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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间女人

_2 舒仪(当代)
  余永麟笑:“要说刘秉康也挺不容易,简直他妈的壮士断腕。”
  程睿敏只笑不说话,笑容却有点凄凉。受他连累的人众多,如今他自顾无暇,能照顾到的,也只有余永麟。
  虽然不是很满意,余永麟最后还是接受了FSK的Offer。他满面羞愧地对程睿敏说:“兄弟,你无牵无挂,我和你不一样,银行里还欠着二百万房款,老婆马上又要生了……”
  程睿敏揽过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哎哎,并错线了,你想什么呢?”谭斌敲着方向盘提醒。
  余永麟回过神,发现已错过右转的机会,他只好在下一个路口调头,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停车的位置。
  吃饭的地方,在燕莎北边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叫作英虞,日本以海产出名的港湾名。人不是很多,环境相对安静。
  服务生带他们进去,轻轻拉开纸门。
  包间里另有人在,他听到动静立即转身。白色的立领休闲衬衣,灯光下眉目清明,新添了一副时髦的玳瑁框眼镜,看上去愈加英俊斯文。
  这不是程睿敏是谁?
  谭斌心头“突”地一跳,呆立在门口。
  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程睿敏站起身,完全的洋做派:“你好,Cherie。”
  谭斌见惯了场面的人,此刻也有点局促。
  “程帅……啊,Ray,你好!”
  余永麟不耐烦地推着她:“坐坐坐,你们当海峡两岸双边会谈呢?搞那些虚把式做什么?今儿没别人,就咱们仨。”
  谭斌脱鞋踩上榻榻米。
  程睿敏斟茶给她,“路上堵吗?”
  谭斌低头喝一口:“还好。”
  原来扒皮会的阴影仍挥之不去,程睿敏这般礼贤下士,令谭斌心惊肉跳。
  那时每次会前,谭斌都紧张得频频上洗手间。头天晚上发给程睿敏的资料,第二天他闭着眼睛都能指出其中的谬误。三名总监也经常被他问得瞠目结舌,像小学生一样乖乖认错。
  谭斌自此养成了习惯,每拿出一个数据,都要反复求证,再不敢轻易信口开河。
  余永麟像是猜到她的心思,笑笑说:“Cherie,他现在是只纸老虎,你不用怕他。”
  “不是怕。”谭斌恢复镇静,眨眨眼说,“我一见到Ray,完全下意识,就开始检讨今年的销售指标。”
  她小心避过任何可能刺激程睿敏的单词。看得出来,程睿敏清减许多。
  程睿敏哑然失笑:“原来我周扒皮的形象,这么深入人心。”
  “不不,周扒皮比您仁慈多了。您经过资本主义的多年调教,他用的却是最原始最低级的手段,井蛙怎可言海?夏虫更不可以语冰。”
  余永麟顿时大笑:“老程,听到没有?我忍你多年,终于有人说实话,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程睿敏看向谭斌,点点头说:“真惨,墙倒众人推。”眼角眉梢却有绷不住的笑意。
  余永麟大力拍着谭斌的肩膀,“行,有前途,不愧我余某人的调教。”
  谭斌微笑不语。拍马屁也是个技术活,既要不动声色,不能让对方察觉你的意图,又要恰好搔到他的痒处。这些年靠看客户的眉高眼低生存,谭斌早已修炼至化境。
  房间内吊灯低垂,映得谭斌颈间一块翠绿的石头温润晶莹,似一汪流动的碧水。那件背心的领口开得极低,却又十分技巧,华丽的花肩胸衣似露非露,勾得人欲罢不能。
  谭斌忽觉异样,程睿敏正从镜片后审视着她,眼神耐人寻味。她抬头笑一笑。
  程睿敏移开目光。也许是谭斌的错觉,他的脸似乎红了一红。
  菜上来了,油金鱼寿司,牡丹虾刺身,烤鳗鱼,都是谭斌爱吃的那一口。
  她瞟一眼余永麟,心里有点嘀咕。这不像是余永麟的做派,他从来没有这样细心过。
  “Cherie,那天谢谢你!”
  吃到一半程睿敏开口。
  “啊?”谭斌被芥末辣得眼泪汪汪,一脸茫然地仰起头,“哪天?”
  程睿敏和余永麟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
  谭斌当然不会明白,她那杯焦糖玛奇朵,曾经充当过强心剂的角色。不然那天程睿敏走不出MPL公司,很有可能当场殉职,创造MPL的历史记录。
  他回家就倒下来,高烧并发肺炎,烧得不省人事,在医院呆了整整一个星期。他的父母不在北京,女友又在国外,只苦了余永麟,家里医院两头跑,既要对夫人晨昏定省,又时刻惦记着老友的安危。
  六天后余永麟接他出院。
  程睿敏说:“这倒霉事儿一来,总是脚跟脚。那晚徐悦然打电话来,我俩彻底谈崩,我在酒吧喝得高了,手机钱包全让人摸走。想着不能再倒霉了吧,得,又亲自送上门去给人羞辱。”
  徐悦然是他处了七年的女友。三年前拿着工作签证去了美国。两人分处两地,若即若离坚持了三年,终于在他失去工作的时候,感情的缘分也同时散尽。
  说起这些,程睿敏脸上带笑,眼神却是那种往事种种俱成灰的表情。
  余永麟停车,紧紧拥抱同窗旧友。虽然两人的感受完全不同,但程睿敏的心情他能够理解。
  余永麟跳过几家公司,对公司的依恋和忠诚没有那么强烈,此时只是愤怒而已。
  而程睿敏研究生毕业就进了MPL,自一张白纸入门到如今,从里到外都是MPL的烙印,血液里流动着的,也是MPL三个字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包括一天十六小时的超负荷工作,体力和脑力的长期透支。
  一朝起床,忽然发现天地变色,形容为天塌地陷并不为过。
  “别把公司当作家。”余永麟说,“你出卖体力,它付你薪水,看不顺眼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程睿敏却像真的复原,从此绝口不提MPL三个字。
  余永麟更担心,他宁可他四处买醉,拍桌子骂娘,桃花朵朵向阳开,那才比较像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程睿敏只是沉默,若无其事恢复了正常作息,每天下午按时去健身房,跑步机上一万米,再加四十分钟的器械。
  余永麟看得直皱眉:“你这不是自虐吗?”
  程睿敏说:“你少管闲事!”
  余永麟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任他自生自灭。
  直到余永麟拿了offer请客,他才开口:“把你那个标致的下属也约出来,一起吃顿饭。”
  此刻见谭斌压根儿不记得那天的事,或者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程睿敏也不愿再提起。三个人都转了话题,聊起业界最近的发展。
  谭斌平时看书特别杂,天南海北,乱七八糟什么话题都能胡扯一通,有些观点听上去还颇像那么回事。能随时根据客户的心情喜好转换话题,也是一个好销售最基本的素质。
  这顿饭后来吃得非常热闹,谭斌却品出点别的味道。程睿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次数,实在多了点。
  “她会坐你的位置吗?”趁着谭斌去洗手间,程睿敏凑近余永麟问。
  “谁?你说谭斌?”
  “嗯。”
  “不可能。她太年轻,压不住场子。”
  “还有谁具备可能性?”
  “基本没有。”余永麟苦笑,“你在MPL呆的时间比我长,Kenny刘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
  刘秉康是台湾人,却把毛泽东的一部《论持久战》背得滚瓜烂熟。最信奉的一句话是: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也。
  以他的为人,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让一个人晋级?他要的是下属死心塌地的臣服,不把人的胃口吊足,他不会轻易吐口。
  程睿敏转着手中的杯子,维持缄默。
  饭后余永麟赶着回去服侍太太,他用力拥抱谭斌:“乖孩子,自己保重!”
  程睿敏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狭小的车内空间,只有空调的声音咝咝作响。车窗外的东三环,灯火辉煌,璀璨的光华蜿蜒延伸,直至道路尽头。
  谭斌支着头,有点犯困。只想快快到家,冲个澡上床睡觉。
  程睿敏驾驶技术不错,车子走得熟练平顺。
  谭斌觉得有必要开口说点什么,她清清嗓子:“我住得太远,麻烦你绕了一大圈。”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尤其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机会并不多。”
  他的场面话像他的驾驶技术一样,圆滑得滴水不漏。
  “我怎么听着极其十分非常之言不由衷啊?”
  程睿敏翘起嘴角,左颊形成一道弧形的笑纹:“Cherie,你们女性是不是习惯怀疑一切?”
  “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谭斌特意强调,“大部分还是很传统的。”
  “哟,能不能说一说,传统女性什么样?”
  谭斌想了想回答:“无条件崇拜男性,遇到难事能哭能流泪,坚信白马王子会带她们离开恶龙的城堡。”
  程睿敏侧头,从镜片间隙看看谭斌,“这话听上去很潇洒很前卫,其实非常刻薄你知道吗?”
  谭斌挑起眉毛:“愿闻其详。”
  “像你们这样的,家庭背景良好,受过高等教育,又有合适的机会施展才华,经济上自给自足,毕竟是少数。其他的,她们没有选择,不靠男人又能靠谁?”
  谭斌几乎被惊吓到了,一直在笑:“听听,简直像世界妇女组织发言人。其实吧,您也就是一变相的大男子主义,什么叫没有选择?这部分女性的幸福指数是最高的,您知道不知道?”
  如果可以,谁愿意自己戳在露天地里风吹雨淋?谭斌自觉早已变成榨干的柠檬,别说流眼泪,哭泣的本能都在逐步退化。
  程睿敏上下打量她,“你还是年轻,真的年轻。”
  “您在奉承我对吧?”谭斌夸张地摸摸眼角。
  程睿敏踩下刹车,笑笑说:“到了。”
  谭斌吓一跳,看看窗外,黑黢黢的草地,几片灯火阑珊的楼群,果然停在自家的楼下。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程睿敏下车转到另一侧,为她打开车门,轻轻说:“你忘了,我们做销售的,第一要诀是什么?”
  尽最大努力摸清目标客户的所有资料,性格、成长背景、教育背景、家庭、爱好……
  谭斌当然不会忘记。但程睿敏把她当作了什么?目标客户?
  谭斌说不出话来。
  程睿敏一直目送她走进灯光明亮的公寓大门,才启动车子离去。
  电梯里有一面半身镜,谭斌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彩妆半脱,额角鼻头稍稍露出本色,唇膏腮红早已无影无踪。幸好她一向淡妆,不会给人断壁残垣的凄惨印象。
  她伸出食指戳着镜中人的脸,“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什么人?是销售。人家逗你玩呢,你可千万甭当真。”
  进门衣服已经湿得贴在背上,她关窗开空调,脱下外衣跑进浴室。浴室里摆着一色浅蓝的毛巾,四脚落地的老式浴缸,琳琅满目的香水浴盐,亮晶晶的玻璃瓶摆满架子,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拧开热水龙头,谭斌长舒口气,酸痛的脊椎骨开始一节节放松。
  当初为买下这套两室两厅的公寓,几乎和父母吵翻。母亲还是传统观念,觉得谭斌多此一举。男人买房子娶老婆养孩子,老太太认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谭斌需要一个自己的窝,她不会为了一套房子胡乱嫁人。
  此刻进了家门,环顾室内一尘不染,简洁素净,到处是熟悉的味道,她感到十分满足。关上门自成一统,门外落原子弹也与她无关,这些年的辛苦并没有打了水漂。
  洗到一半,客厅电话不停地响。谭斌披着浴衣出来接听。
  “为什么不接电话?”沈培的声音。
  “我刚进门。”
  “那手机呢?我以为你失踪了。”
  谭斌摸出手机,原来下午开会设成会议模式,忘了改回来。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总是这样。”沈培抱怨,“吓死我知不知道?差一点儿打110报警。”
  谭斌只好干笑。
  “算了,不说你了。”沈培气馁,“周末咱们去昌平好不好?”
  “你又出什么妖蛾子?”
  “两个周末你都在加班,想让你出去散散心。”
  晚饭时谭斌多喝了两杯清酒,这会儿酒意上涌,热得心浮气躁,很有点不耐烦,“周五再说,谁知道周末会有什么突发事件?”
  “也好。”沈培似乎叹口气,语气十分隐忍迁就,“那你早点睡,周五我给你电话。”
  谭斌内心忽然牵动,叫了一声:“小培……”
  “什么事?”
  “没事。”谭斌的声音异常温柔,“你也早点睡。”
  沈培在那边对着话筒吹口气,吹得谭斌耳后一阵酥麻。他清楚而快乐地说:“我爱你,宝贝儿,晚安!”
  事实被余永麟不幸而言中。
  MPL的传统,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会选择在周末或者节前发布。因为随后几天的休息日会消化掉潜在的骚动和震荡,假期结束便是一个全新的局面。
  周五工作日的最后一个小时,宣布北方区销售总监任命的邮件,以刘秉康的名义,发到MPL中国公司所有相关员工的信箱里。
  谭斌与乔利维分管北方区,两人的头衔,都有一个Acting,代理销售总监,直接报告给刘秉康。不同的是,谭斌负责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区,其余将近十个北方省市,都划到了乔利维名下。
  这情况很微妙,乔利维管的片儿比谭斌大,但都是业务发展一般的中型客户。谭斌手里的北京,不仅是全球最大的客户项目之一,也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普达集团公司的总部所在地。
  在同一块业务设两个平起平坐的位置,职责分工再详细,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体的事情,其间的合作和摩擦都难以避免。情势摆明了要把两人架在炭火上煎熬。即使谭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邮件时,心境依然五味杂陈,不满、失望和兴奋兼而有之。
  她光着脚站在沈培身后,欲言又止。
  沈培正站在水槽边清洗画笔,颈后的头发顺滑光润,完全够资格为飘柔做广告。
  她咳嗽一声。
  “你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沈培迅速转身,张开水淋淋的双手,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职了。”谭斌搂着他的腰,把脸藏进他的胸前,低声说。
  沈培戴着整幅皮围裙和胶皮手套,凉冰冰的皮子贴在脸上,很不舒服。
  “好事啊,你一向能干。”沈培摘下手套,神色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听到今晚出去吃饭一样淡然。
  “可是我并不高兴。”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被不公平对待了。”
  沈培笑起来,抵着她的额头,直看进她的眼睛中去:“宝贝儿,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为什么你从不抱怨?”
  沈培抱紧她一点:“抱怨什么?我现在衣食无忧,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干,为什么抱怨?”
  谭斌抬起头,像是头回见面,细细打量男友。频繁的室外写生,令沈培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淡淡的棕褐,却质地柔软,不见一丝风霜之色。
  他有一个著名国画家的父亲,入行之初就有人捧,占尽天时地利,成名轻而易举。沈培的字典里,没有挣扎、奋斗这一类的字眼,他本人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苦涩之态。
  谭斌直撇嘴:“要不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呢!梵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无数奸商。”她自己都觉得,口气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着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实我们这一行,最容易听到牢骚,一句怀才不遇,可以抱怨一辈子。”
  谭斌说:“职场中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我们只会找个角落,反省自己学艺不精。”
  她的语气调侃,嘴角那点笑容却让沈培看得心疼。他有点不知所措,松脱双臂放开她,脱下围裙扔在一边。原来里面穿着一件牙白色的丝衬衣,半透明的材质,隐隐露出宽肩细腰。
  谭斌把手伸进沈培的衬衣,摩挲着他背部结实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琐的念头,簌簌地笑出声。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边幅的居多,这似乎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贫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为公论,困窘衍生的戾气融入作品,才能焕发出非凡的生命力。
  像沈培这样起居讲究的八旗后裔,纯属其中的异类,很为同行诟病,亦连累他的画风,被激烈地抨击为华丽而空洞。但他的心态却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说:“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不要让他人的噪音淹没你内心的声音。”
  谭斌肃然起敬。他时常有惊人之语。但是随后一句补充,马上让谭斌满腔敬意化为乌有。
  沈培说:“迎合这些人有什么用?买我画的又不是他们。”
  这些细节若传进文晓慧耳朵里,一准会让她笑歪了嘴。
  很多时候谭斌也困惑不已,两个人是怎么走在一起的?缘分这件事,经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两人的相识,说起来非常富有戏剧性。
  谭斌某个周末心血来潮,一个人跑到世纪坛美术馆消磨时间,在一幅展画前,她停步驻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画的主人。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国的毛笔和宣纸,落笔却是典型的西洋画风,在巴黎画展中得过铜奖。
  看到一个美貌时髦的年轻女子,站在空旷的展厅中,长久而痴迷地盯着自己的作品,沈培几乎立刻被深深感动。能够静心欣赏艺术之美妙的年轻女人,在现今这个急功近利的浮躁社会里,实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讪,然后两人交换通讯方式,约会,随之而来的亲吻和上床,都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找一个在外企任职的女友。在他的眼里,此类女性过于市侩势利,非常不可爱,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找个同行。但他的身边,也少有那样的女子,外表斯文,性格却像男人一样坚定,目标明确,永不言败,且从不为莫名其妙的小事无端哭泣。
  他被深深地迷惑,然后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不过谭斌一旴告诉他,当初她停下脚步,是因为那天穿了双新鞋,夹脚,很疼。
  她在转身的瞬间,看清对面男生清爽漂亮的面孔,气质恍若年轻时的冯德伦。那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决心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执着于不同的东西,谭斌承认自己最大的弱点,是难以抵挡美色的诱惑。
  “来,给你看样东西。”
  沈培拉起她的手,掀开画架上的白布。
  三十厘米见方的油画,背景一片朦胧的新绿,影影绰绰的旧屋顶,树干后探出少女羞涩的笑脸,两条油黑的长辫垂落肩头。
  “猜猜,这幅画叫什么?”
  谭斌凝神去看,画面中似有轻风吹过,斜飞的柳枝,撩起画中人纷乱的刘海,露出明净的额头。
  她犹豫着试探:“二月春风似剪刀?”
  “对。”沈培击掌,显得分外高兴,“《春风》,就是《春风》。”
  画中的少女笑容纯真,眉眼分明是谭斌,只是比她年轻得多。谭斌伸手摸过去,大惑不解地问:“这是我?”
  沈培说没错,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谭斌退后两步,再次细细观看。
  这幅画的风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样,色彩偏冷,画面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忧郁。她喜欢这种年华不再的惆怅调调,可是事关自己,不能夸,一夸就成了自恋,所以她维持一个神秘的微笑,亦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说,”你离开这个城市,脱下这身职业装,究竟是什么样子?”
  “哦,这样。”谭斌矜持地点头,为谨慎起见,并不立即发表意见。其实有句话已经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说,我脱光了什么也不穿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不过女人的言辞一旦豪爽过头,就变成十三点。这点分寸她还有。
  
昌平县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汤山,京郊的温泉胜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这里。多年前没有禁止农民出让宅基地时,自搭自建的农庄。前后占地一亩半,屋内的所有立柱都保持着原生状态,正中的壁炉上,还隐隐露着白茬。
  主人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妇,一般的返璞归真,穿的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粗纺棉布。红花绿叶,蓝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女主人的名字也非常别致,姓黄名槿,一种花的名字。
  沈培给谭斌一大杯现榨的玉米汁,她端着四下浏览,兴致盎然。电力来自七八公里外的村落,自来水通过自建管道引进房间,热水要自己烧,夏天没空调,冬季无暖气。
  谭斌觉得不可思议。她和沈培都是城市动物,早被宠坏,小区热水管道维修,停水一天就哇哇叫,完全无法忍受。
  午饭非常具有农家风味,冒着热气的大砂锅端上桌,原来是南瓜玉米炖排骨。
  主人说,都是当地农民种给自己吃的,绝对纯净无污染,肉里也不会有激素。
  谭斌吃得很少,秀丽的女主人殷勤劝客:“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谭斌只好向沈培投去求援的目光。
  沈培笑着解围:“甭理她,这么大的人,能饿着她?”这么说着,还是往谭斌碗里舀了一勺南瓜和玉米,“再吃两口,都是粗纤维,不会让你长脂肪的。”
  女主人说:“嗬,小沈还真疼女朋友。”
  谭斌低头笑笑,慢慢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她很少有这么听话的时候,平常沈培看她每餐只吃一点点,开始也劝过几次,谭斌一句话就噎死了他。
  她说:“你们见惯了肥胖的希腊裸女,审美观早就过时,做不得准。”
  过时的沈培只好郁闷地闭嘴。
  午饭后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报到,谭斌有幸见到几个真正的美女。脂粉不施,布衣布裙,长发在胸前打两条粗粗的辫子,却是明眸皓齿,天生丽质。
  原来是某个小圈子的定期沙龙,都是沈培的熟人与业内行家。
  沈培周旋其中,如鱼得水,在谭斌面前的谨慎收敛完全消失,笑到深处,右颊上轻易不见天日的酒窝都现了形,那双桃花眼更是顾盼神飞。招得几个小姑娘的眼睛,像502胶水一样,牢牢粘在他的身上。
  谭斌远远地看着,不禁笑起来,她由衷地感觉,沈培和自己在一起,实在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然而胸口却不由自主地泛酸,因为沈培的创作灵感,竟然是来自这些美术学院的女生。
  听他们谈结构,谈色彩,谈欧洲的最新流派,她一句也插不进,索性开了后门走出去。
  后院很安静,几株足可合抱的槐树,树荫下悠闲地卧着两只芦花鸡。树间的麻绳上,晾着雪白的床单,风从下面穿过,床单高高扬起,像白鸽的翅膀。竹篱上攀爬着蔷薇和牵牛,地面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此时阳光正烈,谭斌抬手遮在额头,神思有点恍惚。眼前的自然风味,和自家的干衣机,分属两个时代,如时光倒转三十年。
  她穿过篱笆,渐渐走远,突然间发出惊叹的声音,发现没有白跑这一趟。一片碧绿的湖水扑入眼帘,彼岸的树林映入透明的湖心,山坡上铺展着如茵的绿草。周围如此安静,静得能听到断枝落地的声音。
  谭斌仰躺下去,身下的草地柔软如绵,阳光透过眼睑,变成炫目的鲜红。身后尘嚣正逐渐淡去,MPL、普达、乔利维……都变得遥不可及。她迷迷糊糊觉得,和沈培在这种地方过一生,可能也不错。
  落叶被踩得刷刷作响,有脚步声逐渐接近,谭斌惊醒,一下跳起来。待看清来人,她松开气,又躺回草地。
  沈培在她身边坐下,一下一下理着她的长发。谭斌的头发又厚又密,修发时需要发型师刻意打薄。
  “都说长这样头发的人,性格桀骜不驯。斌斌,将来驯服你的人,不知道是谁?”沈培的声音里充满不易察觉的忧伤。
  谭斌睁开一只眼睛,看看沈培又重新闭上,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无端端艺青脾气发作。
  “过来做什么?不用陪朋友?”她顾左右而言他。
  “谭斌。”
  沈培贴近了叫她,眼睛里是她不熟悉的忧郁。谭斌的心口无端震荡。
  沈培并不是缺根筋,他只是生性平和,万般烦恼皆不上身,这才是大智若愚的真智慧。
  “你今天怎么了?怪吓人的。”她想坐起来。
  “我一直看着你,知道你不太高兴。谁得罪你?”
  谭斌一怔,她的确忘了,画家们最大的特征是敏感,但工作上的事,她实在不想多谈。
  “说什么呢?我一直好好的,关别人什么事?”
  “你说好就好吧。”沈培叹气,脸色黯淡下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说太多,因为我帮不到你。可是斌斌,你每天都那么端着,累不累?说实话,我一直希望你能天天开心,可我的努力看起来总是很傻。”
  也许过于寂静的环境令人恍惚,沈培像是认定了,一定要敞开了和她坦诚相对。
  谭斌不出声,沈培只好继续:“我想白了头发,也无法理解你们这种人,赢过了还想赢更多,爬到一个高度还要爬得更高,每天见人三分假笑,私下里却斗得一塌糊涂,到底为什么?很有满足感吗?”
  为什么?谭斌答不出来。只知道你可以不斗,职场中也能生存,但注定了永远是垫脚石。
  这些年过惯了一惊一乍的日子,每天的心情都像飘忽不定的中国股市,高开低走已是见怪不怪,牛气冲天的时刻,突然砸下一个噩耗全盘崩溃,谭斌经历的,也不是一次两次。
  心灰意冷的时候,她也想过,还不如学人做只金丝雀。可也只是想想而已。那一行人才济济,要求色艺俱佳,不见得就比职场好混。而且放低了姿态讨一个人的欢心,更需要天分。
  从五年前的某一日,谭斌把自己破碎的心脏攒在一起,重新填入胸腔,就已经明白,她只能在这条窄窄的路上跋涉。再没有选择。那样的海誓山盟最终都能变成一个笑话,她再也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再也不会轻信旁人给她的承诺。
  当下谭斌一本正经地回答:“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与人斗其乐无穷。我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当然要听领袖的话。”
  沈培闷声笑出来,解开她衬衣胸前的纽扣,把脸深埋进去。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他的声音似从地底传出来。
  谭斌取笑他:“红颜不再如花?”
  “这几天一直做噩梦,眼睁睁对着画布,一笔也画不出来,有人在耳边不停说,沈培,你江郎才尽了!醒过来一身冷汗。”
  类似的梦境,谭斌也经常遭遇。只是版本不一样。总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梦里声嘶力竭地对她大喊:“Cherie 谭,你丢了一单大合同!”
  这情景有点滑稽,两人各有各的心事,彼此间却无能无力,完全冷暖自知。
  谭斌心中恻然,洒脱如沈培,也逃不过同样的苦恼。抚着他脑后柔软的头发,她慢慢说:“真有这一天,小培,我养你。”
  “斌斌,谢谢你……”沈培很容易就被感动,紧紧抱住她。他知道都市中有太多女子,期望男方是台永不枯竭的提款机。
  两人都不说话,只觉得这一刻颇有相依为命的荡气回肠。
  谭斌身上的香水,被体温蒸出一股诱人的甜香。沈培被撩拨得心猿意马,嘴开始不老实,沿着她的脖颈和锁骨一路下行。
  谭斌顿时全身不争气地发软。很多次她想反攻倒算,尝尝主动的滋味,往往禁不住沈培几下揉搓,就成了一滩泥。
  沈培紧紧箍着她的腰,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粉碎。
  她透不过气来,揪着他的衣领,昏乱地挣扎:“等等……别在这里……”
  沈培把她压在草地上,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痛楚和焦灼:“斌斌,斌斌,宝贝,我爱你……”
  谭斌终于松开手。
  身边大篷的野花开得正盛,金黄璀璨如正午的骄阳,馥郁的清香明媚鲜活,就像她自己一样,绽放在夏季濡湿潮热的空气中。
  回到城里已是周日下午。
  沈培送谭斌到公寓楼下,依依不舍地吻她的脸颊。
  谭斌一边躲闪一边笑,心不在焉下了车,满心惦记着快快跳进浴缸,好好洗涮一番。
  电脑里还有下周的工作计划等着她完成。她裹着头发走出浴室,倒了杯咖啡,又摸出一支烟点上,这才走到书桌前。
  镜子里偶尔瞄一眼,谭斌知道这个形象风尘气过重,活脱脱就是一妈妈桑。她叹口气,留恋地再深吸一口,然后掐灭了香烟。公司里三十多岁的前辈经常抱怨,说女人三十一大关口,过了那个岁数,所有身体指标都会一路下滑。
  算一算自己的日子,离那一关也只剩下三百八十多天了。谭斌不能不心惊。危害皮肤和健康的事,还是能少做则少做。
  她喝口咖啡,打开Outlook的日历页面。这已是多年的习惯,其实周五加加班也能做完,但她情愿周日下午一个人静静呆着,以便提前进入工作状态。
  电脑上QQ的图标一直在闪。文晓慧正在线上找她。
  谭斌问:“什么事?”
  文晓慧说:“听说你升职,什么时候请老娘吃燕翅鲍?”
  谭斌回:“升什么职?没劲。”
  文晓慧那头先抛出个诚惶诚恐的小图案,然后说:“矫情。”
  谭斌解释:“不是矫情,你想想,一个位置两人争,乌眼鸡一样,赢了姿态也难看。”
  “你的能力和业绩在那儿摆着,先一脚踩死他,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真狠。”
  “当然,无毒不丈夫。”
  谭斌郁闷:“我是女的,这辈子不可能是丈夫。”
  文晓慧:“那你就做一次小人。”
  谭斌敲上一个头晕目眩的小人头。
  “你别傻啊,该上就上,这世道资源有限,机会难得。”文晓慧一向快言快语,极其讨厌办公室里虚与委蛇那一套,谭斌明白跟她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转了话题。
  谭斌问:“一个男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三十四岁依然未婚,什么意思?”
  “他是Gay?”
  “不可能,他对我的身体有反应。”
  文晓慧立刻送过来一个瞪大眼睛的小人头,然后是一只笑得满地乱滚的胖企鹅。
  谭斌发觉说错话,急忙解释:“我是说,我穿了件低胸衣服,他的眼睛老往那儿瞟。”
  文晓慧捶地笑:“也许人家认为你是暴露狂。”
  “滚,好奇和好色的区别,我还分得出来。”
  又一个满地乱滚的胖企鹅。
  谭斌忍无可忍,用力打上四个字:“你去死吧!”
  毅然下线。
  过一会儿手机嘀嘀响,谭斌拿起来,上面一条短信:亲爱滴,你喜欢他,就放手去追,不然管他去死。
  谭斌回过去:你先去死!
  她给自己做顿晚饭,打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瞄两眼。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余永麟打电话。这么些年,能面对面说几句真话的,也只有他。
  余永麟听完马上说:“恭喜恭喜,以后咱们平起平坐,再见面可就是国共和谈了。”
  谭斌察觉其中的言不由衷,发现自己做了蠢事。余永麟始终对MPL耿耿于怀,如今又已成为FSK的销售总监,他不再是以前的余永麟。
  恍然若失之际,想起自己无数的小习惯,都沿袭自余永麟。比如必提前几分钟到达约会地点,比如草稿本永远是打印过一面的废纸,比如公共场合绝口不提任何与业务有关的话题……
  她立刻想打退堂鼓,“Tony,我只是心乱,想找人随便聊聊,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余永麟犹豫一下:“我们家那位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去请假,八点半见面,就在咱们经常临幸的那间酒吧。”
  谭斌放了电话,脸埋在手心里坐了很久。方才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一个她绝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原来这几年做得风生水起,并不全赖于她的能干。而是余永麟在照应她。
  开始时余永麟对她那点企图,是个人都看得明白。但她一直装傻,他也就知难而退,自去结婚生子,从来没有难为过她。四年来能维持还算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只是因为她运气好,碰上一个合理的上司。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谭斌惊觉,跳起身套件T恤和牛仔裤,胡乱洗把脸出门赴约。
  她按时赶到,却没看到余永麟,等着她的,是程睿敏。
  谭斌支开带路的服务生,冷眼站在暗处,双臂抱在胸前静静观察了一会儿。这姿势是她遭遇不可控制的场面时,不自觉进入自卫状态的标志。
  程睿敏正安静地靠在吧台前,大概是为了让人找起来方便。这一次他穿了件浅灰色的V领恤衫,那种柔软如丝的面料,谭斌见过它家的广告,价值不菲。
  程睿敏有足够的资格奢侈。他们这批十年左右的老员工,手头都持有公司的股票,年年分红,股价最高的时候,个人资产翻了十倍不止。
  他盯着头顶的电视,似乎看得专心,可是明明白白的目无焦点。看到一个清俊的男人,无意中露出疲倦落寞之色,是件很要命的事。
  犹豫很久谭斌才上前招呼:“Ray,怎么是你?”
  程睿敏起身为她拉开椅子,“Tony晚会儿才能出来,他怕你等,让我先过来。”
  两人都开车,不能喝酒,只好各叫一杯柠檬红茶。
  谭斌还未开口,程睿敏已经熟练地接上,“这位小姐的茶不加糖,谢谢。”连这样颇为矫情的习惯他都一清二楚。谭斌抵着下巴研究他半晌,有心说句俏皮话,觉得造次,张张嘴又闭上了。
  程睿敏微笑看着她,“你又想说什么?”
  于是谭斌开始问:“请问程先生,您是否出身FBI?”
  程睿敏很配合,咳嗽一声,正襟危坐地回答:“坦白地说,罗伯特o米勒局长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谭斌哈一声笑出来。这个程睿敏还真懂得游戏规则,Sales多年的功底并没有丢弃。她勉强忍住笑,接着发问:“第二个问题,您的眼镜呢?为什么不戴了?”
  程睿敏愣一下才明白她说什么,笑笑说:“那回丢了一只隐形眼镜,来不及配,才把旧眼镜找出来。”
  另一只则在他的左眼球上呆了三天。他高烧昏迷的时候,没人留意这个细节。直到他清醒,左眼已经发炎,红得像只兔子。
  谭斌惋惜:“你戴眼镜挺好看的,好像《谍中谍》里汤姆克鲁斯的造型。”
  程睿敏露出迷惑的神色。
  谭斌立刻补上:“我说的是Mission Impossible。”
  程睿敏恍然。
  谭斌心想:假洋鬼子!
  程睿敏看着谭斌,笑容促狭,“你心里一准儿在说,假洋鬼子。”
  谭斌感觉耳后一点火热顷刻蔓延开来。想起以前的扒皮会,程睿敏的双眼也似探照灯一般,照得人无处遁形。她端起杯子喝一口,借以掩饰窘态。
  程睿敏笑一笑,打算放过她,“你的事,Tony已经告诉我了,听听我的意见?”
  “嗯。”谭斌立刻提起精神。
  程睿敏喝口茶,直入主题。
  “第一,不能争,一点争的意思都不能露,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
  这个论调很奇特,一般的职场秘笈,都讲究该出手时就出手。
  谭斌有点迷惑:“为什么?”
  “有一个词,叫制衡,我想你一定明白它的意思。”
  平日看历史,满篇的尔虞我诈,让谭斌明白一件事,即使功勋卓著,也不能一枝独秀,更不能功高震主,她点点头。
  “有人想要平衡的局面,你不能成心破坏。”
  “可是……”
  “怕被抢了风头?”
  “是。”谭斌老老实实承认。
  程睿敏转过头,吧台的灯光映进眼睛,他的目光深长幽远,尽头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他说:“Cherie,永远不要低估上司的智商。无论你做什么,都有人看着。如果你觉得做了很多,却不被赏识,那是因为他有意选择看不见,你明白吗?”
  他的话,谭斌要消化一会儿才能完全明白。
  她追问:“那第二呢?”
  “工作中真有了分歧,你和那边关上门怎么吵都没关系,但是绝不能当着下属的面争执。”
  谭斌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觉得无所谓?”程睿敏语重心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是在逼着他们当场表态。他们选择任何一方,都会担心站错队祸及将来,刻意保持中立,又把你们两个都得罪。一次两次看不出恶果,时间长了就会人心涣散。”
  谭斌睁大眼睛,她还真没有想过这么深。她的处世哲学,向来是就事论事,工作中从不掺杂个人恩怨。
  程睿敏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呢,“作为一个Team leader,你应该尽力保护帮助为你工作的人。做错事并不可怕,最可怕的错误是失去团队的凝聚力。”
  谭斌琢磨半天,摊开手说:“我明白了,不就六个字吗?不出头,不出错。”
  “Exactly。”程睿敏看上去很欣慰,”藏其心,但不掩其才。你还年轻,再过几年,也许能更明白这句话。”
  谭斌摇头,“可也忒委屈了!不照这个规则玩会有什么后果?”
  “我问你,一个成熟的公司,最重要的资源是什么?”
  “人。”
  “对,人。可它不是指Superstar,而是高效的团队。任何个体,步伐一乱,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谭斌悚然心惊,她想问程睿敏:你呢?你是不是那个乱了步伐的棋子?
  不过即使有酒壮胆,此刻也不便发问。
  因为程睿敏忽然笑了,笑得充满讥诮自嘲。他说:“我跟你说什么呢?我自己就一塌糊涂。用尽心机,蹉跎半生,也不过如此。”
  饶是铁石心肠,谭斌也不禁动容,却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片刻她说:“您这么年轻,哪里就说得上半生?”
  “人生七十古来稀,三十五,难道不是半辈子?”
  谭斌认真地点头,以证明程睿敏的算术做得没错,七十的一半,可不就是三十五?
  程睿敏则向吧台后的调酒师做了个手势,“Gin Martini,谢谢。”他转头问谭斌,“你要不要来点儿?”
  谭斌慌忙摇头。平时陪客户是迫不得已,闲暇时间她可不愿再虐待自己可怜的肝脏。
  酒精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令人其他肌肉放松,舌后肌肉的功能却空前强大。程睿敏的闲话果然多起来。
  “回想这些年,其他记忆一片空白,就是自一个会议室走进另一个会议室,一个城市飞往另一个城市……”
  谭斌暗暗叹气,对自己说:看见没有?人不能太闲,闲了就开始思考人生,眼前是个现成的例子。
  不过他尚能侃侃而谈,应该还处在低级阶段,未到纠结我是谁谁是我的最高境界。
  她提醒程睿敏:“一会儿你还要开车。”
  程睿敏侧头看她,扬起一条眉毛:“我当然记得,不过你会送我回家,对吧?”他属于那种敏感体质,几杯酒下去就春上眉梢,眼眶四周隐隐泛出粉色。
  谭斌偏过头,没有任何理由,脸轰一下就红了。
  程睿敏的话,亦真亦假,调戏的成分太浓。其实更过分的风言风语,她尚且应对自如,今晚不知为何频频发挥失常。
  程睿敏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拿起酒杯在她的杯沿上碰了碰,仰头干掉。
  过了九点半,酒吧的乐队开始演出,贝斯吉他响成一片,说话要扯开嗓门。
  余永麟打电话过来,说夫人身体不爽快,实在出不来了。谭斌挂了电话有点黯然,愈加在心里检讨自己的过分,余永麟到底过不了这一坎,换作是她,恐怕也难以平心静气地面对曾经的下属。
  程睿敏征求谭斌的意见:“我们也走吧,明天你还要上班。”
  “好。”谭斌叫过服务生结账。
  “三百八十二。”服务生按照惯例,把账单递给程睿敏。
  谭斌起身去抢:“我来付,今儿是我拉壮丁,怎么能让你出钱?”
  程睿敏攥住她的手,眼神暧昧,“我说过,是我的荣幸。”
  晦暗的环境和灯光,更借着酒意,愈发显得他眼珠乌黑,波光流转。
  谭斌觉得掌心滑腻腻的,顷刻冒了汗。她想抽回手,程睿敏却握紧不放,颇用了点力气,她放弃努力,近乎哀求地看向他。
  程睿敏忽然一笑,若无其事地放手,接过找回的零钱,然后说:“走吧。”
  谭斌的车停得很远,两人走过去花了七八分钟。
  程睿敏问:“心情好点儿没有?”
  谭斌据实回答:“一身冷汗。”
  程睿敏仰起头笑,盛夏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暧昧,将他的恤衫长裤吹得紧紧贴在身上,现出美好的身段。办公室里中规中矩的西服衬衫,曾把这一切掩盖得完美无缺。
  谭斌沉默地发动车子,等着程睿敏上车。他却关上车门,向她挥挥手。
  谭斌摇下车窗:“为什么不上车?”
  程睿敏俯低身体,臂肘支在车顶,看着谭斌并不说话。谭斌只觉得空气里有化不开的粘稠扑面而来。
  过一会儿程睿敏幽幽地开口:“我不会给自己犯错误的机会。”
  这近乎赤裸裸的表白了,谭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却站直了,退后两步,再加一句:“你放心,我不开车,我打车回去。”
  谭斌发觉被戏弄,顿时七情上面,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在他面前一寸寸升起车窗。程睿敏双手插在裤袋里,只是望着她笑一笑。
  谭斌踩下油门,从他身边疾驶而过。他站在那里不动,静静看着她离去。后视镜里他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谭斌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寂静的街道两侧,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似水面上漂移的游轮,从身旁一一掠过。她犹自感觉到背后两道目光,似把她的背部融出两个大洞,烧灼似的炙痛。
  完全失去控制,整个晚上她都处于下风,任人调戏,一直没有机会翻身。谭斌恨得咬牙切齿。
  半道手机响个不停,她整整心情,取出蓝牙耳机扣在耳朵上。
  “您好,我是Cherie谭,请问您哪位?”
  “Cherie吗?你好,我是Kenny Liu。”
  谭斌真正出了一身冷汗,来电的是大中国区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她如今的直接上司。
  刘秉康的声音显得平易近人,“这么晚打扰你,没什么不方便吧?”
  谭斌心里说:靠,就算有不方便的事,也已经让你搅黄了。但她嘴头上依旧诚惶诚恐地回答:“没有,我们都是24小时开机,随时待命嘛。”
  刘秉康“唔”了一声表示满意,然后说:“明天一上班,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们谈谈,好吧?”
  他的客气令谭斌浑身不自在,她爽快地答:“好,九点我准时到您办公室。”
  “那好,明天见。”不容多说,刘秉康很快挂了电话。
  “Damn it!”确认电话确实已经挂断,谭斌这才用力砸一下方向盘。什么题目也不交代,让她今晚准备些什么?
  周一上班,谭斌提着电脑直接上了十九层。
  为了这次谈话,她特意换上浅蓝色细条衬衣和海军蓝的长裤。据说蓝色能够提升心理暗示的效果,令头脑更清醒。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刘秉康的办公室,将近四十平米的空间,二百七十度的落地玻璃窗,大半个北京城尽收眼前。
  几件仿红木家具线条疏朗,摆放得错落有致,屋角堆着七八盆绿色植物,似小型的温室花园。
  朱门酒肉臭。谭斌不合时宜地想起楼下开放办公区一个挨一个的格子间。
  刘秉康五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肤色白净,戴一副金丝半框眼镜,说话慢声细语,每句话的尾音都往上飘,典型的台湾国语。
  谭斌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的领带。深灰色的西装,浅灰色的衬衣,本来配得无懈可击,偏偏戴着一条深粉色的领带,视觉效果相当突兀。
  谭斌相信,肯定不是刘秉康自己的口味。
  但是刘秉康的妻子儿女都在美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公司里私下的八卦,说刘秉康有一位秘密情人,就是一年前辞职离开的前董事助理。
  “Morning,Cherie!你很准时,这是个好习惯。”刘秉康从办公桌后站起身,向谭斌伸出右手。
  谭斌发觉自己有点跑神,立刻把思绪的野马拉回原处,握住他主动伸过来的手。刘秉康的手心绵软肥厚,手指微凉。谭斌记得相书上说,有这种手相的人,往往热爱拨弄权术。
  他让谭斌在大班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谭斌以为刘秉康会坐在办公桌后,他却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谭斌心里微微打了个突,这样刻意的平等关系,让她很不适应。不过平日她也留意到,往往走得越高的人,韬光养晦的水平越高,待人越谦和多礼。或许这就是精英和普通人的区别,她不太确认。但她的紧张的确随着刘秉康的微笑渐渐消退。
  “一直想找你们谈谈,可是抽不出时间。”刘秉康笑容和煦,“Tony 走后,是不是有点吃力啊?”
  谭斌浑身一凛,这个问题假设得太过险恶。她急忙敛定心神回答:“还好,没感觉太大的区别。”
  “哦?”刘秉康轻笑,“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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