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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

_2 理查德·耶茨(美)
爱波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这植物有什么好处?你竟然没问清楚?"
他臂弯里的植物微微抖动,"你能不能放松点。我一早起来连杯咖啡都没来得及喝,而且我——"
"噢很好。我该怎样摆弄这玩意儿?下次见到那个女人我该怎么说?"
"你想说什么狗屁东西就说什么吧,"弗兰克控制不住了,"或许你可以告诉她,以后他妈的少管闲事。"
"爸爸,不要大喊大叫。"詹妮弗穿着沾上了草的球鞋上蹦下跳,摇动着手,并哭了起来。
"我没有喊叫,"弗兰克竭力控制住语气,像是自己真的没有发怒一样。小丫头安静了下来,把拇指伸进了嘴里吸吮,看上去眼神涣散。这时迈克尔一边用手扑打着裤子上的苍蝇,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带着不安的羞辱的神情。
爱波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好吧,那就先放在地窖里吧。我们至少可以把它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然后你最好穿上衣服,差不多是时候吃午饭了。"
弗兰克按她说的把盒子搬到了地窖里,狠狠扔在地上,砸出了一声沉沉的闷响。接着他把它踢到一个角落里,把大脚趾都踢疼了。
整个下午弗兰克都在修筑草地里的那条石头小路,身上穿的是以前的军装长裤和破旧的短衬衫。最初的打算是,在前门和车道之间垒出一条弯曲的小路,这样来访的客人不用总是通过厨房进入他家。上个星期他刚刚开始做的时候觉得应该很容易,但现在地面越来越倾斜,平整的石料已经不太合用,他必须造出台阶,从房子后面的树丛里翻找一些厚重的石块,然后迈着蹒跚的步伐搬到前院草地上来。每铺设一处台阶他都得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小坑,但是地里小石块非常多,花十分钟的时间只能挖出一只脚那样的深度。这个工程已经变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看不到进展而让人精疲力竭,心烦气躁。而且这个工作看来会延长至整个夏天。
不过尽管如此,挨过开工后那一小会儿的烦闷和晕眩之后,他开始喜欢这种肌肉牵动和汗流浃背的感觉,还有泥土的气息。至少这是一个男人干的事情。至少,当他在山坡上歇息的时候,他的房子在他的俯视下呈现出一个房子在美好春日里该有的样子,这个安全地置身于绿草之上的、白色的柔弱的港湾,栖息着一个男人的爱,一个男人的妻子和孩子。想到这些,他不禁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身躯,他看着自己刚刚放松下来的大腿,放在腿上的两条血管清晰可见的胳膊,还有低垂着的沾满了泥土的双手——虽然没有父亲的手强壮有力,但同样有贡献;当他挖出一块石头,让石头向前滚动惊动了一地的枯叶,心里充满了一种充实和满足的愉悦。因为他是个男人。他跟着石头来到了草地的边缘,然后弯下身来抱着它,一边喊着给自己鼓劲一边把它举起来,先到了腿的高度,接着是腰部,他把手臂上全部肌肉绷紧了箍住它,这才迈开步子走上了软软的草地。在阳光中他一直走到了还没有成形的石头小路,把石块放了下来,还差点坐在了上面。
"爸爸,我们来帮忙,好吗?"詹妮弗说。两个孩子坐在了他身边的草地上。金黄色的太阳在他们的头发上形成两个完整的光圈,他们的T恤衫在阳光中闪耀出让人晕眩的洁白。
"噢,当然。"
"嗯,因为你喜欢我们陪着你,没错吧?"
"我当然喜欢,宝贝儿。不过现在你们可别靠得太近,不然会把泥土又踢到我刚挖出来的小坑里的。"说完他拿起手边的长柄铲子继续深挖刚才已经开好了的浅坑,他很享受每次动作的那种节奏感,还有铲子撞击石块边缘的力量。
"爸爸,"迈克尔问,"为什么铲子会有火星啊?"
"因为它撞到了岩石上面,钢铁撞击岩石的时候,就会有火星。"
"那你为什么不把岩石挖出来呢?"
"我就是要把岩石挖出来。你们别靠这么近,不然可能会受伤的。"
那块硕大的岩石终于离开了土坑。弗兰克费力地把它抱起来搬到一边,然后跪下来用双手挖动土坑里的碎石头和泥土,直到整个土坑的深度、宽度和形状看起来合意为止。接着他把石块放到里面并且稳固好,这样这一级台阶就算是完成了。这时一群小昆虫绕着他的脑袋飞,当它们在眼前闪过时带来一阵痒痒的眼花缭乱的感觉。
"爸爸,"詹妮弗说,"为什么妈妈睡在沙发上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就是想去那里睡吧。现在我要再搬一块石头过来,你们俩待在这里别乱跑。"
在走向屋后小树林的路上,弗兰克越想越觉得,刚才他给出的答案是最诚实谨慎的了。她就是想去那里睡,这难道不是唯一的原因吗?在他看来,她这辈子做任何事情都出于自私任性,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原因了。
"当你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很爱你。"在结婚之前她曾经跟他这么说过,这让他很生气。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这么说话。你不能只在一个人和气的时候爱他。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就像是在说,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吗?"已经半夜了,两人站在第六大街上,他把她拥在臂弯里,两手伸进她的大衣,牢牢地贴在她两边温暖的肋骨上,"你要么就爱我,要么不爱我,你必须做一个决定。"
噢,她确实做出了决定。在贝休恩大街爱的气息里,做这个决定不难。当时他们裸着身体骄傲地走在公寓的地毯上,阳光洒在简陋的家具上:一些简便的椅子、法国旅游海报和木箱叠成的书架。这个公寓能提供那么多乐趣,有一半的原因是它让这段关系看起来像婚姻。直到两人从大会堂里登记结婚回来,从其他两人手里仪式性地收回钥匙时,这段婚姻有一半的乐趣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在这样的氛围里,她做出了决定。为什么不呢?这不是她从任何关系里体验到的第一份爱吗?尽管只出于她不可能不考虑的现实因素:她不需要去在乎自己只是一个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和热情的戏剧学校毕业生,这让她心安理得屈就在一份办公室兼职里("我是在等我丈夫找到一份他真正想要的工作。"),并保留大部分的精力来跟他议论书籍、电影,或者是别人性格中的缺点。她可以尝试不同的发型和不同款式的便宜衣服,还有大把的时间沉浸在无尽的床笫之欢当中。然而,即便在那样的日子里,她总是摆出随时离开的架势。每次她觉得想走的时候,或者什么事情触犯了她,她就会说:"弗兰克,你不要那么跟我说话,不然我马上就走,说到做到。"
很快两人之间就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他们本来做好了长远的计划,打算要两个孩子成为一个四口之家,然而她第一次怀孕却比计划早了整整七年。如果在这事发生之前他足够了解她的话,他本来有可能猜到她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当时他们离开诊所乘搭着闷热的公共汽车,弗兰克完全陷入黑暗中。她高抬着头,像是在表达震惊、不信任、愤怒,又或者是责备,可能是这几种情绪中的一种,也有可能是全部,还有可能什么都不是。他紧紧靠在她身边,身上不停在冒汗,脸上还竭力展露出微笑。他不停思考着可以跟她说什么,但是心里很明白现在一切都弄糟了。听到意外怀孕的消息,就算你觉得惊慌多于惊喜,那也应该由两人共同去分担啊。你老婆不应该给你脸色看,你不应该想方设法去讨好她,说点笑话或抓紧她的手什么的,就像你害怕她会在这个非常时刻蒸发掉。这他妈的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星期后,弗兰克回到家发现爱波在房间里踱步,双臂交叠放在胸前,眼睛像是在注视着遥远的地方,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在告诉他,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并且不会改变主意了。
"弗兰克,你听我说。在我说完之前请你不要打断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僵硬,就像她已经排练了好几次,以便能一气呵成地把话说完。她说她在戏剧学院认识一个女孩,从她身上她知道了一种万无一失的流产办法。这办法很简单:等到合适的时间,第三个月结束的时候,找一支消毒过的橡胶吸液器,准备一些消毒过的水,然后很小心地……
他的胸口气得快要炸开。他知道让他怒火中烧的并不是打掉这个孩子的打算——这个打算,天知道,其实相当不坏;最刺伤他的是,她一个人秘密地实行一切,找到那个女孩和流产的办法,买好了橡胶吸液器,并且排演了这一番说辞。就好像他只是她计划里的一个障碍,一个必须要肃清的挡路石以便事情能达到最高的效率。这就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暴怒: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傻了。你是想把自己弄死吗?你说的这些我不想听。"
她沉静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弗兰克。在这种情况下你没必要听我说什么。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会帮助我。显然,我应该早就料到你的反应。"
"你给我听着!听着!如果你这么做……你敢这么做的话,我向上帝发誓我会……"
"哦,你会怎么样?你会离开我?这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承诺?"
争吵持续了整个晚上。两个人怒吼,扭打,摔椅子,从屋里闹到屋外到楼下到大街上("从我身边滚开!滚开!"),两人闹到一片废品回收场的高篱笆旁,直到那里睡着的一个醉鬼盯着他们看,两人才悻悻然回家去。今天弗兰克靠在树上忍受着小虫子的叮咬时,他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暴怒和难堪。最后解救了他,让他现在能抬起石头,并充满尊严地让它咆哮滚动的是,第二天他赢了。争吵过后的第二天,她扑到他的怀里啜泣,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他的看法。
"我知道,我知道,"她埋首在他的衬衫里轻声细语,"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爱你,我会给他取名叫弗兰克,然后送他去上大学,以及做一切该做的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在弗兰克的生命中,还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一刻更能证明他的男子气概,如果这需要证明的话。他搂着怀里那个驯服顺从的女人,告诉她:"哦,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而她答应会为他生孩子。当弗兰克顶着太阳搬动石块,放进事先挖好的土坑,揉擦酸疼的双手,然后操起铲子继续工作时,孩子们的声音唧唧喳喳地在耳边响着,像小虫子那样慢慢地折磨着人。
而我根本不想要一个孩子,他边挖掘边想。这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吗?我并不比她更想要一个孩子。就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就由一连串他不想要做的事情组成。他选择了一份无聊至极的工作,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跟任何一个有家的男人一样可以负起责任;搬进一间价格过高的高档公寓,是为了证明自己信奉有序和健康的生活;要了第二个孩子,证明第一个孩子不是个错误;在郊区买下一处房子,因为那是一般人生活轨迹里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而他则证明了自己也有能力这样去做。证明啊证明,这似乎就是他娶了现在这个妻子的全部理由。而她总是把他放在一个永远要为自己辩护的位置,她在他和和气气的时候才爱他,她只会凭着感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更糟糕的是,这个女人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刻,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会随时想到离开他。就是这么简单,这么不合情理。
"爸爸,你又在敲打岩石么?"
"这次不是,这次是树根。不过我觉得它位置很深,应该不碍我们什么事。现在你先稍微退远一点,我要把这块石头铺到里面去。"
弗兰克跪在草地上,把搬来的石块慢慢挪进挖好的坑里,但总是放不稳。它有些摇摇晃晃,而且比计划的位置高出了大约三英寸。
"太高了一点,爸爸。"
"我知道,宝贝儿。"他吃力地把石头重新挖出来,然后试着铲除树根,把铁锹当钝斧头用。当然效果不是那么好,树根像人身上的软骨那么顽固。
"宝贝儿,我说了你不要靠这么近。你又把我挖出来的泥土踢回洞里面了。"
"我是在帮你啊,爸爸。"詹妮弗显得吃惊又委屈。弗兰克意识到她可能马上又要哭了,于是立刻把声音压得很低很温柔,"好吧,孩子们,你们干吗不去找别的事情做?你们有整个院子可以玩啊。快去吧,现在,我这边需要帮忙的时候再叫你们。"
孩子们没几分钟又回来了,而且还是坐在离弗兰克很近的地方,小声地说着话。此时弗兰克已经累得晕乎乎,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把铁锹举得很高,然后用尽全力铲向树根。他已经在树根上砸出了一个口,露出里面湿润的白肉,但它就是砍不断,不投降,每一次铁锹弹起来并发出声响,都会引发两个孩子无所顾忌的笑。孩子的笑声,他们稚嫩的肌肤以及阳光的骨骼,像蛋壳般脆弱,这跟挥动铁器砍伐树根的感觉形成强烈的对比。就是这样的联想扭曲了他眼里的现实。有那么一个瞬间就在他举起了铁锹准备铲下去的时候,迈克尔的脚好像突然伸了过来,虽然他及时把铁锹甩到一边并马上意识到那是幻觉——但这是可能会发生的,这才是重点。他的火气上来了,一把抓住小儿子的裤带把他拽了过来,然后用手掌大力打了他屁股两下,一边咆哮:"说了给我滚到一边去,滚到一边去!"连自己都诧异这次为什么这样生气。
迈克尔跳着扭着,用双手抓住裤子,刚刚被父亲抓着的那一刹那他都没怎么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哭。他闭上了眼睛,张大着嘴巴大口喘息,然后终于吐出一声长长的带着痛苦和羞辱的呻吟。詹妮弗在一旁看着弟弟挨打,圆睁着眼,很快她自己的脸蛋也扭曲了,并且跟着弟弟一起哭叫了起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们,让你们走开,一遍又一遍,"弗兰克挥着手解释道,"我告诉你靠得太近的话会出问题的,我说了吧?我说了吧?现在给我滚蛋,都给我滚蛋。"
他不用说孩子也会马上走开。两个孩子朝草地的另一边走去,边迈步边哭,还时不时回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委屈和责备。看着他们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弗兰克心软了,他想追上去道歉,甚至跟着他们一起流泪,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捡起铁锹重新开始砍挖那顽固的树根。他一边干活,一边急不可耐地为自己的狂暴找理由。"妈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离远一点。"他这样对自己说,并且宽容自己去篡改事实:"是啊,孩子把脚插了进来,如果不是我及时甩开铲子,说不定他连脚都没了……"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爱波已经从厨房门口走出来,站在房子的一边,两个孩子奔向她,并且把脸埋在她的裤子里。
4
然后是星期天。客厅里堆了不少内容枯燥乏味的周末报纸,弗兰克·惠勒和他的妻子一直没说话,沉默像是已经延续了一年。她独自去参加了《化石森林》的第二次和最后一次演出,然后再次睡在沙发上。
弗兰克坐在扶手椅里,翻阅着《纽约时报》的杂志版,希望自己能放松下来。孩子们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玩耍,爱波则在厨房里清洗餐具。他已经把杂志从头到尾翻过了不止一遍,放下又捡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翻到那个鲜亮的全版时装照片。旁边的文字说明是"一件讨喜的、充满女人味的、让穿着者走到哪里都心情畅快的连衣裙"。照片中的女孩是个身材高挑表情骄傲的年轻女孩,长着弗兰克认为时装模特儿应有的高耸胸部和翘翘的屁股。乍看她长得挺像他办公室里那个叫做莫莉·格鲁布的女孩。后来他断定,照片上的模特儿要漂亮得多,而且想必也更有头脑。不过他还是觉得两者之间是有一些共同点的。当他的眼睛流连在这个靓丽的充满女人味的女孩时,他开始沉浸在性幻想里。上一次公司开圣诞派对,他借着醉意把莫莉·格鲁布按在一个橱柜上,而其实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醉。在那里,他狠狠地、久久地吻了她。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舒服,随手把杂志扔在地毯上,然后点燃了一根香烟,没有意识到另一根长长的香烟还躺在烟灰缸里。然后,或者只因为这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孩子们很安静而他跟爱波的争吵也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他走进了厨房,从后面抱住了爱波正在清洗碗碟的双手。
"听我说,"他在她耳边低语,"我不在乎这件事情到底谁对谁错,还有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们能不能就这么算了,然后像两个正常人一样重新相处?"
"你是说就这样敷衍过去,直到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吗?假装一切都很好很舒服很平静?我恐怕不行。谢谢了。我已经厌倦这样的游戏。"
"你没发觉你这种态度对我有多不公平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现在,就两件事。一,我要你把手拿开,二,我要你说话小声点。"
"那么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可以。我想要把这些碟子洗干净。"
弗兰克回到客厅时,詹妮弗凑了过来:"爸爸!"
"什么事?"
"你能不能给我们读几个漫画啊?"
小女儿提出这个请求时的羞涩,以及他们充满信任的眼睛,让弗兰克差点哭了出来。"当然可以了,"他说,"来,我们三个一起坐下,然后我给你们读几个漫画。"
当他把漫画大声地读出来时,两个小孩分别把小脑袋贴在他身边,小腿直直地伸在沙发软垫上,温暖着弗兰克的身体。他的语调不自禁地蒙上了厚厚的感伤情绪。这两个孩子知道什么是原谅;他们愿意接受他无论他变好还是变坏;他们爱着他。为什么爱波就是不能意识到爱是多么简单和必要呢?为什么她总把所有事情复杂化?
这样的时光是美好的。唯一的麻烦是,这些漫画好像没完没了。翻过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挤满了这些东西,弗兰克的任务永远完成不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紧,单调的语音透着急切,而且他的右膝开始酸麻发抖。
"爸爸,你刚才跳过了一个漫画。"
"没有啊,宝贝儿,我没跳。那是一则广告嘛。你们不会想听的。"
"可是我想听。"
"我也想听。"
"可是那不是漫画,只不过做成了漫画的样子。那其实是一则牙膏广告。"
"反正读给我们听嘛。"
他咬了咬牙,感觉牙根的神经都跟脑部的神经交缠到了一起。"好吧,"他说,"你们看,在第一幅图里面这位女士想要跟这位男士跳舞,但是男士不愿意去邀请她,然后在第二幅图里女士开始哭,她的朋友告诉她,那位男士不跟她跳舞或许是因为她嘴里的味道不太好闻,接着在下一幅图里女士跟牙医说话,对方告诉她……"
他觉得自己无助地往下沉,沉进坐垫、报纸和孩子们的身躯当中,像一个正淹没在流沙里的男人。等到漫画终于读完,他费劲地站起身来,喘着气,在地毯中间站了好几分钟。他把紧握的拳头放进口袋里,以免他终于做出自己此刻真正想做的事情:抓起一把椅子,然后把它从落地窗里扔出去。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狗屁生活啊?这种狗屁生活到底又能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弗兰克已经咽下了不少啤酒。他开始盼望坎贝尔夫妇的来访。通常他们的到访会让她不高兴,爱波总说:"为什么我们见不到别人?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我们唯一的朋友?"然而今晚情况有些不同。至少他们来了之后,爱波不得不拿出笑容,而且要陪他们说话。她得时不时向他微笑,还得叫他"亲爱的"。此外,必须承认的是,坎贝尔夫妻总能把弗兰克和爱波最好的一面引发出来。
"你们好!"
"你好!","你好!"
从厨房门口传出来的这一声愉快声调,是每次聚会必然的前奏。然后是握手,仪式化的亲吻,以及疲劳的叹息,告诉别人他们在酷热沙子上跋涉了几英里才找到这片绿洲,或者他们屏住了呼吸直到这一刻才释放出来。接下来四个人会一起坐到客厅里面,啜饮一口冰冻的饮料,然后相互恭维让彼此更亲近,最后才以最舒服的姿势放松下来。
米莉依靠着柔软的沙发垫子,脱掉鞋子,把双脚蜷缩在臀部下面。她仰起的脸露出健康积极的笑——她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但她可爱而敏捷,在身边会有很多乐趣。
米莉旁边坐着的是弗兰克。他仰靠在沙发上,双腿抬得差不多跟头部一样高。他的眼睛已经全神戒备要开始一番开场白,他的嘴唇就像含着糖果似的弯成一个弧度,准备要说一些机智的话。
谢普,体形健硕而稳重可靠,在这个小圈子里起着稳定的作用。他肥胖的双腿分得很开,正在松开领带以便一会儿能爆发出笑声。
最后一个坐下来的是爱波。她随意而优雅地坐在躺椅上,头向后仰靠在帆布椅面,一边向天花板呼出悲伤的烟圈。他们已经准备好,可以开始了。
大家发现——有点意外但也松了口气,关于剧社和演出的话题可以很快就被抛开了。几句简短的对话,相互摇着头微笑了几下,就把这个话题打发掉。米莉坚持第二次表演比之前的那次要好很多,"我是说,至少所有的观众看来都更加欣赏第二次表演,你说呢,亲爱的?"谢普说很开心因为这狗屁事情终于结束了。而爱波——大家都把焦虑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则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淡然处之。
"有一个好笑的说法:至少这表演让大家很开心。这不是很别扭吗,昨天有好多人都在这么说,我听到这句话不下五十次。"爱波微笑着自嘲。
很快大家讨论的话题转到了孩子和疾病。(坎贝尔夫妇的大儿子有点瘦弱,因此米莉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血液方面的疾病,直到谢普说无论他得了什么病一点也没削弱他摔东西的手劲儿。)接下来大家谈到了孩子们去的小学,并且一致认为小学的工作做得不错,然后话题扯到了超市里过高的物价上。在这之后,当米莉说着煎羊排时,大家才意识到了一种紧张感在房间里弥漫。他们调整着坐姿,每次冷场的时候大家就以充分的社交礼仪把注意力集中在饮料上。他们回避彼此的目光,装作没有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谈。这种感觉在他们四个人当中还是头一次出现。
这种情形在两年以前,甚至一年以前,都不可能发生。就算没什么可聊,他们总还可以从国家的混乱局势中找到话题。"你们怎么看这个奥本海默和他的工作?"一个人会问,然后其他人就会以革命的热情来捍卫自己的立场。他们谈到麦卡锡参议员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已经毒害了整个美国,三杯酒下肚后,他们会想象自己身处于四面楚歌、日益式微的地下知识分子组织。还有人会朗读《观察者》或是《曼彻斯特卫报》的剪报,剩下的人则会若有所思地点头。弗兰克还经常讲到欧洲:"天啊,我希望我们有机会可以一起到那里去。"而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会得到大家的应和:"嗯,我们都去!"(有一次大家格外投入,讨论已经具体到船费,房屋租金,还有孩子们的学费,直到最后喝饱了咖啡的谢普泼了一瓢冷水,说在国外找工作不容易。)
即便是政治方面没什么可谈了,他们还可以聊聊那些不着边际的,但永远引人关注的话题,比如"社会融合",比如"郊区",比如"麦迪逊大街",还有"今日美国社会"。"我的天啊,"谢普会开始说,"你们都知道我们隔壁住的那个人吧?叫唐纳德森的那个。那家伙没事的时候总在摆弄他那部电动割草机,句句不离商业领域里的钩心斗角和什么劝诱推销。还有,我有没有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吹嘘他那个烤肉架的?"接下来谢普会讽刺一番,指出这是生活在郊区里的人性格中典型的缺点,最后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哦,不过我真的很难相信,"爱波强调,"他们真的会那么说话吗?"
弗兰克会接过她的话头:"关键是,如果这种表现不是这么典型的话,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不只是唐纳德森那家人这样,克雷默一家也是如此,还有别的不管叫什么名字的人都是如此,什么文盖斯一家,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人。就是这群白痴每天跟我同坐一趟火车来来回回。这是一种传染病。他们根本不会思考,没有感受,也不去关心什么东西。每个人都不再感到兴奋,不再相信别的任何东西,除了他们那些什么狗屁平庸哲学。"
米莉会表现得非常认同弗兰克的观点:"哦,说得太对了。你说呢,亲爱的?"
然后所有人都会表示认同,这背后隐含着一个让他们暗暗高兴的信息:就他们自己,这四个人,在一个病入膏肓正在走向灭亡的文化里,依然痛苦地、真正地活着。正是出于这种抵抗,以及超人一等的寂寞感,他们几个开始对桂冠剧社萌生了兴趣。消息是米莉带回来的:她碰到几个革命山庄另外一边的居民,正在组织一个戏剧团体。他们计划从纽约雇一个导演来指导他们排演一些严肃剧目,希望可以引起社区的关注。米莉想他们可能达不到太高的目标,不过或许会有一点意思。刚听到这事的时候,爱波的态度很轻蔑:"天啊,我可是很了解这些所谓的艺术团体。他们中间会有一个蓝头发佩戴着木头珠子的女人,她曾经见过艺术大师马可思·莱茵哈特一次。此外还会有两三个同性恋的男人和七个脸色很差的女人。"但是不久之后地方报纸上出现了一则有品味的广告("我们在找演员……"),然后弗兰克和爱波在一个本应该很无聊的派对上见到了这群人,并一致承认他们是诚恳的。圣诞节的时候他们和导演见了面,同时相信了谢普跟他们说过的话:这些人很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四个都参与了进来。即便是知道自己没有表演天赋而拒演任何角色的弗兰克,也帮忙写了一些宣传材料,并在公司影印了多份。而且这四人当中也是弗兰克从更大的哲学层面和社会影响来探讨这个表演的意义。如果在这里可以建立一个严肃的有规模的社区剧社,这不就等同向正确的方向迈前一步吗?他们或许无法启发唐纳德森们,但那有什么关系?这个活动至少让唐纳德森们停下来思考,让他们知道生活里并不只有火车、共和党和烤肉架子。而且,就算不成功,他们又会失去什么呢?
虽然说不清楚是什么,但他们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那些对郊区、对今日美国社会、对宗教的侃侃而谈,并不能掩盖剧团失败所带来的怨气。当那些邻居曾经冒着汗坐在观众席上看他们的拙劣表演,他们还能拿那些邻居来开玩笑吗?那些唐纳德森、克雷默、文盖斯一干人等带着难得的开明来观看《化石森林》,但他们却失望了。
米莉在谈论着园艺,抱怨要在革命山庄栽培一块健康的草地很难。她眼神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在超过十分钟的时间,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而且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如果她停下来的话,寂静就会像水那样充满这个房间,把这里变成深不可测的宽敞的大湖。她会在里面溺毙的。
这个时候弗兰克站出来解救了她。"哦,对了,米莉。我想问你,你知道什么是椰子草吗?要不就是靴子草?反正是一种植物。"
"椰子草,"米莉复述着这个名字,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我可以帮你查一下,我们家有一本这方面的书。"
"这没什么关系,"弗兰克说,"昨天吉文斯太太给了我们一盒子这种破玩意儿。"
"吉文斯太太?"米莉叫了出来,带着忽然想起什么和松了一口气的亢奋,"我的上帝啊,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们关于她的事情,我好像都还没有跟谢普说过呢,对吧,亲爱的?关于他儿子,真的是太奇妙了!"
她又开讲了。但这次独白是完全另一种状态:所有人都在听。她急切的声音,以及探身向前把裙脚掖到膝盖下面的动作,像是给他们作出一个承诺:这次她说的会是一个全新的有意思的话题。听众的专注让米莉很得意,她希望可以延长这样的享受,所以尽量说得慢一点。她先问他们,知不知道吉文斯太太有一个儿子?
他们当然知道她有个儿子。于是米莉理智地点点头,允许他们打断他。他们搜刮着关于他的记忆:他是一个瘦削的水手。他们在吉文斯太太家吃晚饭的时候,他的照片就挂在她家的壁炉上方很显眼的位置。她告诉他们她儿子名字叫约翰,离开了海军部队后进入麻省理工就读,成绩相当突出,然后在西部某大学教授数学,干得也是相当出色。
米莉知道的情况跟吉文斯太太所述的不太一样:"他现在根本就没在教数学,人也不在西部。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知道他过去两个月去了什么地方吗?其实就在格林纳克斯,你们都知道吧?"发现大家一脸茫然之后,她连忙补充道:"就是州立医院的精神病疗养院。"
大家几乎一起开口发表意见,并在香烟的浓雾里越靠越近。现在这种感觉跟以前每次聚会的时候差不多。这真是一件最糟糕最怪异最悲惨的事啦。米莉说的都是事实吗?
哦是的,是的,她非常肯定,"而且,他不是自己住进格林纳克斯,而是被州警押送到那里的。"
这些消息来自马克里迪太太,帮吉文斯太太打扫屋子的临时工。她们在购物中心碰上了聊起这件事。马克里迪太太很难相信,这么长时间以来米莉居然没听说过,"她还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呢。不管怎么样,约翰精神出现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听说为了把他送进加利福尼亚那家疗养院接受治疗,他父母差不多把手里的钱全花光了。他每次都要在那里好几个月,然后出来一段时间——估计这段相对正常的时间他就在授课——然后又回到疗养院。之后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看起来神志正常,直到他突然辞去工作并且不知去向。然后他忽然回来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闯进屋子把他的父母挟持起来,长达三天,"她不自在地轻笑,意识到"挟持父母"这个说法听上去太耸人听闻了一些,"是马克里迪太太这么跟我描述的。我估计他可能没有拿枪啊,刀子啊什么的,不过肯定把他父母吓了个半死。尤其是吉文斯先生年纪这么大,心脏又不好。他把他们锁在房子里,切断电话线,说如果他们不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不会走。但要命的是,他根本不说他到底要些什么。有一次他说是他的出生证明,于是老两口赶紧把家里的文书证件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这东西给了他,结果他接过来以后一把就撕成了碎片。剩下来的时间他就在屋子里踱步,不停地说话——我估计满嘴胡言乱语,然后见什么砸什么,家具,墙上的画,碗碗碟碟,一切东西。就在这期间马克里迪太太上门来干活,也被他关了起来,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知道了这么多内情。她在那里被关了十个多小时,后来找到机会从车库溜了出来。然后她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警察来了并且把他押送到格林纳克斯。"
"上帝啊,"爱波说,"竟然惊动了警察局,这太难堪了。"所有人严肃地摇摇头表示认同。
只有谢普对清洁女工表示怀疑:"不管怎么样,这些会不会只是道听途说——"但其他三个人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并试图说服他。无论是否道听途说,但空穴来风,肯定有一些东西是真实的。
爱波指出,难怪最近吉文斯太太频繁上他们家来,而且每次都没什么明确目的。"确实很可笑,我总觉得她来是为了跟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但就是说不出口。你有没有感觉到呢?"她把脸转向了弗兰克,不过还在回避着他的双眼,也没有加上一句"亲爱的"甚至于"弗兰克",给弗兰克一点重归于好的希望。他小声地回答道,自己也有这感觉。"天啊,那她真是太可怜了,"爱波说,"她肯定特别想跟我们说这事,要么就是想弄清楚我们到底知道多少。"
米莉轻松愉快地从女性的角度来分析这件事情,当一个女人知道自己的独生儿子精神出现问题,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谢普挪动椅子凑到弗兰克身边,像是有意在避开两位女士,他想跟弗兰克从男人更关心的现实的角度来讨论这件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州警到底有没有权力用强制手段把一个人关进疯人院里?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弗兰克意识到如果让谈话按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这个话题所带来的兴奋感很快就会消散。这个夜晚的聚会就会变质成为一段无趣的时光,用来充塞郊区沉闷的生活。弗兰克常常想象,那些唐纳德森、文盖斯和克雷默就是这样打发时间的:女人们会相互交流衣着打扮和烹饪心得,男人和男人则正襟危坐在一起谈论工作和汽车。弗兰克很怕下一分钟谢普就会问:"弗兰克,工作怎么样?"他问的时候总是一脸真诚,就好像还没记住弗兰克说了成千上万遍的话:工作是他生活当中最无足轻重的东西,除了调侃讽刺,他根本提都不想去提。
他喝了一大口酒,上半身略略前倾,提高了音量让大家都知道他正要发表演讲。"你们发现了吗,"他问,"这正是最贴合这个地方、这个时期的典型故事,"一个男人在家门口跟州警干起来了,而各家各户仍自顾打扫他们的草地,沉醉在电视带来的无聊娱乐当中。一个女人疯疯癫癫的独子突然闯进家门,带着天知道的痛苦和罪恶感,而她依然还让自己忙于社区的那些琐事,忙着给邻居一个笑脸和一纸盒的园艺植物。
"我想说的就是一个意思:沉沦。"弗兰克宣告,"一个社会到底能沉沦到什么地步呢?我们这样看吧,这个国家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地方了,弗洛伊德那个老鬼再也找不到比美国人更忠实的信徒。你们不觉得吗?我们整个狗屁文化就是围绕它而设置的。这是一种新的宗教,全部人心智和精神上的安抚奶嘴。但即便如此,看看当真有人烧坏了脑子会发生什么事情吧。赶紧打电话给警察,在邻居发现以前,把他带走,把他关起来,眼不见为净。其实我们的文明还停留在黑暗的中世纪,就好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共识:大家都生活在自我欺骗当中吧。让现实见鬼去吧!我们只要那些可爱的弯弯的小路,那些被漆成了白色、粉色、或是淡蓝色的可爱小屋。让我们成为好的消费者并高唱'当我们同在一起',我们要把孩子浸泡在泛滥虚伪的情感中来抚养长大——爸爸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因为他挣钱养家;妈妈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因为她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爸爸不离不弃。而万一现实不小心露出了真面目,我们就低头去忙手里的事情,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般情况下,弗兰克这样的爆发都会得到所有人一致的赞许,至少米莉会惊叹:"嗯,你说得真是太对了。"然而这次没什么效果。三个人很有礼貌地倾听着,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们露出了终于解脱的表情,就像一群刚刚听完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弗兰克只好站起身来收拾杯子,然后躲进了厨房。他烦躁地开启、关闭冰柜,发出很大声响。厨房黑色的玻璃窗上反映出他的脸:圆而虚弱。他憎恨地盯着自己的影像。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玻璃窗里的面孔好像比他思绪的反应更快,像是在预言,而不是反映他的情绪。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映像已经从沮丧无助的脸孔变成一个理智的带着苦涩的微笑。镜子里的脸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他让自己忙着整理饮料,并着急地回到客人中间。他想起的那件事,无论意味着什么,至少是个话题。
"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情。"他宣布。全部人抬起头来看着他。"明天是我的生日。"
"啊!"坎贝尔夫妇例行公事似的祝贺了他,声音带着倦意。
"明天我就满三十岁了,在这方面比你们强吧?"
"你那有什么强的。"谢普不以为然,他已经三十二岁了。米莉比他还要年长,已经三十四岁了。不过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把腿上的烟灰掸干净。
"不,我的意思是,想到自己不再是二十几岁的人是挺好笑的事,"弗兰克重新在沙发上坐定,"这感觉像是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你们能明白吧。"他快要喝醉了,他已经醉了。下一分钟他可能会说出更愚蠢的话来,并且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他了解自己。正因为他绝望地了解自己,所以说得更多了。
"生日啊生日,可笑的是每次你回头去看去想的时候,它们会混在一起。不过我对其中一次记得特别清楚:我二十岁的生日。"那是战争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开始给他们讲述那一天,或者是那一天的部分时间,他怎么困守在机关枪和迫击炮的轰炸中。头脑中仅剩的一点清醒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每次跟坎贝尔夫妇在一起出现无话可谈的情况时,关于军队生活的幽默调侃总是可以拿出来救场。谢普对这个话题最感兴趣;至于女人,或许会在不该笑的时候发笑,并且开玩笑地说她们不能理解男人的志趣和忠诚,但不可否认的是,每次她们在听这些故事的时候,脸上都透露着对这种独特经历的浪漫幻想。在弗兰克记忆中,军队的故事曾经营造出他们友情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晚上。那一天已经凌晨三点了,他讲得兴起,和谢普一起唱起了军歌。在笑声和汗水和妻子们带着睡意的仰慕中,他们在咖啡桌上敲打出操兵的节奏:
"哦——
喂,嘿,全能的上帝
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哇,哈,告诉你吧
我们就是勇敢的步兵!"
所以他再次调出自己的记忆,并小心地组织词语,适时地插入一些自我嘲弄的段子来让叙述更加精彩。这已经形成了多年以来他讲述从军事迹的风格。"于是我捅了捅趴在我身边的战友问道:'喂,今天是几号?'"一直说到这句他才觉得不自在,但已经收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把剩下的话说完:"这时候我才弄清楚这一天竟然是我的生日。"他刚想起,原来他已经跟坎贝尔夫妇讲过同样的故事,用差不多同样的语言。他还想起,这肯定是在一年前,他马上要过二十九岁生日时说的。
坎贝尔夫妇礼貌地笑了几声,然后谢普尽量不露痕迹地看看手表。最难受的是——这即使不是他这一生,至少也是这一星期最难受的时刻——爱波看着他的眼神。她从没试过这么怜悯、厌倦地看着他。
当他一个人睡在卧室里,这个眼神整晚困扰着他;当第二天早晨他喝着咖啡,然后爬上窄小的旧福特去赶火车,这个眼神在脑海里萦绕;当他乘着火车去上班,这个眼神依然阴魂不散。他是其中最年轻最健康的乘客之一,但他坐在那里就像经受着一场非常缓慢的、毫无痛苦的死亡。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步入中年。
5
修建诺克斯大楼的工程师并没有想要把它设计得更高大些,于是它果然显得比一般的二十层楼建筑更矮小;他们也没有考虑让它美观一些,于是它果然相当丑陋。瘦高、平顶,突出来的檐口被漆成了绿色。它位于城市中心一片平庸的区域,本世纪初它竣工的时候,就注定要没入数不清庸庸碌碌的建筑群中。在航拍的照片里,它们就是纽约高大宏伟建筑边上平板的线条。
尽管平庸,诺克斯大楼还是有稳重的一面。它没有雄伟的感觉,但体积不小;它没什么气魄,但也不猥琐;这是踏踏实实地用来做生意的大楼。
"就在那里,弗兰克,"1935年一个夏日的清晨,厄尔·惠勒跟孩子说。"就在前面。那是公司的总部办公大楼。你最好抓紧我的手,这个十字路口有点乱。"
那是唯一一次弗兰克的父亲带着他去纽约。这次出行酝酿了几星期,在回忆中,弗兰克觉得这几星期是父亲为数不多能被形容为和善愉快的日子。他喜欢在饭桌上提起"奥特·菲尔兹"先生,还有诸如"纽约"和"总部办公室"等等,母亲总是跟着感叹:"哦,那真是太好了,厄尔。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后来弗兰克终于弄清楚了奥特·菲尔兹①跟桂格燕麦没什么关系,而是一个人的怪名字。这是一个扎眼的人,不只因为体形(父亲把他说成"总部办公室里个子最大的家伙"),还因为他的灵活机变。弗兰克并没有把这些信息放在心上,直到母亲宣布一个消息:奥特·菲尔兹先生听说厄尔·惠勒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之后,邀请他带着儿子一起去总部办公室。父子两人会成为菲尔兹先生正式午餐的客人(这是他第一次听母亲说"正式午餐"而不是"午餐"),随后菲尔兹先生会带他们去扬基体育场看一场球赛。得知消息后,弗兰克越来越迫切期望那一天的到来。直到出发的那个早上,急切的情绪差点毁了一切:在去城里的火车上,他由于紧张和晕车差不多把刚吃的早饭全吐了。后来在出租车上他又感到不适,如果不是提前几个街区下车,他在出租车上又得吐一轮。还好在新鲜空气中步行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脑袋逐渐清醒,一切慢慢恢复正常。
"看那边,"过马路的时候厄尔说,"那是一间理发店,我们一会儿就去那里理发。还有那边是地铁站,你看他们把地铁站入口修在那栋楼里面。再看这边,这是一间陈列室,它的橱窗跟这栋楼一样宽,从这里开始延伸到楼的另一端。你看,这可比我们家那边简陋老旧的陈列室大多了,是吧?你再看,这还只是我们公司产品当中很小的一部分。这是打字机,这个是加法器,计算器,还有一些文件分档系统。那边角落里放的是新开发的账目登录机。接下来那扇窗子陈列的是穿孔卡片机,那个大的是制表机,旁边的那台小的是分类机。看他们演示那台穿孔卡片机才叫过瘾呢?工作人员会找来一大叠卡片,把它们叠好放进机器里,按下按钮,然后卡片会飞快地进到那里面。"
弗兰克的目光总是从机器移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像。他觉得今天穿的这套西装让他显得格外有派头,衣服的外套和领带跟他父亲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他喜欢两人并肩站着的明亮的映像,男人和男孩,数不清的路人从他们身后经过。过了一会儿他后退了几步,抬头向上看,直到脖子抵住了后领。"哇!"他曾经想象过这里会是一幢摩天大楼。他必须承认自己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有些失望。但是现在抬头仰望,那份失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层一层的玻璃窗在向上延伸,每一层都比之前一层缩小和低矮了一些,直到越来越细的边缘像是连接在了一起。想象人从最高那一层掉下来。接着他看到高高在上的檐口,感觉它正在缓慢、平稳地朝天空移动。这座楼正塌向他们——他还没开始紧张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觉。在移动的是天空而不是大楼。白色的云朵缓缓擦过楼顶的边缘,这个时候一阵颤抖流过他身体:这个大楼多么有力量多么坚牢啊。"哇!"他心底又是一声赞叹。
"可以走了么?"父亲说,"我们去理发店吧,先把自己弄体面了,然后才进去。一会儿我们坐电梯一直到顶层。"
弗兰克没有料想到,人行便道上的那段时间竟是这次旅行最愉快的时刻。那间理发店确实不错,大楼一层那飘着雪茄、雨伞和女性香水味的大理石大厅也很有气派,然而之后的体验就每况愈下了。电梯没有飞翔的感觉,而只有压抑和晕眩反胃。到了顶层之后,弗兰克只记得白茫茫一片的灯管和一个非常瘦削的女士。她的衬衣领口开得有点低,可以看到她身上留下了不少带状勒痕,那显然是她穿的过紧的内衣留下的印迹。她叫他"小家伙",还给他演示饮水机怎么操作:"注意看哦,小家伙。看我按下按钮之后冒上来的那个大泡泡,卟噜,是不是很好玩啊?来,你自己来试试。"弗兰克也无法忘记看到菲尔兹先生时那种剧烈的不舒服的感觉。这即使不是他见过体形最庞大的人,至少也是最胖的一个。他眼镜镜片反射着办公室里的灯光,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弗兰克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而且他说话非常大声,好像根本不会去听对方有什么回应。
"嗯,还真是个大小伙子啊!你叫什么名字啊?喜欢上学吗?嗯,真是太好了,你喜欢棒球吧?"
他最叫人讨厌的是湿湿的嘴巴,每次他嘴唇活动时,悬着的唾沫也跟着耀武扬威。这让弗兰克在吃午餐(或正式午餐)时倒尽胃口,尽管午餐选在一家大酒店的餐厅。菲尔兹先生咀嚼东西的时候从来不会把嘴闭上,而且还在他的水杯边缘留下了很多白色的食物残渣。有一次他把一块面包卷浸进汤汁小碗,泡软之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时,就这么让一块面包掉在西装马甲上留下很显眼的一块污迹。
"你说得真是一点不错,奥特,"整个午餐过程厄尔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在这件事情上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他把目光转向弗兰克的次数很少,就那寥寥几眼还带着点惊讶,像是在思忖为什么弗兰克会坐在那里。后来的比赛也让弗兰克非常失望:两个队都没有打出全垒打,而在弗兰克的粗浅理解中,全垒打是这项运动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比赛的最后一个小时太阳直直照进他眼睛,让他感到头疼。他很想去卫生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然后是地铁里那段阴郁的回忆,父亲因为弗兰克没有礼貌地跟菲尔兹先生说上一句:"谢谢您,今天我非常开心。"而非常气愤。当他们在列车上等待车门开启时,弗兰克借着冰冷的灯光偷偷打量父亲。父亲的脸上显出体力耗竭、道德挫败的样子。他看上去松弛、苍老、满目疮痍。弗兰克低下头来,却发现父亲的裤腿在有节奏地抖动着,原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套弄自己的生殖器。
这一幕场景自然成了弗兰克对那一天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而那天晚上,当他独自一人轻手轻脚来到卫生间,让他不断地反胃想吐的却是奥特·菲尔兹正在大嚼食物的嘴巴。
几年之后他才把事情的碎片拼凑起来,弄清楚其中的关系。父亲本来是诺克斯公司在纽华克一家分公司的经理助理,侥幸逃过了大萧条时期大规模的裁员和失业,后来不知怎么得到总公司的赏识,让他成为奥特·菲尔兹助手的候选人之一。(至于奥特这个怪异的名字,弗兰克也慢慢理解了。奥特很有可能就是"奥迪斯"的简称。在一家有好多比尔、杰克、赫布斯和特德的公司,像"厄尔"这样找不到简称的名字反而是个缺陷。)不过这个提升没有实现,因为公司高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奥特可以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处理好他的工作。厄尔·惠勒在午餐或球赛时就已经知道或猜到这个结果。
无论父亲有没有接受现实,弗兰克知道父亲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能理解为什么会失败。从开始到最后的沉沦,父亲始终没能理解这次的失败和接下去一连串的打击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的几年他总是被调来调去,直到战后很快就退休了(就在奥特·菲尔兹退休并去世不久后)。厄尔离职之前从原来的经理助理被调到宾夕法尼亚州哈里斯堡去做普通的推销员。在那些年里面,在日益增加的困惑中,他认识不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他的妻子在艰辛中迅速衰老,大儿子和二儿子对自己根本漠不关心,最后还有小儿子的叛逆、冷漠以至道德沦丧。
一个码头工人!一个自助餐厅收银员!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不懂得感恩,对他怀恨在心的不孝之子,每天和一群不知所谓的人在格林威治村里面招摇过市。他是一个蔑视一切规矩的坏小子,从不顾念母亲,六个月甚至八个月不给家里写信。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封,上面却没有回邮地址,只有短短一行字:上周结婚了,有时间会带她回来。
厄尔幸运的是,当他的儿子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一家廉价酒吧跟朋友聊天时,他不在现场。那是1948年,他的朋友叫萨姆,哲学系毕业生,也是个慵懒的青年。他在学生职业介绍所里做兼职。
"出什么事情了,弗兰克?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到欧洲去了呢。"
"开玩笑。爱波有了。"
"上帝啊。"
"听我说,我们可以用很多角度来看待我现在的处境,萨姆。我们不妨这样看吧。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明白吗?我还希望这份工作不要让我太心烦。我所想要的,就是挣到足够的钱来混过接下来的这一两年,直到我想清楚一些事情。同时我需要保有'我自己'。所以我最想避免的是那种可能会被认为'有意思'的工作,避免那种会触动我的东西。我想找一家规模庞大历史久远的公司,已经闷头挣了好几百年的钱,会找八个人去做一份无聊的差使,因为他们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工作完不完成。我希望自己可以走进那家公司告诉他们:嘿,你们可以在一天很多个小时里拥有我的身躯和我美好的大学生招牌笑容,我要的回报不过就是一笔像样的收入,除此之外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萨姆,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明白了,"这位哲学系学生说,"跟我一起回办公室。"在那边,萨姆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翻出一叠卡片,然后开始写下一份能符合弗兰克要求的公司清单。其中包括一家庞大的青铜黄铜生产商,一家公用设备公司,一家生产各种纸质包装袋的巨人企业。
当弗兰克看到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的名字也被加到清单上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萨姆弄错了。"喂,等等。我知道这肯定是你搞错了。"接着他跟萨姆简单地讲述了他父亲的职业生涯。没想到这个学哲学的家伙还听得津津有味。
"你会发现情况已经改变了,弗兰克,"萨姆说,"他那可是大萧条时期,你别忘了。还有,他一直做外派的工作,而你会待在总部办公室。老实说这个地方正是你想要的。我知道里面有些家伙除了领支票之外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动。如果我是你,我在面试的时候会提起父亲的名字,这样或许有点帮助。"
面试的那天,弗兰克独自走到诺克斯大楼的暗影下,第一次到访大楼的回忆又缠绕着他("你最好抓紧我的手,这个十字路口有点乱。")。于是他决定,在面试中完全不提起父亲或许会更好玩。后来他果然没说,并且当天就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办公地点在十五层那个名叫"销售促进部"的办公室。
"销售什么部?"爱波问,"促进?我不太明白。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
"谁他妈知道啊。他们找人给我解释了半个小时,可我还是没怎么听明白,我估计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不过你不觉得这太好玩了吗,我居然去了老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等着看我把这件事告诉老头子吧,等我告诉他我甚至没提他的名字。"
于是这一切就开始了,以一种笑话的方式。其他人可能不觉得好笑,但他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愉悦。他慵懒地对付掉每天的工作,用像猫般的姿态在公司里踱步。爱波说这种步姿"非常性感"以后,他便习惯了以这种方式走路:缓慢,充满傲慢的男性气概,传达出对四周紧张感和匆匆忙忙的不屑一顾。对于弗兰克来说,这个笑话最精彩的部分要从下午五点开始。他会跟其他诺克斯人一样扣上外套,冲着其他人点头微笑,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跟他们道一声晚安,接着搭乘巴士回到贝休恩大街。他要先走两段已经锈迹斑斑踩上去嘎嘎作响的阶梯,接着打开一扇被反复上漆变得像蟾蜍皮肤一样凹凸不平的门,然后进入一个宽敞整洁的房间。里面有让人晕眩的香烟、蜡烛、橘子皮和古龙香水的味道,而且还有一位衣衫凌乱但美丽的女孩在等着他。这间公寓一点都不像诺克斯人的家,这个女孩也一点不像诺克斯人的妻子。他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先喝一杯鸡尾酒,而是直接跟等候着他的女孩做爱。有的时候他们在床上,有的时候在地板上。有的时候两人要一直纠缠到十点多才爬起来,然后走进安静的大街上吃饭。这时候诺克斯大楼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工作快满一年的时候,弗兰克发现这种愉悦感逐渐淡漠。尤其让他失望的是,身边的人并不觉得他来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公司是一个笑话。"哦,你是说你父亲曾经在这里工作?"每次弗兰克跟他们解释的时候,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其他那些孝顺、驯服、没有丝毫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一样。不久以后(尤其是在第二年之后,当时他父母都相继过世),弗兰克就不再解释这些了,转而去说工作上他觉得好笑讽刺的事情,比如他的个人理想和诺克斯公司目标之间的巨大反差,公司希望他投入的精力和他实际投入之间的差距。"在诺克斯这种公司最大的优点在于,每天早上九点你可以切断你脑子的电源,让它停止一整天,而没有人会看出脑子转不转动有什么区别。"
又过了一些时候,尤其是搬到郊区之后,他开始回避任何关于他工作的问题。每次别人问到他怎么谋生时,他都会回答他其实什么都没干,因为他的工作是人们可以想到的最无聊的工作。
在剧社演出结束之后的第一个周一,他还是用一贯的机械状态走进了诺克斯大楼。现在陈列窗里展示的是全新的产品。亮色广告宣传画里是一群身材苗条、打扮时尚的女人,一边微笑一边把手里的铅笔指向列举出来的产品优势——速度、精确度、操控性。在宣传画后面是满满的样品。其中有些样品,尤其是那些简单的机械,看上去很像他父亲二十年前充满热情地跟他介绍的旧机器,只不过那时候黑色的棱角分明的外观设计,已经被现在浑圆的所谓"刻纹形"所取代,现在新产品的外壳都是牡蛎肉的颜色。其中有一些机器处理公务的速度,快到超过了厄尔·惠勒当时的想象。现在就在这间展示厅里,就在最远端灯光最明亮的位置,一台带有"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标志的机器已经摆放好了。根据粘贴在它底部的标志说明,它可以"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一个人用一台普通计算器花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弗兰克一眼都不看就走进了大厅,心不在焉地伸出指头按电梯按钮,也没有注意到,到底是哪个电梯管理员跟他打了招呼。(他极少注意到他们,除非碰到的是那两个体貌特征突出到他无法忽视他们存在的人。其中一个是个膝盖发抖得很厉害的、非常老迈的人,另外一个是个体形庞大,屁股像女人高高翘起,但头上毛发像婴儿般稀疏柔软的愣小子。)走进电梯之后他很礼貌地站到了靠墙的位置,接着听到了电梯门关闭的声音,随后就淹没在同事嘈杂的谈话声当中了。其中有一个深沉的听上去像是大平原地区口音的声音,内容都是关于路程啊旅途啊最好的住宿啊等等,"当然在往芝加哥去的时候我们碰到了有点恶劣的天气——于是我说:什么,你在开玩笑么?然后他说:不,听我说,我没开玩笑……"除了这个声音之外,弗兰克还隐约听到了七八个男声女声,在排气扇的嗡嗡作响中轻声互道早安。然后到了点头侧身避让的例行公事,那些要出去的人边小声念着"不好意思"边挤向前去,电梯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电梯缓缓上升,十一层,十二层,十四层……
乍一看,诺克斯大楼最上面的那几层都是一模一样的。每层都是一个很开阔的大房间。天花板的白灯管直刺刺地往下照,整个房间被间隔成迷宫似的隔间和过道。间隔用的隔板从腰至肩膀的一截是很厚的没有边框的平板玻璃,经过了起皱工艺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蓝白色。对于任何一个刚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来说,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室内游泳池,远处近处都有很多游泳者在动来动去,有些人直直向前游,有些人在踩水,有些人正探出或潜入水面,大部分的人则淹没在水面以下——当他们沉没在他们的座位里,他们的脸分解成一片晃荡的模糊的粉红色。如果继续往房间里走,这个幻象会逐渐消散,因为这里面的空气非常干燥。弗兰克多次抱怨道:眼睛都他妈干得要掉出来。
尽管有很多的抱怨,他有时会带着罪恶感从极度不舒服的办公室里感受一点愉悦。多年来他常常调侃,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他会怀念老诺克斯,当然,他的意思是说他会怀念这里的人。"他们确实是一群很不错的人,至少中间有些人是这样。"但是老实说,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十五层办公室有着归属感。这些年里他没有看出这层楼跟别的楼层有什么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是这里是"他的"楼层。这里光亮刺眼、空气干燥,这里履行着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步骤。这里教会了他全新的方法去安排白天的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下去喝杯咖啡了,差不多是时候去吃午餐了,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这三件事情是每个工作日当中相对愉快的部分,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去依赖其他那些时间,那些要用来浪费的时间,就像一个残疾人已经习惯去依赖那些肯定会反复侵袭的疼痛。这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早上好啊,弗兰克。"文斯·拉斯洛普在打招呼。
"早上好啊,弗兰克。"艾德·斯默在打招呼。
"早上好,惠勒先生。"这是格雷斯·曼库索的声音,她是市场调研部赫尔布·昂德伍德的下属。
他的脚知道要在那个标上"销售促进部"的过道拐过去,知道需要走多少步就可以绕过前三个小隔间走进第四个隔间里。他相信即使睡着了他的脚也能自己走到目的地。
"您好!"莫莉·格鲁布说。她是这层楼的接待员,同时也是约根森夫人打印部的员工。她用一种谄媚的、很有女人味的腔调来打招呼,当他侧身让她走过时,弗兰克有一种冲动要搂住她把她带到某个地方去(也许是邮件收发室,也许是货用电梯),在那里他可以坐下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脱掉她身上的蓝色毛衣,然后把她的两个****轮流放进自己的嘴里。
弗兰克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冲动了,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就在他产生冲动的同时,他脑子里想的是:干吗不呢?
他的双脚很负责任地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工作间,门口的塑料名牌上写着:J.R.奥德威,F.H.惠勒。他在门口停了下来,一只手搭在玻璃隔板上以便能转过来看着她。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了过道的另外一头,她的屁股在短裙的包裹下有节奏地摆动着,弗兰克盯着她一直到她沉没进隔板的水平线下,潜入她自己接待员的座位中。
"放松一点,慢慢来。"弗兰克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这种事肯定得好好计划一番。他知道自己首先要做的是,走进办公间,跟奥德威打一个招呼,然后脱下外衣坐下来。他这样做了。等他坐下来之后,他就看不到隔间外面其他人的动向。当他很自然地用脚趾拉开一个很低的抽屉,然后把它当成了脚凳(因为这个多年的习惯,抽屉的边缘早就被踩出了一些塌陷),他允许一缕喜悦钻进心里来:干吗不呢?过去这个月她可没少给我暗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他在过道上擦身而过,经常俯下身到他的桌面上递送文件夹,还有她对他的那种暧昧的、与众不同的笑。那次圣诞节派对,她难道不是在他的臂弯里颤抖吗,而且她还低声呢喃着:"你真可爱"。到现在他还没忘记她嘴唇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就算不在邮件收发室或者货用电梯里,她不是应该在什么地方会有套公寓?或许有合租的室友,但是说不定今天这个人会出去一整天呢?
这个时候奥德威突然不合时宜地跑来跟他说话。他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勉强抬起头来回了一句:"你说什么?"换作是其他人来打扰,弗兰克可能不会在乎,他依然可以得体地点点头并且给出恰当的反应或是答复,与此同时他的心思还可以整个放在莫莉·格鲁布身上。唯独奥德威不一样。
"今天上午我很需要你的帮助,弗兰克林,"奥德威说,"这是个紧急情况,我是很认真的,伙计。"他貌似正在研究桌上那厚厚一叠文件,一副专注的样子,只有懂得个中微妙的,才会看出他放在眼睛上看似遮挡灯光的手,其实是为了扶住他的头。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四十出头,体形瘦小匀称,头发灰白,面孔相当英俊,很像浪漫爱情片里的男主人公。不过他很贪杯,差一点就可以被称为酒鬼。他自我解救的方式是不断地自嘲,他还是办公室里的煽情高手。大家都喜欢杰克·奥德威。今天他穿的是一套英国式剪裁的西装,这是他几年之前找一位伦敦裁缝专门定做的,花了他整整半个月的薪水。这套西装上衣的袖口可以扣紧,长裤则必须要有吊裤带才能穿,每次他穿这套衣服的时候,都会在胸部的口袋里放上一条考究的亚麻手帕,今天也不例外。不过他那双稚气、别扭地横陈在桌子底下又窄又长的脚,到底还是泄露了他地地道道美国人的身份——因为他今天穿的是一双橘黄色的便宜皮鞋,而且鞋带还没系好。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反差,是因为奥德威宿醉之后唯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系好自己的鞋带。
"在接下来的——"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而且不太平稳,"接下来的两到三个小时之内,你的任务是每次班迪过来的时候都给我信号提醒我,还有帮我应付约根森夫人,再有就是如果我开始呕吐的话,不要让其他人看到我。现在我的情况确实很糟。"
杰克·奥德威的故事在十五楼里是一个小小的传奇。所有人都知道他怎么娶到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一直靠她继承的遗产生活。但是战争让这笔钱化为乌有。从那之后他的职业生涯都是在诺克斯大楼里度过的,从一个玻璃隔间到另一个玻璃隔间,从事了很多不同的工作,而且从来没有犯错的纪录。即便是到了销售促进部,在这样一个除了作为经理的班迪之外,根本就没人努力工作的地方,他还是保持了以前就建立起来的好名声。除非是头天晚上的宿醉让他实在无法振作,一般他总会在办公室到处走动和说话,他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留下开心的笑声。有的时候即使是相对严肃的班迪也会加进来,那就更别提约根森夫人经常会被他逗得大笑不止,直到最后流出眼泪来。
"听我说,"奥德威开始解释,"星期六那天,萨莉那几个挺疯狂的朋友从西海岸飞过来看她,大家都想好好聚聚。我们能带着他们到城里看看么?不错,我们当然可以。这都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再说了,他们身上都带着好东西呢。所以我们就开始了,先是在安德烈餐厅吃午餐。乖乖,我敢打赌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马提尼。也不能只喝一两杯意思意思啊,所以我就喝得完全没数了,兄弟。接下来——接下来——哦对了,我们什么都干不了了,只能坐在那里继续喝,直到鸡尾酒时间开始。然后就是鸡尾酒时间。"话说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伪装出来的工作姿态,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伸出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同时随着自己说话的节奏不时向两侧摆头,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大笑。看着这个人失态的样子,弗兰克既反感,又同情。看来他每次酗酒,都是因为萨莉的疯狂朋友飞了过来,要么从西海岸,要么从巴哈马群岛,再不就是欧洲,反正每次都带来了美酒佳酿。而且每次他故事里的萨莉都是有趣的主角。一个前社交名媛,很时髦而没有孩子,而且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玩伴。至少这是奥德威希望给十五楼的聆听者留下的印象。弗兰克接受了这个印象,而且还设想他们家的公寓可能会像诺尔·科沃德剧作中的舞台布景。直到有一天他到奥德威家里去喝了几杯,才发现萨莉皮肤松弛,皱纹密布,已经是一个没有活力和开始衰老的女人了。她的嘴唇永远涂抹成完美的弓形,焦躁地悼念着她失去的青春。那天晚上她走过破旧的皮革和布满灰尘的玻璃和银器,喊叫着杰克的名字时,表现出她多么怨恨杰克,怨恨他让世界崩塌。有一次萨莉抬头仰视着天花板,像是在呼唤上帝,请求他来惩罚奥德威。这个懦弱愚蠢的男人,她为他牺牲了自己的整个生活,但他却只知道为钱而斤斤计较,破坏了她的每一份友情,他把心思花在他那份沉闷的白领工作上,并且把他那些沉闷的同事带到家里来。杰克抱着歉意坐在那里,时不时试图用小笑话缓解气氛,甚至于还叫了她"妈妈"。
"至于我们是怎么从艾德维尔德回来,"奥德威继续讲述,"我就不知道了。我能记住的最后一点东西是,凌晨三点的时候站在艾德维尔德的大厅里,拼命在想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一开始会到那里去。哦,不对,等一下。好像中间发生过关于什么汉堡店的事情——咦,也不对,那应该要早一些——"终于把故事讲完之后,他才把双手从头上拿开,然后试验式地皱了几下眉头,眨眨眼睛,像是在检查自己是不是恢复了正常。接着他宣布自己感觉好了一些。
"那太好了。"弗兰克把之前一直踩在抽屉上的脚放了下来,然后在桌子前面端正地坐好。现在他得思考。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工作中思考。今天早上送来的那一批文件放在标着"进入"的篮子里,那下面放的是上周五送到的文件。于是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整叠文件翻了过来,从最下面的开始处理。每天他处理文件的时候(准确地说是他有心情去处理的时候,因为有很多日子他根本就完全不去理会它),他首先会筛查出那些看都不看就可以扔到一边的。有一些他会直接扔掉,有一些他会在其中的空白部分标注上一句类似"这一条怎么样"的话,签上自己的名字缩写,然后送到班迪手上,这样处理起来其实跟直接扔掉没有多大区别。还有些文件他会在上面写上"对这个了解情况吗",然后送到旁边隔间的某个人手上,比如像艾德·斯默之类。不过这样敷衍处理还是有后续的麻烦,过几天这些文件有可能会原封不动地回到他手上,班迪在上面写上了"可以",而送给斯默的那份则回复了"不知道"。所以更安全的做法是在文件上标上"归档"字样,然后交给约根森夫人和她手下的女士们,只要他快速扫了一眼内容之后确定并不是紧急重要的事情。如果确实有点重要,那么他要么标注"归档,一周之内处理",或者把它放到一边,先看下面一份。这些被放到一边的文件会慢慢堆积起来,那么他会在完成了"进入"篮里所有文件后马上开始处理,有时候他处理"进入"篮文件做得不耐烦的时候,也会转而看看积压的文件。他会把文件按照重要和紧急程度整理起来,然后用一叠叠厚度在六到八英寸之间的纸堆把文件分隔开。他的桌上总是堆着这样厚厚的纸堆,上面压着詹妮弗在幼儿园给他做的陶瓷纸压。现在他把今天要处理的文件摆在面前,其中有很多签上了班迪的"可以",有不少上面有斯默的"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些他已经用"归档,一周之内处理"的字样对付过好几次了。其中还有一些上面写着"弗兰克——看看这些",这显然是别人送来的礼物,这些人在用他利用斯默的方式来利用他。他偶尔会把这叠文件中的某一张拿出来,放到桌子右边角上那一叠同样堆得很高的文件里面。这一叠压在一个铅质的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微缩模型下面的文件,是他觉得现在暂时无法处理的。其中最费神的是,这一整叠纸张连着夹子最后会慢慢塞进右边那个满满的抽屉里,那里面所有的文件都是被奥德威称为"真正的好东西"的类型。这个抽屉正好跟那个歇脚的抽屉相对着,是他最不想打开的,就像里面潜伏着活生生的毒蛇。
为什么不呢?就这样走上前去,邀请她一起吃个午饭会有多难吗?确实很难,这是问题所在。在十五层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男性和女性如果不是在讨论工作,就不应该相互接近,唯一的例外就是圣诞节派对的时候。男士女士会分开吃午餐,就像他们分开用个别的厕所一样。只有傻子才会公开去挑战这个规则,所以弗兰克必须好好计划一下。
"进入"篮里的文件整理到一半的时候,一张瘦削的笑脸和一张饱满郑重的脸出现在玻璃隔板上方。原来是文斯·拉斯洛普和艾德·斯默,这表示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先生们,"文斯·拉斯洛普说,"该去跳舞了吧?"
他们半个小时以后回到了办公室。其间弗兰克和文斯耐心地听完了艾德的抱怨,因为他总是照料不好自己在长岛罗斯林的房子外面的草地。喝了点咖啡的奥德威状态似乎好了一点,尽管看得出来这家伙真正想喝的还是酒。为了证明他已经好多了,他在工作间里走来走去,甚至还模仿班迪,一边学着他不停地摇头晃脑,一边吮吸着嘴角附近的一颗牙齿,发出类似亲吻的声音:"嗯,不过我想我们的工作效率到底够不够高,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亲吻声)。因为如果我们真的想要高效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把事情做到位,并且要更加,更加(亲吻声),更加高效。"
弗兰克已经是第二次或是第三次尝试看懂他手中的那份文件,那是托莱多分公司的一位经理写来的信,整篇文字的句段非常混乱,弄得就像是用外语写的一样。弗兰克闭上双眼,然后睁开,用双手揉了揉眼睛,接着再去看。这次他看懂了。
这位托莱多的经理沿用了诺克斯公司的传统,通篇文字都用"我们"自称:"'我们'想弄清楚,之前'我们'写了一封信投诉SP1109号文件里有很多严重的错误和误导性的字句,公司已经采取了什么行动?"SP1109是一份厚重的四色宣传册,标题写着"诺克斯500让您的生产控制更精确"。一看到这宣传册弗兰克就头疼不已。这东西是几个月之前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广告文案做出来的,这之后诺克斯就不再聘用他了。后来这份宣传册印了上万份分发到各地的分公司销售处,上面标注了"详情请咨询总公司F.H.惠勒"。弗兰克第一眼就发现这份宣传册一团糟:排版密密麻麻,违反阅读的原则,而且里面的插图跟文字没多大关系。但弗兰克还是把它分发出去,因为有一天班迪在过道上逮着了他,一边吸吮着牙齿发出亲吻的声音一边说:"我们还没有把宣传册分发出去吗?"
从那一天开始,向F.H.惠勒咨询详情的信件就从全美各地流过来,持续而缓慢地羞辱着他。他隐约记得从托莱多寄来的函件里提到过相对紧急一些的情况,接下来的这段话提醒了他:
"您可能还记得,我们打算向总部申请五千份该宣传册,以便我们可以在今年6月10日到13日的全国生产主管协会年度大会上分发出去。然而正如我们提过的,我们认为这份宣传册非常低劣,无论是外观设计和内容都不能达到要求。
因此请尽快就我们上次函件中提出的请求给予回应:总部正在做出怎样的安排,以确保6月8日之前我们可以收到足数的修改完善的宣传册。"
弗兰克赶紧瞟了一眼信函的左上角,确认这封信没有复件交到班迪的手上。他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这次算是走运了,不过即便如此,这封信也还会是个棘手的东西,完全可以归到奥德威所说的那堆"真正的好东西"里面去。就算还有时间找人重新做这份宣传册(实际上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还是要通过班迪才能去操作,而班迪肯定会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在两个月之前就跟他汇报这件事。
他正准备把这份函件放到桌上的第二个文件堆里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他一点也没有犹豫,立马离开隔间走向办公室前台,这时候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她呆坐在接待处的办公桌旁,无所事事,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弗兰克看到她眼里流露出的期盼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种同谋的意味。于是他差点忘了自己过来是假装要做什么的了。
"莫莉,"他走近去扶住她的椅背,"如果你现在不是很忙的话,我想你能不能帮我到存档中心找一点东西。你看看这个。"他把宣传册摆在她的桌上,就像亲昵地透露某个秘密似的,于是她上半身向前倾,****几乎碰到他指向宣传册的手指。
"这个是?"她不太明白。
"这个东西需要修改。就是说我必须查找出所有跟这东西相关的材料,从最早的一份开始。如果到标注了SP1109的非常用文件里去查看,我们就可以找到当初我们送到广告公司去的所有文件。而你查看这些文件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另外一个编码,指向其他的相关文件。就这样我们可以一步步回溯直到找回源头。快,我来帮你开一个头。"
"好的。"
在过道中,当他跟在她翘挺的屁股后面时,心中那种接近胜利的喜悦开始升腾。很快两个人就来到了迷宫般的存档中心,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浸泡在她的香水味里,两个人开始紧张地翻找着文件。
"您刚才说一一零几来着?"
"一一零九。应该就在那边。"
这时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去仔细观察她的面孔。她圆脸,宽鼻子,长得确实不很漂亮——现在他敢去承认这点了。她化了很浓的妆,可能是为了掩盖不很好的脸色,正如她在眼角勾画的小黑尾巴,是为了让双眼显得更大,而且相互的间距更远。她精心整理的头发可能是她最大的缺陷——她小时候头发肯定像一堆乱糟糟的枯草,估计一淋雨就会原形毕露。好在她的嘴非常好看,完美的牙齿,丰润的嘴唇有着杏仁蛋白软糖的细腻。弗兰克发现如果自己把目光集中在她的嘴上,让她脸部的其他部分模糊起来,然后退后一些把她整个的身形轮廓都放到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像当中,他可以让自己相信,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全世界最有诱惑力的女人。
"就在这里,"她说,"你想找出所有跟这些编码相关的文件夹,对吧?"
"嗯,就是那些东西。可能会让你花上一点时间,我希望你没有早点去吃午饭的打算。"
"没有,我还没怎么打算吃午饭的事情呢。"
"那太好了,我过一会儿再回来看看。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莫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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