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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

_5 丹·米尔曼(美)
  我的小手抓着一把勺子,敲打着杯子。叮叮当当的,听来好悦耳,我使劲叫嚷!接着我抬起头,看到在我上方飘扬的裙子,我被抱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沐浴在母亲的香气中,全身放松地躺在她怀里,心中洋溢着幸福的感觉。
  过了一段时间,我爬进花园,沁凉的空气拂过我的脸庞。五颜六色的花朵高耸在我四周,我被新的气味所围绕。我摘下一朵花,咬了一口,嘴里一阵苦味,我把花吐出来。
  母亲来了。我伸出手,给她看在我手上动来动去的那个黑玩意,它正搔我的痒。她伸出手,扫开那东西,“讨厌的蜘蛛”她说。然后拿着一个软软的东西轻拂我的脸,它在对我的鼻子讲话呢,“玫瑰”她说,接着又发出同样的声音,“玫瑰”我抬头看她,再看看周围,随即又飘进芳香四溢、色彩缤纷的世界中。
  我醒来时,正面朝下趴在苏格拉底的黄色地毯上。我抬头,凝视着他的老橡木书桌的桌脚,此刻,一切似乎都朦艨胧胧的。“苏格拉底,我觉得自己半睡半醒,好像需要把头浸在冷水里,才能清醒过来。你确定刚才这趟旅程对我没有造成伤害吗?”
  “丹,没有。伤害是多年来造成的,你马上就会看到造成伤害的方式”
  “那个地方是我祖父家的花园,像伊甸园一样”
  “是的,的确是伊甸园。每个婴儿都活在明亮的花园中,直截了当地感受一切,不受任何思绪的欺瞒,没有信念,没有诠释,而且不下判断”
  “你开始思考,开始替事物命名并知晓事情时,就‘堕落’了。要知道,堕落的不只是亚当、夏娃,而是我们所有的人。心智的诞生就是感官知觉的死亡,才不是什么我们吃了一颗苹果,所以变得有点性感的那回事呢!”
  “但愿我能回到过去,”我感叹道,“那里是那么明亮,那么清澈,那么美丽”
  “你在孩提时代有过的乐趣,是可以再度拥有的。耶稣说过,要进入天国,得先像小孩一样”苏格拉底沉吟半晌,又说:“明天早上八点到植物园跟我碰面,我们也该去大自然中走走了”
  我睡了几个钟头后醒来,觉得神清气爽,心情愉悦。说不定就在今天,我就要发现感官的奥秘了。我慢跑进入草莓峡谷,在植物园入口处等候苏格拉底。他到了以后,我们大步走在大片大片的绿野间,那里有各种树木、灌木、植物和花朵。
  我们走进一间巨大的温室,空气温暖而潮湿,跟外头冷冽的早晨空气刚好形成对比。苏格拉底指着高耸在我们上方的热带树叶说:“你还是个孩子时,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像破天荒头一遭那样赫然出现在你的眼睛、鼻子和触觉前。可是如今你知道了每样东西的名字,还把它们分类:‘那个好,那个不好,那是张桌子,那是把椅子,那是辆车子、是间房子、是朵花、是狗、猫、鸡、男人、女人、日出、海洋、星星’事物令你越来越厌烦,因为对你,它们都只是名称而已。心智中枯燥的概念蒙蔽了你的知觉”
  苏格拉底大幅挥动手臂,指向高耸在我们头顶上方的棕榈树,这些棕榈几乎碰触到圆顶的树脂玻璃天篷。“如今你透过一层薄纱去看万事万物,那层面纱是和事物有关的联想,投射覆盖在直接、简单的觉察力之上。你‘什么都看过了’,就好像同一部电影看了二十遍,你只见到对事物的记忆,所以感到厌烦,陷落在心智当中无法动弹。因此,你得先‘放掉心智’,才能恢复知觉”
  第二天晚上,我走进办公室时,苏格拉底正在烧开水,我小心翼翼脱好鞋,放在沙发底下的垫子上。他背对着我说:“怎么样?来进行个小比赛吧。你呢,表演一个特技,我也表演一个,看谁赢”
  “嗯,你真想这样做的话,那好吧”我不想令他难堪,所以在桌上用单手倒立了几秒钟,然后站好,做了个后空翻,轻盈地落在地毯上。
  苏格拉底摇摇头,一副士气大消的模样:“我还以为这场比赛会势均力敌呢,现在看起来,才不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对不起,可是说到底,你不年轻了,而我在这方面又有专长”
  “我的意思是,”他笑着说,“你啊,毫无胜算”
  “什么?”
  “看我的”他说。我注视着他慢慢转身,慎重小心地走进洗手间,我往前挪动两步,以防他又拿着武士刀跑出来,可是他出来时手上端着一只马克杯。他在杯里倒了水,对我浅浅一笑,举杯做出敬酒的样子,然后慢慢喝着水。
  “啊?”我说。
  “就这样”
  “就这样?你什么也没做啊”
  “我做了呀,你就是没有眼光来欣赏我的本领。我之前就感觉到我的肾脏里有轻微的毒素,再过几天,毒性可能会开始影响整个身体,所以我在还没有症状出现以前,就找到问题所在,把肾里的毒素排出去了”
  我不禁放声大笑:“苏格拉底,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舌灿莲花的大骗子。认输吧,你在吹牛”
  “我是非常认真的,我刚才描述的这段过程的确发生了。这需要对内在能量十分敏感,并且能随意控制几种微妙的机制”
  “你呢,却相反,”他一边说,一边用盐搓揉患处,“你只是模糊地觉察到你那副皮囊里头正进行的事情。你就像一个刚学会倒立的表演艺人,还不够敏感,无法预测到自己何时将失去平衡,而且你仍然有‘病倒’的可能。你所拥有的体操技能,只让你培养出粗糙的觉察力,使你可以表演许多动作花样,却不足以为傲”
  “苏格拉底,被你这么一说,三周空翻都变得平凡无奇了”
  “本来就没什么好啧啧称奇的,那不过是一项需要花时间练习的特技而已。然而,你一旦能感觉到体内能量的流动,这才值得称奇。所以,丹,继续练习。每天都要稍微磨练一下你的感官知觉,就像你在体育馆伸展筋骨时那样,舒展你的知觉。这样到最后,你的觉察力会穿刺、深入你的身体,深入这个世界。那时,你自然会少用思考,多用感觉,如此一来你就能从生活中最简单的事物那里得到乐趣,再也不会沉迷于成就或昂贵的娱乐中无法自拔。下一回,”他笑着说,“或许可以来场真正的比赛”
  我们静静地对坐了一会儿,然后到修车房去,我帮苏格拉底把一辆福斯汽车的引擎拉出来,拆卸另一个有故障的变速器。后来我们回到办公室时,我问苏格拉底认不认为有钱人比“我们这样的穷鬼”来得快乐。
  他的回答令我震惊:“丹,说实话,我挺富有的,人一定要变得富有才会快乐”他看到我呆若木鸡的表情,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写下:快乐=满足/欲望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来满足你所有的欲望,你就是富有的。因此,有两个办法可以让人变得富有:一种是赚取、继承、借贷、乞讨,甚至是偷窃足够的钱来满足你所有的欲望;另一种是,清心寡欲,生活简单,如此一来,你永远都会拥有足够的钱。
  “和平勇士有洞见和戒律,因而得以选择简单的生活,得以明白需求跟欲求的不同。我们只有很少的基本需求,却有无穷尽的欲求。全神贯注于每一时刻,就是我的喜乐。全神贯注用不着花钱,你惟一的投资是修炼。丹,这正是当勇士的另一个好处,便宜多了!要知道,快乐的秘密并不在于寻求更多想要的,而是在于培养寡欲的能力”
  我倾听他所编织的魔咒,心中一片满足。这其中并无复杂之处,没有迫切的追寻,没有非办不可、攸关生死的事。苏格拉底向我揭示了,觉察就是宝藏。
  他突然抓住我两侧腋下,把我举了起来,向上抛,抛得如此之高,我的脑袋都快撞到天花板了。我往下掉时,他出手帮忙缓和我落下的速度,让我平稳落地。“这只是想确定你有足够的注意力来听我下面要讲的话。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呃,凌晨2:35”
  “错了。从以前、现在到未来,永远都是当下这一刻!当下这一刻就是时间,时间就是当下这一刻。清楚了吗?”
  “嗯,是的,清楚了”
  “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加油站的办公室里,我们不是很久以前就玩过这个游戏了吗?”
  “没错,而你学到的是,你惟一所能确知的事情就是,你在这里,不管这个这里究竟是在何方。从今以后,只要你的注意力开始飘到别的时空去,你就得给我马上回来。记住,时间就是当下这一刻,地方就是这里”
  就在这时,有个大学生闯进办公室,拖着他的一位朋友。“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指着苏格拉底说,“我走在路上,经过这里时看了一眼,结果看到你把那家伙抛到天花板上。你究竟是谁呀?”
  看来苏格拉底的庐山真面目即将曝光了。他茫然地看着这个学生,然后大笑,“哦,”苏格拉底又笑了,“哦,好的很!没什么啦,我们只是在做运动,打发打发时间。这位是丹,他是体操选手,丹,我没说错吧?”我点点头,那学生的朋友说他记得我,他看过两三次体操比赛。苏格拉底的说法越听越可信。
  “这桌子后面有个小蹦床”苏格拉底走到书桌后,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在无形的迷你蹦床上,一弹一跳起来,他弹跳得如此流畅,我简直要以为桌后真有蹦床了。他越跳越高,等到头都快碰到天花板了,才跳得稍低一点,他就这样上上下下地弹跳。我鼓起掌来。
  这两人虽然一脸迷惑,还是满意地走了。我跑到书桌另一侧,那儿当然没有什么蹦床。我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苏格拉底,你真让人不可思议!”
  “没错”他说,他从来就不故作谦虚。
  此时,天边已微露曙光,我和苏格拉底准备离开。我拉上外套的拉链,觉得这一天的黎明对我仿佛具有象征意味。
  我走路回家,想到逐渐显现出来的改变,外表看不大出来,而是内在的。我感觉到一种崭新的清明状态,看清自己的路在哪儿,要务是什么。我终于不再期待世界来满足我,放下期待的心后,我的失望就消失了。当然,我会继续去做生活在这日常世界里该做的事,可是要按我自己的条件去做。尽管我过的是平凡的生活,但我已逐渐尝到一种奥妙、彻底的自由。
  我和苏格拉底的关系也产生了变化。首先,我需要捍卫的幻象减少了。他叫我笨蛋时,我光笑不还嘴。因为就他的标准而言,他这样叫我并没错。同时,我也很少再被他吓到了。
  我走回家的路上,经过医院时,突然有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像只不想被人轻拍的猫儿一样,本能地一缩,让开。我转身,看到苏格拉底正对我笑。
  “啊,你再也不会那么紧张兮兮了”
  “苏格拉底,你来这里有何贵干呀?”
  “来散个步”
  “嗯,有你做伴挺好的”
  我们默不作声,走了一两条街,然后他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间?”
  “哦,大约…”这时我突然发觉有诈,“大约是当下这一刻”
  “我们在哪里?”
  “在这里”
  他没有再说什么,我有点聊天的兴致,便跟他讲起我新感受到的自由,以及我未来的计划。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问。
  “当下”我叹口气,“你不必一直…”
  “我们在哪里?”他以无辜的语气问。
  “这里,不过…”
  “你要真的了解这一点”他打断我,“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过去种种,而未来种种又永远不会完全如你所愿。从来就没有过去的勇士,也不会有未来的勇士,勇士活在当下、这里!你的悲伤、你的恐惧和愤怒、遗憾和内疚、你的羡慕、计划和渴望,只存活于过去或未来之中”
  “苏格拉底,稍等一下。我清楚记得自己曾在当下的时刻生气过”
  “并非如此”他说,“你的意思是,你在当下那一刻表现得很生气。行动总是在现在这一刻发生,因为行动是身体的表达方式,只能存在于当下、这里。但是心智却如幽灵,只活在过去或未来,它惟一的力量就是,转移你对当下这一刻的注意力”
  我弯下腰系鞋带,感觉到有什么在探触我的太阳穴。
  我系紧鞋带,站好,发觉自己独自站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发霉旧阁楼里。在昏暗的光线中,我辨认出房间一角有两三个旧衣柜,像直立的棺木。
  霎时,我寒毛直竖,觉得又冷又怕。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外,我听不到一点声响,别的声音都被死寂的空气抑制住了。我试着踏出一步,注意到自己站在一个五角星里面,星星是红褐色的,漆在地板上。我更仔细地打量,发现这红褐色的颜料,是干掉或正逐渐变干的血。
  我听到身后有什么在厉声笑着,那笑声是那么令人恶心,那么令人害怕,我不得不咽下嘴里逐渐浮起的金属味。我不加思索,转身,迎面是头丑恶畸形的怪兽。它在我脸上喷着气,陈年死尸那种令人作呕的怪味向我扑天盖地袭来。
  它那丑怪的脸颊向后拉扯,露出了乌黑的尖牙。接着它说:“走向我…”我觉得不能不服从,但是本能阻止了我,我站在原地没动。
  它气得咆哮:“孩子们,抓住他!”角落的衣柜开始缓缓朝我移动,打开,露出令人作呕的人类腐尸,它们走出衣柜,不断前进。我在五角星内狂乱地回旋打转,想找到逃亡藏身之处。这时:我身后的阁楼门打开了,一位少女踉跄着走进房间,身子一歪,正好倒在五角星之外。门还是开着的,流泻进一长条的光。
  她长得很标致,身着白衣。她似乎有哪里不舒服,不断呻吟,并以低微的声音说:“救救我,请救救我”她两眼含泪,哀求着,其中却带有某种感激、报答和不可抑制的欲望意味。
  我注视着逐渐逼近的腐尸,注视着这个少女和门口。
  这时,那感觉出现了:“留在原地,五角星就是当下这一刻。在那里,你是安全的。恶魔跟他的手下是过去,门是未来。当心了”
  就在这时,女孩再次呻吟,身子一滚,仰躺在地上。她的衣服向上撩起,露出一条腿,几乎到达腰际。她向我伸出手,哀求着,诱惑着,“救救我…”
  我沉醉在欲望中,冲出五角星。
  女孩露出血红的尖牙,向我咆哮。恶魔跟他的手下发出胜利的叫声,朝我扑过来。我冲向五角星…
  我在人行道上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抬头看着苏格拉底,他说:“如果你休息够了的话,还要不要再走下去?”有些晨跑者经过我身边,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
  “你每次想向我证明某种论点时,都非得把我吓个半死不可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只有在论点很重要的时候”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羞怯地问:“你有那女孩的电话号码吗?”苏格拉底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翻个白眼。
  “我想,你已经掌握那出小话剧的重点了吧”
  “是啊,留在当下,这样比较安全。不要为有尖牙的人走出五角星”
  “说得对”他笑道,“别让任何人、任何事物,更别说是你自己的思绪,把你带离当下。你想必听说过两个和尚的故事吧!
  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在雨林中,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走回寺院。他们遇见一位佳人,无助地站在湍急、混浊的激流旁边。
  老和尚看到她的困境,便用强壮的臂膀一把将她抱起,抱着她过了河。她揽着他的脖子,向他微笑,到了对岸后,他轻轻将她放下。她欠身为礼,向他道谢。两位和尚继续默默赶路。
  快到寺院门口时,年轻的和尚再也忍不住:“您怎么可以把美女抱进怀里?这种行为似乎有违和尚的清规”
  老和尚看着他的同伴,答道:“我在那里就把她放下了,你还抱着她吗?”
  “看来还有很多功课等在后头”我叹道,“我还以为已经达到一定的成绩了”
  “你的要务不在于达成什么,而是待在当下此处。但是你除了在做空翻和被我打扰的时候,仍旧多半活在过去或未来中。如果你想要得到机会找到大门,现在就得洗心革面。大门就在这里,就在你眼前。现在,张开你的眼睛吧!”
  “可是该怎么做呢?”
  “丹,只管专注当下就行了,这能使你得到解脱,免于痛苦,免于恐惧,免于心智束缚。思绪接触到当下时,就消散了”他举步想要离开。
  “苏格拉底,等等。走之前,请告诉我,你是不是故事里的老和尚,也就是抱女人的那位?听起来很像是你会做的事”
  “你还抱着她吗?”他大笑,迅速走开,消失在转角处。
  我慢跑完最后几个街区,回到家,冲了澡,进入甜蜜的梦乡。
  起床以后,我出门散步,继续用苏格拉底建议的方式冥想,将注意力逐渐集中于当下这一刻。我好像又变成了小孩,世界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我逐渐恢复感官知觉。虽然时值五月多雾的天气,天空却似乎变得更明亮了。
  我没对苏格拉底提到琳达,基于同样的理由,也没对琳达提起苏格拉底,他们分属于我生活中不同的层面。况且,我感觉得到苏格拉底对我的内在修炼的兴趣,可比对我的世俗关系的兴趣大多了。此时琳达已经从大学辍学,搬到洛杉矶找工作。
  一周又一周过去,上课情况很顺利,不过我真正的课堂是在草莓峡谷,我像风似的在山间奔跑,浑然忘了距离长短,只管和长耳大野兔赛跑。有时我会停下,在树下静坐,或只是闻一闻由脚下那闪烁的海湾上吹拂而来的清新和风。我会坐上一个钟头,望着潋滟的波光或头顶飘过的云朵。
  我已从过往的种种“重要目标”中解脱,如今仅剩下一个目标:那扇大门。有时在体育馆里,就连这个目标也被我遗忘,我浑然忘我地尽情施展身手,在蹦床上高高跃入空中,回旋、转身,懒洋洋地飘浮,接着突然做个两周空翻,再冲向空中。
  尽管我和琳达分隔两地,我们仍然两天就通一次电话,培养亲密的感情。在那一段日子里,我没有见到乔依,她或者从阴影中走出来,或者在我的梦中露面。她的倩影时时浮现在我眼前,并露出慧黠的笑容,直到我再也分不清楚我到底要什么,又想要谁。
  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大学最后一年即将画下句点。最后一次期末考试不过是走过场,我写着答案,欣然看着蓝色墨水从笔尖流出,心底明白我的生命已然改变。就连纸上的分行线看起来也像艺术品,各种意念自由地从我脑中涌出。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我完成了大学教育。
  我带了新鲜苹果汁到加油站,和苏格拉底一起庆祝。我们坐着啜饮果汁时,我的思绪又飘向未来。
  “你在哪里?”苏格拉底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在这里,在当下。但是目前的现实状况是,我需要找份工作,有没有什么建议?”
  “有的,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随心所欲,相信你的本能”
  “听起来不是很有帮助”
  “你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得有多好。哦,对了,”他补充说,“乔依这个周末要来”
  “太棒了!这个星期六去野餐,你看怎么样?上午十点好不好?”
  “好,到时在这里碰面”
  我向他道了晚安,走进晨星点点而凉爽的六月凌晨。我从加油站出来,走到转角处时,时间正是1:30。有什么让我转过身,抬头看着屋顶。他站在那里,那影像许久以前我也看到过,他纹丝不动,仰望夜空,有一团柔和的光芒笼罩着他。虽然他离我有20米远,说话又很轻柔,我仍听得到他的声音,好像他就在我身旁。“丹,过来”
  我很快走回去,及时看到苏格拉底从阴影中出现。
  “今晚你走以前,还有最后一样东西应该要看看”他两根食指直探向我双眼,碰了我的眉毛上方一下。接着他走开来,直直向上一跃,落在屋顶上。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敢相信方才的所见所闻。苏格拉底跳下来,落地时几乎悄无声息。“秘密就在于,”他笑,“非常强健的脚踝”
  我揉揉眼睛:“苏格拉底,刚才是真的吗?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了,可是之前你摸了我的眼睛一下”
  “丹,真实没有明确的分界。地球并非密实的固体,而是由分子和原子所构成,它们是充满着空间的小宇宙。只要你睁开你的眼睛,地球便是一个有光、有魔力的谜”
  我们互道晚安。
  星期六总算来临了。我走进办公室,苏格拉底从座位上起身。这时,我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臂揽住我的腰,乔依的影子移到了我的影子旁。
  “真高兴再看到你!”我说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笑容灿烂:“喔,你越来越强壮了,是不是正在接受奥运训练呀?”
  “说实话,”我郑重回答,“我决定退休了。我的体操生涯已经走到尽头。我该往别的方向前进了”她点点头,不发一语。
  “嗯,我们出发吧”苏格拉底手上抱着他带来的大西瓜。我的背包里则装了三明治。
  山间的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了。用过午餐,苏格拉底决定让我们俩独处,他要去“爬树”。
  稍后,他爬下树,听我们在那儿彼此出主意。
  “乔依,总有一天我要把我和苏格拉底相处的经过写成一本书”
  “说不定会被人拍成电影”她说,苏格拉底站在树旁听着。
  这会儿我讲得更带劲了:“还有人会制造勇士T恤…”
  “还有勇士香皂”乔依喊道。
  “还有勇士贴纸”
  “勇士口香糖!”
  苏格拉底听不下去了,摇摇头,爬回树上。
  我们俩放声大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我以早就经过练习却故作不经意的口吻说:“嘿,我们来赛跑好不好?跑到旋转木马那里再折回来”
  “丹,你这个人一定是生来就爱受罚”乔依夸口道,“我父亲是头羚羊,我母亲是猎豹,我姐姐是风,而…”
  “是呀,而你的兄弟是保时捷和法拉利”她边笑边穿上运动鞋。
  “输的人负责清理垃圾”我说。
  乔依撒腿便跑。我在她身后,边嚷边穿鞋:“我看你叔叔八成是彼得兔”,我向苏格拉底喊道:“马上回来”然后跑去追乔依,她已领先许多,正朝着一公里半以外的旋转木马跑过去。
  她跑得是很快,但是我跑得更快,而且我知道这一点,我的修炼已将我磨练得比我所能想像的更加厉害。
  乔依回头看看我,她的双臂和双腿顺畅地前后摆动,她见到我紧跟在后头,呼吸得轻松又自在,露出惊讶的表情,或可说是震惊的表情。
  她更加使劲向前跑,又回头望了一眼。我和她的距离近到看得见汗珠滴在她柔软的颈子上。我赶上去,和她并肩跑着,她喘着气说:“你做了什么?搭便车坐在老鹰的翅膀上吗?”
  “对啊”我对她浅浅一笑,“老鹰是我的亲戚”我送了她一个飞吻,随即超过了她。
  我跑到旋转木马,折回头往野餐地点跑,跑到半途时,看到乔依已经落后了百米远。她看起来跑得很吃力,渐露疲态。我替她难过,因此停下脚步,坐了下来,摘下一朵长在路边的野芥子花。她接近我时,放缓速度,看到我嗅着那朵花。我说:“今天天气真好,对吧?”
  “你这样,”她说,“让我想到龟兔赛跑的故事”说完,她加快脚步,以惊人的速度冲出去。
  我好讶异,一跃而起,拔腿就跑。我以稳健的速度,缓缓地向她逼近,这时我们已接近草原的边缘,她还领先我好一段距离。我越逼越近,直到听得见她可爱的喘息声。我们肩并肩跑完最后20m,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们放缓步伐,大笑着:刚好跌倒在苏格拉底切好的西瓜片上面,搞得西瓜子四溅,到处都是。
  苏格拉底从树上下来,鼓掌迎接脸朝下一头滑倒在一片西瓜上、整张脸还沾满了西瓜汁的我。
  乔依看着我说:“小乖乖,怎么了,用不着脸红嘛。毕竟,你差一点就击败了小小的、可怜的我”
  我的脸上汁液淋漓。我用手抹抹脸,吸吮手上的西瓜汁,回答道:“小美人,怎么了,就算小小的、可冷的傻子,也看得很清楚,是我赢了”
  “这里就只有一个傻子,”苏格拉底发牢骚说,“而他刚刚捣烂了西瓜”
  我们都哈哈大笑,我转身看着乔依,满眼闪烁着情意。但是当我见到她看着我的神情时,我不再发笑。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草地边缘,那里可以俯瞰公园绵延不断的翠绿丘陵。
  “丹,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在我心目中有非常特别的地位,可是苏格拉底说,”她回头看看他,他正缓慢地摇着头,“你的路径对我来说,似乎还不够宽广,起码眼前看来是如此,而我也有很多事情得去做”
  我的心霎时受到重击。我有一部分的生命坠落了,摔个粉碎,“嗯,我不会放你走,我才不管苏格拉底,你,或是别人说什么”
  乔依热泪盈眶:“哦,丹,我希望有一天…但是苏格拉底跟我说,你最好忘记”
  我最后一次凝望乔依发亮的眼睛,苏格拉底从后方走到我身旁,在我的头上轻轻碰了一下。我眼前一黑,立刻忘记我曾认识一个名叫乔依的女子。
  
  第三部:莫名其妙的快乐
  第7章:最终的追寻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仰卧着。想必是打了个盹吧。我伸了个懒腰,对苏格拉底说:“咱俩真该经常离开加油站,多来野餐几次,你觉得呢?”
  “是啊,”他缓缓点头,“就咱们俩”
  我们收拾好东西,在青翠苍郁的山里走了一公里半左右,才去搭公车。下山的路上,我隐隐约约老觉得像是忘了说什么,或是忘了做什么,也说不定是遗落了什么没带走。但等到公车开到山脚时,那感觉已经消失了。
  苏格拉底下车前,我问道:“明天跟我一起去跑步吧?”
  “何必等到明天?”他答道,“今晚11:30,小溪的桥上见,我们可以来一次午夜狂奔,一路往上爬”
  当天晚上满月高悬,我们沿着小径向山上走,月光在草丛和树丛顶端洒下一层银辉。这段七公里长的上坡路,我每一步都很熟悉,即使周遭漆黑一片,也可以循着小径跑上山。
  爬完小径中一段陡峭的坡路以后,我的身体暖洋洋的。过了没多久,我们便跑到连接道,开始往山上走。好几个月以前,这里看来俨然像座巍峨大山,如今我却不怎么把它当回事了。我深深呼气、吐气,全速往上跑,对跟在后头拖着脚步,气喘吁吁,不时耍宝、打哈哈的苏格拉底大声喊道:“老头,加油啊!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在一条又长又直的小路上,我回头看,以为会看见苏格拉底蹦蹦跳跳而来,却始终没看见他的踪影。我停下脚步,吃吃笑着,怀疑他会向我突袭。嗯,我就让他在前头等等,纳闷我跑到哪儿去好了。我坐在山边,视线越过海湾,抛向远方熠熠发光的旧金山市。
  这时风儿开始低语,我警觉到事情不太对劲。我一跃而起,全速往回跑。
  我在转弯处发现苏格拉底,他脸朝下趴在寒冷的泥土地上。我立即蹲下去,轻轻地将他的身子翻过来,凑到他的胸口,我发觉他没有心跳。“天啊,哦,我的天啊”,一阵冷风呼啸着吹过峡谷。
  我把苏格拉底的身体放下,为他做人工呼吸。我拼命地压他的胸膛,越来越惊慌失措。
  最后,我只能轻轻对他低语,双手抱着他的头:“苏格拉底,不要死,请不要死,苏格拉底!”是我建议来跑步的,我记得他吃力地跑上连接道,上气不接下气,但愿…太迟了。我满腔怒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怒。
  “不可以!”我对着上帝嘶吼,痛苦的叫声回荡在山谷,吓得鸟儿飞离鸟巢,飞到安全的天空中。
  苏格拉底不会死,我才不会让他死。我感到有股气流在我的手脚和胸膛中奔流,我要把所有的气都灌给他,就算这意味着我难逃一死,我也乐于付出这个代价。“苏格拉底,活过来,活过来!”我双手按着他的胸膛,指头戳进他的肋骨。我有触电的感觉,看到我的手在发光,我摇着他的身体,全心全意希望他的心脏恢复跳动。“苏格拉底!”我喝令道,“给我活过来!”
  但是没有半点迹象…什么都没有。我心里没了主意,我崩溃了。一切都结束了。我静静坐着,泪如雨下。“拜托,”我抬起头,看着银色的云朵飘过月亮,“拜托,”我对从来没见过的神明说,“请让他活过来!”最后,我停止挣扎,停止希望。我能力不足,我辜负了他。
  两只小兔子跳出树丛看着我。我凝视着老,人失去生命的身体,轻柔地将他抱在怀中。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它:很多个月以前我经历过同样的“灵”。它充满了我的身体,我呼吸着它,它呼吸着我。“请,”我最后一次说,“请用我取代他”我是当真的。说时迟那时快,我感觉到苏格拉底的颈部脉搏开始跳动。我立刻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到这位老勇士强健而又有节奏的心跳声在我耳边扑通扑通响。我把气吹进他的肺里,直到他的胸膛鼓起,自动起伏。
  苏格拉底终于睁开了眼,我激动得又哭又笑。月光像水银一样,洒遍我们全身,那两只兔子皮毛闪闪发光,注视着我们。我开口讲话,兔子听到声音,跑回树丛里。
  “苏格拉底!你还活着!”
  “我看得出来你的观察力还是老样子,跟剃刀一样的锐利”他有气无力地说。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身体抖得太厉害。我把他扛在肩头,就这样走了两公里多的路,终于到了小径的尽头。在那里,夜间管理员帮我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一路上,他安静地伏在我的肩上休息,他的重量压得我汗流浃背。他偶尔会开口说:“旅行就该像这样才对,我们以后应该多多旅行”或者是:“马儿,快跑!”
  我等苏格拉底进了医院,在加护病房安顿下来以后才回家。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这次死神把魔爪伸向苏格拉底,我大叫一声,然后惊醒。
  次日,我到医院陪了他一整天。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但是那天将近傍晚时,他想和我谈一谈。
  “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你躺在地上,心跳停了,没有呼吸。我决心要让你活过来”
  “当时你感觉如何?”
  “苏格拉底,怪就怪在这里。起先我觉得体内有一股气在流动,我设法把气灌给你。我差一点就要放弃了,那时…”
  “千万别说‘死’这个字”他声明。
  “苏格拉底,这可是很严肃的事!”
  “继续讲吧,我在为你加油喝彩,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笑道:“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得很。你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不过是在我放弃灌气以后。是我以前感受到的‘灵’,是它启动了你的心跳”
  他颔首:“你感觉到了它”他并不是在提出问题,而是在做一项陈述。
  “是的”
  “这是很好的一课”他说,一边轻轻伸了个懒腰。
  “什么一课呀!你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竟然是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这难道是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吗?”
  “没错,”他说,“而且我希望你会善用从这一课学到的教训。不论我们看起来有多坚强,我们每个人都有隐藏起来的弱点,这个弱点说不定就是我们的致命伤。以下是门规:每一种力量都有相对应的弱点,每一个弱点都有相对应的力量。我从小到大一直有个弱点,就是我的心脏,而我年轻的朋友你呢,你有另一种‘心病’”
  “我有吗?”
  “有的。你尚未向人生、向每一分每一秒完完全全敞开你的心。所谓的和平勇士之道并不是说,人在面对世界、生命和你所感觉到的‘灵’的时候,好像身披铁甲金胄,刀枪不入,而是表现出彻底的脆弱,容易受到伤害。我一直举出种种例子,就是想让你明白,勇士的生命与想像中的完美或胜利无关,而是与爱有关。爱就是勇士的剑,剑挥向哪里,就把生命,而非死亡带到哪里”
  “苏格拉底,请告诉我有关爱的事,我想了解”
  “爱并不是需要了解的事,爱只能体会”
  我低头看着他,领悟到他竟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却还是陪我一起修炼,从不退缩,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持我的兴趣。我热泪盈眶:“苏格拉底,我…”
  “哀伤并不够好”
  我从惭愧转为泄气:“你这个老魔头,有时真会气死人!你要我付出什么,血吗?”
  “愤怒也不够”
  “苏格拉底,你根本是个疯子”我笑着说。
  “好啦,这就对啦,要笑才够好!”
  我们一同笑着,直到他轻声吃吃地笑,然后进入梦乡。我悄悄离去。
  第二天上午我回去看他时,他气色好多了。我立刻质问他:“苏格拉底,你为什么坚持要陪我一起跑步,又蹦又跳?你明明就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因为这样而赔上一条命”
  “最好是好好活着,直到一死”他说,“我是勇士,因此我的人生道路就是行动。我是师父,所以必须以身作则。有朝一日,你也可能会像我教导你这样去教别人,到时候,你就会了解为什么言教是不够的。你也必须以身作则,把你从经验中体会到的一切,传授给别人”
  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位妇人带着稚子去见圣雄甘地,她恳求道:“圣雄,求您叫我儿子别再吃糖了”
  圣雄沉吟半晌,说:“两个星期后再把你儿子带来”妇人大惑不解,谢过甘地后,说她会照他的吩咐去做。
  两个星期后,她带着儿子回来。甘地看着孩子的眼睛说:“别再吃糖了”
  这妇人感激归感激,却也很迷惑,于是问道:“您为什么叫我两个星期后再带他来呢?您当时大可跟他讲同一句话呀!”
  甘地回答:“两个星期前,我自己也在吃糖”
  “所以呢,丹,请记住,身体力行你所教的事,只教你已经身体力行的事”
  “除了体操外,我还要教什么呢?”
  “以目前来说,体操就够了,利用它来传授课程”他说,“先给人们他们想要的东西,直到他们想要的,正是你想传授给他们的。教人怎么空翻,直到有人要求学更多”
  “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们想要更多东西呢?”
  “到时自然会知道”
  “苏格拉底,你确定我天生注定要当老师吗?我不太想当老师”
  “看起来你正往那条路走去”
  “这倒让我想起很久以来一直想要问你的一件事,你好像常常能看穿我的心思,知道我的未来。我以后也会拥有诸如此类的力量吗?”
  苏格拉底闻言,伸手打开电视,看起卡通片。我关掉电视,他转向我,叹口气说:“我还想指望你永远不会对力量着迷呢。这会儿,问题既然出现了,我们最好把它解决掉。好的,你想知道什么?”
  “嗯,首先,预言未来。你有时似乎有预言能力”
  “预言未来是基于对当下现实的认知,除非你已经可以看清当下,否则别对预知未来这回事产生兴趣”
  “嗯,那么看穿别人的心思呢,这件事又是怎样的?”我问。
  苏格拉底叹口气说:“首先,你最好学会看穿自己的心思!”
  “大部分时候,你好像都可以看穿我的心思”
  “你的心思很容易看穿,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
  我脸红了。
  “懂我的意思了吧?”他笑道,指着我涨红的脸,“不必懂魔术,也能读懂一个人的脸。打扑克牌的人就是一直在用这招的”
  “可是真正的力量又是怎样的呢?”
  他从床上坐起来说道:“丹,特别的力量的确存在。可是对勇士来讲,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别受华而不实的事物所蒙骗,勇士所能仰赖的,只有爱、仁慈与服务和快乐的力量。你无法得到快乐,而是快乐得到你,可是,只有在你放弃其他一切以后,快乐才会上门来”
  苏格拉底似乎越来越疲倦,他打量了我一会儿,似乎做了什么决定,然后以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说出我最怕听到的一段话:“丹,你已经准备好了,但是你仍陷在困境中,仍在寻觅。那就这样吧,你就继续寻觅,直到你厌倦了为止。接下来,远行一阵子,去找寻你必须找寻的,去尽量学习,然后我们再见面”
  我激动得声音颤抖:“要多久?”
  他的回答令我震惊:“九年或十年应该就够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惶,说:“我无处可去,没有其他地方是我想去的。让我留下来陪你吧!”
  他闭上眼睛,叹口气:“小兄弟,要有信心。你的路会指引你方向。你不会迷路的”
  “可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你的寻觅结束时,真的结束时,我会去找你”
  “我什么时候会变成勇士?”
  “丹,勇士不是你可以变成的事物。道路本身创造勇士。现在,忘了我,走吧,然后容光焕发地回来”
  然而我已越来越依赖他给我意见,依赖他那凡事笃定的气度。我浑身发抖,走到门口,然后转身,最后一次望进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里。“苏格拉底,我会做你所要求过的一切,只除了一样: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我步下台阶,踏进市区街道,再走上校园里蜿蜒的坡路,开始进入不可知的未来。
  我决定搬回故乡洛杉矶,便将我的老“勇士”汽车开出车库,把在伯克利的最后一个周末都用来打包行李,准备离开。我想起琳达,走到街角的电话亭,拨了她新家的号码。听见她犹带睡意的声音时,我顿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甜心,我要给你一些惊喜。我要搬到洛杉矶,你明天早上可不可以尽快飞来?我们可以一起开车南下,有件事我们需要讨论一下”
  电话另一端沉吟了半晌:“我很乐意!我会搭早上八点的飞机”她停顿良久,接着说:“丹,你想讨论什么事?”
  “这件事我得当面问你,不过给你一个暗示:有关分享我们的人生,有关宝宝,还有早上醒来的拥抱”她这一回停顿得更久了。
  “琳达?”
  她的声音颤抖:“丹,我现在不方便讲话,我明天一早会搭飞机过去”
  “我会在机场接你。再见,琳达”
  “再见,丹”
  我早上抵达机场时,她已经站在那儿,眼神明亮,一头红发令人目眩神迷,她真是个美女。她笑着奔向我,展开双臂拥抱我:“丹,再度抱着你的感觉真好!”
  我感觉得到她身体的暖意渗入我的肌肤。我们很快走到停车场,一开始却找不到什么话可说。
  我把车开回提尔顿公园,向右转,往上开到灵感峰。我早已计划好,因此请她坐在墙头。正要提出那个问题时,她一把抱住我,说:“我愿意!”然后哭了起来。“我说错了什么吗?”我有气无力地开玩笑说。
  我们在洛杉矶举行了婚礼,婚礼简单但温馨美好。我感到非常快乐,但同时也感到莫名的沮丧。我在午夜醒过来,蹑手蹑脚走到蜜月套房的阳台上,悄然无声地哭了。为什么我会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物?那股感觉始终伴随着我。
  我们很快在一间新公寓里安顿下来,我尝试卖人寿保险,琳达则找到一份兼差,担任银行出纳。我们的生活舒适安定,但是我忙得抽不出空多陪陪新婚妻子。每当夜深人静,在她熟睡时,我静坐;等到一大早,我会练练身手。没多久,我的工作量就大到没多少时间能做这些事,我所有的修炼和戒律开始渐渐退步。
  从事业务工作半年后,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和琳达坐下来,进行这么久一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长谈。
  “甜心,我们搬到北加州,另找工作,你看怎么样?”
  “丹,你要是真想这么做,就这样好了。况且,住得离我娘家近点,说不定挺好的,他们很会照顾小孩呢”
  “照顾小孩?”
  “对呀。你要当爸爸了,感觉如何呀?”
  “你是说,一个宝宝?”我将她轻轻抱进怀里,良久良久。
  从今以后,我不能走错一步路。搬到北部的第二天,琳达回娘家,我则出去找工作。我从以前的教练霍尔那里听说,斯坦福大学有个男子体操教练的空缺。当天我就去面试,然后开车到岳父岳母家,告诉琳达这个消息。我到达时,他们说斯坦福大学体育组主任打电话给我,表示要给我那份教练的差事,九月开始上班。我接受了。
  八月底,我们漂亮的女儿郝丽诞生,我们搬进一间舒适的公寓。一开始,我们一家三口很满足:但是不久之后我就一头栽进工作里,负责为斯坦福研发一套强劲有力的体操计划。每天清晨,我都要跑上好几公里,穿越高尔夫球场,然后独坐在湖畔。我的能量和注意力再度向四面八方飞扬,可悲的是,一点也没有朝着琳达飞过去。
  一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我无法了解自己为何老是觉得好像在很久以前失去了什么。而我在苏格拉底指导下进行修炼的一幕幕鲜明的影像,比如在山间跑步、深夜的奇异练习、一连好几个钟头和我谜一样的师父谈话,看着他,倾听着他,凡此种种都化为了褪色的回忆。
  我和琳达结婚满一年后不久,她告诉我,想去看婚姻咨询师。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晴天霹雳,我还以为我们终于能够放松下来,有多一点的时间相处。
  婚姻咨询师的确有帮助,但我和琳达之间已蒙上了阴影,说不定早从我们结婚的当晚,那阴影就存在了。她越来越沉默寡言,什么都埋在心底,带着郝丽一同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我每天下班回家时,早已筋疲力尽,没有多少精力照料她们母女俩。
  我在斯坦福任职的第三年,向校方申请位于大学住宿区内的教职员宿舍,好让琳达能够多多接触其他人。不久之后.情况显示此举成效卓著,特别是在感情这件事上,她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我则卸下我不能或不愿履行的重责。接下来的春天,我和琳达分居,我更加寄情于工作,再度开始内在的追寻。早上我和一群人一起在体育馆坐禅,晚上则研习合气道。我越来越勤于阅读,希望能为我未完成的事找到一些线索、方向或答案。
  之后欧柏林学院聘我为老师,那是位于俄亥俄州的一所文理学院,学生必须住校。这似乎可以为我们的婚姻提供第二次机会,我对于幸福的探讨追寻更加积极,并且开设了“身心发展”以及“和平勇士之道”等课程,传授我从苏格拉底那里学来的一些观点和技巧。在那儿任教的第一年结束时,校方给了我一笔特别补助款,让我得以出门旅行,在我选择的领域中进行研究。
  那年夏天,我和琳达告别,暂时抛下她和我的小女儿,出发去进行新的追寻。
  我走访了世界上的许多国家和地区,包括夏威夷、日本、中国香港和印度等。我在这些地方接触到了不凡的导师,还有各门派的瑜伽、武术和信仰。我拥有了很多体验,发现了伟大的智慧,却遍寻不到永恒的安宁与祥和。
  旅途即将结束时,我变得更加绝望,最终不得不面对在我心里回荡的问题:“何谓开悟?我的心灵何时才能找到安乐?”苏格拉底讲过这些事情,当时我却有耳无心,没把话听进去。
  我到达旅途的最后一站,也就是葡萄牙海岸的卡斯凯斯村时,这两个问题仍持续不断地重现,更加困扰着我的心。
  一天早上,我在一片孤立绵延的海滩上醒来,当时我已经在那露营了几天。我的眼光飘向大海,浪潮正逐渐吞噬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用沙和木头搭起的城堡。
  不知怎的,我联想到自己的死亡,还有苏格拉底想告诉我的事情。
  他的话语和手势一点一滴重现,就好像我用来搭城堡的小树枝,四散漂浮在浅浅的碎浪中:“丹,想想你不知不觉流逝的生命,有一天你会发觉,死亡与你想像的不同,人生也与你想像的不同。死亡也好,人生也好,都可能很奇妙,充满着变化;但是,倘若你不醒过来,两者都可能令人失望”
  他的笑声在我的记忆中回荡,我想起发生在加油站的一件事:我当时表现得懒洋洋、了无生气,苏格拉底抓住我,摇晃着我的身体:“醒过来!如果你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没剩下多少天可以活,那你就不会浪费一丝一毫宝贵的时间!丹,我告诉你,你的确得了绝症,它叫做出生。你没剩几年可活了,大家都一样!所以,现在就给我快乐起来,没有理由的快乐,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我开始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急迫感,但我无处可去。于是,我留下,在海边流浪,从未停止梳理心事。“我是谁?何谓开悟?”
  很久以前,苏格拉底跟我说过,即使是对勇士而言,也没有战胜死亡这回事,而只能体会到,我们究竟是谁。
  我躺在阳光下,想起曾在苏格拉底的办公室剥洋葱剥到最后一层,要看看“我是谁”。我想起塞林格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此人在看到某人喝牛奶时说:“那就好像把上帝倒进上帝之中,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我想起庄子的梦:庄子入睡,梦见自己是蝴蝶,醒来时,他自问:“究竟是我这个人梦到自己是蝴蝶?还是一只睡着的蝴蝶梦见自己是人呢?”
  我走到沙滩上,嘴里不断哼着一首儿歌:划呀,划呀,划船呀,沿着小溪,顺流而下,快活呀,快活呀,快活呀,人生不过梦一场。
  有一天下午散完步后,我回到扎在岩石后方、赖以遮风挡雨的营帐,从背包里掏出我在印度随手买来的旧书,一本粗糙的英译本,说的都是有关修行的民间故事。我信手翻阅,看到一则有关开悟的故事:米拉日巴四处寻求开悟之道,却找不到答案。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一位老人背着沉重的行囊,缓缓走下山间小路。米拉日巴立刻意识到,老人知道他苦寻多年的秘密。
  “老先生,请告诉我您所知道的事情。何谓开悟?”
  那老人对他微笑了一会儿,卸下肩头沉重的负担,站直身子。
  “是的,我明白了!”米拉日巴喊道,“不胜感激。不过,请容我再请教您一个问题,开悟之后是什么呢?”
  老者又微笑,再拿起行囊,扛在肩上,调整好重担的位置,继续上路。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周围一片漆黑,我翻开每一块石头,寻找宝石。山谷笼罩在黑暗中,我因而找不到宝石。
  接着,我抬头仰望闪闪发亮的山顶。要是真的有宝石,一定在山顶。我爬了又爬,展开艰险的旅程,持续了许多年。最后,我总算到达旅程的终点,沐浴在明亮的光芒中。
  我眼前一片清朗,但还是找不到宝石。我俯瞰脚下远方的山谷,多年以前我就是从那里开始登山的。这时,我才领悟到,那宝石一直在我身体里面,即便是当下此刻,那宝石始终璀璨发光,只是我的眼睛一直没张开。
  我在半夜醒来,月光皎洁明亮,夜里的空气温暖,世界一片静谧,只有海浪拍岸那富有韵律的声音。我像是听到苏格拉底的声音,但我明白那不过是另一个回忆而已:“丹,开悟并不是一种成就,而是一种体会。你醒来时,一切都改变了:同时又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坐着,望着月光在海面上粼粼发光,将远方的山峰蒙上一层银辉。那个关于山,关于水,关于大追寻的格言是怎么说的呢?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
  我起身,奔向海滩,纵身跃入黑暗的海洋,游到离碎浪很远的地方。我停下来,涉水行走,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游过脚下某处深而漆黑的所在。有什么正冲着我而来,速度非常快:是死神。
  我拼了命游回岸边,躺在潮湿的沙滩上,不停地喘气。一只小螃蟹在我眼前爬过,钻进沙里,这时一道海浪打来,冲过小螃蟹。
  我站着把身体擦干,穿上衣服,就着月光收拾家当,然后背上背包,对自己念念有词,复述一位导师说过的,有关寻求开悟的一小段教诲:最好永远不要开始;一旦开始,最好完成。
  我知道,是回家的时候了。
  客机在机场跑道上降落时,我对我的婚姻和生活,越来越感到焦虑。六年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变老了,却没有增长丝毫的智慧。我可以对妻女说什么呢?我会不会再见到苏格拉底…真要见到,又能带给他什么呢?
  我下飞机时,琳达和郝丽正等着我。郝丽高兴地边欢呼边跑向我,紧紧抱着我。我和琳达的拥抱轻柔而温暖,缺乏真正的亲昵,仿佛是在拥抱老朋友。时间和经历显然已经将我们引到不同的方向,我不在期间,琳达并不寂寞,她有新的朋友和亲密关系。
  也许是巧合,当我回到欧柏林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一个学生,一个可爱的妙龄女郎,名叫乔依斯。她有一头短短的黑发,前额留了刘海,覆在俏丽的脸蛋和灿烂的笑容上方。她身材娇小,活力十足。我强烈地被她所吸引,我们只要一有空就会相聚,散步、谈天或在植物园里绕着平静的水面漫步。我可以自在地跟她交谈,但和琳达谈话时却无法做到这点,倒不是因为琳达无法了解,而是两个人的人生道路和兴趣在不同的地方。
  乔依斯在春季毕业,她想待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我认为我对婚姻还有责任,我们不得不忍痛分手。我知道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可是我必须把家人放在最前面。
  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我和琳达、郝丽搬回北加州。也许是我太专注于工作和我自己,我们的婚姻遭受了最后的打击,然而一切的恶兆都比不上结婚当夜我所感受到的阴影那样令人悲哀。自那晚开始,恼人的怀疑和忧郁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老是在怀疑,因而感到痛苦,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该记得的却记不起来,有什么多年以前就被我遗忘了,只有跟乔依斯在一起时,我才能摆脱这种感觉。
  离婚后,琳达和郝丽搬进一间不错的老房子,我继续埋首工作,并在伯克利青年会教授体操与合气道。
  我好想去加油站,那股渴望叫人难受,可是苏格拉底没叫我回去,我是不会回去的。况且,要怎么回去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拿不出成绩给他看。
  我搬到帕罗奥托独居,和以前一样孤单。我常想到乔依斯,但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打电话给她,我仍有未了的事情。
  我重新开始修炼,运动、阅读、静坐,继续把问题推进心底深处,像插剑似的,越推越深。过了几个月,我开始感觉到重生的幸福感,这是我多年以来未曾感受到的。在这期间,我开始写作,把我和苏格拉底相处的经过,写成好几册笔记,我希望借着重温往事,提供自己新鲜的线索。自从他要我离开之后,没有一件事是真正改变过的,起码我看不出来。
  有一天早晨,我坐在小公寓前门的台阶上,俯瞰着高速公路。我回想过去这八年来的时光,一开始时,我是个傻瓜,后来差一点变成勇士,接着苏格拉底教导我进入这个世界学习,而今我又变成了傻瓜。
  整整八年似乎都白费了。这会儿,我坐在台阶上,视线越过底下的城市,凝望着远山,突然之间,我的注意力集中了,山开始浮现一抹柔光。就在刹那间,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我卖掉寥寥无几的家当,把行囊捆扎妥当,搭着便车南下。时值夏末,正是迷失在山间的大好季节。
  第8章:大门敞开
  在爱迪生湖一带的一条窄径上,我开始徒步旅行,深入苏格拉底提过的地区,往上爬,深入荒野的核心。我感觉得到,就在这山间,我将找到答案,不然就只有一死。有关这两件事情,我并没有想错。
  我徒步上山,穿越高山草原,走在花岗岩山峰之间,在浓密的松林和枞树林中蜿蜒前进,直人高处的湖区。那儿的人口比美洲狮、鹿和小蜥蜴还稀少,当我走近时,蜥蜴就会从岩石下面逃窜而出。
  将近黄昏时,我扎好营。第二天,我走到更高的地方,穿越林线边缘的大片花岗岩,攀上巨大的圆石,越过峡谷和深谷。下午,我采撷可以吃的根茎和浆果,在清澈的水畔躺下。这似乎是多年以来的头一次,我感到满足。
  下午,我独自漫步在荒野之间,穿过枝桠纠结的林荫,回到营地。接着我燃起营火,又吃了一点东西,在一棵高耸的松树下静坐,将自己交给群山。群山有什么要给我的,我来者不拒。
  天黑以后,我就着燃烧的营火:烤暖手和脸,突然间:苏格拉底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正好在这附近”他说。
  我半信半疑、又惊又喜,一把抱住他,笑着和他玩起摔跤,把他摔到地上,弄得两人一身是土。我们拍去身上的灰土,坐在火边。“老勇士,你看来几乎没变样,不会超过一百岁”他看起来是老了些,不过带着灰斑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你呢,却相反”他咧嘴笑了笑,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来老多了,却没变聪明多少。告诉我,你学到什么没有?”
  我叹了长长一口气,瞪着火光:“嗯,我学会了泡茶”我将小壶放在临时搭成的炉火上,准备用我这一天在路上采来的草药泡茶。我没料到会有客人,于是将杯子递给他,自己改用一只小碗盛着茶。最后:我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说着,长久以来所累积的绝望感终于重重地向我袭来。
  “苏格拉底,我没有什么可以贡献给你,我仍然迷失,离大门的距离并没有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更近多少。我让你失望了,生命也让我失望,生命打破了我的心”
  他却喜形于色:“对啦!丹,你的心被打破了,破了以后裂开来,就露出大门,它正在里头闪闪发亮呢!只有那里,你没去找过,笨蛋,张开眼睛吧,你就差一步啦!”
  我困惑又气馁,只是无助地坐在那里。
  苏格拉底再次保证:“你差不多就要到了,很接近了”
  我急忙抓住他的话锋:“接近什么?”
  “终点”一时之间,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我很快爬进睡袋,苏格拉底也摊开他的睡袋。那晚我最后的印象,是我这位师父的眼睛,明亮有神,好像看穿了我,看穿了火光,看进了另一个世界。
  当第一道晨曦微露时,苏格拉底已经起身,坐在溪畔。我陪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把小石头抛进潺潺流水中,聆听石头落水时的扑通声。他一语不发,转过头来,细细端详着我。
  整个白天,我们逍遥自在地爬山、游泳、晒太阳,当晚,苏格拉底告诉我,他想要听我细说从头,把我还记得自遇见他之后的种种感受,全部说出来。我接连讲了三天三夜,把储存的记忆一古脑儿掏空。
  苏格拉底除了简短发问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口。
  就在日落以后,他示意我跟他一起坐在营火边。我和老勇士两人静静盘坐在山巅柔软的土地上。
  “苏格拉底,我所有的幻象都消逝了,但是好像没有留下什么来取代这些幻象。你曾经让我看到追寻是徒劳无益的,可是和平勇士之道不也是一条路径,不也是一种追寻吗?”
  他笑着摇摇我的肩膀:“过了这么久,你总算提出有意思的问题了,而答案呢,就在你眼前。打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指出和平勇土的道路,而不是走向和平勇士的捷径。你只要沿着这条路走,就是个和平勇士。过去八年中,你放弃了你的‘勇士身份’,好去追寻这条路,但是这条路就是当下:它一直都在”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呢?我该何去何从?”
  “谁在乎呀?”他兴高采烈地嚷道,“渴望一旦得到满足,傻子就会很‘快乐’;而勇士却会莫名其妙、毫无理由地感到快乐。所以,快乐是最终极的戒律,比我教过你的其他戒律都重要。快乐并不是你感觉到的一种事物,快乐就是你,就是你本身”
  我们再度爬进睡袋里,在红色的火光映照下。苏格拉底容光焕发。“丹,”他轻声说,“这是我交付给你的最后一项任务,永续的任务。在这个世界上,要表现快乐并感到快乐,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接着你就能去爱,去做你想做的事”
  困意逐渐涌来,我合上眼,轻声说:“但是,苏格拉底,有些人与事是很难去爱的,永远感到快乐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丹,感觉是会改变的,有时悲哀,有时愉快。不过请记得,在种种感觉底下,你眼前展开的这个人生,它的本质是圆满的。这就是莫名其妙的快乐的奥秘”听完最后这几句话,我睡着了。
  天刚破晓,苏格拉底就把我摇醒。“前面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他说,我们随即出发,走向高山。
  苏格拉底爬坡的步伐变慢,只有这件事显示出他年事已高、心脏虚弱。这又让我想起我的师父身有宿疾,想到他做出的牺牲,我永远不会再虚度与他相处的时光。我们爬到更高的地方时,我记起一则奇怪的故事,我以前一直不懂,直到此刻才了解。
  一位圣女走在山崖边,她看到脚底七八米深的地方,有头死去的母狮,身旁围绕着饿得哀哀哭泣的幼狮。圣女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山崖,舍身喂幼狮。
  说不定在另一个时空里,苏格拉底也会做同样的事。
  我们大部分时候都默不作声,越爬越高,穿过树木稀疏的崎岖地面,爬到林线上方的山峰。
  “苏格拉底,我们要去哪里?”我们坐下来歇息时,我开口问道。
  “我们要到一座特别的山,一个神圣的地方,是附近这一带最高的高原。它是美洲先民部落的埋葬地。这个部落小到连史书上都没有记载,但是这些人的确孤独且与世无争地活过、工作过”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的祖先和他们生活过。我们上路吧,天黑以前得赶到”
  眼前这一刻,我很乐意全心信赖苏格拉底,但我仍感到忐忑不安,觉得自己置身于致命的险境中,而他还有什么瞒着我。
  太阳低垂天边,透露着不祥的意味,苏格拉底加快脚步。我们呼吸沉重,深陷在阴影中,从一块巨石,又跳又爬,上到另一块巨石。苏格拉底的身影没入两块巨石之间的裂缝。
  我跟在他之后:走进两石之间的狭窄坑道,又走进旷野中。“万一你一个人回来,就得走这条通道”苏格拉底对我说,“它是惟一的进出路径”我正想开口问,他就示意我安静。
  我们翻过最后一个山坡时,暮色正要从天边隐没。在我们的脚下,是一处碗形的洼地,四周耸立着峭壁悬崖,洼地笼罩在阴影当中。我们往下走进洼地:直奔一座锯齿状的山峰。
  “我们快到埋葬地了吗?”我紧张地问。
  “我们脚下就是”他说,“我们正站在一个古老民族、一个勇士部落的魂魄之间”
  风向我们袭来,仿佛在替苏格拉底加重语气。接着,传来一阵我所听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呻吟似的。
  “这吹的是什么怪风啊?”
  苏格拉底并没有回答,在面对悬崖的一个黑洞前面停下,说:“咱们进去吧”
  我的本能拼命发出危险警示信号,但是苏格拉底已经进去了。我打开手电筒,把呻吟的风抛在脑后,随着他微弱的灯光,一同深入洞穴。我的手电筒射出摇曳的光线,照亮坑洞和裂缝,可是我看不见底。
  “苏格拉底,我可不想被埋在这深山野外”他瞪了我一眼,但随即走向洞穴的出口,我松了口气。不过洞外和洞里也没什么差别,一样的黑暗。我们扎好营,苏格拉底从背包里拿出一捆木柴,“我就猜想大概用得上”他说。不久,营火噼啪作响,火焰吞噬着木柴,我们的身体在面前的洞壁上投射出怪异、扭曲的影子,狂野地跳着舞。
  苏格拉底指着影子说:“洞穴里的这些影子是一种根本的影像,映照出幻象和真实、痛苦和快乐。柏拉图宣扬过一个古老的故事:以前有一个民族,终生都住在幻象洞穴里。数代之后,他们逐渐以为自己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就是真实的实体。只有神话和宗教故事才有比较光明的一面。这个民族执迷于影子的闪动变化,越来越习惯并受制于黑暗”
  我盯着影子瞧,感觉背后有温暖的火光。苏格拉底继续说:“丹,古往今来,都不乏有福之人,他们从未受制于洞穴。有些人厌倦了影子的把戏,产生疑问,不管影子窜得有多高,都不再能令他们满足。他们成为追寻光明的人,其中少数幸运儿找到向导,向导指点了他们,带领着他们走出幻象,走进阳光中”
  我被这故事迷住,凝视着影子在黄色的火光中,在花岗岩壁上舞蹈。苏格拉底又说:“丹,所有的世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心智所造成的洞穴中,无法自拔。只有少数勇士看见光明,挣脱束缚,放弃一切,因而能笑着走进永恒。我的朋友,你也会如此”
  “苏格拉底,这目标听起来难以企及,而且有点叫人害怕”
  “它是超越目标,超越恐惧的。一旦发生了,你就会看出是那么的简单明了、普遍、清醒又快乐。那不过是超乎阴影的真实罢了”
  我们静静坐着,只有营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划破周遭的一片沉寂。我望着苏格拉底,他好像在等着什么。我感到局促不安,但是微弱的曙光照亮了洞口,让我精神为之一振。
  洞穴随即又笼罩在黑暗中,苏格拉底迅速起身,走到洞口,我紧随其后。我们走到洞外时,闻到臭氧的气味,我感觉得到静电使得我后颈汗毛直竖。这时,雷声轰隆隆响起,暴风雨来了。
  苏格拉底猛一转身,面对着我,闪电大作,一道闪电击中远方一处山崖。“快!”苏格拉底说,语气之急迫,我以前从未听过,“没剩多少时间了,永恒就在眼前”说时迟那时快,那感觉又来了,那感觉从未出过错,它在说:“小心!死神正悄悄逼近!”
  这时,苏格拉底又开口,声音透露出不祥的意味,非常刺耳。“快,快回洞里!”我翻开我的背包想找手电筒,他却厉声喝道:“走啊!”
  我退回漆黑的洞,靠在岩壁上,屏息等他回来找我,他却消失不见了。
  我正打算出声叫他时,有什么东西像老虎钳似的,用力地一把抓住我的后颈,拖着我往回走,走入更深的洞穴里,我吓得几乎要失去知觉。“苏格拉底!”我尖声喊道,“苏格拉底!”
  那东西放开我的后颈,却有一种更可怕的痛苦袭来:后方有什么在压着我的脑袋。我不断尖叫,就在我的头骨快被那股蛮力压碎前,我听到一句话,说话的无疑是苏格拉底:“这是你最后的旅程”
  咔哒一声,痛苦消失了。我全身一软,瘫倒在地,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在短暂的亮光中,我看到苏格拉底就站在我的上方,低头看着我。雷鸣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就在此时,我知道自己奄奄一息。
  我的一条腿掉进深坑里,软弱无力地垂挂着,苏格拉底把我推到绝壁的上方,推入一个深渊里,我往下坠,身子弹跳着,撞上岩壁,掉进地心深处,然后通过一个开口,被高山送进阳光中,我那遍体鳞伤的身子旋转而下,最后落在极下方一处湿润的青草地上。
  我的身体现在是一团破碎扭曲的肉,食腐鸟、啮齿类动物、虫子和蛆都前来食用,而我以前幻想着这团肉就是“我”。时间过得越来越快,日子飞快过去,天空明灭不定,一忽儿亮,一忽儿暗,闪烁得越来越快,终而明暗不分,日子变成了星期,星期变成了月份。
  季节递嬗,残骸开始溶进泥土里,肥沃了土壤。冬季结冻的雪暂时保存了我的骸骨,可是季节以越来越快的周期飞逝,就连骨头也化为尘土。花朵和树木得到我肉身的滋养,在草地上欣欣向荣,而后枯萎。最后,就连草地也不见了。
  我成为食腐鸟的一部分,它们曾大口吃我的血肉。我也成为那些虫子和啮齿类动物的一部分,变成在生死太循环中猎食它们的动物的一部分。我成为它们的祖先,直到它们最终也回归大地。
  很久以前活过的那位丹·米尔曼永远消失了,生命只是转瞬一刻。但是我在历经所有的时代以后,却始终不变。如今,我是我自己,是观察万事万物的意识,我就是万事万物。我每个部分永远会持续下去,永远在改变,永远新鲜。
  如今,我领悟到那死神,丹·米尔曼如此畏惧的那个死神,不过是他的一个大幻象。因此他的生命也不过是个幻象,是个难题,充其量只是意识忘形时一桩好笑的事件。
  丹活着时,并没有通过那扇大门,并没有体会到自己真实的本性;他单独一人活在终将一死的人生与恐惧中。
  可是,我知道。但愿他当时就知道我此刻明白的事。
  我微笑着,躺在洞穴的地上。我坐起来,倚靠着岩壁,望着那一片漆黑,我感到迷惑,却不害怕。
  我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看到有个白发男人坐在附近,对着我微笑。这时,仿佛从千万年以前的时空中,一切又都回来了,我回归到我这个终将腐朽的肉身,这令人一时悲从中来,但我随即领悟到,这也无关紧要,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觉得这件事很好笑,每件事都很好笑,于是大笑起来。我看看苏格拉底,我们的眼睛露着喜气,闪闪发光。他知道我明白了什么,我跳过去抱住他,我们就在洞穴里手舞足蹈,为我的死亡狂笑不已。
  之后,我们收拾好行李,下山去。我们通过那条通道,穿过深谷,越过巨石地,朝基地营前进。
  我没怎么开口说话,但不时发出笑声,因为我每次环顾四周,看着大地、天空、太阳、树木、湖泊和溪流,就会领悟到,这些通通是我,其间根本没有分野。
  丹·米尔曼长大成人的这些年来,一直挣扎着要“成为重要人物”。这根本就是越活越回去嘛!丹一直是一个人,有颗恐惧的心和终将腐朽的身体。
  我心想,好啦,这会儿我又在扮演丹·米尔曼了,我最好在永恒中的这几秒钟里,重新习惯这件事,直到这几秒钟也消逝为止。不过如今我已明白,我不光是一块肉而已,这个秘密使一切都大大改观了!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描述这项了解带来的冲击,我只是清醒了。
  我清醒着面对真实,不受任何意义或任何追寻的束缚,哪儿还有什么可以追寻的呢?我的死亡让苏格拉底的话语全都活过来了,这就是一切的所在,是伟大的改变。所有的成就,所有的目标,都同样的讨喜,也同样的多余。
  能量在我的体内运行,我幸福满溢,爆出笑声,发出这笑声的,是一个莫名其妙就会感到快乐的人。
  我们就这样一路下山,经过最高处的湖泊,经过林线边缘,走进密林,朝向我们两天前或是一千年前扎营的溪畔。
  我把所有的规章,所有的道德,所有的恐惧,都抛在山中,我再也不受控制,还有什么惩罚可以威胁我呢?我虽然没有行为守则,却感觉得到什么是平衡的、适当的和充满爱心的。我终于有能力发挥慈爱,苏格拉底就说过,有什么能比慈爱更宏伟有力呢?
  我抛下我的心智,进入心灵之中。大门终于敞开了,我大笑着,跌跌撞撞地穿过大门,因为就连这扇门也是个笑话。那是扇无门的门,又一个幻象,又一个影像,是苏格拉底把它编织、放入我的真实结构中,他很久以前就承诺过会这么做。我终于看见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这条小径将绵延下去,永无止境,不过现在,它一片光明。
  我们在天黑以前回到了营地。我们生起营火,吃了一点干果和葵花籽,这是仅存的余粮。直到这时,当火光明灭不定照在我们脸上时,苏格拉底才开口:“你会失去它的,你知道”
  “失去什么?”
  “你的灵视。灵视是少有的,只有经过一连串不大可能的条件组合,才有机会得到;但它是一种经验,因此你会失去它”
  “苏格拉底,你说的大概是真的,可是谁在乎呀?”我笑着说:“我失去我的心智,而且似乎到处都找不到它了”
  他惊喜得扬起眉毛:“嗯,这样看来,我对你做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的债还完了”
  “哇!”我咧嘴而笑,“你是不是在说今天是我毕业的日子?”
  “不,丹,今天是我毕业的日子”
  他起身,背上背包,消失在阴影中。
  该回到加油站了,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不知怎的,我觉得苏格拉底已回到那里,等着我。日出时,我收拾好背囊,拾步下山。
  我花了几天才走出荒野,回到住的地方。难以相信不过才几个星期前,我离开公寓,那时我还是个没有希望的“重要人物”。
  我卸下行李,驾车到伯克利,在下午三点来到熟悉的街头,苏格拉底还要好一阵子才会来上班。我停好车,走到校园;刚开学不久,我所经之处,每个人都称职地扮演他们自认的角色。
  我朝北走上大学路,一路经过许多十字路口,我就像是快乐的幽灵,佛陀的幽魂。我巴不得向人们附耳低语:“醒来吧!醒来吧!你自以为是什么的这个人马上就要死了,所以现在就醒来,让这番话满足你吧:不需要追寻,成就终究是一场空,它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差异,所以,现在就快乐起来吧!爱是世界上仅有的真实,你知道,因为爱是‘唯一’。仅有的法则是诡论、幽默和改变,没有什么问题不问题的,问题从来就不存在,未来也不会存在。抛下你的挣扎,放开你的心智,丢掉你的忧虑,放松进入这世界。不需要抗拒生命,尽力而为就好。张开你的眼睛,看见自己远超过你的想像。你是世界,你是宇宙,你也是你自己和所有的人。一切都是上帝的美妙演出,醒来吧,重拾你的幽默,别担心,你自由了!”
  我想把这段话告诉我所看见的每个人,不过真要这么做的活,他们八成会以为我疯了,甚至认为我是个危险人物。我知道,沉默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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