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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间女人

_3 舒仪(当代)
  谭斌避重就轻地回答:“如果个别人离开,一个公司或者一个部门从此崩溃,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公司的管理,出了大问题。”
  “说得很好。”刘秉康露出赞赏的表情,“所以我一直强调,Process是最重要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次的Risk能顺利过渡,就Show出了Process的重要性。”
  谭斌挤出一个赞同的笑脸,但没有接话。她知道一件事,刘秉康代表的港台派,和以程睿敏为首的大陆派,多年的分歧就在这里。
  大陆派的人,是邓小平思想的追随者,不管黑猫白猫,只要签下合同就是好猫。
  他们不太在意那些条条框框,认为束缚过多,在中国这个地方,等于自掘死路。
  而港台派的背后,有总部的撑腰,欧洲人一条筋到底的思维方式,令他们至死不能理解所谓的中国特色。他们认为,法律规矩条款既然已经摆在那儿,就是让人遵守的,因此对蓄意破坏规则的人,往往深恶痛绝。
  但是中国的业务发展,一直蒸蒸日上,靠的又是这些大陆员工。所以从欧洲本土员工撤退,管理层彻底本地化开始,两派斗管斗,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这次的程睿敏事件。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刘秉康的助理端着咖啡壶送进来。
  “加奶还是加糖?”刘秉康取过纸杯,亲自为她斟出咖啡。
  “黑咖啡,谢谢。”谭斌受宠若惊,慌忙双手接过。
  “你不要紧张嘛,难得为女士服务一次。”刘秉康欣然一笑。
  谭斌轻轻啜了口,味道确实香醇,与之相比,楼下咖啡机里出来的货色简直就是涮锅水。
  “Cherie,”刘秉康说,“我一直对你印象不错。”
  谭斌欠欠身,“Thank you,Sir。”
  “不瞒你说,以前我非常不看好女孩子做销售。”
  谭斌莞尔。不看好女性做销售的,岂止他一人。连自己的老妈都误会:“斌斌,你在外面不会吃亏吧?报纸电视上的故事,看得我心惊肉跳。”
  女性做销售,首先,不能长得太好,长得太好客户就容易有非分之想。其次,做到一定的位置,一定会遭遇升迁瓶颈,因为市场瞬息万变,需要冷静的头脑和果决的判断力,这两样,传统意识中是女性最欠缺的东西。更不用说如何应付公司内部那些自命不凡的男性产品经理和工程师。
  提起这些年的遭遇,谭斌几乎可立书十万讲述自己的辛酸史,所幸她以无比坚韧的毅力,克服一个又一个关口,到底走到了今天。
  她看向刘秉康,带一点点挑战,“那您如今怎么看?”她想问,你是不是也有性别歧视?
  “你做得非常好,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来,Cherie,谈谈你下半年的计划。”刘秉康几十年的修炼,岂会让她牵着鼻子走,顷刻便转了话题。
  谭斌自余永麟离开,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就一直在收集相关的资料。这个问题还难不倒她。大头们最关心的,不外乎销售和利润的真实数字,那是他们安身立命和飞黄腾达的根本。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从几家大客户今年的业务发展计划和投资预算开始分析,有条不紊过渡到自己区的销售计划。
  刘秉康听得很仔细,不时插问几个问题。谭斌的资料准备得很细,虽然有些方面囿于经验,不能令刘秉康完全满意,可是到底有她自己的数据和分析支撑着底气。
  四年前她刚刚转做销售时,做事异常低调胆怯。余永麟曾经告诫她:“我不介意你说错话,但我非常不想看到,你成为一个没有声音的人。”
  这句话谭斌一直铭记在心,丝毫不敢懈怠,四年时间,已令她脱胎换骨。
  最后刘秉康表示基本OK,拍一拍谭斌的肩膀,“Cherie,好好做,以后你会发现,你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值得的。”
  谭斌眼前被吊起一根醒目的胡萝卜,但这一次,总算顺利过关。她收拾笔记本告辞,却在门口遇到乔利维,两人相视一笑,互道早安,乔利维侧身为她让出通道。
  谭斌站在电梯口愣了三秒钟,因为她想起一个问题:刘秉康对她灌的那些迷魂汤,会不会换个名称主语,同样说给乔利维听?
  昨晚程睿敏的叮嘱又回到耳边:不能争,一点争的意思都别露。
  那么她今天的表现,可算得上得体?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真巧,当先走出来的,是首席执行官李海洋,一个胖胖的,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披着一件颇具大佬气质的黑大衣。
  “李先生。”谭斌迅速闪到一边。
  李海洋点头微笑,注意地看她一眼,然后在身边人的簇拥下离开。
  谭斌长吁口气,这才踏进电梯。
  MPL延续多年的传统,上下级之间没有特别的界限,再高的官职,最普通的员工也能直呼其名。但这个规矩随着李海洋的到任被打破。
  谭斌在公司内部网上见过李海洋的简历,他是1978年内地第一批通过高考的应届毕业生,80年代中期去美国留学,算得上海龟派的先驱。被猎头挖至MPL前,李海洋是一家北美公司的总经理。
  比起民主气氛甚为浓厚的欧洲公司,北美公司相对来说,等级更为森严,MPL只好俗随人改,上下皆尊呼李海洋为“李先生”。
  谭斌不能理解,台上如此煞有介事,一旦失势,立刻失去前呼后拥的排场,这份落差该怎么去适应?她按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合上,载着她迅速离开MPL的权力核心。
  随后的几天忙乱而有序,谭斌的升迁,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她的口碑一直不错,虽然年轻,又是女性,但胜在自律,情绪足够稳定,最难得的,是她从不把压力转嫁下属。
  谭斌手下如今有五个销售经理,三个销售代表,她自己在三个月内,仍然兼任北京的销售经理,帮助新销售经理熟悉客户和流程。
  谭斌把八名下属召集在一起,做了个简短的就职演说,要求几位销售经理把正在跟踪的项目理一理,做一份详细的项目背景分析报告,三天后交给她。然后宣布散会,大家一起吃顿晚饭,第二天就各奔东西。
  相比之下,乔利维那边就高调得多。向他直接报告的销售经理将近十个,再加上各地的销售代表,二十多人济济一堂,气氛热烈,搞得像誓师大会,只差没有当堂歃血为盟。
  会议室离谭斌的位置很近,一阵阵的哄笑声和拍桌子声,令她不时地跑神。
  谭斌无端地感到烦躁不安,把手里的文件夹子用力摔在桌上。她挺讨厌的一件事,就是办公室里人为制造的噪音。比如放着会议室不用,却在开放办公区用高音电话开电话会议,以显示自己的繁忙和专业。这种行为,几乎可以上升到人品的高度,公共道德观明显缺失。
  她起身去茶水间倒一大杯黑咖啡,一口气喝下大半,满口的苦涩令她冷静下来。望着总监办公室紧闭的房门,谭斌哑然失笑,还未正式交手,对方一点风吹草动,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想坐进那间办公室,只靠哗众取宠是远远不够的。她撇下唇角微微冷笑,从抽屉里翻出耳机套在耳朵上。电脑里存着几首齐豫诵唱的佛经,那穿越时空一般的清越声线,让她渐渐心定,精神再次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与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的交接,却比谭斌的想象要顺利地多。
  他在公司公用服务器上建立一个临时文件夹,根据管理流程的顺序,目录项一目了然,所有的交接文件按照日期排列得井然有序。
  谭斌边看边不遗余力地猛夸:“Bowen,你这套文件管理,已经够得上开一门培训课程了。”
  上海的男性虽然生活中有点过于细腻,但是工作上的敬业和仔细,却让大部分北方男人望尘莫及。她平常最头疼的,就是那些北方籍工程师差不多的对付劲儿。
  于晓波矜持地笑一笑,没有说话。
  谭斌接着看下去,心里忽然浮起一个疑问,以于晓波的心细如发,前段时间怎么会出现明显顾此失彼的局面?按说程睿敏离开,销售总经理的位置悬空,应该是个极好的升迁机会。
  她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得把这个问号暂时压在心底。
  三天后交接结束,谭斌请他吃晚饭,半杯红酒下去,于晓波才略略吐露了一点隐情。原来程睿敏被Fire之前,曾陪着CEO李海洋一起拜访过普达的高层。
  他用筷子在空中画了个三角形,“以前有Oliver坐镇,三足鼎立,再折腾出不了大乱子,都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几何结构……”
  Oliver 就是已经退休的前任首席执行官。
  谭斌想起洗手间里那个关于炮灰的电话,再把前前后后的情景在脑子里梳理一遍,她一直纠结的事件真相隐隐现出了轮廓。
  原来公司里有三股力量,代表欧洲本土的前首席执行官Oliver、代表港台派的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和代表大陆派的前销售总经理程睿敏,三派各自为政,各司其职,互相利用也互相牵制,维持着一个动态的平衡。
  但这个铁三角在Oliver离职、李海洋即位的那一日,就已宣告瓦解。程睿敏是大陆人,李海洋也是大陆人,程睿敏手里又掌握着重要的客户资源,一旦这两人联合在一起,刘秉泰就会沦为弱势群体。
  所以刘秉泰先下手为强,程睿敏只能被迫离开公司,他那一支里的中坚嫡系,也陆续被清理干净,李海洋变得孤掌难鸣。
  而刘秉康在事后兼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所有的销售总监直接向他报告,销售这一块重中之重的业务,完全绕过了李海洋。
  刘秉康开掉程睿敏这个动作,几乎是一石三鸟,既瓦解了程李联手的可能,又架空了李海洋,更给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一个严重警告。
  谭斌越想越寒,背上的冷汗刷一声就冒了出来。
  于晓波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北京如今是个是非之地,你明白了吧?所以有多远我逃多远。”
  另有半句话,他闷在肚子里没有吐出来:有程睿敏的前车之鉴放在那里,留下来的,谁还敢再错一步?不过MPL此刻上上下下,都把程睿敏这三个字当作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他也不想犯这个忌讳。
  谭斌开车回家,抬眼望出去,头顶乌云翻滚,似在酝酿一场暴雨。虽然是夏季,她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在底层只知道埋头苦干,爬上一个台阶才发现,前面的路更加崎岖难行。
  职场中不见血腥的残酷,完全超越了她的想象能力。想起程睿敏离职时几乎无法自持的样子,她心中的某处地方,实实在在揪着痛了一下。
  她在这条路上又能走多远?毕业后就业七年,谭斌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没关系。”她拼命给自己打气,“生活就是一个问题叠着一个问题,你总要学会去对付它们。”
  接下来和下属一个个谈心,敲定下半年的计划,和数个相关部门澄清责任权限,同时还要兼顾北京的业务和普达的集中采购。
  谭斌有点头晕目眩,觉得自己是典型的小船不可重载。
  幸亏工作日很快结束,又到了周末。她约上文晓慧去置几件当令的夏装。
  谭斌买衣服一向简单,固定的几个牌子,款式合适,颜色适宜,付了款就走。她衣橱里的颜色,差不多都是基本色,不用考虑搭配的问题。
  在相熟的品牌处,谭斌取了几条长裤和及膝裙,又挑了两件颜色清淡的衬衣,今天的任务,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但她在一件大花透明衬衣前,流连了很久。套上身试一试,珊瑚粉的底色上,盘绕着大朵枝叶缠绵的热带花卉,衬得整张脸明亮晶莹。
  谭斌犹豫几次,还是依依不舍地放下,她并没有太多场合穿这种风格的衣服。
  文晓慧看得不耐烦,不管三七二十一替她付了款,“你也换个风格,天天穿得像老太太,打算清修呢你?”
  “穿这件衣服能做什么?”谭斌白她一眼,“阴阳双修?”
  文晓慧嘴里正含着一口矿泉水,扑哧一声全喷在她的袖子上。
  临走想起沈培的衣橱也该换季了,又为他拿了两件恤衫。
  交钱时文晓慧直抽冷气,跺脚长叹,“哎呀呀,谭小姐,你这样会把男人宠坏的。”
  谭斌随口说:“我知道,你在嫉妒。”
  文晓慧为之气结,扭头就走。
  谭斌追上去赔笑。“楼上俏江南的毛血旺和豆花不错,今儿我请客成吗?”
  “不去!那是你糊弄客户的地方,又贵又难吃。”文晓慧还在生气。
  谭斌笑起来,想起方芳对俏江南的评价:该店大师傅的水平相当之稳定,每一道菜都做得万劫不复的难吃,从未有过失误。
  她拉着文晓慧的手臂央求:“欢奇的海鲜锅也行,姐姐,给点儿笑模样好不好?”
  到了吃饭的地儿,文晓慧坐下犹自忿忿不平,“重色轻友,哼,就为个小屁孩儿。”
  谭斌翻着锅底寻找蛏子肉,然后放进文晓慧的碟子里,“都给你,我错了行吗?别生气了,生气容易长皱纹。”
  “谭斌,你烦我也得说。”文晓慧并不理会她的讨好,“前天你妈给我妈打电话,你妈直唠叨了你半个小时。”文晓慧和谭斌的母亲曾是多年的同事。
  谭斌的脸顿时挂了下来,这也是她不愿经常往家打电话的原因,母亲大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总拣着她最不爱听的事啰嗦。
  她无奈地问:“我妈都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老题目,愁你嫁不出去,现如今又跟个不靠谱的男人混。”
  谭斌咬着筷子做不解状,”奇怪了,国共两党为抗战都能求同存异,我们俩为什么就是不靠谱?”
  “谭斌,你看着我,说实话,沈培和你提过结婚的事吗?”
  谭斌脸色变一变,垂下眼睛不再说话。沈培人是不错,但有一个致命的问题,虽然他父母的婚姻还算平稳安乐,他本人却对婚姻有种异常的恐惧,常说婚姻制度是人类历史上最违背人性的制度。
  “他们那个圈子本来就乱,什么事儿没有?男人混到四十幡然悔悟,那叫浪子回头,转个身还是一朵花,照样有十八、二十的小妞儿往上扑,可是你呢?”
  文晓慧看着谭斌不停颤动的睫毛,知道自己的话过于残忍,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亲爱的,你在工作上英明果断,感情上真是个弱智儿,大脑发育极度不平衡。”
  谭斌勉强笑笑,“可是晓慧,这么些年,我也没有碰到更好的。”
  这次轮到文晓慧不说话了,她挟起一筷子生菜,用力塞进嘴里。
  五年前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虽然伤口上结了厚厚一层茧子,按一按依旧闷闷地痛。
  文晓慧还记得谭斌大学毕业时的模样,秀丽的面孔带点未褪的婴儿肥,笑容甜美,整个人挂在瞿峰的臂弯里,眼角眉梢都是小女人的幸福满足。
  瞿峰当年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学的是国际贸易,比她们高两届,迎新晚会时就盯上了谭斌,两个人一直走了四年,曾是校园里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话。
  瞿峰毕业后在北京呆了三年,混得并不怎么如意,他转去上海发展。半年后便传出他与一个温州老板的女儿订婚的消息。
  这个消息,文晓慧是从其他同学那里辗转听到的。谭斌自己没有主动提起过一个字,照常上班下班,只是把一头及腰长发剪成了短短的板寸,一个月内瘦了将近十斤,脸只剩巴掌大一点儿,乍看上去像尚未发育完全的小男孩。
  三个月后她辞职,进了MPL公司,从此变成工作狂,眼神话锋都渐现凌厉,等闲的男人再不敢轻易靠近。
  那把头发,还是认识沈培以后,才慢慢养回来的,现在刚刚齐肩。
  文晓慧在心里叹口气,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沈培这个人。
  新工作周开始的时候,谭斌已经完全进入角色。
  即将到来的集中采购投标,将是未来两个月的重头戏。今年下半年中国区的销售Quota能否完成,赌注全押在这个大项目上。
  几家业内跨国供应商,从技术方案、供应链管理到售后服务,都大同小异。所谓销售,其实就是做人的工作。所以谭斌一直在琢磨,如何完善她在普达总部的人际网络。
  不幸的是,MPL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下面的省公司上,和总部的关系维持得并不是很到位。虽然设有负责总部的客户经理,但因级别太低,始终没能和中高层建立起联系,平时只是做做二传手,起个联系接口的意思。一年前开始亡羊补牢,略有建树,但起步毕竟迟了很多。
 相比之下,多年的老对手FSK,这方面就做得非常聪明,公司里一直特设着几个VP职位,专门用来发展和客户高层的关系。
  谭斌对着普达总部的组织结构图,发了半天呆。
  因为北京地区的业务关系,她只和总部的技术和工程部门打过交道,但也都是泛泛之交,那几个关键人物,几乎素未谋面。犹豫一会儿,谭斌还是发了个会议邀请给普达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弈,约她一起聊聊。
  那边的回复很快来了,只有两个字母:OK。
  谭斌特意找出一小盒瑞士巧克力,带到会议室。
  王弈的英文名叫Yvetee,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说话语速又快又急,活像打机关枪,嘴皮子稍微慢点的人,根本就插不进话。谭斌只希望巧克力能占她一会儿嘴,让两人都有个喘息的机会。
  王弈接过糖盒,脸上闪过一丝歉意,“Cherie,抱歉我帮不到你。几个关键客户,都是Ray Cheng自己在沟通,我一直不方便往深处介入。”
  谭斌失望,但仍不肯轻易放弃:“没关系,我只想了解一下这几个人的基本情况。”
  王弈开口十分钟,谭斌暗暗叹气,明白她不是谦虚,的确是帮不上任何忙,这一次自己竟要从零开始。
  盛夏炎炎,回访客户成为一件苦差事。
  停车场暴露在骄阳下,地面温度至少有50摄氏度,拉开车门一股热浪,人进去像洗桑拿。
  销售代表方芳刚出校门三年,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牢骚满腹。“这是总部Team该做的事。他们过得倒滋润,没有Quota的压力,坐办公室里发个邮件,写份报告就齐活儿,咱们这么身先士卒做什么?”
  谭斌看她一眼,淡淡说:“方小姐,开口前请三思。”
  方芳脸红,知道自己过分,总算收了声。
  一样的遭遇,谭斌却笑吟吟的,尽量让这个过程变得愉快。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成名绝技,客户关系这回事,则各人有各人的做派。
  她的样子赏心悦目,说话善解人意。客户很乐意在工作之余,对着红颜知己聊聊轻松的话题。她自觉还当得起红颜两字,可是知己,那则是事主的一厢情愿了。
  女性做销售的确有性别局限,进退行止都要有足够的分寸。客户中最多的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奋斗十几二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前途是否无量还值得商榷,个人生活却早已定型,日常最大的调剂,就是无限的桃色幻想和有限的局部实施。
  谭斌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卖命可以,出卖骨气也能商量,卖身,就不必了,MPL付不起。能修炼到今天,其中的苦涩厌倦自不必多言。她出道五年,手下还没有摆不平的客户。
  但是这一回,谭斌遭遇了滑铁卢。
  普达总部的作风,和下面的省分公司完全不同。
  集团总公司总经理魏明生,职位相当于部级,就算几家跨国公司的CEO,想约见他也要费点功夫。
  下面几位副总,自有各公司VP级别的人照应着。轮到总监级的,就是各部门的经理,普达的中层干部。因为见多识广,小恩小惠难以打动他们,甲方倨傲的姿态做到十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尤其是业务部的经理田军和总工程师陈裕泰。他们的好恶,对未来的产品选型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就是这两人,让谭斌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挫折,原来那套水磨功夫,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田军四十出头的年纪,说话不温不火相当客气。面对他,谭斌却觉得非常不踏实,接触几次,谈话依然停留在表面,无法深入下去。
  而陈裕泰的态度就异常冷淡,谭斌电话约过几次,想和他见上一面,都被冷冰冰地拒绝。
  王弈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劝谭斌:“Cherie,你还是放弃他吧,纯粹是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也只是听说,七八前他还是个普通工程师的时候,被咱们公司某个人得罪过,他一直记恨到现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谭斌一筹莫展,多年的不败历史就此画上句号,她真不甘心。
  谭斌咬牙,心中暗暗发誓,陈裕泰,不拿下你我谭字倒过来写。虽然这么发了狠,心里还是沮丧万分。她下了班往沈培处,拿他的颜料画笔泄愤,挤出大堆的颜料,胡乱涂抹在画布上。
  沈培抱着膀子站她身后,一本正经地点评:“这一笔还不错,相当的有灵气。那一处,显然是个败笔。”
  谭斌正没好气,扬笔在他额头上抹一下,“这笔呢?”
  沈培躺倒在地做昏倒状,“啊,天哪,绝世奇珍啊!”
  谭斌大笑,恶作剧之心骤起,索性整个人结结实实趴在他的身上,干脆涂黑他的鼻头,两颊再添几撇胡须,就是一只形神兼备的小猫。
  沈培眯起眼睛,一声不响忍受着她的蹂躏,只为了她脸上近日难见的灿烂笑靥。
  谭斌拼命忍着笑,拽起他拖到洗手间的镜子前。
  沈培对着镜子观察一会儿,用力挤出一个忧郁的表情,转过身开口唱:“Memory,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倒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
  谭斌跑出洗手间,揉着肚子直跺脚:“死人,成心害人,唉哟,肚子疼死了……”
  沈培从后面抱住她,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乖,这就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又不会塌下来,做得不开心就辞职,我养你。”
  谭斌回头,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培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我没告诉过你吧?老爷子给我留着几样好东西,咱俩就是天天胡吃闷睡,也能活几辈子。”
  谭斌心头温暖,在外面一直是她想方设法逗别人高兴,难得有人肯彩衣娱亲讨她的欢心。她捏捏沈培的脸,“别胡扯了,你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培正忙着收拾东西,预备他的甘南之行。
  入睡前他问谭斌:“你真不能去?”
  “集采马上开始了,正是吃紧的时候,哪儿能离开?”
  沈培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谭斌实在过意不去,亲亲他的嘴唇说:“下回吧,我答应你,我发誓。”
  沈培也就没说什么,脑袋拱过来放在她的枕头上,扭来扭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很快就去见了周公。
  他的睡相很安静,几绺额发散下来,和睫毛的阴影混在一起,嘴微微张开,有种天真无邪的神情,像小孩子一样。
  谭斌凝视他的面孔,又心疼又好笑,感觉自己像个小妈。她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按熄了台灯。
  两天后她飞往上海,参加一个售前Brainstorming(作者注:头脑风暴,就是一堆闲人坐一块儿胡吹乱侃,期望能达到三个臭皮匠的境界)。
  临行前的会议未能按时结束,谭斌从公司出发比计划晚了半个小时,她赶到机场的时候,航班更换登机牌的系统正好关闭。
  谭斌差点哭出来,下趟航班要在晚上九点以后了。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就迟了两分钟,能不能通融一下?”
  柜台后的大男孩抬头看看她,居然网开一面,伸手接过机票,查询一番后颇为遗憾地说:“对不起,经济舱已经满了。”
  谭斌的手臂软软垂下,准备老老实实去改签。
  那男孩把机票还给她,却朝旁边努努嘴,“G岛15号,给您免费升舱,赶紧过去!”
  谭斌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心花怒放,连声道谢。五官长得端正与否,这种时候最见真功。一张美丽的面孔,往往是张畅行无阻的通行证。
  谭斌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
  后面经济舱里人满为患,这里只有寥寥几个人。
  商务舱的座椅宽度,大概是经济舱的一点五倍,与前方座椅的间隔,维持着一个人道的距离,至少能让人把双腿完全伸直。空姐的笑容,也明显比在经济舱的时候甜蜜。
  谭斌暗自感叹:真是腐败,这还是商务舱,头等舱恐怕更为变本加厉,难怪人人拼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级,别的福利暂且不提,起码出差不用再把身体折叠几个小时。
  等飞机爬到巡航高度,谭斌取出笔记本电脑。她还欠着刘秉康一份项目总结报告,今天必须完成。她很快投入进去,心无旁骛。
  有人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谭斌皱皱眉,心里有点腻歪。前后左右都是空位,这人偏偏要挤在这里,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这年月就算吊膀子,多少也该给点专业精神。
  她没有抬头,从电脑包里取出防窥膜扣在显示屏上。
  空姐推着车子来送饮料,谭斌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处寻找放杯子的地方,旁边座位上的人,已经放下自己面前的小桌板,从她手里接过纸杯。
  那人手指纤长,指甲修得干净整齐。这画面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谭斌脑子里嗡一声响,蓦然抬头,正对着程睿敏微笑的面孔。
  “小谭,别来无恙?”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谭斌惊讶之下,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怎怎么是你?”
  方才她对着电脑还在想,这份由垃圾数据攒成的报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里,肯定会被质疑得一无是处。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现身,这份惊吓非同小可。
  程睿敏忍不住笑,反问她:“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MPL有规定,VP以上的级别,才能乘坐商务舱,所以他疑惑。
  谭斌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努力定定神,开始比较正常的对话。
  “哦,我迟到了,所以免费升舱。”
  “有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我坐了他们十几年飞机,从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您得会哭,还得会扮可怜啊!”谭斌咧嘴笑,趁机上下打量他。
  正装的白衬衣,深灰色的西裤,领带叠得整整齐齐塞在裤兜里,露出一点灰蓝色的边缘。旁边的行李架下挂着一个黑色的西服套。这种装束,要么是从商务场合中匆匆赶到机场,要么是下了飞机另有正式会议。
  谭斌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这是……”话到舌尖打了个转,“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回答,显然不愿多谈。
  谭斌颇为识趣,即时噤声,大脑略转几转,已经恍然。看样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级别不可能太低,否则他不会坐商务舱。
  很奇怪,这一瞬谭斌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仿佛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原来上下级的身份消失,她对他所有的敬畏也在这一刻消失。
  谭斌合上电脑,轻轻吐口气,“我该怎么称呼您?程总?程首代?”
  程睿敏侧过脸,为她的敏感略露惊异。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贴身的白色麻纱衬衣,颈部松松绕着条领带一样的丝巾,美少年一般的干净清爽,不说话的时候,像永恒的大四女生。但偶尔的,她年轻的脸上会有一闪而过的寂寥,似历劫红尘。他在这一刻,又想起大洋彼岸已经分手的女友。
  前两次见面后,程睿敏曾与余永麟有过如下的对话。
  “奇怪,那样的美色,在身边多年,我竟没有注意到。”
  “老程,只要你肯抬抬眼,就会发现,公司里的美女不止她一个。”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心无旁骛,为工作如此卖命?”
  “我记得,你用同样的问题问过徐悦然,她怎么回答你?”
  “她说,当她发现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爱护自己。”
  “That is it,兄弟。万幸我老婆没受过那种教育,还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想到此处,程睿敏牵牵嘴角,脸上浮起一丝强烈的自嘲。他移开目光,欠欠身回答谭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我Ray。”
  这表示他已经默认了她的猜测,果然是高升了。
  谭斌很戏剧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请客?”
  程睿敏答:“只要你愿意,我的钱包我的人,随时随地恭候。”
  “啧啧,听起来没有任何诚意。”
  程睿敏回过头,神色凝重:“我是认真的。”
  谭斌禁不住笑,心里说,又来了。对这种暧昧的游戏,他似乎乐此不疲。这回她不再上当,干脆不接话。
  程睿敏递过一张名片,“我在上海要呆一个星期,上面有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谭斌接过,正面果然印着“首席代表”四个字。翻到背面,原来是一家荷兰的知名公司,所经营的业务类型与普达公司极其相似,一直是MPL在欧洲的重要客户。
  “哟,终于从乙方翻身做甲方了!”谭斌惊讶。
  “是啊,不过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里却有隐约的苦涩。
  “压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为人打工,换汤不换药。”
  话是这么说,谭斌却明白,此汤非彼汤,此药也非彼药。她抬头看看程睿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多谈,也明白他下眼睑处明显的黑眼圈从何而来。
  论起行业排名,这家荷兰公司在世界级的同行中,绝对可以挤进前十名,但在中国,因为行业保护政策,它的发展非常艰难。目前的在华业务都是刚刚起步,还处在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创业阶段。
  程睿敏这个首席代表,完全相当于拓荒者的角色,没有定规可依,也没有经验可循,一切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业务发展还要依附于普达等垄断企业,算是他们的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为公司元老,但稍有不慎,就会沦为长江前浪,为后继者做了嫁衣。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十年间在行业内建起的人脉,依然有效。
  谭斌默默心算一下,发觉距离他离职,已经两个半月了。
  回想这两个月,谭斌的感觉,竟像两年一样漫长。难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过山车,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两重天。她把几句场面话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好像哪句说出来都假惺惺的不着边际。
  正踌躇着,程睿敏膝头的杂志滑落,他弯腰去拾。明亮的光线下,谭斌惊见,几根白发夹在乌黑的发丝间异常触目。她彻底沉默下来,目光转向窗外。
  飞机正在云上缓缓飞行,机身下云海翻涌,云海之上却是天宇澄净,阳光灿烂。
  谭斌忽然想起当年转职时,余永麟说过的话,“销售是最刺激的行当,也最摧残人的身心,我从不赞成女孩儿做销售,压力太大,代价太高……”
  她转头:“Ray,我想问个非常唐突的问题,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了,把手里的杂志塞进座椅靠背。
  过一会儿他说:“问吧,好像我还没有被人问倒的记录。”
  “您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吗?我是说,选择销售这个职业。”
  “没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静静地看着她,“你毕业得晚,没有赶上这个行业的黄金时代。那时公司面对新市场是一张白纸,客户对新技术有强烈的渴望,却一无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间从容探索磨合,我们在和客户一起成长,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发自内心。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就算以后离开这一行,我也不会忘记这段经历。”
  也包括经历过的艰难、伤害和绝望?谭斌想问,张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错,好的坏的都包含在内。”程睿敏仿佛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对Tony他们说,不要怕艰苦和压力,每一段荆棘走过去,回过头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笔财富。”
  “可是脚踩过荆棘,真的会疼。”
  “你避不过去,小姑娘,这就是真实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过去,同样的东西再伤害不到你。”
  谭斌下意识地捏着手中的纸杯:“也许后面等着你的,更坏。在你觉得不可能更坏的时候,更加坏无可坏。”
  程睿敏顿时莞尔:“小谭,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不是坏事,凡事想到尽头,后来的每一分转机,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侧头看她,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说话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销售,后悔过吗?”
  “Never。”谭斌说,“路是自己选的,后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从不回头看。”
  就像她大学时遇到瞿峰。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学校时她就清楚。那时他从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活动,拼命交往的,是教授、系主任、学生会干部,出人头地的情结比谁都重。
  毕业时别人的纪念册上,都是同学之间的祝福,他的纪念册前十几页,是院长、党委书记、系主任……的签名。那时她迷恋的,可不就是他那份与众不同。那么最后的结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事后浪费时间后悔遇人不淑,还不如检讨自己没有带眼识人。
  谭斌在回忆中下意识地咬着手中的纸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肤相触之处似有电流通过,谭斌颤了一下。他却只是掰开她的手指,取出纸杯放在桌子上,温和地说:“已经咬烂了。”
  纸杯上满是她的牙印,杯口边缘已被啃得惨不忍睹。
  谭斌脸上立刻涌出两团红晕。她的皮肤很白净,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样不透明的白色,那点红晕便像水面上的涟漪,眼看着渐渐扩大,最后连耳廓都似染上了胭脂,变得通红。
  程睿敏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柔软,没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每一次不合时宜的心软,都会给他带来难以控制的后果。
  他对前女友徐悦然心软过,结果她如黄鹤一去杳然不再复返。
  他对前上司李海洋心软过,却把自己送进绝境,被人以最决绝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刘秉康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依然言犹在耳,“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成见,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很难过,但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选择。”
  这就是Business。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这个原则,一切将会变得简单。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程睿敏确信,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会一直记得这句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务键。
  空姐迅速走过来,俯下身子低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咖啡,请为这位小姐换杯咖啡。”
  空姐接过那个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杯子,职业化的微笑掩盖住了惊奇之色,她颔首,声音里似含着蜜糖:“好的,很快就来,您需要再续点咖啡吗?机上还供应含酒精的饮料。”
  程睿敏摇头,亦笑得温柔至极,“不用了,谢谢。”
  谭斌感觉自己在那位空姐眼里直如空气一般,被选择刻意忽略。她冷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直到空姐袅袅离开,才撇撇嘴说:“您这张机票真值得!往常都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回的反应比110还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这丫头,有点刻薄啊,对乘客像春天一样温暖,有什么不对?”
  谭斌只笑不评价,心想她为什么不对我温暖一把?还有前排那个胖子,让他按铃试试,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殷勤甜蜜的服务。
  这时机身突然一震,然后开始剧烈摇晃,晃得人内脏挪位。
  谭斌一向自诩神经坚韧,此刻犹自五内翻腾,有要吐的冲动。
  头顶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标志亮了,广播里机长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宣布:飞机遇到了强烈气流。
  谭斌迅速扣上安全带。
  程睿敏却没有动,紧紧闭着眼睛,脸色发白。
  “你没事吧?”
  程睿敏摇头,眉毛已经皱在一起。
  谭斌看看他,不再出声,俯身为他系紧安全带,顺便把座椅前的清洁袋抽出来撕开,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强做出个谢谢的口型。
  谭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她有过一次晕机的经验,一夜没睡直接上了飞机,结果吐得一塌糊涂,只想从舷窗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飞机再次猛烈摇晃,机身接连两个大俯冲,机舱内一片惊叫声。
  谭斌觉得肠胃心脏似乎都从嘴里抛了出来,二十秒之后才算复位。
  程睿敏解开安全带站起来,空姐上前阻拦,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也不禁骇然,伸手为他推开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的门关上,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谭斌自顾不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几分钟后飞机终于冲出了对流层。
  程睿敏从洗手间里出来,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谭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围有鲜红的出血点,那是剧烈呕吐过的痕迹。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细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点的压力,比如呕吐时,血管末端就会爆裂,在皮肤表层形成触目的出血点。
  尽职的空姐走过来探视,谭斌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做了个手势。空姐点头,取来毯子搭在他身上。
  谭斌挪开程睿敏紧握的手指,把一杯热茶交在他手里,忍不住责备,“你这样的身体状态,根本不该上飞机。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还要坚持飞,谁劝都不听,结果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来没有力气说话,却闻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语气非常无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探寻什么,有点茫然,但出奇的柔软专注。
  谭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异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种,但这一种,是她第一次见到,令她的身心如阳光下的雪人,无法抗拒地融化。她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在渐渐逼近。
  幸亏头顶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谭斌趁机错开眼光,检查安全带,调直坐椅靠背,收起电脑,整理上衣,有点手忙脚乱。
  程睿敏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影,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随着咣当一声巨震,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商务舱的乘客无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机。
  谭斌收拾手提行李准备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机场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谭斌怔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上次的大清洗,令于晓波这种人精都噤若寒蝉,她在公司根基尚浅,一旦卷进去,没有人会再像余永麟一样为她开脱。
  谭斌伸出手,“再见。”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再见。”他说。
  白衬衣的影子在舱门处停留几秒,终于离去。
  谭斌提起电脑,作为商务舱中最后一个乘客,慢慢跨出舱门。她的身后,大批的经济舱乘客,喧嚣声里踏上栈桥,渐渐有人超过她,大步流星赶到前面。
  一样的西服革履,一样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无谓过客,却人人乐此不疲,引以为荣。
  虹桥机场一如既往人多车少。排队等待出租车的队伍,在50米的直线距离内,弯弯曲曲绕了五圈。
  粗略计算一下,谭斌估计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程睿敏的身影,一个个看过去,人人汗流浃背,每张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穿白衬衣的不少,但没有人能把一件样式简单的正装衬衣,穿出云淡风轻的另类味道。想来以程睿敏目前的身份,应该有公务专车接送,不用再排队轮候。
  想起这一点,谭斌扫兴地收回目光,不耐烦地左右替换着重心。来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出租车这一关。
  等谭斌终于折腾到酒店,在前台办完入住手续,拖着行李走进房间,已是晚上九点五十分。简单冲个澡,支起电脑继续她未完成的报告。她已经答应过刘秉康,今天一定会把报告交给他,失信不是她的风格。
  按下邮件发送钮,谭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又困又乏,对着镜子往脸上涂免洗面膜时,她在心里反复斗争了无数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笔记再上床?还是不管不顾立刻睡觉?
  谭斌有个私人习惯,每天结束工作时,会把当天做过的事情尽量回忆一遍。然后记下那些有特别意义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处。五年下来,这些记录已经积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尔翻过,对着那些令人费解的字母缩写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问。
  “算是日志吧。”谭斌回答,“你对自己成就的评价,是一张张的新画。我和你不一样,每天都在重复琐碎的细节,不及时记下来提醒,我怕回头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每天忙忙碌碌却徒劳无获。有了这个,我起码能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扬起头,眼神充满向往,“没准儿有一天,我和杰克韦尔奇一样,有了写自传的资格,这将是多么详实的史料啊!”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痴!”
  习惯还是战胜了懒惰,谭斌最终在桌前坐下,翻开笔记本。每天的这个时刻,是她除了日常签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笔写字的时候。
  她写道:见到程睿敏,他的镇静从容令我吃惊。很想知道这类人面对失败的真实想法。如果换作自己,可能会挖个坑学鸵鸟埋进沙堆,再不愿见到任何故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一败涂地的处境。对很多人来说,接受并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谭斌捏着程睿敏的名片反复打量,右手下意识地按着圆珠笔,发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着写: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处反而麻木,多日之后所有积存的难堪痛苦才会逐渐释放……
  谭斌停下了笔,抬起头,桌前的梳妆镜里,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雾划破,露出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年轻的女孩下巴尖尖,一双乌黑的眼睛,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黑沉沉愈加慑人。
  身后的发型师捞起她丝缕分明的长发,异常惋惜:“这么好的头发,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别啰嗦,剪了!”年轻女孩言简意赅,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心。
  硕大的发剪犹豫片刻,终于合拢。柔软的长发伴着咯嚓咯嚓的声音纷纷委地,灯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体。
  女孩微微侧头,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意思,唇边只有冷冷的笑,麻木地决绝地随着头发一同告别过去。
  ——我不要再爱上任何男人,再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除了男人,世上其他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选择,爬上去,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踩做脚底泥。
  想起五年前最后一篇日记上的誓言,谭斌低下头有些恍惚地笑。那时候喜欢把一切挫折归结为客观原因,自己总是善良无害的,错的都是他人和社会。
  如今却明白,人这一辈子,太多的跟头是咎由自取。为了欲望,为了得到更多,在选择的瞬间判断失误,操纵人一生荣辱浮沉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
  只是那段难扼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过去的一点一滴都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一夜夜整晚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间隙透过来的细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拧绞,每吃下一口饭,都会引起刺激性的反应。
  父母心疼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日日消瘦。
  当她终于从灰色中慢慢走出来,踏实吃下一碗米饭时,对面的母亲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二十三岁的谭斌拉着母亲的衣袖嚎啕大哭,从瞿峰意义明确地谈到分手,积攒多日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
  母亲摸着她短短的头发,毛茸茸似只小猫,“斌斌,以后长点儿心眼,要过一辈子的,男孩子还是人品最重要。”
  大约多数人一辈子总要碰上几件伤心事,然而无论最初怎样的痛不欲生,最终还是要继续活下去。有人跨过这道槛,从此活得更好,有人迈不过去,自此沉沦。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是谭斌多年后再回想,即使那个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锐的伤痛,完全怀疑自己价值的无能为力,至今依然啮咬着她的心脏。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只怕井绳,那条咬过她的井绳。
  电脑“叮”一声轻响,打断谭斌的回忆。
  她凑过去。
  一封新邮件,发信人是刘秉康,发信时间是两点十分。
  谭斌错愕地看一会儿,几乎忘了点开。她没想到这会儿刘秉康还在处理邮件。而且从题目上看,显然是对她刚才那封邮件的回复。她实在吃惊于刘秉康的反应速度。
  他身兼两职,说日理万机可能有点夸张,但日常工作千头万绪,费心劳神,这样旺盛的精力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Dear Girl,”刘秉康在邮件中说,“报告很好很清楚,非常感谢你的努力。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关于竞争对手的分析。很明显,你和你的团队,都没有强烈的愿望,去了解你们的对手。就像你所知道的,不了解竞争对手的状况,犹如战争中知己不知彼,只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下的胜算。因此你对所有销售机会的估计,都需要重新考虑。”
  谭斌托着下巴想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质疑。报告中有完整的几页PPT文件,对竞争对手技术方案的优劣势,进行了详细分析和比较。
  刘秉康依然不满意,谭斌只能认为,他想知道的,是技术参数以外的信息。但是除了技术参数,其他很多事是没办法白纸黑字表达清楚的,也不是靠正常途径能得到的。
  最重要的是,程睿敏在职时,并不十分在意这种数据。谭斌记得他说过,真正有效的竞争对手分析,建立在全面的信息搜集渠道上。
  “战时获取对方情报通常靠什么手段?靠的是深入敌后的战地间谍。”他自问自答,“你们不要把脑筋歪到这上面去,那是战略发展部门的任务。作为销售,了解对手是必要的,但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寄托在对手的失误上。如果你有这样的精力,为什么不去认真研究我们的客户,寻找他们真正的pain point,让我们的解决方案更贴近客户的需求?”
  但是谭斌万万不能如此回答刘秉康,明说这是程睿敏时代的遗风。
  当然她也不能说,她做不到。初进MPL的员工,都会接受一个洗脑培训,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其一,“I will not complain”;其二,“Never say never”。
  谭斌私下腹诽过,说这两句话简直是一剂精神鸦片,直译过来,就是对上司对公司,永远不说不。
  所以她犹豫着,开始缓慢地敲打键盘。
  “Sir,您的提醒非常正确及时。这点的确是我们的弱项,我也曾注意到这个问题,试图做过根本原因的分析,我私人的理解,是因为我们的销售模式,关注点集中在Customer First和Win Together的策略上,所以我们的销售经理,包括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知己知彼的重要性。我会记住您的建议,并把它纳入下半年团队能力的发展计划中。再次感谢提醒。”
  短短一段话,她写了改,改了写,字斟句酌,花了很长时间。
  刘秉康的质问无可厚非,MBA标准教材也是这么教育的。企业战略决策管理中就专门有一章,讲的是竞争对手分析法。可是内心深处,她却赞成程睿敏的做法。
  先修身齐家才有可能平天下。而且公司和人一样,总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趋实避虚是基本原则。但是每一次改朝换代,否定、推翻旧人立下的规矩,几乎是必经之路,否则简直不能昭示新人的英明。
  所以她认错态度极好,却故意把原因归结至公司的企业文化,希望能蒙混过关。刘秉康总不至于责怪公司几十年不变的企业文化。不过她很担心自己这点小聪明,刘秉康一眼就能看穿。
  写完检查一下措辞和拼写,谭斌咬咬牙,终于按下发送键。
  用脑过度,睡意一时间跑得干干净净。她打开电视看一会儿HBO,回信就来了。
  “Dear Cherie,”这一回换了称呼,“这样很好,等你回到北京我们再详谈,下个月我希望能看到改善。现在,上床去,女孩子睡得太晚容易老。”
  唔,好像他还算满意。
  谭斌心头顿时一松,立刻感觉困得头晕眼花。她麻利地滑进毯子,抬手关掉床头灯,在黑暗里一点点放软身体,心满意足地吐口长气。
  谭斌没能完成她为期三天的会议,第二天的下午,一个紧急电话,逼得她不得不改签机票,连夜赶回北京。
  普达的集中采购正式开始了。
  国航的最晚一趟航班,整整延误了一个小时,到达北京首都机场,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
  大厅出口处还有不少等待接机的人。谭斌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拖着拉杆箱走向出租车站。
  身后似乎有人喊了一声。她又累又乏,大脑早就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恍惚地往前走。
  脚步声噔噔噔追近,有人用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肩膀,接着她的身体被扳过来,正对着身后的突袭者。
  谭斌睁大眼睛竟呆住了。她登机前给沈培发了个短信,告诉他今天回北京,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沈培会来接机。
  沈培接过她的行李箱和电脑,揪揪她的耳朵,笑嘻嘻地问:“傻子,想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谭斌奇怪。
  “你发短信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我又知道你这个小财迷,为攒里程只坐国航,网上一查就知道了。”
  “然后你就傻乎乎地等到现在?”
  “对呀,我一趟趟地问,国航的柜台含含糊糊一直不肯说实话,直到起飞才告诉我到达时间。”
  “傻子,”谭斌抬起手揉他的头发,“傻的跟什么似的!”
  沈培顿时不乐意了,腾出手护住自己的头发,“你才傻呢。”
  从机场出来,到谭斌家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坐在车上睡了一觉,直到沈培晃着她,“到家了,醒醒……”
  谭斌迷迷糊糊睁开眼,空着手就往楼上走,连行李都忘了拿。
  等沈培停好车带着行李进门,谭斌已经飞速完成沐浴,把自己扔在床上。
  “斌斌,先别睡,睁睁眼,我有事儿跟你说。”沈培上来啃她的脸。
  谭斌胡乱挥着手,像赶一只苍蝇,哼哼叽叽地抱怨:“你这人好烦哪,明天一早有会,让我睡觉。”
  “什么破工作把人累成这样子?”沈培不满,“后天我就走了,连句话都没机会说。”
  “哎?”谭斌有点清醒,转身抱住他,“这就出发了?唉,怎么突然觉得怪舍不得的?”
  “我也是。”沈培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摩挲着,闷声说,“睡吧,我已经把行李放在车上,后天从你这儿出发。”
  谭斌“唔”一声,贴近他的身体,口齿不清地说:“忽然想起一件事,你那双室外靴已经旧了,鞋底的花纹都快磨平了,太不安全,明天去买双新的吧,我找时间陪你去。”
  沈培没接话,抱紧她再说一声,“好好睡吧。”
  早晨谭斌去上班的时候,沈培还拥着毛巾被酣睡,睡姿憨态可掬。她站在床边看他,悄悄笑一笑,把一枚备用钥匙放在床头柜上,退出去锁门离开。
  这一次的投标预备会,是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兼任销售总经理之后,销售团队聚集最齐的一次。除了南方区总监曾志强,因为和客户有约无法脱身,三大区销售总监以及各重点省份的销售经理,几乎都赶到了北京。
  进入正题之前,刘秉康先传达了一份总部新精神,大意就是本行业的设备市场利润越来越薄,MPL从今年开始,将从单纯的设备供应商逐步向方案咨询提供商转型。
  然后他宣布了一个决定:“普达的集采,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为保证投标顺利,我们要成立一个临时的投标团队,今天在座的,都将是这个团队中的Key Person,当然,我们更需要一个Bid Manager……”
  刘秉康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谭斌身上。后者立刻有了不祥预感,脑后嗖嗖地似有阴风刮过。
  “经过商议,一位Beautiful Lady,将作为普达项目的Bid Manager,负责协调投标一切事宜。她就是……”
  谭斌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耳廓中回响,“Cherie谭。”
  她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突然消失了。
  室内有片刻静默,不少人转头看谭斌,表情各异。
  谭斌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微笑的余波,毫无防备之下被砸得眼冒金星。这个头衔的责任太重了,重得她完全负担不起。中国大陆地区下半年销售目标的百分之四十,都押在这个项目的成败上,万一有个闪失,就算她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
  MPL公司的其他国家或地区,经常会采用Bid manager负责的方式进行投标管理,但那些Bid Manager,都是具有十几、二十年销售经验的专才。在中国大陆地区,若论起资历,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或者南方区销售总监曾志强,其实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谭斌本能地想站起来推辞,坐在对面的于晓波,望着她不易察觉地摇摇头,然后抬起双手,“啪啪啪”轻轻鼓掌。会议室内的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效仿。
  这一下堵住了谭斌未出口的话,她只好堆起笑容,向同事点头致谢,并示意他们安静。
  刘秉康接着说下去:“Cherie随后几个月的工作,将会非常繁重,所以利维……哎,利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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