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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淮南

_14 八月长安(现代)
  也学会了欲盖弥彰。
  偶尔提及一两句,夹杂在对老五老六和女友们的询问中,夹杂在“太空飞船好幼稚啊”“喂这个项目很可爱”当中,包裹得很安全,很隐蔽,却还是在问出口的时候,喉咙微涩。
  
  知道她头晕不想做海盗船,徐志安也坚持要留在下面陪她,最终还是被她推了上去。
  “只有三分钟,不用陪我,好不容易排了这么长时间的队,赶紧上去!”
  他傻笑着,在一片“你看嫂子多疼你”的笑闹声中,坐进了椅子。
  她返身退出,跑下楼梯,站在下面等待。
  电铃响起来,她转身,看到盛淮南双手插兜背靠着人工湖的栏杆站着,头侧向湖面,失神地望着什么。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地立在五步以外,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看他。
  背后是海盗船带来的风声,女孩子们尖叫的声音像一波波的海潮,广播里传来的欢快的音乐,来来往往的行人说说笑笑交织成一片嘈杂的烟云。一切都是热闹的,只有他们两个是静止的,却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陈晓森甚至能看清那层透明的墙。
  三分钟很短,也很长。
  就像她见到他,短的只有两幕。
  但也许回味会长过一生。
  温柔的秋风吹乱了她的额发。陈晓森心中一片温柔。炽烈的阳光透过湖面折射,在她眼底铺展出一片明晃晃的无望。
  她会记得。
  记得当年自己是怎样手牵着自己的男友,时刻准备迎接男友的目光作出快乐的笑容,却在乘坐游乐项目的时候想方设法假装无意间坐到他身边。
  记得她一上午出奇多的废话,好像交往一年和徐志安说过的话的总和也没有这么多,然而其实只是为了隐蔽地夹杂两句关于他的问题。
  记得她一动不动的三分钟,那么强烈汹涌的情绪化成了安静的注视观望,绵延成了不再见光死不再混沌消失的自我存在感。
  记得,就够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插在兜里,在离他很远的角落靠着栏杆,直直地望向灿烂耀眼的水面,直到视线一片模糊。
  
  中午他们一行去蚂蚁王国的餐厅找位子,她在外面接了妈妈和姐姐的电话,示意徐志安他们先进去,不必等她。
  她妈妈对于女儿的爱情,极为支持。高中同学,知根知底,又是高材生,人又憨厚……尽管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很多自我保护方面的事情,不过仍然能从字里行间听出满溢的喜悦。
  陈晓森苦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牵动嘴角。
  等到电话传到姐姐手里,她不再勉强应和。
  “怎么了?”姐姐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姐,如果……如果你找到了一个相亲对象,一切都很合适,然后准备结婚了,可是这时候,这时候……”
  “怎么?”
  “这时候你从初中喜欢到现在的仙道彰突然出现在你的生活里,然后要带你私奔,你会不会……”
  “呵呵,”电话那边的姐姐了然地笑,“又胡思乱想了,我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会不会……”
  “我会。”
  “恩?”
  姐姐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我会提起婚纱的裙角,甩掉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跟着仙道跑掉。”
  头也不回。
  陈晓森心中蓦然一片清明。
  “遇到仙道了?”姐姐的声音有些许揶揄的味道。
  “恩。”她点头。毫不迟疑。
  “晓森,刚才有句话我没说……”
  “我知道。这只是如果。实际上你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仙道来找你私奔。”
  “世界上不是没有仙道彰,只是他不会拉我私奔。所以我还是会乖乖相亲嫁人。”
  “可是我不同,”陈晓森突然发现,这是第一次,她大声地说,她是不同的。
  重点不在于仙道彰会不会在婚礼的时候拉着你去私奔。
  重点在于,陈晓森发现,要跟你结婚的人,即使他再好,即使你再惜福,一旦面对一个假想的仙道彰,她仍然会坚定地选择甩掉高跟鞋跟着这个如果的人逃向远方——那么,无论这个如果是否会成为现实,她都会提起裙角,大步地冲出祝福笼罩的婚礼现场。
  再也不回头。
  她挂断电话,走进餐厅,那几个人已经吃完了,盛淮南不在。
  他们开着玩笑说,盛淮南扔下他们六个,领着美女和孩子跑了。
  陈晓森同样微笑。
  微笑着在黄昏与大家道别。
  微笑着告诉徐志安,对不起。
  微笑着坐上返程的火车,当它又一次驶进沉睡和夜色中,陈晓森用外套给自己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头靠在玻璃上,渐渐入眠。
  少年从床上爬起来,一脸懵然。他的出现和消失同样突然,没有道别,短暂得以至于陈晓森现在竟然有些记不清他那出色的眉眼。
  他只对她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好。
  像一道迅疾的光,晃花了她的眼睛。
  然后却因此看清楚了脚下的路。
  她要怎样跟别人解释,她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
  只不过,偶然间发现,提起裙摆,光着脚迎着阳光飞奔的感觉,是那么的好。
  她会一直跑下去。
没有人活该被俯视
张明瑞独自一人回到自习室,盛淮南抬起头,两个人目光相接,面无表情地对看了许久。张明瑞朝洛枳清空的座位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问,低下头继续翻书,拿起笔在演算纸上涂涂画画。
  盛淮南也没有问许日清去了哪里。
  刚刚洛枳沉睡的时候,盛淮南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看到对面的许日清把一张纸条塞给了张明瑞,张明瑞展开瞄了一眼,揉成一团,点点头。
  于是这两个人就一同走出了自习室。
  许日清的表情再明显不过——明显得就像张明瑞对洛枳的戏弄和关心。盛淮南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出门去摊牌了。
  张明瑞平时总是嘻嘻哈哈很憨厚很傻的样子,可是盛淮南一直都知道他实际上是个清醒而有决断的男生。他们都明白,该残酷的时候只能残酷,哪怕伤了面子留下裂痕。否则拖到最后,大家只能一起抱头哀怨。
  然而同样信奉干脆简单的他自己,现在明明就是在做一件极其不干脆的事情。他就像得了一种怠惰的病,只会愚蠢地拖,仿佛水落石出是靠时间拖出来的,他只要站在旁边看就可以了。洛枳不会跑掉,叶展颜也不会,既然无法判断,就做旁观者,什么都不再问,什么都不再说。
  只是没有考虑到,水落石出,还有个同义词叫做沧海桑田。
  再见了,皇帝陛下。
  只是短短的犹疑,时间就把她隐藏的锐利和骄傲打磨地如此耀眼,几乎伤到他。
  阳光渐渐黯淡下去,太阳重新被云层遮挡住,盛淮南发现书上所有的字都连不成句,颠来倒去不知所云。刚刚背过的那一大段,现在看起来如此陌生。
  他抬起手,食指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个吻,比他自己的触碰都要轻。
  却又重得让他心里钝痛。有句话梗在喉咙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他也没能说出口。
  请你不要走。
  “发什么呆呢?”张明瑞小声问了好几遍,才唤醒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大义凛然地把浅绿色的马哲书合上,问张明瑞:“咱们院以前有人挂掉马哲吗?”
  “没听说。干嘛,你想被载入史册?”
  “不看了,看不进去。”
  “你疯了吧?”
  “人不疯狂枉少年。”
  他收好书包,站起身离开,经过张明瑞身边的时候,听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其实有时候你真是挺欠揍的。”
  他愕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调侃他打定主意裸考马哲这件事,不过低下头看到对方不苟言笑的侧脸,立刻领悟。
  “彼此彼此嘛。”他想笑笑,发现自己的脸颊也是僵的。
  坐电梯到理科楼11层,然后从最角落的侧楼梯上去,就能爬上全校最高的天台。
  他一直都很喜欢站在高处,空旷无人的高处。忘了是在哪里听说过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万众瞩目,有些人生来不甘寂寞。如果天性不甘寂寞的那个人恰巧拥有万众瞩目的命运,那自然是两全其美。”
  盛淮南自知是不甘寂寞的。
  只是他所谓的不寂寞,并不是真的热爱热闹的朋友圈——只是想要站在最高的地方,看着下面庸庸碌碌来来往往的人潮涌动车水马龙,就能给他一种既充实又完满的快乐——当然,一定要用俯视的姿态。
  他害怕所谓的亲密无间。倒不是担心自己的缺点暴露无遗而遭到他人的遗弃——确切地说,只是在他们靠近之前,他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过高的期望。
  不是害怕自己的不完美被发现。只是不希望他们失望。
  这细微的差别是不是勉强称得上是善良?盛淮南不常胡思乱想,可是一旦思维出轨,就天马行空再也拉扯不回来。
  天台的铁门是半掩着的。
  他忽然有一点不明不白的期待。
  是……洛枳来这里了吗?
  他曾经带着洛枳来过这里。他们唯一 一次称得上是约会的游玩,后海西单王府井,究竟走过哪些地方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唯一能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她一路上说过的很多话。她讲的故事,倾诉的困惑,隐藏着的嚣张和骄傲,低头时候温柔的期待和羞涩。
  送她回宿舍前,他突发奇想,说,有一个我常常会去的地方,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这个天台仿佛是他的秘密基地。高中的时候学校里面有个常年不开放的图书馆,其实也有方法从外面爬上那个不高的天台,他有时候逃了晚自习就爬上去吹风,谁都不知道,包括叶展颜。
  其实早就已经很喜欢洛枳了吧——就是那种喜欢,让人变得想要陈述表白自己的一切,又想分享自己的所有秘密。
  或者说,只是期待她夸赞一句,这里真好。
  也是那天,他含含糊糊地说起自己格外喜欢站在高处看下面的人,甚至就算在平地上,也喜欢没表情地远观。洛枳背靠商业区繁华绚烂的夜景,目光投向学校北侧零星的渺远灯光,许久才慢吞吞地说,我也是,只不过我以前是被迫的。
  在人群中不自在,合不来。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接触的小伙伴太少,所以不知道怎么融入,朋友越来越少,索性不再尴尬地讨好那些团体里面的中心人物,后来就一个人玩,越来越边缘化。不过就和站在高处看别人一样,我自己主动选择往上爬,然后从孤僻的被拒绝的局外人,慢慢转变成站在芸芸众生之上与众不同的人,这样就能明目张胆地孤独,超凡脱俗地孤独,不用再被别人可怜,甚至自己都觉得有满足感。说白了,其实不过就是养成了习惯,再为了面子上好看点而把这些简单的状态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好像就真的超凡脱俗了。
  她喃喃地说了一大堆,才醒过来似的,不好意思地眯眼睛笑,说,“你呢?应该不是被拒绝的局外人吧?你是有选择的权利的。”
  最后那句话说得如此肯定,仿佛已经认识他多年,了解至深。
  盛淮南目光放空,沉默良久,身边的女孩慌忙道歉,说自己冒昧了。可是她不知道,低头说对不起的时候,正是他突然很想拥抱她的时候——手都抬了一半。
  她面对他的时候,有时候会格外地小心翼翼。她的谨慎小心和他自己的犹疑骄傲,常常联手扼杀了拥抱的机会。
  书包里面准备送给她的六大本纪伯伦全集坠得肩膀生疼,他摇头笑着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记忆奔涌出来,盛淮南触在门把手上的食指冰凉。
  是你吗?
  凝神一听,竟然有人在说话。
  “都别说了,明天还要考试,好好复习吧,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了。”
  “没心思复习,你今天把话说清楚。”
  “有什么可说的。你还不明白,就是你这种看不清眉高眼低死缠烂打的原因才让她压力这么大的,你还没完了是不是?!”
  哑然失笑。
  他有些哭笑不得,竟然是三人行的摊牌。他听了一会儿,一个显然是占了先机的男生趾高气昂,另一个则咬定了“过去”二字不松口,更有趣的是,夹在中间的女生硬是不肯给一句痛快爽利的结论,一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安抚双方,反而越闹越僵。
  他慢慢踱下楼梯,苦笑着,思绪蓦然回到了两年前。
  那一刻,叶展颜坐在高高的看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六班的一个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长相的男孩子满脸泪痕,好像琼瑶剧里面的咆哮教主马景涛一般大吼,吼叫的内容他已经都记不清。他侧过头去看叶展颜,叶展颜虽然没有笑容,然而嘴角仍然可疑地上扬,眼睛微微眯起来,危险而诱惑,也有一丝压抑着的张扬和喜悦——他不知道那个表情的意味是什么,可是他着迷。
  不过,如今回想起那个争风吃醋的场景,盛淮南不由得难堪地笑出来,那么俗套那么幼稚,可他当时竟然认真地压抑自己心底那种无聊的情绪,认真地对着咆哮的男生说,请你不要骚扰展颜,我是她男朋友。
  后来怎么收场的他已经记不清,总之他刻意保持的优雅和冷静似乎没有多久就沦陷于对方口齿不清的纠缠不休之中。最后他有些疲惫地呆站在哪里,叶展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看台上下来,从背后抱住他——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她微凉的怀抱,和一句很轻很轻地,“你是真的爱我的吧?”
  原来爱情,是要考资格证的。人是需要各种各样的形式来证明自己的,那些过后冷静下来会觉得愚不可及的各种折腾,在当时的情绪中却是一种重要的过程。就好像没有喷火龙的阻隔,骑士和公主的爱情就不会圆满。
  年轻真好。盛淮南加深了笑容,门后的争论在他耳朵里,交织成了小孩子们自以为是的欢乐闹剧。
  他刚下了两层楼,突然从上面冲下来一个男生在楼梯间和他擦身而过,紧接着后面是一个女生追下来,最后是一个男生喊着女生的名字紧随其后。盛淮南诧异地想,何必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毕竟打头阵的那个泪流满面气冲冲的男孩子还是选择了走楼梯而不是直接往下跳——只要还活着,没什么大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
  只不过就是生活中,有些人可能再也不回来。
  他折回去,爬上楼梯,重新推开了天台的门。
  北京冬天荒凉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望出去,这个城市披着灰色的水泥外套,灰黑色的残雪让它看起来更狼狈。
  今天,下面路上的行人很少。
  从来就没有人活该让他俯视。
  他早就该知道。
  背后的门吱呀一响。盛淮南的心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瞬间攥紧,他猛地回过头。
  一个紫色羽绒服的微胖背影,额前有几绺稀疏的刘海,遮不住她惊呆的神情。
  是郑文瑞。
  盛淮南平静下来,笑笑对她说,“是你啊。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
  最后一次见到她,应该是一个多月前,北京最后的一场秋雨。
  洛枳的藏在粉红色hello kitty雨衣下的身体微微颤抖,泛白的嘴唇动了动,对他说,可是爸爸再也不能给我买雨衣了。爸爸死了。
  雨帘遮住了她的视线。
  盛淮南站在雨中很久,他把伞压低,安静地听着雨点打在伞布上面的声音。
  最后洛枳看他的那个眼神,充满了悲哀,他突然有种恐惧,明明被试探的是她,结果却好像反而是自己的一切都摊开在了湿冷的空气中,无法掩饰。
  那一刻的心痛让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立刻打电话把她叫出来,他会问清楚的。他打开手机,却看到两条未读信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一直没有看。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脚步声。他在抬眼的时候看见了郑文瑞,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就那样打着红色雨伞站在大雨中,满脸泪水。
  “我给你发短信,为什么不回?”她的声音有些凄厉。
  他慌忙低头看手机,原来那两条信息都是她的。
  “你在哪儿?没有被雨困住吧?”
  “你在哪儿,没有被雨困住吧?”
火眼金睛
你才喜欢郑文瑞呢,你们全家都喜欢郑文瑞!
  盛淮南在看到门口的女孩子的一瞬间,脑海中冒出的是高中那几个哥们在食堂嬉闹时开的玩笑。每次晚自习前大家约好去操场打球,总有两三个人要么窝在教室自习,要么就是和关系不错的女生闲聊,把打球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有天陈永乐在食堂用筷子敲着桌边,大声地说,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今天晚上跟一班打练习赛,运动场最里面的那个篮球架,谁都不许迟到,我再说一遍,谁不来,谁就喜欢郑文瑞!
  原本严阵以待的男生们听完最后一句话,全体笑喷趴倒在桌面上,弄翻了一盆红烧茄子,惹得食堂处处侧目而视。
  第一个缓过气来的男生挣扎着说,陈永乐你大爷的,你才喜欢郑文瑞呢,你们全家都喜欢郑文瑞!
  盛淮南克制着没有笑得太猖狂,即使知道这样讽刺挖苦一个女孩子是不对的,但是仍然不免被逗笑,甚至都没办法对这个笑话产生一丝一毫的愧疚不安或者愤怒不平。
  高一入学时候谁都不曾注意过郑文瑞。她成绩中游,很少讲话,衣着普通相貌平平——甚至有点难看。盛淮南甚至在期中考试过后帮老师发物理卷子的时候面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楞了一下,问了一下第一排的同学,人家给他指向窗边的角落。他一走过去,正在座位上吃饭的女孩子立刻把饭盒盖扣上,慌张的抬起头,却不小心呛到,捂着嘴咳了半天,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座位跑出教室往女厕所的方向去了。
  他傻站了一会儿,然后在乱糟糟的桌子上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把她的三张卷子放下。铝饭盒旁边的白纸上,带鱼的刺被吐得乱糟糟一团。
  等他发完卷子回到座位上,那个女生低着头走到他面前,笑得仍然很慌张,对他说,对不起,刚才呛到了。
  那个,你没事就好,你也没对不起我什么……
  那你……你找我……找我什么事?
  我……盛淮南哑然失笑,说,我发卷子而已。
  刚刚给他指方向的第一排的同学回过头善意地嘲笑他说,喂,你行不行啊,好歹是班长,刚开学的时候我们的档案都是你帮老师整理的,到现在咱们班同学的名字还认不全,郑文瑞,我允许你扁他!
  盛淮南不好意思地朝郑文瑞笑笑,一边感慨着,这个女孩子,怎么会像透明人——他真的一直都不曾注意过她。
  郑文瑞不再维持她那灿烂而怪异的礼貌微笑,嘴角垮下来,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盛淮南呆坐在座位上,前排的同学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说自己只是开玩笑,没想到这个女生真的生气了云云。
  盛淮南放学的时候找到她,跟她道歉,然而她只是低着头,倔强地抿着嘴巴。这样出奇内向的人,你永远分不清她是在生气还是在羞涩,那张脸上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只有一双小眼睛,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亮得吓人。
  他无奈,就差剖腹谢罪了,难道真要他血溅当场?这女生还真是重口味。盛淮南耸耸肩,最后一鞠躬,拎起书包朝门口走去。
  “不怪你。……是我的错。”
  她平板一样的声音里面貌似压抑了许多他无法辨识的汹涌感情,淹没在扫除的同学们挪动桌椅嬉笑打闹造成的喧哗声响中,听不真切。然而她抬眼逼视他的一瞬间,那双几乎喷火的眼睛让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原谅了。
  “多……多大点事儿啊,什么错不错的,反正现在我认识你了嘛,郑文瑞啊,你好,我叫盛淮南,请多关照——你看,这不就结了吗,我估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他无奈地苦笑着,摸摸后脑勺,然后胡乱地点了个头,逃亡一般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一向被称为稳重,竟然也有糊里糊涂狼狈逃窜的时候。
  他的确忘不了这个郑文瑞了。
  如果说那时候这个女生的奇怪也许只是表现在抿着嘴巴内向倔强的注视上,后来她的变化则可以称得上令人瞠目结舌。她的名字也是这样慢慢走进了大家的视野,甚至成了陈永乐对于打球迟到和旷赛者的最严厉的惩罚措施。
  比如在那个最喜欢上课时候东拉西扯的语文老师正讲到兴头上的时候,大声地冒出一句,“能不能正经讲课了?有完没完?”
  比如在大家都马马虎虎对付的课间操中,姿势标准,一丝不苟,甚至用力的过分以至于所有人都喜欢站在她后面做操,一边观摩一边笑到肚子痛。
  又比如成绩突飞猛进得惊人,中午吃饭的时候也刻意地一边吃一边写着练习册,左右手各持一种工具,抓紧时间到令人胆寒的地步。
  严肃,古怪,刻薄。
  男生喜欢在背后议论她,或者有时候已经远远不是“背后”了。前排的几个女生很喜欢和盛淮南他们这群男生聊天,每每当陈永乐他们拿郑文瑞开涮的时候,盛淮南就能看到那几个女孩子假装很吃惊的样子娇嗔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什么啊净胡扯,人家哪儿得罪你了?哎呀哎呀你好讨厌啊……
  然而语气中满溢着赞同,在陈永乐追加的“你说不是吗?我哪儿说错了,你看,blablabla……”当中,每个人都收获了很多的快乐。
  无人背后不说人。有些人的存在先天被人遗忘忽略,有些人的存在则好像仅仅是用来被娱乐的,单纯地促进了同学关系的融洽进展。
  很少有人两者皆是,偏偏郑文瑞就合二为一。
  在他们每天每天的谈话笑闹中,盛淮南只是偶尔捧场地笑笑,尽管很多时候觉得他们有些过分,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开到别的地方去,从来不曾认真地指责过他们。他的善良让他同情那个奇怪的女孩子,然而另一方面,他的聪明又让他懂得,凌驾于众人之上带着至高道德感的指责并不能真的帮助这个女孩子摆脱这些嘲笑挖苦,只能让大家挖苦她的时候回避着自己。甚至还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说白了,如果能同时满足善良的天性和圆滑的处世之道,那也许才是自己所追求的。他几次三番勉强地参与到他们无聊的谈话中,为她引开话题,直到有天自己都烦了,索性带上耳机听音乐,屏蔽所有的愧疚感。
  偶尔他侧过头去看她,坐在左前方窗台边抿着嘴巴咬牙咬到脸颊上微微鼓起的胖女孩,仿佛拥有特异功能一般,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立刻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盛淮南时常被她长在后脑勺灵异的第三只眼吓到。
  那双眼睛,总是充满说不清楚的愤怒的火焰,定定地盯着他。
  就那么记仇吗?他想不通,摇摇头,把音乐的音量开大,低下头翻出物理练习册。
  高二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他们班级里面前五名的稳定成员,仍然勤奋得吓人,常常被老师拿来当做典型教育全班。高三冲刺阶段,甚至被老师调到了盛淮南他们几个附近,被用来镇压那几个调皮的男孩。那时候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她了——很多时候在他们这样的重点高中,好成绩是话语权的后台,郑文瑞渐渐不再是一个无名小卒,即使背后仍会有很多人取笑,不过,那种放肆大声的嬉笑再也不会有。
  更何况,高二时候她曾经在寒冷的初春穿着清凉装做课间操震动全校,当陈永乐他们笑嘻嘻地说她是振华高中版芙蓉姐姐的时候——郑文瑞以斗牛的姿态冲过来,飞身甩来一个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
  然而她并没有训斥陈永乐什么。
  她转过脸,腮帮上青筋抖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盛淮南,盛淮南甚至清楚地在她的瞳仁中看到了两团跳跃着的蓝色火焰。
  盛淮南站在人群中,所以她的直视并不能被确认为是单独投向他,而是让所有心慌胆寒的群众们默认为这是这个女孩子对所有人的沉默控诉。
  她转身大踏步地走开,浅绿色的系带凉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着,一步一步,铿锵有力。
  只有盛淮南默默地笑了。
  有意思。他想。
  她的仇,是不是要记一辈子?
  盛淮南不得不承认,他其实通常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对方对自己的感觉。对叶展颜的表白,他拥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至于许日清,当他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第一时间撤出了三人行,虽然后来被张明瑞几次三番地拖进去;即使是对洛枳,他更是在几次接触之后就能隐约地触碰到她对自己的那一份隐藏极深的好感。这种本能稍微把持不好,就会朝着自恋的方向一去不返,不过他尚且有那份自知之明。
  然而他从来没有想到的是,大一下学期,春天刚刚染绿学校湖畔的垂柳梢,他意外地接到了郑文瑞的电话,约见。
  那句“我喜欢你”,因为说话人太过紧张直接,脱口而出的瞬间,语气竟然很像“快点还钱!”
  是的,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对的。这个沉默的女孩子,就像一座加了盖子的火山。
  盛淮南讶然,两秒钟之后才找到自己的表情,把他调整到熟练的笑容,带有几分理解几分疏离,说,对不起。
  女孩貌似刻意画过眼线的眼睛又亮了几分,然后敛去了光芒,二话没说,干脆地离开了。
  只是她臃肿的紫色毛衣和白裤子搭配红靴子的背影,如何也看不出潇洒二字。
  盛淮南在湖边发了一会儿呆。他想起高中时候班级里面不新鲜的空气和隔着一条窄窄的走道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几乎不讲话的女孩子,好像过往的年华在自己毫不留意的情况下就这么不见了,他周围的许多人都喜欢回忆,喜欢在space或者blog上面写些带着小情调的追忆性的日志,只有他似乎一直都缺少回头看的心意。
  记得高中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他去叶展颜他们班的同学聚会接她,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洛枳。当时和同学喝酒喝到有点醉熏熏的叶展颜靠在他肩膀落泪,有点文艺地说,旧时光再也不回来了。学生时代也不回来了。都不回来了。
  他有点好笑地说,为什么要回来?人不是应该一直朝前走的吗?
  叶展颜苦笑,说,你果然不会懂得。因为你没有遗憾,所以你从来不回头。
  是吗?他没有再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他过得完美无缺。
  旁观者永远保留着武断的自信。
  然而才不到两个小时,当他从湖畔回到宿舍,就接到了陈永乐的电话。
  八卦传播的速度是极快的。那句中气十足的“我喜欢你”惊吓到了湖边的一对鸳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树后长椅上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生也是振华高中的,更是陈永乐的初中同学。陈永乐挨郑文瑞巴掌这件事情成了他的大耻辱,挖苦郑文瑞从此不再是消遣,而是关乎尊严的执念。
  “哥们,我同情你啊,大众情人的光环下的确有风险啊。”
  盛淮南冷淡地笑,不置可否。
  陈永乐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他在电话另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恩恩,没,哪有,你竟胡扯,得了吧别提这事儿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说真的,用不用我帮你问问她,我让她把为什么喜欢你一条一条地列出来,然后发给你,你照着单子,一条一条地改。”
  他在电话那边乐不可支,盛淮南却失神了很久。
  女孩子们为什么喜欢他,他是知道的。被喜欢,是一种魅力的证明。然而如果对方爱上的只是你的那张鲜亮的皮呢?
  他又想起洛枳,想起那天吃饭的时候聊到女孩子花痴男明星,他不屑地说,其实和聊斋没区别,不过是妖精的画皮。
  洛枳摇摇头,伸手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肤,轻轻地向上扯了扯,说,当然不一样。我们的皮是剥不下来的,即使是虚伪的面具,戴久了,照样血肉相连。
  血肉相连。他抬起手掌,看着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掌纹的走向清楚干净,没有丝毫的直线,也没有迷惑。
  透过五指缝,他看到靠着铁门伫立在面前的郑文瑞额发被寒风吹乱,终于遮住了她多年来从未熄灭过的眼睛。
那些你所不愿意承认的
“我可以到天台上吹吹风吗?”
  盛淮南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对方仍然是执拗的眼神,刺目而强悍,态度生硬得并不像在礼貌询问。
  请便,阳台不是我家开的。他心里想着,脸上自然地露出温和的笑容,“当然,你怎么这么客气。”
  郑文瑞猛地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笑着问,“那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
  曾经他会以为这个女孩子讨厌他至极恨不得用赤裸的手段赶他走。后来对方讨债一般的凶狠表白过后,聪明如他,瞬间触类旁通一样地理解了对方的这种恶狠狠的口气和表情。如洛枳所说,每个人都有一张自己画的皮,郑文瑞这张皮,肯定是只厉鬼,疾言厉色,掩饰的不过是内心的无措。
  厌恶这个词,有时候只是为“不被爱”打掩护。
  触目可及,被拒绝和漠视将会带来的落魄尴尬,不如一开始就画出一张铁骨铮铮眉毛倒竖的脸来怒视对方。
  盛淮南自知这种居高临下的分析终归也是仗着对方倾心于自己,也是仗着他并不在乎对方。他的同情和理解,在某些人眼里好过于践踏和漠视,而在某些人眼里,虚伪至极,是一种比辱骂还要严重的欺侮与蔑视。
  刚刚的温和笑容被他一点点收回,他叹口气,淡淡地说,“这不是我家阳台,所以你爱来就来。这也不是你家阳台,所以我想走就走。”
  郑文瑞愣住了,终于低下了她高贵的额头,喃喃道,“我,我不是赶你走。”
  盛淮南感觉到气氛开始朝着古怪的暧昧转变。如果是平常,他一定会第一时间闪到门边礼貌地告诉她小心着凉冬天风大然后解释一句自己就吹风吹得头痛得赶紧回宿舍睡一觉然后理由充足彬彬有礼不伤和气地——落跑。
  但是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没有圆场,径直转身重新回到栏杆边看他的风景,只是再怎么作出无物无我的样子,也只是表皮。背后照射过来的灼热视线并不是错觉,记忆中一次次的在那样的目光下哭笑不得,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郑文瑞正站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用盯着杀父仇人的方式。
  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依旧是叶展颜的电话。刚刚在图书馆洛枳进门的时候平铺直叙地一句,“有你的电话”,脸上连一丝裂缝都没有。
  就像曾经在游乐场的时候看到叶展颜的短信,她的表情中那一道尴尬不自然的裂缝,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弥合得完美无瑕。
  “喂。”
  “淮南,明天有考试吧?”
  “恩。”
  “好好加油。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我爸爸给了我两张票,保利剧院上演《人民公敌》,听说很不错,刚好是你们放假的当天晚上七点的那场。不许偷懒,考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叶展颜的声音好像一大串葡萄糖酸钙口服液的小瓶子在一起乒乒乓乓地撞,清脆明丽,传到他耳朵里面的时候,却乱成了一大片。
  “淮南?”
  他想说,我们谈谈吧。
  从你出现的那天开始,你就假装这中间一年的空白不曾存在。
  也许善于假装是个弥合裂痕好方法。
  也许不是。
  “恩,再说吧。我有点事,先挂了。保重身体。”
  还是没有深究。明天有考试,他想。
  爱也好,不爱也好,真相也好,假象也罢,电话里的一厢情愿,或者背后的求而不得,所有的胡思乱想还是放下吧,他应该回图书馆。
  学习。
  即使高三那年叶展颜问他如果自己在高考那天被人绑架,他会不会放下考试奔去救她。
  即使这个问题并不比“我和你妈同时落水你先救谁”高明多少。
  即使他信誓旦旦地说高考可以重来,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叶展颜。
  即使那时候他是真心话。
  即使彼时深爱。
  面对生命危急存亡的选择,他自然会放下一年一次赶庙会一般的高考。可是叶展颜并不知道,如果她在高考当天要求和他分手,或者让他在爱情和高考中做一个选择——也许他扔掉她的速度,比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快。
  为爱疯狂这种事,盛淮南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理解。
  他拎起地上的书包,大步朝着出口走过去。
  “要走了吗?”郑文瑞没有挡住他的路,也没有凶巴巴,这次倒是很平静。
  “恩,去自习。”
  “我刚刚一直在数数,看你的礼貌能坚持多久。结果是,207秒,四分钟不到。其实你真的不必特意装作不讨厌我的样子。真的。”
  “我没有。”盛淮南懒得解释。
  “你表面上不讨厌我,实际上很讨厌。我表面上讨厌你,其实一点都不。你受的是短暂的小委屈,我受的是长久的大委屈。”
  一股无名火突然席卷全身,盛淮南从图书馆走出来直到此刻为止那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终于被烦躁彻底击败,他皱起眉头,明明白白地盯着她,说,“没人能给你委屈受,除非你自找。”
  郑文瑞没有针锋相对,面对盛淮南的注视,她反倒回避了目光。
  “对,我自找。我不光自找,自虐,而且还老是让你知道我不好受,让你愧疚,我这个人很可恶吧,奇奇怪怪的,还一副阴魂不散不知好歹的样子,对不对?”
  “对。”
  冷冰冰地扔出这个字,他侧过头。
  其实还是有些不忍心的。
  “你是奇怪了点,不过……不过也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堪。而我,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彼此彼此。”他终究还是和缓地补充了几句。
  “不是的,”郑文瑞笑得很苍白,“你一直以为我跟她们一样,都是把你当成完美无缺的雕像来膜拜的吧?她们一个一个都是有条件有资本的女孩子,她们爱你是因为她们爱做梦,也有资本做梦,所以把你想象得太好了。我没有资本做梦,所以从来都是像个小偷一样在背后观察,等待,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我都看的清清楚楚,包括我自己。”
  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弯下腰,笑到蹲下来抱住膝盖,笑到哭。
  “她们爱你,有的把你当成自己的成就来爱,有的把你当成自己的荣耀来爱,有的把你当成理想和执念来爱。我爱你什么?我爱你的冷淡,你的自私,你眼中只有有利的事情,你瞧不起周围庸庸碌碌的家伙,你聪明,你自负,你清醒——但是我最喜欢的是,每次你假装温和礼貌平易近人的样子,每次你披上那张皮走出宿舍走近人群,我在背后看着,看到千疮百孔,我还是喜欢。”
  一阵风吹起盛淮南的衣角,铁质拉链打到脸上,冰凉凉的疼。郑文瑞的话犀利无情,又有些酸酸的肉麻,甚至偏颇,然而仍然字字句句戳进他心里。
  “我怎么才能不喜欢你?看到再多你的丑恶面,我还是喜欢,怎么办?你以为我真的想要怨气冲天地盯着你吗?我盯得不是你,我盯得是那个捉弄我的老天!”
  他抓着门把手,轻轻地攥了两下。
  “我喜欢你自己知道的别人也知道的优点,也喜欢你自己知道却别人不知道的缺点,甚至,包括所有你自己都不知道或者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的那一部分。我应该怎么办?”
  郑文瑞声声泣血,却在抬头的时候看到盛淮南凉薄的笑容。
  “真抱歉啊,”他微笑着说,“我赶时间,帮不了你。”
  铁门被拉开,他走路的姿态仍然骄傲昂扬。
人间烟火
洛枳只需要一步,就退回了属于自己的壳。
  她连一教都不再去,天寒地冻省得那些路程,不如呆在屋子里,反正宿舍里面有暖气,每天只在洗澡和吃饭的时候才出门。江百丽则有几天连床都懒得下,除了洗澡和上厕所,午饭晚饭都是外卖或者让洛枳带回来。至于早饭,直接睡过去省略掉。
  不知道为什么,百丽的手机一直不开机。宿舍电话有时候会响起来,每次洛枳接起来,听声音就知道是戈壁打来的,但是统统按照百丽的吩咐回答说,对不起百丽不在。
  “好手段啊,终于反客为主了。”洛枳又一次放下听筒,一边按着计算器做统计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
  百丽在床上翻了个身,书页哗哗地响,“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子,到底想做什么。”
  洛枳的食指落在乘号上方悬空了一阵子,钝钝地落下。
  她想起考马哲之前的那天晚上,自己拎着热水壶沿小路往宿舍楼走,突然在树下听到江百丽的声音。
  “真的不用谢。”
  于是洛枳很没有道德地绕了个大圈站到树下长椅的后面,不远不近地看着长椅上坐着的两个人的背影。
  “书给你了,我要回去了。”
  “百丽,对不起。“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明天好好考试,虽然你高中政治总是考得特别好,不过,还是大致看看复习范围吧。”
  “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洛枳轻轻地叹气,对话开始朝着苦情无奈的方向发展了。
  “因为我爱你啊。”
  江百丽轻轻松松而又坦然的一句话,仿佛在说“因为咱们是好哥们啊“
  洛枳心中耸然一动。
  “所以,不需要你对得起我对不起我,我爱你,自然就会对你好,你也不必因为受了我的恩惠就这么愧对我,说白了都是我乐意。就像你爱陈墨涵,可以等她这么多年,也没埋怨过什么,一个道理。等我什么时候不爱了,也就结束了,你不必操心的。”
  “其实……我觉得墨涵变了。”戈壁的声音有些含糊和没底气,洛枳拿脚尖轻轻地踢了土地上凸起的树根一脚。
  “她一点都没变,她高中就是那个样子,”百丽坦然地说,“只不过现在她理你了,就是这样。”
  百丽站起来,在路灯下洛枳看得出,即使百丽现在的口气再轻松坦然,她仍然还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比如,和每天穿得马马虎虎的样子相比,此刻的她应该是为了见戈壁刻意修饰了一番的,还化了淡妆。
  “我走了,以后有麻烦事,我能帮得上你的话一定尽量帮忙。毕竟墨涵学校离咱们太远了。”
  洛枳忍不住轻笑,江百丽还真是一针见血,虽然用的还是温柔刀绕指柔。
  她拎着水壶经过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戈壁,偷瞄了一眼,却发现,那张英俊的脸上,的的确确写着迷茫。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实在借不到书,百丽把自己的马哲教材给戈壁重新复印了一本,甚至在上面做了很多的笔记,给他划了重点,还附赠了一沓BBS上面下载的提纲。
  洛枳想着,重新扭头去看伏在床上发呆的蓬头垢面的江百丽,不禁怀疑,这个女人,究竟是段数越来越高,还是打着折磨戈壁报复陈墨涵的旗号实际上却是真真正正的不可自拔?
  “那个……中心极限定理的证明到底考不考?”百丽被洛枳盯得有点心虚,忙岔开话题。
  “考。”洛枳点头,床上顿时翻来覆去一阵嗥叫。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的那天,江百丽成功地敲诈到了洛枳的一顿午饭。
  刚刚结束的是统计学考试,洛枳曾经矜持委婉地表示自己统计学很不错值得信赖,然后百丽也凭借自己双眼5.3的无敌视力从阶梯教室的后排把前排洛枳的卷子富有创意和极具隐蔽性地复制了一番。为了制造出自己的确是原创的假象,她把答题纸写得满满的,很多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计算步骤也统统扩展开来铺洒得不亦乐乎。
  直到洛枳发现有一道大计算自己好像是……做错了。
  在她豪迈地从左端起向右下斜劈一笔的瞬间,听到背后不明物体咣当撞到桌子上的巨响。
  考试结束后,江百丽捂着脑袋说,撞傻了,你得赔。
  洛枳点点头,好吧,算是我的错,不应该给你的智商雪上加霜。
  两个人刚下公车走到海底捞的门口,就听到百丽的手机响起来。她低头瞄了一眼屏幕,迅速地看了一下洛枳,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掀开手机翻盖轻声说,“喂?”
  洛枳笑笑,对她说,“我先进去吧,里面太吵了你在外面打完电话再进来找我。”
  海底捞的服务员一如既往地热情,笑容璀璨真诚,丝毫没有职业化程式化的感觉。别处服务员的微笑让你觉得他们很礼貌,而这里的服务员的笑容却让你诧异——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
  被期末考试的冰封期冻住的心一点点活动起来,刚刚一路上的阳光将它融成碎冰,现在看到一双双如此鲜活的笑眼,她终于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跳了起来。
  结束了呢。
  旧的教科书收起来,然后打扫房间,买车票,然后去看看半个月没见的Tiffany和Jake,把兼职的资料通通翻译完毕,错过的动画更新统统补全,新年时候买回来尚未来得及拆封的《历史研究》终于可以一点点读下去了……
  多么充实的生活。
  来来往往健步如飞的服务员,还有过道上面甩着花样抻面的小伙子,火锅沸腾的响动,氤氲的热气,潮水般涌动着的欢声笑语,还有空气中辣丝丝油腻腻的人间烟火的香气。
  洛枳的笑容一点点放大,然后一点点收回。
  很多事情,可以想通,可以看破,然而却不能放下,不能忘记。
  那么就算不能放下,不能忘记,她也可以不再提及,不再想起。
  质朴的年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赤裸的贫寒与卑微,尚且可以咬牙扛过,此时此刻心灵浅滩上缓缓流过的酸涩却是只能用时间来中和的。
  只要还活在热闹的人间,哪怕坐在鼎沸的人声中感受到的只是浮夸的虚热,久而久之,终究会把记忆蒸发得一干二净。
  口袋里面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翻出来一看,是许日清的短信。
  “后天地坛公园有旧书市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啊,几点?”
  “路线我查好了,后天早上十点,我到你们宿舍门口找你,如何?”
  “没问题。”
  她合上手机,侧过脸刚好看到表演抻面的年轻男孩一不小心把面扯断了,急急忙忙捞起来,不好意思地朝客人笑了笑,然后赶忙低下头在推车里面换新的面团。
  那个傻呵呵的笑容,像极了一个人的侧脸。就在昨晚,三食堂,她遇到了久未谋面的张明瑞。
  依旧是嘻嘻哈哈的对话,聊雪灾,聊期末考试,声讨变态的试题,讨论讨论食堂越来越不靠谱的菜式搭配……
  洛枳几乎记不清他们说过什么,愉快轻松的对话,两个人都很聪明的绕过了一切可能敏感尴尬的话题,洛枳发现张明瑞其实是个很善于跟别人合拍的人。
  现在发现会不会太迟钝?她没有考虑太多,走出食堂的时候给江百丽带了一份鱼香茄子盖饭打包,洛枳摇摇头说,她天天吃这个,我都腻味了。
  张明瑞笑笑说,什么时候你彻底对面包饼和三食堂腻味了,不想来了,千万记得告诉我。
  什么?洛枳抬起头,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你?
  不为什么。张明瑞摆摆手,拎起书包朝图书馆的方向离开了。
  洛枳摆弄着手机,不禁苦笑。
  许日清只约过自己两次。
  希望不会两次都是为了某个男生的事情——那么她们两个都会变得很可怜。
  她正发呆,服务员走过来询问她是否要点菜,她再次告诉对方,我在等人。
  正说着,突然有人敲了敲桌面,洛枳只看到敲桌面的手指上带着银戒指,知道是江百丽回来了,头也不抬地扔给她一句,“慢死了,正好回来了赶紧点菜。”
  “洛枳……”
  她疑惑地抬头,看到欲言又止满脸通红地把脖子缩进羽绒服里面的江百丽,以及,她背后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笑得很礼貌却不知道是不是很开心的,顾止烨。
  洛枳思考了两秒钟,迟疑地问,“相煎何太急啊,当初说好了不能找外援也不能打包带走的,你是真心真意想要吃穷我啊,太没素质了!”
  背后的男人笑得很明朗,看来还是挺开心的,“这顿我请,你们俩放开了肚皮吃,怎么样?”
  洛枳轻轻地捏了捏羞涩的江百丽的脸蛋,朝顾止烨笑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笑是笑给别人看的
“怎么这么高兴?”
  洛枳正在往麻辣锅里面放菠菜,听到询问之后抬起头,一不小心手中的竹筐中所有的菜一股脑都落进锅里,溅了她自己一脸。
  “没事吧?”百丽急忙从桌上把消毒过的毛巾递过去,洛枳接下之后轻轻在脸上按了几下,“没关系,就溅上几滴而已。”
  收拾完毕之后才想起来问对面的顾止烨,“怎么?什么高兴?”
  “说的就是你啊。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气色好多了,好像心情也不错。”
  洛枳想起那次混乱的新年酒会,笑得有些复杂,一时间许多画面交杂着涌进脑海,碎了一地的玻璃,掀翻的桌子,莫名搭讪的顾止烨,魂不守舍的江百丽,霸道的盛淮南,还有那个荒谬到让她难以生气的谎言。
  所有的画面都是无声的,仿佛强行静音,在喧闹的火锅店背景下,支离破碎恍如隔世。
  她用筷子把麻辣锅中过剩的蔬菜夹到奶白色的骨汤锅里,笑笑说,“可能因为已经考完试了吧,心情当然好。”
  饭吃的有点闷,仅有的对话往往只是,“白菜好好吃”“把剩下的手切羊肉都下进去吧”“青笋赶紧捞出来吧,否则就不脆了”……即使洛枳嘴角不自觉带着笑,因为很想揶揄略微紧张的百丽,可是最终还是保持沉默。毕竟,她从来都不清楚应该怎样做一个乐于穿针引线善意八卦调节气氛的标准闺蜜,何况即使百丽会同意让顾止烨出现在饭桌前,洛枳并不能确定他们究竟熟络到怎样的程度。有时候一句噙着笑意的贼兮兮的询问,可能会给对方带来巨大的尴尬和麻烦。
  最最重要的是,洛枳并不能确定,顾止烨,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好人”。
  饭吃得有些闷,还好周围喧闹的背景音让沉默显得不是那么尴尬,吃火锅这个行为本身充满了参与感,面对着热气腾腾的水面,三个人还都是很开心的。
  顾止烨几乎没怎么吃,一直在忙着帮她们往火锅中下各种菜品。百丽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问对方一句,“你不是说没吃饭吗,怎么不吃?”
  “不是很饿。”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过来?她说到一半,停住了,“还是吃点吧,下午会饿的。”
  “也好。”
  百丽从骨汤锅捞出很多青菜,注意到洛枳带着笑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对顾止烨说,“那个,我记得你说不吃辣,对吧?”
  “恩,你还记得啊。”
  洛枳低头笑得更灿烂,感觉到百丽在桌子底下踢了自己一脚,连忙站起身说,“我去洗手间。”
  当她正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笑出十二颗白牙的时候,背后蹿出一个身影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你想死是吧?活腻味了是吧?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信不信?”
  透过镜子,洛枳看见自己背后的江百丽脸上那半笑不笑尴尬万分的表情,笑意不断加深,“我死不死不重要,反正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死。”
  百丽放开她,靠在镜子前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洛枳也不再笑,“我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你紧张的样子挺有趣的而已。”
  百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碎发拢在耳后,“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只不过,洛枳,如果现在跟我们一起吃饭的是周杰伦,我也会脸红的,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我是说……”
  江百丽还在兀自纠结措辞,洛枳已经了然地笑起来,摸摸她的头,说,“顾叔叔比周杰伦帅,恩。”
  百丽立刻抬头龇牙,洛枳以为她要为周杰伦向自己讨公道,没想到她张牙舞爪地大喊,“什么顾叔叔?他哪有那么老?!”
  洛枳浅笑。喜欢离爱很远。但是,看样子,至少有点喜欢的吧。
  洗手间里负责帮顾客递送擦手纸巾的服务员一直低头抿嘴笑,百丽叫嚣到顶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成了洗手间一景,慌忙拉着洛枳跑出了门。
  顾止烨开车送她们回学校,不出意外地堵在了西直门。
  “西直门的这个桥……”顾止烨说了一半,无奈地笑了起来。
  “听说没有人不抱怨这座桥的。到底为什么啊,建了桥居然比不建还要堵?”百丽身子一歪倒在洛枳身上。
  “听说是因为,这座桥的设计,从空中俯瞰的时候是一个中国结。”洛枳说。
  百丽在心里想象了一下繁复的中国结,噗嗤笑起来,戳了戳洛枳,“喂,当初这座桥是不是中国联通投资的?”
  顾止烨笑起来,洛枳透过正前方的镜子看到这个男人眼角眉梢的暖意,那是盛淮南戈壁他们这些男孩子尚且无法拥有的气度和魅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和不安,交织在一起,绵延成他此刻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
  他坚持要送洛枳和百丽到宿舍楼。路过超市的时候百丽偷偷跟洛枳低估了一句卫生巾用光了就急忙跑进去了,剩下一头雾水的顾止烨和反应慢半拍的洛枳。
  “她去干吗了?”
  “呃……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吧。”洛枳嘴角抽筋。
  “百丽真的挺有趣的。”
  洛枳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是。很好的女孩子。”
  她有些想念火锅店,因为此刻的沉默太过刺耳。顾止烨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按键声响在耳畔,冬季的阳光初觉温吞,呆站了一会儿就开始从心底暖起来,洛枳打了个哈欠,把头偏向背离顾止烨的那一侧。
  她看到了盛淮南,双手插兜从不远处的校医院走过来,一步步靠近超市门口,然后不经意间瞥见了并肩站在这里的自己和顾止烨。洛枳一路注视着他走近,猛然想起这个地方竟然就是自己第一次鼓起勇气冲过去帮他从跟许日清的纠缠中解围的地方。一走神,就低头苦笑起来。
  盛淮南的眼底写满了诧异,他站住愣了一秒钟,然后恢复了笑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点点头说,“顾总。”
  然后转头问,“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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