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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志人生

_9 林语堂(现代)
  自然鸟声以外,还有别种声音。五点半就有邻家西崽叩后门声,大概是一夜眠花宿柳回来。隔弄有清道夫竹帚扫沙沙的声音,忽然间,天中两声“工——当”飞雁的声音由空中传过。六时二十五分,远地有沪杭甬火车到西站的机器隆隆的声音,加上一两声的鸣笛,隔壁小房中也有声响了。这时各家由夜乡中相继回来,夜的静寂慢慢消逝,日间外头各种人类动作的混合产漫慢增高,慢慢宏亮起来。接下佣人也起来了,有开窗声,钩钩声,一两咳嗽声,轻轻脚步声,端放杯盘声。忽然间,隔房小孩叫“妈妈”!
  这就是我那天早晨在上海所听到的大自然音乐。
  在那年整个春天之中,我最享乐的,就是听见一种鸟声,与我幼时在南方山上所听相似,土名为Kachui,大概就是鸠鸟。他的唱调有四音——do,mi,re—ti,头二音合一拍,第三音长二拍半,而在拍之中转入一简短的低阶的ti(四音)——第四音简短停顿的最妙。这样连环四音续唱,就成一极美的音调,又是宿在高树上,在空中传一绝响,尤为动人。最妙者,是近地一鸠叫三五声,百步外树抄就传来另一鸠鸟的应声,这自然是雌雄的唱和,为一切声音的原始,这样唱和了一会,那边不和了,这边心里就着急,调子就变了,拍节更快,而将尾省去,只成do,mj,r三音,到了最后无聊,才归静止,过一会再来。这鸠鸟的清唱,在各种鸟声中最美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此外鸟声尚多,我除了用音乐的乐谱之外,不晓得怎样描写这些歌声,可是我知道这些歌声之中有鹊鸟,黄鹂和啄木鸟的歌声,以及鸽子的鸪鸪声。
  雀声来得较迟,就是因为醒得较迟,其理由不外我们的伟大美术家兼诗人李笠翁所指出的。别的鸟最怕人,我们这可恶的人类一醒,不得枪弹,就是掷石,一天不得清静,所以连唱都不能从容了之,尽其能事了。故日间吟唱,其唱不佳,为此只好早点起来清唱。唯有雀,即不怕人,也就无妨从容多眠一会儿。
谈睡觉的艺术
谈诗样的人生
  我以为从生物学的观念看起来,人生几乎是像一首诗。它有韵律和拍子,也有生长和腐蚀的内在循环。它开始是天真朴实的,童年时期,嗣后便是粗拙的青春时期,企业去适应成熟的社会,具着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后来达到一个活动较剧烈火的成年时期,由经验上获得进步,又由社会及人类天性上,获得更多的经验,到中年的时候,才稍微减轻活动的紧张,性格也圆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一样,对于人生渐抑一种较宽容,较玩世,同时也较温和的态度,以后到了老年的时期,内分泌腺减少了它们的活动,假如我们对于老年能有一种真正的哲学观念,照这种观念调和我们的生活形式,那么这个时期,在我们看来便是和平,稳定,闲逸和满足的时期;最后生命的火花闪灭,一个人便永远长眠不醒了。我们应当能够体验出这种人生的韵律之美,像欣赏大交响曲,那样地欣赏人生的主旨,欣赏它急缓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决定。这些循环的动作,在正常的人体上是大概相同的,不过那音乐必须由个人自己去演奏。在某些人的灵魂中,那个不调和的音键变得日益洪大,结果竟把正式的曲调掩没了,如果那不调和的音键声音太响使音乐不能继续演奏下去,于是那个人便开枪自找,或跳河自尽了。这是因为他缺乏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来的导旋律,遭了掩蔽。反之,正常的人生是会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动作和行列,朝着正常的目标前进。在我们许多人之中,有时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此听来甚觉刺耳;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些以恒河般伟大的音律,和雄壮的音波,慢慢地永远地向着大海流去。
  一个人有童年、壮年、和老年,我想没有一个会觉得这是不美满的;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说办法再好没有。人生没有什么好、坏,只有“在那一季里什么东西是好的”之问题。如果我们抱着这种生物学的人生观念,循着季节去生活,那么除自大的呆子和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之外,没有人会否认人生确是像一首诗那样地生活过去的。
  莎士比亚会在他的人生七阶段的那节文章里,把这个观念极明显地表达出来,许多中国作家也曾说过与此相类的话。莎士比亚没有变成富于宗教观念的人,也不曾对宗教表示很大的关怀,这是很可怪的。我想这便是他所以伟大的地方;他把人生当做人生看,他不打扰世间一切事物的配置和组织,正如他不打扰他的戏剧中的人物一样。莎士比亚和大自然本身相似,这是我们对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赞颂。他只是活在世界上,观察人生而终于离开了。
谈诗样的人生
谈男女关系
  人类之中,百分之九十有夫妻关系,百分之百是人子,而婚姻和家庭,确是人类生活中最亲密的部分。
  我们既是生物,自不能逃避出生,吃母奶,婚嫁和生育等等。每个男人都是妇人所生,每个人(除了少数之外)都须和一个妇人共过一生去做小孩的父亲。每个女人,也都是妇人所生,每个妇人(除了少数之外)也都须和一个男人共过一生生育小孩,中间也有几个不愿意做父母,这等于花木之不肯生子以传它们的种;但是没有一个人,能不要父母而生、也正如花木这不能不要种子而生。因此我们就得到生命中,最肯要的相互关系,就是男人,女人,小孩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那桩事实,而生命哲学,除非是讨论这个必需的相互关系,即不能称为适当的哲学,或不成其为哲学。
  但单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还嫌不够。这关系必须生出婴孩,否则便不能称为完备,所以无论那一代的文明,决无理由以剥削男女产生婴孩的权利。我知道目前会发生一个真正的难题,有许多男女不表结婚,另有许多虽结婚,但因这样或那样理由不肯产生婴孩。据我意见,不论他们所持的是何种理由,凡是男女不遗留子女而离开这世界,实犯了一件对于自身的大罪。如若他们的不生育,是为了身体关系,那末他们的身体,已是退化或有差错的地方。
  如若是为了婚姻的程度过高,那末这过高的婚姻程度就有不合的地方。如若是为了一种谬误的个人主义哲学,那末个人主义哲学必是错误的。最后,如若是为了整个的社会组织,那末这整个社会组织是不对的。待到二十世纪,我们对于生物科学,已有较大的进步,而能更了解我们之为生物时,男女们大概就会见到这个趔。我深信二十世纪将为生物学世纪,正如十九世纪之为自然科学世纪。等到人们更能了解自己,而觉悟对于造化所赋与之天性即使争斗也是徒然时,他们就会更加重视这类简单智慧。从瑞士心理学家荣氏劝告有钱的病人回到乡间去饲养鸡,鸭,小孩,和栽种萝卜那章事,我们看到这种生物学的和医学的智慧已有生长之兆,这类有钱的女性病人,她所犯的弊病就在未能顺着生物发挥本能,或是她们的发挥程度过于低下。
  自有历史以来,人们从来没有学习过怎样和女人共同生活。最奇怪的事即是,虽然如此,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脱离女人而生活。一个人如觉悟他决不能无母而生到这世界上来时,他便不会轻蔑女人。从出生到死亡,他的四围没有一天不有女人,如母亲,妻子,女儿等等。即使他不娶亲,也免不了和诗人华兹华斯般的依赖他姊姊过日子;或和诗人斯本塞一般的依赖他的管家婆。没有一种哲学能拯救他的灵魂,如他不能和母亲纪律性姊们建立相当的关系。如若他甚至不能和管家婆建立相当关系,那末他简直不能算人。
  凡是未能和女人达到相当关系,而又走着道德歧路的人,如王尔德之类,实在有些可怜。他们一面喊着国人万难和女人共同生活;但一方面又说男人不能无女人而生活,这样看来,从印度创世纪的著者,直到二十世纪的王尔德,中间虽已经过四千余年,但是人类的智慧好似分寸没有进步。因为那印度著者正抱着和王尔德同样的心理。据这本创世纪所说,上帝于创造女人时,采取花的美丽,鸟的歌音,虹霓的彩色,风的柔态,狼的笑容,羊的温柔,狐的狡猾,云的难于捉摸,和雨的变幻无常,将它们交织成一个女人,这拿她送给男人做妻子。印度亚当很为快乐,他俩便在这美丽的世界中自在游行。
  几天之后,亚当跑去向上帝说:“请你将这女人带走,我实在不能和她过下去了”。上帝答应他的请求,将夏娃带了回去。于是亚当即觉得很为寂寞,依旧不能快乐。几天之后,又跑到上帝那里说:“请你拿那个女人还给我,因为我没有她不能生活”。上帝依旧听从他,将夏娃还他。几天之后,他复又跑到上帝处请求说:“你所创造的这个夏娃,仍请你收了回去,我发誓不能和她过下去”。上帝于无边智慧之中仍然顺从了他。等到亚当第四次走来诉说没有了那个女伴不能生活时,上帝虽允了他的请求,但要他答应以后决不改变心肠,不论甘苦,以后决和她永远过下去,尽他俩的智力在这人世上共度生活。我以为这幅景象,直到眼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
谈男女关系
谈理想中的女性
  女人的深藏,在吾人的美的理想上,在典型女性的理想上,女子教育的理想上,以至恋爱求婚的形式上都有一种确定不移的势力。
  对于女性,中国人与欧美人的概念彼此大异。虽双方的概念都以女性为包含有娇媚神秘的意识,但其观点在根本上是不同的,这在艺术园地上所表现者尤为明显。西洋的艺术,把女性的肉体视作灵感的源泉和纯粹调和形象的至善至美。中国艺术则以为女性肉体之美系模拟自然界的调和形象而来。
  对于一个中国人,像纽约码头上所高耸着的女性人像那样,使许许多多第一步踏进美国的客人,第一个触进眼帘的便是裸体的女人,应该感觉得骇人听闻。女人家的肉体而可以裸程于大众,实属无礼之至,尚使他得悉女人在那儿并不代表女性,而是代表自由的观念,尤将使他震骇莫名。为什么自由要用女人来代表?又为什么胜利、公正、和平也要用女人来代表?这种希腊的思想对于他是新奇的。因为在西洋人的理想中,把女人视为圣洁的象征,奉以精神的微妙的品性,代表一切清净、高贵、美丽和超凡的品质。
  对于中国人,女人爽脆就是女人,她们是不知道怎样享乐的人类。一个中国男孩子自幼就受父母的告诫,倘使他在挂着的女人裤裆下走过,便有不能长大的危险。是以崇拜女性有似尊奉于宝座之上,和暴裸女人的肉体这种事实为根本上不可能的。由于女子深藏的观念,女性肉体之暴露,在艺术上亦视为无礼之至。因而德勒斯登陈列馆(DresdenGallery)的几幅西洋画杰作,势将被目为猥亵作品。那些时髦的中国现代艺术家,他们受过西洋的洗礼,虽还不敢这样说。但欧洲的艺术家却但白地承认一切艺术莫不根源于风流的敏感性。
  其实中国人的性的欲望也是存在的,不过被掩盖于另一表现方法之下而已。妇女服装的意象,并非用以表人体之轮廓,却用以模拟自然之律动。一位西洋艺术家由于习惯了的敏感的拟想,或许在升腾的海浪中可以看出女性的裸体像来;但中国艺术家却在慈悲菩萨的披肩上看出海浪来。一个女性体格的全部动律美久取则于垂柳的柔美线条。好像她的低垂的双肩。她的眸子比拟于杏实,眉毛比拟于新月,眼波比拟于秋水,皓齿比拟于石榴子,腰则拟于细柳,指则拟于春笋,而她的缠了的小脚,又比之于弯弓。这种诗的辞采在欧美未始没有,不过中国艺术的全部精神,尤其是中国妇女装饰的范型,却郑重其事的符合这类辞采的内容。因为女人肉体之原形,中国艺术家倒不感到多大兴趣。吾人在艺术作品中固可见之。中国画家在人体写生的技巧上,可谓惨淡地失败了。即似以仕女书享盛名的仇十洲(明代),他所描绘的半身裸体仕女画,很有些像一颗一颗番薯。不谙西洋艺术的中国人,很少有能领会女人的颈项和背部的美的。“杂事秘辛”一书,相传为汉代作品,实出于明人手笔,描写一种很准确而完全的女性人体美,历历如绘,表示其对于人体美的真实爱好,但这差不多是唯一的例外。这样的情形,不能不说是女性遮隐的结果。
  在实际上,外表的变迁没有多大关系。妇女的服装可以变迁,其实只要穿在妇女身上,男人家便会有美感而爱悦的可能,而女人呢。可要男人家觉得这个式样美,她便会穿着在身上。从维多利亚时代钢箍扩张之裙变迁而为二十世纪初期纤长的孩童的装束,再变而至一九三五年的梅蕙丝(MaeWest)摹仿热,其间变化相差之程度,实远较中西服式之歧异尤为惹人注目。只消穿到女人身上,在男人们的目光中,永远是仙子般的锦绣。倘有人办一个妇女服饰的国际展览会,应该把这一点弄得清清楚楚。不过二十年前中国妇女满街走着的都是短袄长脚裤,现在都穿之颀长的旗袍把脚踝骨都掩没了;而欧美女子虽还穿着长裙,我想宽薄长脚裤随时有流行的可能。这种种变迁的唯一的效果,不过使男子产生一颗满足的心而已。
  尤为重要者,为妇女遮隐与典型女性之理想的关系。这种理想便是“贤妻良母”。不过这一句成语的现代中国受尽了讥笑。尤其那些摩登女性,她们迫切的要望平等、独立、自由。她们把妻子和母性看作男人们的附庸,是以贤妻良母一语代表道地的混乱思想。
  让我们把两性关系予以适宜之判断。一个女人当她做了母亲,好像从未把自己的地位看作视男人的好恶为转移的依赖者。只有当她失去了母亲的身分时才觉得自己是十足的依赖人物。即在西洋,也有一个时期母性和养育子女不为社会所轻视,亦不为女人们自己所轻视。一个母亲好像很适配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那是一个崇高而荣誉的地位。生育小孩,鞠之育之,训之诲之,以其自己的智慧诱导之以达成人,这种任务,在开明的社会里,无论谁何都决非为轻松的工作。为什么她要被视为社会的经济的依赖男人,这种意识真是难于揣测的,因为她能够担负这一桩高贵的任务,而其成绩又优于男子。妇女中亦有才干杰出不让须眉者,不过这样的才干妇女其数量确乎是比较的少,少于的德谟克拉西所能使吾人信服者。对于这些妇女,自我表现精神的重要,过于单单生育些孩子,至于寻常女人,其数无量,则宁愿让男人挣了面包回来,养活一家人口,而让自家专管生育孩子。若云自我表现精神,著者盖尝数见许多自私而卑劣的可怜虫,却能发扬转化而仁慈博爱,富于牺牲精神的母性,她们在儿女的目光中是德行完善的模范。著者又曾见过美丽的姑娘,她们并不结婚,而过了三十岁,额角上早早浮起了皱纹,她们永不达到女性美丽的第二阶段,即其姿容之荣繁辉发,有如盛秋森林,格外成熟,格外通达人情,复格外辉煌灿烂,这种情况,在已嫁的幸福妇人怀孕三月这后,尤其是常见的。
  女性的一切权利之中,最大的一项便是做母亲。孔子称述其理想的社会要没有“旷男怨女”。这个理想在中国经由另一种罗曼斯和婚姻的概念而达到了目的。由中国人看来,西洋社会之最大的罪恶为充斥众多之独身女子,这些独身女子,本身无过失可言,除非她们愚昧地真欲留驻娇媚的青春;他们其实无法自我发抒其情愫耳。许多这一类的女子,倒是大人物,像女教育家,女优伶,但她们倘做了母亲,她们的人格当更为伟大。一个女子,倘若爱上了一个无价值的男子而跟他结了婚,那她或许会跌入造物的陷阱,造物的最大关心,固只要她维繁种族的传殖而已;可是妇女有时也可以受造物的赏赐而获得一鬈发秀美的婴孩,那时她的胜利,她的快乐,比之她写了一部最伟大的著作尤为不可思议;她所蒙受的幸福,比之她在舞台上获得隆盛的荣誉时尤为真实。邓肯女士(IsiadoraDuncan)忠实足以证明一工,无异乎给杰出的女人者,他给予了一种安慰。因为享受做母亲的愉快是聪明才智女人和普通女人一样的情绪。造物注定了这样的命运而让男男女女这样的活下去。
谈理想中的女性
谈恋爱和求婚
  有一个问题可以发生;中国女子既属遮掩深藏,则恋爱的罗曼斯如何还会有实现的可能?或则可以这样问:年青人的天生的爱情,怎么样儿的受经典的传统观念的影响?在年青人,罗曼斯和恋爱差不多是寰宇类同的,不过由于社会传统的结果,彼此心理的反应便不同。无论妇女怎样遮掩,经典教训却从未逐出爱神。恋爱的性质容貌或许可以变更,因为恋爱是情感的流露,本质上控制着感觉,它可以成为内心的微鸣。文明有时可以变换恋爱的形式,但也绝不能抑制它。“爱”永久存在着,不过偶尔所蒙受的形象,由于社会与教育背景之不同而变更。“爱”可以从珠帘而透入,它充满于后花园的空气中,它拽撞着小姑娘的心坎。或许因为还缺少一个爱人的慰藉,她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她心头总是烦恼着她。或许她倒并未看中任何一个男子,但是她总觉得恋爱着男子,因为她是爱着男子,故而爱着生命。这使她更精细的从事刺绣而幻化的觉得好像她正跟这一幅虹彩色的刺绣恋爱着,这是一个象征的生命,这生命在她看来是那么美丽。大概她正绣着一对鸳鸯,绣在送给一个爱人的枕套上,这种鸳鸯总是同栖同宿,同游同泊,其一为雌,其一为雄。
  倘若她沉浸于幻想太厉害,她便易于绣错了针脚,重新绣来,还是非错误不可。她很费力的拉着丝线,紧紧地,涩涩地,真是太滞手,有时丝线又滑脱了针眼。她咬紧了她的樱唇而觉得烦恼,他沉浸于爱的波涛中。
  这种烦恼的感觉,其对象是很模糊的,真不知所烦恼的是什么;或许所烦恼的是在于春,或在于花,这种突然的重压在身世孤寂之感,是一个小姑娘的爱苗成熟的天然信号。由于社会与社会习俗的压迫,小姑娘们不得不竭力掩盖住她们的这种模糊而有力的愿望,而她们的潜意识的年青的幻梦总是永续的行进着。可是婚前的恋爱在古时中国是一个禁果,公开求爱真是事无前例,而姑娘们又知道恋爱便是痛苦。因此她们不敢让自己的思索太放纵从于“春”“花”“蝶”这一类诗中的爱的象征,而假如她受了教育,也不能让她多费工夫于诗,否则她的情愫恐怕会太受震动。她常忙碌于家常碎琐碎以卫护她的感情之圣洁,譬如稚嫩的花朵之保护自身,避免狂蜂浪蝶之在未成熟时候的侵袭。她愿意静静的守候以待时机之来临,那时恋爱变成合法,而用结婚的仪式来完成正当的手续。谁能逃免纠结的情欲的便是幸福的人。
  但是不管一切人类的约束,天性有时还是占了优势。因为像世上一切禁果,两性吸引力的锐敏性,机会以尤少而尤高。这是造物的调剂妙用。照中国人的学理,闺女一旦分了心,甚么事情都将不复关心。这差不多是中国人把妇女遮掩起来的普通心理背景。
  小姑娘虽则深深遮隐于闺房之内,她通常对于本地景况相差不远的可婚青年,所知也颇为熟悉。因而私心常能窃下主意,熟为可许,孰不惬意。倘因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私心默许的少年,纵然仅仅是一度眉来眼去,她已大半陷于迷惑,而她的那一类素来引以为自傲的心儿,从此不复安宁。于是一个秘密求爱的时期开始了。不管这种求爱一旦泄露即为羞辱,且常因而自杀;不管她明知道这样的行为会侮蔑道德规律,并将受到社会上猛烈的非难,她还是大胆的去私会她的爱人。而且恋爱总能找到进行的路径的。
  在这两性的疯狂样的互相吸引过程中,那真很难说究属男的挑动女的,抑是女的挑动男的。小姑娘有许多机敏而巧妙的方法可以使人知道她的临常其中最无罪的方法为在屏风下面露出她的红绫鞋儿。另一方法为夕阳斜照时站立游廊之下。另一方法为偶尔露其粉颊于桃花丛中。另一方法为灯节晚上观灯。另一方法为弹琴(古时的七弦琴),让隔壁少年听她的琴挑。别一方法为请求她的弟弟的教师润改诗句,而利用天真的弟弟权充青鸟使者,暗通消息;这位教师倘属多情少年,便欣然和覆一首小诗。另有多种交通方法为利用红娘(狡黠使女);利用同情之姑嫂;利用厨子的妻子;也可以利用尼姑。倘两方面都动了情,总可以想法来一次幽会。这样的秘密聚会是极端不健全的;年轻的姑娘绝不知道怎样保护自身于一刹那;而爱神,本来怀恨放浪的卖弄风情的行为,乃挟其仇雠之心以俱来。爱河多涛,恨海难填,此固为多数中国爱情小说所欲描写者。她或许竟怀了孕!其后随之以一热情的求爱与私通时期,软绵绵的,辣泼泼的,情不自禁,却就因为那是偷偷摸摸的勾当,尤其觉得可爱可贵,惜乎通常此等幸福,终属不耐久啊!
  在这种场合,甚么事情都可以发生。少年或小姑娘或许会拂乎本人的意志与第三者缔婚,这个姑娘既已丧失了贞操,那该是何等悔恨。或则那少年应试及第,被显宦大族看中了,强制的把女儿配给他,于是他娶了另一位夫人。或则少年的家族或女子的家族阖第迁徙到辽远的地方,彼此终身不得复谋一面。或则那少年一时寓居海外,本无意背约,可是中间发生了战争。因而形成无期的延宕。至少小姑娘困守深闺,则只有烦问与孤零的悲郁。倘苦这个姑娘真是多情种子,她会患一场重重的相思病,(相思病在中国爱情小说中真是异样的普遍。)她的眼神与光彩的消失,真是急坏了爹娘,爹娘鉴于眼前的危急情形,少不得追根究底问个清楚,终于依了她的愿望而成全了这桩婚事,俾挽救女儿的生命,以后两口儿过着幸福的一生。
  “爱”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因而与涕泪,悲愁,与孤寂相揉和,而女性遮掩的结果,在中国一切诗中,掺进了凄惋悲忧的调子。唐以后,许许多多情歌的都是含着孤零消极无限悲伤,诗的题旨常为闺怨,为弃妇,这两个题目好像是诗人们特别爱写的题目。符合于通常对人生的消极态度,中国的恋爱诗歌是吟咏些别恨离愁,无限凄凉,夕阳雨夜,空闺幽怨,秋扇见捐,暮春花萎,烛泪风悲,残枝落叶,玉容憔悴,揽镜自伤。这种风格,可以拿林黛玉临死前,当她得悉了宝玉宝钗订婚的消息所吟的一首小诗为典型,字里行间,充满着不可磨灭的悲哀: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但有时这种姑娘倘遇运气好,也可以成为贤妻良母。中国的戏曲,固通常都殿以这样的煞尾:“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谈恋爱和求婚
谈家庭和婚姻
  在中国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著者有一次当到苏州乡下去游玩一番,却让女人家抬了藤桥把我抬上山去。这些女轿夫拼命抢着要把我这臭男子抬上山去,那时我倒有些恧颜,没了主意,只好忸怩地让她们抬就抬了这么一程。
  因为我想此辈是古代中国女权族长的苗裔,而为南方福建女人的姊妹。福建女人有着笔挺的躯干,堂堂的胸膛,她们扛运着煤块,耕种着农田,黎明即起,盥洗沐发,整理衣裳,把头发梳理得清清净净,然后出门工作,间复抽暇回家,把自己的乳水喂哺儿女。她们同样也是那些豪富家人,统治着家庭,统治着丈夫的女同胞。
  女人在中国曾否真受过压迫?这个疑问常盘桓于我的脑际。权威盖世的慈禧太后的幻影马上浮上了我的心头。中国女人不是那种容易受人压迫的女性。女人虽曾受到许多不利的待遇,譬如往时妇女不得充任官吏,然她们仍能引用其充分权力以管理一个家——除掉那些荒淫好色之徒的家庭是例外,那里的女子真不过被当作一种玩物看待。即使在这等家庭中,小老婆也往往还能控驭老爷们。更须注意者,女子当被剥夺一切权利,但她们从来没剥夺结婚的权利。凡生于中国的每一个姑娘,都有一个自己的“家”替她们准备着。社会上坚决底主张,即如奴婢到了相当年龄,也应该使之择偶。婚姻为女子在中国唯一不可动摇的权利,而由于享受这种权利的机会,她们用妻子或母亲的身份,作为掌握权力的最优越的武器。
  此种情形可由两面观,男子虽然无疑的当以不公平态度对待女子,然有趣的倒是许多女子偏会采取报复手段者。妇子的处于从属地位,乃为一般的认女人为低能的结果,但同时也由于女子的自卑态度。由于她们的缺乏男子所享受的社会利益,由于她们的教育与知识的比较浅薄,由于她们的的低廉而艰难与缺乏自由的生活,更由于她们的双重性本位——妻妾。妇女的痛苦,差不多是一种不可明见的隐痛,乃为普遍的把女性认作低能的结果。倘夫妇之间无爱情可言,或丈夫而残暴独裁,在此场合,妻子便没有其他被救的手段,只有逆来顺受。妇女之忍受家庭专制的压迫,一如一般中国人民之能耐政治专制的压迫。但无人敢说中国之专制丈夫特别多,而快乐婚姻特别少,其理由下面即可见之。妇人的德行总以不健谈不饶舌,有许多女人便是喜欢东家西家的乱闯,有许多女人偏不客气的站在街道上观看男人。女子总被期望以保守贞操而男子则否。但这一点并不感觉有甚么困难,因为大部分女人是天生的贞节者,她们缺乏社交的利益,如西洋妇女所享受者,但是中国妇女既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她们也不甚关心社交的集会,而且一年之间,也少不了有相当胜时佳节,好让她们露露面,欣赏一番社会活动的欢娱景象,或则在家庭内举行宴会,也可以尽情畅快一下。总之,她们除了在家庭以内的活动,其他一切都属非主要任务,在家庭中,她们生活行动有她们的快活自由。故肩荷兵器以警卫市街之责任,亦非她们所欲关心者。
  在家庭中,女人是主脑。现代的男子大概没有人会相信莎士比亚这样说法:“脆弱啊!你的名字便是女人。”莎翁在他自己的著作中所描写的人物如李尔主的女儿和克利奥来屈拉(Cleopa-tra)所代表者,便否定了上述的说法。倘把中国人的生活再加以更精密的观察,几可否定流行的以妇女为依赖的意识。中国的慈禧太后,竟会统治偌大一个国家,不问咸丰皇帝的生前死后。至今中国仍有许多慈禧太后存在于政治家及通常平民的家庭中,家庭是她们的皇座,据之以发号施令,或替她儿孙判决种种事务。
  凡较能熟悉中国人民生活者,则尤能确信所谓压迫妇女乃为西方的一种独断的批判,非产生于了解中国生活者之知识。所谓“被压迫女性”这一个名词,决不能适用于中国的母亲身分和家庭中至高之主脑。任何人不信吾言,可读读红楼梦,这是中国家庭生活的纪事碑。你且看看祖母“贾母”的地位身分,再看凤姐和她丈夫的关系,或者他夫妇间的关系(如父亲贾政和他的夫人,尤称为最正常的典型关系。)然后明白治理家庭者究为男人抑或女人。
  几位欧美的女性读者或许会妒忌老祖母贾老太太的地位,她是阖家至高无上的荣誉人物,受尽恭顺与礼敬的待遇。每天早晨,许多媳妇必趋候老太太房中请安,一面请示家庭中最重要的事务,那么就是贾母缠了一双足,隐居深闺,有什么关系呢?那些看门的和管家的男性仆役,固天天跑腿,绝非贾母可比。或可细观野叟曝言中水夫人的特性,她是深受儒教薰陶的一个主要角色。她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为足以代表儒家思想的模范人物,在全部小说中,她无疑又为地位最崇高的一人。只消一言出口,可令他的身为卿相的儿子下跪于她的面前;而她一方面运用着无穷智慧,很精细的照顾全家事务,有如母鸡之护卫其雏鸡。她的处理事务用一种敏捷而慈祥的统治权,全体媳妇是她的顺从的臣属。这样的人物或许是描摹过分了一些,但也不能当作完全虚构。不错,阃以内,女子主之,阃以外,男子主之,孔夫子曾经明白地下过这样分工的定则。
  女人家也很明白这些。就在今日上海百货商店的女售货员,还有着一付妒嫉的眼光侧视那些已经出嫁的女人,瞧着她们手挽厚重的钱袋,深愿自身是买客而不复是售货员。有时她们情愿替婴孩结识绒线衫裤,而不要盘数现金找头穿着高跟鞋赓续站立八小时之久,那真是太长久而疲倦的工作。其中大多数都能本能地明了什么是比较好的事情。有的甘愿独立,但这所谓独立在一个男子统治权的社会里存在的事实不多。善于嘲笑的幽默家不免冷笑这样的“独立”。天生的母性欲望——无形、无言、猛厉而有力的欲望——充满了她们的整个躯体。母性的欲望促起化妆的需要,都是那么纯洁,那么天然,那么出于本能;她们从仅足以糊口的薪水中积蓄下来,只够买一双她们自己所售卖的丝袜。她们愿望有一个男朋友送些礼物给她们,或许她们会暗示地,羞答答地请求他们,一方面还要促使她们的自重的身分。中国姑娘本质上是贞洁的,为什么不可请求男人家买些礼物送她呢?她们还有甚么别的方法购买丝袜呢?而本能告诉她们这是爱情上的必需品。人生是一大谜!她们的悟性再清楚没有,她们很愿意终身只有一个人购买礼物给她。她们希望结婚,她们的直觉是对的。那么婚姻上有什么不对?保护母性又有什么不对?
  结合了家庭,女人们踏进了归宿的窝巢。她们乃安心从事于缝纫与烹调。
  可是现在江浙中等人家倒不事烹调与缝纫,因为男子在她们自己的园地上打倒了她们,而最好手的缝工和厨司是男人而不是女人。男子大概将在其他事业上继续排挤她们,除了结婚是唯一的例外。因为男于在任何方面所可获得的机会,便利远优于女子,只有结婚为否。在婚姻分内,女子所可获得的便利,优于男子,这一点她们看得很清楚。任何一个国家中,女人的幸福,非依赖于她们所可能享受的许多社交机会,却有赖于跟她们终身作伴的男人的品质。女人的受苦,多出于男人的暴戾,过于粗鲁的男人不够公民投票资格。
  倘男人而天生的讲情理、脾气好、慎思虑,女人便不致受苦。此外,女人常挟有“性”的利器,这对于她们有很广的用途。这差不多是上天所赋予她们获得平等的保证。每一个人,上自君王下至屠夫、烘饼司务、制烛工人,都曾经责骂过他的妻子而亦曾受过妻子的责骂。因为天命注定男人和女人必须以平等身份相互亲密着。人生某种基本关系如夫妇之间的关系,在各个不同的国家民族之间,其差异的程度至微;远非如一般读了游历家的记述所想象的。西洋人很容易想象中国人的妻子被当作驴子样的供丈夫作奴隶。其实普通中国男子是公平的讲情理的人物。而中国人则容易想象认为西洋人因为从未领受过孔子学说思想的洗礼,所以西洋妻子不关怀丈夫的衣服清洁与果腹事宜,终日身穿宽薄衬裤,逍遥海滩之上。或纵乐于不断的跳舞会中。这些大方野乘,异域奇闻,固为双方人民茶馀酒后之闲谈资料;而人情之真相反忘怀于度外。
  那末实际生活上,女人究并未受男人之压迫。许多男人金屋藏娇,逢着河东狮吼,弄得在女人之间东躲西避,倒才真是可怜虫。此另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性的吸引力,使各等亲属的异性之间不致嫌恶过甚。是以女人到不受丈夫或公公的压迫;至于姑嫂之间,系属平辈,纵令彼此不睦,不能互相欺侮。所剩留的唯一可能事实,是为媳妇之受婆婆虐待,这实在是常遇的事情。
  中国大家庭中,媳妇的生活,负着许多责任,实在是一种艰难的生活。不过应该注意的是:婚姻在中国不算是个人的事件,而为一个家庭整体的事件,一个男人不是娶妻子,而是娶房媳妇,一习惯语中便是如此说法,至若生了儿子,习惯语中多说是“生了孙子”,一个媳妇是以对于翁姑所负的义务比对丈夫所负者为重大。盛唐诗人王建尝有一首咏“新嫁娘”绝句,真是足以引起人类共鸣的传神的笔墨: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一个女人而能取悦于一个男子,是一种珍贵的努力,至能珍贵的努力,至能取悦于另一女人,不啻为一种英勇的行为,可惜许多是失败的。做儿子的,介乎尽孝于父母与尽爱于妻子二者之间,左右为难,从不敢大胆替妻子辩护。实际上许多虐待女人的惨酷故事,都可以寻索其根源,而证明系属一种同性间的虐待。不过后来媳妇也有做婆婆的日子。倘她能达到这个久经盼望的高龄,那实在是荣誉而有权力的身份,由一生辛苦中得来的。
谈家庭和婚姻
谈花和折枝花
  现在的人对于花和设花的爱好这件事,似乎都出之以不轻意。其实呢?
  要享受花草也和树木一般,须先下一番选择功夫,分其品格之高低,而配以天然的季节和景物。就拿香味这一端讲起来,香味很烈的如茉莉,较文静的如紫丁香,最文静细致的如兰花。中国人认为花之香味越文静者,其品越高。
  再拿花色来讲,深浅也种种不一。有许多浓艳如少妇,有许多淡雅如闺中的处女,有许多似乎是专供大众欣赏的,而另有些则幽香自怡,不媚凡俗。有许多以鲜艳见长,有许多则以淡雅显高。最要者是:凡是花木都和开花时的季节和景物有联带的特性;例如:我们提到玫瑰时,便自然想到风日清和的春天;提到荷花时,便想到风凉夏晨的池边;提到桂花时,便想到秋高气爽的中秋,月圆时节;提到菊花时,便想到深秋对菊花持鳌吃蟹时的景物;提到梅花时,便想到冬日的瑞雪;又联想到水仙花,便会使我想到新年的快乐景色。
  兰花,菊花,和莲花也如树中的松竹一般,为了它们具着某种特别的品质,而特别为人重视,在中国的文学中视之高人的象征。我国诗人于花中最爱梅花,这一点上文中已经有所说明,称之为“花魁”,因为梅花开于新年,正是一年之首,占着百花之先。但是各人的意见当然也有不同的,怕以有许多人则尊牡丹为“花王”,尤其是在唐代。另一方面说起来,牡丹以秾艳见长,所以象征富贵,而梅花则以清瘦见长,所以象征隐逸清苦,因此前者是物质的,而后者是精神的。我国有一位文人极推崇牡丹,其原因是当唐朝武则天临朝的时代她一时忽发狂兴,诏谕苑中百花国须在冬月的某天一齐开放,百花都不敢不遵时开放,当中惟有牡丹犹违圣旨,比规定的时刻迟了数小时方始开花。因此触了武则天的怒,而下诏将苑中几百盆牡丹一起从京都(西安)贬到洛阳去。从此牡丹便失去了帝宠,但其种未绝,以后盛于洛阳,我以为中国人不很重视玫瑰花的理由,大概是因为玫瑰和牡丹同其秾艳,而不及牡丹的富丽堂皇,所以被抑在下的。据中国旧书之说,牡丹共有九十种,各有一个诗意的特别名称。
  兰花和牡丹的品格截然不同,是幽雅的象征。因为兰花是常生于幽谷的。
  文人称它凡有“孤芳自赏”之美德,它从不取媚于人,也不愿移居城市之中,而即使移植了,灌溉看顾也须特别当心,否则便立刻枯死。所以中国书中常称深闺的美女和隐居山僻不求名利的高人为“空谷幽兰”。兰花的香味是如此的文静,它不求取悦于人,但能领略者则知道它的香味是何等高洁啊!有一本古书上说:“入芝兰之室,久不复闻其香”,就因为这人的鼻已充满了花香了。依李竺翁之说,兰花不宜于遍置各处,而只宜限于一室,方能于进出之时欣赏其幽香。美国兰花形式较大,颜色较为富丽,但似乎没有这种文静的香味。我的家乡福建是我国有名的“建兰”之产。建兰的花瓣较小,长只一寸,颜色淡绿,种在紫沙盆中,异常好看。最著名的一种名叫“郑孟良”,颜色和水差不多,浸在水中时,竟可花水不分。牡丹都以产地为名,而兰花则都以从前种它的高人为名,如美国花草之以种者之名为名一般,例如丽丝玛黄八哥之类。
  无疑的兰花这极其难于种植,和它的香味之异常文静,使它得到其高贵的身体。各种花木中以兰花最为娇嫩稍不经心,便会枯死。所以爱艺兰者都是亲手灌溉整理,不肯假手于仆役。我曾看见过爱护兰花者之专心护视不亚于人之爱护其父母。奇花异卉也如希有的金石古玩一般,在占有上很易引起有同好者的妒忌。我国某种笔记中,曾载某人向他的朋友索取一种奇花的枝芽,未能如愿,即下手偷窃,因此被控获罪。对于这种情形,沈复在他所著的“浮生六记”中有一段极好的描写,他说: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告拱璧。值余游幕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正如梅花是诗人林和靖的爱物,莲花是儒家周莲溪的爱物一般,菊花是诗人陶渊明的爱物。菊花开于深秋,所以也具冷香冷色之誉。菊花之冷色和牡丹的浓艳,其分别极容易。辨菊花的种类甚多,宋代名士范成大是赐以各种美名的始创者。种类的繁多,似乎是菊花的特色。其花形和颜色之种类多到不胜数计。白和黄色的为花之正宗,紫和红色为花之变体,所以其品即较次。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有银盎,银铃,金铃,玉盎,玉铃,玉绣球等之美称。
  也有用古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之类以称之者。花的形式有如时髦女人的髦发,有时如少女头上一绺一绺的长发,花的香味也各自不同,以含有麝香味或龙脑香味者为最上。
  湖莲自成一种,并据我看来,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没有莲花,实不能称为美满。如若屋旁没有种荷的池子,则可以将它种在大缸中,不过这种法缺少了一片连绵,花叶交映,露滴花开,芳香数里的佳景(美国的水莲和我国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莲溪著文解释他爱莲的理由,并说莲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为贤人,这完全是儒家的口气。再从实力方面讲起来,这花从顶到根,没有一样是废物。莲根即藕是绝佳的水果;荷叶可用以包扎食物;花可供人赏玩;而其子即莲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鲜时生吃,或晒干后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样和苹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诗人所爱的花中之一。这花虽盛产于杜甫的故乡四川,但他的诗中恰一字不曾提过。这件事很奇怪,猜测之说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亲名海棠,所以他避讳的一说最为近情。我以为兰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这水仙花盛产于我的故乡漳州,从前曾大批的贩运至美国,但后来因美国国务院说这种过于芬芳的花有滋生微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进口。水仙之茎和根都很洁净如翠玉,况且种在盆中只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极为清洁,在这种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微菌?
  所以这种禁令,实令人莫测高深。踯躅花虽极美丽,但人都称之为凄凉的花。
  因为据说从前有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找寻他的被后母所逐出的哥哥,但终久未能寻到,死后化为杜鹃终日泣血,而这踯躅花则是从杜鹃的血泪中所生出来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郑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这种艺术,远在十一世纪中,即已有很普遍的发展。十九世纪的“浮生六记”的作者在其“闲月记起”一记中,曾论到插花适当,可以使之美如图画: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并非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要盘之玻叶取不干,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凡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止。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为“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尽意乃可。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和盘盆碗中洗。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情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插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干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莞之。即枫叶竹枝,干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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