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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淮南

_15 八月长安(现代)
  声音亲切自然。洛枳早已熟悉了每一次和盛淮南尴尬闹翻或者冷战过后,再次见面,对方都能将场面粉饰得歌舞升平。
  其实自己不也是一样。即使嘴角酸涩下垂,拼了命也会让它上扬到最大弧度,可以关上门咬牙,可以躲起来切齿,人前只能笑。
  有一种人,只会笑给别人看。
  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和他,从来都是同类。只是洛枳承认,盛淮南远比自己纯熟放松——至少是曾经。
  “等人。”洛枳也礼貌地笑,然后不再讲话。
  盛淮南站了半分钟,三个人的沉默远比两个人难熬,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略微暗哑,“那我先走了。”
  “再见。”洛枳点头作别。
  “跟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感觉不大一样了呢。”
  洛枳想起那天告诫自己不要沦为被包养女大学生的霸道而孩子气的盛淮南,长叹一口气,偏过头去看到顾止烨脸上高深莫测的笑,然后扭脸继续木然盯着超市人来人往的门口。
  “可能那时候我比较瘦一点。”她淡淡地说。
  顾止烨沉默了一会儿,“好冷。”
  江百丽许久还是没有出来,顾止烨低头点了一颗烟,有些含糊地说,“你好像很戒备我。”
  “我们两个又不交朋友,何必介意呢。”
  “百丽最好的朋友,自然应该是我的朋友。”
  这样的姿态和立场让洛枳心情复杂起来,她低头整理了一下外套的口袋,郑重地说,“尽管我知道这话是废话,但还是要说,请你善待她,哪怕你并不是想要追她。”
  “如果我是呢?”
  “那就更要真心的对她好。我希望你是个好人。”
  “说得好像你根本不相信我是个好人似的。”
  “可能因为我的确不大相信。”
  “凭直觉?”
  洛枳抬头平静地看着他,“就凭第一次见面您搭讪我时候的样子。”
她与地坛
顾止烨很久没说话,仿佛在斟酌用词,不一会儿才轻描淡写地说,“那天可能是个误会。”
  她笑起来,“我是不是误会你了,这点并不重要,因为我自己都不是很了解的事情,自然不会唐突地告诉百丽。但是恐怕,你现在正在误会我。”
  洛枳不是没有想过,她的冷淡和戒备,包括新年酒会时候并不是很愉快的初见,这一切也许都会让顾止烨误会为自己……心里不平衡,吃醋了。然而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如果顾止烨的确是个四处狩猎的登徒子,她至少可以在百丽尚未死心塌地之前给他一个警告。
  只不过,当时的新年酒会,即使称不上是美女如云,洛枳和百丽在其中的打扮都毫不起眼,百丽和戈壁陈墨涵的那场闹剧,顾止烨也是从头看到尾,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一开始一个劲儿地搭讪洛枳,之后又追出去结识江百丽的?难道真的是被她们俩所谓的“独特的气质”所吸引?洛枳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自己一不小心穿越进了言情小说。
  洛枳叹了口气。自己的脑子绝对转不过这个人,想要知道他真实的想法恐怕没可能了,贸然劝诫百丽恐怕适得其反。她仍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旁观者,即使担心,也只能选择观望。洛枳总是相信,在感情问题上,任何凡人自作聪明的举动永远无法力挽狂澜,反而极有可能推波助澜。
  顾止烨只吸了前半支烟就掐灭了,顺手扔进了身边的垃圾箱。他饶有兴味地看了洛枳半天,才点点头,说,“我懂了。”
  百丽终于走出来,塑料口袋中装满了零食,洛枳猜到她一定是用这些遮掩着最中央的苏菲夜用。
  “你这么着急跑进去,就是为了买吃的?你没吃饱?”顾止烨一脸的难以置信,百丽瞬间窘迫极了,支支吾吾半天,洛枳连忙插嘴,“啊,我想起来了,咱们辅导员让你下午帮她看孩子对吧?”
  百丽把头点的像捣蒜,“对对对,哄孩子,所以买了好多吃的。”
  正当她长出一口气的时候,洛枳却看到顾止烨眼底一丝狡黠的笑意,低头发现,大包的苏菲不知怎么已经挤到乐事薯片的旁边,硕大的logo让睁眼说瞎话的她们俩看起来很蠢。
  洛枳也憋住笑,把手搭在百丽肩膀上把她向前推,说,“走吧,回宿舍。”
  
  告别顾止烨的时候,洛枳把手揣进外套口袋才感觉到正在震动的手机。洛阳特意打电话来告诉她,由于雪灾,今年的火车票很难买到,比平时更困难,让她不要像往常一样悠哉游哉的,提早准备为好。
  洛枳忽然想起陈静,于是在洛阳询问过自己的期末考试情况之后,没头没脑地问起,“哥,你很爱念慈姐吗?”
  洛阳失笑,“你考试考傻了吧?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回答问题!”她只有在洛阳面前才会撒娇一般佯装发怒。
  “爱,当然爱,爱得要死要活的,我这辈子就爱四个女人,我妈,陈静,你,还有我未来的女儿。”
  洛枳不知道自己心中异样的心慌来自哪里,听到洛阳略带调侃的再正常不过的回应,也无法放下心来。
  “唔,很好。我没事儿了。”她闷闷地说了一句,准备挂电话。
  “……陈静跟你说什么了吗?”
  在洛枳“再见”二字即将脱口的瞬间,洛阳忽然抛出这个问题。看似不经意的语气,却有那么一点点紧张,仿佛有人揪住洛枳的一根头发轻轻地扯了一下。
  洛枳没有说话。百丽早已经扔下她自己跑进房间,只有她自己靠墙站在阴冷空旷的走廊中,呼吸声和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陈静想多了。”洛阳淡淡地说。
  洛枳仍然没有讲话。
  “我只是替她觉得可惜。没有别的意思。小姑娘太鲁莽了,我觉得不值得,就是这样。你们都想太多了。”
  洛枳听的满腹疑惑,但是仍然保持沉默。
  沉默是最好的逼问。
  “好了好了,你也别跟着凑热闹了,女人就是多事儿,小八婆,考完试就好好休息吧,听见没有?”
  洛阳那边是写字间里含糊的对话声,键盘的敲击声,电话铃声,和洛枳这边一片寂静清冷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样的环境里,的确不适合细细地谈感情。
  洛枳点点头,又想起这样对方也看不见,才连忙说,“哥,其实念慈姐什么都没说,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想学着吓吓你,没想到的确诈出点内容。我需要封口费。”
  洛阳在那边安静了几秒钟,才笑出来,说,“行,这周末一起吃饭吧。”
  合上电话,洛枳才看到两条新信息。
  一个是许日清,告诉她,别忘记明天一起去地坛公园。
  另一个,是盛淮南。
  “你今天气色很好。”
  洛枳按键的声音在走廊里滴滴答答地响,很好听。
  只不过不是回复信息。
  删除短信,删除联系人。她发现自己在按下删除键的时候并没有哪怕一秒钟故作姿态的迟疑和犹豫。
  很干脆。
  虽然眼睛有些酸。
  在校门口见到许日清的时候,洛枳觉得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认识的女孩子中,只有许日清可以把红色穿得这样明艳,这样充满生机。平心而论,洛枳很喜欢许日清,她向来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何况许日清不仅仅是漂亮而已。
  对方见面就自然亲密地挎上了自己的胳膊,几乎从来都没有跟女生拖着手或者挎着胳膊并肩走的洛枳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放松下来,惬意地享受着对方紧挨着自己而带来的温暖。
  在北京上学接近两年,洛枳都几乎没有什么兴趣在这个繁华而破落的城市里面游玩。然而就在昨天晚上,也许是因为白天盘算着旧书市场的事情,做梦时候竟然回到了语文课堂上面,那个刚来不久一脸青春痘的实习老师正在作汇报课,讲的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节选,启发大家讲讲自己的母亲。梦里,叶展颜正在发言,说着她早逝的妈妈,哭得像个泪人,也把周围的女孩子感染得泪流成河。
  洛枳一直知道,不应该随便鄙视那些煽情的选秀节目里面动不动就说感谢我的母亲然后抿着嘴巴流眼泪的选手们。每个人在大家面前提到自己的父母的时候都会控制不住泪腺上的水闸,这无可厚非,真正让人不齿的,其实是节目制作人的泄洪举动。
  《我与地坛》。洛枳清晰地记得这篇文章,课本上节选了第二章,而她因此去翻找了史铁生的文集把他从早期开始的各类作品看了个遍。
  原本以为这个讲述母亲的故事,以及课堂上彪高的空气湿度会让自己也想起妈妈然后跟着一同流下咸涩的泪水,却没想到,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干涸的。小时候的模糊影像渐渐清晰,母亲的剪影仿佛静音的纪录片,被残酷的生活剪辑得毫无感观色彩。
  那时候她趴在课堂上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哭声,独自想象,那么多的日子里面,史铁生坐在轮椅上面寻找生的意义,逃避人世坐在公园角落,看着眼前的一片倾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在她淡漠地环顾四周,把每一个哭泣的女孩子都审视一番之后,忽然感觉到叶展颜平静的注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面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仿佛脸颊上还未擦干的几滴泪水都是一不小心洒出来的珍视明眼药水留下的痕迹。
  当洛枳再次梦到这个场景,才意识到,似乎自己周围一直有着太多深深浅浅的暗影,他们也许连缀成了某种图画,暗示着某种内容——可是她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了,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地铁车厢中出奇空旷,她们找到靠门的地方坐下,刚才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谈话一不小心就找不回来了。两个人在空空的地铁里面并排坐着,病态苍白的节能灯光打在脸上,封闭的车厢,让人有种时间就此打住的错觉。
  洛枳从来都不会排斥沉默,更不会将它臆想为富含各种意义的尴尬、冷漠或者对抗。只是显然许日清并不擅长于在沉默中相处,洛枳从对面的玻璃上可以看到她有些局促地不停摸弄眼前漆黑如墨的齐刘海,像碎碎的串珠门帘一般,拨开,合上,再拨开,再合上……
  “今天人好少呢。”许日清终于开口。
  “是啊。”洛枳点点头。
  列车再次启动,甬道两侧鼓动的风声涌入她们之间,彼此再也无话。
  地坛公园有些让洛枳失望,熙熙攘攘的人潮,半空中行道树间扯起的粉红嫩绿的大条幅,小摊主们一脸漠然地坐在小凳上,贩卖烤鱿鱼烤烧饼和凉茶的妇女头上裹着花花绿绿的三角巾……洛枳一脚踏过地上的黄色塑料袋,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她也算是慕名而来吧,可是,没有赶上史铁生所描绘的黯然颓败,围墙上没有残雪,天空中没有残阳,一片和谐大好,实在不适合感怀。
  她没有赶上最好的时光。无论什么事情,她都永远慢一拍,永远错过最好的时光。
  至少史铁生赶上了吧,她想,这样就足够了。
  昨天和今天的经历让洛枳意识到,自己今后和不熟悉的人见面,一定一定要选在热闹的地点,让周遭的热气掩盖自己的冷清,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她们在人海中挤来挤去,为了防止走散,许日清很自然地拉住了洛枳的手,两个人都没有带手套,她的手也不比洛枳温暖到哪里去。
  “我总是忘记带手套。你也是吧?”
  她回头朝洛枳笑笑,洛枳刚想要回复一句话,忽然看到许日清收敛笑容,低下头转过去了。
  洛枳诧异了半天,跟着她在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挤了好久,才想起来那天报刊亭前,张明瑞和她们俩关于手套的乌龙对话。
  即使张明瑞很自然地化解了那一瞬间的尴尬,然而哪个女孩子不是心细如发?许日清怎么会不明白。
  两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到山无棱天地合,恐怕也暖和不起来。
  许日清买了一堆法学专业的课外读物,装了一书包,手中还多了一个沉重的塑料袋。洛枳转了半天,却只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
  “买这个做什么?”许日清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放,揉了揉被勒出了红印子的右手,凑过来看了一眼。
  “不知道,”洛枳轻轻翻了翻,生怕用力过猛将这本泛黄的旧书扯裂,“可能因为它够旧吧。”
  的确是一本足够古旧的书,最外层的封皮已经磨没了,只剩下内页的标题。每一页都有主人的笔记,红铅笔或蓝铅笔,认真得仿佛小学生一般,只有“林彪”二字上用黑笔重重地打了一个叉。
  “我以为你会买很多书呢,听说你很喜欢看书。”
  “恩,”洛枳点点头,“不过还是习惯去学校附近的几家书店买书,主要是因为比较近。”她笑着看了看许日清庞大的书包和塑料袋,打开了自己预先放在包里带过来的纸袋,“来,把你的书分到这里一半我帮你拿着吧。”
  许日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啊。”
  终于从公园走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她们中午什么都没有吃,把边边角角转了个遍,最后拎着沉重的袋子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饿了。”洛枳摸摸肚子。
  “回学校吃,还是在附近找找看?”
  许日清正说着,忽然惊喜地拍了一下手,“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这附近应该是有三元梅园的店吧?我想吃杏仁豆腐了。”
  洛枳点点头,说,“好,你指路。”
  天色渐晚,头顶一片蓝紫色,萧索的北京冬天总是让洛枳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东跑西颠为生计奔波的时候,每到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感觉到心底一阵凉,一种想哭却又并非出于悲伤的感情充盈整个身体,即使她还很小,即使直到今天她仍然无法理解这种对于黄昏的向往和恐惧。
  “怎么?”许日清站住,看着有些魂不守舍的洛枳。
  “没怎么。”洛枳笑笑,跟上她继续向前走。
  许日清的方向感差得惊天地泣鬼神。她们像拖着水泥袋子的民工一样气喘吁吁地徒劳转圈,终于在繁华的交叉路口看到红黄相间的牌匾。
  “看到了,那个红黄相间的,是吧?”许日清兴奋地指着前方。
  “麦当劳吗?”
  许日清用空闲的右手肘狠狠地框住洛枳的脖子,“我告诉你,中国的民族产业就是被你们这群人逼上绝路的!”
  洛枳肃然,点头点得像广场上觅食中的鸽子。
  许日清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怎么?”洛枳抬起头问。
  “没有想象中好吃。不吃了。”她微微撅着嘴,像偶像剧中骄傲美丽的大小姐。洛枳突然真心地悔恨于自己竟然是个女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煞风景的事情吗?
  洛枳也点点头,“地坛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她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没有那么好。”最终不得已用了最最朴素万能的一个“好”字。
  许日清诧异,“那你以为地坛应该是什么样子?”
  洛枳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低头沉默着笑。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洛枳一头雾水,眼前的女孩托腮望着她,和自己一样一脸探询与不解。
  “我是……怎么样的人?”
  “跟我们第一次见面,太不一样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洛枳回忆着那次受张明瑞的嘱托扮演了一次恶女人和知心姐姐的合体,然而怎样努力记忆还是有些模糊,更何况,富含目的性的见面让她不免行为举止有些变形,究竟留给许日清怎样的印象,她自己也完全没有把握。
  “其实那天和张明瑞一起自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我印象中不一样。今天再看到,发现更不一样了。”
  洛枳挠挠头,“是吗。”
  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回应许日清,场面再次冷清下来。洛枳忽然有些难过,眼前的女孩子应该是正在努力地说些坦诚的话,她不是不想迎合,只是忽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做。这一路上,也可以笑着开玩笑,说到某本书的时候也会激动地讨论一番,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在地上四处跳跃,偶尔捡到一颗,光泽耀眼,却只是孤零零的。
  她们缺少感情,没有共鸣,中间却横亘着彼此都努力装作看不见的两个男孩,那时不时的冷场和沉默,其实并不是毫无缘由。
  但是许日清还是付出了努力想要找到一根线将彼此串联起来的。洛枳真心喜欢这个明朗的女孩,从初见开始就那样澄澈的一颗心,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即使回头,也从不扭捏。
  多好。可惜谁都不懂得珍惜她。
  何况自己更是没资格替她惋惜。
  “有个东西,请你帮我转交张明瑞。”许日清从书包中将所有的书一股脑掏出来摞在桌子上,最后从书包底部拽出一个NIKE的袋子。
  “当年我钻牛角尖出不来的时候被他痛骂一顿,后来他被我冥顽不灵气得提前走了,走前怕我着凉,把自己的衣服披到我身上了。后来跟他关系缓和,重新成了好朋友,一直想要把衣服还给他,不过每次我一想要提到这件衣服,就会害怕想起当时跟他们闹翻的那段很尴尬的日子,所以就这样拖着,直到现在,还是没有还。”
  洛枳接过袋子,轻轻一捏带出哗啦啦的响声,“我知道了。”
  许日清笑起来,“跟你在一起真是轻松,你很讨厌说废话对吧?我记得第一次在咖啡厅你还是挺能说的,头头是道条理分明的,但是后来再见到,话就少了那么多。”
  洛枳笑,“其实我的确不大喜欢说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能正好赶上我情绪不大稳定,话多。”
  许日清托着腮看向蓝黑墨水一般的夜色,轻轻地说,“我情绪一直不大稳定。”
  “自己觉得痛快就好。”
  “但是我也并不痛快。”
  “很少有人活得痛快,你并没吃多少亏。”
  许日清闻声笑得很明媚,洛枳由衷地赞叹,这样的笑容,谁看了不痛快?
  “你看,又来了,其实你挺牙尖嘴利的。”
  “我不介意你把牙尖嘴利替换成伶牙俐齿。”洛枳无奈地笑。
  “我介意。”许日清嘴角上扬,狡黠地扬扬眉,左手一直在用小勺蹂躏着碗中已经碎成渣滓的杏仁豆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张明瑞是个很好的男孩。”
  洛枳点点头。
  “我想我没有辜负当初他的教导。盛淮南拒绝我的时候,我一直挺难以自拔的。但是期末考试的时候张明瑞也拒绝我了,我吸取教训,这次抽身得挺干脆的。”
  清清爽爽的陈述句。洛枳心中赞赏,却只是低下头微笑。
  “所以我也绝对不是不长记性的人。”
  华灯初上,许日清仿佛文艺片中的孤寂独白一般,丝毫不需要洛枳的反馈,只顾着自己絮絮地说。
  “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跟张明瑞闹翻的事情了。”
  “你看你什么都不问,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让我看了就心虚,不过其实可能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呵呵,反正这一年连撞两次南墙,事不过三,再撞南墙我许字倒着写!”
  “我一直都觉得我挺好的啊,所有人都觉得我不错,为什么我喜欢了两个人,每个都错得不能再错了?”
  “你知道吗,当初我喜欢盛淮南,跟张明瑞赌气,我告诉他,我爱撞南墙,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让他赶紧离我远点。”
  “当时他也不服软,还说,当然跟他没关系,撞傻了自己兜着去!”
  “结果,没想到是真的,的确是我自己兜着。张明瑞竟然这么快就喜欢上了别人。”
  “我那时候就想,故事里面那些一直一直等着女主角痴情不变的男配角,全是骗人的。不过就是骗骗我这种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白痴,勇敢地奔着锅去吧,即使失败了,至少手里还有一碗粥可以果腹。”
  “其实都是我自己太能作。”
  许日清的眼底晶亮亮的,迎着窗外橙色的路灯和牌匾上的霓虹,流光溢彩。
  洛枳沉默着伸出手,覆盖上她冰凉的手背。
  “张明瑞喜欢你,洛枳。”
  洛枳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没有惊诧也没有了然,古井无波。
  她们对视了很久,许日清先撇过了头。
  之后再也无话。
  当地铁车厢苍白病态的灯光摇晃在头顶时,洛枳听到一声叹息。身边的许日清累得睡去了,靠在自己肩头,沉静的粉红面颊那样美好,美好得不应该叹息。
  在许日清宿舍门口,她将塑料袋中自己的那本毛主席语录取出来,整个袋子递给许日清。
  “那就再见了。”
  “恩。”
  洛枳离开的时候,听到许日清在背后清晰地问道,“洛枳,你说我和你,会成为好朋友吗?”
  她回过头,笑笑,问,“你有很多朋友吗?”
  许日清肯定地点点头,做出了一个和她的开朗笑容很匹配的肯定回答,“当然。”
  所以不差我这一个的。洛枳放心地点点头说,“我想我们很难成为朋友。尽管我非常喜欢你。”
  许日清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并没有和自己身边的很多人一样热情地回应着说,“当然啦咱们现在不就已经是朋友了吗blablabla……”。
  她有些不甘心,或者说,可惜。
  “你喜欢我就好。至少还有人喜欢我。”她还是笑到最大幅度。
  洛枳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有句话在最后一刻咽进肚子里。
  如果我们能对爱我们的人好一些,离讨厌我们的人远一些,永远不去妄图讨好和解释,是不是就天下太平?
  手机震动起来,许日清的短信。
  “别像我一样,回头太晚。要么及早,要么永不。”
  洛枳不知道应该回复什么。面对许日清,她总是看见一片空白。
  “好好休息吧,傻丫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许久之后才收到回复。
  “你说得对,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也请你不要为我担心。”
  最后一个小分句带有一点点自作多情,然而无疑是自信而可爱的。洛枳难以不喜欢这样的许日清,却也必须要承认,她丝毫不曾担心过许日清。
  一个拥有那么耀眼而美丽笑容的女孩子,跌倒了,哭一哭闹一闹,还有很多人哄她爱她。
  她还有很多明天。
  洛枳抬头,晚上的天空有些阴沉,暗红色,低低的,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疼。
  明天。
  洛枳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和它的前一天与后一天,毫无区别。
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洛枳回到宿舍之后立即给张明瑞发了信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见个面,有东西要给他。
  张明瑞很快回复道,你如果在宿舍的话,那就五分钟后下楼吧。
  洛枳下楼的时候看到张明瑞手中拎着的塑料袋正往外冒着热气腾腾白雾,浓郁的食物香气让她明显感觉到胃里一阵绞痛——刚刚只吃了些冰凉的酸奶和奶酪一类的东西,现在还是有些饿。
  “好香。”
  “我们的懒鬼老大,整个就是一株长在宿舍床上的蘑菇!我刚从自习室回来,他发短信让我给他捎的煎饼果子。的确很香,你没吃饭吗?要不你等我把煎饼给他捎回去,一起去吃饭吧,反正我晚上也没吃多少,正好也有点饿了,没办法,煎饼太他妈诱人了……”
  洛枳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啊,今天一整天没说话,憋成话唠了。那个,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她笑起来,把手中的袋子递给他。
  “你的衣服。”
  洛枳没有解释衣服的来历,在张明瑞接过衣服的那一刻立即问起,“法导复习的如何了?”
  双学位的考试在所有正式考试结束后一周内开始。
  “不是还有三四天呢吗?我现在背书的话肯定考试的时候都忘记了,决定考前和盛淮南一起出门一天一夜狂背,然后趁热上考场!”张明瑞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袋子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将袋子换到拎着煎饼的那只手里面。
  “也好。”洛枳点点头。
  “去吃饭吗?”
  “好。你先回去给室友送吃的吧。”
  “那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吧,天冷,你先回宿舍等着吧。”
  “你尽快,都七点多了,食堂都快关了,一会儿就只剩下麻辣烫和包子铺了。”洛枳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那就出去吃吧,我请客。为了法导考试,一鼓作气把剩下一半的人品攒全。”
  “剩下一半的人品?”
  “恩,前一半已经攒够了,”张明瑞苦笑起来,“我自行车丢了。估计是卷入隔壁学校的黑车市场了。”
  洛枳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明瑞的情景,不自觉地眯眼睛笑起来。张明瑞看到她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的样子,有点慌,结结巴巴地问,“笑什么?”
  “你自行车骑得不错。”她点点头。
  张明瑞反应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认识洛枳之后都没有在她面前骑过自行车,才慢慢地问,“你看见过我骑自行车?”
  洛枳点点头,“我也见过你吃泡面。”
  “你火星人附体了吧?”张明瑞站在原地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在某个秋光明媚的下午,因为跟老六他们打牌输了,只好捧着康师傅牛肉面边吃边骑车,同时见到迎面路过的女同学时候还要大声问对方“饿吗,一起吃吧”……
  他很窘迫地挠挠头,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的洛枳,好像和现在一样,很淡很酷,平静地看着他,说,虽然我既不是在跟他约会也不是美女,但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立刻消失。
  他正想着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头顶橙色的路灯突然灭了,他们一起抬头,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洛枳茫然地看向张明瑞的方向,仿佛他凭空消失了一般:“……张明瑞……你在哪儿?”
  他想都没想,瞬间伸出一只手卡住了洛枳的脖子——“我有那么黑吗?!”
  洛枳笑出了声,却在这一刻听见背后淡淡地一声,“张明瑞,老大都快饿疯了。”
  
  张明瑞收回胳膊,不再笑,说,“正好我要出门吃饭,你要是回宿舍,帮我把煎饼捎给老大吧,刚买的,还没凉呢。”
  轻松的语气中暗含机锋,洛枳略微怔忡。
  “我不回宿舍。”背后的声音一丁点温度都没有,然而也听不出愠怒。
  洛枳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没有回头,手伸进裤袋,暗中作业,无比熟练地翻开手机按了几个键,一串华丽的铃音响了起来,连忙假装接起来,朝张明瑞歉意地点点头往拐角处的花坛走,边走边说,“喂?”
  还没走出多远,贴在耳边的手机忽然猛地震动起来,把洛枳吓得差点没将手机直接扔出去。
  急忙按下接听键,生怕后面的两个人发现自己的窘境,却没想到手机中传来的是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太假了吧,看不起我的智商吗?你一向都用震动的,刚才的铃声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愧,太过突然,反而没什么感觉了,回头盯着那个示威一般高举着手机朝自己微笑的人,竟然也笑了出来。
  盛淮南站在不远处,然而没有灯光,看不清表情,只有手机发出幽兰的光。
  洛枳站了一会儿,三个人谁都不讲话,等腰三角形的站位在地上勾勒出了孤零零的灯塔形状,只是,没有光芒的灯塔。
  为什么要逃呢。洛枳低头,笑得像只悲哀的狐狸。
  她一步步走过去,对张明瑞说,“快把煎饼送回去吧,一会儿就全凉了。等你下来再一起去吃饭吧。”
  张明瑞点点头,呼出一口白气,抬腿朝着路的尽头走过去了。
  背影的确很黑,又穿了黑衣服,在沉沉的天幕下分不清正面背面。
  “真不给人面子,”洛枳笑笑,扬扬手机,“不过我的确不应该撒谎,很抱歉。”
  黑暗中对方只有一双眼睛晶亮亮的,模糊的轮廓勾勒成沉默的剪影。
  他不说话,洛枳自嘲地笑了。出门时候衣服穿得太单薄,此刻微微刮起一阵风都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手也攥了起来。她跺了跺脚,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就在这一瞬间,跺脚声仿佛声控开关,头顶的路灯不知道怎么,不治而愈,一瞬间橙色灯光从天而降笼罩了他们,仿佛冷清舞台上仅有的追光,将他们和周围安静的黑暗隔绝开。
  洛枳仰起头,灯光落入她的眼中,点亮了两盏橙色的温暖的圆灯笼。魔法般的一刻让她忘记了刚刚诡异的落荒而逃与此刻难堪的沉默对峙,她真心地笑起来,圆灯笼慢慢弯成两瓣月牙。
  傻站着干嘛,她想,回去了。
  晚上终究没有和张明瑞一同吃饭。张明瑞发来短信,告诉她,宿舍老六突然肚子抽痛,怀疑是急性阑尾炎,他们急急忙忙把他送去校医院了。
  她回复一条bless,自己下楼也买了香喷喷的煎饼。大约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再次收到张明瑞的短信。
  “拍完片子,出结果了。”
  “怎么样?要转院吗?”
  “转个头!丫只是岔气儿了!”
  洛枳笑起来,身子往后重重地一靠,组合书桌震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柜子的顶端掉下来,她急忙闪身,差点被砸个正着。
  咣铛一声,先是掉在桌子上,然后又滚落地面,最终停在她脚边。
  一瓶午后红茶。
  震荡的太猛,里面金棕色的茶汤都泛起了白沫,洛枳捡起来,拂掉上面的灰尘,许久没有动。
  时间定格。
  她仰起头看向柜子顶端,想起当初自己是怎么样小心翼翼地踩在椅子上面踮起脚尖把它高高的摆上去,又站在下面傻看了很久,稀薄的落日余晖透过窗子照进来,透过金色的液体在墙壁上折射出异样动人的光斑,她努力回忆着当时是怎样地抓起它,他的手指又是怎样地拂过自己的手背,还有那声潦草的听不真切道歉,默然抓起另一瓶迅速转身离开的背影……
  命运的齿轮咔嚓咔嚓转得嘲讽,只是那时候她竟然丝毫没有听出来。
  她再次试了试,手心攥得通红,终于听到塑料断裂的响声,瓶盖拧开了。
  踱步到窗边,刚刚想喝,忽然如梦初醒般停下,仔细看了一眼保质期。
  保质期仍然没过。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懒散地望向楼下。橙色的路灯下,早已空无一人。
  蓦然回首,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或者说,他从来就不曾守在她背后等待她。一直以来独自站在灯下的都是她,只不过这一次,连她都离开了。
  如果他回头,会不会失望于背后徒留下一地光芒?
  也许不会吧,她想,他从来不回头的。即使回头,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曾经以怎样的姿态守望和等待过,自然不会失落。
  洛枳笑了,手中的瓶子不自觉已经见了底,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煎饼里面甜面酱刷的太多。
  她扬起手,瓶子“刷”地一声,进了垃圾桶。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洛枳坐在商厦一层的咖啡店角落,边打哈欠边等待周六仍在加班中的洛阳。
  “抱歉,终于把材料都送上去了。越到过年前越忙,来实习的三个学生一个比一个没用,交代的事情办不好,就知道坐在那儿刷网页挂QQ。”
  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洛阳从远处跑过来,坐到洛枳对面,长出了一口气。
  “实习生不是常常抢着干活吗?”洛枳有些疑惑。
  “我们部门的这几个不是正常走招聘程序进来的。都是托人找关系,主管的亲戚或者朋友的孩子,只是为了实习证明还有简历上的某一行字。”
  洛枳点点头,“去哪儿吃饭?这顿饭可是我无意中敲诈出来的。”
  洛阳笑了,表情有一点尴尬和无奈,“你想吃什么?”
  洛枳仰头想了想,“我听说南锣鼓巷有家蚵仔煎,你看怎么样?”
  
  冬天的锣鼓巷有些冷清,巷子两侧的特色小店有许多都早早关门。洛枳从岔路口拐出去,急急地跑到一扇木板门前轻轻推开,然后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呼,还好,没有打烊。”
  店子很小,只有三张石桌,看起来像是住家专门开辟一个小客厅做生意似的。冰柜里有许多台湾产的罐装饮料,点餐时洛阳拎着一罐嫩绿色的饮料苦着脸问洛枳:“这个芭乐……是不是‘香蕉你个芭乐’的那个芭乐……”
  洛枳被他的绕口令逗笑了,点点头,“好像是。”
  饭菜上的很快,洛枳中午没有吃饭,一直低着头攻击鲜嫩的蚵仔煎,也没有抬头注意洛阳许久没有动筷。
  她终于吃完,喝了一大口杨桃汁,才注意到洛阳面前的凉面几乎还是满的。
  “你不饿?”
  “不饿,中午吃了两人份的工作餐。”
  “拿给我吧,我没吃饱。”
  洛阳扑哧笑了,把盘子推给她,自己靠着石桌旁边的书架闭目养神。
  很久之后睁开眼,看到桌上的蚵仔煎、凉面、洋葱圈鱿鱼圈一扫而光,只剩下一点点残渣。
  “饱了?”
  “恩,”洛枳低头用面纸擦擦嘴,“有点撑。”
  然后就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店主和服务员都在门后另一个房间聊天,有些清冷的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个相对无言地坐着,死盯着面前的几张盘子。
  “票定了吗?”还是洛阳打破沉默。
  “明天直接去火车站碰碰运气,学校附近的订票点没有。”
  “我大年初一的时候才能回家。上个月定的机票。如果你明天买不到票,赶紧给我打电话,我帮你联系一下,实在没办法坐飞机回去吧。”
  洛枳点头,歪着脑袋忽然笑了。
  “笑什么?”
  “没,”她笑眯眯地摇头,像只善良的小狐狸,“这个气氛……没什么可说的,我还是回学校吧。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我会闭紧嘴巴的。”
  洛阳有些啼笑皆非。
  “你想问什么?”
  “你当时电话中提到的‘她’。”洛枳索性直视他,不再东拉西扯。
  洛阳还是笑,笑得越来越淡,最后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出神。
  上午在印刷间签字赶制材料的时候,他闻着复印机独有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忽然很想吐,有些眩晕。想起下午即将见到洛枳,那个还在校园中纯纯的妹妹,低头再看看自己一尘不染的皮鞋,洛阳突然有些恍惚。
  等待材料送达的五分钟,他用代理ip登陆了Z大的校园网,只是工作半年,曾经的学生时代就恍如隔世。再看到BBS上面因为校园热点事件盖起的口水高楼,竟然仿佛过家家的小朋友垒出的沙堡一样。
  洛阳回过神,苍白的灯光下,洛枳清澈的眼睛正不依不饶地紧盯着自己。洛枳一直是这样的,乖巧沉默,而一旦她决意询问,就绝不松口。
  “一个小师妹,以前关系不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退学了。你嫂子对我们有点误会,不过后来澄清了,就这么简单。”
  简洁的回答。洛枳并没有讲话,低下头微微思考了一会儿,笑着点点头,“算了,我不问了。不过,哥,我希望你能珍惜念慈姐。”
  洛阳并没有笑她少年老成的叮嘱。
  “还用你说?傻丫头。”
  有些珍惜,已经不止是因为爱情。
  洛枳不再追究,偏过头,又笑眯眯地说,“那就付账吧,老哥。”
  洛阳摸摸她的头,喊了服务员结账,一边掏钱包一边顺口问,“上次在牛排店门口,那两个人是谁?一男一女。”
  洛枳愣了一下,旋即摸摸鼻子,“高中同学和她的男朋友。”
  比刚刚洛阳的回答还要简单。
  他也不再追究。所有一言难尽的故事,他们都学会了不再刨根问底,所需要的,不过是询问时表现出的关切而已。
  干巴巴的一句话简介,就已经足够。
  洛阳看着洛枳消失在大门口,才转身钻进了等在一边的出租车里。
  连着几天加班连轴转,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番。刚进职工公寓就看到顶着黑眼圈的室友在厨房煮面,他打了个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倒头便睡,连灯都忘了关。
  直到早上8点,他竟然连睡了十二个小时有余。
  而且,竟然梦见了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脑比他想象得敏感。
  洛阳梦见丁水婧在她妈妈打了第四个电话的时候终于关手机的样子,那时她嘴角带着宠溺的笑容,手指却坚决地按下了关机键。
  只是一个片断而已,夹杂在乱七八糟的梦中间显得很突兀。
  醒的时候,冬天的阳光洒在被子上面,浮尘在空气里面招摇。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记得刚做过什么梦,却只是记得这个突兀的片段。
  他记得,当时,讲台上的老田正在十分投入地讲着三位一体。
  “圣父、圣子、圣灵,这三者的关系会有多种不同理解,其中也产生了很多的矛盾和纷争,也最终导致了基督教的一次分裂,我们常常谈起的天主与东正的分歧之一就是对这三者关系的不同理解。一会儿我们的讨论课就从这个话题和宗教战争开始说。”
  丁水婧在纸上面随手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手牵着手,大人吐出一个烟圈一样的东西,她给它加上了个尾巴,在边上写上“hi, holy ghost”。正要给大人的头上画上光圈,描了一半,本子就被老师抽走了。
  “大家看,丁水婧同学的画充分揭示了东正教的观点。”
  底下有善意的笑声和掌声,洛阳看了看丁水婧的侧脸,她的嘴角微微地上翘,但是眼睛里面没有笑意。
  洛阳窝在温暖的被窝里面不想起床,闭上眼睛就好像听到了老教室里面空荡荡的笑声。
  几乎每一堂课,老田都会拿丁水婧的画来当辅助讲义,大家都很习惯。
  中世纪史是一堂公共选修课,主讲的田学平是历史系有名的包公脸。一百个学生来自不同的院系很少有相熟的人。然而大家第一堂课都认识了丁水婧,只是因为她坐在第一排正中央,居然在本子上画老师的漫画。老田一招“空手夺白刃”把画纸抽走对她怒目而视,然而丁水婧只是淡淡地笑一下,平静地问老师,您看看我画得像吗?
  回想起来真的很奇怪,这堂课开设了多年一直都被评价为死气沉沉,那天竟有几个同学起哄说展示一下看看吧,一直都板着脸讲课的老田自己偷偷看了一眼,噗哧一声乐了。大家就更壮着胆子说展示一下展示一下。
  果然很像,老田的招风耳和黑黑的脸膛还有一丝很难察觉的歪着嘴的笑容——很像,底下笑成一片,居然还有掌声。
  老田说,要不是你画得像,我都懒得管你,你们在课堂上吃东西睡觉发短信都无所谓,但是你画我,就得受罚。上讲台来自报家门吧。
  “大家好,我叫丁水婧,是外交学院国际法专业的新生。”
  老田扬扬眉毛说,哟我还以为小才女是艺术学院的。下次别画得那么好,有时候天赋是一种负担。
  丁水婧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耸肩膀说谢谢老师。
  洛阳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在丁水婧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从后面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好,我是数学系的洛阳,大你三级,就在你身后,认识一下。
  十分轻浮的搭讪。
  很久之后的毕业生酒会,洛阳站在台上敬酒发言,底下的同学忽然起哄让模范情侣洛阳和陈静讲述恋爱史,从刚认识的时候开始讲。洛阳不喜欢闹哄哄的场面,底下熟悉不熟悉的种种面孔看着头皮发麻。
  不过也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
  普通人的幸福,最终归宿也不过就是沉没到闹哄哄的人海中去。
  “就那么认识了呗。”他随口说。
  “高中同桌而已,”陈静在一旁温柔地接上,“高一时候还是我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啊,原来嫂子主动啊。我们大家误会了这么多年啊,老大太不像话了。”宿舍的老三在底下起哄。
  “你以为我像你啊,搭讪漂亮小姑娘是我干得出来的事吗?”
  洛阳自己刚说完,就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愣住了。
  那一刻他好像又看到丁水婧转过身来,好看的脸上是慵懒的笑容。“嗯,我最讨厌数学。你好。”
  
  和丁水婧这样打过一个招呼之后,两个人就再没有说话,下一周的中世纪史课前当洛阳走进教室看见丁水婧坐在第一排朝他招手,脸上是很落落大方的笑容。于是就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洛阳有些局促地朝她点点头,看到桌子上面的两本书,一本是老田指定的教材《中世纪简史》,另一本……貌似是她漂亮的涂鸦本。
  丁水婧听课很不认真,总是在书上面涂涂画画,有时候老田不知道说了什么触动了她,对方会很快地翻开涂鸦本乱写乱画一阵子。她永远都坐第一排,画的画永远会被老田发现,被发现后她也不怕,只是懒洋洋地在下面接老田的话茬,一老一少一唱一和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温馨。
  洛阳对于中世纪史那门课的内容已经记不清楚什么了,然而他记得丁水婧频繁震动的手机。那天正好是期中课堂即兴辩论会,法学院的和历史系的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慷慨陈词,老田也意气风发地参与评论,好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有生气的学生了。
  最后老田终于想起了丁水婧。在下课前,他带着一脸饶有兴味的笑容看着丁水婧说,我们的画家同志想说点什么吗?
  当时的丁水婧刚刚推了洛阳一把说你来看。洛阳听到了笑声,很善意的笑声。大家都把这个小妹妹当成迷糊而又搞笑的角色。
  丁水婧慢慢地站起来,先是看了洛阳一眼,然后朝老田笑笑,像个孙女一样讨巧的笑容。
  大家都因为她奇怪的安静而把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等待着她说出和以前一样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微笑的话。然而丁水婧温柔的声音流畅的语言和脸上大使一般的笑容让气氛来了一个逆转。
  睿智冷静,渊博幽默,客观从容。
  而且彬彬有礼。
  那天的老田很高兴,而洛阳很困惑。老田作总结的时候,洛阳问水婧,你刚才推我想要说什么?
  水婧连忙翻开涂鸦本,指着上面的一个人头说,你看,这个人像不像刚才说‘信仰是思想懒惰的一种表现’的那个男生?
  大大的鼻子和善良的眼睛,还有一头乱发。洛阳冲本子上的男孩子无奈地笑笑。嗯,像,当然。
  水婧很得意地笑,又在本子上面涂了两笔,你看,现在他像不像老田?
  洛阳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果然,丁水婧的这个举动让洛阳一瞬间怀疑发言的男生是老田的私生子。
  不过更让洛阳欣赏的是,她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大家对她的发言的赞赏,毕竟,能做出那么精彩大方的即兴演讲的人不可能是不懂得体察观众的人,可是丁水婧就像习惯了一样——并不是出于羞涩和谦虚而与洛阳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习惯了,所以才懒洋洋地没什么兴奋和骄傲。
  所以洛阳没有夸她,没有像对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笑得很温和地说,啊,谁说美女肚子里面没有墨水?!
  洛阳从来都不是喜欢计较输赢和气势的人,他心里通透做事稳当,人缘也极好,自然不会在她面前自卑。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不想夸奖她。
  不想让她像对待别人一样,诧异地看自己一眼然后淡淡地说,哦,谢谢,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然后自己就会在丁水婧心里被划归为某类俗人,再也没有变得特别的可能。
  对,只是想要变得特别。
  只是初见,竟然有那样诡异的奢望。
  有人在你生命里屡屡划过却平淡无痕,而有些人,一面之缘就嵌入大脑回路深处,走近记忆里,仿佛不请自来。
  下课的时候陈静忽然出现在门口,朝他招招手指指右手拎着的外卖,温柔地歪头一笑。
  洛阳余光看到丁水婧狡黠的微笑,八卦得恰到好处。
  “女朋友?”她问。
  “是。”
  他朝丁水婧点点头,拎起书包先一步离开了教室。
  “学妹?”陈静问。
  “是。”
  回过头,看到女孩伏在桌面上望着地面上的某一点,美好的侧面仿佛安静的油画,正午的阳光从厚重的酒红色窗帘缝隙漏进阶梯教室,正正好好打在她身上。
  就像上帝偏爱的追光。
  “学妹吗?”他回过神,身边的陈静依旧温柔地笑,古井无波。
  “你刚才问过了。”他笑,左手接过外卖,右手轻轻牵住她。
死局
洛枳帮百丽将硕大的箱子搬到宿舍楼门口,帮她刷卡撑开电子门。
  “一路顺风。”她摆摆手。
  “明天好好考试。还有,提前拜个早年!”百丽笑着说。
  洛枳目送江百丽拖着红色行李箱的单薄背影没入一片晨雾之中。
  
  这一年的期末考试距离新年很近,所以考试一结束许多学生就立即启程返家。洛枳还要参加最后一门双学位的法律导论考试,所以一直留到现在。她并没有在学院定火车票,每次都是回家前一个星期自己去东门外的订票点买票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买到卧铺票。十几个小时的旅程,还是躺在床上比较舒服。
  然而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灾的关系,春运的情况比往年更加紧张,订票点悉数告罄,洛枳在送走百丽之后,也不得不一大早赶赴北京站碰运气。
  从地铁口走出来的一刹那,她又有些恍惚。每次来到北京站,她都会觉得胸口处有种不知名的感慨,跟着心脏一起跳动着。站前广场乌泱泱的人群,仿佛是上帝失手泼下的墨迹一般,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却在广场上空蒸腾起一片交织着焦躁恐慌的烟云。洛枳的目光瞥向三五成群紧搂着大包小裹挤坐在灯柱下面的农村女人,视线在她们的头巾和饱经风霜的眼角嘴角打了个结,迅速转开脸。
  也许那种情绪叫做悲悯和无能为力。然而又有什么可悲悯的呢,洛枳自嘲地笑,她和她们,真的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售票大厅走过去。
  大厅里面倒还算是井然有序,票务信息屏下面大约有十几个窗口,后面排着一列列的队伍。洛枳研究了一下信息屏,赫然发现近几日去R市的车票已然售空。
  碰碰运气吧,她想,于是挑了最短的那列队伍站在了最末尾。
  等了一会儿,发现队伍纹丝不动。她往旁边走了几步,向前面张望,才看到窗口处堵了四五个人,还不时有人晃过来妄图加塞。
  很快队伍中就有躁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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