吧?“那个人看起来好像不赶时间;或许……这位好心人哪……”柏纳从背后叫他,拉了一下他的黑色宽袍。
当那位男子转过身来,不仅柏纳大吃一惊,连亚诺似乎也吓了一跳呢!
那位犹太老先生缓缓地摇着头。他那个神情,通常只有正在布道的神父脸上才有。
“说吧!”
柏纳忍不住紧盯着挂在老人胸前那块红黄相间的圆盾。他探头望着城墙内那个他认为是城堡的地方。在那儿进出的都是犹太人!所有人都挂着同样的圆盾。他可以跟他们说话吗?
“你有什么事啊?”老人在一旁追问。
“这个……我……我要怎么走才能到制陶工匠区呢?”
“你沿着这条街一直走……”老人指着前方的街道,“然后,你会看到波格利亚城门。到了那里,你继续沿着城墙往海边的方向前进,到了下一个城门,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了。”
反正,神父只说过不准和犹太人发生肉体关系……正因为如此,教会强迫犹太人戴上圆盾,免得基督徒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犯错误。神父每次提到犹太人总是异常愤慨,然而,这位老人……
“谢谢您!好心人。”柏纳道谢时,脸上挂着欢喜的笑容。
“我才要谢谢你呢!”老人这样回他,“不过,你以后还是不要跟犹太人讲话比较好……更不该对我们笑!”老人抿着唇,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到了波格利亚城门口,柏纳碰到一群买肉的妇人——身材虽然娇小,个性却如公山羊一样剽悍。柏纳索性停下来看热闹,他想见识一下城里人是怎么做买卖的。“这就是一天到晚让我们的领主伤脑筋的肉啊!”柏纳低声对儿子说。他想起罗伦·巴耶拉那副德行,忍不住笑了。他曾经多次见到巴大爷恫吓将肉卖到城里的牧民和牧羊人。但是,他能怎么样?不过就是骑马带着一群卫兵,恶劣地出言恐吓老百姓;然而,凡是供应肉给巴塞罗那城的牧民或牧羊人,他们有权在加泰罗尼亚王国境内任何地方放牧!巴大爷再怎么跋扈,他又能怎么样?
柏纳在市场里闲逛了一阵,继续往下走到德伦达克劳斯城门。就在城门附近这一带,家家户户门前的街道上,全都曝晒着陶瓷制品:盘子、钵碗、锅子、花瓶或是瓷砖。
“我要找葛劳·卜伊格。”他对驻守城门的卫兵说。
卜伊格家曾经是艾斯坦尤家的邻居。柏纳还记得,卜伊格家那一小块农地,根本喂不饱八个子女,因此,卜伊格家孩子个个身材瘦小。柏纳的母亲很疼爱卜伊格家这些孩子,因为柏纳和妹妹出生时,卜家妈妈都来帮过忙。葛劳排行老四,也是卜家八个子女当中最聪明、最勤奋的一个。因此,当一个亲戚跟何塞普·卜伊格提出要招他的某个孩子当制陶学徒时,何塞普·卜伊格理所当然就挑了年仅十岁的葛劳。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19)
何塞普·卜伊格既然连孩子都喂不饱了,亲戚要求葛劳当学徒的五年期间,每年要支付两袋小麦和十枚钱币,他当然是付不起了。为了让葛劳离乡学艺,何塞普·卜伊格必须多付两枚钱币给巴大爷,另外,他还得给葛劳准备学徒期前两年要穿的衣服;师傅只供应后面三年的衣物。
面对如此窘迫的经济状况,何塞普·卜伊格只好带着葛劳来到艾斯坦尤农庄。葛劳比柏纳和贾孟娜大几岁。疯子艾斯坦尤仔细聆听着何塞普·卜伊格的提议:如果艾斯坦尤能够以支付葛劳学徒期所有费用作为女儿的嫁妆,那么,他儿子十八岁时就会和艾家女儿贾孟娜成亲,而那个时候,葛劳应该也是正式的制陶工匠了。疯子艾斯坦尤默默看着葛劳;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卜家实在是捉襟见肘了,这男孩就会到他田里来帮忙干活。葛劳从未开口要过什么,不过,艾斯坦尤总是让葛劳带些蔬菜或是豆类谷物回家。疯子艾斯坦尤一直觉得这男孩够踏实。因此,他接受何塞普·卜伊格的提议。
经过五年的艰苦学徒生活,葛劳取得了陶艺工匠的正式资格。他继续跟着师傅工作,而师傅对他的手艺也相当满意,开始支付他一枚钱币作为薪资。到了十八岁,他信守承诺娶了贾孟娜。
“儿子!”那天,柏纳的父亲对他说,“我决定另外再给贾孟娜一笔嫁妆。我们才两个人,拥有大片土地,而且还是这一带最肥沃的土地。他们刚成家,一定很需要这笔钱的……”
“父亲!”柏纳打断了父亲的谈话,“您为什么要跟我解释这么多呢?”
“因为你妹妹已经拿过嫁妆,而你又是我的继承人。所以,这笔钱是你的。”
“您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
四年之后,二十二岁的葛劳参加了陶艺公会的公开甄试,担任评审的是公会的四位代表。他做了几件作品:一只花瓶、两个盘子和一只钵碗。四位评审仔细端详过他的作品,一致通过他的陶艺师傅资格,从此,他可以在巴塞罗那开设自己的制陶作坊,当然,他也可以和其他师傅一样,拥有自己的品牌标志,由他制作的每一件作品都会盖上这个标志。葛劳深以自己的姓氏为傲葛劳的姓卜伊格原文“Puig”为加泰罗尼亚文,乃“山脉”之意。,特以山脉图案作为个人品牌标志。接着,葛劳和已经怀了身孕的贾孟娜搬进陶艺工匠区一栋小平房。他们用贾孟娜的嫁妆买下这栋小平房,他们一直不敢动用那笔钱,就为了有一天能够置产安家。
在这个新家里,葛劳把住家兼作坊之用,正式加入了正走向改革之路的加泰罗尼亚制陶业行列,而他锁定的陶艺产品,竟是其他制陶师傅向来最抗拒的项目。
“我们以后只生产水罐和陶罐这两样东西!”葛劳郑重宣布。“就只做水罐和陶罐!”贾孟娜紧盯着丈夫参加甄选时烧出的四件陶艺极品。“我看到好多商人……”葛劳继续解释,“他们到处去拜托制陶师傅们生产大型陶罐,因为他们需要用这些陶罐装橄榄油、蜂蜜或酿酒……可是,我亲眼看到所有师傅都把商人赶走了,因为他们不屑制作如此简易的陶艺品。所有的师傅都以烧制精美费工的陶瓷花砖为荣,或是细心为贵族制作碗盘、花瓶……根本没有人愿意把心思放在无法展现陶艺功力的大陶罐上。”
贾孟娜的手指轻轻滑过这四件陶艺极品。这是多么细致的触感呀!通过甄试之后的葛劳非常兴奋,立刻将这四件作品送给她,当时,她开始想象,自己家里应该会摆满这样的陶艺极品……连陶艺公会的四位代表都过来向葛劳道贺呢!葛劳以这四件作品展现了他精湛的烧陶技巧,作品表面缀以锯齿形线条、棕榈叶、小朵玫瑰和百合花,并结合了其他材质,如白色的锡、巴塞罗那本地出产的绿铜、紫色的锰、墨色的铁、蓝色的钴以及黄色的锑。每一个线条和图案都有不同的颜色。当锅炉里烧制这些陶艺作品时,贾孟娜甚至满心焦急地在一旁盯着看,就怕作品会在炉子里破裂了。作品烧制完成之后,葛劳再漆上一层透明的釉,藉此达到防水效果。贾孟娜再用指腹摸了摸这些陶艺作品。怎么现在……他居然只做陶罐!
葛劳走到妻子身旁。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20)
“你放心!”他安抚难掩失望的妻子,“我会一直为你烧制像这样的陶艺作品!”
葛劳就这样开始了制陶事业。他那个简陋作坊的干燥室里堆满了水罐和陶罐,商人们老早就听到风声,他们知道葛劳·卜伊格的作坊里多的是陶罐,要多少有多少,再也不用苦苦哀求那些高傲的陶艺师傅了。
柏纳站在那栋房子前面张望,怀里的亚诺已经苏醒,大概是饿了,哭个不停。柏纳只能靠左眼观察眼前这栋三层楼房子。一楼邻近街道旁的是作坊,二楼和三楼则是师傅和家人的居住空间。房子旁边还有菜园和花园,另外还有烧陶用的锅炉设备,以及那一大片空地,堆放着无数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陶罐……屋子后面的空间,依照法令规定作为卸货和堆放原料工具之用。烧陶产生的烟灰和渣屑依法不得倾倒在路边,所以也只好存放在此。
柏纳站在街上往作坊里看,里头有十个人忙个不停。他盯着这十个人仔细看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像葛劳。这时候,柏纳看到大门口旁边停了一辆装满新陶罐的牛车,作坊内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人驾着牛车走了。另一位衣着相当讲究,此时正要回作坊去,柏纳赶紧把他叫住了。
“您等一下!”那个人默默看着柏纳走近他。“我要找葛劳·卜伊格。”他对那人说。
男子把柏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如果你要找工作,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不需要工人。你就别来耽搁师傅的时间了。”那个人态度非常恶劣,“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他掉头就走。
“我是师傅的亲戚啊!”
那个人突然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
“难道师傅给你的钱还不够吗?为什么还来?”他咬牙切齿,用力推着柏纳往后退。这时候,亚诺哭了起来。“他已经说过了,你要是再到这里来,我们就去检举你!葛劳·卜伊格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知不知道?”
柏纳缩着身子往后退,实在不懂那个人在说些什么。
“您听我说啊……”柏纳还是想把话说清楚,“我……”
亚诺哭闹得越来越厉害。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那个人怒斥柏纳。
然而,更强烈的叫喊声却在这时候从楼上的窗口传出。
“柏纳!柏纳!”
柏纳和男子同时回头看着楼上窗口,女子趴在窗台上,双臂挥个不停。
“贾孟娜!”柏纳兴奋地向妹妹打招呼。
贾孟娜在窗口消失了。柏纳转过身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个男子。
“贾孟娜夫人认识你啊!”那人问他。
“当然啦!她是我妹妹。”柏纳冷冷地说,“还有,你要知道从来没有任何人给过我半毛钱。”
“很抱歉!”男子愧疚地低着头,“我刚才说的是师傅的那些兄弟,来了一个,另一个接着来,天天应付不完啊!”
当柏纳看见妹妹从屋子里走出来时,他索性让那人自说自话,赶紧跑去拥抱久别重逢的妹妹。
“葛劳呢?”进了屋里,柏纳把右眼上涂抹的血沙清洗干净,再把亚诺交给贾孟娜的摩尔人保姆喂食牛奶麦糊,总算可以坐下来休息了,柏纳问起了妹夫。“好久没见到他了,真想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呢!”
贾孟娜皱起了眉头。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21)
“怎么了?”柏纳觉得纳闷。
“葛劳已经变了。他现在是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贾孟娜指着墙边堆放的一口又一口皮箱,还有一个橱柜,那是柏纳从来没看过的家具,橱柜上摆着一些书籍以及陶瓷艺品,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窗子和天花板上还挂着精致的纱帘。“他现在几乎已经不管作坊和制陶的事情了;这些事情都是由大总管昭明负责,也就是你刚刚在门外碰到的那个人。葛劳现在热衷做生意,买卖船只、酒类和橄榄油。他现在成了陶艺工匠公会的代表,因此,根据加泰罗尼亚法律,他现在有资格被提名为巴塞罗那百人政务委员会的委员。”贾孟娜眼神茫然地直视前方。“柏纳,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葛劳了。”
“你也变了很多呢!”柏纳告诉妹妹。贾孟娜看看自己生过孩子的圆润身材,忍不住笑着点头。“那个叫昭明的……”柏纳说,“他跟我提起了葛劳的亲戚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贾孟娜无奈地摇摇头。
“事情是这样的……卜伊格家那些亲戚知道葛劳赚了大钱后,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兄弟姐妹、堂表兄弟、侄儿侄女,陆陆续续出现在作坊门口。大家都逃离家乡,跑来投靠葛劳。”说到这里,贾孟娜发现哥哥的神情不太对。“你……你也是吗?”柏纳点头承认。“可是……你那些土地都很肥沃呀!”
于是柏纳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贾孟娜忍不住直掉泪。柏纳提起了铸铁房少年的事,贾孟娜立刻起身,跪在哥哥身旁。
“这件事情,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贾孟娜劝告哥哥。她靠在哥哥腿边,继续听着柏纳叙述他的遭遇。“你放心!”她哽咽着对哥哥说,“我们会帮你。”
“我的好妹妹呀!”柏纳轻抚贾孟娜的发丝,“如果葛劳对他自己的兄弟都不肯伸出援手,他怎么可能帮我呢?”
“因为我哥哥就是不一样!”贾孟娜的咆哮把葛劳吓了一大跳。
葛劳回到家时早已天黑。个头瘦小的葛劳一路怒气冲冲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正在等他回家的贾孟娜默默听着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昭明已经向葛劳报告了家里的最新状况:“您的大舅子跟学徒一起过夜,而他那个儿子……就跟您的孩子一起睡。”
葛劳怒不可遏地走向妻子。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做这样的事情?”得知大舅子的处境之后,葛劳反而对妻子大声咆哮:“他是个逃亡的农奴啊!你要知道,万一人家发现我们家居然窝藏农奴,会有什么下场?我的事业会垮呀!倒霉受害的人会是我啊!”
贾孟娜一脸漠然地听着丈夫在一旁又叫又骂,双手挥个不停。
“你简直是疯了!我连自己的兄弟都让他们搭船到国外去了!家里的女孩子要出嫁,我自愿送上一笔好嫁妆,只希望她们嫁得越远越好;我这样大费周章,就是希望没有人可以拿我的家人来做文章……而你现在居然……我以前是那样对待我的兄弟姐妹,有什么理由特别善待你哥哥?”
“因为我哥哥就是不一样!”贾孟娜突然怒声咆哮,葛劳吓得一脸愕然。
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清楚得很。我想我应该不需要再提醒你吧!”
葛劳黯然垂下眼神。
“就在今天……”他轻声说,“我才和城里的五位官员见过面,就为了说服他们选我为百人政务委员会的委员。目前看来,我已经取得其中三位官员的支持,还得通过总督大人那一关才行。你自己想想看……万一让我的对手知道我家藏着逃亡的农奴,会有什么后果?”
贾孟娜的态度已经软化,她温柔地对丈夫说:
“再怎么说,我们就是欠他一份人情啊!”
土地的奴隶 土地的奴隶(22)
“我只是一个陶艺工匠啊!贾孟娜,我很富有,但是,我不过就是个陶艺工匠而已。贵族瞧不起我,商人恨透了我。如果让这些人知道……你知道那些拥有大片土地的贵族会怎么说吗?”
“我们就是欠他这份人情啊!”贾孟娜还是重复同样的话。
“好吧!你就给他一笔钱,让他早点走了吧!”
“他需要的是自由公民身份。一年又一天……”
葛劳又开始焦虑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接着,他举起双手,掩住整张脸。
“我们不能这么做!”他掩面说,“我们不能这么做啊!贾孟娜!”此时,他放下了双手,盯着妻子说:“你想想看……”
“你想想看!你想想看……”贾孟娜忍不住提高音量打断了他的话,“你自己为什么不想想看,如果我们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万一他被巴耶拉或是你的对手抓到,让他们知道了你亏欠我哥哥这个逃亡农奴一份嫁妆……你说,人家又会怎么说呢?”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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