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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间女人

_5 舒仪(当代)
  她笑笑说:“今天先到这儿,同志们都辛苦了,赶紧回家休息。下一步的action plan,明天会发给大家。”
  会议室内顷刻间就走避一空,会议电话上的同事也一个个离开,只有于晓波依然保留着接入状态。
  谭斌关上门坐下来,向乔利维道歉,“老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下不来台,但这件事,我们人力有限,时间也有限,真的要认真考虑取舍。”
  她的态度突然软化,让正处于自卫状态的乔利维吃惊,愣了片刻他笑起来,“前半段坚决接受,后半段誓死保留。”
  于晓波则慢悠悠地表明立场,“我同意老乔的意见。和FSK相比,我们没有任何优势,只能尽量减少一切失误的可能。那些不待见MPL的客户,多接触总比不接触多点机会。”
  他的话让谭斌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开始动摇,因为于晓波说得确实是实情。她咬着嘴唇犹豫一会儿,最后说:“既然二比一,那我收回自己的话。咱们可以采用人盯人的方式,老乔你做个计划出来,明天一块儿去见Kenny,让他咬个牙印儿。”
  散了会谭斌去洗手间,刚一推门,就听到空旷的洗手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谭斌浑身的汗毛立刻炸了起来。洗手间里的灯光虽然足够敞亮,但这个时间的写字楼,基本上已经人去楼空。乍一听到那悲悲戚戚的声音,还真让人吓一跳。
  她被迫在越来越大的哭泣声里解决内急,刚要拉门离开,却站住了。这声音听上去好像还挺熟悉。
  谭斌轻轻走过去,面前一溜儿隔门,只有一扇显示着“有人”的标志。
  微微俯身,她看到一双白色的圆头皮鞋,鞋脸上系着俏皮的蝴蝶结。
  这双鞋早上她还特意夸过,很有六十年代的优雅风范。鞋的主人,是她升职前的下属,北京销售代表,方芳。
  谭斌抬手敲门:“方芳,我是Cherie。一会儿你洗把脸出来,我在三号会议室等你。”
  隔间内的哭声戛然而止。
  十分钟后,方芳蔫蔫地坐在她面前,额发湿漉漉贴在脑门上,眼睛和脸都是肿的。
  谭斌递给她一大杯美禄巧克力。
  “谢谢。”方芳接过捧在手里,声音也是哑的。
  “出了什么事?”谭斌问。
  方芳低下头,泪珠又骨碌碌滚出来,“我不想干了!”她呜咽。
  谭斌松口气,揉揉酸涩的双眼,无奈地笑:“这是你第几回说不干了?”
  “这回是真的。”
  “为什么?难道客户又给你气受了?”
  “不是,被Young骂了,他太过分!”方芳得到倾诉的机会,满腹的委屈倒豆子一样哗哗涌出来,“明明是他自己稀里糊涂,就和客户开会约个时间,屁大一点事儿,一天三变,惹得客户不高兴,我替他挡完骂,回来好心提醒一句,他居然也骂我,骂我对客户一副奴才相!有这样做manager的吗?都是爹妈养的,一样的人,凭什么他能骂得这么难听,我就得低声下气看他的脸色?”
  听到这里,谭斌心中有瞬间的后悔,后悔刚才不该多事,现在已是骑虎难下。
  Young本名周杨,目前接替谭斌担任北京地区销售经理,方芳依旧是北京的销售代表,所以她的直线经理,不再是谭斌,改成了周杨。
  周杨人挺能干,对付客户也很有一套,但和内部同事打交道,说话却相当不客气,谭斌已收到不少人对他的抱怨了。方芳跟她两年,关系一直不错。若非如此,方芳也不会有一种优越感,敢在老板的老板面前,肆无忌惮地数落自己的老板。
  但这个孩子显然不明白,如今两人已隔了一层,这样越级告状,实在是办公室里的一大忌讳。每一种管理模式,都要依靠既有的结构维持平衡,越级就是对这种结构的颠覆,很少会有公司刻意地容忍或鼓励这种行为。
  谭斌的位置,更不方便直接插手下属的恩怨。
  “方芳,”她决定实话实说,让方芳明白她的态度,“这件事本身,我无法评价对错。Young的问题,我会跟他谈。但他毕竟是你的Line Manager,你得学会自己去和老板沟通,我没办法帮你。”
  方芳抬起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惊疑的神色。
  谭斌暗自叹口气,接着说:“我一直把你当小师妹待,如果你还认我是大姐,就听我一句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和你投契,尤其是上司的风格,你不可能像在饭店一样,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点菜,只能人家上什么,你吃什么,即使不喜欢,你也要尽量自我催眠,告诉自己很好吃很好吃,火候到了你自然会觉得那就是珍馐美味。”
  方芳抹干净眼泪,赌气说:“干吗让自己那么委屈?不喜欢我可以换菜馆。”
  “真是孩子。”谭斌笑,“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
  “难道让我天天对着他溜须拍马?我做不来。”
  谭斌按住砰砰乱跳的太阳穴,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话,完全是对牛弹琴。极度疲倦之下,她尽量保持着仅有的耐心,决定一说完就离开办公室。
  “方芳,”她站起身说,“想赢得上司的信赖,不是靠溜须拍马或者无条件顺从就能做到的。他的强项你能欣赏,他的弱处你能填补,这才是维持信任的捷径。你不想让人轻视,首先要有不让人轻视的资本。回家吧,冲个澡睡一觉,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谭斌狠狠心走开,方芳依然呆坐在会议室,半天不见动一下。也许回家她还要哭上一场,但没有办法,成长的阵痛没有人能替代。哭过了她会明白,弱者的自言自语总是难以被人听到,不是声音不够大,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兜兜转转总为强者存在。
  还能感觉到受伤,证明她的感官依然年轻敏锐。若干年后,也许不会再为别人一句话就痛哭流涕,也许会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但圆滑光润的代价,是感觉变得日益迟钝闭锁,心中再没有大开大合的波澜,年轻时飞扬的想象力将逐渐枯竭,所有的不羁和激情,随着身外之物的增加,终有一日会烟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谭斌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狠狠地哭过了。每次有点哭的意思,总会下意识地转移开注意力,看书看电视,不给自己自伤自怜的机会。过了那个时候再回头,就会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哭泣。
  红灯前她伏在驾驶盘上,许久不愿抬头。
  终于到家,谭斌已是筋疲力尽,也顾不得天气潮热是否合适,尽量调低空调温度,放了一缸热水跳进去。
  精油的味道渐渐挥发,乱糟糟的心事似乎也随着汗水排出体外。正自神昏身软,客厅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
  她实在懒得动,由着它呜哇呜哇响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
  刚松口气,手机的铃声又开始唱。
  “靠。”这回谭斌实在坐不住了,水淋淋地爬出浴缸,取了手机跑回浴室。
  号码是沈培的,这让她有点高兴,毕竟好些天没有听到沈培的声音了。
  “沈培?”
  “是我。斌斌,你在干什么呢?”沈培那边的信号并不是太好,时断时续。
  “泡澡。”谭斌趴在浴缸边沿,懒懒地回答。
  汗出得太多,身体仿佛已被控干,不再储存一点儿水分,头有点昏,她不敢乱动。
  “怎么说话这调调?是不是病了?”
  “没有没有没有,我好好的,别咒我。你在哪儿呢?”
  “甘肃碌曲,昨天就已经进入桑科草原了。”沈培显然很兴奋,“你真该一道来,夏天的草原太漂亮了!漂亮得我找不到任何形容词形容,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谭斌轻声笑:“我看你抒情抒得挺好嘛。甭绕弯了,说,找我什么事?”
  沈培在电话里“呸”一声:“你这人,真没情趣!”
  “得了,你那点小心眼儿,打完市话换手机,就为了告诉我草原多么美丽?鬼才相信。”
  “好吧,服了你,我想问你句话。”
  “说,我听着呢。”
  沈培却不出声了,谭斌只听到耳边呜呜的声音,不知是电流声,还是桑科草原上清凉的夜风。
  “说话呀,你怎么了?”
  沈培咳嗽,再咳嗽,终于开口,“嗯,那个……结婚手续是不是很麻烦?”
  手机差点脱手滑进浴缸,谭斌瞪着手机,简直怀疑搭错了线。
  “斌斌?”
  谭斌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结婚手续?”
  “嗯。”
  “你没发烧吧?还是酒喝多了?”
  “又侮辱我,我很认真的。你别打岔,让我一口气说完。今天见到藏民的灌顶法会,很多很多的人,用了几年时间,从青海四川内蒙,一步一个长头磕到目的地。我站在一边看着,我一直在想,那么多人用尽一生等待的,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只是为了一个无法验证的承诺,就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献给了他们的信仰,除此之外一无所求。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维持生命和希望的那根细线,另一端却是空无一物时,他们会怎么样?”
  谭斌的脑子转得有点吃力,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思考过如此深邃的话题了。
  “会怎么样?”她说,“我只能想到一个词,万劫不复。”
  “是,我忽然觉得,以前的作品简直没法儿见人,他们说我的画风华丽又空洞,我一直不爱听,现在想想,也许他们是对的。”
  谭斌不再说话,静静聆听。
  “斌斌,我想跟你说,离开前说过的话,我收回。我不想为了将来的不确定,放弃手里可以把握的,就这样。”
  “好,我等你回来。”谭斌的声音很轻。
  这一次沈培的沉默维持良久。透过电波,谭斌似乎能察觉到一片静寂中他的满足和快乐。
  沈培终于说:“太晚了,你好好睡。我挂了。”
  三秒之后,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谭斌跳出浴缸,感觉能量又汩汩注进身体,当夜的睡眠,少有的酣畅甜美。
  也是自那一日起,日常工作的节奏骤然加快。
  产品经理开始按照普达的具体要求,夜以继日准备技术交流的文档。
  这些产品经理基本都是技术背景,技术水平当然无可挑剔,但制作演示文档的时候,经常犯一些常识性错误,不看对象,没有重点,不分主次。
  除了忙自己的工作,谭斌还要抽出时间,帮助他们修改交流用的材料。但她的烦恼却无人可倚。
  那天她在刘秉康面前拍着胸口保证,一定要把田军的关系更进一层。但是时间过去一周,却无任何进展。
  这天是周五,她从普达总部返回公司,被前台的女孩叫住:“Cherie,你的快件。”
  一个十厘米见方的纸盒,包装得整整齐齐。发件人的姓名极其陌生,谭斌只知道那地址是长安街上一家著名的写字楼。
  奇怪,她一路嘀咕,不会是炸弹或者霍乱菌什么的吧?
  回到座位拆开了看,纸盒里躺着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上面镌刻着西番莲的古朴花样。再抽开盒盖,谭斌哗一声,顿时睁大了眼睛。
  盒子里竟是一枚绚丽晶莹的田黄印章。
  就算平日对这些琐碎的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可是跟着沈培耳濡目染,关于鸡血田黄的市值,多少也知道一些皮毛。
  看那田黄的成色,温润细腻,似半透明的凝脂,即使是彩冻石仿冒,亦属其中的上品,价格无论如何不会太便宜。
  她疑惑地取出来凑在眼前细看。触手之处清凉滑腻,章底手刻的几个字,笔意浓郁,为古朴圆熟的小篆。
  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也只能勉强猜到两个字。看看底部还残留着红色的印泥,谭斌哈口气盖在白纸上,这下倒是看清楚了,却呆在那里半天做不得声。
  那七个字是:“十分红处便成灰”。
  谭斌少年时代最喜欢的一位作家,某本书里曾用过这句话。那时她还在高中,尚不明白乐极生悲以及盛极必衰的辩证关系,只是无端觉得触目惊心,似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踵。
  很久以后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出处。
  在少年的心里,“十分红处便成灰”似乎比“开到荼蘼花事了”更加惨烈。多年之后再见,最初的那份震荡感依然存在。
  谭斌诧异地盯着红色的印记。到底是谁呢?
  想起文晓慧评价男友:和平年月又不指望他替我挡枪子儿,那么他肯在我身上花费金钱和时间,大抵应该还是爱我的。
  所以如今送礼都恨不得把价签双手奉上,以示情真意切,还有谁肯送如此个性的礼物?
  好在木盒底部另有张卡片。小小一张白色卡片,正面用流利的行草写着:恭祝芳辰。翻过来两行同样的笔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而签名,则是她曾经在合同上见过无数次,熟得不能再熟的三个字,程睿敏。
  明天就是谭斌二十九岁的生日,这是一份有心的生日礼物,一个别致的邀请。
  谭斌抱起膀子坐下,不知是不是正好在风口下,感觉有点冷。她料着程睿敏是做事极有分寸的人,这块印章很有可能是仿邓石如的近代赝品,价值不会太离谱。
  谭斌多少见过些世面,比它更贵重的礼物也收过。关键是前后没有正常铺垫,突然劈下一个雷,她没有足够心理准备。
  前几次见面,程睿敏言语间若有若无的暧昧,不是察觉不到,但虚荣心作祟,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相当享受这点暧昧。
  仅此而已。
  这世上诚然有很多美轮美奂的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资格买单。勉强拥有,也不代表从此就能所向披靡,心想事成。不过远远地欣赏评点一番,然后抛掷脑后。
  这是谭斌自时尚杂志炫目的大牌广告中得来的经验。
  可是这份重礼一出,仿佛窗户纸被捅破,一切都变了味道。似程睿敏这般人才,觊觎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犯得着八字尚无一撇,就贸然抛下赌注?
  下意识里,谭斌强烈感觉这不是他的风格。
  她收起印章,决定赴这个约会,看看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他用的是白居易,谭斌自然也回他白居易,编辑成短信发出去。
  一心以为很快会有回复,但是没有。一直到下班,手机响了又响,都不是她等的号码。
  谭斌便有点牙痒。心想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他玩得真是娴熟。
  已是周末,同事陆续告辞,她还在闷头处理邮件。
  手机再响,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惊心。谭斌瞟一眼来电显示,若无其事转开脸,等它唱完大半首歌,方按下通话键。
  “您好,我是谭斌。”典型公事公办的腔调。
  那边似乎被噎了一下,半天没有声音。
  “请问您哪位?”谭斌假惺惺追问。
  “程睿敏。”终于报名。
  “有事吗?”自己都觉得真矫情,那条短信是谁发的?
  程睿敏显然也被闹糊涂了,沉默片刻回答:“我刚下飞机,才看到你的短信。”
  “呵。”谭斌顿时泄气,意识到自己的无聊,立即换了一副口气,“对不起,我差点忘了。谢谢你的礼物。”
  “你已经收到了?”
  “收到了。很特别,我很喜欢,谢谢!”
  程睿敏轻笑,“就是说,你的短信,我可以理解成一份邀请书?”
  谭斌“嘿”一声,然后说:”这叫一个黑白颠倒,明明是你先开口的,我最多算一RFQ(Request for Quotation)。”
  “谁先开口并不重要。”程睿敏慢条斯理地回答,“小谭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我约的是冬季,你可是提前到了秋天。”
  谭斌哑然,找不出任何话反驳。
  程睿敏谈判桌上纵横十年,三十六计驾轻就熟,论起口才和心计,哪一样她都不是对手,还是藏拙为妙。
  “算了,我从不跟女孩子计较。”程睿敏说,“还是我牺牲一次吧,明晚你方便吗?”
  “没问题。”谭斌不想再耍什么花样,老老实实回答。
  “总要先吃晚饭。你想吃什么?”
  “海鲜。”谭斌心头窝火,一点都不客气。
  “真狠啊。”程睿敏在电话那头笑,“好,我大出血,你挑个地方。”
  “有什么可挑的?东边吃来吃去就那么几家,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那我就做主了,刚想起一个吃海鲜的地头,明天带你过去。”
  “什么地方?”
  程睿敏故意卖着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那好,明天见。”谭斌更干脆,根本不打算成全他。
  “明天见。”一向沉静自制的程睿敏,忽然有了微弱的挫败感。结束通话前他补充一句,“穿得随便点儿,带件薄外套。”
 
周六早晨开始,陆续收到不少短信和电话,父母同事朋友,都在祝她生日快乐。
  谭斌感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记得她的生日。
  沈培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正手忙脚乱地换衣服。
  听沈培抱怨完糟糕的路况,她如实汇报,“我要去和别人吃烛光晚餐了!”
  沈培说,“去吧去吧。没有其他人做比较,你不知道我的好。”
  谭斌说:“臭美!”
  沈培回敬:“好好玩,以后你就没机会了。”
  谭斌说:“呸!”
  沈培哈哈大笑,很快挂了电话。
  约定的时间已到,谭斌还在镜子前皱眉。她的衣柜里向来欠缺休闲的衣服,程睿敏一句“穿得随便点儿”,着实难为到她。
  最后只好胡乱套件小T恤,下面是条军装休闲裤,侧面啰啰嗦嗦一堆口袋。又扎起头发,只在脸颊上补点胭脂就出了门。
  程睿敏的车停在楼下,人站在车子外。看到谭斌走近,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说:“天,这一身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谭斌讪笑,“您说的是衣服吧?谢谢!”
  程睿敏居然罕见地脸红。
  谭斌也就不忍再说什么,自己开门坐进车里。
  副座上放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她拾起来,“我的?”
  程睿敏点头,笑意盎然,“生日快乐!”
  谭斌有刹那的失神,这是第一次在自然光线下见到他的笑容,温和澄净如二月春风。她轻轻呼气,让自己从屏息中慢慢松懈下来。
  “系上安全带。”程睿敏低声提醒。
  要离得这么近,谭斌才能听出他声音里掩不住的沙哑疲惫,她不安地侧头看看他。他的形象还是一贯的清雅妥帖,神色略见疲倦,可是眼神灵动,依然是她从前熟悉的神采。
  谭斌放下心来,低头扣上安全带。
  带子长度有点紧,她扭过身子尽力调整。
  ”松手,我帮你。”他俯身过来,离她极近。
  他的身上有沐浴液清薄的香气,微凉的指尖偶尔触到她裸露的肌肤。谭斌忽然觉得不自在,略仰仰身,“我自己来吧。”
  程睿敏笑笑:“好了,我们出发。”仿佛没有留意到她的局促。
  谭斌把视线移到窗外。
  周末的街道不复平日的窄仄,虽然已是八月底,午后四点左右的阳光依然炽烈,白花花地照在柏油马路上,整个路面表层浮动,像是笼罩着一层水雾。
  车内温度清凉,封闭的空间里满是百合馥郁的清香,音响开得很低,Leann Rimes和Ronan Keating的声音似在絮絮低语:你载着我的岁月沉浮如河水,无论走过多远我们的过去依然让我新奇……
  程睿敏开车时仍旧习惯性地沉默。车子轻快地拐上东四环,一路向南。
  车过十里河,谭斌终于察觉不对,“再往南就出北京了。”
  程睿敏说:“没错,咱们奔着京津塘高速去的。”
  “京津塘?”谭斌下巴几乎落地:“我们去天津?”
  “塘沽。”
  谭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程睿敏解释,“今天是休渔期结束的第一天,一会儿上了高速你就知道了,全是北京的牌子,都是往塘沽方向去的。”
  谭斌喃喃:“真奢侈。”为吃顿饭来回往返三百多公里,她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热情。
  看她把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在一处,以表示完全的不以为然,程睿敏忍不住笑:“后座有松饼和咖啡,扛不住了你就先垫一垫。”
  谭斌不饿,可是听到咖啡两字就有点忍不住,探过身取在手中。
  纸杯上是熟悉的Logo,味道也是熟悉的,星巴克家的焦糖玛奇朵。香浓丰盈的醇厚味道,让她记起初夏的某个上午,阳光灿烂满城新绿,她也是这样手持一杯咖啡,踌躇满志地走在北京的街头。
  一转眼流光飞逝,北京著名的秋天即将来临。这个夏天有足够的理由让谭斌记忆深刻。以往的岁月里,没有一个夏天,令她把物是人非四个字,理解得刻骨铭心。
  她喝口咖啡,立定心思随遇而安。
  上了京津高速,两个方向的车流果然明显不均,往南去的,清一色全是京字打头的牌照,高中低档,各色车型应有尽有。
  谭斌叹为观止,担心地问:“会不会塞车?”
  程睿敏摇头,“高峰是上午,第一拨尝鲜的已经过去了。”
  “这是在雍和宫抢烧头香吗?还是吃了第一只螃蟹有奖杯颁发?”她依然不能理解。
  程睿敏侧头,虽然墨镜遮着大半张脸,但看得出他在笑,为她那点小小的执着。
  “人有追求总是好的吧。”他回答。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艘港口停泊的旧海轮。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舱顶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不出意料,特意来赶场的食客很多,大厅包间座无虚席,一片熙熙攘攘。
  谭斌站在门口溜了几眼,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里的服务生,竟没有一个女性,清一色白衣黑裤的男生班。就连门口舷梯处的迎宾,都是几个西服笔挺的英俊小伙儿。
  程睿敏报出姓名,那长得酷似潘玮柏的男孩子客气回应:“程先生您请,老板一直在等您。”
  脚下的舷梯皆为簇新的不锈钢,亮得能映出清晰的人影。一阶阶通往不同的舱层,尽头处是顶舱的甲板。
  程睿敏回头照应:“当心脚底下打滑。”
  谭斌摇摇头,表儺系。
  “程小幺。”头顶蓦然炸响一个浑厚的声音,居然压住了周围的喧嚣。
  谭斌抬起眼睛,只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栏杆上,式样简单的白衬衣,下摆一半落在长裤外面,袖子一直卷到肘部。背着光她还没有看清五官,那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卷下来,一把抱住程睿敏。
  谭斌吃惊,禁不住后退两步。
  那人大力拍打程睿敏的后背,连声说:“我说程小幺,你丫见天的忙什么呢?人影儿都瞧不见,二子他妈一直惦记你,想得淌眼抹泪儿的。”
  当着谭斌的面,程睿敏明显有点尴尬,低声说:“我有朋友在,你给我留点儿面子。”
  那人便抬起头看向谭斌。一般的三十多岁,五官不见特别出色,就是传统的鼻直口方,眼睛虽不大,却精光闪烁,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谭斌朝他微笑。他这才放开程睿敏,上下打量几眼,“操,人模狗样的,哎,我说,你丫怎么越长越回去,年纪都长到哪儿去了?”
  谭斌拼命咬紧下唇,把脸转到一边。
  程睿敏无奈地动动嘴角,把车钥匙递给他,“后备箱里给你带了几瓶酒,记得给我留一瓶。”
  那人顿时眉开眼笑,“成啊,还惦记着兄弟,哥几个没白疼你一场。”他望着谭斌,“妹妹来一趟不容易,想吃什么告诉哥哥,千万甭见外啊!”
  “行行行,我们有什么吃什么,你忙你的去吧。”程睿敏推开他,就手拉过谭斌,“来,我们到舱顶等着,透透气。”
  谭斌没有反对,回头冲那人笑笑,跟着程睿敏爬上顶舱的甲板。
  没想到甲板上另有天地。窄窄的地方只够放置一对藤椅和小桌,却三面临水,视野开阔,蓝白两色的桌布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程睿敏指点着远处密麻麻的一片船桅,“那些就是靠港的渔轮,北京市场的渤海海鲜,很多来自它们。”
  “喔。”谭斌踮起脚尖,“每天都有吗?”
  “对,这家店天天派人去蹲点儿,船一靠岸就现金交易。咱们待会儿吃的,离水不会超过三小时。”
  谭斌无法压抑好奇,追问:“刚才那是老板吗?为什么他叫你小幺?”
  程睿敏为她拉开椅子,笑笑,“他是我高中同学,名叫严谨,当年班里关系特铁的三个人,自称三剑客,他是老大,我年纪最小,所以就成了小幺。”
  想起那人一口一个程小幺,谭斌低头笑。
  程睿敏接着说:“S中有名的三匹害群之马,有些老师现在还记得,提起来就摇头。”
  S中是个什么样的学校,地球人都知道。谭斌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北京上的高中?我怎么记得你是南方人?”
  “你没记错。”程睿敏把两条长腿翘在栏杆上,眼望着前方,一时没了下文。
  远处夕阳下的渔船,逆着光勾勒出一幅黑色的剪影,寂静而安详。谭斌静静地看着他。
  “小时候我妈一直驻外,我爸忙得顾不上管我,我是跟着外公在厦门长大的。初三才回的北京,南方呆惯了,怎么着都不适应,一不高兴我就离家出走,轮着去他们两家蹭吃蹭喝,尤其是老二,他妈把我当小儿子一样心疼。”
  程睿敏没有再说下去,仰起头微笑,眼睛里却分明是沉溺往事的光影变幻。也许是谭斌敏感,觉得他平平淡淡的语气里,似乎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悲伤。她转头,适时地保持沉默。
  此刻西方天际燃烧着一片灿烂的晚霞,蔷薇色的余晖闪烁不定地照在水面上,万点金鳞霍霍跳动,周围的一切都似笼罩在金红的焰火中。
  谭斌靠在栏杆上,看得几乎呆住。平日生活的城市,日出日落皆藏匿在高楼大厦的背后,这般瑰丽的景色,简直无处可觅。
  服务生送上饮料和啤酒,程睿敏打开一罐递给她,“很漂亮是吧?可惜是内海,不然更壮观。”
  谭斌说:“我不能看见太美的东西,看着它转瞬即逝,心里就难受。我妈一直说我是贾宝玉的脾气。”
  程睿敏转头看她,“奇怪的比喻,临风流泪的,不是林黛玉吗?”
  谭斌笑:“你不知道,我们家是把我当小子养的,自小我也只和男孩子玩,搞得现在经常觉得自己性别倒错。”
  程睿敏微笑,轻轻碰一碰她手中的易拉罐,“来,为你倒错的童年干一杯。”
  谭斌与他碰了,又很豪迈地干了,很有点唏嘘,“小时候总以为长不大,十七八的时候觉得自己不会老,没成想走着走着真的就奔三十了。”
  她自嘲地笑起来,并没有注意到,程睿敏正从身后含蓄地打量她。
  她的身后是缤纷绚烂的云海,夕阳最后的余光,在她的侧脸上描出一道金红的光晕,柔软干净的肌肤,绒绒的质感似六月枝头的蜜桃。
  他感觉到热,悄悄拉了一下衣领。
  太阳终于完全落下去,整个天空和海面也跟着暗淡,头顶的颜色一层层变幻,从玫瑰紫、葡萄灰到黛青,最后完全归于夜的沉寂。
  “下去吧。”程睿敏说。
  包间内已经备好了餐。清蒸花盖蟹,白水蛏子,海胆刺身,毫不花哨的烹调方式,却因为材料的新鲜,鲜甘味美至极。当即把城内饭店的海鲜,比成了脱水的芦柴棒。
  谭斌不禁食指大动,但她吃蟹的水平一向差劲,正要不顾矜持直接上手,方才那男子,饭店的老板严谨推门进来。
  他递给程睿敏一张对折的白纸:“你托的那事儿,许子帮你办成了,让你直接跟这上面的人联系,那小子还说了,帮忙没问题,可当年你砸人那一黑砖,人还记得呢。”
  严谨转头问谭斌,“妹妹,我跟小幺说两句话,你不介意吧?”
  谭斌识趣地放下餐巾,“我去洗手间。”
  程睿敏却立刻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小谭不是外人,严谨你说吧,没关系。”
  仿佛通电一般,谭斌的脸呼一下热起来。她犹豫片刻,再没有动,但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那严谨看看他,又看看谭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程睿敏假装没看见,只是说:“要不你跟他递个话,大不了我让他还一砖头。”
  严谨哈哈大笑,起身拍着他的肩膀,“你俩找个地头儿决斗吧,哥哥我不管了。得,你们慢慢吃,我不做灯泡,妹妹,哥哥走了啊!”
  谭斌笑着摆手:“再见。”
  他却站住,换了一口天津话:“程小幺,介水灵一姐姐,像朵刚掐下的花儿似的,你好好爱惜,可别糟价了。”
  程睿敏几乎崩溃,“您赶紧走吧,大哥我求您了!”
  服务生在旁边偷笑,结果被严谨揪着前襟,一路拽出门,“跟我出去,你这小子,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他向谭斌挤挤眼睛,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死了。
  房间内的两人,不约而同感觉到尴尬。
  程睿敏说:“他说话就这样,从来没个正经,你别介意。”
  谭斌笑答:“没事儿。挺有趣的一个人。”
  程睿敏取过手边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垫着亲自倒酒,手势优雅而纯熟。
  “来,美食当前,岂可无酒?”
  琥珀色的液体,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鲜荔枝的香味倾溢而出,芬芳扑鼻。
  谭斌瞄一眼商标,立刻哎哟一声,“Gah Vertz trah meener?您真够奢侈的。”
  “眼力不错,”程睿敏笑,“这也算是酒遇知己,总算值得。”
  “承让承让。”谭斌接过酒杯,深嗅一口,笑道:“平时要陪客户出入一些场合,恶补过葡萄酒的常识,今天是正常发挥。”
  程睿敏举起酒杯,“祝你寿与天齐,年年十八。”
  “那就变成千年的妖精了!”谭斌禁不住笑,”多谢吉言。”
  酒入口,丝绒一般美妙的触感,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软香醇的感觉难以描摹。
  谭斌轻叹,“早知道有这样的好酒,刚才不该喝啤酒的,掺着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点儿意外,“我听说你很有点酒量?”
  “唉,那是谣言,传得多了就变成真的。”
  程睿敏将青柠檬的汁液淋在海胆上,然后推到谭斌的面前,随口问:“事实是什么?”
  “您还记得TD公司的王总吗?”
  “嗯,记得。”
  “五年前我接手TD的项目时,王总还是综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边那个销售经理,做了什么事让他对MPL深恶痛绝,第一次带着产品经理去拜访,他当着其他部门主任的面,大骂我们是汉奸和洋奴,指着鼻子让我们滚出去。”
  程睿敏皱着眉笑,“嗬,对女士也这么不客气?”
  “不止,还有呢。吃饭的时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数落一句MPL的罪状,就让我喝一杯酒。说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只茶杯里,拍着桌子说,我要是都喝了,咱们能不能记忆清零,从头开始?他们就都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灌下去,三两多啊,那些人当场全部石化,我就特牛地摔门走了。”
  “然后呢?”
  “然后?”谭斌侧头笑,“做英雄当然不那么容易。回到酒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旋地转,躺了一天才缓过来。以后王总逢人就说,哎呀,MPL的那个小谭,能喝啊……我这好酒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女孩子做销售,总要多吃点儿苦。”
  谭斌倒是不以为意,“无关性别,都有这时候吧。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出来,总要有代价,习惯了。”
  程睿敏缄默,过一会儿说:“那是你第一个合同吧?我记得合同金额并不大。”
  谭斌微微颔首。是挺小的,小得别人都不屑于正眼看。
  她还记得签了合同兴冲冲回到公司,有人当着她的面不屑地说,不过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点心渣子,气得她几乎当场流出眼泪。
  但她只是装作没听见,低头走开。事后依旧一丝不苟督促着售后,保证了设备按时交付使用,并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之后,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总经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个公司的管理设备和信息系统。
  鉴于MPL第一期的表现,没有任何异议,轻松赢得了二期三期扩容合同,合同的数额大得惊人。
  谭斌就是靠着这个合同,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同期销售经理中的佼佼者,而那个把TD公司当作点心渣的人,如今仍是谭斌的下属。
  这件事里谭斌自己也得到一个教训,不要轻视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你无法预测明天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拿破仑尚且有遭遇滑铁卢的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生命里的常胜将军。
  想起往事,谭斌很有点感慨。很多次在客户处受到折辱,发誓改行,但形势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旧扯出一副职业化的笑容,应对同样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过来。
  她正想得出神,一壳剥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程睿敏吃的不多,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静静听着她说话,但他剥蟹的动作极其熟练。
  谭斌抬起头问:“你怎么不吃?”
  程睿敏笑,抿一口酒,“你忘了,我在海边生活了十几年。”
  谭斌便不再多话,只顾自己埋头苦吃。
  程睿敏凝视着她年轻的面孔,眼中渐渐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说:“第一次总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签的第一个单子,在海拉尔。几个人在那儿泡了三个月,当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体重。合同终于签下来,我们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着喝过去,醉得在大马路上排着队唱歌,把警察都招来了。”
  谭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扑哧一声笑出来。
  程睿敏为她续上半杯酒,轻描淡写地问:“小谭,你现在,还好吗?我是说,你的工作。”
  谭斌想说,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但是酒精的热力渐渐蒸发,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心里像有只小手撩拨着她一吐为快。
  认真想一想,她回答:“怎么说呢,不太好,经常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真的,不觉得比升职前更好。”
  程睿敏看着她,似乎欲语还休,笑着问道:“别人升了职只有春风得意,你怎么意兴阑珊的?”
  谭斌神色有点苦涩,低下头说:“直到Tony离开,我才知道他为我们挡了多少风雨。以前只顾往前走,遇到问题就扔给Tony去解决,我只要关心合同能否拿下,一切ok。现在,和其他部门的摩擦内耗,维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经让人筋疲力尽。我挺怀念你们都在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我比较快乐,一切尽在掌握,如今却常觉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样落不到地面上……”
  她忽然沉寂,发现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程睿敏盯着手中的酒杯,显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过神,“对不起。”
  他喝酒,醇香浓郁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却忽然间变得酸涩。
  “小谭。”
  “嗯?”
  “我正通过猎头找一个市场总监,你有没有兴趣?”
  谭斌蓦然抬头,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镜头,终于等到了。
  齿颊流芳的微醺悄然退却,她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胸口却有点发凉。四下里安静下来,空调在头顶嗡嗡作响,射灯的暖光透过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动的波光。
  谭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脸上。这张脸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波澜不惊的,就算调情,也永远是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她笑笑,用湿巾抹净双手,清清嗓子正襟危坐,彻底拉开了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挖角?”她微笑,“您觉得我特别合适?”
  谭斌的头脑其实有点混乱,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么。如果纯为挖角,前面那些暧昧的铺垫又为了什么?说起她的条件,并不算特别地出类拔萃,人才市场里车载斗量。
  程睿敏说:“现在的市场总监能力很好,但显然不适合公司的现状。我想要的,是一个性格坚韧、能屈能伸、不计较成败的总监。”
  “能让我先看看Job Description吗?”
  程睿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两张A4的打印纸,隔着桌子推过来。果然是有备而来,谭斌觉得好笑,同时也有隐隐的失望。她低头,迅速而专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声音充满歉意:“程总,十分感谢您的垂青。可是这份工作显然不适合我,很抱歉。”
  程睿敏脸上微现惊讶,似乎没有料到谭斌居然这种反应。
  谭斌接着说:“程总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实话实说,只有两种情况我会考虑离开现在的公司。一是发展遇到瓶颈,再没有上升空间,二是走到顶峰时急流勇退,为下一份offer争取最好的条件。可现在,显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程睿敏扶着额头耐心听她讲完,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一笑。然后他对折起那两张打印纸,还是放在谭斌的面前。
  “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
  谭斌想了想,没再坚持,收进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说:“好,可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手指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想起来,取出放在桌子上,是那个雕工精致的黄杨木盒。
  “无功不受禄。”她说,“不过谢谢您能记得我的生日,今天我也很高兴。”
  程睿敏打开看一看,抬头问谭斌:“你喜欢吗?”
  谭斌绷紧嘴唇不肯回答。
  他拉过谭斌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手心里,“喜欢就留下,真正能明白这句话的人,并不多。”
  这一次谭斌没有躲开,任他握着,“可是这么贵重,我怎么谢你?”
  程睿敏说:“当然有办法。”
  谭斌抬起眼,“什么?”
  “做我的总监。”
  谭斌笑,“Impossible。”
  “还有一个办法。”
  “您说。”
  “那就以身相许。”
  谭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让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索性眨眨眼说,“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结婚了。”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微笑道:“恭喜!我应该送你一对百年好合了。”
  这顿饭的后半段,吃得相当沉闷。两个人仿佛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草草收场。尽管如此,和严谨告辞准备回京时,也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
  严谨不放心,一直追出来问:“小幺你能开车吗?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程睿敏显然并不领情,“我没喝多少。”
  回来的路上,连续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谭斌渐觉眼皮沉重,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后来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睡梦中脖颈支持不住头部的重量,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极不舒服,觉得非常不耐烦。后来又觉得冷,抱紧膀子几乎缩成一团。居然还做梦,梦见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彻骨的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烟。
  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伸个懒腰,发觉自己依旧歪靠在车座上。身边没有人,车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的路灯亮着,柠黄的光晕映进来,仪表盘上反射着点点荧光。
  探头看看外边,谭斌霍地坐起来,这才发觉身上搭着一件男式外套。她拾起外套,推开车门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尔沃居然已经停在她住的小区里。他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低着头,正一下一下按着手中的打火机。也许是火机出了问题,他始终没能点燃嘴里的香烟。
  谭斌略为吃惊,因为印象里从未见过他抽烟。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Zippo,轻轻走过去,单手拢着火苗凑近他脸前。
  程睿敏抬头看看她,就着她的手点着烟,却没有抽,只是拿下来捏在手里,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一会儿?”
  谭斌没有动。
  当夜正是满月,清辉泻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银光,石凳前大丛的太阳菊开得茂盛,药香扑鼻。小区的花园内人迹寥寥,身边只有秋虫的振翅声,间或喷水池里传来几声断续的蛙鸣。
  这样的环境往往会让人心思恍惚,冲动超出理智。
  程睿敏露出一点愕然的表情,“你害怕?”从谭斌脸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来,“怕我趁机做点儿什么?”
  谭斌拢起双臂,悻悻然说了实话,“不是怕你,我是怕我借着酒意对你做点儿什么。”
  程睿敏一愣,接着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换了英语说:“我感觉由衷的荣幸,亲爱的女士。”
  谭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边坐下。就算之前有无数微弱的旖念,也被饭桌上那张Offer彻底粉碎。原来一切皆来自她的错觉。
  外企中混过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线,这叫职业道德。公事私事夹缠不清,说得好听那是性情中人,说得不客气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职场人在底层,只要肯吃苦,靠着一点认真和勤勉就能脱颖而出。千辛万苦爬到中层,彼此间智商类似,每个人都有些特别的能耐,此时是否拥有广泛的人脉和长远的眼光,成为能否更上一层楼的重要砝码。
  到了程睿敏那个位置,已经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较量。高手之间的对决,拼的是耐心,只等对方无意中露出罩门,一击足够致命。相信他不会自埋炸弹,招个情人或者女友放在身边,给人轻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顷刻间毁于一旦。
  那些温馨贴心的小意儿,对一个做惯销售的人,对揣摩客户心思早已驾轻就熟的人来说,认真做起来并不算难事。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长日久自然技艺纯熟。
  谭斌自嘲地轻笑,为曾经不切实际的奢望和幻想。到这会儿要是还以为他在含蓄地追求自己,那就太自作多情了。
  程睿敏问她:“最近很辛苦?”
  “嗯?”谭斌回过头,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像是心思去到极远的地方。
  “刚才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声音,非常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温差大了,当心着凉。”
  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又不像是假的,仍旧让人感觉温馨。
  谭斌不予置评,借着路灯看看表说:“太晚了,不方便请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时间吧,我回请你吃饭。”
  程睿敏点头笑笑,一双眼睛乌黑深邃,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却似洞悉一切。
  谭斌摆摆手,微笑着转身离开。
  目送她轻盈的背影走进底层的大堂,程睿敏方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三分钟之后,嘀嘀声开始不绝于耳,短消息一条条涌了进来。
  直到电梯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谭斌才哎呀一声醒悟,原来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她推开大门追出去。
  程睿敏的车仍然停在原地未动,谭斌松口气,紧走两步。但她随即又迟疑地停下脚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只有背部有轻微的起伏。
  “Ray?”谭斌无端不安,轻轻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抬起头,这一刹那他的形容有说不出的憔悴,看得谭斌心口莫名地纠结。
  但他的表情瞬间变换,马上恢复了神采。
  “怎么了?”他问。
  “忘了还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过,笑笑说:“快回去吧,好好休息。”他发动引擎预备离开,谭斌退后两步为他让出道路。
  “小谭,”程睿敏又摇下车窗。
  谭斌坦然地望着他。
  “集采是场硬仗,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需要步步为营,找准客户的pain point再出手,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谭斌认真地点头,“谢谢你!”
  沃尔沃终于绝尘而去,谭斌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她想听听沈培的声音,拨过去却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像是进入了移动信号的盲区。
  谭斌有点沮丧,洗过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也许因为车上睡的那一觉,午夜已过,依然头脑清醒,没有一点睡意。
  她辗转很久,想起程睿敏最后那句话,心跳忽然加快,只好光着脚跳下床,困惑地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她想起最近正在准备的技术交流,产品部门准备的技术文件,几年如一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她是客户,恐怕也不会有过多的兴趣关注。
  但大家都确信,凭着MPL的技术实力,技术交流这一关,不过是陪着忝居末座的小供应商走个过场,入围是铁板钉钉的事。所以没有人真正发力,只求不功不过而已。
  这会儿她却感到心虚,如果MPL墨守成规,FSK却另出奇招,肯定会影响第一轮的技术印象分。因为各家公司对标书中技术标准的答复,没有更多选择,只有“满足”一条路。
  但是Pain Point, 普达如今的痛点在哪里?兴奋点又在哪里?
  谭斌走不动了,立刻进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搜寻资料。互联网的确是个好东西,终于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普达集团公司魏总经理一个月前的访谈,题目是《进入微利时代的行业发展》。
  文章不长,只有三千多字,谭斌几乎一字字读完,字里行间搜寻着有用的信息。文中说,普达今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面对成本控制的同时,尽力挖掘新业务增长点。
  谭斌揉着酸涩的双眼,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技术交流需要重新布局。她把文章下载保存,发到自己公司的邮箱里,然后带着心事重新回到床上。
  她睡着了,而且开始做梦,梦见有人从身后抱着她,轻吻着她的后颈和背部,呼吸掠过她脑后的碎发。过电一样的战栗,如涟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为完全是两种感觉。她回头,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听到耳边熟悉的音乐声。
  闹钟响了,她被惊醒。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即刻跳下床,而是懊恼地把脸埋在膝盖里。勿需心理医生的专业解释,她也明白梦境和现实的关系。只是她不相信自己隐秘的欲望,会在梦境里如此赤裸裸地出现。
  谭斌在患得患失里度过她的二十九岁生日,身边的一切还是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周一上午就是普达投标团队的例会。
  不出所料,谭斌刚把更改技术资料的要求提出来,几个产品经理立刻就炸了窝,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已经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准备,再去重新找资料,时间哪儿来得及?”
  “这都是global的标准文档,谁敢乱改?出了问题谁负责?”
  “技术交流就是个过场,至于费这么大劲儿吗?”
  谭斌不出声,只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静静看着他们。迫于她眼神的威压,产品经理们逐渐安静下来,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回自己的电脑屏幕。
  “说完了?”谭斌问。
  没有人回答,隔很久,有一两颗脑袋轻轻点了点。
  “你们都上过Solution Selling这门课吧?如何获得客户的认同感,还记得吗?”
  Solution Selling,就是所谓的顾问型销售,最近几年兴起的新型销售观念。它强调通过对客户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户内心真正的需求。
  有人轻笑,“哦,不就是和Seven Habits齐名的那课,并称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剂?”
  谭斌瞟他一眼,神色凛凛,几乎饱含着杀气。那人不觉噤若寒蝉,立刻闭嘴。
  谭斌收回目光,接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传统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户填鸭一样灌输,我们将会怎样怎样。可是每个供应商只有半天演示时间,我们抽到的次序又比较靠后,经过前面七八家的疲劳轰炸,怎么才能抓住客户的视线?只有把客户的痛点和兴奋点优先考虑,将我要怎样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获得客户的认同,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室内众人反应不一,赞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关己……谭斌不动声色地扫过去,将每张脸上的表情收入眼底。好在事先有所准备,她将电脑中的一份文件调出来,打映在会议室前方的大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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