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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间女人

_6 舒仪(当代)
  这是普达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润增长曲线图。图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线一直呈现强劲的增长趋势,利润却从三年前开始,由迅速增长渐趋平滑。
  谭斌用激光笔指点着那条利润线,“这是普达如今最大的痛点,他们感兴趣的,不再是我们的产品是否具有全球先进的技术,而是……”她停顿一下,特意加重语气,“能不能帮助他们缓解眼前的痛苦。”
  旁边一直憋着不出声的乔利维插话,“话是这么说,可我有点儿担心,第一轮就这么较真儿,会不会过早暴露实力,被其他供应商当作眼中钉?”
  谭斌心里颇有些恼火。每次都这样,虽然共同负责一件事,但两人的思维总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她回头笑一笑,委婉地说,“MPL在普达的市场份额一直排第二,其他家供应商早把咱们的底细摸得门儿清。老乔你以为藏着掖着,竞争对手就不把MPL当眼中钉了?”
  乔利维摇摇头,明显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我话说到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儿。”他干笑一声,“毕竟你才是Bid Manager嘛,不过这事儿吧,我觉得,忒悬,时间也忒紧张。”
  谭斌要深呼吸两次,才能压下心口的一股浊气。
  她干脆把他当作透明,只对那些产品经理说:”我还是建议,前面的主导部分,换掉对MPL的公司简介,改成新业务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绍。”
  有人举手发问:“新业务和普达的利润有什么关系?”
  “由于竞争和终端业务降价的压力,普达传统业务的价格在逐年下降,这是利润增长放缓的主要原因。”
  “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
  “和其他竞争者完全不同的新业务,以及全球相似客户的成功案例。”
  一个产品经理终于松口,“Cherie,你跟我们头儿说吧,如果他同意,我们照做就是了。”
  但产品部的部门经理Philip可没有他的属下这么好说话。他通过会议电话接进来,一口香港普通话,声音软中带着钉子,不卑不亢,“Sales Support 当然是我们的Mission,但其中涉及一些Policy,让我很难做呀……Cherie你看这样好吧?你起草个Mail发给我的Team,同时抄送我在总部的Dot Line Manager,看看他有什么Comments?”
  谭斌顿时哑然。
  按照组织结构,产品和销售部门平起平坐,并没有上下级关系,Philip的要求也无可厚非。但是什么事情一到了总部,准会从简单到复杂,瞬间上升几个高度,没有半个月的时间,前因后果解释不清楚。
  谭斌想捶桌子。难怪客户总是抱怨MPL反应迟钝,这消耗在内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平时和产品经理合作,就跟哄着大爷一样。做技术的人,脸皮往往特别薄,客户稍有微词,就立刻觉得为五斗米折了高贵的腰肢,还得谭斌上赶着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她暗自咬牙,心想哪天有了权,第一件事就是让坐在后方的这些人,真正尝一尝对客户斜肩谄媚的滋味。
  下午被董事长刘秉康一个电话传上楼,汇报最新的进展。提到今天产品经理的反应,谭斌几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刘秉康刚从欧洲开会回来,看样子情绪不错。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视着她,“所以你希望,我帮你说服Philip?”
  “董事长慧眼如炬。”谭斌脸有点红,索性认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谭斌从笔记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访谈,轻轻放在他面前。
  刘秉康只看了个开头便笑起来,“我已经拜读过了。”
  谭斌简单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问:“您觉得我的想法有意义吗?”
  刘秉康身体靠向椅背,微笑着弹一弹那两张纸,“你能从里面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点,你并没有注意到。”
  谭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其实她想说: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数第二段。”
  谭斌凑过去细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说,普达明年初很可能进行机构重组。她略有所悟,头脑却有点乱,抓不住清晰的头绪。
  刘秉康问:“知道为什么吗?”
  谭斌摇摇头。
  “因为他们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谭斌吃惊,“这可是大动作。”
  “是啊,所以对普达的中高层,今年最大的Pain Point,不仅仅是profit的压力,还有重组后的Position。”
  谭斌支着下巴没有说话,显然在为自己的迟钝反省。
  刘秉康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对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那女孩子三个字中无意流露出的轻视,让谭斌感觉非常不愉快,但她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好吧。”刘秉康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看来是打算结束这场谈话,“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范围内,还不错。修改技术文件不是难事,你去做吧,再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
  谭斌反应很快,立时配合地喜动颜色,只差甩着并不存在的马蹄袖,脆生生应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点刻意地拿着鸡毛当令箭,但没想到他真的答应出面周旋。
  那天下班,谭斌又是十点才踏进家门。
  产品经理们加班,她也只好屈尊陪着,还得让助理照应着好吃好喝。按说几个销售经理也能帮着照应,但是他们各有各的地盘要料理,谭斌实在不忍再给他们添乱。
  从镜子里看过去,一张素脸,灰扑扑没有半分神采,好像一张风干的树叶。
  她感到惊心,想起刚过去的二十九岁生日,不禁暗叹,果然是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睡前往脸上涂面膜,自怜自伤之下,那用量明显就比平常多了一倍。正翘着腿躺沙发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晓慧的电话,
  “谭斌你睡了吗?”文晓慧一改往日的阴阳怪气,声音闷闷的。
  “没呢,正糊着一脸面膜等它干呢。”
  “我想现在去你那儿,方便吗?”
  谭斌终于听出点儿不对劲来,“晓慧你哭了?出什么事了?”
  文晓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说行吗?”
  “行,你来吧。要我接你吗?”
  “不用,我开车过去。”电话挂了。
  谭斌颇为诧异。印象里文晓慧永远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脾气,她长得又好,从小就是男生没事献殷勤的对象,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无精打采的样子。
  等待的无聊中,她拿起电话又拨了一遍沈培的手机。依然是同样的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讨厌!”谭斌嘀咕一声,扔下手机去准备睡衣和被子。
  门铃一响,她扑过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文晓慧。粗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不妥,黑白宽条纹的针织连身裙,照例短至膝盖以上十厘米,七分高的细跟系带凉鞋咯得咯得踩进来。
  进门就直奔浴室,谭斌隔着门把睡衣毛巾护肤品一样样递进去。犹自听到文晓慧抱怨洗面奶的碱性过大。
  披着浴衣钻进被子下面,她才迎着谭斌惊诧的目光,笑了一笑。
  谭斌心中一凛,感觉害怕。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矛盾眼神,既漠然,又充满了炙热的决绝。
  她刚要问问怎么回事,文晓慧已经开口:“我和张伟光,掰了。”
  “啊?”谭斌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阶,没敢胡乱接话。
  张伟光是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文晓慧的现任男友。谭斌的印象里,这两人半年前就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文晓慧说:“他另有人了,而且今天被我不小心堵在床上。”
  “什么?”谭斌差点被噎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没听错。”文晓慧嘲谑地笑,“知道吗?那女的才十九,胎毛都没褪净,还是大一的学生呢。”
  谭斌缓过一口气,“这是欺骗无知少女啊,他也不怕折了阳寿?”
  “无知?你说那小丫头?”文晓慧仰起头笑,笑得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流下来。
  谭斌从床头取过面巾盒塞她手里。
  文晓慧不停擦着眼泪,那眼泪却像坏了闸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往下流。但她脸上仍然维持着笑意,声音平静得诡异。她说:“亲爱的,你可真天真啊!现在的小孩儿,早不是咱们那会儿了。人在我面前,那叫一个镇静,我还没说什么,她已经一套一套把我教训一顿……”
  谭斌打断她,按着她的手说,“晓慧,我有安眠药,你先吃一片。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有话咱们明天再说。”
  “我没事儿,我睡得着。”文晓慧拨开她的手,“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吗?她说,大姐,你都快三十了,愣没把自己卖出去,凭什么跟我争?你根本争不过我。”
  她哈哈笑起来,秀美的五官几乎扭曲。
  “晓慧!晓慧!”谭斌心里难过,抱住她的肩摇晃,“你甭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一看就没什么家教,你跟她生气,那不是自贬身价吗?”
  文晓慧的笑声却越来越大,渐至歇斯底里,然后伏在谭斌的肩头失声痛哭。谭斌紧紧搂着她,无比心疼,却又无从劝起,只能任她哭泣。能哭出来,就已经是痊愈的开始,她有过这样的经验。
  文晓慧终于慢慢平静,抹干净脸上的泪痕,呆望着自己的双手,并不说话。
  谭斌明白她的感受。说起张伟光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一直觉得不过尔尔,过于狂妄,也过于浮躁,是谭斌挺不待见的那种男人。不过她一向不喜欢干预别人的生活和选择,尤其是密友的男友,更不适合随意评价。但文晓慧幼儿园开始就颠倒众生,男人堆里所向披靡,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晓慧,你吃晚饭了吗?”谭斌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文晓慧茫然望着她,过一会儿摇摇头。
  谭斌从厨房端了杯热牛奶回来,偷偷溶进去一片安眠药。然后问:“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余地?”文晓慧轻声笑,“还能有什么余地?我扇了她一个耳光就走人了。”
  “那张伟光呢?”
  “丫就是一人渣,从头到尾,没敢说一句话。”
  谭斌说不出话来,碰上这种男人,还能怎么样?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要说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完全做不出来。就算做得出来,也于事无补,不过是白白娱乐那对男女,日后变成别人亲热时的笑料。
  只能自认倒霉,有多快走多快,有多远走多远,以后遇人更需擦亮双眼。这个道理,想必阅人无数的文晓慧,比她更明白。
  她蹲下来,握住文晓慧的手,说:“晓慧,我不想拿些场面话劝你,这上面你一直比我聪明,也比我明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句话,不要因为不再爱了你就恨他,我不是为他说话,因为否定他,就等于彻底否定你的过去,更不要为了这个不值得的男人,就完全否定你自己。他就是一男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是,丫狗屁都不是!”
  文晓慧又红了双眼,颤声说:“我害怕,谭斌,我害怕从头开始,我情愿时间倒流,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谭斌再次抱住她:“我明白,我都明白。晓慧你忘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答应我,什么都别想,一直往前走,明年这时候再回头,你会庆幸他放弃你,没有在他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文晓慧苍白着脸抬起头,忽然苦苦一笑,充满自嘲的意味,“以前有很多人,我当他们是吃天鹅肉的蛤蟆,肆无忌惮地伤害,从来没有想过,我也能有今天。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夜里谭瞌踏实,耳边一直听到文晓慧翻来覆去,似乎还有隐约的饮泣声。她想爬起来看看,可是开了灯,却见文晓慧一旁阖目而眠,呼吸平稳,没有任何异样。
  她又倒回床上,怀疑自己已经是严重神经衰弱。折腾到两三点,才觉得眼皮沉重,不知怎么回事就一觉迷糊到了天亮。
  文晓慧上班时间比谭斌早,所以起得更早,除了红肿的双眼,已看不出任何异样。她神色平静地刷牙沐浴化妆,再从衣橱里挑一套谭斌的职业装换上。
  两人身材差不多,上班也都是所谓的正装,但衣服一上身就看出区别来。谭斌的衣服在她身上像大了两号,到处都有余地。
  文晓慧对着镜子笑:“真难看。谭斌你会买衣服吗?”
  谭斌撇嘴,只当作没听见,心里却稍觉安慰。还有心情挑剔衣服,看来没什么大碍。
  她帮文晓慧扎起长发,装作不经意地说,“晚上还来我这儿吧,我一个人也怪闷的。”
  实在是担心文晓慧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又不好明说。
  “你别担心,我没事。”文晓慧用粉色的唇彩,将双唇涂抹得明艳动人,回过头粲然一笑,“为个男人寻死觅活的,我没继承那基因。”
  明知她在强颜欢笑,谭斌还是摸摸她的头发,回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下班我给你电话。”
  文晓慧与她轻轻拥抱,姿态娉婷地开门走了。看看还有点时间,谭斌安下心,边喝咖啡边在网上浏览当日新闻。
  一条并不起眼的行业新闻标题,让她挪动鼠标点进了正文。新闻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正式的官方语言,告知荷兰某公司CEO昨日抵京,与xx部长会面。一看就是公司出钱买来的通稿。
  但是文字旁边的照片,吸引了她的视线。画面正中自然是两位笑容满面的正角儿,而一片深灰商务西装的背景中,有一张清俊沉静的面孔,格外引人注意。
  谭斌又开始喀喀咬着杯子边。这么说,周六那天程睿敏是扔下了所有迎驾事宜,专门陪她耗了大半天。她开始反省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分?不管他目的到底是什么,诚意好像还是足够的。
  但时间很快到了出门的时候,并不容她多想。谭斌拎起背包和车钥匙,汇入每日浩浩荡荡的上班车流中去。
  今天的目的地,不是公司,而是普达集团总部的办公大楼。
  谭斌一直在寻找能和业务部经理田军深入交谈的机会,但这种气氛显然不是办公室里能培养出来的。
  也曾试图请田军在外面的饭馆吃饭,田军答应了,但赴约时却带着三四个部下同来。搞得谭斌腹诽不已,心说他妈的又不是我要非礼你。
  田军这个人,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才算确切。他没有一般甲方常见的傲慢和无礼,但面对他,谭斌总是感觉底气不足。
  无论和他谈什么,他都会礼貌地点头,但点头并不意味着他听进去了,而是表达着不耐烦,意思是”我知道了”或者”我听说了”。谭斌很觉气馁,这种温文中拒人千里的气质,总让她想起程睿敏。
  但今天似乎出现了转机。
  谭斌在工程部几个熟人的办公室里挨个泡了一遍,打听到不少关于投标的小道消息,正准备打道回府,听到有人聊起运动的话题,间或夹杂着田军的名字。
  谭斌立刻接上话头,把她半瓶子晃荡的运动知识发挥到极处。天知道,这些零零碎碎的知识,都来自时尚杂志,当然是《高尔夫》、《时尚先生》之类给所谓成功男士看的杂志。
  谭斌很少看那些女性杂志,通篇都在教育女性如何取悦男性,她觉得烦。
  离开普达时,她禁不住暗叫一声天助我也。田军居然是东直门外某家壁球俱乐部的会员。而谭斌的壁球水平,在它最流行的时候,曾经痛下过苦功。
  下班后她开车到俱乐部,先办了一张10小时的体验卡,然后拉着年轻的教练聊了会儿天。对付这种年纪的大男孩,不用费多大功夫。只要不遗余力地猛夸,夸得他云山雾罩一脸红潮找不着北的时候,谭斌得到了她要的信息。
  说穿了很简单,她要掐准时间在这里蹲点,等待田军出现,再做出无意邂逅的样子来。
  二十出头的小教练涉世不深,显然让这位姐姐的盛赞迷昏了头,很快供出田军的锻炼时间。按照他提供的信息,连续几天,下了班谭斌就来俱乐部练球,边找感觉边踩点。
  事实证明,这是一份有效的情报。
  周六下午四点半,她刚和陪练打了一局,便看到了要等的人。于是谭斌抹净汗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目标擦身而过。然后把脸部肌肉整理出惊喜的样子,“哎呀”一声回过头。
  时机选得正合适,田军恰好也转身,略现惊奇地看着她。但是,谭斌随后发现,百密终有一疏,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
  田军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的同伴取下球镜,一身白色的球衣,风致翩然,对着谭斌露出含蓄的微笑,笑容中却有不易察觉的揶揄。
  这个人,竟是程睿敏。
  谭斌立刻傻掉。田军前几天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未曾有人同行。所以她设计的剧本里,并没有第三者的出现。
  这两人凑在一起实在出人意料,谭斌心里有根弦立刻颤了颤。不过她很快把情绪调整到位,上前轮流招呼,“田总,您好!哟,还有程总,真巧!”如今程睿敏也摇身变作甲方,虽然三五年内成为MPL真正客户的希望比较渺茫,但毕竟是潜在的客户群。
  比起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样子,穿着运动服的田军,显得异常随和。他起身让座,“是小谭啊,来,坐坐。”
  谭斌正中下怀,连忙致谢,还未正式落座,程睿敏已经打开一罐汤力水递过来,声音很低,却充满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他说:“确实,很巧!”重音完全放在最后两个字上。
  锻炼后的他一额碎汗,头发濡湿,看上去心情愉快,比平日精神得多。
  谭斌猜测,也许是刚刚送走大老板,一时间如释重负的缘故。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温和地回答:“当然,无巧不成书,无利不起早嘛,程总。”
  言下之意,不用挤对我,您在这儿又是为了什么呢?程睿敏摸着下巴笑一笑。
  田军没有注意两人眉毛眼睛来来去去的官司,只是打量着谭斌堪称专业配置的球衣和球拍,好奇地问:“怎么,小谭你也喜欢壁球?打得怎么样?”
  “还行。”谭斌小心地回答,“以前练过,扔了一段时间,觉得其他锻炼强度都不够,就又拾起来了。”
  “嗬!”田军几乎被惊着了,“壁球的速度比网球快得多,很少有女孩子的体力,能坚持半个小时以上。敢这么说话的,还是头回见到,真的假的?”
  程睿敏望着她似笑非笑,在旁插话:“真的假的练练不就知道了?”
  谭斌趁机拎着拍子站起来,“田总,早就听说,您的水平够专业级的了,我仰慕已久,可是一直不敢露丑。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您要是不嫌弃我资质平庸,就帮我指导指导?”
  田军还在犹豫,谭斌已经打蛇随棍上,“田总,是不是要我叫您一声师父?”她活泼地抱拳,“师父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田军忍不住笑,拍她的肩膀,“好徒儿,来!”他分明来了兴趣,拿掉颈间的毛巾,开始活动腰腿和手臂。
  谭斌转头,“那就对不起程总了,要不您先自己练着,待会儿我陪您玩一局?”
  程睿敏眨眨眼,只是轻笑,但没有出声,似乎明白她的言不由衷。
  田军也抱歉,“小程,不好意思啊。”
  程睿敏摇摇手,“你们玩你们玩,我耐力不行,干脆休息会儿。”
  一局下来,田军顿时对谭斌刮目相看。她的球风快而犀利,角度刁钻,节奏感却非常出色。谭斌自己也有些得意,十年间每天晨跑几公里练出来的体力,一般人一时半会儿还真达不到这境界。
  田军十分惊讶:“每天?我的天,女孩子能这样意志坚定的,确实不多见,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没什么呀?”谭斌一直不明白,不过每天一个小时的锻炼,很平常的个人习惯,为什么人人都把她当异类?
  田军递饮料给她,闻言抬抬眉毛。
  谭斌接着解释,“肯定也有想偷懒的时候,比如三九天,冷啊,不想出去。那就对自己狠心一点儿呗,这么个小事都搞不定,那我基本上不用出去混了。”
  田军忍俊不禁,对程睿敏说:“发现没有?你们两个说话的口气非常像,到底是一家公司出来的。”
  程睿敏不经意地问:“有吗?我没注意过。”
  “以前你说过,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就不可能控制别人。记得吗?”
  程睿敏想一想,摇头,“忘了。我说过这么唯心的话?”
  谭斌意外地抬起头来,奇怪,她分明记得。当她还是销售新人的时候,程睿敏时任北方区总监。在新人的入门培训课上,面对台下十几张年轻热诚的面孔,他这样开始他的致辞。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所有的抱负和激情,只能为自己所控制,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有人能够完全代替你,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环境能够毁灭你的光荣和梦想,除了你自己!成功的机会总是留给那些能够控制自己的人!The Glory and The Dream!”
  培训教室里十几颗同样年轻的心灵,顷刻间被他煽动得热血沸腾。谭斌亦不例外,刹那间只觉双眼湿润。她甚至把整句话做成屏保,一直用了三年,直到更换电脑。
  但是这句话的原创者,如今却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愿再提起。谭斌不禁沉默。
  田军抬起手腕看表,她这才惊觉,立即建议,“田总,您看正好到吃饭点儿了,今天您一定得给我个机会,一起吃顿便饭。”
  这次田军没有拒绝,问程睿敏,“你也一起来?”
  程睿敏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促狭,“和美女共进晚餐的机会,多难得啊!我不能做这电灯泡。”他拎起球包甩在肩上,真的说走就走。
  田军只好对谭斌笑着摇摇头,并不以为忤。
  去饭馆的路上,谭斌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五个单词:Well done。Keep going,,Girl!
  她握着手机,悄悄扬起嘴角。
  田军像是对她发生了真正的兴趣,不再冷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笑起来神色明快。两人聊天的话题很发散,从行业新闻开始,到网上最热的话题,后来不知怎么转到孩子的教育上。
  提起十几岁的女儿晴晴,田军不胜烦恼,终于露出感性的一面。
  “我想早点送她出去读书,可这孩子,英语成绩一直提不上去。”
  谭斌斟出红酒,慢慢说:“小孩儿贪玩,又在青春逆反期,您不能逼着她学,最好找点儿好玩的东西,让她先提起兴趣。”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英语夏令营,带她出国玩,家里接待交换学生,都没用,这孩子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谭斌适时地叹口气,以示同情,“还是她自己肯学才行。最好有语言环境,没有就要费点功夫。”
  田军问:“小谭,你进外企前,英语是怎么学的?”
  谭斌低头笑一笑,“不瞒您说,当年我应聘MPL时,英语也不好。和面试官面谈,他能听懂我说话,我却听不懂他说的。他很坦白,说欣赏我的工作能力,可是很为我的语言能力遗憾,搞得我也很郁闷,我跟他说,不是有三个月试用期吗?给我三个月,不行我就自己走人。”
  “立军令状啊,你可真狠,那后来呢?”
  “他居然真的收了我。我自断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用的方法比较笨,就是找来喜欢的电影,隐藏字幕,一遍一遍反复看,直到演员说了上句,我马上就能接下面的台词,然后再换另一部。等我看完十几部,有一天突然发现,哎,日常工作中的交流居然没问题了。”
  田军听得忘了动筷子,“整个过程有多长?”
  “四个月左右吧,过程很枯燥,可是凭着对片中帅哥的热爱,硬是坚持下来了。”谭斌笑起来,蘸着酒在桌上画一条折线,“您知道,语言能力的提高,往往不是曲线上升,而是一个平台期接一个平台期的跳跃,关键是持之以恒的坚持。”
  田军盯着那条折线迟疑片刻,“小谭,你看要不这样?下周六打球我带上晴晴,有空你和她聊聊。我和她妈说话,对她根本就是耳旁风。”
  谭斌一口答应,“行,我试试。”
  能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这顿饭收获颇丰。余永麟说过,只要用心去寻找,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而田军的软肋,看来就是他的女儿。
  想起程睿敏临走时那个可恶的微笑,谭斌不禁出神,这家伙的软肋又在哪儿呢?他和田军的关系,乍看过去相当随便,鉴于之前他与MPL的恩怨,会不会对集采有消极影响?
  谭斌骤觉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一片混乱纷纭,不由皱起眉头。
  回家途中经过超市,她停车,买了不少水果,又拨电话给文晓慧。
  文晓慧接得很快:“不过去了,每次都连累你睡不好。”
  “没事儿,不是周末嘛,你来吧,我做水果沙拉给你吃。”
  “算了,你自个儿留着慢慢享用吧。”
  “放我鸽子,真没人品。”谭斌倒在沙发上,以手覆额连声哀叹。
  文晓慧没有反应,听筒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谭斌心里一沉,这是打火机的声音。几天的功夫,向来反对抽烟的文晓慧,已经手势纯熟。
  “哎,告诉你一秘诀啊,”文晓慧笑得轻松无比,“碎果肉配上八喜的朗姆葡萄,再加点百利甜,味道好得没话说。”完全若无其事,不愿再提起当日的旧话题。
  谭斌不好勉强,也许文晓慧想一个人静一静。
  停一停她说:“出去玩一趟怎么样?最近马尔代夫和巴厘岛都在打折。”
  “去过了,都没什么意思,哪哪都一样。”
  “或者去欧洲?晓慧,你试试,当你觉得世界很大的时候,那个让你伤心的人,也许会变成一粒沙子。”
  文晓慧沉默一会儿,“让我想想。谢谢你,谭斌。”
  “你甭跟我见外,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好。”
  “晓慧……”
  “什么?”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对吧?”
  文晓慧吓一跳:“你想干什么?和我绝交?”
  “不是,我只是觉得,每次我有事,你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帮我打点一切。轮到你,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个白痴!”虽然用词贬损,语气却是温柔的。
  “真的,晓慧,我很抱歉。”
  那一头的文晓慧托着下巴,啼笑皆非地考虑着如何回答。线路间一片寂然,静得似乎能听到她手中纸烟燃烧的声音。
  过一会儿她开口,声音平静,“谭斌我跟你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有些事,也许是我咎由自取,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有父母和你这个朋友。将来哪天,无论我混到多惨,总算有父母可以投奔,他们会随时无条件收容我,无论别人怎么想,只有你永远不会错看我,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了,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挂了电话,谭斌握着话筒呆半晌,文晓慧能想开了她自然欣慰,可她更习惯那个言行无忌的旧友。
  另有一件更让人不安的事,她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三四天过去,沈培依然无法联络。
  她和沈培的联系方式,就是一部手机,手机信号中断,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消失了。要到这个时候,谭斌才发觉,虽然和沈培相处了两年,但对他生活圈子的了解,依然停留在最浮浅的表层。
  沈培的父母,她只见过照片,素未谋面。沈培带她见过几次朋友,很想让她慢慢适应小圈子的风格。谭斌并不抱怨,可每次都闷得几乎流眼泪,沈培察觉,也就停止了努力。她也从未带沈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是怕双方话不投机,尴尬至无言以对。
  临到今日,想找个人打听消息,都无从下手。谭斌踟蹰很久,终于翻出兰州同事的电话,硬着头皮拨过去。那位同事的老公,在当地移动公司工作,可以用某种方式,查到手机机主与移动网络的交互信息。
  半个小时后消息回来,沈培的手机最后一次网络登记,是上周六下午五点零七分,位置在广河县三甲集镇的国道附近。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手机再没有开过机。
  同事是个热心人,不住地宽慰谭斌,说沈培他们的车队,可能是进了无人区,没有网络信号,或者找不到手机充电的地方,一直没有开机。她还说,七八辆车十几个人在一起,没有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否则不会一周都不通音信。
  谭斌握着电话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
  “周一我再找公安局的朋友打听,Cherie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好心的同事犹自说。
  勉强笑着谢过同事,谭斌打开Google的页面,输入“甘肃三甲集镇”几个字。仿佛是为了加重她的不安,随后跳出来的信息,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伤了她的眼睛。
  “三甲集镇,曾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中国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
  谭斌呆呆盯着这行字,脑子里嗡嗡直响,似一群黄蜂在头顶盘旋。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惴惴地等待,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崩溃。
  而其他该做的事还要接着做,世界不会因为她的焦虑而停止运转。
  周一例会完毕,谭斌照例向刘秉康汇报集采进度,包括周末和田军的接触。但她隐去了程睿敏在场的若干细节。原因很简单,一是刘秉康不见得喜欢听到程睿敏的名字,二来她也不能确定,程睿敏和田军的关系,是否真的会影响到集采。
  她决定缓缓再说。
  刘秉康听她讲完,并没有马上做出评价,垂下眼睛思考片刻,把液晶屏幕转过去对着她,“这份Report你看过吗?”
  谭斌凑前细看,原来是乔立维的客户关系报告。
  她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收过乔利维的任何报告。”
  这是谭斌对乔利维最不满的地方。除去一些敏感和保密信息,谭斌所有关于投标的邮件和报告,是向整个投标团队公开的。她相信,信息公开与共享,是维持团队凝聚力的重要方式。但乔利维的报告,她却看不到。
  大概她没能隐藏住自己的情绪,直接暴露在脸上,刘秉康看着她笑一笑,“整体的Customer Relationship,大家做的都不错,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
  谭斌立刻支起耳朵,凝神聆听。
  “利维说,做Responsibility Assignment的时候,你选了田军和陈裕泰,这两个人是出名的难缠,而你的长项在工程部和设备部,为什么反而选他们?”
  谭斌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屏幕,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措辞。乔利维在背后扎针,是意料之内的事。她只是踌躇,此刻该不该说实话。想一想,觉得对刘秉康,还是应该实话实说。
  谭斌放下纸杯,态度相当严肃,“我是Bid Manager ,要对集采的最后结果负责。而Mr田是Key Person,我别无选择。至于陈裕泰先生,我觉得短时期内说服一个成年人放弃他的成见,几乎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我选他,是想让其他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和精力。”
  刘秉康仿佛有点意外,抬起眼睛。
  “Bowen和利维都坚持,一个客户不能放弃。我尊重他们的意见,但对自己的看法依然保留。二十八十原则说得很清楚,百分之八十的利益,是百分之二十的Customer给我们带来的。中国的老话也说,有舍才能有得……”
  刘秉康失笑,长长叹一口气,“行了,我明白了。先放下这件事,我们来review北方区三季度的Sales。”
  时间又逼近季度末,销售目标的完成情况,再次成为每一个销售总监头上的紧箍咒。谭斌马上感到头疼。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开始无声振动。是一个北京的市话,非常陌生,谭斌伸手挂断。
  刚打开自己的电脑,那个号码又顽强地拨进来,按了,没过一分钟,手机再次嗡嗡振动。谭斌几乎恼羞成怒。
  刘秉康只好说:“你先接电话吧。”
  谭斌抱歉地笑笑,站起来走到一边。
  电话里是个陌生的女声:“是小谭吗?我是黄槿。”
  黄槿?谭斌快速在记忆中搜寻一遍,一无所获,顿时有点不耐烦,“对不起,我不记得了,您是……”
  “我是沈培的朋友。你们夏天来过我们家,昌平,还记得吗?”
  昌平别墅里秀丽好客的女主人形象,一下子浮现谭斌眼前,她恍然,“哦,你是黄姐?”
  “是我。”
  “黄姐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在沈培的父母处,你现在能来一趟吗?我告诉你地址。”
  谭斌感觉诧异,却隐约有点不详的预感,“我正在开会,请问什么事?能不能等我开完会?”
  黄槿显得焦躁不安,“你最好马上来,小谭,沈培出事了!”
  周围的声音从谭斌耳边消失了,她死死攥着手机,双腿开始发抖。
  “Cherie?”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谭斌抬起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对……对不起,Kenny,家里出了事,我要马上回去……”
  她不记得是如何跌跌撞撞把车开到了后海附近。按照黄槿给的地址,车倒进一条幽深的胡同。外面看着毫不起眼,但尽头处别有洞天。
  清水脊的门楼,方砖墁地,整整齐齐一座四合院。院内古槐蔽日,苔痕侵阶,格局轩敞明亮,却静悄悄不闻人声。
  黄槿站在大门外,看到谭斌出现,立刻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把她引进客厅。客厅正中的沙发上,早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看她进来,马上站起来,其余两人却岿然不动。
  凭着多年的职业习惯,谭斌只扫了一眼,便大致辨别出几个人的身份。三个人都穿着便装,却掩不住身上特殊的彪悍气质。坐着的两人,一老一少,脸颊上各有两团红晕,这是常年外勤风吹日晒的痕迹,就是俗称的“高原红”。
谭斌的心直落下去,但一直落不到尽头,下面如似无底的深渊。
  站着的那人开口,一口京腔:“你是谭斌吧?”
  谭斌点头。
  “请坐吧。”他指着沙发对面的藤椅。
  谭斌梦游一样坐下去。
  “我是西城区xx派出所的,这两位同志,来自甘肃省公安厅,想请您配合一下,调查一些情况。听懂了吗?”
  谭斌机械地点头。
  “那好,我们就开始吧。请问你和沈培是什么关系?”
  “朋友。”
  “说清楚一点!”甘肃警察中年纪较轻的一个,毫不客气地呵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周六下午三点五十八分,你在做什么?”
  谭斌顿时起了反感,这是在审问犯人吗?她抬起头:“我没那么好的记性,想问什么您照直了说。这种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发脾气,但被北京警察拦住了。他向谭斌解释:“我们查过沈培的通话记录,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在三十一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通话对象,是你的手机。”
  谭斌握紧双手,右眼下一小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
  “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谭斌正色回话:“我愿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请先告诉我,沈培究竟出了什么事?这点知情权我还有吧?”
  那三个人对看几眼,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点点头。
  年轻的警察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间的茶几上。
  谭斌慢慢拿起来,浑身冰凉,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塑料袋里是一只棕色的户外靴,鞋面上沾满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迹。鞋底的花纹已经磨损严重,鞋带正是她亲手打上的花结。
  “这只鞋你认得吗?”
  谭斌没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迹上,双手依旧抖个不停。
  过一会儿她抬头问:“血……是他的吗?”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暗下来,惨淡的光线,映着她褪去血色的嘴唇,漆黑的眼珠里,满是惨痛和绝望。
  那警察看得心软,叹口气问身边的同仁,“告诉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着谭斌,再点点头。
  原来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报警,那时沈培已与车队失散两天。
  车队的同行者报案时解释,他们为避开过多的旅游人群,早就放弃高速改走国道。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广河县附近的国道,因连日下雨路面坍陷,车队只好离开国道,带着一名当地向导,在草原中觅地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气瞬息万变,中途遭遇罕见暴雨,沈培与车队失去联络。雨停后车队休整,百般尝试,却再也无法联系到沈培。车上还有另外一名搭车的同伴,同样毫无音讯。
  当地警方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距国道百多公里处,发现沈培的帕杰罗。越野车仰面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里,失踪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尸体。他胸部以下被车身死死压住,死亡时间估计是九月一日。
  反复的现场勘察,证明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车时被甩出车外。车体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尸检结果也证实了这个推测,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剧烈撞击引起的内脏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车内,不见任何异样。沈培却失踪了。
  警方以车祸现场为中心,派出骑警四处寻觅,随即在草丛里发现这只染血的户外靴。找到靴子的地方,紧挨着一片水草丰美的草甸,连日的暴雨,将所有可能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接下去三天更为细密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车祸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年轻警察的叙述到此为止。
  “姑娘,你现在可以讲了吧?”老警察问。
  谭斌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见惯生死的老警察不为所动,依然紧追不舍,“沈培电话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谭斌垂下眼睛,艰难开口,“他抱怨路况不好。”
  “还有呢?”
  “他祝我生日快乐。”
  两个警察惊奇地对视,然后问:“就这些?”
  还有,他让她去和别人吃饭,她就高高兴兴地去了。也许他遭遇不测的时候,她正和程睿敏坐在游轮上临风把杯,笑语晏晏。
  谭斌深埋下头,牙齿互相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再问其他问题,她往往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见她情绪极不稳定,警察估计再套不出什么,只好作罢,留下联系方式告辞。
  黄槿递过一杯热茶,在一旁坐下。
  谭斌如获至宝,双手紧紧抱住,冰冷的手指逐渐回暖。
  黄槿叹口气:“对不起,他们一定要传你问话。”
  谭斌把茶杯贴在额头上,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你甭着急,沈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谭斌还是不说话。
  黄槿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双眼中满是同情。“警察没有放弃,还在接着找他,让我们等消息。”
  “他们问我那么多问题,究竟为什么?”谭斌已经开始冷静,
  “有两名被通缉的毒贩,最近逃入桑科草原,车祸现场附近,也发现了逃犯的行踪。”
  谭斌迟钝的大脑又开始转动,“他们怀疑沈培和毒贩有染?”
  “也不是,他们的工作程序是这样,所有可能性要一一排除。”
  谭斌低头喝茶,却一口呛住,她咳得弯下腰去,满脸通红。
  黄槿为她捶背,不禁无声叹息。遇到这样的事,旁人再惋惜,也总是隔着一层,心如刀割的感觉,只有亲人感同身受。
  谭斌终于站起身,望着正房的方向。那里窗帘低垂,窗下一池锦鲤,绿荫掩映中静寂无声。
  “叔叔阿姨还好吗?”她问。
  “先生血压升高入院观察,师母在照顾。”停了停黄槿又补充,“他们暂时不想见人。”
  谭斌点头,她明白。此刻她也想找个犄角旮旯把自己埋进去。不用说话,也不用解释,爱哭哭爱笑笑。
  直到离开沈家,她才感觉到痛,胸口处像被扎进一把钢刀,呼吸间如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吸不进空气。喉咙口更似被人塞进一把砂石,她想哭,却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
  恍惚中开车出门,拿稳了方向盘,才感觉虚脱一般,眼前青蝇乱飞。
  眼见前方路口红灯亮起,她跟在一辆旧捷达后面,踩下刹车等候,闭起酸痛的双眼。
  也就十秒钟的工夫,便听到正前方的车子踩了一脚油门。她以为开始变灯,迅速坐直,准备挂挡起步。前方的捷达却又没了动静,正暗自奇怪,忽见捷达的倒车灯亮了起来。
  谭斌大惊之下脱口而出:“我靠!”
  她狂按喇叭示意对方停车。那辆捷达却不管不顾,依旧提速倒车,谭斌下意识抓紧方向盘。
  一声巨响,前车的尾部贴上来,谭斌的背部狠狠撞在座椅靠背上,大脑一片空白。两三分钟后,她才从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恢复,不禁怒火中烧。立即跳下车察看损失,自己那辆宝莱的引擎盖已经拱起,一侧大灯被撞得粉碎。
  她摸出手机正要拨打“110”,捷达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女人坦克车一样冲上来,二话不说就猛推她一把。
  谭斌一个踉跄,差点坐在地上。
  那女人已经逼到她脸前,一开口声震屋瓦:“你他妈的会开车吗?追尾,你丫要负全责知道吗?”
  谭斌本来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听到这里反而气极而笑,“哎哟,还想倒打一耙呀?好啊,您先旁边等着,喝口茶运运气,警察来了再表演不迟。”
  那女人哇啦哇啦叫起来,句句不离粗口。谭斌疲倦至极,几乎站立不住,实在懒得跟她说话,走到一边拨通110,报上地址和方位。
  周围陆陆续续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人,被堵在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捷达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因为天热,脸涨得猪肝一样。
  谭斌以为他能讲点道理,没想到此人一开口,和身旁的女人一个调调,“臭丫头你会开车不?欠他妈修理不是?”
  出门碰上这样一对极品,再加上沈培生死不明的刺激,令谭斌有毁灭什么的暴力冲动。
  她的血直往头上冲,拿出了轻易不现的彪悍:“你们两口子是不是缺钱啊?缺多少,说吧!叫我一声姑奶奶,我他妈啐给你们,给你们全家买药都管够!”
话音未落,她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掌。半张脸顷刻间火辣辣作痛,谭斌呆住。活了二十九年,还是第一次挨打。
  狂怒中的她完全失去自制,退回驾驶座,倒车,加油门,在一片惊呼声中,宝莱朝着捷达咣当一声撞上去。
  周围的人还没有回过神,第二声巨响,夹着女人的凄厉尖叫。
  那女人原本站在车侧,被保险杠挂住裤腿,长裤一直撕裂到大腿上方,剐破的地方鲜血淋漓。那男人立刻拎起一把扳手冲过来,将谭斌一把从车里拽出来。
  随后的现场完全陷入一片混乱,直到110赶到才控制住场面。
  据现场目击者的口供,捷达车里的那个男人,扳手落下的第一击,就把宝莱车的侧玻璃砸得粉碎。第二下是冲着宝莱小姑娘去的,但是有人飞扑上来替她挡住。第三下也砸在那个人身上。
  再后来,又有人冲上来,一脚踹倒了捷达男人,两人滚在地上打成一团。
  再再后来,警车就鸣着警笛赶到了。
  这些事,谭斌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玻璃粉碎的刹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清醒时,人已在医院。
  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试图和她说话,耳边却嗡嗡声不断。
  谭斌努力睁开眼睛,阴翳退去,眼前的轮廓渐渐清晰。
  “你醒了?”有人凑近,干净的沐浴液味道,是午后草地的清香。浓眉下清朗的双目,他有双温柔而深远的眼睛。
  “是你?”谭斌意外,一开口声音完全嘶哑。
  程睿敏看着她笑一笑。
  谭斌游目四顾,周围入眼皆为白色,即刻明白身处何地,昏迷前的记忆全部回转。
  检视身体并无伤害,她略微安心,挣扎着要坐起来。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别乱动,手上扎着针头呢。”
  床边输液架上,晶莹无色的葡萄糖液体还在一滴滴不紧不慢地坠落。
  “你怎么也在这儿?”她问程睿敏。
  “正好路过,就送你来医院。”程睿敏说得轻描淡写,并不想提起那场闹剧。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刚从塘沽过来的严谨,因为斗殴伤人被巡警带走,现在还被扣在派出所里。
  “给你添麻烦了。”谭斌轻声道谢,不想追究原委,也不愿再回想记忆里乱七八糟的一幕。
  情绪失控之下的一场发泄,似乎已耗尽所有的力气,她感觉疲倦,重新闭上眼睛。她情愿像蹩脚电视剧中的镜头,醒过来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她仍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听到噩耗时心脏破碎的脆响。
  她依然记得沈培温暖的身体,记得他期期艾艾问结婚手续是否麻烦,记得他说相信我我爱你我不会放弃你。她浑身颤抖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
  程睿敏为她掖一掖被角,“冷吗?”
  谭斌不做声,整个人瑟缩在被单下,不住发抖,牙关打战。
  程睿敏不安起来,“我叫医生。”
  他站起身,衣袖却被人拽住。谭斌紧紧揪着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
  她的脸肿起半边,唇角破损,一缕缕头发被冷汗粘在脸上,睫毛上有细碎的水滴闪烁。曾经令男性侧目的强悍,此刻统统远去,重新还原为女性的柔弱,眼中只有哀伤和依赖。
  程睿敏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拨开眼前的湿发。
  谭斌嘴唇开始颤抖,一点点下撇。她不看他,脸转到一边,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抬手去抹,泪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试着去擦拭,最终把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他的手指微凉,手心却温暖而干燥,安抚人心的力量透过体温汩汩传递过来。
  眼泪刹那间疯狂涌出眼眶,谭斌终于哭了出来。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不停地往下流。他站着不动,感觉心脏抽紧,像日光下的黄油,慢慢化做一滩液体。就像她柔软的身体倒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沦陷。
  耐心等她把悲伤发泄干净,逐渐安静,程睿敏在床边坐下。“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他这样开口。
  谭斌转头看着他,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两岁的时候,在护城河上玩,不小心掉进冰窟窿,从此特别怕水。小学开游泳课,别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只有我站在池边哆嗦,老师的威胁利诱没有任何作用。后来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进游泳池,我又踢又踹,吓得拼命哭叫,然后突然发现,我居然漂在水面上,而且就要游到池边了。”
  谭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样的陈年旧事,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虽然学会了游泳,可为这事我一直记恨着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说,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盖着,小敏你回避不了,总有一天要面对它,并且学会对付它。”
  他低下头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个人都避不开逃不过,你总要学着面对。”
  谭斌呆望着天花板,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过一会儿她静静地问:“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黄的女士。”
  谭斌撑起身体,“她有什么事?”
  “她已经来了,就在外边。我和她谈过,建议等你情绪稳定了再见她。你现在愿意见她吗?”
  谭斌点头。这时程睿敏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这一次,谭斌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他犹豫一下,还是拍拍她的手,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轻言放弃。”
  谭斌勉强回他微笑,却笑容苦涩。
  “保重!”程睿敏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按一按,“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要让我知道。”
  他拉开门出去了。走出门诊大楼,余永麟在门外等着他。
  “完事了?”程睿敏靠着花坛的水泥墩子,脸色有点发白。
  “啊,给了事主五千块钱,私了了。”
  “严谨呢?”程睿敏觉得有点对不起严谨。因为他一个电话,严谨撂下生意从塘沽赶回来,结果被牵连进这桩麻烦事。
  余永麟回答:“也放出来了。他说替你把车开回去,家里等你。”
  程睿敏仿佛松了口气,就势坐下,“这么久,特难缠是吗?”
  “可不是。”余永麟直点头,“那夫妻俩忒生猛,好像局里也有熟人,搞得我那哥们儿都皱眉,差点摁不住。”
  “严谨没当场尥蹶子吧?”
  “你那发小儿啊,”余永麟忍不住笑,“这回碰上一个生瓜蛋儿的小片警,进去就给关小黑屋去了,让大灯照了仨小时。”
  程睿敏皱起眉头,“人没吃亏吧?”
  “那倒没有。主要是那男的给揍得不轻,你想啊,两口子都血赤乎拉的一身伤,尤其是女的,像被强暴过一样,换谁也得给他们打同情分。”
  其实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严谨进了派出所,嚣张得像回自己家,整一个混不吝的痞子相,两句话就把办案的民警气得脸色发青。碍着面子,余永麟没好意思说,他当时只以为遇到了黑社会大哥。
  严谨的为人,程睿敏当然更清楚,把余永麟叫出来,就是怕严谨暴脾气发作,再捅出大娄子。
  “真不好意思。”他说,“为这点儿无聊事,上着班还要麻烦你。”
  “见外不是,朋友不就是用来坑的嘛?”
  程睿敏笑,看见余永麟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他伸出手,“饶一口。”
  但他含着一口水,却半天咽不下去,脸上现出隐忍而痛楚的神色。
  余永麟回头,“怎么了?”
  程睿敏没出声,余永麟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然后变做两个,他闭上眼睛。
  “老程?”
  程睿敏睁开眼睛,若无其事,“没事儿。”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直打晃。
  余永麟扶他一把,“到底有事没事?守着医院呢,挂个号去?”
  程睿敏低声说了实话,“刚挨了两下,背疼。”
  “靠!”余永麟一听就炸了,“你干吗不早说?验伤了没有?走走走,先照个片子。”
  程睿敏扒拉开他的手,“照过了,就是软组织挫伤,没别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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