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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男人

_2 马丁·瓦尔泽 (德)
  他说话有些动情,他至少没有保持在这种时间和这种场合所应有的克制:和您一道去埃格尔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乌尔莉克。没有观众。和您一路往西,去哈斯劳,然后顺着山坡走。过了哈斯劳,就有一片人们称之为天国的森林来迎接我们,那里的公路边上有巨大的石英石,我专门坐在上面看风景。和您并排坐在那里,乌尔莉克!如果我有贪得无厌的倾向,就请您原谅。他突然起身离去,但又转身说了声:晚上见,尊敬的姑娘。说完便略微欠身--意思多于动作。他走向金葡萄饭店。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对于他,走路困难纯属道听途说。但是一想到乌尔莉克也许在他身后观看,他的脚下就开始发飘。所以他每走一步都要刻意强调自己的步伐是多么的稳健。但他的模样也可能因此显得滑稽。他迈进金葡萄的大门的时候,几乎是偷偷地往后看了一眼。露台上没有人。乌尔莉克并没有站在原地目送他。这照样不合他的心意。
  他知道他现在必须写点东西。他感觉自己无比强大,可以在这一刻向最有敌意的世界展示乌尔莉克,所以他就跟奥蒂莉写信。虽然乌尔莉克不能在信中出现,但是在这封字字句句都显示出他的强大的信里面,乌尔莉克的身影就晃动在字里行间。他感到自己无比强大,同时又渴望缔结和平。与奥蒂莉讲和!写一封信来消除流言蜚语所制造的战争气氛。
  我这里一切都好,好得让我喜出望外,就像人们常说的,我的心灵、大脑、感官都同时得到满足。
  这不是他的风格,但是根据他对奥蒂莉的了解,她本来就不会读写在纸上的东西,她只读他避而不谈的事情。他还没有真正体察到自己对乌尔莉克的感情的时候,她就有所察觉。两年前,当他从烈日炎炎的波西米亚回到秋高气爽的魏玛的时候,奥蒂莉的脑子里就已经塞满了谣言。当时这的确只是谣言。她不敢当面告诉他这个或者那个卡罗利妮都跟她讲了什么,但是在一封汇报家务的信中,她完全用谈论家务的口气补充说,他千万别再去发展这种关系,他年事已高,发展这样的关系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结果。读到这番话,他不禁哈哈大笑。这是他当时的反应。

  雷布拜恩大夫走到刚刚建成的美味餐厅大厅中央,宣布他和卡蒂?封?格拉芬艾格的订婚庆典开始。他首先对卡尔?奥古斯特大公表示欢迎,然后把目光转向歌德。尊敬的阁下,尊敬的枢密顾问兼国务大臣封?歌德男爵。话音刚落,掌声四起,比送给大公的掌声还要响亮。歌德自然跟莱韦措母女同桌,正对着乌尔莉克。欢迎辞提到他的时候,他看着乌尔莉克。当她注意到人们给歌德的掌声超过了给大公的掌声之后,她才鼓掌。她为这掌声鼓掌。然后她也朝歌德这边看。大厅里面不是特别的亮,所以她的眼睛呈绿色。
  雷布拜恩大夫脸上洋溢着真挚、感激、喜悦,因为他有幸请来了拿破仑的继子欧仁?德?博阿尔内,曾经的意大利第二国王,今天是洛伊希滕贝格大公和艾希施泰特亲王;他还请来了拿破仑的弟弟,路易?波拿巴,曾经的荷兰国王,今天的圣-勒伯爵。尤丽叶?封?霍亨索伦也肯赏光,我已说不出自己有多高兴。大家在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到马林巴德却搞起了历史大联欢。话音刚落,掌声如潮。雷布拜恩大夫请卡蒂?封?格拉芬艾格到他身边去。她走了过去。歌德头一次见到她。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一头浅黄色头发奔流直下,搭在她裸露的双肩上。她的头发从未受过卷发筒和烫发钳的折磨。她身着黑色连衣裙,圆形领口上配有尖角装饰,诱惑人去想象她敞开衣襟之后一对丰满的乳房是什么模样。歌德驰骋自己的想象,但马上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有限。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心思全部用在了乌尔莉克身上。如果能够更加清楚地向她表明这点该多好。
  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怎么说话,雷布拜恩大夫就怎么说话。他竟然把这个女孩子弄到了手!大家看看她,再看看我。我是歌德的中篇小说《五十岁的男人》里的人物形象,但卡蒂不是希拉丽亚。希拉丽亚先是投向那个五十岁的男人的怀抱,后来却坠入桀骜不驯的弗拉维奥的情网。卡蒂赶紧插话:我这辈子只有一次坠入情网。她说话还带巴伐利亚口音。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她没有行屈膝礼,而是像演员那样鞠躬行礼。他们手拉手站在那里。真是绝配。他,一头鬈曲的黑发,她,满头金色的波浪。两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歌德观察乌尔莉克的表情。他看的只是她的侧面,因为她转过身去看大厅中央。她总是给人正襟危坐的印象。总让人觉得她往上看比朝前看来得更轻松。她在想什么?他没料到这一对的年龄差别会成为订婚典礼上的话题。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一对,他为他们把纯粹的幸福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众人眼前而倾倒而感动。他不怕有人观察他。即便大厅的众人突然转过身来看他和乌尔莉克,那也可以理解。随他们便。他可以把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态称为超凡脱俗。乌尔莉克是否有点过于正襟危坐?唉,如果她现在迅速扭转一下身子该多好,他就可以让她看看他刀枪不入的超脱状态。就可以鼓励她跟他一样超凡脱俗。只要她还近在眼前,还看得见,他就刀枪不入。是的,有人老想伤害你。但是不可能在这里。马林巴德,这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地方。马林巴德有冷杉覆盖的群山环绕,不会受到来自魏玛即外界的进犯。赶紧转过身来,乌尔莉克,让我看看你的表情,看看这场订婚大戏对你意味着什么。这是在上演一场以我们为原型的戏剧吗?他希望她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去观察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因为这一丝笑意总是表明她不反对眼前的事情。您说是不是,乌尔莉克,过一会儿等大家去对面的克勒贝尔斯贝格宫通宵达旦继续热闹的时候,我们会仔仔细细地讨论我们在此共同经历的每一秒钟。我们会相互问:您觉得如何?您呢,您是什么感觉。他在这里和乌尔莉克共同经历了一个公开的、用优美的方式强调其意义的活动,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跟她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聊天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妙。最令人陶醉的,是他和她在林荫大道上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对话。但最终也得有一个让他们共同体验的活动!这场订婚仪式像是为他们安排或者由他们安排的活动。别把决定别人事情的数字跟你的数字混为一谈。如果乌尔莉克能够欣赏这个活动,她也能够……也能够……啊,乌尔莉克,转过身来,就一秒钟。
当雷布拜恩大夫结束他那轻松的、因为来自现场感受而显得真实可信的讲话时,大厅里再度响起热烈的掌声。没等他搂着卡蒂回到座位,两个扮成木匠的侍者抬着一个摇篮走进来。摇篮里堆放着琳琅满目、也许还充满暗示的礼品,公爵马上走过去祝贺这对新人,他指着塞得满满的摇篮,表示这是他赠送的礼物。接着,他把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再把四只叠放在一起的手像战利品--歌德不得不联想起大公最喜欢的猎物是鸭子--一样高高举起,同时大声宣布,他的一大心愿就是让他的贴身医生找到一个好的伴侣。众人鼓掌。歌德跟着大家热烈鼓掌,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乌尔莉克转过身,面朝餐桌。歌德点点头,表示自己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非常满意。然后开始上菜。雷布拜恩大夫再次请求大家听他说两句。他说他的未婚妻吃素,所以没有荤菜,但是他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主厨沙尔科先生给大家准备了来自欧洲各地的美食佳肴,每一道菜都体现了他独一无二的烹调手艺,这些菜甚至有肉的味道,但就是没有肉。有几个人大胆叫好。乌尔莉克是其中的一个。
  在歌德看来,卡蒂?封?格拉芬艾格有两个显著特征或者说魅力:一是巴伐利亚口音,二是她吃素。他可以自视为通晓表达效果的专家。这个女孩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肉体的魅力,可是她偏偏吃素。他扭头对乌尔莉克说,他不知道她有素食倾向。她皱起眉头,高举双手,说:我是一个有倾向的人,阁下。从这一刻起,她只称他为阁下。随后他们的确品尝了五花八门的素菜,荤菜为主的宴席不可能做出这么多花样。封?莱韦措夫人很高兴看到雷布拜恩大夫在讲话中如此风趣地提到《五十岁的男人》,要求大家用来自法国卢瓦尔地区的白葡萄酒为《五十岁的男人》干杯。坐在近处的客人听到这话以后都诚心诚意地举起了酒杯。但乌尔莉克是个例外。歌德看着她,她摇摇头,无声地用嘴唇表示:不喝葡萄酒。什么酒都不喝。他放下酒杯,说他感谢所有为他或者说为他的《五十岁的男人》干杯的人,他很乐意跟大家一起喝这杯酒,但既然他现在不做任何乌尔莉克?封?莱韦措不肯做的事情,既然她今天滴酒不沾,他只好拒绝葡萄酒。明天呢,一个看样子像是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问。歌德看他一眼,然后又看着乌尔莉克,说:明天的事情只能由高贵的封?莱韦措小姐决定,先生。我很想为您明天的决定干杯,可以吗,乌尔莉克。她将双手往上一抛,对着他大声说道:同意,我举双手赞成。歌德喝了一大口。
  随后,众人移师克勒贝尔斯贝格宫。中午刚刚从维也纳赶到的主人在红色拱形门厅迎接大家。弗朗茨?封?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比雷布拜恩大夫还要英俊,他张开双臂欢迎歌德,用歌唱家才有的嗓音说:虽然枢密顾问不再可能听谁说我已经四十九岁,我一月份就满五十了,我从您那本充满优美的细节描写的书中已经得知自己将面临什么问题。反正我想在生日来临之前丢下我的阿马莉?封?莱韦措,一人逃往北极,我希望北极把时光冻僵。他走到歌德跟前,垂下双臂,深深地鞠了一躬,只说了句:致以最高的敬意,阁下。弗朗茨,眼观六路的乌尔莉克的母亲说,别过分。大家这才进入斜对着门厅的活动大厅。
一年前落成的活动大厅是一幢具有极端浪漫风格的建筑,别出心裁的装饰比比皆是。巨大的窗户上是波希米亚的能工巧匠们磨制的明暗不一的玻璃花朵图案。在每一个角落,在每两扇窗子之间都矗立着两根红色大理石柱,它们唯一的使命就是托起叶状装饰花纹柱头。整个大厅都充满嬉戏意味和深沉的梦幻气氛。初次来访的客人都对伯爵表示祝贺。疗养地乐队一开始奏乐,人们便宛若置身维也纳。在维也纳会议之后,想摩登的,想年轻、漂亮、幸福的欧洲人都跳华尔兹。封?莱韦措观察歌德对华尔兹的反应。枢密顾问先生,她说,这对于五十岁的男人来说不是问题。她说歌德从来不因为灵魂而委屈肉体,这是她在歌德的书中反复得到的启示。但是在《五十岁的男人》里面出现了登峰造极的描写,主人公得到一个能够妙手回春的用人,一个美容顾问,书里就是这么写的,听起来是如此的就事论事,信心百倍,美容顾问,然后还有能够妙手回春的用人,枢密顾问先生,为了感谢您的发明创造,我想给您一个吻。说着就从侧面给他来了个吻。他只看见乌尔莉克用严厉的目光观察母亲的一举一动。还皱起了又高又圆的额头。但是她母亲还有更多的情感要宣泄。您创造的最优美的词,她说,是驻颜术老师。用美丽的词语组成的花束!所以,粗浅如我辈就想直截了当地问问此处有多少自传成分……
  妈妈,乌尔莉克的说话语气很严厉。够了。您过来,阁下,说着她站起身。很明显,她想跟歌德跳舞。他指着乌尔莉克,为自己突然告辞向她母亲表示歉意。对于他,现在走开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走向舞池的时候她紧贴着他,挽上他的胳膊,跟他挽着胳膊走,在马林巴德,不管他俩在什么地方出现,她都挽着他的胳膊。他几乎用力地将她往自己身上拽。她扭头看他,她的眼睛呈现绿色,她说:请原谅。阿马莉?封?莱韦措夫人,parfois elle est un peu volubile法语:有时候她有点话痨。。
  在过去的几年里,歌德避开了各种跳舞茶会和跳舞晚会。维也纳会议之后,三拍子成为一种表达信仰的方式。他当然也想知道人们表达什么信仰,想知道人们通过什么方式表达信仰。几年前他就请人来演示舞步。在宾馆的房间里。是一个舞蹈教师。以防万一。现在他就遇到这万分之一的情况。一个古老的许可保留下来。击掌换人。男的女的都可以通过击掌拆散舞伴。他过去一直喜欢跳舞。夜里玩得尽兴的时候,他常常松开舞伴,独自狂舞,他也的确疯狂。现在是跟乌尔莉克上场。她马上成为他的一部分。她身轻如燕,跟着他翩翩起舞,她在旋转中展翅欲飞,然后又跟他合而为一,他一点不担心会出点什么事儿。他们四目对接,他和她都没有出现头晕。但是他被人击掌换下。是一个年轻人,就是在下面的美味餐厅问明天喝不喝酒那个年轻人。本来歌德也可以通过击掌得到一个新的舞伴。但是他只能跟乌尔莉克跳舞。这个道理满世界的人都应该明白。等他回到座位之后,大家都对他的舞蹈艺术和身体素质赞叹不已。他觉得这么说话等于看不起他。他也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他问封?莱韦措夫人击掌将他换下来的是谁。
  德?罗尔罗尔写作Ror,与Rohr(管道)同音,有"大家伙"等暧昧内涵。先生。也许是希腊人,肯定不是土耳其人。通过东方贸易发的财。是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富人。他只做高档买卖。不做香料,只做首饰。欧洲没有一个女王、也没有一个侯爵或者伯爵夫人头上或者脖子上没有他亲手戴上的首饰。不管巴黎、伦敦还是维也纳,淑女们都跟他打得火热。他业余还做翻译。翻译诗。而且翻译好几种语言,主要是东方语言。据说他掌握十七种语言。
  他问她从哪里听来的?
  弗朗茨说的。今天就是弗朗茨把他请来的。他住在这里。他住的套房第二大。这句话的意思是,魏玛大公住在最大的套房。值得注意的是,他这人有姓无名。引来诸多猜测。
  请允许我在您身边稍坐片刻,话音刚落,洛伊希滕贝格伯爵坐到乌尔莉克起身之后空出来的座位上。我们约好的,他说。
我知道,歌德说。
  那就好,伯爵说,那么我从罗马坐马车赶到马林巴德就不算白跑。您还记得此事,枢密顾问先生,我有理由充满希望。我们的谈话刚好是一年前,就在这幢房子里面,当时我们还抱怨装修工人搞得丁丁当当,现在彻底完工了,一座童话般的宫殿出现在我们眼前。克勒贝尔斯贝格真棒。夫人,祝贺……既然您还记得我们的事情,枢密顾问先生,我们就继续做下去,修建连接莱茵河和多瑙河的运河!我是奥地利人,别急,我是巴伐利亚人的女婿。封?歌德先生,您和我共同负责孕育修建运河的思想,修建运河由其他人去做……
  歌德打断这个健谈者的话头。他说,虽然这很不礼貌,但他没有办法,眼下他必须看看人们如何按照维也纳的指挥跳舞。因为魏玛人还在跳法国大革命之前的舞蹈。作为魏玛公国的退休国务大臣,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在这里做些考察工作。说话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乌尔莉克和德?罗尔先生。洛伊希滕贝格伯爵只好开始对舞蹈感兴趣。歌德继续假装好为人师。他说,出于不值得承认的原因放弃学习机会,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看,您看看那边。
  现在大家都朝那边看。德?罗尔不折不扣地拎着乌尔莉克飞转。有时候他只抓着她一只手。她另外一只手臂便在空中自由地飞翔。她的关节再度显示出神奇的独立性。就连长在她细长脖子上的脑袋似乎也循着一条特殊的轨道飞翔。德?罗尔先生就是那位让她飞上飞下、自己却相对稳如泰山的男士。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观看这一对跳舞。连在跳舞的一对对舞伴也纷纷停下脚步做观众。这时有一个应该说是矮墩墩的年轻人出来拆台,他拍拍巴掌。但是德?罗尔先生没有反应。矮个子青年伸出一条腿去阻挡德?罗尔先生,德?罗尔先生越过障碍,还非常神奇地揽着乌尔莉克轻松过关,以此避免了两人摔倒。他的左手继续拉着乌尔莉克,右手却给捣乱者一记勾拳,将他打翻在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乐队奏起轻快的、具有皇家庆典气派的进行曲,一对对舞伴踩着闲适的进行曲舞步回到座位,四个侍者已经把那个被打昏在地的青年人抬出大厅,雷布拜恩大夫紧随其后。
  真可怜,乌尔莉克的母亲说。
  是熟人吗,歌德问。
  我丈夫今天才从维也纳把他带过来。是他提携的一个年轻作家。
  作家,歌德说。
  布劳恩?封?布劳恩塔尔,她说。
  歌德弹跳起来,目光转向把年轻的作家抬出去的那道门。布劳恩?封?布劳恩塔尔,就是那个狂热崇拜他的年轻人,他今天刚刚把他那篇赞美诗一般的记叙文重新读了一遍。他想把乌尔莉克夺回来。为了我们。歌德坐下来,责备自己没有为这个被打倒在地的年轻人做任何事情。德?罗尔先生和乌尔莉克回来了。拿破仑的继子没有注意到他坐的是谁的座位,所以乌尔莉克就坐到德?罗尔先生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乌尔莉克说:我觉得太遗憾了。
  德?罗尔:让你想击掌替换的人跳完正在进行的曲子,这个规则仍然有效。或者说这条规则已经废除。
  大家都向他证实这个规则依然有效。
  乌尔莉克又说她觉得事情很糟糕。
  幸好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坐到钢琴边上,用几段老练的刮奏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和钢琴身上,他用悦耳的嗓音告诉大家,他想在这里演奏用我们大师最美的一首诗歌重新谱写的歌曲,他相信、其实他也很清楚这里还没有谁听过弗朗茨?舒伯特用歌德的《渴望》谱写的东西。没准儿我们的大师本人也不知道歌德让一个维也纳的天才产生了什么灵感。他开始自弹自唱:体会过渴望的人,
  方知我心头的苦难!
  我独自一人,
  又落落寡欢,
  我仰望星空,
  企盼我的恋人出现。
  啊!我的爱人,我的知音,
  岂料你远在天边!
  我头晕目眩,
  我焦躁不安。
  体会过渴望的人,
  才知我心头的苦难!一开始鸦雀无声,随后就像是某个指挥给了启奏手势,全场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掌声送给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先给他。但随后又给了歌德。歌德站起来,欠了欠身,举起交叉的双手,以此感谢歌手。他无法抗拒这嗓音的魅力。他看见乌尔莉克的眼里闪着泪花,她的母亲也一样。他想到策尔特给这首诗谱的曲。舒伯特,他从那些从维也纳过来或者去过维也纳的人嘴里越来越频繁地听到这个名字。他对策尔特谱写的曲子非常满意。他觉得没有必要给他的诗歌谱曲。现在他却陷入了困惑。用他的诗歌制造的艺术效果非同寻常。
  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宣布自己要接着唱《魔王》。听这首歌又无动于衷的人,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博物馆里的金字塔石块展厅安睡。
众人大笑。演出开始,他唱了起来。歌德发现自己无法抗拒这歌声。他并不满意,因为音乐彻底征服了他的诗词,他的诗词只是诱发了这些强烈的、其实是疯狂的表现形式。音乐的表现形式。痛苦引发的疯狂。他又想起策尔特那种单纯的服务姿态。策尔特想突出诗词。这个舒伯特想让人灵魂出窍,诗词无非给他提供了一个由头。正中其下怀。
  我再来一遍,克勒贝尔斯贝格大声喊道,这是回应几位女性听众的恳求,她们还从来没有听过:渴望。
  歌德觉得这是妙招。现在的效果比第一次强十倍。有几位女士相互搂着脖子哭成一团。歌德又一次举起交叉的双手,衷心地向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摇手致意。掌声经久不息。
  现在效果如何,阁下?阿马莉?封?莱韦措问。
  歌德点点头。他朝乌尔莉克那边指了指。她现在坐的位置比刚才离他还要远,但是她眼里噙的泪花清晰可见。但是他的嗓子可以跟在天堂里展翅奋飞的七窝蜜蜂发出的轰鸣声媲美,歌德又说,他想驱散这沉重的气氛。
  听到这话我真高兴,她说。我会说给伯爵听,也许他会得意死了,也高兴死了。
  霍亨索伦公主站在桌子边,把她那把金光闪闪、名声在外的日本扇子压在嘴边说,如果再来一个舞曲,就请他赏光,让她享受一下和他跳华尔兹的快乐。
  他用他擅长的表情表示赞同。这是上个世纪的表情。
  拿破仑的继子说他会跟枢密顾问先生形影不离,说着便起身离去。歌德本应做出反应但却未能做出反应。他太想知道桌子的那一头在说什么。乌尔莉克没有利用椅子空出来的机会重新坐到歌德对面。她依然面朝德?罗尔先生还有跟他辩论的那些人。就连紧挨着歌德坐的阿马莉?封?莱韦措也明显把注意力转向了德?罗尔和与他说话的人。再看乌尔莉克!她仿佛变成一朵向日葵,不仅把她的头部,而且将整个上身,甚至将其整个的存在都转向那初升的太阳。他从后面刚好还能看见她半个人。他听见他们在讨论文学。不管在维也纳还是马林巴德,只有两个名字还挂在人们嘴上:拜伦和司各特。大家看法一致。拜伦和司各特是仅存的两个还拥有读者的作家。
  阿马莉?封?莱韦措对着辩论者们喊道:先生们,别忘了拜伦说过的话,他评论过我们的歌德,说他是无可争议的欧洲文学君王。
  德?罗尔先生认为,这句恭维话是一把双刃剑。所谓君王,就是那些在拜伦奔赴希腊的时候在宝座上打瞌睡的人,拜伦去参加反抗土耳其人的解放战争,虽然--不对--恰恰因为堕落的英国政府在维罗纳会议上行使否决权,阻止了欧洲各国支持希腊人反抗奥斯曼帝国统治的解放战争。
  拜伦恰恰还把他的《萨丹纳帕路斯传说中的亚述国王,以奢侈糜烂的生活方式著名,又译"撒丹纳巴勒斯"。》献给了歌德,阿马莉?封?莱韦措勇敢地说。
  这根本不成问题,阁下,您是古往今来主宰一个时代的最生动的丰碑。德?罗尔这句话赢得了众人的掌声。
歌德觉得有必要就人们的司各特崇拜发表一点看法。司各特的魔力,先生们,来自三个不列颠王国的辉煌,来自其多姿多彩的历史。从图林根的森林到梅克伦堡的沙滩,我们又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在德国,一本好的小说总是一个例外。我给《威廉?麦斯特》只找到可怜巴巴的素材,一个专门为乡村贵族演出的流动剧团。
  他的话没人反驳,但是也没人接茬。歌德马上感到懊恼,因为他把司各特小说的名气和辉煌归因于不能算作司各特功劳的社会状况。同时他又非常可笑地试图抬高自己的小说:你们看,我用德国提供给我的可怜巴巴的素材也写出了这样的作品。他根本就没有找到恰当的说话口气,别人不能像接皮球一样接他的话。
  德?罗尔先生不用任何过渡就讲起他前天在维也纳看戏的经历,说主角走上舞台,慢慢悠悠地摘下令人赞叹的头盔,放到桌子上,扮演主角的演员已经上了年纪,可以看见他摘取头盔的手在颤抖,随后他却把双手高高举起,他的手当然还在颤抖,站在他左右两侧的情侣也把双手高高举起,这两人的手在做什么,也在颤抖,别急,精彩的还在后头,主角的亲信从后面溜到前面,跟这三个人站成一排,把他的双手高高举起,这双手当然也在颤抖,现在就有八只手高举在空中颤抖。
  满桌的人都哈哈大笑。德?罗尔先生一脸的无辜,仿佛谁也不能责怪他制造了笑声。从头型看,他像东方人,但又无法把他当成东方人。一张青春尚存的脸,首先是有汉子气质,大鼻子,嘴巴几乎不存在,短发紧贴头皮,一双黑眼睛,眼光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整个人显得很单纯,即便充满了力量。这个青春尚存的男人不会跟着别人的感觉走。他会保持自我。歌德在脑子里进行争辩。他无法抵挡这个想法。他马上就沉湎于这一感受。他必须走了。眼光最说明问题,他还必须研究他的眼光。但不是现在。现在赶紧走!!!
  歌德凑在乌尔莉克母亲的耳边小声说道:明天见。今天很愉快。谢谢。说完就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别动,别惊动他人。没等众人把那八只举在空中颤抖的手笑个够,他就走了出去。乌尔莉克也笑了,跟着别人一起笑,她可以说笑得天真无邪。难道他应该规定她什么可以笑什么不可以笑吗?是的,他心里头自动给出了答案。他想收回这答案。但是又觉得自己太虚伪。出门之前他还看到一幕:德?罗尔先生把手臂搭在乌尔莉克坐的那张椅子的靠背上。因为他觉得现在有必要赶紧走,所以他没看清楚德?罗尔的手仅仅放在椅背上或者已经揽着她的背或者腰。但是他还听见德?罗尔旁若无人地大声对她说:Il y a quelque chose dans l'aire entre nous法语: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说着就把脸伸过去,仿佛她是医生,必须给看看他的炎症严重不严重。她也真给他看,仿佛她是他的医生。他的伸脸哑剧有一种挡不住的魅力。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又出自德?罗尔先生之口:最次的戏剧也总比最好的无所事事好。这又是维也纳人的想法。歌德走出门,马上走到对面,回到他的房间。
  现在做什么?怎么办?去哪儿?不能留在这里吧。施塔德尔曼在睡觉。约翰在睡觉。自己动手装箱子?
  明知自己该做什么却又迟迟不做,这就是灾难。
他在捕风捉影。这点他一直很清楚,但他从不承认。没影的事。绝对没影的事。第一年就败局已定。这丁点有等于无,又化为无,这丁点有作为无的时间越长,就变得越重要,就变成最重要和最最重要,直到它充实你的心灵、主宰你的头脑,让你飘飘欲仙,把你抛向九天,终究只是为了让你摔得更惨。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捶击自己的胸膛。他不得不推开一扇窗户,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活动一下胳膊,他感觉有些想法能让人窒息。他不能需要多少空气就吸进多少空气。他只能哈气,只能浅呼吸,只能用胸腔呼吸。他有一个早就得到验证的生活规律:如果感觉自己站在斜坡,如果感觉自己站不稳、向着深渊摇摇欲坠--你就不知所措,根深蒂固的恐惧就会涌上心头,你会恐惧自己坠入赤贫的深渊。没有什么比不幸的爱情更让人可怜。写下来。别人有苦说不出,我却神赐天赋,能够说出自己的痛苦语出歌德诗剧《托尔夸托?塔索》(1789)第五幕第五场。。这是什么好处:你必须做到能够一枪打死自己。必须说出自己如何痛苦,这是遭受酷刑。绿蒂为你的维特取下挂在墙上的手枪,然后擦得干干净净,递给她的阿尔伯特,让阿尔伯特把枪递给维特,以便维特用那把让绿蒂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枪结束他肮脏的生命。痛苦很肮脏。痛苦使人肮脏。走投无路的时候,除了死亡,没有别的净化方式。你去写作中避难……你还从未有过痛苦,从未有过。贝勒普施夫人。她给你写一封封长达二十页的信。二十年了。她的信你已经好长时间读不下去了。一个可怜的、烦人的、让痛苦弄得肮脏不堪的女人。她来到人世,就是要爱你,就是等着你听她倾诉--哪怕就一秒钟,这是她的原话。怜悯与厌恶为邻。你现在可以给乌尔莉克?封?莱韦措写二十页的长信,你可以威胁她,说她会源源不断地收到长达二十页的信,因为你不会开枪自杀,你不得不拼命写作。那个无名青年说十七种语言。哪方面他都得俯视你。近卫军的身材。估计一米九一。瘦削,但一点不显干瘪。他的脸既不嫌窄,也不嫌宽,骨骼比肉明显。他的下巴很宽,但是,偏薄的嘴唇上方有一撇飞扬的小胡子,足以和这宽阔的下巴分庭抗礼。他的鼻子偏大,但没有因为出现弯曲而增添生气。充满嘲讽意味的高挑眉毛。紫罗兰色围巾上面有一颗钻石。也许是绿宝石。她眼睛的颜色。这样很搭配,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点,他们会为此庆祝,为此欢呼。您今天看着很帅,昨天他接她去林荫道散步的时候她这么对他说,她没有说:您很帅。他保养得好。看着很帅。无数的报纸都说他看着很帅。他们对他的帅气大惊小怪,这明摆着是看不起他。夸他帅气的赞歌压不住一个声音:看在你是老头子的分上,我们夸你帅。在你这种年龄,议论你的外貌的话都不是什么好话。不仅仅是议论外貌的时候你听不到好话。看看拜伦和司各特,他们才是风云人物。你已经vieux jeu法语:过时了。。但这不是新鲜事,也不是坏事。也许是坏事,但并不致命。成为老人不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写下来。糟糕的是你不可以再恋爱。你可以去爱,只是你要习惯不再被人爱,永远不再被人爱。给贝勒普施夫人写信,她名叫伊索尔德,告诉她,现在你理解她,现在你知道你当初如何用置之不理、如何用转变为厌恶的怜悯折磨她。我爱别人,别人不爱我,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此之前他还没有领教过命运之神如何粗制滥造。乌尔莉克来到人间,接受培养,就是为了让他有这么一次经历。这不是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她会作为德?罗尔夫人名扬欧洲。成为德?罗尔夫人之前,她只是顺便行使了这一功能,让你体验许多人在你这里得到的体验,让你知道我爱的人不爱我是什么滋味。你曾毫无体验地写下这么一句话:现在是人不爱我、我不爱人,只有死神站在角落等着我。只有当你爱上别人、别人却不理睬甚至拒斥你的爱的时候,无人爱你才成为命运之神的无耻安排。如果创世活动旨在让世界,让世界上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造物主通过摩西传给人类的指令中就缺了最重要的一条:你不可去爱。这是第一诫。可能因为摩西爬上海拔两千两百四十四米的立法山的时候太累,根本就没有听见主宣布的第一诫。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永远无法弥补。如果摩西从西奈山带回这第一诫,除了悲剧,人类什么都不缺。任何悲剧的起源都逃不脱爱情。本来人类可以轻轻松松过上没有爱情日子!人类的繁衍从来不需要爱情。既然如此,爱情何用?爱情让我们注意到我们不再生活在天堂。爱情让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痛苦。谁也无法逃脱。主有足够的智慧。我是一个有妒忌心的上帝,这是他说的话。
歌德不得不脱下他的衣服,一把扔得老远。他不得不把他今天在乌尔莉克面前穿的这身衣物全部烧掉。今天您看着很帅。三年里面就这一句话。他们每次见面他都会欣喜若狂地向她承认,她穿这件或者那件连衣裙多么漂亮。在一八二一和一八二二年,他在着装上面花费的心思就已空前。他以恋爱中的人特有的细致,精心搭配自己的马甲、围巾、礼服、外套。她从来都视而不见。现在还说这句以不变应万变的话:今天您看着很帅。对对对,她不仅说:您看着很帅,她还说了今天您看着很帅。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自己看着很帅。更不可能相信自己长得帅。但七十四岁的人绝不可能帅气。如果他不帅气就没法活,如果没人觉得他帅气他就没法活,他就不应该去写作,就不应该去诉苦中寻求庇护,他就应当乖乖地一枪打死自己。
  他站在衣帽间的落地穿衣镜前。镜子两边的六盏灯又送来最佳光线。镜子里面这个赤条条的男人不可能让他产生反感或者哪怕一点点厌恶。他无法阻挡自己对这个裸体男人产生温柔之情。勾起这股柔情的,不是这个人,纯粹是这个裸体。然而,随后他心里却产生一股风暴,一阵紧张,一种几乎让他浑身发抖、至少是要把他从镜子前面撵走的急躁。他渴望乌尔莉克来到他身边。让蹦蹦跳跳的乌尔莉克跟这个裸体男人、跟这个被人--他想不起是谁说的--称为青春老头儿的男人并排在一起,哪有比这更荒唐的愿望。她和他走路时偶尔也哼点歌曲,她的动作随之跟上这种近似歌声的节奏。其实她一直都在跳舞。现在她躺在床上,那个有姓无名的近卫军躺在她身边或者压在她身上。他不相信她在第一天夜里就会献出自己的处女身子。虽然天晓得会怎样。这个东方人不必遵守本地习俗。他可以开导她,说他们俩生来就是要一起跳进东方式的爱欲之河,在里面欲死欲仙。既然他的箱子里面总带着各式珠宝,他们进入他的套间并关上房门之后,他肯定要拿出来比试,看哪一件适合她戴。乌尔莉克不戴首饰,修长的脖子没有佩戴任何东西,耀眼的耳垂同样如此,在这个有着东方人相貌的非东方人眼里,这是一个挑战。您需要点色彩,小姐。或者说火焰,也就是宝石。很明显,他不会跟乌尔莉克去她的房间,他会带她去他的套房,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第二大套房。他们已经接过吻。您真了不起,有一次他们站在柱廊底下的时候,她对他这么说。但这话有可能是指他的作家身份。现在她说这话可以带更多的感情。你真棒。第一个吻过去之后她就会这么说。对面大厅的窗户已经暗下来。个别窗户还透着光。不再有灯火通明的房间。只有若明若暗的光线在为各种行动提供方便。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
  等他又能自然呼吸之后,他走过去,再次站到镜子前面。够滑稽的,他竟然跟里面这个裸体男人如此亲密。他恨不得对镜中人抚摩一番。但他还是强忍住了。但是他那玩意儿呆在他腰部的松软部位,这家伙一辈子都雄心勃勃,想成为他生命的全部。他一辈子都被迫压制其称霸野心。但并非每次都同样成功。有时候这种野心对他的控制远比他敢于承认的要严重。野心自然是被女人唤醒的。这时候他的愿望和行为完全听命于这玩意儿。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生命在语言中才回归自我,这玩意儿在语言中却不可以出现--除非是高雅的拉丁语或者粗俗的俚语,这真是耻辱。完全可以说是文化耻辱。你没有做任何有助于消除这耻辱的事情。你可以道歉,你可以吹嘘自己在解放语言方面有过怎样的壮举。如果这玩意儿依然呆在穷乡僻壤,依然在胆怯的土牢里继续艰难地要求得到表达权,也就是它的生存权,那么这就是一大缺憾。他再次向他那玩意儿道歉。他熄了灯。他坐在幽暗之中。不能上床睡觉,这是一个可以察觉的愿望。现在哪儿都可以去,就是不能上床。去书房?不,去客厅。他坐到他接待客人时坐的沙发上。有一次,乌尔莉克没等他示意就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上去。她如此不拘小节。如此随便。他把脸贴到绣着浅红色鸟儿图案的金黄色沙发靠垫上。这些鸟儿只能在童话里飞翔。她把手放到这靠背上。她的动作却令人赞叹。一个来势迅猛的软着陆。他想到《漫游年代》中的刘契多尔。当他为柳琴德悲哀的时候把脸贴到沙发靠垫上。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但柳琴德随后又出现在他跟前。他以为他失去了她。我只想和您一起生活,他说。她回答说:刘契多尔,您是我的,我是您的。说着就拥抱他,同时也请他抱抱她。文学,文学,纯粹的文学!
他拿起靠垫,扔到最远的角落。以后只读、只写故事跟现实生活里一样残酷的书。他渴望一本充满绝望的小说。维特!不对,维特毕竟选择了自杀,得到了解脱。他却没法入睡,睡一个小时也不可能,连一个小时的解脱也无法得到!醒着就是酷刑。醒着就不得不想她。歌德是洛可可。谁说的?也许是他的宝贝儿子奥古斯特。他不成器的儿子。歌德是洛可可,他是十九世纪。他的宝贝儿子说的。啊,真是洛可可该多好!啊,如果洛可可从未终止那该多好,这莺歌燕舞的乐园,这条由玩笑和任性组成的警戒线,让世人奈何不得。因此世人要摧毁它。因为只有人们可以忍受的东西才能通过这条警戒线。然后就是这场愚蠢的革命,满嘴都是造福人类的空话,这些空话只给空话的制造者带来幸福,但是它们把人类送上了通向不幸的希望之路……
  他不得不去回忆一八二一年、一八二二年在他记忆中留下的一个个瞬间。然后又想想和现在这个夏天留在记忆里的瞬间有什么不同。结论是:如果今天的乌尔莉克还跟当初的乌尔莉克一个样,他现在就不会黑灯瞎火地坐在这里,把过去的瞬间像史前出土物一样分门别类。乌尔莉克在去年和前年夏天赢得他的好感,是因为她天真活泼,敢想敢干,在两个妹妹面前扮演母亲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丝讥诮。如果她又说了一句感觉很得意的话,她常常都会带着近乎戏仿的表情把头转向他,因为她想听听他是否觉得她刚刚说的话很妙。这变成了一个令人着迷的习惯,她把脸转向他,向他提出一个纯粹的哑剧问题:怎么样--您觉得如何?有时她也直接问话:枢密顾问先生觉得如何?有时还带点刺儿:如果枢密顾问先生刚才专心听人讲话。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不管讨论什么事情,她都要制造机会表明在场的人当中他在她眼里最重要。他在哪儿都遇到这种情况,但是这个女孩不仅想对他表示敬意,她还有一种又可爱又好玩的心理需要,想跟他来点惊险接触。但这毕竟是一个女孩。她显然觉得必须保证他在她们家不能感受片刻的无聊。有一次她母亲告诉她,歌德希望有一个儿子,这样他就可以把乌尔莉克培养成他儿子的理想妻子。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告诉歌德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枢密顾问不想把儿子培养成她的理想丈夫,为什么枢密顾问只想把她培养成他儿子的理想妻子?您说呢,他问她。有两种可能,她回答说,要么枢密顾问先生相信自己的儿子对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家庭而言都是理想人选,要么……这时她看着歌德,张开双臂,用最快活的语调说:要么是枢密顾问先生很乐意引导我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女孩。歌德没有问答。他先朝母亲那边看,好像他没料到她马上就把他随口说的话讲给她女儿听。乌尔莉克利用这个间隙继续说:大家都说您是一个狂热的教育家。谁不想成为您的培养对象。第三种可能:枢密顾问先生认为,莱韦措家的姑娘要想配得上歌德的儿子,就必须接受特殊培训!众人大笑。然后歌德开始小声坦白,他也说是自己在坦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坦白呢,他说,我之所以想出给儿子培训媳妇的事情,无非是想给自己创造跟你长期相处的机会。他相信母亲和乌尔莉克听到他的坦白都非常感动。快嘴快舌的阿马莉妹妹立马跟上一句:莉克的培训结束之后就该轮到我了。贝尔塔又问:我呢?休假结束时大家相互告别。On s'est promis de s'écrire法语:说好了,我们相互写信。.
  共同经历这些美好时光使他对夏天翘首以待。有点翘首以待的意思。随后却是这道闪电。乌尔莉克焕然一新。她的眼光。她的举止。他确信能够从她的一言一行中感觉到她在继续做去年开启的事情。她表明自己在这么做。只不过她现在变成另外一个乌尔莉克来做同样的事情。和去年一样,她又在谈话中向他发话,要他下判断,要他做出反应。但是她仿佛在引述自己去年说的话。他忽略了什么,错看了什么?他怎么会产生乌尔莉克和他在相互接近的印象?他怎么可以不把数字当回事儿?他竟然不肯想想他和乌尔莉克一起抛头露面有可能成为丑闻。难道别人一直在限制他、拒绝他,他却毫无察觉吗?他不仅对这个或者那个细节的感觉出了问题,他肯定整个的感觉都出了问题。他们的生活南辕北辙。如果她和她母亲知道他产生了什么幻觉,她们会大惊失色。他不知道如何摆脱这幻觉。几十年来他一直如此,他的色彩理论如此,他的反牛顿主义立场也是如此。这个时代所有的物理学家都嘲笑他,或者对他的固执表示忧虑。但是他无法抛弃他那与其说建立在计算基础,不如说建立在感觉基础之上的色彩理论。但是他今天宁愿向牛顿投降,承认自己的理论是一种冥顽不化的幻觉,也不肯认为他有可能对乌尔莉克产生另外一种感觉。如果她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他就生活在幻觉之中,他对这幻觉无能为力。他称之为爱情。这可是被烧伤的感觉。或者像一声喊叫。或者就像一场灾难。谁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垮塌了,爆炸了,崩溃了,天塌下来了,谁也看不见谁。他站在那里,攥紧拳头,顶着自己的眼睛。他哭了。哭了一阵。好一阵。他听见自己在唱歌。他唱了起来。唱的是用他的词谱写的舒伯特歌曲。体会过渴望的人,
方知我心头的苦难!
  我独自一人,
  又落落寡欢,
  我仰望星空,
  企盼我的恋人出现。
  啊!我的爱人,我的知音,
  岂料你远在天边!
  我头晕目眩,
  我焦躁不安。
  体会过渴望的人,
  才知我心头的苦难!"我焦躁不安"他唱了两遍。他像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把"方知我心头的苦难"扯到高音,高到不能再高的地步。他发现自己在模仿克勒贝尔斯贝格,而且在竭尽全力模仿。
  他走过去,穿上白色法兰绒晨服。他仍然无法上床,尽管睡一觉就可以让他摆脱挥之不去的念头。但是他没法想象自己现在躺下去等着入睡。躺在床上就等于给最可怕的想象敞开大门。他必须坐着。最好站着,最好来回走,倒背双手来回地走,这是他的标准姿势,凭借这个姿势,他克服了迄今为止的一切困难。他踏着沉重的步子来回地走。相对他的来回走动而言,这几个房间还太小。他在魏玛有六个连在一起的房间,必要时可以敞开房门,变出一条跑道。在这里,只能戴着镣铐踱步!请问他何曾如此软弱无力?他不得不受自己的思想的摆布。他愈是坚决地抗拒这些思想,这些思想对他的控制就愈是彻底。所以,你别再死命抵抗了。这个道理你早就冒冒失失地写进了小说,譬如你曾写道:出现任何妨碍我们刚刚萌发的激情的情况,都不会冲淡我们的激情,而只会火上浇油。果真在现实生活中遭遇这种事情的时候,你却无能为力,你只会哭泣。太惨了。
  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思想力量和意志力量才能下定决心不再朝对面看。但他突然间又站到窗前,打开窗户,他几乎把身子探了出去,为的是把对面发生那些他看不见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他直起身子,离开窗户,告诫自己别再招惹专门为他准备的失望体验。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强己所难是愚蠢之举。他练习如何加大从一个窗户到另外一个窗户的时间距离。他希望以这种方式做到什么时候不必再走到窗户边。要求自己做自己感觉可以要求的东西,这只能怪他。下决心"永远不再"去窗户边上是错误的,是不自然的,这种决心就是谎言。这个"永远不再"把你变成了撒谎者。但是每一次都坐久一点,这是一套有望成功的训练方案。别忘了,迄今为止你可总想看清楚自己的境遇。也许儿子奥古斯特是对的。他是洛可可。现在突然之间成了洛可可的反面。像掐灭灯火那样掐灭自己的生命。如果这样就好了。自杀表演所要求的道具。手枪,毒药,绳索。像掐灭灯火一样掐灭自己的生命。人没了。你再也听不见众人的嘲笑。他终于成功地模仿了他的维特。你可以确信那些没有体验的人会嘲笑你。逃脱了,躲进了树丛,躲到了鱼儿堆里,躲到不可企及的星球。最让他们恼火的,就是你到了高不可攀的境界。下雨吧,主,哪怕是熊熊天火。往我身上浇。施塔德尔曼在敲门。那么现在就是五点。施塔德尔曼打来了新鲜矿泉水。他习惯把水送到主人床边。歌德大声吩咐他把玻璃杯放在门外。
  如果她现在是个女人,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产生一种对女人的强烈猜疑,他的猜疑源于经验。你从那个有姓无名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犯的错误。其实你也知道女人需要被人征服。女人想被占有。对女人要随心所欲。女人以这种方式把自己交给你,并非对你俯首称臣,并非讨好你。这对她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女人这种彻底奉献你体会过一次。那是克里斯蒂安娜。她把自己彻底奉献给你。你由此变成了男人,而别人天生就是男人。你需要一个克里斯蒂安娜,不不不,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克里斯蒂安娜,而是这个克里斯蒂安娜,这个独一无二的克里斯蒂安娜。可是,当她和法国人跳舞,当她和法国人不止是跳舞的时候,你没有痛苦,你只是调动起那本来就等着被调动的忧郁情绪。
  但是他不得不又一次走向窗户,现在他可以去窗边而不用责怪自己了。这时施塔德尔曼在门外禀报说早餐已备好。早点是从美味餐厅买来的。他几乎用生气的、反正大得毫无必要的声音对门外的施塔德尔曼说,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吃饭,喝水,做白天该做的事情--不,他必须坐在那里,努力排除一切念头,排除一切念头。他现在还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站在窗子边。他现在无法抗拒。所以他不想抗拒。他感觉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躲避危险。本来他将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面一动不动,两眼死死盯着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看,直到他们把他运走,随便他们把他运到哪儿。
  但随后有人在底下喊。他大吃一惊。往下一看。是尤丽叶,霍亨索伦家族的公主,他昨天还欠她一曲舞。由于她做出一个表示请求的动作,他就用一个优雅的习惯性动作回答,意思是:请上来,您来看我,我非常高兴。他很惊讶自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种姿势。她上来了,跟她一同上来的还有一个叫莉莉的女人。
  公主一上来就用快活的口气抱怨歌德,说他上周有一次向她预报要出太阳。他被视为云团和气象专家,所以她信了他的话。后来是什么天气?她被雨水浇透了。
  歌德说:上周的事情,当时我还年轻,所以心狠。
  跟我来的这位年轻女士来自柏林,她给您带来了问候,问候者是……她用问询的目光看着这个还不到二十五岁的漂亮女人。
  策尔特,漂亮姑娘回答,他教我唱歌。
  对,就是策尔特,公主说。
  他可能是我过去唯一的朋友,歌德说。
  他很喜欢您,被称为莉莉的姑娘说。
  我更喜欢他,歌德说。
  策尔特,舒伯特,等不了多久,您的诗都将变成歌,公主说。但是您抗拒舒伯特,她继续唠叨,我也知道为什么。
  歌德来了个哑剧动作,表示自己很好奇。
  因为他戴眼镜,可怜的弗朗茨,多厚的镜片啊。
歌德说:尊敬的公主,您戴上十副眼镜也不会让我产生哪怕一丁点厌烦。
  谢谢,她喊道。她总是更喜欢喊叫而不是说话。
  歌德请她们就座。坐沙发或者是圆桌边上的椅子。被称为莉莉的姑娘立刻坐到沙发上。刚好是几天前乌尔莉克坐的位置。但是她没法将手放在绣有浅红色童话鸟儿图案的金黄色靠垫上面,因为他把这东西扔到了对面的角落。他想坐在椅子上。被称为莉莉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说,他必须挨着她坐。他非常老练地回答说:他没想坐别的地方。
  她显然想强调自己来访的身份不是学声乐的学生,而是歌德的崇拜者:我只是名叫莉莉,但是我没有动物园。
  会有的,歌德说,就像在演爱情剧。如果有人暗示他很久以前写的东西,他总是很高兴。莉莉的动物园。
  恋人中间没有歌德,一个崇拜者的公园于我何用,她说。您还记得《莉莉的动物园》的最后一句吗?
  他:有时候我相信世界和时间抹去的东西比实际上的还要多。
  莉莉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最后一句,只有学声乐的狂热崇拜者才能读出这种效果:我感觉到了!我发誓!我仍然有力量!
  他:太棒了,莉莉。听您朗诵的时候,我可以相信我不必为死后的事情忧虑。
  您还活着,枢密顾问先生,她大声说道,我完全感觉到这点。
  他说策尔特老是在信里提到他教的漂亮女学生,现在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莉莉转过身子看着他,说:您比人们根据劳赫克里斯蒂安?丹尼尔?劳赫(1777-1857),德国古典主义艺术时期最重要的雕刻家。创作的半身塑像所猜想的要帅气许多。
  歌德说:没错,绝对没错。这是饱受折磨的语气。
  这总比相反的情形好,莉莉说。
  这话从您嘴里就是对的,尽管这话也完全不一定对,他说。
  您的口头表达和书面表达一个样,我觉得太妙了,她说。
  他说他还什么都没说。
  不对,她说,您刚才说了:上周我还年轻,所以心狠。这么一个句子,由您来表述,听着让人非常舒服。
  这是文化人的交谈。歌德听见自己说话,听见并看见这两位女客人心花怒放。通过交谈,她们发现他还从未到过柏林,他答应很快就去。他说他的儿子奥古斯特、儿媳妇奥蒂莉现在只想在柏林过冬。他们每次都要讲述坐马车经过勃兰登堡门是什么感觉,而且一次比一次兴奋。
但他呢?
  好吧,他承诺如果明年冬天有心情出门……现在他还是有点犹豫,莉莉再次转过身,看着他,甚至抓着他的手大声说道:
  请原谅,但是您必须来,为了策尔特,为了柏林。为了我。她眼里闪着泪花,突然又松开他的手。她吓了一跳。她怎么如此放肆!她只知道说:请原谅,千万请您原谅。边说边哭。然后又弹跳起来,摆出歌手的架势,唱起:体会过渴望的人,方知我心头的苦难。是策尔特作的曲。通过她的演唱,策尔特的简单调式比舒伯特的喧宾夺主的音乐表达出更加丰富的感受。
  他坐不住了。尤丽叶?封?霍亨索伦也站起来。他们站着听她唱。然后两人都拥抱歌手。他低头亲吻她的手。当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她一把将他拉向自己,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然后发出一串几乎清脆的笑声,说:
  这是策尔特的命令。他说了,给歌德问个好,然后按照押韵规则来一个动作。他的意思只可能是:给歌德一个吻--吻和问押韵德语的"问好"是Gruss,"亲吻"是Kuss,分别念作"格鲁斯"和"库斯"。。她的眼里带着疑问,一会看公主,一会看歌德。
  两人都点头。歌德走到莉莉跟前,以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如果我,亲爱的丽丽,没爱过你,
  这美景应给我何等的乐趣!
  可是,如果我,丽丽,没爱过你,
  我能在这里、那里感到幸福?引自钱春绮译《歌德抒情诗新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53页。丽丽即莉莉。莉莉做了个旋转动作,然后大声说:多谢阁下。
  歌德用最响亮的声音回答:这是一七七五年。
  一点没错,女侯爵喊道。
  莉莉冲到门口,再次转过身来,说:趁我还没有一败涂地,再见!然后悄声地、几乎像在发誓一样地说:柏林见。甚至还添了一句:代我向乌尔莉克问好。说完就出了门。
  女侯爵点点头,说:这是莉莉?帕尔泰。说着就把字母拼给他听。然后她说:生活并非小事一桩。
  歌德补充道:是吗。
  您有这本事,公主说,评论什么事情您都只说是吗。
  歌德用仿佛很吃惊的语调说:是吗?
  她:这恰好证明您这"是吗"万能。
  是吗,他几乎叹息道。
公主走了,他走到窗前,向两位朝这上面挥手的女士挥手。然后她们就没影儿了。现在他眼里只有克勒贝尔斯贝格宫。这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这个莉莉,还有……没什么。社交谈话。客套。她唱歌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乌尔莉克。他输了?如果乌尔莉克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就输了。因为他输了。把她输给了一个有姓无名的人。白天比夜里感觉损失更加惨重。黑夜对他很仁慈。但是现在,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盆地四周的高山,那是通向十字架水井的林荫大道,那里的每一棵树都见过他和乌尔莉克散步的情形,如果他现在走下去,每一棵树都要问:出什么事了?她在哪儿?他再也不去走那林荫道了。再也不去十字架水井了。他不想忍受散步者对他挤眉弄眼,不想忍受他们关切的或者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坏事情只有通过周边环境才尽显其坏。他仍然站在窗边。
  她的确出现在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露台。乌尔莉克。他一动不动。反正她已经看见他了。她朝这边、朝这上面看。然后慢慢抬起她的胳膊。她把胳膊举到她可以轻松举起的高度。由于她的四肢具有独立性,所以她的胳膊天生不是用来垂立左右的,而是在高高举起的时候才到达大自然所希望的位置。这两条胳膊不受重力的制约,这是根本。这是一切之根本。她身轻如燕,风大一点都不忍让她呆在户外。现在她让自己的双手在头顶挥舞。仿佛这不是她的意愿。她的手在自行挥舞。也许是随风飘荡。现在他举起他的双臂,双手,缓慢而且沉重,好像还不能肯定他的双臂和双手是否又会立刻下落,随后他却坚定地把双臂双手举在空中。她用一只手指着自己,另一只手指着他。他懂了,用手势回答:请,您过来好了。她过来了。她几乎在跑。他还听见她跑步上楼梯。她进门就说:
  您不辞而别,阁下。一不留神您就不见了。
  是吗,他说。我可不想继续打扰。
  打扰谁,她说。
  您,他说。
  是吗?她的话里带着疑问。
  是的,他说。
  打扰,她说。阁下,您根本就没有学过如何打扰人。
  对呀,所以我才走了。我不走就会打扰别人。接着他说出了他不想打扰那个人的名字。不管她爱不爱听。
  德?罗尔,她重复说。他动作很快,这个德?罗尔先生,她说。接着她又解释说,这个有姓无名的人只是在子夜前有姓无名。到了子夜,不管人在哪里,他都会透露他的名字。
  有意思,歌德说。
  我们别再想这个行动神速的家伙了,她说。她重读神速二字,好让他听出她在使用一个从他这里学到的词。她还说她非常非常喜欢这个词,神速。别误会,她喜欢的不是她称之为神速那个人,而是这个词本身。她喜欢那些光是发音就可以让人明白其意思的词。那些可以让人发挥点想象力的词。
他请她坐下。她坐到圆桌边上的一把椅子上。现在他确实可以问那个有姓无名的人在哪里,天亮之后他肯定又是有姓无名。
  走了,她说,谢天谢地。
  歌德看着她,她知道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她说德?罗尔先生想带她走。去他的套房。他先说他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然后他就把名字告诉了她。然后他说,他把名字告诉了她,就等于把自己完全交到她手里。如果没有她,他就不知道自己今天夜里怎么过。现在必须走人,她非常清楚,她开始挣脱,然后挣脱开了,但他肯定是不假思索地大声喊:这可不行!说着就伸手抓她,把她逮住,朝自己这边拉,拉来贴近自己,他的两手已经抱着她的脑袋,自己再往上凑,他要脸贴脸,嘴贴嘴,情急之下,她爆发出第一次挣脱的时候所没有的力量,她跑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浑身发抖,她不知道抖了多久,她还站在门后侧耳倾听他跟来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床的。她无法入睡。她很想跟枢密顾问先生问点事情。
  请问。
  她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她把德?罗尔当做疯子或者野蛮人对待。这才把他变成了疯子和野蛮人。难道她一开始不应该跟他配合一下?洛可可,阁下!洛可可!不应该一上来就是贝多芬。
  歌德没说话。他试了好几种表情。没找到一个合适的。
  阁--下,她大声说道。我还没走。
  他脑海里在回想那一幕幕场景。他不放过一字一句,也不放过任何一个重音,跟她讲述的一模一样。她也用动作描述了她的处境。但是他现在必须知道是否允许他问那个在午夜来临之前有姓无名的人的名字。
  这就是我想说的,她说。他让我发誓不把他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只有等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他的妻子之后,我才可以把他的名字向众人宣布。所以她现在不可以滥用他在激情澎湃中给予她的信任。她感觉破坏其信任将对他本人造成伤害。他让她感觉到这点,破坏信任意味着对人乃至对身体的伤害。她本应当场拒绝背上这种信任带来的沉重包袱。面对他那非同寻常的状态,她无法当机立断。现在该如何摆脱这噩梦,阁下?我感觉我需要您,阁下。
  他站起身,倒背双手走来走去。他的右手紧紧抓住左手的关节。想给人昂首挺胸的印象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走路。需要展示他那远近闻名的挺腰姿势时,他就这么走路。他现在不可能做出别的反应,这点她必须理解吗?她能够理解吗?他看着她。他很诧异。她的心情跟他完全两样。
  她又一次大声喊道:阁--下!她在戏仿呼唤耳背的人的声音。她也站了起来,挡着他的路。他们面对面站着。歌德说:
  是呵。
  她说:今天早晨留下一封信,说他在去巴黎的路上。他希望我愉快地生活,也希望跟我愉快地重逢。Et il y a quelque chose dans l'air entre nous法语:而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德?罗尔。幸好没写名字。
  歌德突然变得斗志昂扬,他说:乌尔莉克,欢迎您。
  我得救了,她的话音显得兴高采烈,简直得意忘形。她的样子令人着迷。
  她抓住他的手。往上一拉。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这也许不是刻意为之。如果他现在吻她,他就在模仿那个人,就在跟他展开竞争。他就有了可比性。跟那人相比。他把她朝自己这边轻轻一拉,如果她愿意,她都不一定能感觉到,但是她又将他朝自己这边轻轻一拉,结果使他们挨得如此之近,她不用松开他的手也能用她的嘴贴上他的嘴。两人的嘴贴在一起,停留片刻,就像是两个还不知道用何种语言进行交谈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捏着他的手:阁下。
  他只会说:我代莉莉?帕尔泰向您问好。
  哦,她说,她真好。
  然后她就到了外面,到了底下,到了对面。他及时走到窗前,她挥手的时候他也挥手。他永远不会忘记今天上午她走的时候他及时赶到了窗边,他挥手,她也冲他挥手。相比之下,埃及金字塔算什么!然后他长久地坐在那里思考。他们的嘴不断接近、然后贴在一起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这是最美好的事情。他从未经历过比这紧闭的双眼更为动情的亲密动作。
  除了这紧闭的双眼,现在他不允许其他任何想法进入他的脑子。但他不得不给一个简直是大叫大嚷的思想敞开大门:作为亲吻者,他从未遭受拒绝。他从来没有抱住一个女人或者女孩就亲、就啃。不管接吻之前两人谈得怎样火热,接吻的时候他总有点初学者的羞怯乃至虔诚。两人的嘴自然合拢,没有意志的参与,没有任何做戏的意味儿。无名先生扮演感情冲动者。乌尔莉克是什么感受?现在她又觉得如何?现在她觉得他如何?他没法问她。只能观察。她还是发生这一幕之前那个乌尔莉克吗?他第一次吻封?施泰因夫人之后,封?施泰因对他说:先生,您的吻很有水准。他的嘴和乌尔莉克的嘴高水准地接近时,乌尔莉克紧闭双眼。这是对无名先生上演的狂热戏的最美妙而真挚的应答。如果没有前面那场粗暴的戏剧,歌德和乌尔莉克也许根本不会走这么近。他将和乌尔莉克一道把德?罗尔那一幕再演一遍,如果他们俩的嘴像在德?罗尔式的场景中那样激烈碰撞,他们会立刻松手,倒退两步看着对方,然后哈哈大笑。伊夫兰德式的喜剧奥古斯特?威廉?伊夫兰德(August Wilhelm Iffland,1759-1814),德国演员,戏剧家兼剧院经理。。巴黎通俗喜剧的翻版。这家伙是从巴黎学来的。他们会哈哈大笑。一起笑。想着这一场景他非常开心。从现在开始,他对乌尔莉克不说"啊呀",他只说"啊"。而且要说得让全世界都听见。高亢,响亮,快活,一个永不消失的快乐信号!啊,乌尔莉--克!"莉"字被扯得又高又长。

  事情大抵如此。他跟乌尔莉克又是难舍难分,乌尔莉克对他又是难舍难分。第一次接吻那天,他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她冲他挥手,他也冲她挥手。然后他坐到写字台前,他知道,这澎湃的心潮只有用写作来平息。他一上来就驾轻就熟,就是说只管押韵。纸上写着:深藏的爱情火种,
  刹那间熊熊燃烧:
  你的小嘴惹的祸,
  用它的吻,用它的微笑。他打算马上把这信手拈来的小玩意送给三个人:给莉莉,她还没走;给远在魏玛的儿媳奥蒂莉。然后再亲手交给乌尔莉克。至于为何寄给三个人,他对自己解释说,这只是一首应景诗,这类诗歌成百上千,它们招之即来,它们非来不可,它们本来就属于这里。但只有那些知道自己为什么得到这首诗的人才得到这首诗。他和奥蒂莉之间也有一个吻。那是乘坐他飞快的新马车做处女行的途中发生的事情。现在她恰恰应该回忆这一经历。是的,他心里想,若论左右逢源,梅特涅也不过如此。
  他在给奥蒂莉的信中添写了几句话,说这里一如既往,一切安好,施塔德尔曼在山上敲石头。他还需要参加一场由符腾堡国王举办的舞会,然后就得把跳舞的装束装箱,他正在寻找不让他的礼帽在运输途中变形的办法。到时候这里童话般的生活就算落幕了,他会呆到二十号,孤独有助于他弥补一些因为频繁的社交活动而耽搁的事情。他给儿子奥古斯特东拉西扯地写了一封不疼不痒的信。一会儿说站在窗外看对面露台发生的一切都是享受,一会儿说大公刚刚打鸭归来,一会儿说天气特别好,一会儿说施特恩贝格伯爵去了匈牙利,但几天之后就回来,一会儿说约翰做了气象记录,一会儿说美味餐厅的六道菜让他心满意足,一会儿说特种饮食很管用,一会儿又说他也尽量避免过多地去公开场合露面,说自己去了就会身不由己。他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各种令魏玛方面提高警惕的消息和谣言不攻自破。
  他的嘴和乌尔莉克的嘴一度挨得如此之近。对于他,这仍然是一个轰动性事件。但是他不喜欢自己新做的咏吻词。他脑海里上演着那一幕,她挣脱身,他逮住她,往自己身上拉,然后猛地用他的嘴亲她的嘴、拱她的嘴,现在她真的挣脱了身。他把他的咏吻诗寄给了莉莉和奥蒂莉,但是他没法将它寄给乌尔莉克。这首打油诗将把她彻底推回夜晚遭遇激情扮演者那一幕。
  他不得不致信洛伊希滕贝格伯爵兼艾希施泰特亲王。他非做不可。信函内容如下:他不得不为自己在雷布拜恩的订婚仪式上怠慢高贵的伯爵表示歉意。没法想象有谁比洛伊希滕贝格伯爵经历过更多的历史。父亲上了断头台,母亲成为拿破仑的妻子,自己跟随拿破仑南征北战,然后成为意大利的第二国王,娶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里安的女儿为妻,然后被拿破仑皇帝认为继子,意大利成为皇帝的馈赠,他为这份馈赠又付出了怎样的心血,他在灾难性的俄国远征中,特别是在维也纳会议上又为继父挽救了多少损失。一个性格和阅历都如此丰富的人物,却在喧嚣的舞会上被他严重怠慢,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满脸通红。他又太过频繁地回想起这一失误。所以他郑重其事地申请两人尽快见面,以便深入讨论伯爵动人的和平构想--开凿连接莱茵河与多瑙河的运河,为日后的决定奠定基础。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乌尔莉克的形象占据他的头脑,萦绕在他心头。一切与她无关的事情都让他觉得无聊、荒唐和难受。转移自己对她的注意力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他们最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能重逢,这可以减轻她的缺失给他造成的痛苦。这些痛苦是为重逢的盛宴准备的调料。
  来自魏玛的信也来自一个他不想再回去的世界。他必须回去的那个世界。不管多么难以想象,返回魏玛势在必行。他拒绝相信返回魏玛具有可行性。即便回去,他也是人在心不在。他构想出模棱两可的氛围,让从中去研究他的人找不到他。逃之夭夭,他的想象。构想出让他显得神秘莫测的调式。他不能承认什么,也不能否认什么。承认和否认都有致命后果。除非乌尔莉克到场,堵住一张张有谴责冲动的嘴。他必须带着乌尔莉克,必须带着一本小说返回魏玛。小说必须马上写,至少马上动笔。一部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提出质疑的小说。一部让他和乌尔莉克的关系合法化的小说。不仅在魏玛合法。而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合法。小说的标题已赫然写在纸上:
  《恋爱中的男人》。
  他无法口述这本小说,就像他无法口述《少年维特的烦恼》。但是这部小说将以大团圆结尾。把对生活的艰难否定变成可以享受的语言,他做这样的事情由来已久。现在终于可以来一个前所未有的音。没有廉价的、寻求解决的冲突。没有和声,也没有非和声。一个独立的、靠自身存在的音。没有借用被诡计和痛苦扭曲的半音音阶。没有编排。只是一个音。他文思泉涌,把第一股灵感化为如下文字:
  恋爱中的男人。
  他又可以相信夏天告诉他的事情。他又可以与蝴蝶为伍,跟盛开的鲁冰花混淆。幸好这一天不会结束。一件事情比另外一件事情重要的时代已经过去。疑问终于逃到否定的大陆。对乌尔莉克的依赖使他内心非常充实。别人的建议他全都洗耳恭听,但是他听不明白。他的固执是纯金制作的。应该实现的事情,由他和乌尔莉克来实现。只要乌尔莉克属于他,他就会缔造世界和平。敌意,这将成为死去的语言。这个世界的万恶之源,在于他还没有得到乌尔莉克。他这一生还没有一刻感觉过无聊。而现在,只要看不见乌尔莉克,他就会因为无聊而疯狂。谁想拯救世界,谁就必须把乌尔莉克给他。一经他触摸,万事万物都将如鲜花一样盛开。而且是永远地盛开。生活是绫罗绸缎,世界是和风细雨。鸟儿为其嘹亮的饰物沾沾自喜,现在它们只会讴歌她的名字。我不想再像现在这样虔诚了。柏拉图失去了美,所以发明了记忆。我将失去记忆,因为我找到了美。如果你在我身边,未来和过去都一文不值。贫穷,你千万别逃脱出来。留住我,我的梦。坐在她对面将使你变得跟她一样轻盈。她的眼光支撑着你。没有什么东西比她的眼光更可靠。我不再喊叫。我只会流出幸福的眼泪。我会小心翼翼地突袭你的嘴。我用虔诚的双手来发现你的双乳。你的轻巧战胜一切。如果你在我们开始用餐的时候把双手从桌子对面递过来,我的双手会迎接你的双手,一种新宗教的饭前祷告。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事情不想知道。如果拥有你的爱,我将获得永生。有了你的爱,我才永生。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何恨谁也恨不起来。我的心中生活着一种爱,它生活了一辈子,它睡觉,做梦,偶尔出门逛一逛,它给自己一会儿取这名字,一会儿取那名字,然后又逃回家来,其实它一直都在等待。这给了我无所不能的力量。现在我知道:我的爱在等待你。如果你不想要它,它会毁了我。我也不会进行反抗。我的爱不知道我年过七旬。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发现自己在写作中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语调。
  对于这个恋爱中的男人而言,符腾堡国王邀请他参加的化装舞会是一次公开大彩排。请柬上说,从混沌不清的史前时代到一清二楚的当代,各种装束都可以上场。他没把请柬读完就知道自己的上场服装:浅蓝色燕尾服,黄马甲,筒靴。但必须对所有人保守这一秘密。只有施塔德尔曼和裁缝布拉斯提米尔可以知道。
  施塔德尔曼乐不可支,因为他又能参与一个冒险。听了施塔德尔曼的描述,以前只给歌德改过衣服的布拉斯提米尔大声说:维特。这就对了。青色燕尾服,黄色马甲,浅色长筒皮靴。
  乌尔莉克问他装扮成谁上舞会,他说他要保密。
  好,她说,我跟着你故作神秘。她母亲将作为蓬比杜夫人上场,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扮路易十四,雷布拜恩和卡蒂?封?格拉芬艾格扮罗密欧和朱丽叶,洛伊希滕贝格伯爵扮普罗米修斯,他不仅给人类带来火种,而且带来了蒸汽机……霍亨索伦公主和圣-勒伯爵跟歌德和乌尔莉克一样拒绝透露他们装扮成谁。舞会将在对面的克勒贝尔斯贝格宫举行。
  舞会之前,尽管他俩还常常一起散步,但是因为他不说他装扮成谁,她也拒绝透露自己装扮谁。
  我可以猜一猜吗?
  可以,但我什么都不会说。
  奥尔良的姑娘,他说。她几乎带着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他相信自己一下子猜中了,所以他说这不难猜。席勒可是她钟爱的作家,而他的作家同行席勒创造的女性人物适合搬上舞场的寥寥无几。伊丽莎白和玛利亚?斯图亚特可以排除,这两个人物政治性太强。没有谁想扮演《强盗》中的阿马莉。说来说去,非奥尔良的姑娘莫属。谁扮演她,谁就会成为舞池里的核心人物。乌尔莉克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天生的勇敢,奥尔良的姑娘也有这种气质。她笑了,在他看来,这种微笑前所未有。他猜中了。
  您呢,然后她说道。
  不是席勒笔下的人物,他说。他很高兴她没有装扮纺车旁的甘泪卿《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又译为格蕾岑。。奥尔良姑娘的品质她一样不少。
  举行舞会那天恰好下雨。马车开到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门口,下车时他们全都披着风衣,身上围着毛巾。歌德只需要过街,所以他披着风衣、头戴礼帽走在路上。他的深色风衣有高高的竖领,竖领的衬里是红色丝绒。由于领口翻开了一指宽,所以丝绒得以泛着亮光。歌德把自己打量一番,感觉很舒服。他很高兴天公作美,让他得以把维特的装束藏在轻薄的风衣底下。他对着施塔德尔曼欠欠身,好像他在练习旧制时代的鞠躬动作。施塔德尔曼大声喊道:
  阁下,s'il vous plat!法语:请吧!说着就跑去拿粉扑,用一层赭色粉压压他满头的白色。太刺眼了,他嘟哝道,太刺眼了。
  歌德说:啊,施塔德尔曼。谢谢。再次鞠躬,这一回更活泼,走了。
  男人和女人在克勒贝尔斯贝格宫里面分成两队,等待乐队给信号,然后从不同的门同时进入大厅。男士背靠一面墙站着,跟背靠落地镶花玻璃窗的女士们面对面。他看见了乌尔莉克。这一瞥犹如一道闪电。乌尔莉克穿着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袖口和狭窄的领口绣着淡红色的蝴蝶结。说狭窄,是跟站在乌尔莉克-绿蒂两侧的女士们奉献的领口盛宴比较而言。
  人已经举起金杖,往地上顿了三下,乐队开始奏乐。舞伴们分别走向对方,有的鞠躬,有的搭手,有的轻搂,有的紧抱,全看跳什么舞,表演什么角色。乌尔莉克-绿蒂,从头到脚朴素无华。白色的袜子,黑色平跟鞋,旧时代的环扣。她把平时散披的头发扎成一丝不苟的钢丝卷,这是她的舞场装扮。她天天传递来自维也纳的最新服装信息,今天参加庆典活动却穿着最朴素的白裙。这是她的戏装,或者说是绿蒂的装束。他可以想象当乌尔莉克扮成绿蒂走到几个妹妹跟前问感觉如何的时候阿马莉和贝尔塔笑成什么模样。母亲扮成贵妇人,女儿扮成永远的少女,没有比这更刺眼的反差了。
  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主持人宣布,现在由一对对的舞伴轮番上演他们今晚想表现的东西。由卡尔?奥古斯特大公殿下领导的评委会将用忒尔西科瑞忒尔西科瑞,希腊神话所说的九位缪斯(文艺女神)中的一位,主管抒情诗和舞蹈。的金色月桂冠表彰最优秀的一对。先是尤丽叶?封?霍亨索伦旋风一般来到大厅中间,扮演马拉的圣-勒伯爵没有获奖机会。他的夏洛特?科黛夏洛特?科黛(1768-1793),法国大革命期间刺杀马拉的共和派女子。突然拔出闪着血光、在她双乳之间晃动的匕首,从他衬衣的开襟处扎向已经涂红的地方。洛伊希滕贝格伯爵那艘被命名为普罗米修斯的蒸汽船一分为二,他和他妻子各有一半。跳舞的时候,蒸汽船的两半自然合拢。主持人用有趣的评论助兴。
  然后是维特和绿蒂上场。这无需解释。所有人都看出他们装扮的是谁。但从主持人的评论听得出来,他认为该节目是歌德的创意。只有歌德和乌尔莉克知道他们是不约而同。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方,这是他们的一次美好体验。她选择了绿蒂,他则选择了维特,这使他们两个在这五彩缤纷、乐声震耳的舞场上变成了幸福的一对。乌尔莉克判若两人。她扮演绿蒂。绿蒂在无聊的乡村舞会上被一个激情满怀却又笨手笨脚、名叫维特的瘦长青年拖来拽去,轻舞飞扬。乌尔莉克陶醉于自己扮演的角色,她用大嗓门与他对话,满大厅都听得见,她对他忘情地喊道:当我年纪还小那阵子,我什么也不爱读,就爱读小说。他则提高嗓门儿,一字不差地照作品回答:我从没跳得如此轻快过杨武能译。引自《歌德文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北京,第17和19页。。的确如此。自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们从未感觉是彼此同龄人。现在他们成了同龄人。他感觉到这点,她的身子往后仰,他的手揽着她,两人飞旋起来。他们向众人展示,全世界的人加起来也不可能打扰两个在一起的恋人。很显然,他们摆脱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完全进入了角色,变成了他们在舞会上装扮的角色,变成了绿蒂和维特。由于音乐也来推波助澜,这很快变成感人的一幕。随后,他们又为刚刚共同创造的作品而彼此感谢,这同样成为感人的一幕!
  然后是罗密欧和朱丽叶上场。也是一段悲情的表演,演员的化妆明显考虑到悲剧性结尾:雷布拜恩大夫和卡蒂?封?格拉芬艾格。他们的脸一半红润,一半苍白。他右脸红润,她左脸红润,互不搭理那两半边脸当然苍白。他们的演出始于苍白,终于红润。接着是阿马莉?封?莱韦措上场:裙装的蓬比杜夫人,裙子是闪耀着绿金色光芒的丝绸波浪,天晓得她如何避免裙子滑落。一对大耳环几乎触及她裸露的双肩。两只光脚踩着一双金色拖鞋,鞋带细得几乎看不见。一头蓬勃的浓密黑发被一支金色的蝴蝶形发卡镇住。阿马莉?封?莱韦措!她肯定是今晚最美丽的女人。伯爵扮演她的路易,虽是一身黑色盛装,与她相比却几乎显得朴素。他最多凭借袖口的白色花边和头上的发套跟这位散发出肉感光芒的生活伴侣抗衡。但是他的表情和举止却很有王者派头。这是训练的结果。看得出舞蹈教师的功劳。有什么关系。他必须扮演一个不得不把欲望藏起来的男人,直到蓬比杜夫人让他堕入情网,迫使他承认被她征服的感觉多么好。
舞伴们退场休息,评委们开始磋商。阿马莉?封?莱韦措对乌尔莉克、也对歌德说:
  这真是一场阴谋。绿蒂和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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