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茨威格短篇小说集

_9 博尔赫斯(阿根廷)
交谈,冲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议的激动,不想脱离这像魔法一样僧俗发
光的经历,几个钟头来它一直紧紧地铐住我。
什么地方传来低沉模糊的音乐,我不自觉地朝乐声走去,因为今天一切都在诱
惑我。完全向这一闪念让步,我感到是一种快慰,而且一种感奋人心的吸引力,把
我昏头昏脑地推进了那起伏的人群。热烘烘的人群正搅成一锅调粥,置身这里我的
血都沸腾了。我一下振奋起来,在人的呼吸、尘土、汗气和香烟的氯氟中,我全部
感官都被激醒,被强化。因为这一切——一在以前,甚至在昨天,我还视为粗俗、
程亵、下贱而厌弃的一切,我这位衣饰考究的绅士一辈子都傲然地避开的一切,竟
魔法似地吸引着我新的本能,使我仿佛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动物性的、受本能驱使
的、低贱的东西,和我有一种亲缘关系。在这些城市的渣屑中,在这些士兵、使女
和流浪人中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种舒坦。我贪婪地吮吸着这呛人的空气,
推擦挤压搅做一团的人群使我感到愉快。我带着销魂夺魄的好奇心等着,看这段时
间会把我这意志薄弱的人冲到哪里去。打击乐和铜管乐刺耳地轰鸣着,从滑稽游艺
场那边越来越近地传过来,手摇风琴发出僵硬的波尔卡舞曲和乱糟糟的华尔兹舞曲,
它们都是以一种出奇的单调方式奏出来的,这中间还夹杂着小货摊乒乒乓乓的敲打
声、哄笑声和酗酒者的狂呼乱叫声。现在,我还眼花缭乱地看到小时候骑的那种旋
转木马在树干之间转着圈子。我停在广场中间,让混乱从四面涌向我,使我目不暇
接,耳不暇闻。这喧哗的飞瀑,这无法忍受的杂乱,却使我轻松,因为在这漩涡中,
有一种能压住我心潮的什么东西。我看着,坐在小凳上的使女们怎样被抛到空中,
衣裳被风鼓起来,格格地欢笑着,随即又进成女人的尖叫,肉店伙计怎样哈哈大笑,
轮着重锤啪啦啪啥往测力计上砸,叫卖的人怎样大声哈喝着,一副猴子的神气,在
手摇风琴的喧闹声中像乘船一样地荡走,我看着这一切怎样搅混到嘈杂而热闹的人
群中去;拙劣的铜管乐,闪烁的灯光,使人群如痴如醉。自从我醒悟过来以后,我
竟一下子就体验到了旁人怎样生活,体验到了城市千百万人的冲动,这种冲动是怎
样炽热和一古脑儿倾泻进星期天这几个钟头,怎样渴求满足抑郁的、兽性的、但总
还是健康和本能的享受。在和他们炽热的欲情难挨的身子摩擦、不断接触中,我甚
至感到他们热切的冲动感染了我:那种强烈的气味刺激了我的神经,使它绷紧了向
外延伸,感官眩晕地和喧闹嬉戏着,并且感觉昏昏然麻木——和各种强烈的快感不
容抗拒地混在一起的那种麻木。多少年来第一次,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我感觉到群
众,感觉到人,是一种力量,从中有一种乐趣传进我遗世独立的心绪。任何提防都
被拆毁了,这种心绪从血管流进周围的世界,有节奏地再流回来。袭向我的,是一
种崭新的渴望——渴望把我和他们之间最后的隔膜消溶掉,以及一种热烈的期望2?
拥望眼这些热情九一陌生的、拥挤在一起的人们结合在一起。带着男人的乐趣,我
渴求投入这庞然大物的灼热激荡的胸怀之中,而带着女人的乐趣,我对任何触摸、
呼唤、诱惑和拥抱都是开放的。现在我知道了,在我身上,有种在青春觉醒期才有
的爱和对爱的渴求。啊,只管投身进去吧,投入那勃勃的生机,不论怎样也要和别
人的这种颤栗的、欢笑的、身心通畅的激情紧连在一起;只管倾注进去吧,倾注到
这群体的血管里!一个精神焕发、快活得发抖的人,在这喧闹的湖水中,跟无数同
类在一起,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条纤毛虫在龌龊的世界中一样。尽管如此,还是
投身到这充实之中去,投身到这旋转之中去吧!我要像一枝自身绷紧射出去的箭一
样,射到陌生人中间去,射到这同一天空下的任何一角。
现在我明白了:那时我是醉了。旋转木马上碰击的铃铛,女人在男人扶持下爆
出的快意的欢笑,那混乱的音乐,那闪动的衣裳:这一切都在我血液里吼作一团。
各个声音都狠狠地朝我扎过来,随后再红光一闪贴着太阳穴飞走。我用深受刺激的
神经(像在晕船的时候那样),去感受每一次接触,每一瞥目光,而这一切又都同
时迷迷蒙蒙地联结在一起。这复杂的心情我无法用言词来表达,充其量也只能打个
比方;我被嘈杂、喧哗和感情所充溢,像被烧得过热的一台机器,所有的轮子都疯
转着,以此来减低巨大的压力,要不然,等一会儿汽缸都一准会炸了。我指尖打颤,
太阳穴偷偷直跳,喉咙发紧,滚烫的血堵塞在额头。我从多少年来的心灰意懒一下
跌进了会把我烧毁的火焰之中。我感到,现在我必须敞开我自己,用出自心灵的话,
出自心灵的目光,来刻白我自己,抒发我自己,摔掉我自己,献出我自己,解脱我
自己,把我变得一般:总之是要从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从使我与温暖、沸腾
而有生气的元素相隔绝的沉默的硬壳中救出我自己。几个钟头来我没有说过话,没
有握过谁的手,没有听到别人的询问,没有看到别人关心地投向我的目光。在这些
事情的冲击之下,现在,兴奋要冲破沉默了。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说
话,想有个交谈的人,因为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间我翻涌起伏,四周充满着温暖和言
谈,血液周流不息的血管把我紧紧地缠住。我像一个在海上漂游而渴得要命的人。
我在这里看见——越看越苦恼——前后左右,每时每刻都有陌生人在一见钟情,像
水银珠子一样喀戏着融合在一起。我看到,年轻人走过时和陌生的姑娘搭讪,一句
话刚说完就挽住她们的胳膊,而且是那样投契,只消在旋转木马上打个招呼,走过
时瞟上一眼就够了,这时我感到嫉妒。陌路人交谈几句就融合在一起,就算过不了
几分钟又会分开吧,但这是在联系,在结合,在交流,这些正是我如今整个神经炽
热向往的。我本来诸于社交辞令,是受欢迎的健谈家,而且一言一行都挥洒自如,
但我却心慌意乱,不好意思跟随便一个什么乳耸臀阔的使女去攀谈,怕她们会讪笑
我,而且什么人偶然盯我一眼,我甚至会低下眼睛.由于找不出话说而心里急得要
命。我自己也不清楚想从人们那儿得到什么,只不过我无法忍受孤独冷落,在高烧
中焚灼自己。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从我身上滑开,没有谁想来注意我。有一次,
~个衣衫褴褛、十二岁的少年走到我近旁。
他的目光在灯光的反照下亮得晃眼,贪婪地瞪着摆动的木马,瘦削的嘴巴饥渴
地张着。显然,他再也没钱跟着去骑了,只好从别人的欢笑叫喊中去吮吸愉快。我
粗手笨脚地碰了碰他,并且——可我的声音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还沙哑得刺耳呢-
一问他道:“你是不是想再跟着骑一次?”他一愣,一惊-一为什么呢?为什么
呢?——一句话没说,满脸通红跑开了。连一个赤脚孩子都不愿意从我这里得到快
乐,这使我感觉到,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陌生的东西,使得哪儿也不能容我,而
我只能溶解了漂浮在大众里面,像一滴油漂在动荡的水面上一样。
我激动的心情没有和缓下来;我不能再这样孤零零地待下去。我的脚在沾满尘
土的漆皮皮鞋里发烧,喉咙在烟熏火燎的激动中生锈了。我环顾四周,看见在人流
的夹缝里左右两侧都有些小绿洲——一饭馆,蒙着红桌布,摆着光秃秃的木凳子,
凳子上坐着小市民,端着啤酒,捏着星期天抽的弗吉尼亚牌香烟。陌生人一起坐在
这里,凑到一处聊天,在燥热嘈杂中这里还算较安静;这光景吸引了我。我走了进
去,端详着桌子,最后看准了一张:那地坐着一家人,一个矮胖的手工工人领着妻
子,两个活泼的姑娘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有节奏地摇着身子,互相逗着玩,那种悠
然自得的目光使我看了舒服。找客客气气打过招呼,动了动一把扶手椅问他们,我
是否可以坐下来。笑声更然而止,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谁都在等着别人表示同
意似的),后来主妇似乎很惊异地说:“请吧!请吧!”我坐了过去,立刻感到我
坐在这里破坏了他们无忧无虑的情绪,因为桌子四周立刻就出现一片尴尬的沉默。
我看着上面撒着胡椒面的油腻的红方格桑布,眼睛就没敢抬起来。我感觉出来,他
们都在诧异地窥视我,这使我一下子——太迟了!——意识到,我这身常礼服,这
顶巴黎大礼帽,这灰色领带上的珍珠,在这仆役人等出入的小酒馆里实在显得太考
究了。我还意识到,这种考究,这高级香水味,马上使这儿四周产生了敌意和困惑
的气氛。这五个人的沉默窒息着我,使我由于难为情,头越来越低地钉在桌子上,
硬着头皮绝望地反复数桌布上的红方格于,偶尔往起一挣,但受折磨的目光还是怯
得不敢抬起来。直到传者过来,把一个沉甸甸的啤酒杯摆到我面前,才终于打破了
僵局。我总算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了。喝酒的时候,我怯生生地从林口上源过去一眼;
果然,五个人都在窥视着我,不过并不怀有憎恶,而只带着无言的诧异。他们捉摸
我这个闯进他们狭隘圈子里的人,凭质朴的阶级本能感觉到,我是到这里来追求一
点什么,寻找一点我那个圈子里所没有的什么东西;不是爱情,不是爱慕,也不是
对华尔兹、啤酒和星期天静坐的喜爱,而是某种强烈的愿望,把我推到这里来的。
这种愿望是他们不了解的,也信不过的,就像看着旋转木马的那个男孩信不过我的
馈赠,像千百个拥挤在外面的无名之辈,不自觉地怀着敌意避开我的气派和高雅一
样。不过我确实感到,只要我现在找到一个开场白,简单、诚恳、无恶意而富人情
味,那么,那个做父亲的或是做母亲的,就一定会回答我,女儿一定会殷勤地朝我
微笑,我一定能领着那小男孩到那边的小铺里去玩射击,并且哄着他玩了。再有五
分钟,再有十分钟我就会解脱出来了,就会裹进没有禁忌的谈家常的气氛中去,裹
进自由自在的、甚至是讨好的亲切气氛中去了。可是,这简单的话,这交谈的开场
白,我就是找不到,一种愚蠢、不适时而又万分强烈的差惭,噎住了我的喉咙。我
垂目坐着,在这些淳朴的人的桌子旁,我像罪犯一样陷在痛苦中:由于我硬待在这
里,使他们在星期天的最后一个钟头还感到扫兴。就在这样发呆地静坐之中,我为
冷漠傲慢的那些年月而赎罪:那时,我从成百上千这样的桌子跟前走过,从成千上
万亲如手足的人跟前走过,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汲汲于在上流小圈子里的恩宠或是
成就。我感觉到,无拘无束地和他们说话的这条通路,由于我盼着他们把我赶走,
现在已在我内心里被堵塞了。
我这个一向不受约束的人,就这么坐着,沉陷在内心的痛苦中,反反复复数着
果孩上的红方格子。一直到诗者终于又走过旁边。我叫住了他,讨过钱,放下那杯
几乎一口没喝的啤酒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他们亲切而愕然地答谢我。刚要
转身,我就料定了,这会儿,只要我一转背,他们就会突然又变得轻松活泼起来,
只要我这异类一被排除,他们就会聚成一圈亲热地交谈。
我回身又投进人的漩流,不过现在更急切、更热中,也更失望了。这时,黑影
遮天的树底下,拥挤的人群变得松动了一些,不再挤得那么厉害,搅得那么紧,不
再都往旋转木马的光圈那地涌去,更多的人都影影绰绰在广场最外边急走着。人群
中低沉的、像在倾吐欢快一样的隆隆声,也化成许多一小阵一小阵的嘈杂声,而72
且总是立即又被乐声压下去,因为现在音乐又强教篮护地从什么、地方插过来,仿
佛要把溜走的人再批回来。样>教在呈现出另一种样子:“拉着气球、散着五彩纸
屑的孩子已经回家了,蜂拥而至的全家来过星期天的也已经散了。现在可以看到醉
汉狂叫,看到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迈着懒散而其实在追寻的步子,走出林荫小道。这
一个钟头以来,我动也不动坐在陌生人桌子前面的这一个钟头以来,这光怪陆离的
世界滑落得更不成体统了。然而,就是这厚颜无耻和危险的磷火闪动的气氛,比起
这以前那种有产阶级星期天的气氛来,不管怎么说也使我更顺眼一些。我心里被激
发起来的本能,在这儿也嗅到了同样紧迫的贪欲。这些形迹可疑的人,这些被社会
所放逐的人,在他们满是兴头的闲游中,我觉得怎么说也反映了他们带着焦躁的期
待,在这里偷偷地追逐着火星迸射的冒险,猎取着勃然而起的兴奋。对这些衣衫褴
褛的小伙子,对于他们不加掩饰、不受约束的浪游方式,我甚至妒羡,因为我贴着
一个旋转木马的柱子站着,屏住呼吸,不耐烦地要从心里把沉默的逼压和孤寂的苦
闷挤出去,而我竟不能动一动,喊一声或是说一句话。
我光是站着,愣愣地朝外看着广场。广场在围成一圈的灯光反照下,被照得闪
闪发亮。我站着,从俄站的这个亮岛上呆呆地朝暗里看,傻乎乎地满怀希望看着每
个灾,希望他们为耀眼的光辉所吸引,转过身来看我一下。然而,所有的眼睛都冷
冷地从我身边滑过去。投入希罕我,没人来救助我。我知道,如果我向什么人讲述
或辩解说,我——一个家产殷实,无所仰仗,跟一个百万人口城市中的优秀人物意
气相投的人,一个在社会上有教养的风雅之士,在那天晚上,倚着不成韵调地吱嘎
响着、无休无止地额赔着的旋转木马的柱子,让同样一些花哨笨拙的木马,跳着同
样趔趔趄趄的波尔卡,同样拖拖拉拉的华尔兹,二十次,四十次,一百次地从我身
边转过去,而我带着固执的傲慢,带着入魔的心情,凭着意志来经受这种遭遇,竟
动也不动地站了整整一个钟头,那一定会被人认为是犯了神经病。我知道,我在那
个钟头的行动是没有意义的。然而,在这没有意义的坚持中,有一种感情在绷紧,
有一种四肢百骸像钢铁一样的扶缩,这是人们也许只有在从高空坠下的时刻,只有
在弥留的时刻,才感觉得到的。我虚度的平生,突然倒流了回来,把我填满,直到
喉咙。我仁立着,呆望着,等着随便什么人的一句话,或是一瞥来救助我。这种没
有意义的胡思乱想在折磨我,这折磨又是我充分的享受。靠柱子站着的时候,我对
刚才那次偷窃的悔恨,还不如对以往生活中那种气闷、冷漠和空虚的悔恨深。我对
自己立下誓愿,不得到一个已经从这种遭遇中解脱出来的征兆,就不走开。
这段时间拖得越长,夜来得也就越近。小货摊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灭了,于是
昏暗像上涨的潮水一样在往前涌,来吞噬草地上的这块光斑。我站立的这个亮岛越
来越寂静,我已在抖抖索索地看表了。还剩一刻钟,斑斓的木马就会停下了,木马
头上的红绿白炽灯光就会熄灭了,手摇风琴就不会再演奏了。到时候,我就会彻底
待在黑暗里,在这沙沙作响的夜里彻底孤独地待在这里,彻底被驱逐,彻底被抛弃
了。我越来越不安地瞻望着黑下来的广场。广场上只是时而匆匆闪过一对回家的情
侣,或是醉酸酶地踉跄走过的一两个年轻人,而在广场横对面的阴影里,还有躲躲
藏藏的生命,激动不安地在瑟缩着。如果有几个男人走过去,有时就会有轻轻地打
口哨或是汀撇子的声音。男人们被这种招呼吸引了,就绕进暗处,于是阴影里就响
起女人在窃语的声音,有时风还拟过来一丝半缕刺耳的笑声。慢慢地,那些人更肆
无忌惮了,朝圆锥形灯光照着的广场亮处移去,移到明暗交界的边沿上来,而只要
巡警走过时尖顶皮帽在路灯的反光中一闪,他们随即又消失到黑暗中去了。然而,
巡逻的巡警刚一走开,这些幽灵似的黑影又出来了。现在,她们这些夜世界最底层
的残屑.这些水似的人流消散后抛下的污泥,大胆地逼近到灯光底下来,我已经能
清晰地看清她们的轮廓了。那是几个妓女,最可怜的、完全被抛弃的人。她们没有
自己的床铺,白天在垫子上睡觉,晚上就不停地游荡,为了一个小银币,在这暗中
的随便什么地方,给每个人敞开她们干瘦的身子,被损害被污辱的身子。她们受着
警察的追逐,受着饥饿和随便一个什么流氓的驱赶,永远在黑暗中游荡,追逐着,
同时也被追逐着。她们像饿狗一样,慢慢地跑到亮处前面来,探寻随便什么带男人
味的东西,探寻没人理会的掉队者。她们能逗得这些人性起,弄到一两个克朗,然
后到大众咖啡馆去买一杯热酒,来维持这模糊一团的残缺的生命,这反正很快要在
医院里或是监狱里熄灭的生命。这些残屑,是星期天游人情兴之时留F的最后脏污。
我带着极端的厌恶,看着这些饥饿的形骸在昏暗中出没。然而,就在这种厌恶中,
也有一种着魔似的乐趣,因为从这脏透了的镜子里,我也重新辨认出那已经淡忘、
已经感到模糊的东西。这是一个低下阴湿的世界,好多年以前我曾经是过来人,如
今它又磷火进发地闪进我的意念中来。这奇妙的夜像突然给我打开一个密封的东西
一样,突然向我提示一桩稀奇的事情。当年我最阴暗的事情,我最隐秘的冲动,如
今又展现在我心里!湮没了的少年时代模糊的感觉升了起来——怯生生的目光好奇
地被吸引住了,简直是胆怯心慌地被这种人体粘住了;我想起了那个时刻:那是第
一次,跟着一个人,走上嘎吱乱响的潮湿的梯子,上了她的床……突然,就像是闪
电划破夜空一样,那已经忘却的时刻,每一个细节我都线条分明地看见了:床上浅
浅的油痕,她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我感觉到当时那种隐约的郁闷,那种恶心,
那种少年人初试的自豪感。这一切,一下漫透了我的全身。一种无穷无尽的东西——
叫我怎么说好呢——
一种无限的洞察力,突然涌进我心里,使我一下全都明白了,我之所以深切地
同情那些人,正是因为她们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渣滓,而且,我被刚才那次犯罪一下
激发起来的本能,正出自内心地在寻求如饥似渴的冶游——像我在这奇妙之夜一样
的冶游,寻求公然的犯罪-一去抚弄、去满足这生疏的偶然一念的欲望。当我终于
从那边嗅到了那种生物,那种人,那种温柔的、能呼吸会说话的东西时,我受到了
强烈的诱惑。那种生物想从别的生物身上弄到点东西,说不定也想从我——这个在
等着把自己交出去的人、在助人为乐的强烈感情中煎熬的人身上,弄到点东西。这
时我放赃款的皮夹,突然在胸口前灼热地发烫起来。我一下懂得了,是什么推着男
人去干这种事,懂得了,这很少是由于气质的善感,情欲的勃发,更大程度上还是
由于害怕寂寞,害怕那种沉重的隔膜。这种隔膜本来就在我们之间堆积着,我被点
燃起来的感情今天第一次感觉到了。我记得,我最近一次模糊地有这种感觉,那是
在美国,在曼彻斯特。那个钢铁的城市,噪音隆隆,不见天日,就像地下铁道一样,
同时还有一种冰冷的寂寞,透过人的毛孔直渗到血液里面去。在那儿,我在亲戚家
住了三个星期,晚上总是一个人在酒吧间和俱乐部里东游西荡,而且一再到令人眼
花缭乱的杂耍剧场去,为的只是去感受感受人的热气。有一天晚上,我碰上了一个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