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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文本

_4 陈寅恪(近代)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羨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燕子,可能为报数行书。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零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暗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茲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籍春何处。 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著者应推庚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正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柒叁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伍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陸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第陸函刘禹锡壹贰及元禛贰并载此诗)云“庚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远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卧子取此诗之庚亮即南楼为题以指河东君,似无不可。或又谓文选叁拾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云“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及“孟夏非长夜,晦月如岁隔”,卧子盖有取于孟夏之时南楼之名望所迟客之旨而赋是阕。或更谓东坡永遇乐词“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及“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卧子用“南楼”为题,实暗寓人去楼空之感,并可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乐一词相启发。
  以上诸说虽皆可通,然恐尚有未发之覆。鄙意卧子词题之“南楼”即徐孚远弟致远别墅中之小楼,亦即鸳鸯楼是也。徐暗公钓璜堂存稿叁“南园读书楼”五古云:
  陆氏构此园,冉冉数十岁。背郭面良畴,緩步可休憩。长廊何绵延,复阁亦迢遁。高楼多藏书,岁久楼空闭。丹漆风雨摧,山根长薜荔。我友陈轶符,声名走四裔。避喧居其中,干旄罕能戾。招余共晨昏,偃蹇捜百艺。征古大言舒,披图奇字缀。沿是秋桂丛,小桥春杏丽。月影浮觞斗,荷香落衣袂。心赏靡不经,周旋淡溶裔。岂意数年来,哲人忽已逝。余复淩沧波,曩怀不可继。既深蒿里悲,还想华亭唳。他时登此楼,眷言申末契。
  同书壹肆“梦与卧子奕”云:
  思君频有梦相随,此夕从容方赌棋。恰似东山携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时。即今犹忆元龙气,向后谁传野鹤姿。惊起寒窗魂已失,萧萧零雨漫题诗。
  同书同卷“旅邸追怀卧子”云:
  风雨凄然发重嗟,昔年聊席愧龙蛇。空悲同缀习陵简,不及相期句漏砂。墙内桐孙抽几许,房中阿骛属谁家。萧条后事无人问,惟有遣阡噪暮鸦。
  同书壹捌“忆卧子读书南园作”云:
  与君披卷傲沧洲,背郭亭台处处幽。昔日藏书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楼。
  同书壹玖“坐月怀卧子”云:
  自从屈子沉湘后,江左风流异昔时。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园菡萏正纷披。
  同书贰拾“南园杏”云:
  南郭芳菲黄鸟鸣,杏花斜映野桥平。陈君昔日观书处,无限春风湖海情。
  同书同卷“武静弟别墅有楼,卧子名之曰南楼,时游憩焉”云:
  郭外南园城内楼,春光欲度好闲游。当年嵇阮林中饮,总作沧浪一段愁。
  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陈乃乾陈洙撰徐暗公先生年谱略云:
  祖琳,字雍卿,号裕湖。以荫任太常典簿。(历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莲大师,法名广沩,字警庵,又称生生道人。
  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八年乙亥条云:
  春偕暗公读书陆氏之南园,创为时艺,闳肆奇逸,一时靡然向风,间亦有事吟咏。
  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春读书南园,时与宋辕文相唱和。
  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是夏读书南园,偕暗公尚木网罗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务国政者为皇明经世文编。
  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
  读书南园,编农政全书。
  嘉庆修松江府志柒柒娄县附记园林门云:
  南园在南门外阮家弄。都宪陆树德世居修竹乡金沙滩,后葺别业于此,侍郞彥祯继居之,有梅南草庐读书楼,濯锦窝诸盛。崇祯间几社诸子毎就此园宴集。
  李雯蓼斋集叁肆课业序(参卧子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略云:
  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乐其修竹长林,荒池废榭。登高冈以望平旷,后见城堞,前见丘垄。春风发荣,芳草乱动。虽僻居陋壤,无凭临吊古之思,而觉草木之变化,感良辰之飙驰,意慨然而不乐矣。兼以春多霖雨,此乡有恶鸟,雉尾而赤背,声若瓮中出者,绕篱大鸣,鸣又辄雨,卧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文孙曰即我南园之中,我数人之所习为制科业者,集而广之,是亦可以志一时相聚之盛矣。虽然今天下徒以我等为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区区者,盖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综合上引材料推论,知崇祯八年乙亥春间卧子实与河东君同居于松江城南门内徐暗公弟武静致远之生生庵别墅小楼,即卧子所命名之南楼。至南门外之陆氏南园之读书楼则为卧子与几社诸子,或河东君亦在其内,读书论文吟咏游宴之处。徐墅陆园两处相距不远,往来甚便,卧子之择此胜地为著书藏娇之所当非无因也。
  又徐暗公“旅邸追怀卧子”诗中之“阿骛”,实用三国志贰玖魏书朱建平传之典。其文云:
  初颍川荀条钟攸相与亲善。攸先亡,子幼。由经纪其门户,欲嫁其妾。与人书曰:吾与公达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虽少,然当以后事付钟君。吾时啁之曰:惟当嫁卿阿骛耳。何意此子竟早殒殁,戏言遂验乎?今欲嫁阿骛,使得善处。追思建平之妙,虽唐举许负,何以复加也。
  据此,“阿骛”非目河东君,乃指卧子其他诸妾而言。盖河东君已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暗公岂有不知之理。若就陈杨之关系严格言之,河东君实是卧子之外妇,而非其姬妾。然顾云美河东君传既有“适云间孝廉为妾”之文,卧子“乙亥除夕”诗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牧斋“有美诗”复有“迎汝双乐浆”(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恐读者仍为当时习用名词及河东君诗中谦逊之语所迷惑,别生误解,遂附辨之于此。所以不惮烦赘者,因河东君自离去周文岸家后既不甘作人姬妾,职是之由,其择婿之难、用心之苦自可想见。但几历波折,流转十年,卒归于牧斋,殊非偶然,此点为今日吾人研考河东君之身世者所应特加注意也。余详第肆章论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茸城结缡节。
  又全唐诗第捌函杜牧叁“池州李使君殁后十一日,处州新命始到。后见归妓,感而成诗”七律第贰联云:“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骛归来月正明。”上句之“巨卿”乃范式学,其以死友之资格哭张元伯劭事,详见后汉书列传柒壹独行传范式传,人所共知,不须赘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为巨卿,固不待言,但“云空断”之语似袭用杜少陵“别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断云”句(见杜工部集壹叁)。暗公诗之“阿骛”除用三国志朱建平传外,疑更有牧之此联下句,并暗以牧之此联上句“云空断”三字指阿云已与卧子断绝关系也。如此解释是否能得徐诗真意,尚待详考。
  复次,蓼斋集贰叁“题内家杨氏楼”(寅恪案:“杨”为河东君之本姓,“内家”之称,又与河东君身份适合)云:
  微雨微尘咽不流,南窗北窗锁翠浮。涛声夜帯鱼龙势,水气朝昏鸿雁秋。归浦月明银海动,卷帘云去绿帆愁。(寅恪案:“云”即“阿云”也。)如今不有吹箫女,犹是萧郞暮倚楼。
  寅恪案: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虽不能确定何时所作,但详检蓼斋集此卷诸诗排列次序,第壹叁首为“伤春”,第壹肆首为“观射”,第壹伍首为“悲秋”,第壹陸首即此诗。诗中有“鸿雁秋”之语,明是秋深作品,与前引舒章江神子同词乃一人同时所赋。更检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卷中诸诗排列次序,第肆首为“春日风雨浃旬”,第伍首为“观杨龙友射歌”,第陸首为“伟南筑居远郊”,第捌首为“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第壹壹首为“乙亥除夕”。今综合李沉二集诸诗排列次序推计之,卧子所作“伟南筑居远郊”诗中有“夏云纵横白日间”之句,足证舒章“观射”一诗盖与卧子“观杨龙友射歌”为同时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后排列计之,更可证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乃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所作。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卧子别居在是年首夏,离松江往盛泽镇归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则舒章此诗乃河东君离松江后所作也。故知此“内家杨氏楼”即河东君与卧子同居之处,亦即卧子桃源忆故人词题“南楼雨暮”之“南楼”。据上引众香词,知河东君“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夫“我闻室”乃牧斋营筑之金屋所以贮阿云者,河东君取以名其词集似有可能。但此点尚未证实,仍俟详考。至河东君之鸳鸯楼词与卧子之属玉堂集实互有关系,乃相对为文者。若更加推测,则卧子之所谓属玉堂,与鸳鸯楼即南楼,同属徐武静别墅中之建筑物,又同为卧子所虚构之名也。
  舒章诗中“吹箫”之“秦”女指河东君,“倚楼”之“萧郞”指卧子,人去楼空之感为舒章此诗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诗之时间及此楼所在之地点,则舒章诗意不能明矣。复检陈忠裕全集玖湘真阁集,崇祯十一年仲冬所作“拟古三首,别李氏(雯)也”之后有“萧史曲”一篇,其意旨殊为隐晦,但人去楼空之感则甚明显,故颇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盖舒章于崇祯八年秋深赋“题内家杨氏楼”一诗之际在杨已去不久,陈尚往来陆氏南园、徐氏别墅之时,至崇祯十一年,则杨固早已离去南楼,陈虽屡借寓南园,而南楼则久空矣,斯“萧史曲”所以有“一朝携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书壹肆湘真阁集载“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为河东君而作者,今得见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其中作品止于崇祯十一年秋间,据此可以推知卧子于此时尚眷恋不忘河东君如此,则崇祯十一年为河东君作“萧史曲”涉及此楼,亦不足怪矣。
  复次,今检蓼斋集叁拾有“闻一姬为友人所苦,作诗解围”七绝一首云:“高唐即不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语,可参上引云间地宅志“西有生生庵别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飞云更落阿谁边。”诗中之“飞云”岂即“阿云”耶?但此“友人”,不知谁指,颇有为卧子之可能。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详考。
  崇祯八年乙亥春间陈杨两人之关系已如上所考定。茲有一疑问,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之语。卧子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十年丁丑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惠州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郞兼翰林学士,何以仅称之为“云间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称之耶?应之曰:云美之以“孝廉”目卧子者,盖谓河东君“为妾”实即“外妇”之时,卧子之资格身份实为举人而非进士及其他诸职也。此点云美既所以为河东君及卧子讳,又标明其关系之时代性,斯固为云美之史笔,亦足证此关系发生于卧子为举人时,即崇祯三年庚午至十年丁丑之时期,此八年之间唯有崇祯八年乙亥春季最为适合。故“云间孝廉”之为卧子可以无疑也。
  抑更有可论者。观卧子所自述崇祯八年春读书南园,虽号称与徐暗公孚远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动陆文孙庆曾(寅恪案: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陆庆曾字文孙。”)几社诸名士共为制科业,间亦有事吟咏,其实乃如陆氏所言“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又娄县志谓“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是园(寅恪案:指南园)宴集”,由是推之,几社诸名流之宴集于南园,其所为所言关涉制科业者实居最少部份,其大部份则为饮酒赋诗、放诞不羁之行动。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年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宴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
  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非如儒林外史之鲁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与待应乡会试诸人共习制科之业者,其所参预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羁。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叙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可知河东君早岁性情言语即已不同于寻常闺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于吴江故相之家。盖河东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关当时政治之闻见自能窥知涯涘,继经几社名士正论之熏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崇祯)壬午除夕”诗云:“闺房病妇亦忧国,却对辛盘欢习书。”有学集拾红豆贰集“后秋兴”八首之四云:“闺阁心系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牧斋所言虽是河东君年二十五岁及四十二岁时事,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拯湘复楚之志,世人甚赏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证几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
  呜呼!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其时间、其地点既如上所考定,明显确实,无可致疑矣。虽不敢谓有同于汉廷老吏之断狱,然亦可谓发三百年未发之覆,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诚一大快事。自牧斋遗事诬造卧子不肯接见河东君及河东君登门詈陈之记载以后,笔记小说抄袭流布,以讹传讹,一似应声虫,至今未已,殊可怜也。读者若详审前所论证,则知虚构陈杨事实如王沄辈者,心劳计拙,竟亦何补?真理事实终不能磨灭,岂不幸哉?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一)
   
  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与卧子同居之徐氏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别居松江他地,此地或即横云山,详见下论。卧子有词赠别,词之佳妙固不待论,即就陈杨两人关系言之,此词亦其转捩点之重要记录也。茲论述之如下。
  汤漱玉玉台书史叁云:
  借闲漫士曰:予弟子惠从禾中得(黄)皆令金笺扇面,仿云林树石,署款“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皆令。”钤“闺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词云:“紫燕翻风,青梅帯雨。(寅恪案:“紫燕”句可与前引李舒章“夏日问陈子疾”诗“堂中紫燕小”句相参证。杜工部集壹捌附录“柳边”诗,后四句云:“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汉南应老尽,霸上远愁人。”乃卧子“紫燕”句所出,实寓春老送别之意。“青梅”句出杜工部集玖“梅雨”饰前四句“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河东君离去南园,当在梅子尚青未黄之时,盖亦暮春初夏之节候。周处风土记云:“夏至前雨名黄梅雨。”周氏为江南人,限以证卧子之词,虽不中亦不远矣。“帯雨”二字岂复暗用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帯雨”之意,与下文“泪盈红袖”之语相比应耶?)共寻芳草唬痕。(寅恪案:全唐诗第叁函孟浩然贰“留别王侍御维”诗云:“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卧子改“欲寻”为“共寻”者,盖卧子虽与河东君短期同居南楼并屡次读书南园,然不过借其地为编著之处,故其在南楼及南园乃暂寓性质,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谓其本人不久当离去,归其城中本宅。河东君亦将离去,移居横云山,因改“欲寻”为“共寻”耳。复检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崇祯八年诗有“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之题,尤足证卧子亦于是年夏间即离去南楼及南园还居城内本宅也。迩机名靖,崇祯六年癸酉举人,见嘉庆修松江府志肆伍选举表。又河东君湖上草“西冷”十首之二云“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痛史第贰壹种甲申朝事纪柒“柳如是小纪”引此诗,“新迹”作“芳草”。细玩语意,岂亦与卧子词有关耶?)明知此会,不得久殷勤。(寅恪案:卧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见其早已深悉河东君之性情如此,己身家庭之状况又若是,则南楼及南园之会合绝无长久之理。虽已明知之,而复故犯之,致有如是结局,此意与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之旨相符。可哀也已!)约略别离时候,绿杨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顾贞观成德仝选今词初集上满庭芳、历代诗余陸壹满庭芳“和少游送别”及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满庭芳“送别”词,“重”俱作“才”,较佳。)泪盈翠袖,(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翠”俱作“红”。是。)未说两三分。纷纷。(寅恪案:淮海集满庭芳词云:“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卧子此词既是和少游,则“纷纷”二字本于秦词,自不待言。但玉台新咏壹“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纷纷”即作“纷纭”。卧子遣去河东君当不出于“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实由卧子妻张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执行其事。大樽著此“纷纷”二字,盖兼具淮海词及孔雀东南飞诗之两重出处,其隐痛深矣!重去后,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重”俱作“从”是。今词初集、历代诗余及陈忠裕全集“非”俱作“过”。)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调奇满庭芳,留别无瑕词史。我闻居士。”钤“如是”朱文小印。
  寅恪案:徐乃昌小檀恋室闺秀词钞玖及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叁章第贰节“柳如是”条并引玉台画史,俱认此词乃河东君所作,不知淮海“山抹微雨”原词虽题作“晚景”,明是“别妓”,盖不仅从语意得知,即秦词“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之结语用唐欧阳詹别太原妓申氏姊妹之典,更可为证也。(见全唐诗第陸函欧阳詹“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并可参晁无咎补之琴趣外篇肆忆少年“别历下”词“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及薑尧章白石词长亭怨慢“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等句。)卧子即和原韵,其为送别河东君之作词旨甚明,无待详辨矣。今词初集选于康熙十六丁巳(见此书鲁超题词及毛际可跋语),历代诗余编于康熙四十六年丁亥,两书时代皆较早,陈忠裕全集出于庄师洛等之手,考证颇精。此三书既皆以此词为卧子所作,殊可信也。此词本为卧子崇祯八年首夏送别河东君之旧作,而河东君所以复重录之于黄媛介扇面者,殆由画扇之时令,正与当年卧子送别己身之景物相同,因而枨触昔情,感念题此欤?
  关于以他人之诗词题扇,因而误为题扇人所作,如容斋四笔壹叁“二朱诗词”条略云:“朱载上舒州桐城人。中书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学,十八岁时,戏作小词,朱希真见而书诸扇,今人遂以为希真所作。又有折叠扇词,公亲书稿固存,亦因张安国书扇,而载于于湖集中。”与此甚相似,可为例证。又词中“芳草”“故人”之语出孟襄阳诗,前已言之,但“故人”一语卧子除用孟诗之成句外,兼袭用古诗“上山采蘼芜”中“新人工纤缣,故人工纤素”之旧辞。(见玉台新咏壹古诗八首之一。)此点可与河东君湖上草“西冷”七律十首之二末四句所云“青骢点点余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芳草还能邀凤吹,相思何须略桥津”等语互相参较也。
  “无瑕”者,疑是媛介之别号。“东山阁”即“惠香阁”,当在绛云楼。(可参第肆章论黄媛介与钱柳关系节及论牧斋绛云楼节。)此扇为媛介之画,既不署受者之款,尤可证此扇乃媛介所自用,而“无瑕词史”与媛介应是一人也。更有可注意者,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此去柳花如梦里”之句,(见东山训和集壹。)与此词“怨花伤柳”之语殊有关系。此点亦俟下章论之。寅恪颇喜读卧子此词,又见媛介画款有“东山阁”之语,遂戏改昔人成句,共赋短诗三章。茲附录于下:
  崇祯甲申夏日黄昏皆令于东山阁画扇,上有柳如是题陈卧子满庭芳词。词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因戏改晋时旧语,兼采龚璱人诗句,而易其意旨,共赋三绝。
  美人顾影怜憔悴,烈士销魂感别离。一样黄昏怨花柳,岂知一样负当时。
  清和景物对茫茫,画里江山更可伤。一念十年抛未得,(寅恪考定此词为崇祯八年四月大樽送别河东君之作,至崇祯十七年首夏题扇时,已十年矣。是年河东君将偕牧翁自庐山往南都翊戴弘光也。)柳花身世共过肠。
  兴亡江左自关情,远志休惭小草名。我为谢公转一语,东山妓即是苍生。
  近日得见重印本皇明经世文编一书,虽不能详读,但就其序及凡例并卷首所列鉴定名公姓氏有关诸人中可与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十一年戊寅及十七年甲申等条互相印证者约略论述之,至其所言诸人,本文前后已详言者,或虽未言而其姓名为世所习知者,亦不多赘,其他诸人之可考见者则少加笺释。明知不能完备,姑附鄙见,以求教于当世深通明季史事之君子。唯原书卷首有“云间平露堂梓行”七字及长方印章“本衙藏板,翻印千里必究”十字,论者取儒林外史第壹叁、壹肆、壹捌、贰捌等回,以“平露堂”为书坊之名,以陈卧子等为书坊聘请选文之人,殊不知平露堂乃卧子宅中之堂名,(详见下引王沄云间地宅记。)实非书坊之名。且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明言“是岁有平露堂集”。(见陈忠裕全集卷首,并可参陈集中之平露堂集及集首之凡例。)故论者以儒林外史相比似未谛也。或谓卧子家贫,一人何能镌此巨册?由书坊出资,请其编选,似亦可能。鄙意卧子之家固贫,此书所列作序及鉴定诸人,疑皆不仅以空文相藻饰,实或多或少曾有金钱之资助,不过当时风气不便明言耳。就诸人中之姓名及文字考之,知当日松江知府方岳贡助力最多。此书乃当时江左文社之政见,诸文士一旦得志,则此书不但托之空言,即可付之实施矣。又方氏请其时江南最高长官张国维作序,并列有复社魁首张溥之序,可知当日江南名宦及士绅亦皆赞同此政见。斯鉴定及作序者之姓名所以繁多若是之故欤?至印章中之“本衙”二字殆指松江府,或指卧子崇祯十三年庚辰所任绍兴司李之衙门,未敢断定,仍俟详考。
  皇明经世文编卷首载有序九篇,茲择录最有关者于下。
  方岳贡序云:
  贡待罪守郡十有一年,政拙心长,劳轻过重,犹幸此乡多文雅之彥,若徐文学孚远,陈进士子龙,宋孝廉徵璧,皆负韬世之才,怀救时之术,相与网罗往哲,捜抉巨文,取其关于军国、济于时用者,上自洪武,迄于今皇帝改元,辑为经世一编。文从其人,人从其代。览其规画,足以益才智;听其敷奏,足以壮忠怀;考其始终,足以识时变。非徒侈一代之鸿章,亦将以为明时之献纳云尔。襄西方岳贡禹父修父踢。
  张国维序略云:
  云间陈卧子同徐暗公宋尚木所集经世编成,郡守以其书示余。余读而叹曰:猗与旨哉,我国家治安三百年,列圣之所畴咨,诸臣之所竭思,大约可见于茲矣。今三君俱以通达淹茂之才,怀济世安邦之略,采遗文于二百七十年之间,襄盛事于数月之内,而郡守又能于政事之暇,兼统条贯,以扬厉厥事,故功相得而速成。后之君子其欲览观于斯者,岂非有不劳之获哉!余待罪江南,既嘉三君有当世之志,而又多太守能博尽英才之意,以布之天下,而既以卜诸贤异日之所树也。于是乎言。东阳张国维题。
  张溥序略云:
  余间诩同志,读书大事当分经史古今为四部。读经者辑儒家,读史者辨世代,读古者通典实,读今者专本朝。就性所近,分部而治,合数人之力治其一部,不出二十年其学必成。同志闻者咸是余说,而云徐暗公陈卧子宋尚木尤乐为之。天才英绝,闭关讨论,直欲以一人兼四部不难也。客年与余盱衡当代,思就国史,余谓贤者识大,宜先经济。三君子唯唯,遂大捜群集,采择典要,名经世文编,卷凡五百。伟哉是书,明兴以来未有也。今三子悠游林麓,天假以时,载笔之始又先以国家为端,他日继冻水者其在云间乎。社弟张溥题。
  许誉卿序云:
  予被放以來杜门寡交,卧子暗公尚木独时过从。卧子读书养气,其劲骨热肠亟当为时用。尚木与暗公诸子以旷世才闭户著述,究心千秋之业。予尝览斯篇,一代兵农礼乐刑政大端,赅是矣,而于忠佞是非之际尤凛凛致辨焉。以故言以人传者,重其人,亟录其文,言不以人废者,存其文,必斥其有。诸子泾渭在胸,邪正在目,其用意深,而取裁当,故足多也。以予所知,闽中黄石齐先生负重名,顷抗疏归来,直声震天下,而不能不心赏斯篇,闻已为之玄晏矣,予更何庸赘一词?予惟以诸子之志如此,他日出而以天下为己任,必可以副圣天子求贤图治之至意,洗士大夫经济阔疏之旧耻,则斯编固其嚆矢焉尔。同郡许誉卿题于南村草堂之遁阁。
  徐孚远序略云:
  余从陈宋二子之后,上承郡大夫先生之旨,收集明兴以来名贤文集与其奏疏凡数百家,其为书凡千余种,取其文之关乎国事者,凡得若干卷。他日有魏弱翁其者当国,省览此书,以为有稗盐梅之用,庶几因是推其由来,以渐窥高皇帝之渊微,或有弘益哉!或有弘益哉!华亭徐孚远暗公氏题于华隐堂。
  陈子龙序云:
  古者有记事之史,有记言之史。言之要者,大都见于记事之文矣。导发其端,使知所由。条晰其绪,使知所究,非言莫详。甚矣,事之有藉於言也。而况宗臣硕彥敷奏之章,论难之语,所谓訏謨远犹,上以备一代之典则,下以资后学之师法。不为之裒缀,后之君子,何以考焉。此予与徐子宋子经世编所由辑也。明兴二百七十年,海内治平,驾周漂汉,贤才辈生,(陈忠裕全集贰陸经世编序“辈”作“萃”。)勋在竹帛,而遗文绪论,未有统汇,散于江海,盖有三患焉。一曰朝无良史。二曰国无世家。三曰世无实学。夫金匮之藏,非远臣所知,然有纂修,莫不载在方册。永乐中命阁臣(杨)士奇等辑名臣奏议,盖前代綦备矣。昭代之文,至今阙焉。章奏贮诸省中,以待纂集,幸无蠧败,率割裂其义不足观。又古者大臣殁,或求其遗书,副在太史,今无有也。汉之武宣及隋唐之盛,遣使四出,悬金购书,今无有也。虽欲不散轶,安可得哉?故曰朝无良史。六季以前无论矣。唐宋以科举取士,而世家鼎族相望于朝,家集宗功藏之祖庙。今者贵仕多寒酸,公卿鲜贤胤,(陈集“胤”作“裔”。)至有给简册于爨婢,易缃素于市民者,即欲捜讨,交献微矣。故曰国无世家。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撷华而舍实。夫保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苟能访求其书者盖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绌。故曰士无实学。积此三患,故成书也难。夫孔子观于周,萧相收于秦,大率皆天下要书,以资世用者。嘉谟令典,通今者之柜鉴,谋国者之兵术也。失今不采集,更数十年,亡散益甚,后死者之责,其曷诿焉。予自幼读书,不好章句,喜论当世之故,时从父老谈名公伟人之迹,至于忘寝。及长,而北之燕赵之间,游京师,凡诸司之所掌,輶轩之所及,见其人,未尝不问,遇其书,未尝不藏。虽苦蹇陋多遗忘,然布诸载籍者概可见。庐居之暇,因相简辑。徐子宋子皆海内英俊,予所禀则以幸厥成者也。虽挂漏缺失,不敢当记言之义。使权家尚其谋,儒家守其典,史家广其事,或有取焉尔。或曰,昔汉东平王求太史公书,而大臣以为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地形险塞在焉,不宜赐诸侯王。今此书多议兵食,论形势,国之大计,何以示人?予曰不然。祖宗立国,规模宏远,先朝大臣学术醇正,非有匆横奇诡之论也。夫王业之深浅,观于人才之盛衰,我明既代有翊连辅世之臣,而主上旁求俊人,用人如江湖,则是编也岂惟益智,其以教忠哉!华亭陈子龙题。
  宋徵璧凡例略云:
  儒者幼而志学,长而博综,及致治施政,至或本末眩瞀,措置乖方,此盖浮文无衬无裨实用,泥古未能通今也。唐宋以来,如通典通考暨奏疏衍义诸书,允为切要,亦既繁多,乃本朝典故缺焉未陈。其藏之金匮石室者,闻见局促,曾未得睹记。所拜手而献、抵掌而陈者,若左右史所记,小生宿儒,又病于抄撮,不足揄扬盛美,网罗前后。此有志之士,所抚膺而叹也。徐子孚远,陈子子龙,因与徵璧取国朝名臣文集,撷其精英,勒成一书。如采木于山,探珠于渊,多者多取,少者少取。至本集所不载,而经国所必须者,又为旁采以助高深。共为文五百卷有奇,人数称是。志在征实,额曰经世云。
  予辈志识固陋,鲜所取衷,幸高贤大良,一时云会,若李宝翁先生,李载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吴雪翁先生,(寅恪案:李宝翁即李瑞和。嘉庆修松江府志肆贰名宦传叁李瑞和传略云:“李瑞和字宝弓,漳浦人。崇祯七年进士。授松江推官。在郡七年,征拜监察御史。”王依翁疑为王佐圣。松江府志叁陸职官表明教职栏载:“崇祯十年。王佐圣。教谕。长洲人。举人。”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柒人物壹肆明长洲王佐圣传略云:“王佐圣字克仲。举国壬子乡试。授青浦教谕。崇祯十四年选遵义知县。”并可参启祯野乘壹集玖王遵义佐圣传。又李载翁即李载阳,吴雪翁即吴雪因。均见原书所列“鉴定名公姓氏”。事迹多未能知,仍俟详考。)皆具良史之才,宦游吾土,士绅咸奉规范。此编出入共禀鉴裁,遭逢之盛,良为侈矣。
  郡公禹翁方师素抱安济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扬艺论文,穷日不倦。其训迪士子专以通达时务为亟。经世一编尤所注意,退食之余首勤评阅。虽一麾出守,十年不迁,而穷达一致,喜愠不形。亮节贞心,于斯可见。
  挚友陈眉公(继儒)先生,栖心隐逸,道风映世,丹砂岣嵝,渺然尘外。其孙希天仙觉,才气英迈,甫系髫龄,熟于史学。予輩山斋信宿,时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识前言往行。此编去取,多所商确。皤皤黄发,非特后辈典型,允为熙朝文献矣。
  同郡行辈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缮部存少(寅恪案:徐厚翁疑即徐厚源祯稷。事迹见明诗综伍玖,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及明诗纪事庚贰拾。唐存少疑即唐昌世。松江府志伍伍古今人传略云:“唐昌世字兴公,华亭人。天启五年进士,补工部营缮司主事。”尚待详检。)闻予辈捜借艰苦,俱发邺架之藏,悉供传写。至许霞翁(誉柳)先生移书远近,广收博览,裨益尤多。若徐勿齐(汧)、马素修(士奇)、张西铭(傅)三先生及张受先(采)、黄仲霖(澍)、吴志衍(继善)、夏彝仲(允彝)、吴坦公(培昌)捜轶编于吴越闽浙,张讱叟(元始)、吴来之(昌时)、朱闻玄(永祐)邮遗集于齐鲁燕赵。他若宛平金伯玉铉、王敬哉崇简、崔道母子忠、王大含谷,桐城方密之以智、孙克咸临,莱阳宋澄岚继澄,侯官陈道掌元纶、陈克理兆相,金沙周介生钟,丹阳荊实君廷实,槜李钱孚于嘉征、钱彥林栴、钱雍涌泮、黄复仲子锡、陆芳洲上澜、朱子庄茂暻,归安唐子仪起凤,虎林严子岸渡、张幼青岑,茂苑杨维斗廷枢、许孟宏元溥、姚瑞初宗典、姚文初宗昌,玉峰王与游志庆,吴江周安期逢年、吴日生易,疁水侯雍岐曾、傅令融凝之,娄东王子彥瑞国、吴纯祜国杰、张无近王治,维扬郑超宗元动,海虞顾麟士梦麟,彭城万年少寿祺,皆系良友素知。琼瑶之赠,遥睇临风。二酉之藏,倾箱倒篋矣。四方兰谱,若杨子常彝、杨龙友文骢,则分教吾土,乐与晨夕。其他诸友,或夙系同好,或本未谋面,但曾任校雠名集惠寄者,俱登姓氏,不没其实。
  此集始于戊寅仲春,成于戊寅仲冬,寒暑未周,而披览亿万,审别精详,远近叹咤,以为神速。良由徐子陈子博览多通,纵横文雅,首用五官,都由一目,选辑之功,十居其七。予质钝才弱,追随逸步,自嗤蹇拙,以二子右荣左拂,奔命不遑,间有选辑,十居其二。若溯厥始事,则周勒卣立动、李舒章雯、彭燕又宾、何悫人刚、徐圣期凤彩、盛邻汝翼进及家伯氏子建存标、家季辕文徵兴,咸共商酌。适李子久滞京邸,周子壮游梁苑,彭子栖迟邗上,何子寄迹鸳水,徐子盛子则各操月旦,伯氏家季则潜心论述,曾无接谈之暇,未假专日之工。若友人吴绳如嘉胤、唐允季允谐、李存我待问、张子美安茂、朱早服积、蔡季直枞、单质生恂、郁子衡汝持、沈临秋泓、陆子玄庆曾、朱宗远灏、董士开云申、郁选士继垣、张子服宽、张子退密、钱子璧、李素心愫、徐惠朗桓鉴、邵霏玉梅芬、徐武静致远、李原涣是楫、华芳乘玉芳,咸资讨论。名臣爵里姓氏,具载献征诸书,然多有扑漏,遍捜群籍,颇废岁时。茲以卷帙浩汗,难于稽考。分条析绪,复于卷首另编总目,使览者开卷了然,特为详便。此则友人谢提月廷桢一人所辑,其功不可泯也。
  藏书之府,文集最少,多者百种,少者数家。四方良朋,惠而好我,发缄色动。及至开卷,恒苦重复。予等因遣使迭出,往复数四,或求其子姓所藏,或托于官迹所至,捜集千种,缮写数万。至条陈冗泛,尺牍寒暄及文移重叠,又悉加剪截,乃成斯集。虽未敢云圣朝之洪谟,亦足当经世之龟鉴矣。
  茲编体裁,期于囊括典实,晓畅事情,故阁部居十之五,督抚居十之四,台谏翰苑诸司居十之一,而鳞次位置,则首先代言,其次奏疏,又其次杂文云。
  华亭宋徵璧漫记。
  寅恪案:河东君平生所与直接间接有关诸名士几无不列于此书作序鉴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编之陈卧子固不待论,即鉴定者如牧斋,则为河东君下半世之伴侣。若马瑶草,河东君弘光时亦必亲睹其面无疑。至牧斋在南都小朝廷礼部尚书任内,河东君与瑶草相遇时,阮圆图海当亦预此盛会,但镌刊皇明经世文编之际图海乃东林党社之政敌,自不能列于鉴定人,殊可惜笑也。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二)
   
    ◎第三期
  此期为自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移居松江之横云山起,至是年秋深河东君离去松江迁赴盛泽归家院止,其间不逾半载,时日虽短,然杨陈两人仍复往来频繁,唱和重叠,其交谊之挚笃实未尝有所改易,今可于两人作品中缉拿之。茲不欲多举例证,唯择其关系重要者论述之,至于河东君离去南园楼移居横云山一事,先考证之如下。
  今检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崇祯八年秋所赋诗“七夕”五律二首后即接“秋居杂诗”五律十首,河东君戊寅草“秋夜杂诗”五律四首后亦接“七夕”七律一首。无论两人诗中辞旨类似者甚多,已可证为同时唱和之作,即就诗题之排列连接言之,更可决定其互有密切关系也。河东君“秋夜杂诗”中颇有讹字,暂未能详校,茲姑依钞本录之。
  “秋夜杂诗四首”其一云:
  密密水新视,漻漻虫与恒。星河淡未直,雀鸟气全矜。杂草形人甚,(自注:“杂草甚丽也。”)稠梧久已乘。犹余泯漠意,清夕距幽藤。
  其二云:
  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自注:“横山在原后。”)数纹过清濑,多折造微湍。云誓锼深树,清(青?)霜落夜兰。此清(情?)更大渺,百业竟其端。
  其三云:
  月流西竹漳,惑杂放虚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鱼飞稻冥冥,鸱去荻纷纷。惟当感时候,相与姿(恣?)灵文。
  其四云:
  望之规所务,椒樾杂时非。芳众逾知互,星行多可违。皂雕虽日曼,河驷不无依。(自注:“后即七夕。”)凄怀良自尔,谁不近微几。
  寅恪案:“秋夜杂诗”第贰首“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句下注云:“横山在原后。”第叁首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又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略云:“横山幽奇,不灭赤城。山中最为丽瞩,除叶铛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便为情景俱胜。”综合河东君之诗文考之,则知其在崇祯八年首夏自离去南园及南楼后,即移居横云山之麓。是年秋深迁往盛泽归家院,至崇祯十三年夏季后又迁回松江之横云山也。其余可参后论河东君尺牍节。
  此时期内即崇祯八年初秋有采莲图一重公案,茲录杨陈两人之诗赋略论证之,以供好事者之谈助。
  戊寅草“采莲曲”云:
  莲塘格格晴尾绿,香威阴烬龙旙曲。兰皋敧雀金鳞浓,水底鸳鸯三十六。捉花务盖凤翼牵,蜂须懊恼猩唇连。叶多蕊破麝炷消,日光琢刺开青鸾。麒麟腰帯鸭头丝,银蝉佶杂蛾衣吹。郞心清澈比江水,丁香澹澹眉间黄。粉痕月避清濛濛,天露寒森进珠网。藕花欲落丝暗从,锦鸡张起芙蓉同。脉脉红铅拗莲子,鵁波石溅秋罗衣(绮?)。胭脂霏雨俨相加,云中跃下双飞雉。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前一题为“送曹鉴躬奉使之楚籓”七律二首,其第贰首云“吴川枫动玉萧森”,此诗之后为“月夜登楼作”七律一首,其第伍句云“秋原鹤气今方纵”,据此可知“采莲曲”乃秋季即崇祯八年秋季与卧子同时所作。河东君此曲之辞旨与卧子“采莲童曲”、“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及“采莲赋”相类者颇多,盖因题目相同,又同一时间、同一地域,故两人作品其间不致大相违异。茲不烦举例,读者可自得之也。
  陈忠裕全集平露堂集“采莲童曲”云:
  羞,那得相回避。
  同书壹壹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云:
  渌水芙蓉塘,青丝木兰楫。谁人解荡舟,湘妃与江妾。夜来秋气澄天河,越溪新添三尺波。倒泄生绡倾不足,碧空宛转双青娥。今朝轻风拂未动,昨宵已似闻清歌。杂港繁花日初吐,红裳濛濛隔雾雨。桡边属玉不肯飞,翠翘时落横塘浦。图中美人剧可怜,年年玉貎莲花鲜。花残女伴各散去,有时独立秋风前。何得铅粉一朝尽,空光白露寒蝉娟。我家五湖东百里,红霞满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坠时,江渚香风出兰芷。借问莫愁能共载,可便移家入画里。
  寅恪案:唐杜彥之“春宫怨”云:“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见全唐诗第壹函补遗杜荀鹤)今卧子诗云“越溪新添三尺波”、“花残女伴各散去”及“何得铅粉一朝尽”等句,与后来牧斋有美诗“输面一金钱”(见东山训和集上)及“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等句(见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肆“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皆以河东君比西施,但卧子诗云“图中美人剧可怜”及“空光白露寒蝉娟”,则“美人”“蝉娟”俱为河东君之名字,实将河东君之形貌写入书图,而与牧斋止表现于文字者更为具体。卧子所题之图未知何人所绘,若是河东君自身所作,固可实现汤玉茗还魂记中之理想,若出他人之手,则亦是当时之写照,其价值远在后来顾云美余秋室诸人所为者之上。今日此图当必久已湮灭,惜哉!惜哉!
  卧子诗云“渌水芙蓉塘,青丝木兰楫。谁人解荡舟,湘妃与江妾”及“桡边属玉不肯飞”、“木兰楫”之语,与河东君梦江南词第壹肆首“人在木兰舟”句有关,“湘妃”之语与卧子“湘娥赋”(见陈忠裕全集贰)及以“湘真阁”名其作品有关,“属玉”之语又与属玉堂集名符合。此均显而易见,不待多论也。卧子此诗结语云“我家五湖东百里,红霞满江吹不起。素舸云中月坠时,江渚香风出兰芷。借问莫愁能共载,可便移家入画里”,“五湖”句固出乐府诗集伍拾采莲曲“游戏五湖采莲归”之典,亦兼以谢客卢家自比,但其所赋“八月大风雨中游泖塔”七律四首之三云“怅望五湖通一道,生平少伯最嶙峋”(见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则明以河东君比西施而自比于范蠡,岂意有志者事竟不成耶?后来牧斋“冬日泛舟有赠”诗云“万里何当乘小艇,五湖已许办扁舟”,程松圆次韵云“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以上二题俱见东山训和集上。)则以西施属河东君,陶朱公属牧斋,自是二老赋诗时应有之比拟,殊不足异。至若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一云“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见初学集东山诗集贰),则自承于苎萝村人,而以牧斋方少伯。斯为卧子题采莲图时所不及料矣。
  陈忠裕全集壹“采莲赋”略云:
  余植性单幽,悬怀清丽;芳心偶触,怃然万端。若夫秣陵晓湖,横塘夜岸,见清扬之玉举,受芬烈之风眙。虽渥态闲情,畅歌绰舞,未足方其澹荡,破此孤贞矣。江萧短制,本无风谣。子安放辞,难娱情性。观其托旨,岂非近累。若云玄艳,我无多焉。遂作赋曰:
  夫何朱夏之明廓兮,粉峨云之晁清。涉回溪而逸志兮,怀淡风之洁轻。轶娟娟其浅濑兮,滥游波而赴平。横江皋之宛延兮,眷披扶之遥英。植水芝于澧浦兮,固贞容而温理。发渺沔以浮光兮,矫徽文以檀轨。褰狄芬而越泽兮,杳不知其焉始。其为状也,匹溢华若,的砾滥姝。莹莹遹遹,炯炯苏苏。丽不蹈淫,傲不绝愉。文章则旅,修姱若殊。时翻飞以畅美兮,疑色授而回避。接芳心于遥夕兮,愿绸缪以解佩。惕幽芳之难干兮,怀涓涓而宛在。属予情之善蛊兮,愿弄姿而远载。于是命静婉,饰丽娟;理文楫,开画船;挂绮席,扬清川。众香缜纷,罗袖给嬛。荡舟约约,恁桡仙仙。并进回逐,嫳屑蹁跹。欢鱼怒蜂,不可究宣。碍贲丝而胶盩兮,垂皓腕而濡渍。惊鸳鸯于兰桡兮,歇属玉之娇睡。堕明珰于潇湘兮,既杂荐之以江蓠。试搴茎以斜眄兮,抚修间而若私。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迟暮之见遗,彼辛苦之内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连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伤心于莲子兮,从芙蓉之荡风。惊飞袣之牵剌兮,泾罗衣而脱红。断藕丝而切云兮,沉淑质之玲珑。畅游丝而被远兮,曾疑款款于予衷。投馝馞以覆怀兮,矜盛年以联缔。剪鲛绡而韫的兮,包相思以淫滞。鼓夕棹于北津兮,隐轻歌而暗逝。愿彼美之倚留兮,极幽欢于静慧。情荒荒而罢采兮,削秋风以长闭。乱曰:横五湖兮扬沧浪,涉紫波兮情内伤,副田田兮路阻长,思美人兮不可量。去何采兮低光,归何唱兮未央;光何极兮无方,怨何深兮秋霜。
  寅恪案:卧子此赋既以莲比河东君,又更排比铺张以摹绘采莲女即河东君,亦花亦人,混合为一,辞旨精妙,读者自知,可不待论。序中“江萧短制,本无风谣;子安放辞,难娱情性”,检王勃采莲赋序(见王子安集贰)云:“昔之赋芙蓉者多矣,虽复曹王潘陆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极陈丽美,粗举采掇。岂所谓究厥丽态,穷其风谣哉?顷乘暇景,历睹众制,伏习累日,有不满焉。”卧子作此赋盖本于子安之作,故辞语亦多相似,如“待饮南津,陪欢北渚”,即卧子赋语“鼓夕棹于北津”之所从出;又“结汉女,邀湘娥。北溪蕊尚密,南汀花更多”,亦下引卧子“同让木泛舟北溪四绝句”诗题之由来;至“见秋潭之四平”,则前引卧子“秋潭曲”所以称白龙潭为“秋潭”之理由也。(可并参乐府诗集伍拾。)赋云“纷峨云之晁淸”、“轶娟娟其浅濑兮”,暗藏“云娟”二字,即河东君原来旧名,此为采莲赋中主人之名,所以著列之于篇首也。此赋末段云“鼓夕棹于北津兮”,此著列采莲泛舟之地也。
  检陈忠裕全集壹玖陈李唱和集“秋雨同让木泛舟北溪各赋四绝”云:
  为有新愁渐欲真,强将画舰泛芳津。岂知风雨浑无赖,自入秋来喜入趁。
  浪引平桥销暮烟,红亭朱草自何年。秋风一夜残莲子,几度黄昏未忍眠。
  迷离窈竹碧霏霏,小艇红妆冷玉衣。凉风疏雨何处似,黄陵秋夜照湘妃。
  明灭秋星起画图,微云暮雨障清瞳。何曾自定来朝暮,犹怨君家楚大夫。
  寅恪案:第壹首第贰句“强将画舰泛芳津”,可知“北溪”亦可云“北津”。第贰首第壹句“浪引平桥销暮烟”,可与赋中“鼓夕棹”之语印证。第贰首第叁句“秋风一夜残莲子“及第叁首第贰句“小艇红妆冷玉衣”,亦与赋中所言之采莲女相启发。第肆首第贰句“微云暮雨障清瞳”,中含河东君之名。第叁第肆句云“何曾自定来朝暮,犹怨君家楚大夫”,则以神女目河东君,宋玉目让木也。据此颇疑采莲赋与此四绝句有密切关系。又此四绝句题云“秋雨同让木泛舟北溪”,实与“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诗“夜来秋气澄天河,越溪新添三尺波”之语冥合。盖“秋气”、“添波”与“秋雨”相合,“越溪”与“北溪”同物,然则采莲图或即摹写此次北溪之游耶?至赋云“惊鸳鸯于兰桡兮,歇属玉之娇睡”,其与河东君鸳鸯楼卧子属玉堂之名有关,又无俟论矣。“娇睡”一语若出元氏长庆集贰肆连昌宫词“春娇满眼睡红绡”句,则可称适当,若出传世本才调集伍元稹梦游春诗“娇娃睡犹怒”句,则似微有未妥,但才子词人之文章,绝不应拘执考据版本家之言以绳之也。
  赋中最可注意之句,如“丽不蹈淫,傲不绝愉。文章则旅,修姱若殊”,则可谓善于形容河东君之为人者;“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迟暮之见遗,彼辛苦之内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连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伤心于莲子兮,从芙蓉之荡风”,则可与才调集伍元微之“古决绝词”三首之二“矧桃李之当春,竟众人而攀折。我自愿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参读。据此可知卧子宅心忠厚,与轻薄之元才子有天渊之别。岂意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亦与双文同一不能善终。悲夫!
  戊寅草中有“初秋”七律八首,平露堂集中亦有“初秋”七律八首(见陈忠裕全集壹陸),题同,体同,又同为八首,其为同时所作,互有关系,茲不待论。今戊寅草传世甚少,故全录之。至卧子诗集流播颇广,除第捌首以与河东君之作最有关涉,特录其全文外,余则唯择有关河东君诗之语句略论之于后。
  戊寅草“初秋”八首其一云:
  云连远秀正秋明,野落晴晖直视轻。水气相从烟未集,枫林虚极色难盈。平郊粳稻朝新沐,大泽凫鸥夜自鸣。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涤江城。
  寅恪案:此首结语云“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涤江城”,与卧子第捌首结语云“茂陵留滞非人意,可著凌云第几篇”互相印证,并可推知卧子实初赋此题,河东君因继和之,岂所谓“夫唱妇随”者耶?至“新月”、“江城”之语则指崇祯八年七月初之时候及松江之地域也。
  其二云:
  银河泛泛动云晾,荒荻苍茫道阻长。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渔阳。遥分静色愁离制,向晚凋菰气独伤。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鸊鹈旧能妨。
  寅恪案:“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渔阳”之句,可与卧子诗第伍首“淫原画角秋风散,上郡旄头夜色高”相印证。(寅恪案:“旄头”之典可参前论牧斋“丙戌七夕詩”。又河东君湖上草中“岳武穆词”七律云“重湖风雨隔髦头”,“髦头”即“旄头”也。)“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鸊鹈旧能妨”之句,当出诗经曹风“候人”篇“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维鹈在梁,不濡其诛;彼其之子,不遂其媾。”毛诗小序云“刺近小人也”,河东君此诗结语必有本事,究何所指殊难确言。检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并可参所附考证)略云:“同郡某贵人素嫉予,适有无名作传奇以刺之者,疑予与舒章使之,怒益甚。予同门生朱翰林早服与贵人求复故业文园,予立议黜之。恨逾刺骨,遂行金钱唆南台某上奏,其意专欲黜予与彝仲也。时使者江右王公行部,察予两人行修饬,举方正,报闻。某贵人闻之,咄咄咤叹失气也。”或与河东君诗语有关,亦未可知。至前引钱肇鳌质谈耳记松江郡守驱逐河东君出境一节,则事在崇祯六年,距赋此诗之时已有二年之久,相隔较远,似非诗意所在也。俟考。
  其三云:
  苍然万木白蘋烟,摇落鱼龙有岁年。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空怀神女虚无宅,近有秋风缥渺篇。(自注:“时作秋思赋。”)日暮飘零何处所,翩翩燕翅独超前。
  寅恪案:此首为八首中最重要者,与卧子诗第捌首极有关系。盖卧子诗第捌首乃主旨所在,河东君亦深知其意,故赋此首,同用一韵,殊非偶然也。茲移录卧子诗全文,以便参互论证。
  卧子诗云:
  托迹蓬蒿有岁年,平皋小筑晚凉天。不逢公瑾能分宅,且学思光漫引船。莲子微风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茂陵留滞非人意,可著凌云第几篇。
  卧子此诗主旨实自伤不能具金屋以贮阿云。“不逢公瑾能分宅”,用三国志吴志玖周瑜传“周瑜字公瑾。〔孙〕坚子策与瑜同年,独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且学思光漫引船”者,用南史叁贰张邵传附融传(参南齐书肆壹张融传)所云“融字思光。融假东出,〔齐〕武帝问融在何处,答曰臣陆处无屋,舟居无水。后上问其从兄绪,绪曰融近东出,未有居止,权牵小船于岸上住。上大笑”。
  然则卧子所谓“平皋小筑晚凉天”之“小筑”何所指耶?检卧子此诗题前第贰题为“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此二律中虽未见有留宿之迹象,但据王沄纂云间第宅记云“南门外。登山主桥。薛孝廉靖宅。阮家弄陆宗丞树德梅南草庐。有读书楼。崇祯间,郡中诸名士尝觞咏高会其中。人称曰南园”,故薛氏宅与南园邻近,卧子因吊迩机之丧,遂留宿徐氏南楼或陆氏南园,极为可能。今观卧子“初秋八首”之第壹首之“池台独倚北风轻,水国苍茫碧城倾。菱芡自依秋露冷,梧楸不动夜云明”,第贰首之“万里清光迥不收,层霄极望此登桥”,及第叁首之“旷野枫林消白日,沧江草阁卧黄昏”与第捌首之“莲子微风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等句,其景物气象皆似南园,而非卧子松江城内之旧宅。(此旧宅即云间第宅记所云:“治西。普照寺西。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有平露堂。座师黄詹事道周书”者。)然则卧子诗所谓“小筑”,岂是徐氏别墅中之小楼,即南楼,抑或陆氏南园建筑物中之一小部份耶?
  至“不逢公瑾能分宅”之语,或是因徐暗公及武静虽肯以其别墅借寓杨陈,陆文孙又肯以南园借卧子诸人读书著述,不过两处俱是暂时性质,更不可视为固定之金屋久贮阿云也。河东君能知此意,故有“空怀神女虚无宅”之句,其所感恨者深矣。(寅恪案:杜工部集壹伍“热”三首之一云:“云雨竟虚无。”河东君诗语本此。杜诗原为苦热之作,下文接以“乞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等句,即希望秋凉之意。河东君赋此诗在初秋,正气候炎热之际,下句“近有秋风缥渺篇”亦是希望秋凉之意,与少陵之旨符合。故河东君此一联虽出旧诗,别具新感,其措辞之精妙于此可见一斑也。)由此推之,大约卧子松江城内旧宅本非广厦,此时既有祖母高氏、继母唐氏,复有妻张氏、妾蔡氏及女颀等,又据卧子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云“高安人一女,笃受之,赘诸氏婿,共宅而居。奉议公(寅恪案:“奉议公”指卧子父所闻)以寡兄弟而勿忍也。先生承先志,始终不替。〔张〕孺人承高安人欢,敬爱有加,抚其子女如己生,冠婚如礼,安人为之色喜。〔卧子继母〕唐宜人生四女,次第及笄,孺人为设巾帨,治奁具而归之,嫁礼称盛,宜人忘其疾,诸姑感而涕出,嫂我母也”,然则卧子之家人多屋狭,张孺人复有支配财务之权,势必不能更有余地及余资以安置志在独立门户之河东君,杨陈因缘之失败当与此点有关。后来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其初则居于舟中,有同于思光引船,继则牧斋急营我闻室迎之入居,亦是公瑾分宅,此点与钱柳因缘之能完成殊有莫大关系也。
  河东君诗“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一联,下句见文选贰玖张平子四愁诗,人所习知,不待释证。上句之“许玄”当用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莲传“莲字叔玄,后改名玄”。许传虽有游山登楼之记载,但无怯惮之事,故“怯”字乃河东君自谓之辞,其本性不喜登望,可与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壹叁通所云“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忧,褰涉为惮”相参证。“褰涉为惮”即“登望怯”之意。顾云美河东君传云“性机警,饶胆略”,应不怯登望,其所以怯惮者,或由体羸足小之故有所不便耶?
  河东君诗“近有秋风缥渺篇”句下自注云“时作秋思赋”,今戊寅草中有“秋思赋”一篇,据此可证知其作赋之年月。惜此赋辞语多未解,疑传写讹误所致,以暂无他本可校,姑录赋文,而附记于此,以俟他日求得善本再论释之。所可注意者,卧子作“采莲赋”实本于王子安,检王集壹有“春思赋”“七夕赋”在“采莲赋”之前,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秋间浏览子安作品,因采莲赋而睹春思赋,于王赋序末“几乎以极春之所至,析心之去就云尔”之语有所感会,遂作秋思赋欤?
  其四云:
  轻成游鹤下吟风,夜半青霜拂作容。偃蹇恣为云物台,嶙峋先降隐沦丛。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矫首只愁多战伐,应知浩荡亦时逢。
  寅恪案:此首“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一联,上句疑与卧子诗第陸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连月近如何”之注“时吴来之使山右初归”有关,下句疑与卧子诗第伍首“三秦消息梦魂劳”及“泾原画角秋风散”之句有关。所可注意者,即“轻成游鹤下吟风”之“鹤”及“嶙峋先降隐沦丛”之“隐沦丛”究何所指?岂谓吴来之昌时由山西归松江后,便先访问卧子因至河东君处耶?俟考。
  其五云:
  朦胧暝色杂平河(湖?),秋物深迷下草须。不辨暗云驱木落,惟看鲛室浴凫孤。南通水府樯乌盛,北照高原树影枯。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
  寅恪案:“南通水府樯乌盛”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楚蜀樯帆向晚行”参读。至河东君此首“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之结语,则疑与卧子诗第陸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边月近如何”句下自注有关,盖指与吴昌时共谈当日边事也。
  其六云:
  幽漫飛鸟视平原,露过浮沉漠漠屯。此日风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乌孙。波翻鱼雁寻新气,水冷葡萄似故园。惆怅乱云还极上,不堪晻暧肆金樽。
  寅恪案:此首与卧子诗第伍首同咏凤阳明祖陵事。(参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徐暗公游南雍”七律所附考证。卧子此诗当赋于崇祯八年夏间闲公离南园赴南京之时。卧子“初秋”诗第捌首所谓“南皮旧侣惊龙散”,即指此也。)河东君诗“此日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乌孙”一联,与卧子诗第陸首“当烦大计推安攘”之语有关。至河东君之意,则谓不能安内何能攘外,其语深中明末朝廷举措之失矣。“水冷葡萄似故园”又可与卧子诗第捌首“葡萄垂露冷秋前”参证,此“故园”或即指南园。
  其七云:
  长风疏集未曾韬,矫雉翻然谋上皋。葭荻横秋投废浦,风烟当夜接虚涛。云妍翳景萦时急,红逖烦滋杂与(兴?)高。回首惊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
  寅恪案:“葭荻横秋投废浦”可与卧子诗第肆首“江湖葭荻当秋盛”之句参证。河东君此诗结语“回首惊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当谓凤阳失守事,与卧子诗第壹首“南皮旧侣惊龙散”之句虽同有“惊龙”二字,而所指不同,盖陈诗用“魏文帝与吴质书”语。卧子“初秋”八首前第柒题为“送周勒卣游南雍”,第陸题为“送徐闲公游南雍”,崇祯八年春间周徐二人与卧子舒章文孙及河东君等同读书游宴于南园,至是年夏初河东君离去,卧子婴疾,其他诸人亦皆星散。“南皮”之“南”,亦兼指南园及南楼而言,与河东君词之梦江南、卧子词之双调望江南,俱有取于“南”字即南园南楼之意,世人未明此点,读杨陈作品不能深达其微旨矣。至河东君诗“红逖烦滋杂与高”之句,疑有讹误,俟考。
  其八云:
  鱼波唼唼水新过,高柳风通雾亦勾。晓雨掠成凉鹤去,晚烟楼密荻花收。苍苍前箙鹰轻甚,湿湿河房星渐赒。我道未舒采药可,清霜飞尽碛天束。
  寅恪案:“湿湿河房星渐赒”及“清霜飞尽碛天束”可与卧子诗第陸首“天南迹北共秋河”之句参证。“我道未舒采药可”之句,检晋书捌拾王羲之传附许迈传云“初采药于桐庐道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籓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可知河东君以许玄自比,此点前论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言及之。但此首有“采药”之语,据许传之文,采药下即接以登楼见好道之徒一事,然则第叁首“人似许玄登望怯”之意,恐是自谓怯于见客,与许氏同,非关体羸足小,其与汪然明尺牍第伍通云“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寅恪案:“止”当作“亡”,与“无”同。)亦是此意,可取互参。复据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所载河东君居佘山时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事,佘山邻接横云,钱氏之言或即与河东君此诗之意有关,亦未可知也。今释“怯”字之义与前说有所差异,似今解较胜。茲依郑笺毛时间具别解之例,姑备两说,以待读者之抉择。
  抑更有可笑者,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作诗之际以许叔玄自比,而以卧子比王逸少,盖卧子此时虽是云间胜流,名闻当世,然其地位止一穷孝廉耳,目之为王右军已嫌过分矣,至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赠钱诗有“江左风流物论雄”及“东山葱岭莫辞从”之语,则以牧斋似谢安石,而自比于东山伎,(详见第肆章论半野堂初赠诗。)盖牧斋此时以枚卜失意家居,正是候补宰相之资格,与谢太傅居东山时之身份切合也。由此言之,河东君不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无间,且拟人必于其伦,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儿玉尺之誉可以当之无愧。不过许叔玄东山伎之船亦随王逸少谢安石之水,高低涨落,前后不同,为可笑也。
  复次,宋徵璧含真堂集柒载有“早秋同大樽舒章赋”七绝二首云:
  怅望平田半禾黍,曲栏幽径傍城阿。已任青雀随风过,更有红裙细马驮。
  凄清落叶下梧桐,野水苍茫睇未穷。日暮但愁风雨后,行人多半早秋中。
  寅恪案:宋氏此二绝句何时所作未能确知,若依此题后一诗“野驿”下注“壬申会课”,则似此二绝句乃崇祯五年壬申或以前所作。但宋氏诗集以诗体分类,其排列次序亦难悉据以确定作成时间之先后。或谓王胜时续卧子年谱下顺治四年丁亥条附庄师洛等考证引陆时隆“侯文节传”云:“黄门乃易姓李,改字大樽。”又胜时云:“晚年自号大樽,盖寓意于庄先五石之瓠也。”陆王两说虽似微异,但卧子于顺治四年五月十三日自沉,年四十岁,依常例推之,必三十以后始可言晚年。让木此二绝句之题既称大樽,岂作于崇祯十年丁丑以后耶?鄙意不然,前引含真堂集伍秋塘曲序云:“宋子与大樽泛于秋塘。”此曲乃与卧子秋潭曲同时所作,(见陈忠裕全集拾陈李唱和集。)实在崇祯六年秋间,此年卧子仅二十六岁,断不可谓之晚年,何以宋氏亦称之为大樽?明是后来让木编集时所追改。盖卧子以抗清死节,清人著述在乾隆朝尚未表扬卧子以前自宜有所避忌,往往多以不甚显著之别号(即“大樽”)称卧子。况宋氏前与卧子关系密切,后乃改仕新朝,更当有所隐讳也。至若蓼斋集中不改卧子之称者,殆由舒章卒于卧子抗清被害以前,遗集为石维昆于顺治十四年所刻,故仍依旧称,未遑更易耶?职是之故,宋氏此二绝句亦有作于崇祯八年秋间之可能,疑与卧子及河东君“初秋”诗有关。姑附录于此,以俟详考。又“城阿”即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所谓“曾随侠少凤城阿”之“城阿”,乃指松江城而言,前已详论之矣。
  河东君在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以前尚有与卧子训和之作,茲全录杨陈两人之诗,并择录卧子此时所赋“秋居杂诗”十首中最关重要者,论之于下。
  卧子“七夕”诗(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云:
  夜来凉雨散,秋至绪风多。渺渺云澄树,峨峨人近河。金钿烟外落,玉佩暗中过。闻说天孙巧,虚无奈尔何。
  其二云:
  清影何时隐,神光迥澹浮。龙惊虚伫月,乌鹊静临秋。风落花间露,星明池上楼。汉宫谁更龙,此夕拜牵牛。
  河东君“七夕”诗(见戊寅草)云:
  芙蓉清夜涌鱼颸,此夕苔篁来梦知。为有清虚鸳阁晚,无劳幽诡蝶花滋。仙人欲下防深漠,苍影翩然入窦湄。已是明雯星露会,乌啼灯外见来迟。
  卧子“八月十五夜”诗(见陈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云:
  明雯凉动桂悠悠,迢递星河万里秋。素魂有人常不见,碧虚无路迥含愁。九天惊鹤声何近,五夜楼台影自浮。犹说紫微宫女事,焚香时待月西流。
  其二云:
  微风摇曳拂金河,斗迥天高出素峨。万井鸳鸯秋露冷,三江蚌蛤夜潮多。云能入梦婵娟子,月解伤人宛转歌。应有桓伊吹玉笛,倚栏人静奈愁何。
  寅恪案:卧子“八月十五夜”七律第贰首“云能入梦婵娟子”句暗藏河东君之名,第贰章已论及之。盖中秋佳节卧子必在松江城内旧宅中与家人团聚,望月有怀横云山麓之河东君,因赋此二诗。
  河东君“八月十五夜”诗(见戊寅草)云:
  涤风初去见迂芳,招有深冥隐桂芒。翠鸟趾离终不发,绮花人向越然凉。莲鱼窈窕浮虚涧,烟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动霏漪,秋藤何傲亦能苍。
  寅恪案:河东君此诗之题与卧子诗题同是“八月十五夜”,其为唱训之作自无疑义。但河东君此诗之前第壹题为“秋深入山”,第贰题为“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第叁题为“晓发舟至武塘”,第肆题为“七夕”,初视之,似是抵盛泽以后追和卧子之作,而非在松江时所赋,细绎之,八月十五夜至秋深其间最少已逾一月,河东君必早在离松江以前得见卧子此诗,且自“七夕”至“八月十五夜”其间已赋三题四首,可证其才思并未枯竭,何以更待历时四五十日之后始在盛泽镇追和卧子前什耶?此与其平日写作敏捷之情况不符。故鄙意仍以河东君“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尚未离去松江前所作,当是编写时排列偶误所致耳。
  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作成之时间当在崇祯八年季秋,因第叁首有“况当秋日残”、“鸿雁影寥廓,梧桐声劲寒”及第捌首有“霜寒击柝清”等句,皆是九月景物也。至第贰首“万里下城阿”句之“城阿”指松江城言,前论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曾随侠少凤城阿”句已详及之,可不复赘。此十首诗俱佳,茲唯择录三首论释之,其余不遑悉数移写也。
  第肆首云:
  愁思随时积,悲凉秋更深。何当临玉镜,无计挽金瓠。(自注:“时予有殇女之戚。”)肃肃飞乌鹊,冥冥啼蟪蛄。不堪儿女气,引满莫踌躇。
  寅恪案:此首可与下录卧子“乙亥除夕”七古(见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相参证。“何当临玉镜”句用世说新语下假谲类“温公丧妇”条并参徐孝穆编辑玉台新咏所以命名之故,斯皆世人习知者。至卧子于此句则指河东君而言也。“无计挽金瓠”句用汉魏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卧子取以比其长女颀也。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瘗二女铭”云:“陈子长女名颀,生崇祯庚午之二月,殇于乙丑之七月,凡六岁。次女名颖,生辛未之八月,至十月死。二女皆陈子室张出也。”卧子甚珍爱此长女,其著述中涉及女颀者颇多,如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云“秋女颀殇焉”,并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一首、同书壹平露堂集“舟行雨中有忆亡女”、“除夕有怀亡女”五律二首及同书壹玖平露堂集“悼女颀诗”七绝七首等,可为例证。卧子赋诗之际女颀既逝,无计可以回生,河东君虽已离去,则犹冀其复返,情绪若此,所谓“不堪儿女气”者也。
  第柒首云:
  常作云山梦,离群不可招。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尔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楚橘明霜圃,江枫偃画桥。剌船斜月下,何计慰飘摇。
  寅恪案:陈忠裕全集贰玖“横云山石壁铭”(可参同集拾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七古及所附考证并蓼斋集首石维昆序)略云:“横云山者,松之屏蔽。环壁包池,则李氏之园在焉。既剪丛棘,遂有堂宇。濯洼以俟雨,植枫而缀秋。涉冬之阳,李氏携客信宿。落叶零翠,寒山冻青。风消夕醉,月照宵遨。辨隔浦之归鱼,习空山之啸鬼。横览凄恻,悲凉莫罄。”卧子此文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然可据以推知舒章别墅秋冬之际景物最佳,斯舒章所以招邀名士名姝于秋日往游之故欤?舒章是举殆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所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之旨有所体会(见文选叁拾),但卧子是时则转抑林黛玉过梨香院墙下听唱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及“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恨矣。(见石头记第贰叁回。)诗中“遨游犬子倦”句,“犬子”司马相如小名,卧子以之自比。“宾从客儿娇”句,“客儿”谢灵运小名,卧子以之比李舒章。此时河东君既寓居横云山,岂谓河东君乃舒章之娇艳宾客从耶?卧子自注云“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不知是托病,抑或真病?若托病者,则其故虽不能确知,但必有河东君复杂之关系在内;若真病者,则崇祯八年首夏卧子因河东君离去南园及南楼而发病,事后虽痊愈,然亦以有所感触,时复卧子疾,如“秋居杂诗”第壹首“药饵日相谋”者即是其证,实世所谓“心病”,而非“身病”也。
  第玖首云:
  明时惭远志,安稳独幽居。溟渤当秋壮,星河永夜虚。黄金误子政,白壁恃相如。奇服吾宁爱,无劳拟上书。
  寅恪案:“黄金误子政,白壁恃相如”,上句用汉书叁陸楚元王传附刘向传向作黄金不成事,下句用史记捌壹廉颇蔺相如传相如完璧归赵事,皆世所习知,无待赘释。所可怪者,卧子举此两氏为言,颇觉不伦,当必有其故。意者卧子自恨如刘更生之不能成黄金,遂难筑金屋以贮阿云,然终望河东君能似蔺相如之完璧归赵。苟明乎此旨,则卧子诗此联之语殊不足为怪矣。“无劳拟上书”句,疑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四年辛未条所云“是时意气甚盛,作书数万言极论时政,拟上之。”陈徵君“继儒”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义相戒而止。
  今所见河东君作品中有赋三篇,其男洛神赋及秋思赋前已论述。男洛神赋旨趣诙诡,秋思赋文多脱误,俱不及“别赋”之意深情挚,词语高雅。取与同时名媛之能赋者如黄媛介诸作品相参较,亦足见各具胜境,未易轩轾。故全录其文,略考释之,以待研治明季文学史者之论定。
  戊寅草“别赋”云:
  草弱朱靡,水夕沉鳞。又碧月兮河梁,秋风兮在林。指金闺于素壁,扃素幔于琴心。于此言别,怀愁不禁。云泫泫似浮,泉杳杳而始下。抚襜幄之霏凉,拂银筝其孰写。重以伭泫?花之早寒,玉台之绛粉。既解佩而邅延,更留香气之氤氲。揽红药之夜明,怅青兰而晨恨。会当远去,瞻望孤云。于是明河欲坠,玉勒半盼。化桃霞兮王孙马,冲柳雪兮游子衣。离远皋之木叶,牵晴雾之游丝。度疏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未平夸而起巇,更通达而成河。妍迹已往,遗恩在途。掩电母而不御,杂水业(?)而常孤。思美人兮江漵,触惊发兮愁余。并瑶瑟之潺湲,共凤吹而无娱。念众族之皎皎,独与予兮纷驰。谁迳逝而不顾,怀缥缈而奚知。诚自悲忧,不可言喻。至若玄圃词人,洛宾才子。收车轮于博望,荡云物于龙池。嘉核甫陈,骊歌遽奏。折银蕊于陇上,骄箫管于池头。之官京洛,迁斥罗浮。观大旗之莫射,登金谷而不游。叹木瓜之渍粉,聆凄响于清辀。或溯零陵之事,或念南皮之俦。咸辞成而瑯瑯,视工思而最愁。又若河朔少年,南阳乳虎。感乌马兮庭阶,击苍鹰兮殿上。风戋戋兮渐哀,筑摵摵而欲变。上客敛魂,白衣数起。左骖殪兮更不还,黄尘合兮心所为。忽白书之晻暧,睹寒景之侵衣。愁莫愁兮众不知,悲何为兮悲壮士。乃有十年陷敌,一剑怀仇。将置身于广柳,或髠钳而伏匿。共衷草兮班荊,宴石濑兮设食。逝泛滥于重渊,旷詈煜于窟室。酒未及濡,餐未及下。歌河上而沾裳,仰驷沫(?)而太息。若吴门之箎,意本临歧。大梁之客,魂方逝北。当起舞而徘徊,更痛深其危戚。至若掩纨扇于炎州,却真珠于玉漏。恩甚兮忽绝,守礼兮多尤。观蒻羽之拂壁,慨龙帷之郁留。念胶固而独明,惟销铄之莫任。垂楚组而犹倚,絚凤绶而遣神。盻雉尾于俄顷,迥金螭之别深。日暮广陵,恁阑水调。似殿台之清虚,识宜春之朗曼。乃登舟而呜咽,愁别去其漫漫。又若红粉羽林,闢邪独赐。同武帐之新宠,后灞岸之放归。紫箫兮事远,金缕兮泪滋。更若长积雪兮闭青海,嫁绝域兮永乌孙。俨云蝉于万里,即烟霓之夕昏。雁山晓分断辽水,红蕉涩兮辞婵媛。至若灵娥九日兮将梳,苕蓉七夕微波。月暎哲(晰?)而创虹缕,露流澌兮开房河。披天衣之宵斜,忽云旗之怅图。亦有手纤阿于缁(淄?)右,期玉镜于邯郸。甫珊瑚之照耀,亲犀络之缠绵。悼亭上之春风,叹上巳于玉面。本独孤之意邈,绕窦女之情娟。至有虾蟆陵下之歌,燕子楼前之雨。白杨萧萧兮莺冢灰,莓苔瑟瑟兮西陵土。怆虬膏之永诀,淡华烛而终古。顾骖驔之莫攀,止玉合之荐处。岂若西园无忌,南国莫愁,始承欢而不替,卒旷然而莫达。君歌折柳于郑风,妾咏蘼芜于天外。异樱桃之夜语,非洛水之朝来。自罘罳之雀暗,怜兰麝之鸭衰。据青皋之如昨,看盘马之可哀。招摇蹀躞,花落徘徊。结绶兮在平乐,言别兮登高台。君有旨酒,妾有哀音,为弹一再,徒伤人心。悲夫同在百年之內,共为幽怨之人。事有参商,势有难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遮乎延平之剑,有时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
  寅恪案:此赋之作成时间及地域并所别之人三事,茲综合考证之。若所言不误,则于赋中之辞义,赋主之文心,更能通解欣赏也。
  此赋既以“别”为题,自是摹拟文选壹伍哀伤类江文通“别赋”之作,无待赘论。昭明太子既列文通此赋于哀伤类中,而江赋开宗明义即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河东君以斯旨为题,则其构思下笔时之情感,三百年后犹可想见也。然则作此赋当为何时耶?据赋中“秋风兮在林”、“抚襜幄之霏凉,拂银筝其孰写”(寅恪案:王右丞集壹伍“秋夜曲”二首之二云:“桂魄初生秋露微”及“银筝夜久殷勤弄”。故赋中“银筝”之语,亦与秋有关)、“伭之早寒”(寅恪案:“伭”疑当作“泫”。文选贰贰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云:“花上露犹泫。”)、“明河欲坠”等语,皆足证此赋为秋季所作。至于河东君此赋所别之人为谁,则观赋末自“悲夫”至“不失矣”之结语,其人之为卧子,自不待言,盖他人必无资格可以当河东君所言“虽知己而必别”之“知己”也。考河东君与卧子离别虽不止一度,但最重要者实有二次。第壹次在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南楼别居横云之时,前论卧子满庭芳“送别”词等已详言之。姑不论此次首夏之节物与赋中秋季所摹写者不合,且“会当远去,瞻望孤云”之语,与南楼横云尚同在松江,其距离极近者,地望亦不相符。第贰次在崇祯八年秋季河东君离去松江迁往盛泽归家院之时,此次乃真为杨陈二人生离死别最重要之关键,而此赋所言景物皆与秋有关,故知此赋乃崇祯八年秋深河懂君离去松江迁往盛泽镇,用以训别卧子抒写离怀并诉衷情,希冀重好之文,可以断定无疑者也。又赋云“度疏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更可与卧子此年岁除所赋“桃根渺渺江波隔”之句(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相证发也。
  复次,卧子于崇祯十一年秋所赋“长相思”七古(全文及论释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集)略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疑取赋中辞旨而为之者。赋之“既解佩所邅延,更留香之氤氲”,即诗之“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赋之“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即诗中之“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常相守”。此赋此诗关系密切,读者取以并读自能得其意旨所在也。至龚芝麓鼎孶定山堂壹肆“挽河东君夫人”诗“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一联(全诗见第伍章所引),上句疑取卧子“上巳行”诗“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全诗及论释见下引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下句疑取河东君“别赋”中“冀白首以同归,愿心志之固贞”二句而为之者,盖卧子湘真阁集及河东君戊寅草龚氏当日必曾见及之,斯亦今典古典合用,世人读定山堂集者不可不知也。
  又陈忠裕全集贰有“拟别赋”一篇,其前为“拟恨赋”,后为“和汉武帝伤悼李夫人赋”及“妒妇赋”。此“拟别赋”为何年所作,今难考知,若作于距崇祯八年秋以前颇久之时间,则河东君必已早见卧子之作,其“别赋”情思辞语之相类似者,乃受卧子作品之影响,自无可疑。若陈杨二人之赋为同时写成者,则此两篇乃唱和训答之作品,其关涉类似之处颇多,更不足异。茲以陈集流播较广,仅择有关语句节录之于下,以见一斑。
  卧子赋略云:
  漫漫长道,悠悠我心。扬舲极浦,总辔荒林。与子言别,怆然哀吟。仰视浮云,倏忽难寻。我有旨酒,慷慨酌斟。况秋我兮渡河,又落日兮在野。叶萧萧而群飞,泉淙淙而始泻。指寥廓于翔鸿,愬悲鸣于去马。睹徒御之纷驰,倾芳樽而不下。含别绪兮孔多,欲陈辞而难写。于是揽袪徙倚,执手踟躇。会当去我,顷刻相逾。听车音而绝响,望襜帏而载徂。怳怀人之极目,愧送子之贱躯。掩金镜而罕御,理瑶琴而常孤。仰明月之迅迈,恨重关之崎岖。寄锦书于雁外,啼玉箸于烟途。聊侧身而四望,岂离魂之尽诬。言念古昔,谁与为此。至若庐江少妇,文园小姬。恩方胶固,义当乖离。痛宝玦之既赐,出金屋而长辞。岂若上宫丽质,邯郸名倡。皎皎窗牖,盈盈道傍。解杂佩兮赠君子,折芳馨兮心內伤。则有烟林花堕,平皋草长。青衣蹀躞,红袖徬徨。远与君别,各天一方。飘摇分袂,杳若参商。嗟夫别何地而不愁,愁何年而能散。陋群游于麝鹿,壮遐征而羽翰。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又何必共衾帱以殿欢,当河梁而长叹哉?
  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赴盛泽镇,此行踪迹见于戊寅草中者共有诗三题四首,辞语颇晦涩,非集中佳作,以其为关涉河东君与卧子之重要资料,故悉数移录,并择取卧子诗有关河东君此行者综合论释之于后。
  “晓发舟至武塘”二首云:
  木影固从混,水云脱众冷。鱼波已相截,凫景信能冥。漠甚风聊出,滋深雾渐形。远思论异者,(自注:“时别卧子。”)何处有湘云。
  间态眷新鲔,靡靡事广洲。九秋悲射猎,万里怅离忧。大泽岂终尔,荒交真少谋。愧余徒迈发,丹鸟论翔浮。
  寅恪案:光绪修嘉善县志贰乡镇门“魏塘镇”条略云:“明宣德四年巡抚胡槩奏分嘉兴六乡置县于魏塘镇。魏武帝窥江南,驻跸。旧有五凤楼,故一名武塘。”据河东君“还思论异者”句下自注,恐是卧子自松江亲送河东君至嘉善,然后别去。假使所推测者不误,则卧子由松江至嘉善一段水程实与河东君同舟共载,及距盛泽镇不远之嘉善不得不舍去河东君,一人独游,经历苏州无锡然后还家也。盖不仅已身不便与河东君同至盛泽镇之归家院,且此次之送别河东君当向家人诡称以亡女之故出游遣闷为借口,应与崇祯八年春间之游憩南园南楼,虽暗与河东君同居,其向家人仍以读书著述为托辞者,正复相同。若取此次卧子送河东君由松江至嘉善,与后来崇祯十四年春间牧斋送河东君由虞山至鸳湖,两者相比映,固可窥见当日名媛应付情人之一般伎俩。然杨陈之结局与柳钱迥异,而别赋及戊寅草遂不能与有美诗及东山训和集并传天壤,流播人口矣。
  陈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秋居杂诗”十首之后“立春夜”之前共有三题,为“夜泊浒墅”、“将抵无锡”及“舟行雨中有忆亡女”三首。又同书壹陸平露堂集七律“乙亥九日”、“九日泊吴阊”及“薄暮舟发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发师北行”三首,疑皆此次卧子送河东君由松江至嘉善,然后还家,舟行所经之题咏。
  其“舟行雨中,有忆亡女”(自注:“家以俗例,是日飨之。”)云:
  犹是吴山路,回思便悄然。归时开玉锁,谁与索花钿。录蕙繁霜夜,丹枫梦雨天。未衰怜庾信,哀逝赋空传。
  寅恪案: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贰“瘗二女铭”云:“陈子长女名颀,生崇祯庚午之二月,殇于乙亥之七月,凡六岁。”虽未言颀殇于七月何日,但如前所推测,卧子以秋深送河东君至嘉善,则此诗当作于崇祯八年十月。然则所谓俗例者,或是指逝后百日设祭而言也。
  卧子“九日泊吴阊”云:
  画阁长堤暮水平,寒云初卷阖闾城。楚天秋后花犹润,吴苑人归月正明。雁度西楼金管歇,霜飞南国玉衣轻。谁怜孤客多惆怅,耿耿千门永夜情。
  又“薄暮舟发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发师北行”七律云:
  横塘此路转孤舟,十里松杉接武邱。愁客卷帘随暮雨,美人采菊荐寒流。樯帆气壮关河夜,鼓角声衔江海秋。闻道元戎初为镇,可能寄語问神洲。
  寅恪案:“薄暮舟发武邱”诗“美人采菊荐寒流”句之“美人”殆指河东君而言。观“九日泊吴阊”诗“谁怜孤客多惆怅”及此诗“横塘此路转孤舟”等语,则崇祯八年重九卧子独棹孤舟至苏州,遥想新别之河东君,殆亦王摩诘“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意也。(见王右丞集壹肆。)河东君对诸名士往往自称为弟,前已详论之,然则卧子以弟目河东君实非无因矣。一笑。
  戊寅草“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云:
  云涂秋物互飘萦,整月华桐变欲并。石镜辩烟凄逾显,红窗新炥郁还成。通人戏羽嫣然落,袅草澄波相背明。已近鹍弦第三拨,星河多是未峥嵘。(自注:“弦声甚激。”)
  又“秋深入山”云:
  将翻苍鸟迥然离,昃木丹峰见坠迟。清远欲如光禄隐,深闲大抵仲弓知。(自注:“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遥问潺濑当虚晃(幌),独有庭筠翳暮姿。松阁华岗皆所务,纷纷柯石已前期。
  寅恪案:以上二题疑皆河东君别卧子于嘉善后至盛泽归家院所至,舟中友人不知何指,恐是归家院中之女伴来迎河东君者。“入山”之“山”即指盛泽镇之归家院言,详见后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河东君此次之离松江横云山迁居盛泽归家院,其故盖由与卧子之关系格于形势不能完满成就,松江一地不宜更有留滞。据前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载丙子年间张溥至盛泽镇访徐佛,佛于前一日适人,因而得过河东君之事,夫丙子年为崇祯九年,即河东君迁居盛泽之后一岁,时间相距甚近,徐云翾之适人当于崇祯八年已预有所决定。河东君本出于云翾家,后来徙居松江,与几社名士往还,声名藉甚,云翾所以欲迎之至归家院,不仅可与盛泽诸名媛互相张大其艳帜,且更似使之代己主持其门户也,观仲廷机盛湖志拾列女名妓门明徐佛传略云“徐佛(原注:“原名翳。”)字云翾,小字阿佛。嘉兴人。性敏慧,能琴工诗善画兰。随其母迁居盛泽归家院,遂著声于时。柳是尝师之。每同当湖武原诸公游,然心厌称华,常与一士有所约,不果。后归贵介周某。周卒,祝发入空门。其时斜桥之北,旧名北书房,绮疏曲栏,歌姬并集。梁道钊张轻云宋如姬皆翰墨名世。道钊淹通典籍,墨妙二王。轻云诗词笔札,并擅其长。如姬聪慧,姿色冠于一时。毎当花晨月夕,诸姬鼓琴吹箫,吟诗作字以为乐。又皆殉节御侮,不负所主,奇女子也”,可以推知。
  然则当明之季年,吴江盛泽区区一隅之地,其声伎风流之盛几可比似于金陵板桥。夫金陵乃明之陪都,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艳曲诸姬文彩艺术超绝一时,经载流传,如余怀板桥杂记之类即是例证。寅恪昔年尝论唐代科举进士词科与都会声伎之关系,列举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序等以证实之(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明季党社诸人中多文学名流,其与当时声妓之关系亦有类似于唐代者。金陵固可比于长安,但盛泽何以亦与西京相似?其故盖非因政治,而实由经济之关系有以致之。
  盛湖志叁物产门略云:
  吴绫见称往昔,在唐充贡。今郡属惟吴江有之。邑西南境,多业此。名品不一,往往以其所产地为称。其创于后代者,奇巧日增,不可殚纪。凡邑中所产,皆聚于盛泽镇。天下衣被多赖之。富商大贾辇万金来买者,摩肩连袂,如一都会焉。
  又云:
  绸绫罗纱绢不一其名,各有定式,而价之低昂随之。其余巾帯手帕,亦皆著名,京省外国,悉来市易。
  又云:
  画绢阔而且长,画家所用。织之者只四五家。
  据榰仙所述,可知吴江盛泽实为东南最精丝织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国商贾往来集会之处,且其地复是明季党社文人出产地,即江浙两省交界重要之市镇。吴江盛泽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丝织品之经济性,亦更因当日党社名流之政治性,两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欤?
   
  第三章
  河东君与“吴江故相”及“云间孝廉”之关系
  (十三)
   
  以上论述杨陈两人同在苏州及松江地域之关系既竟,茲再续论崇祯八年秋深后两人关系。此后盖可视为别一时期,前于总论陈杨两人关系可分三期时已言及之矣。
  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别河东君后,是年除夕赋诗,离思犹萦怀抱。茲录之于下,以见卧子当时心情之一斑,并了结崇祯八年杨陈二人文字因缘之一段公案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云:
  忆昔儿童问除夕,百子屏风坐相索。西邻羯鼓正参差,小苑梅花强攀摘。华年一去不可留,依旧春风过东阳。每作寻常一布衣,坐看衰乱无长策。今年惆怅倍莫当,俯仰萧条心内伤。亲交赋怆陆蛤史,知己人无虞仲翔。桃根渺渺江波隔,金瓠茫茫原草长。人生忘情苦不早,羲義皇以来迹如扫。惟有旗常照千载,不尔文章亦难老。峥嵘盛年能几时,努力荣名以为宝。不见古人吐握忙,今人日月何草草。
  寅恪案:此年卧子最不如意之事有二,一为河东君离去松江至盛泽,一为长女颀之殇,故除夕赋诗举此二事为言。“桃根”用王子敬妾事,见玉台新咏拾王献之“情人桃叶歌”,世所习知。“金瓠”用曹子建女事,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陈思王集壹“金瓠哀词”,亦非僻典,故不详引。综观卧子之作品,在此别一时期内,即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离松江往盛泽后,其为河东君而作者尚有甚佳之诗两篇,用于河东君之作品有甚巨之影响,故录其全文,详论述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长相思”七古云: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倚绣枕,愁任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劝君莫向梦中行,海天崎岖最不平。纵使乘风到玉亭,琼楼群仙口语轻。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
  寅恪案:卧子此篇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其以“长相思”为题者,盖取义于李太白“长相思”乐府之名。(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太白此篇有“美人如花隔云端”之句,内含河东君之名号,(可参第贰章所论。)用意双关,读者不可以通常拟古之作目之。茲特为掸出,使知卧子精思高才殊非当时文士所能企及也。
  诗中“美人今在秋风里”之句,足证其为秋间所作。又此首后第叁首为“上巳行”,第肆首为“悲济南”,据“悲济南”诗后附考证云:“崇祯十二年大兵克济南。”则“上巳行”为崇祯十二年春间所作,而“长相思”为十一年秋间所作也。此诗后段自“劝君莫向梦中行”至篇末皆美人所写红霞之文,“红霞”者,即温飞卿“偶题”诗中“欲将红锦段,因梦寄江淹”之“红锦段”,(可参第叁章论宋徵璧秋塘曲“因梦向愁红锦段”句及卧子吴阊口号第拾首“枉恨明珠入梦迟”句。)而接受河东君所寄“红锦段”之“江淹”非他人,乃卧子也。“紫鳞”者,传遁此红霞之人,此人未知何故不肯作寄书邮,岂有所顾忌,不欲预人家事耶?
  卧子“乘风到玉京”及“海天”“琼楼”之语,实本之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兼怀子由”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阕,故卧子诗中“但令”以下之意,即东坡词中“但愿”以下之旨。然则苏陈词之构思用语亦无不相同也。前论几社名士虽薄宋诗,却喜宋词,观卧子此诗全从苏词转出,可为一证。
  细玩“美人”一辞即指河东君,“劝君”之“君”即指卧子,书中之意盖劝卧子不必汲汲仕进,假使得臻高位,亦不为诸权要所容。“海天崎岖”殊切合崇祯朝宦途险罅之情势,观明思宗一朝,宰相得罪者之多可知矣。
  最后四句意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卧子既是其知己,则自不必相守而不去也。至“故人”一语,实用玉台新咏壹“上山采蘼芜”诗中“故人工织素”之界说,乃指女性而言,即河东君书中取以自况者,此可与前引卧子满庭芳词“故人”之语相参较也。河东君此书,其用意遣辞甚为奇妙,若“何必长相守”之旨,则愿其离而不愿其合,虽似反乎常情,而深爱至痛尤有出人意表者,取较崔莺莺致张生书止作“始乱终弃”儿女恩怨寻常之语者更进入一新境界,非河东君之书不能有此奇意,非卧子之诗不能传此奇情。由此言之,陈杨之关系与钱柳之因缘,一离一合,甚不相同,而卧子“长相思”一篇更有深于牧斋之“有美诗”者矣。今日吾人虽得见卧子此诗,但不得见河东君此书,斯诚天壤间一大憾事。惜哉!惜哉!
  更有可论者。卧子“长相思”之诗乃间接用东坡水调歌头“丙辰中秋”之词意。东坡此词实寄怀其弟子由之作,后来牧斋被逮金陵“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见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则又以河东君为子由。河东君自称女弟之问题上文已详,茲不复赘,今据陈钱两诗,可知河东君对诸名士固以“弟”自居,而诸名士亦视之与弟相同也。河东君之文采自不愧子由,卧子牧斋作诗以情人或妻与弟牵混,虽文人故作狡狯,其实大有理由在也。一笑!
  复次,王应奎柳南随笔壹“论牧翁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条(参董潮东皋杂钞叁)云:
  夫寄弟诗也,而谬曰寄妻。东坡集具在,不可证乎?(寅恪案:此点可参初学集叁试掸诗集上“苕上吴子德目舆次东坡狱中寄子由韵,感而和之”七律六首。)是牧斋绝不致误记,其谬以寄弟诗为寄妻诗,乃故作狡狯,可为明证矣。且伊原配陈夫人此时尚无恙也,而竟以河东君为妻,“并后匹嫡”,古人所戒,即此一端,其不惜行检可知矣。
  寅恪案:王氏之论固正,然亦过泥,盖于当日情事犹有未达一间者矣。关于牧斋狱中寄河东君诗其余之问题,俟后第伍章详论之,暂不涉及。茲唯举出以此重以妻为弟之公案以供参究,庶几曹洞宗风之诗翁禅伯不致掸放皆成死句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上巳行”七古云:
  春堤十里晓云生,春江一曲暮潮平。红兰绿芷遥相对,油壁青骢次第行。洛水桥连闭春殿,碧山翠霭回芳甸。陌上绮罗人若云,城隅桃李花如霰。少年跃马珊瑚鞭,道逢落花骄不前。已教步障图烟雾,更取东风送管弦。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公子空贻芍药花,佳人自爱樱桃树。又有青楼大道旁,楼中红粉不成妆。万里黄龙谁出戍,三年紫燕独归梁。晚下珠帘垂玉箸,尽日凝眸芳草处。无限雕鞍逐艳阳,谁识郞从此中去。
  寅恪案:“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即指河东君而言,盖其最初之名为云娟也。(可参第贰章“河东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测”及本章首论宋让木秋塘曲节。)颇疑卧子以此诗寄示河东君,其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为“柳隐”矣。(今所见河东君戊寅草及湖上草皆署“柳隐如是。”戊寅草诸作,迄于崇祯十一年晚秋,湖上草则为崇祯十二年之作品,更在戊寅草之后。据此可证河东君至迟在崇祯十一年秋间已改易姓名为柳隐。又汪然明汝谦春星堂集叁游草有“柳如是过访”七律。依汪氏此草自序,知柳访汪之时为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亦是此时河东君已改易姓名之一旁证也。)光绪重刊浙江通志叁叁关梁壹“西陵桥”条云:“西湖百咏:在孤山西,即古之西村唤渡处。”武林旧事云:“又名西林,又名西泠,又名西村。”则“古渡”一辞即指西泠而言。(可参西湖志纂叁孤山胜迹门“西泠桥”条。)又温飞卿“雪夜与友生同宿,晓寄近邻”五律末二句(见全唐诗第玖函温庭筠捌)云:“寂寞寒塘路,怜君独阻寻。”卧子“寒塘路”之语本此。(并可参西湖志纂叁孤山胜迹门“白沙堤”条。)“独阻寻”者,即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及同书“西湖”八绝句之五“移得伤心上杨柳,西泠杜宇不曾遮”等句之意。更证以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第肆通“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及第伍通“今弟所汲汲者,亡过于避迹一事,望先生速择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等语,可见河东君游寓西湖时急欲逃避谢三宾之往访干扰,此种情况卧子必已知之,故“上巳行”诗“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两句不仅用古典,实有当时之本事,若非详悉稽求,则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藕断丝连之微妙处,不甚明了矣。
  又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之词即因卧子“上巳行”之语意而作者也。检今存河东君诸词之著录先后,不知金明池一阕最先见于何本?就寅恪得见者言之,以钱曾初学集诗注壹捌“有美”诗“疏影新词丽”句注所引河东君原词为最早,但嘉庆七年王昶所选国朝词综虽时间较后,而传最广,至王氏之所依据究为何本,则未能考知也。前论牧斋我闻室诗“今夕梅花共谁语”句下原注时,谓此词必非赝作,其作成之时间最后限断在崇祯十三年冬季,最前限断未敢决定。若河东君作此词果受卧子“上巳行”之影响者,则最前限断当在崇祯十二年春季或秋季矣。综合今日所见之材料考之,金明池一阕作成之时期当在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此假设乃依牧斋“我闻室落成”及卧子“上巳行”两诗而成立者。然此外尚有二理由。其一理由,就今得见陈卧子所刻之戊寅草及汪然明所刻之湖上草两种河东君著作推之,湖上草乃崇祯十二年河东君之诗,其赋诗之时日至是年季秋止,未载有词。戊寅草乃崇祯十一年冬季以前之作品,诗赋而外,共载词凡十一调三十一阕,并无金明池“咏寒柳”一词,然则金明池“咏寒柳”之词绝不能作于崇祯十一年,而当在十二年或十三年也。其二理由,即就咏寒柳词中身世迟暮之感可以推知,盖当日社会女子婚嫁之期大约逾二十岁即谓之晚,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是顾氏之意河东君年二十四始归于牧斋已嫌过晚,故今日据顾氏之语意即可证知当时社会一班之观念也。若寒柳词作于崇祯十二三年间者,则河东君年为二十二三岁,“美人迟暮”之感正是此时之谓矣,然则河东君寒柳词作于崇祯十二三年间之说虽不中亦不远也。
  关于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之原文,今依钱曾初学集“有美诗”注所引,并以王昶国朝词综肆柒所选及传抄本柳如是集相参校,附录于下,以俟泽史论文之君子考定焉。
  其词云:
  有怅寒潮,(“怅”王本及传钞本均作“恨”。是。)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是”字可注意。)更吹起,霜条孤影,(“影”字可注意。)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斜阳”传钞本同。非。王本作“迷离”。是。)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如”字可注意。)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如”字可注意。)纵饶有,绕堤画舸,(“舸”传钞本同。王本作“舫”俱可通。但以作“舸”为是,说见下。)冷落尽,水云犹故。(“云”字可注意。)忆从前,(“忆”传钞本同。是。王本作“念”。非。)一点东风,(“东”传钞本同。是。王本作“春”。非。)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怜”字可注意。)
  寅恪案:河东君此词为世所传诵,前于论牧斋永遇乐词与众香词中河东君词时已略及之矣。夫牧斋平生不喜作词,亦不善作词,然忽于崇祯十三年秋间连作永遇乐词四首者,岂当时已见及河东君此词,遂受其影响,破例为此,以与之况胜耶?
  茲更有欲言者,即此词为陈杨关系及钱柳因缘转捩点,而世之传诵者或未措意及之也。寅恪颇疑“寒柳”之题即受卧子“上巳行”之影响,前已论及。卧子平生作诗宗法汉魏六朝及唐人,深鄙赵宋作者,河东君尚未完全脱离卧子以前,其作诗当亦属于几社一派。然卧子之词则摹拟唐五代之外,亦甚喜宋贤,其长调多学淮海,满庭芳送别词即和少游,尤可为例证。河东君作词自必深受卧子影响,故金明池一阕亦是和淮海金明池之作,所以与少游词同一韵也。(见万红友树词律贰拾秦观金明池词。)寒柳词之“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及“纵饶有,绕堤画舸”等句,盖取自汤玉茗紫钗记第贰伍句“折柳阳关”之“解三醒”中“也不管鸳鸯隔南浦”并“落照关西妾有夫。河桥路,见了些无情画舸,有恨香车”等句。河东君妙解音律,善歌此曲,遂用茲曲中成语,固无可疑。
  更检紫钗记第捌句“佳期议允”云:
  〔薄幸〕〔旦上〕薄妆凝态,试暖弄寒天色。是谁向残灯淡月,仔细端详无奈。任坠钗飞燕徘徊,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浣〕似中酒心情,羞花意绪,谁人会。恹恹睡起,兀自梅梢月在。
  同书第伍叁句“节镇宣恩”云:
  〔催拍〕〔生〕是当年天街上元。绛笼纱灯前一面,两下留连。幸好淡月梅花,拾取钗钿。将去纳彩牵红,成就良缘。〔合〕今日紫诰皇宣。夫和妇永团圆。
  寒柳词之“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与玉茗之曲,其词语有关,尤为明显。“还记得,旧时飞絮”者,用刘梦得“杨柳枝词”九首之九“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之意,(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壹贰。)暗指崇祯八年首夏之离去卧子实为高安人张孺人所遣出,故卧子和少游满庭芳词亦云“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也。“尚有燕台佳句”之语用李义山诗集下“柳枝五首”并序及“燕台四首”之古典。
  又陆游放翁词钗头凤上半阕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或谓寒柳词当与放翁此词有关。“宫墙柳”之“柳”借指己身之姓,亦即“寒柳”之“柳”。“东风恶,欢情薄”即寒柳词“一点东风”及“眉儿愁苦”之出处,“东风”借指卧子之姓。“几隔着重帘”,意谓卧子家庭中高安人以至张孺人之重重压迫,环境甚恶,致令两人欢情淡薄,所以“眉儿愁苦”也。“几年离索”借指崇祯八年己身离去卧子,至十二年赋寒柳词,已历数年之时间也。斯说自亦可通,附记于此,以备一解。
  “约个梅魂,黄昏月淡”除用汤曲外,原出朱淑真断肠词生査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典,(寅恪案:此词见杨慎词品贰“朱淑真元夕词”条。至其作者是否为幽楼居士,抑或欧阳永叔秦少游之问题,于此姑不置论。然就河东君身份言之,自宜认为断肠词也。)此固易解,不必多论。但别有可注意者,“东风”“梅魂”之语则从东坡集壹叁“〔元丰〕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七律“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两句而来,(寅恪案:东坡此诗用意遣辞,实出韩致光“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七律。见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贰贰引何焯语。河东君词固与冬郞诗无涉,但义门所论甚精,故附记于此,以供读苏诗者之一助。又关于用典之问题,可参第壹章论钱遵王注牧斋诗条。)与卧子平生鄙薄宋诗者大异其趣矣。意者,河东君自两游嘉定与程孟阳唐叔达李茂初辈往来以后,始知诗学别有意境,并间接得见牧斋论诗之文字,遂渐受钱程一派之熏染,而脱去几社深恶宋诗之成见耶?今就东山训和集所录河东君诗观之,实足证明鄙说。由是言之,河东君学问嬗蜕、身世变迁之痕迹,即可于金明池一阕约略窥见,斯殆为昔人所未注意及之者,故付论之如此。
  至“约个梅魂”之语,“梅魂”虽本出东坡诗,而“约个”之“约”则兼用世传朱氏“元夕”词原语。用元夕观灯与紫钗记之玉燕钗有关,可知河东君产以霍小玉自比也。寅恪更疑河东君词中“约个梅魂”句之微旨,复由玉茗还魂记中“柳梦梅”之名启悟而来。然则河东君之作品袭取昔人语句,皆能灵巧运用,绝无生呑活剥之病,其天才超越,学问渊博,于此益足证明矣。今读寒柳词者但谓与玉溪生诗相干涉,而不知与紫钗记关系最密切,特标出之,以告论文治史之君子。
  又“梅魂”之语既出于苏集“复出东门”诗,东坡此题后第肆题为“二月三日点灯会客”诗,其结语云:“冷烟轻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或者河东君读苏集时连续披览,因感紫钗记中上元观灯小玉十郞相遇之事,遂糅合苏诗汤曲,削去“上元”之语,以符寒柳之节候,惟梅花之魂尚留痕迹耳。昔年笺证香山新乐府,详言七德舞、二王后、海漫漫、捕蝗诸诗之取材与贞观政要中篇章次第之关系,今论河东君此词,犹前旨也。
  复次,昔时读河东君此词下阕“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诸句,深赏其语意之新、情感之挚,但尚未能确指其出处所在。近年见黄周星有“云间送徵舆李雯共掸春闺风雨诸什”之说,(见前引沈雄江尚质编辑古今词话“词话”类下。)及陈忠裕全集贰拾菩萨蛮“春雨”词,(见前引。)始恍然悟河东君之意,乃谓当昔年与几社流交好之时,陈宋李诸人为己身所作春闺风雨之艳词遂成今日飘零秋柳之预兆,故“暗伤如许”也。必作如是解释然后语意方有着落,不致空泛。且“念畴昔风流”与上阕末句“尚有燕台佳句”之语,则后思想通贯。“酿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实悲剧中主人翁结局之原则。古代希腊亚力斯多德论悲剧,近年海宁王国维论红楼梦,皆略同此旨。然自河东君本人言之,一为前不知之古人,一为后不见之来者,竟相符会,可谓奇矣!至若瀛海之远,乡里之近,地域同异,又可不论矣。其余可参前论宋让木秋塘曲“雨雨风风能痛哭”句,茲不复赘。
  综合上述与河东君最有关系之周道登李待问宋徵舆及陈子龙四人言之,河东君之入周念西家尚为幼小不自由之身,可置不论;李存我则以忠义艺术标名于一代,自是豪杰之士;宋辕文虽后来进仕新朝,人品不足取,然当崇祯中叶与河东君交好之时,就其年少清才而论,固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至于陈卧子,则以文雄烈士,结束明季东南吴越党社之局,尤为旷世之奇才。后世论者往往以此推河东君知人择婿之卓识,而不知实由于河东君之风流文采,乃不世出之奇女子,有以致之也。语云:“物以类聚。”岂不诚然乎哉?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一)
  此章所论述分为三期。第壹期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河东君离去松江以后起,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过访牧斋于半野堂止。第贰期自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过访半野堂起,至崇祯十四年辛巳夏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舟中止。第叁期自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结缡于茸城舟中起,至崇祯十七年甲申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其所依据资料主要仍为顾苓河东君传。此传前章已引者不复重录,茲接录前引顾氏之文有关此三时期者于下。
  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顾苓“河东君传”云:
  〔河东君〕游吴越间,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嘉兴朱治愉为虞山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未间也。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留连半野堂,文宴浃月,越舞吴歌,族举遁奏,香奁玉台,更唱迭和。既度岁,与为西湖之游。刻东山酬和集,集中称河东君云。君至湖上,遂别去。(寅恪案:河东君虽与牧斋有游西湖之约,但止送牧斋至嘉兴鸳鸯湖,独自迳返松江。牧斋别去河东君后,遂往游西湖及黄山也。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所载甚明,顾氏语有误。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正月与河东君游杭州西湖,遂别去。”亦沿顾氏之误。详见下文论证。)过期不至,宗伯使客构之乃出。(塔影园集壹“构”作“促”。)定情之夕在〔崇祯十四年〕辛巳六月初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嘱诸同人和之。(塔影园集壹“同”作“词”。)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金石文字,(塔影园集壹“龛”下有“古”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官哥定州宣成之瓷,(秦淮广记贰之肆“成”作“城”。)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轫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沈水,门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卿家故事。(塔影园集壹“卿”作“甫”。)然颇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宠惮之。
  ◎第一期
  此期之问题为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历时约为五年,其间河东君之踪迹及相来往诸人与牧斋之关系是也。前引卧子诗“乙亥除夕”云“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长相思”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是河东君在崇祯八年乙亥冬间及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其所在地与卧子有江波之隔。复据前引河东君戊寅草“晓发舟至武塘”及“秋深入山”两诗,更可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至盛泽镇归家院,松江与盛泽即所谓“江波隔”也。
  此外,能确定河东君离去卧子后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贰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中崇祯九年丙子张溥至盛泽镇徐佛家遇见河东君一事。沈氏既于舟中亲间河东君,则其言自为可信。盖河东君若离去松江他往,则舍旧时盛泽镇之徐佛家,恐亦难觅更适当之地。徐云翾更地适人之故,自急于招致,使河东君与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诸名姝相互张大其队伍也。但河东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与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时之为云翾婢者,其身份迥异。沈次云牵混前后不同时间之身份,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尚为云翾之婢,殊为舛误,前释宋让木秋塘曲“初将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读者可参阅也。
  崇祯九年间河东君之踪迹已于前论河东君第贰次嘉定之游节详述之,茲不复赘,唯崇祯十年丁丑关于河东君之材料尚未发现,故姑从阙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识通人有所赐教,则幸甚矣。至于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之踪迹则颇有材料可以依据,茲论释之于下。
  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略云:
  河东君早岁耽奇,多沦荒杂。戊寅一编,遣韵缀辞,率不可诘。最佳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辄有雷电砰然、刀剑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矣。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又云,如是尝作男洛神赋,不知所指为谁?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陈思耶?文虽总杂,题目颇新,亦足传诸好事者。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之评语,在未得见卧子所刻成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了其所指,今幸得此书钞本,始恍然知其所评之允当也。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诗一百六首、词三十一阕、赋三篇,至诗余一类疑即众香词选柳是小传所谓“鸳鸯楼词”者,前已论及。复据杨陈关系第贰期所录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之考证,其作成时代皆不能后于崇祯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词当即是鸳鸯楼词。卧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别刻鸳鸯楼词,今不敢决言,但就杨陈二人关系观之,以崇祯八年为最密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云:“是岁有属玉堂集。”夫“属玉堂”与“鸳鸯楼”两名乃对称之辞,故疑鸳鸯楼词果先别有刻本者亦当在崇祯八年,至迟亦不逾九年也。赋本篇依前所考证,其作成时间皆在崇祯九年以前,诗则若依前所论“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祯八年中秋与卧子同赋,而排列偶错,仍应计入崇祯八年所作诗之内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一首皆是崇祯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余自“答汪然明”至“咏晚菊”止共四题五首,皆是崇祯十一年秋间所作,与其前一百一首之作于崇祯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时间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东君此三年内所作之诗竟无一篇列于戊寅草?其中必有待发之覆,今日虽不能详究其故,姑就崇祯十一年河东君及卧子之踪迹推测,或可备一解也。
  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游西湖,详见下论汪然明春星堂集叁游草“柳如是校书过访”诗等条所考,茲暂不论及。又寅恪曾见神州国光社影印蒋杲赐书楼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河东君题款中,有报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之语。若此画果为真迹者,则更可与戊寅草中所载诗最后一首“咏晚菊”五律相参证,并疑亦是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河东君曾游西湖之一旁证也。俟考。
  至若卧子之踪迹亦有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过西湖之事实,据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冬,石斋师以谪还,居禹航之大涤山。予往谒之,赋诗而归。
  及同书壹肆湘真阁集“石斋先生筑讲坛于大涤山,即玄盖洞天也。予从先生留连累日”五言律诗八首(参同书壹贰三子诗稿“寄献石斋先生”七言古诗五首之一自注云:“指戊寅冬事也。时侍师于禹航。”)云:
  (诗略)。
  又黄漳浦集贰肆“大涤书院记”(参同书所载庄起俦撰漳黄先生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略云:
  戊寅冬,余再以逐客南旋。缅念斯山,暌违七载。又以中途警听边氛,未忍恝然绝帆胥江,遂复诛茅其间,徘徊日夕。当时同游者,为嘉兴倪梅生先春、汪尔陶梃、钱仲雍琳,萧山曹林上振龙,松江陈卧子子龙。时卧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时卧子尚服其继母唐孺人之丧,故石斋引小戴记丧服小记母丧桐杖之义以为说。其实陈忠裕全集壹陸湘真阁集有“戊寅九日同暗公舒章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读之不觉发笑也。)余病未之能从也。
  及同书肆壹五言律诗“出大涤,将渡胥江,而义兆木上诸兄又申湖上之欲。会倪鸿宝祭酒来自山阴,遂偕朱士美〔等〕,同入灵隐,登韬光,有作。嘱鸿宝义兆木上和之。四章”云:
  (诗略)。
  及同书同卷“〔陆自岩〕曾瞻〔陈子龙〕卧子同过灵隐二章”(寅恪案:此诗排列次序先后疑有遇)云:
  约尔巢松去,逢余坠叶时。
  寅恪案:崇祯十一年冬卧子至余杭大涤山谒石斋后,又从石斋至杭州游西湖,此据陈黄两集诗文可考而知者。疑卧子自松江至余杭往返皆经杭州,其从石斋游西湖之后当即还家,但其往余杭谒石斋经杭州之时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时或与河东君相值于西湖,或二人先后差错,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难证实,可置不论。鄙意卧子或在杭州取其旧所藏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并取所见河东君最近之诗附录于后,此戊寅草诗中所以缺去崇祯八年秋深以后、崇祯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欤?若所揣测不误,则戊寅草之刊行,主持发起者为陈卧子,董理完成者为汪然明。后来汪氏又刻河东君尺牍,袁倩林天素为之序。今戊寅草虽首载卧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认为卧子实亲自督工刊刻也。
  复次,河东君崇祯十一年戊寅之踪迹可于汪然明春星堂集叁游草中得窥见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与河东君有关之作甚多,后来因牧斋关系,遂多删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叁游草“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云:
  浪游留滞邈湖山,有客过从我未还。不向西泠问松柏,遽怀南浦出郊关。两峰已待行云久,一水何辞拾翠悭。犹疑春风艳桃柳,拿舟延伫迟花间。
  同书同卷“无题”云:
  明妆忆昨艳湖滨,一片波光欲荡人。罗绮丛中传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访仙源违咫尺,几湾柳色隔香尘。
  寅恪案:汪氏游草卷首载其秋游杂咏自序云:“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谦书于摄台。”(寅恪案:春星堂诗集首汪然明小传云:“所居曰春星堂。其为董尚书题榜者,曰梦草斋、听雪轩。陈眉公题榜者,曰摄台。”又春星堂诗集陸汪鹤孙延芬堂上寄怀春星堂诗“楼台堪对月,四面摄烟霞”句自注云:“大父习月处,眉公徵君题曰摄台。谓四面湖山俱能摄入也。”寅恪颇疑梅坡解释“摄台”所以命名之意,不过从其家人转述而来,盖有所讳饰,未必得此台名之真意。据同书叁梦附载陈眉公“纪梦歌”跋云:“听雪堂侍儿非异人,即天素也。五丁摄之来试君耳。”并同书壹不系园集“不系园记”云:“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及同书随喜庵集题词云:“董玄宰宗伯随喜庵。”然则依当时惯例,命名题字多出于一人。故“摄台”既为眉公题字,其命名当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谓五丁摄天素来试然明于梦中,所以即取“摄”字以为台名耶?姑识所疑,以俟更考。)又汪氏游草最前一题为“仲秋同无方侄出游”,最后一题为“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祯十一年八月出游,约经两月始归杭州,“柳如是校书过访”诗在此草中逆数第叁,“无题”诗为逆数第贰,据此推之,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季秋曾游杭州也。“无题”一诗与“柳如是校书过访”诗连接,此诗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则为河东君而作可确定无疑。或者原题亦非如此,今题殆复为后来然明所讳改耶?
  复次,然明“无题”诗不仅藏有河东君姓名,颇疑此诗中尚有河东君之本事。其第贰联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赋而言,无待详证。其第壹联上句恐指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而言,盖苏蕙回文锦字乃赠窦滔之作品,(见晋书玖陸窦滔妻苏氏传。可参文苑英华捌叁肆及全唐文玖柒武则天“苏氏织锦回文记”,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贰壹“次韵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织锦图上回文三首题下注,并阮闳休阅诗话总亀后集肆壹歌咏门引东观余论及侍儿小名录等。)“清明行”末二句云“盘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与若兰回文锦字同意,并用玉茗堂紫钗记之旨。余详后论“清明行”节。“无题”诗第壹联下句殆用杨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见全唐诗第伍函杨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彻”五律。)故“芳辰”二字实谓“清明日”,与其他泛指者,如东山酬和集贰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末句“与君遥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钱诗此题之“芳辰”与“佳辰”“良辰”同义,(可参同书同卷河东君和诗“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头记第陸叁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其以“芳辰”为生日之别称未知所出,岂栊翠主人亦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耶?一笑。
  戊寅草中诸作品,诗余及赋两类前皆已论证。诗则以其篇什较众,语意亦多晦涩,已择其重要者考释之矣,茲再就前所未及而较有关者略论述之于下。戊寅草诗最后四题五首,观其题目及诗语皆与秋季有关,即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在西湖所赋,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录于诗一类之后者也。
  “答汪然明”云:
  微雰独领更幽姿,袖里瑯玕今尚持。天下清晖言仲举,平原高会有当时。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冷绣羽迟。便晓故园星剑在,兰皋秋获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论述春星堂集叁游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书过访”及“无题”两诗皆为河东君而作者。河东君此诗疑是答汪氏第壹诗,而汪氏“无题”一诗则又答河东君此诗者也。河东君此诗乃牧斋所谓“语特庄雅”者(见东山酬和集壹牧斋第壹次答河东君诗题),斯亦河东君初次与人酬答。“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冷绣羽迟”一联,上句谓素仰然明尚侠之高风,下句谓不以己身访谒汪氏过迟为嫌,语意亦颇平常。岂料然明再答以“无题”一诗,中有“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联,含有调戏之意,已觉可笑,至后来然明刊集诗,改易此诗之原题为“无题”,以免牧斋之嫌妒,更觉可笑矣。
  “九日作”云:
  离离鹤渚常悲此,因向含霞夕树平。不有霸陵横意气,何人戏马阅高清。崚风少叶翻翔婉,菊影东篱欲娈萦。寂寞文园事(?)屡至,海云秋日正相明。
  寅恪案:前引黄石斋“大涤山记”,知卧子于崇祯十一年戊寅九月九日实在大涤山,今据此诗知河东君是日适在西湖也。两地违隔,倍深思旧之情,故此诗末二句及之。“文园”自是以司马相如指卧子。“事”字疑是“书”字之讹。然则此时河东君当屡得卧子手书,其中或亦论及刊刻戊寅草事耶?
  “秋尽晚眺”二首云:
  西峦已降青濛色,耿木澄枝亦见违。远观众虚林磬淡,近联流冥赤枫肥。相听立鹤如深意,侧儆寒花薄暮矶。为有秋容在画角,荒台多是草裔菲。
  流澌纷影入鱼梁,药径秋岩气已伤。天下嶙峋归草阁,郊原深永怯牙樯。烟苞衰柳余晴媚,日蔼江篱落照黄。丙自红霜夜明灭,文涟丹溜总相妨。
  “咏晚菊”云:
  感尔多霜气,辞秋遂晚名。梅冰悬叶易,篱雪洒枝轻。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谁人问摇落,自起近丹经。
  寅恪案:“九日作”诗有“菊影东篱欲娈萦”句。“秋尽晚眺”及“咏晚菊”两题皆以菊为言,斯盖河东君以陶渊明李易安自比,亦即此诗以“隐”为名之意也。细思之,河东君之身份与陶李终不相同,虽“秋尽晚眺”第壹首有“侧儆寒花薄暮矶”、第贰首有“烟苞衰柳余晴媚”等语,但“寒花”指菊,既非“似人必于其伦”之义,“衰柳”则就河东君此时之身世论似尚不可言衰。第叁章言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受卧子是年“上巳行”诗“寒柳无人临古渡”句意之启发遂赋金明池咏寒柳词一阕,鄙说固不敢自信为必然,要可与河东君此数诗共参究也。据蒋杲赐书楼所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乃河东君酬报友人为其画采菊长卷者,今止见影印本,作长卷者之名字甚不淸晰,未易辨实。河东君题款中有“西泠采菊长卷”之语,恐与“秋尽晚眺”第壹首“为有秋容在画角”句有关,盖指友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而言也。又观“秋尽晚眺”第贰首“流澌纷影入鱼梁”及“天下嶙峋归草阁”之语,则河东君此时所居之处殆一寻常之临水客舍,与后来即崇祯十二年再游西湖借居“桂栋药房”之汪然明别墅者情况迥异,取此诗与河东君尺牍第壹首参较,汪氏好客任侠之风可窥见一斑矣。“咏晚菊”诗“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一联,或谓用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及“夕餐秋菊之落英”。“石英”之“石”,若非“食”即“餐”之意,以音同而误写,则当指石上或石间之菊英而言耳。其说亦自可通。
  戊寅草中除卧子汪然明外,其他与河东君往来唱酬名士如宋尚木徵璧之类,其事迹作品皆甚显著,可不多述。尚有一二当时名士之可考者,则略论及之,可借此窥见河东君当日友朋交际之情况也。更有可注意者,即戊寅草作品中绝不见有宋辕文徵舆及李舒章雯二人之姓氏名字一事。此草之绝大部份为卧子之旧藏,其无辕文之名字,固由杨宋两人曾有微妙之关系,卧子删去不录,亦颇易解,至舒章则何以绝不一见其名字,其故今不易知,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首夏离去松江之南园南楼迁居当地之横云山实与舒章有关,盖舒章家本有别墅在其处。茲不须详考,若一检陈忠裕全集拾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诗题下附考证引李舒章集“张卿南垣行诗”诗“我家横山若培嵝,开生幸入虎头手”,又引梅村集张南垣传“其所为园,李工部之横云”,并参第叁章论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之七“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儿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及曹溶静惕堂诗集壹壹“李氏横山草堂歌”等,即可证也。职是之故,颇疑河东君之迁居横云,舒章实为地主,卧子之删去舒章名字殆由于此耶?韩君平诗云:“吴郡陆机为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上句之切合舒章固不待言,下句则可参后论“有美诗”涉及河东君自称为松江籍事。故河东君亦可谓舒章之乡亲矣。一笑!
  戊寅草中有“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一首,其诗颇佳,今录之于下。诗云:
  朱郞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凌仪羽”一本作“真霞举”。)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相许。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雨。沉沉烟雾吹鸾辀,四野虚无更相聚。君家意气何飞扬,顾盼不语流神光。时时怅望更叹息,劝吾出年徒凄伤。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器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郞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斯時高眺难为雄,水云摇落愁空濛。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苍茫幽梦坠深碧,朱郞起拔珊瑚钩。风流已绝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高山大水不可见,骚人杰士真我谋。嗟哉朱郞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
  寅恪案:曹溶静惕堂诗集贰玖“送朱子庄北上赴选”七律二首,其第壹首略云:“辞家北指蓟台云,射策恢奇海内闻。重忆先朝遗烈在,(自注:“谓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学士秀水朱国祚之谥。)芝兰今日又逢君。”同书同卷“送朱子庄令宜春”七律二首题下自注:“时携广陵姬同行。”其第壹首有句云:“重喜明时早致身。”同书叁“挽朱子庄”五古二首,其第贰首略云:“并辔越承明,直入邯郸市。挟瑟燕姬床,容貎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独处重帷里。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今检道光修宜春县志秩宫门明知县栏载:“朱茂景。秀水人。进士。崇祯十三年任。吴首昌。贵州人。举人。十七年任。”同书贰贰名宦门明朱茂景传略云:“朱茂景字子庄,秀水人。崇祯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传作“十四年”,相差一岁。疑传有误,当从表为是。)精勤蒞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揽,与诸生课文品题,竟日无倦色。”又陈卧子评选皇明经世文编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庄茂景之名,可知朱子庄乃一年少貎美、豪气纵横之风流世冑,柳曹两诗所言颇多符合。故河东君诗题之朱子庄即是此人无疑。但须注意者,同时别有一朱子庄,名容重,明之宗室宁献王九世孙,事迹见张庚国朝画征录上“八大山人”条所附及陈田明诗纪事甲贰下,读戊寅草者不可误认也。
  戊寅草“送曹鉴躬奉囗使之楚籓”七律二首云:
  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龙池。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皋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有谁知。
  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萧森。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寅恪案:“吾”字为虞韵平声,此处应读仄声,方协声律。检嘉庆修松江府志肆伍选举表举人栏崇祯三年庚午“李待问”下注“字存吾”,可为松江土语“吾”“我”同读仄声之一旁证也。)如今无事只遥吟。
  王士祯思旧录贰曹溶小传(可参浙江通志壹柒玖文苑贰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伍贰曹氏本传)云:
  溶字鉴躬,号秋岳,别号金陀老圃。浙江秀水人。崇祯〔十年〕丁丑进士。
  国榷卷首之一“各藩”栏“楚王”条末载:
  武冈王显槐。宣化王华壁。
  曹溶静惕堂诗集贰玖“入楚”七律云:
  中朝翼轸动文墟,楚国名山入诏书。楼上鹤声回四牡,湘南秋色老三闾。搴流蘅蕙王孙宅,绕地云霞使者车。无俟祝融攀禹迹,章台梦泽总悲歔。
  寅恪案:秋岳与河东君两人之诗,其中相符合者颇多。曹氏此次入楚封藩,或封宣化王华壁,或封武冈王显槐嗣子华增。依柳曹诗“湘南”之语,则封武冈王之可能较大。此问题颇复杂,今难详确考证,(可参明史壹壹陸楚昭王桢传并皇明经世文编肆伍肆郭文毅〔正域〕集〔直陈楚籓行勘始末疏”及同书肆伍捌孙宗伯〔慎行〕集“题为恭承恩诏谨条铃束楚宗事”等。)但奉使封藩必在鉴躬中式进士登朝以后始有可能。然则河东君此题乃崇祯十年丁丑或更后之时间遥闻秋岳奉使,遂有是作。此二律在戊寅草列于“晓发舟至武塘”前第柒题。“晓发舟至武塘”一题乃崇祯九年丙子秋深所赋,详见后论。由是言之,戊寅草中诸诗排列亦不尽依时间先后,斯可为一例证也。
  戊寅草中更有一可注意之诗,即“赠友人”七古一首。此诗以前后排列推之当作于崇祯七年甲戌。茲移录此诗并论证之于下。
  “赠友人”云:
  霏微杂雾吹在野,朗月清灵飞不下。流觞曲沼层波青,金塘白苎苍凉夜。矜严之气通英词,神锋高涌涛声时。与君突兀论情愫,四座靓黙皆凝思。君言磊落无寻常,顾盼纵横人不知。当年颇是英雄才,至今猛气犹如斯。我闻起舞更叹息,江湖之色皆奔驰。即今天下多纷纷,天子非常待颜驷。丈夫会遇讵易能,长戈大戟非难为。一朝拔起若龙骧,身师(帅?)幽并扶风儿。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跃马称精奇。偶然蠖落在榛莽,亦当结客长杨媚(扬眉?)。甘泉五柞马虽下,蓝田柳市人多推。千秋以是垂今名,四海因之争心期。嗟哉凤凰今满野,有时不识如山斯。君家北海饶异略,屠肆知为非常姿。一旦匿之心胆绝,三年天下无猜疑。君今负义亦如此,得非石室山人无。揽(览?)君萧壮徒扼腕,城头击鼓乌夜呼。伟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寅恪案:此“友人”不显著其姓名,果为何人耶?诗云:“君家北海饶异略。”检后汉书列传伍肆赵岐传略云:“岐遂逃难四方,自匿姓名,卖饼北海市中。时安丘孙嵩年二十余,游市见岐,察非常人,停车呼与共载。岐惧失色。嵩乃下帷,令骑屏行人,密问岐曰:视子非卖饼者,又相问而色动,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孙宾石,阖门百口,执能相济。岐素闻嵩名,即以实吿之,遂以俱归。藏岐复壁中数年。因赦乃出。”可知此友人之姓氏为孙也。又检陈忠裕全集壹贰三子诗稿“赠孙克咸”七古,题下附考证引王士祯“肄雅堂诗集序”(参陈田明诗纪事辛签陸“孙临”条)云:“孙先生讳临,字克咸,更字武公。少司马晋季弟。少读书任侠,与里中方密之周农父钱饮光齐名。所为诗歌古文词,流传大江南北。崇祯末,流贼蹂楚豫,阑入蕲黄英蓼间,皆为战场,皖当其冲。先生渡江走金陵,益散家财,结纳奇材剑客,与云间陈大樽夏瑗公徐复庵三君厚善。大樽赠先生诗曰孙郞磊落天下才云云。著其事也。”复证以河东君及卧子诗并阮亭序所言任侠尚武之事,则此孙姓友人恐非克咸莫属。又戊寅草中有“剑术行”一篇,神释堂诗话极称赏之,今录其诗于下,并可参陈忠裕全集拾属玉堂集“剑术行”。依陈诗题下案语,以为或是赠方密之之作。鄙意杨陈两诗题目既同,时间相近,不知是否俱为赠孙氏之作。或由孙氏转致密之,亦未可知。姑存此疑案,以待参究。
  戊寅草“剑术行”云:
  西山狐鸟何纵横,荒陂白日啼鼯声。偶逢意气苍茫客,须眉惨淡坚层冰。手无风云但悍疾,挟我双骑西南行。未闻马上言龙骧,已见门前悬弓戟。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寒锋例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吟”一作“鸣”。)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视此草堂何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况看举袖辰时移,海童江妾来迟迟。杰如雄虺射婴茀,矫如胁鹄离云倪。萃如列精俯大壑,翁(翳?)如匹练从文貍。奇鸧孤鹗眼前是,阴云老鹤徒尔为。丈夫虎步兼学道,一朝或与神灵随。独我慷慨怀此意,对之硉兀将安之。
  复次,河东君“赠友人”诗之“友人”果为孙克咸者,则孙氏尚有与葛嫩一重公案,余怀板桥杂记述之颇详,因附录之。且因澹心此条涉及杨龙友事,而龙友节义文艺皆可流传,今日因孔尚任桃花扇传奇于龙友为人颇多诬诋,遂致论人论世皆乖史实。茲以其与卧子辈及松江有关,故余氏所记涉及龙友者,亦不删略,庶几可杜浅识悠悠之口云尔。
  余澹心怀板桥杂记中丽品门“葛嫩”条云: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义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对狼居胥。又别字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朱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臥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聪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啐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崇祯十二年十三年间河东君之踪迹,更可于汪然明所刊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两书中得其梗概。今北京科学院藏柳如是湖上草并尺牍钞本后附载:
  汪然明以柳如是尺牍并湖上草见贻,口占二绝。
  汪郞元是有情痴,一卷投来湖上诗。脱尽红闺脂粉气,吟成先吊岳王祠。
  谪来天上好楼居,词翰堪当女状头。三十一篇新尺牍,篇篇蕴藉更风流。
  甲申冬日仙山渔人林云凤题于槜李归舟。
  (寅恪案:佚丛甲集牧斋外诗附柳如是诗载南戒跋语,称孙龙尾钞本,卷尾有“武陵渔人”一跋,并附此跋。但“武陵渔人”与此“仙山渔人”即林云凤者当非一人。)
  右二种原本藏城南徐子晋家。
  寅恪案:此为汪然明刊行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之确证。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虽湖上草与尺牍合为一册,但无此附录,当是从来传钞所删遗也。此两书中,尺牍一种实为最有价值之史料,惜钞本多脱误,不易通解之处颇不少。杭州高氏藏有明刻本湖上草及汪然明尺牍,寅恪未得亲见,闻上有“曾在旧山楼”印,然则此本乃虞山赵次侯宗建家旧物也。(参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柒。)据云,湖上草为写刻,尺牍则宋体字,但皆有讹误脱漏之处,故间接转托校雠外,仍依诸钞本,并参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之“历代名媛书简”本移录,略附鄙见,为之冓补。茲仅能择其资考证饶趣味者论释之。至湖上草诸诗原文具在,读者可自得之,不必多论。其有关考证者,亦于诠释尺牍及他处言及之,不复重赘,惟缀数语并择录最佳之作数首,俾见河东君当日行踪交游之一二而已。
  关于林氏事迹,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柒长洲林云凤传引徐晟存友札小引云:“崇祯间以诗名吴中。其诗稳顺声势,格在中晚间,不为一时钟谭所移。年八十余卒。”又初学集拾崇祯拾崇祯诗集陸“乙亥中秋吴门林若抚胡白叔二诗人引详琴之礼,劝破诗戒,次若抚来韵四首”,东山酬和集贰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得有述”四首中第壹第贰第叁首后附有林云凤若抚和章,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词人并集”诗,同书钱遵王注本伍绛云余烬集下“林若抚挽词”,列朝诗集丁壹叁唐时升诗中“咏雁字”二十四首序云“郡人林若抚所赋‘雁字’十首,讽咏久之,清婉流丽,姿态横生,飘飘有淩云之思”,明诗综柒壹选录林云凤诗三首并附录诗话一则,徐銶本事诗柒选林氏“鞋杯行”、“虎邱宴集观女郞蹴踘行”、“阳澄湖舟在观众女郞沐发歌”及“陈保御席上赋得相逢行,赠白小姬”等四首,吴伟业梅村家藏稿柒“梅花庵话雨,同林若抚联句”,毛晋和友人诗卷内有林氏“酒蕈”诗及子晋所作“丁亥六月望日若抚七十初度”诗,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载“山庄逢林若抚话旧次韵”及“泛湖和林若抚韵”,黃宗羲思旧录“林云凤”条,均可供参考。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共为三十一通,观林云凤“三十一篇新尺牍”之句可以为证。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肆柳是致汪然明书共三十通,即钞自瞿氏所藏者,盖误合第捌第玖两简为一通也。其后又载柳是寄钱牧斋书一篇,下注云:“清代名人情书。”柳是此书最初由来尚未能考知,但观其内容,事实乖谬可笑,且词旨鄙俗,读之令人作呕,必是伪撰无疑,今竟与致汪然明尺牍共列选中,何厚诬河东君之甚?此不得不为之辨明者也。
  茲先论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最后一简,即第叁壹通,以其关涉汪氏刻行此书之年月故也。其文云:
  尺素之至,甚感相存。知虞山别后,已过夷门,延津之合,岂漫然耶?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武夷之游,闻在旦夕,杂佩之义,于心阙然。当俟越槖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也。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人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得飞桨见贻,为感!非渺诸惠,谢谢。四箑草完,不尽。
  寅恪案:汪氏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第壹题为“暮春辞家闽游。”又此集首载崇祯辛巳中秋闽漳王志道所撰序云:“其少也,尝散千金以济游客,客遂侠之。”故知书中所谓“武夷之游”即指然明赴闽访林天素之行。此行开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暮春,河东君既言“闻在旦夕”,则河东君复此书时恐既在是年三月间也。所可笑者,然明此行本专为访觅林天素,但天素终未能与之偕归西湖。
  河东君“当俟越槖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之言盖有双关之意,一为然明自闽返时己身或已归虞山钱氏,二为然明或与天素同至虞山,故可相贺,词旨殊为微妙。惜然明此行空劳往返,是其“天福”即艳福(见第叁章论牧斋“采花酿酒歌”)远不及牧斋也。后来李笠翁渔作“意中缘”剧曲,以杨云友配董玄宰,林天素配陈眉公,游戏之笔,殊有深意,(陈文述兰因集下载汪端“翁大人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诗”之三“轻薄烟缘说意中”句下自注云:“李笠翁撰意中缘,以云友配董香光,谬论也。”寅恪案:自然好学斋主人混合文学想像与历史事实为一事,未免过泥矣。)然不及柳如是配钱牧斋,林天素配汪然明,更为理想之因缘。此点笠翁亦未尝不知,不过当时尚有避忌,不便公然形诸纸墨,其中间有关涉然明者则以“江怀一“或“江秋明”之假名代之,实不得已也。(寅恪案:春星堂集伍梦香楼集中载有李渔次韵然明诗七绝四首,但今检笠翁集中与然明有关之诗词,惟卷伍“元宵无月,次在汪然明封翁韵,时座有红妆”五律一首及卷陸“清明日汪然明封翁招饮湖上,座皆名士,兼列红妆”七律一首,其第贰句云:“园在西陵不系舟。”自注云:“舟名不系园。”又卷捌行香子词一阕题为“汪然明封翁索题王修微遗照”等,至汪氏梦香楼集附载之诗则未见也。又牧斋外集贰伍有顺治十八年辛丑夏日所作“李笠翁传奇戏题”一篇可供参证。若曲海提要贰壹“意中缘”条所考,则颇疏略,殊不足取也。)
  笠翁此书请黄媛介作序,盖以皆令与戏中女主人类似之故。黄序自写其身世之感,辞旨颇佳。此书卷上复载“禾中女史(卷下作“闺史”)批评”之语。媛介为嘉兴籍,“禾中女史”或“闺史”自是皆令。其第捌出“先订”中林天素答董思白谓:“真正才子也,不必定以姿貌见长。”批云:“此至论也,非千古第一佳人口中说不出。”及第贰壹出“卷帘”中述求画人流言谓有男子于帘内代笔,欲卷帘面试。批云:“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索书画者颇能谅之。”皆有关媛介身世之感者,至“卷帘”一批,则颇为可笑。夫慧林之容貎姿致,虽不及顾媚陈沅,然必远胜“阿承丑女”,(寅恪案:吴伟业梅村诗话“黄媛介”条云:媛介和余“题鸳湖闺咏四首”诗。此诗出后,属和者众。妆点闺阁,过于绮靡。黄观只〔涛〕独为诗非之,以为媛介德胜于貎,有阿承丑女之名,何得言过其实?此言最为雅正云。)不妨任人饱看,皆令何可持闺门礼法以自矜尚,而傲视云道人耶?评语更有可注意者,即“卷帘”出中述杨云友欲为黄天监捐官事。批云:“因妻得官,乃云友良人之实事。杭人无不知之。”则为辑云道为逸事者所不及知。故特标出之,以供后来为“林下风”作传者之参考。
  更有可怪者,徐树敏钱岳选众香词里有成岫词三阕,其小传略云:
  成岫字云友,钱塘人。性爱云间董宗伯书法画意,临摹多年,毎一着笔,即可乱真。今妩媚而失苍劲者,皆云友作也。年二十二,尚未有偶。戊子春,董宗伯留湖上,见云友所仿书画甚伙,自不能辨。后得征士汪然明言其詳,即为蹇修,遂结缡于不系园。云友归董之后,琴瑟静御,俱谱入意中缘传奇。有慧香集。
  寅恪案:徐钱所据不知何书,今止就所述两事言之即见其妄。一为董其昌为万历十六年戊子举人,十七年己丑进士,(见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董其昌传及同书肆伍选举表“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条。)在此以前玄宰声名尚未甚盛,书画亦何能为人模仿如此之多?二为汪然明造不系园湖舫在天启三年癸亥,(见春星堂集壹不系园集汪氏自记。)上距万历戊子为三十五年,董成二人岂得预先于尚未造成之舟中结缡?谬误殊甚。此殆后人读芥子园意中缘剧曲,不解所述玄宰与云友之关系乃笠翁游戏之笔,竟信为实有其事,可谓天下之笨伯矣。聊附于此,以博一笑!
  又河东君书中“虞山别后,已过夷门”者,“虞山”指牧斋言,“夷门”指然明言。此处“虞山”“夷门”皆借地以指人,乃当时文字所习用。其所以用大梁之“夷门”以指然明者,盖以魏之信陵君比之。湖上草河东君“赠汪然明”诗有“论到信陵还太息”及与汪然明尺牍第叁通有“先生之侠”等句,可与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王志道序称然明“散千金济游客,人遂侠之”、同书伍遗稿(原注:“又“名松溪集”)“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信,差足自慰。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二云“萧条岁暮动行旌,犹集南宫感送迎。(自注:“南宫祠在嘉兴南门内。”)时俗不堪谈雅道,新诗偏喜见多情。但看此时趋炎热,有愧当年负宿名。莫问胸中怀嵬磊,炼师提酒向予倾”(自注:“余别南宫〔祠〕杨世功袖黄皆令诗箑云:谁识君家唯仗侠,空囊犹解向人倾。时炼师曹朗元携酒饯别,感賦,次皆令韵。”)及同书叁西湖韵事“重修水仙庙记”云“二三女校书焚香擘笺,以诗画映帯左右,而余以黄衫人傲睨其间”,(寅恪案:此处“黄衫”二字虽与“布衣”同义,但上文有“二三女校书”之语,则然明实暗以“黄衫客”自居也。)并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目然明为“黄衫豪客”等诗文相印证,非谓牧斋于鸳湖别河东君后遂至开封也。据此颇疑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二月在杭州或与然明会见,在杭盘桓游赏之后,二月末即往游黄山,三月廿四日过钓台,复经杭州嘉兴返常熟。(见初学集壹玖东山诗集贰“过钓台有感”、列朝诗集西壹叁上程孟阳“次牧斋题壁”诗及陈忠裕全集壹肆三子诗稿“孟夏一日禾城过钱宗伯,夜谈时事。”等。)
  检春星堂集肆“闽游诗纪”有“夏前一日至闽浙分疆”七律。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辛巳三月廿六日立夏。综合钱汪两氏游踪之时日先后推计,则然明作书致河东君时牧斋尚未由黄山返西湖,可断言矣。若牧斋游黄山前得遇然明于杭州之假定果为事实,则牧斋必请然明力为劝说河东君,而然明亦欲在未赴闽之前了此一重公案也。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君至湖上,遂别去,宗伯使客购之乃出”,此客为何人虽不能确知,然必非然明,因是时然明已赴闽,不能负此使命。其人既非然明,而又能往松江说河东君者,则恐不外然明之挚友冯云将之流。(见下论尺牍第叁拾通。)钱柳因缘之完成然明为最有力之人,顾氏作传时距然明之卒固已甚久,(然明卒于清顺治十二年乙未七月。见有学集叁贰汪然明墓志铭。)至若冯云将,则其卒年未能考知。据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有“寿冯云将八十”诗二首,为顺治十一年甲午所作,又牧斋尺牍上“与宋玉叔书”言云将年八十七,(见下论尺牍第叁拾通。)为顺治十八年辛丑所作,下数至康熙三年甲辰,即河东君之卒年,云将若尚存者其年为九十岁,云美作传当又在其后。云将恐无此老寿,谅已先卒,顾氏犹不显著其姓名,殊未知何故。徐树敏钱岳所选之众香词书集乐队柳是传,其中所言不尽翔实,但谓“虞山见而异之,得汪然明言其详”,则甚符合当时真相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二)
   
  河东君尺牍首载三山林雪天素书于翠雨阁之小引,词旨佳妙,特全录之。其文云:
  余昔寄迹西湖,(寅恪案:林天素之游西湖,当在天启元年辛酉,不久即归闽。此据春星堂诗集叁梦草董其昌题词、然明自撰“幽窗纪梦”诗并序,及诗后所附陈继儒“纪梦歌跋”等所推定。但春星堂诗集贰“湖上逢方若渊,同访林天素”诗列在天启三年“癸亥元日喜睛”诗之后,则恐是后来误排耳。茲以限于讨论范围,可不详辨。)每见然明拾翠芳堤,偎红画舫,徜徉山水间,俨然黄衫豪客。时唱和有女史纤郞,(寅恪案:“女史纤郞”当指王修微而言。详见下论尺牍第贰伍通。观春星堂诗集伍遗稿“次见请假归省,感怀述事”八首之四“犹喜谭诗遇女郞”句,自注云“昔逢王〔修微〕杨〔云友〕林〔天素〕梁〔喻微〕诸女史,今遇吴岩子〔卞〕玄文黄皆令王端淑诸闺阁”之语,梁女史疑是梁喻微。见春星堂诗集贰绮咏“秋日湖上逢燕姬梁喻微。初冬寄怀”七绝七首及“湖上送梁喻微之广陵”七绝一首。至于同书肆闽游诗纪“梁夷素女史画西湖六桥景,余携游三山,孙凤林学集宪见而爱之,余因题三绝以赠”七绝三首之梁夷素乃梁孟昭。孟昭本末载记颇详,但陈文述西泠闺咏玖“武林咏梁夷素”诗序略云:“夷素名孟昭,武林女子。茅鹿门孙修撰见沧子九成妇。著墨绣轩诗善画。陈眉公比之天女花云孙锦,非人间所易得。”寅恪以为胡文楷君历代妇女著作考陸引王端淑名媛诗纬梁孟昭条,并吴振棫杭郡诗续辑肆壹,阮元两浙輶轩录肆拾中有梁孟昭诗。梁孟昭字夷素,著有墨绣轩集,乃茅瓒孙九仍室。孟昭弟次辰复有文名。与云伯所言大抵相同,惟云伯以九成为见沧即瓒之子,又“九仍”作“九成”,有所掺混耳。余可参胡书陸梁孟昭条引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薑绍书无声诗史柒、汤漱玉玉台画史叁、李濬之清画家诗史癸集上及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壹等。茲有一问题,即依据汪诗自注,“女史”于“闺阁”之界说明白如此,“纤郞”之称“女史”,固自应尔。若梁孟昭,何以亦称“女史”?岂“女史”“闺阁”并举,与单独称“女史”,其定义有所不同耶?俟考。又第叁章论陈卧子满庭芳词,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钤朱文“闺秀”印,亦足资旁证。至李笠翁意中缘剧本所载黄皆令评语,其卷上作“禾中女史”,卷下则改为“禾中闺史”,当是笠翁先用“女史”之称,后始悟其不妥,故又改为“闺史”。李氏初以皆令为“禾中女史”者,盖与徐銶本事诗“王士祯”条所载王渔洋题黄皆令扇诗,目媛介为“秋娘”,正复相类也。关于皆令之身份问题,俟后论之。今见神州国光社影印海虞邵氏家藏柳如是花鸟着色绢本,其署款为“如是女史柳是作于绛云楼”。若河东君适牧斋后,居绛云楼时尚自称“女史”,似有未便,殊为可疑。此殆第叁章论河东君书法,引翁同和甁庐诗稿柒“漫题河东君画”所谓“题尤不伦”者。假使此画是赝品,则固不能依据之以讨论此问题也。其他可参下文论“纤郞”节。)人多艳之。再十年,余归三山。(寅恪案: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有“福州访林天素,知已移居建宁,赋怀十首”之题。董其昌容台集诗集贰“赠林天素”诗云:“铸得干将剑,遥呈剑客看。”又同集肆“题林天素画”云:“铸得干将剑呈剑客。”皆用晋书叁陸张华传延平津合剑之典,当因天素为福建人之故。但天素移居建宁,或与延平有关,今未能详知。董集乃清代禁书,世不多见,茲附记于此,以备参证。)然明寄示画卷,知西泠结伴,有画中人杨云友,人多妒之。今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斜索叙。瑯瑯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处禅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解环珮。再十年,继三诗画史而出者,又不知为何人?总添入西湖一段佳话,余且幸附名千载云。
  然则然明之刊此尺牍实在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前,故先由杭州寄示林天素索叙。其第叁拾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在牧斋家时所寄者。(详见下文。)今第叁壹通云:“应接小言,使之成帙。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则是然明于未赴闽前已将成帙之刻本寄与河东君,否则河东君不能更向然明索取数本也。由此观之,然明初刻为尺牍实止于崇祯十三年末,其数共为三十通,此第叁壹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后所寄者,汪氏遂取此间附于前所刻三十通之后。以意揣测,此附刻之时间当在然明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夏间自闽返杭后所为,其时距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不久。此简有“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之语,可知然明原函必多代牧翁劝说之辞。今好事既成,故取河东君允答之札附于其后,不仅以之作跋可以结束一段因缘,且用以庆贺己身介绍此段美满因缘之成功也。然明用意殊深妙矣。
  复次,袁思亮君题高野侯藏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念奴娇词后附记云:“柳如是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归钱牧斋后,然明刊之,以数十册寄牧斋,牧斋拉杂摧烧之,并求其板毁焉。”今观第叁壹通及第叁拾通所云“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传,观茲非渺”,皆盛称牧斋之美,则牧斋不应因妒发怒作斯焚琴煮鹤之举。未识袁兄何从得此异说,惜其久归道山,不能面询,殊为憾事也。
  综观此尺牍全部,不仅辞旨精妙,可供赏玩,其中所言足以间接证知当日社会情状者亦复不少。今不能一一考释,唯取关于河东君身世飘零之感及归宿选择之难者略诠论之,其他诸端间亦有所涉及,然非主旨所在也。他日倘有好事者取其全文精校而详释之,则非独可以赏奇文、资谈助,更或于一代史事之研治不无稗益欤?
  尺牍第壹通云: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鄰。”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寅恪案:书中“此直是桂栋药房”,即指崇祯十二年春间河东君游杭州时然明所借居之处。据东山训和集贰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人言此地是琴台,小院题诗閟绿苔。妆阁正临流水曲,镜奁偏向远山开。印余屐齿生芳草,行处香尘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应曾伴美人来。”则此书楼必曾为河东君所借居,当即河东君所谓“桂栋药房”者也。牧斋此诗后复有“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一首,结句云“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诗后并附河东君和作。此和章初学集不载。或者河东君之作辞意虽妙,然于花朝适值春分一点未能切合,稍嫌空泛,故遂删去耶?
  “横山”见沈德潜等纂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及光绪修杭州府志贰壹山水门(钱塘县),至痛史第贰壹种甲申朝事小纪中“柳如是小纪”附有河东君所赋“横山杂作”一首,此“横山”疑是河东君所居松江横云山之简称,未必即指杭州西溪名胜之“横山”。(可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河东君此诗最初出处未详,绎其语意如“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等句,颇不合河东君身份,甚为可疑,且其他诸句亦多不可解者。此诗是否真为河东君所作殊不能决定也。
  尺牍第贰通云: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雨凄然者,正不关风物也。羁红恨碧,使人益胜情耳。少顷,当成诗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两峰。余俱心感。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之主旨乃向然明借舫春游。关于然明西湖游舫一事,实为当日社会史之重要材料,今汪氏全集中诗文具在,不必详引,仅略述梗概,并附记末乱后汪氏游舫之情况,聊见时代变迁,且志盛衰兴亡之感云尔。
  春星堂集壹载汪然明小传云:
  制画舫于西湖。曰不系园。(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记”略云:“〔天启三年〕癸亥夏仲为云道人筑净室,偶得木兰一本,斫而为舟,四越月乃成。计长六丈二尺,广五之一。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佳名胜事,传异日西湖一段佳话。”)曰随喜庵。(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壹随喜庵集崇祯元年花进题词略云:“余昔携不系园,有九忌十二宜之约。时骚人韵士,高僧名姝,啸记骈集。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其小者,曰团瓢,曰观叶,曰雨丝风片。
  及同书伍遗稿“自嘲并示儿辈”八章之五“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云:
  余家不系园,乱后重新,每为差役,不能自主。
  可知然明之西湖游舫颇多,有大小两类,河东君所欲借者当是团瓢观叶或雨丝风片等之小型游舫也。
  观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黄汝亨代然明所作“不系园约款”十二宜中名流高僧知己美人等四类人品之条,以河东君之资格,其为“美人”自不待言,“知己”则河东君与汪然明之情份,即就此尺牍三十一通观之已可概见。其第伍通略云:“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及第捌通云:“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难。自愧渺末,何以当此?”尤足为例证。夫“知己”之成立往往发生于两方相互之关系,由此言之,然明固是河东君之知己,而谓河东君非然明之知己亦不可也。“名流”虽指男性之士大夫言,然河东君感慨激昂,无闺房习气,(见上引宋徵璧“秋塘曲”序。其与诸名士往来书札,皆自称弟。见与汪然明尺牍。)又喜着男子服装,(见上引顾苓“河东君传”。)及适牧斋后,如牧斋遗事“国初录用耆旧”条略云:“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钱或倦见客,即出与酬应。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代主人过访于逆旅,竟日盘桓,牧斋殊不芥蒂。尝曰:此吾主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然则河东君实可与男性名流同科也。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观之似与河东君绝无关系,但河东君在未适牧斋之前即已研治内典,所作诗文,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柒第贰玖两通及初访半野堂赠牧翁诗(见东山酬和集壹),即是例证。牧斋有美诗云:“闭门如入道,沉醉欲逃禅。”(见东山酬和集壹。)实非虚誉之语。后来因病入道(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诗“一翦金刀绣佛前”及“鹦鹉疏窗书语长”为河东君入道而作二首。至河东君入道问题,俟后论之,茲不涉及。)则别为一事,可不于此掺混论及。总而言之,河东君固不可谓之为“高僧”,但就其平日所为超世俗、轻生死两端论之,亦未尝不可以天竺维摩诘之月上、震旦庞居士之灵照目之,盖与“高僧”亦相去无几矣。故黄贞父约款关于人品之四类,河东君一人之身实全足以当之而无愧。汪氏平生朋好至众,恐以一人而全具此四类之资格者必不多有。当崇祯十二年春间林天素已返三山,杨云友亦埋骨西泠,至若纤郞即王修微则又他适,然明诸游舫若舍河东君而不借,更将谁借耶?
  列朝诗集闰肆选王修微关于不系园诗一首(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作“寄题不系园”),茲附录之,以供谈助。
  “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云: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新花摇灼灼,初月戴娟娟。牗系光能直,帘钩影乍圆。春泓千障晓,梦借一溪烟。虚阁延清入,低栏隐幕连。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
  寅恪案:汪钱两氏所录同是一诗,而其题文略异者,盖经然明删换。牧斋所选之诗其题当仍因旧文,惟“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适许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实汪然明之夫人虽不如刘伯玉妻段氏兴起风波,危害不系园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惮烦而寄诗与修微也。故作狡狯,欲盖弥彰,真可笑矣。
  复次,丁氏武林掌故丛编本不系园补遗载蒙叟“寄题”七律二首,今检有学集叁夏午集“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文字悉同。其诗云:
  园以舟名世所稀,舟名不系了无依。诸天宫殿随身是,大地烟波瞥眼非。净扫波心邀月驾,平铺水面展云衣。主人欲悟虚舟理,只在红妆与翠微。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湘刻丛睦汪氏遗书本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删去“蒙叟”二字,当是然明裔孙簠所为。至同书伍梦香楼集中牧翁所赋“眉史春睡歌”(寅恪案:此诗有学集未载,但牧斋外集壹有“为汪然明题沈宛仙女史午睡图”。作“沈”不作“张”,殊可注意。又诗中亦有数字不同,殆由辗转传钞,致有歧异。又梦香集中女主人张宛仙步然明韵四首之二云:“风韵何如半野堂。”殊可笑。并附记于此。)下题撰人之名为“虞山”,是否后来改易,今未见他刻,不敢决言。坊间石印狄平子葆贤平等阁藏江左三大家诗画合璧,内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日龚芝麓鼎孳所书此题第贰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茲附论及之,以免他日误会。牧斋两诗皆佳,盖特具兴亡之感,非泛泛酬应之作也。第贰首尤妙。“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一联即指河东君而言,下句兼用李义山诗集壹“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及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句之两出处。牧斋此诗固赋于清顺治七年庚寅,实涉及河东君明崇祯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间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
  又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肆载汪汝谦与周靖公书云:
  人多以湖游怯见月诮虎林人,其实不然。三十年前虎林王谢子弟多好夜游看花,选妓征歌,集于六桥。一树桃花一角灯,风来生动,如烛龙欲飞,较秦淮五日灯船,尤为旷丽。沧桑后,且变为饮马之池,昼游者尚多蝟缩,欲不早归不得矣。
  寅恪案:然明此书可与前引其“自嘲”诗“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相参证。盖清兵入关,驻防杭州,西湖胜地亦变而为满军戎马之区,迄今三百年犹存“旗下”之名。然明身值此际,举明末启祯与清初顺治两时代之湖舫嬉游相比论,其盛衰兴亡之感自较他人为独深。吁!可哀也已。
  尺牍第叄通云:
  泣蕙草之飘零,邻佳人之迟暮,自非绵丽之笔,恐不能与于此。然以云友之才,先生之侠,使我辈即极无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烟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耳。
  尺牍第陸通云:
  弟欲览草堂诗,乞一简付。诸女史画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云友一图,便如濛濛渌水,伤心无际。容假一二日,悉其灵妙,然后奉归也。
  寅恪案:上录河东君两札,当是然明欲倩河东君为杨慧林作题跋哀悼一类之文辞,故云道人画册,遂在河东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览。河东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后为云友所作诸诗,以为资料。“草堂诗”者,春星堂诗集之简称,即指然明所作诗而言,盖春星堂之命名,即取杜少陵“春星帯草堂”之句也。(见杜工部集玖“夜宴左氏庄”。)至关于云友之材料大都见于春星堂诗集中,而听雪轩一集尤专为云友而作者,汪氏诗文具在,茲不必烦引,仅节录董香光一人题语于后,亦足见“林下风”之艺事为一代画宗所倾服,至于此极也。
  春星堂诗集叁听雪轩集首载题词两条(第壹条可参董玄宰其昌容台集文集陸“〔题〕林下风画”条)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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