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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

理查德·耶茨(美)
<革命之路:《泰坦尼克号》两大主角演绎“白领婚后危机”>
1
最后一次彩排结束了。桂冠社的演员无所事事地站在舞台上。安静,无助。在空荡荡的大礼堂中,他们的身影在舞台脚灯的照耀下黯淡了下来。当他们的导演——一个个子不高却举止稳重的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上舞台时,人们甚至不敢呼吸。他费劲地从舞台一侧拖来一把活动梯,爬了一半,转身,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是一群有才华的演员,与你们合作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
"我们从事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他严肃的目光透过眼镜镜片投射到每个人的身上,"我们之前遇到过很多的困难。有时候我甚至告诉自己不能去要求那么多。可是现在,听着——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滥情,但是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太了不起了。静静坐在下面的时候,我突然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你们每一个人都第一次把自己的心真正投入了进来。"他张开一只手掌,把它放到胸前衬衣口袋的位置,像是在告诉他的演员们心脏是一个多么简单多么实在的东西。接着他把这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缓缓挥动起来,一阵戏剧性的停顿后,他闭上了一只眼睛,润湿的下唇弯曲成一个混合着胜利和骄傲的调皮表情,"明天晚上把你们刚才的表现再展示一次,"他鼓励着大家,"我们会让所有的人开开眼。"
他们或许该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没有。他们轻轻地颤抖着,欢呼雀跃,开怀大笑。他们忘情地相互握手甚至亲吻对方,其中有个家伙干脆跑到外面买来了一箱子啤酒。所有人围在舞台上的钢琴边纵情歌唱,直到大家一致认同,是时候停歇下来回家好好睡觉。
"明天见!"大家兴奋得像个孩子。他们在月亮下开着车,他们想应该摇下车窗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车里,卷带着花蕾和泥土的清新香气。剧社里好多人第一次意识到,春天来了。
这是1955年,西康涅狄格州。沿着一条名为十二号高速公路的喧嚣大道,三个小镇渐渐扩展起来。桂冠剧社是这里一个业余表演团体。不过他们对待自己的表演非常严肃,而且也投入了不少钱。他们的成员是从三个小镇里比较年轻的成年人当中精心选拔出来的,即将进行的这次演出是他们的处女作。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剧团成员们时常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易卜生、萧伯纳和奥尼尔。最后,在一次表决中,大部分成员选择了《化石森林》作为他们处女秀的剧目。随着一次次排练,预演,直到现在正式表演临近,所有人发现自己越来越投入到这场表演中来。私底下大伙都觉得他们的导演是个滑稽的小个子。事实上,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是这样的——除了说话的那股认真劲儿,他看上去没什么别的能力。滔滔不绝一番之后,他总是喜欢轻轻地摇摇头,这时他稍有些赘肉的脸颊也会跟着晃动起来。不过无论如何,剧社成员都喜欢并且尊敬他,对他所说的绝大部分东西深信不疑。他曾经告诉社员们,"任何一个剧作都需要演员去投入他全部的天赋和热情。"还有一次他说,"记住,我们不是简单的在这里演一场戏,我们是在建立一个社区剧院,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问题是,从一开始社员们就害怕自己在投入了这么多以后,结果会一事无成,让别人把自己当傻子一样看笑话。他们克服这个恐惧的方式是:不去承认它。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排演都是安排在周六,印象中好像都是在二月或三月里那种云淡风轻的下午。天空总是白色的,树木是黑色的,开阔的黄褐色的田地上堆着积雪。当那些演员从自家的厨房里走出来,犹豫了一下才扣上大衣戴上手套时,他们会看见这片萧索的风景。这块土地只该属于那些寥寥无几的饱经风霜的老房子。矗立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员们的房子太脆弱,太轻盈,让人联想到那些被遗忘在室外受到日晒雨淋的光鲜玩具。大家开的车子看上去也跟整体环境不搭调,显得太过宽敞,而且闪耀的都是那种糖果、雪糕似的色泽,仿佛一点飞溅的烂泥就能把它们刺痛,令它们畏缩。这些车怀着歉意在破烂的小路上爬行,然后登上路面平整的十二号公路。到了这里以后,这些车子才像是来到了一个真正属于它们的环境。亮色的塑料、厚玻璃板和不锈钢汇成一长排诱人的招牌:"国王蛋筒"、"美孚油站"、"梭普拉麻比萨店"。不过他们终究还是要一个接一个的从大路上下来,沿着通往本地高中的蜿蜒乡村小路前行,最后停在高中大礼堂外面那块宁静的停车场上。
"你好!"剧社成员们腼腆地相互打着招呼。
就在这样此起彼伏的"你好"声中,大家显得略有些不情愿地走到礼堂里面。
他们把笨重的橡胶套鞋散放在舞台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擦拭着鼻子,并且皱着眉头看着凌乱的剧本。最后,他们用宽恕的笑来彼此宽慰,一遍又一遍地相互说:他们有的是时间。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了。他们全都心中雪亮,越来越频繁的排练只有把情况弄得更糟。导演曾经满怀雄心地宣称:"现在是我们把这部戏做起来的时候了,我们要让梦想实现。"现在许多日子过去了,节目似乎还是停留在最初的那个状态,完全没有成形的迹象,甚至变成了压在每一个参与者心头的一块巨石。剧社成员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神当中,从每次道别时的点头和微笑中,读出一个相同的意思:失败将不可避免。每次排练结束,大家总是逃离似的开车离开,他们只想快点回家,回去面对那些陈腔滥调的、不那么直接的挫败。
然后到了今晚,距离正式出演仅仅二十四小时,大家才终于找到了一些感觉。这是今年第一个暖和的傍晚,尽管他们仍不习惯化装和戏服,多少有点头晕目眩,但是此刻他们已经忘却了恐惧。他们让戏剧的律动像海浪一样卷着自己,然后击碎。或许这个说法真的滥情,但他们是真正地把心投入到这表演中来的。还能要求更多吗?
观众开着鲜亮的汽车,鱼贯进入场地。他们很郑重地看待这次演出。跟剧组成员一样,这次的观众也正处于青年转向中年的年龄。他们悉心打扮,纽约很多服装店把这种衣着风格称为"乡村休闲"。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人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在教育程度、工作以及健康方面都要优越一些。而且很显然他们都把今晚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夜晚。他们都知道《化石森林》算不上非常知名的剧目,进场就座时他们毫不避讳地谈论着这一点。不过无论如何,这出三十年代的戏剧所表达的基本观点,即便到了现在还是合时宜的。(观众群里有一位男士反复跟妻子说:"甚至于更切合现在的时世。"他妻子则抿嘴点头表示认同:"仔细想想,其实确实如此。")当然,今晚最有看头的并不是这出戏本身,大家更为关注的是将要演出的剧团,大家欣赏的是他们把这出戏搬上舞台的勇气。这是一个健康的充满希望的信息:一个很好的社区剧社就诞生在这里,在他们中间。正是这种感觉把他们吸引来,坐满了演出大厅里差不多一半的座位。当大厅里的灯光渐渐黯淡,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屏着呼吸,甚至于感觉到了紧张,心里则期待着愉悦的来临。
舞台的幕布终于缓缓升起,台上布景的后墙还在抖动,因为幕后人员刚匆匆地离开现场。后台还传出了摩擦和碰撞的响动,淹没了演员的头几句对白。这些小小的慌乱说明,歇斯底里的紧张情绪正在演员之间蔓延。然而对于坐在脚灯对面的观众看来,这些表现却像是在预示着精彩演出的来临。演员们似乎略带歉意地告诉观众:耐心再等一会儿,好戏还没有开始呢。我们只不过是还有点点紧张,不过很快就会好了,请担待一下,很快我们就不需要说抱歉,当我们的女主角,嘉布丽尔,出场了。
她的名字叫爱波·惠勒。刚一亮相,礼堂就低声回荡着"真是太讨人喜欢"的赞叹。很快人群中开始有人一边用手肘轻触身边的人,一边低声赞美着:"她确实很不错。"有些观众自豪地响应这些赞美,他们知道她在不到十年之前曾经就读于纽约一所顶尖的戏剧学校。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金发碧眼,身材高挑。
她那贵族式的美没有因为蹩脚的灯光而有所损折。她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正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生养了两个孩子虽然使她的体形稍嫌丰满,但她的举止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少女的羞涩。如果有人瞟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弗兰克·惠勒——一个圆脸、看上去挺聪慧的年轻男人——正在咬着拳头,他们会说,他更像她的追求者,而不是丈夫。
"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光芒,"她轻声说着台词,"而这时我只想到外面去做一些完全疯狂的不可想象的事情。"
在后台上,演员们挤在一起,聆听着台词,发现自己忽然爱上了她。或至少,他们正准备爱上她。尽管在排练的时候她偶尔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样子,但现在她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今天早上,他们的男主角带着严重的肠炎来到礼堂。他抵达的时候还在发着高烧,他坚持自己能挺着完成演出,但是在开演之前五分钟,他开始在化装间剧烈呕吐。此时导演别无选择,只好安排人赶紧把他送回家里,然后自己硬着头皮接替了他的角色。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没有人想到应该向观众说明替换了演员。有些小配角甚至在开演之前都不知道出现了这个状况,直到他们听见站在舞台灯光下说着那些熟悉台词的人是导演,而不是原来的男主演。导演此刻正在竭力调动着自己最好的表演状态,他的每一句台词都带着那种半专业的腔调,但他完全不符合男主人公阿兰·斯奎尔的形象。他体形矮胖,而且有些歇顶。站在舞台上他根本看不太清周围的人和布景,因为他不肯戴眼镜上场。从上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其他演员当中引发了一阵混乱,使得他们忘记了自己应该站在哪里。当他说着自己在第一幕当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台词,表达自己对碌碌无为的感慨时,"是啊,有头脑却没有目标;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噪响;空有个躯壳却没有实质……"他舞动着的胳膊打翻了一杯水,弄湿了桌子。他试图用笑容去掩饰自己的窘迫,并且忙不迭地说了一段即兴发挥的台词:"看到了吧,看到我有多么没用了吧。来,让我帮你把它擦干。"但是剩下的台词和表演终究被毁了。就从这个小的事故开始,过去几周大家竭力在心里压制着的恐慌和失败感像病毒一样散布开来,从最先那位呕吐的男演员一直蔓延到其他人身上。只有一个例外:爱波·惠勒。
"你不希望得到我的爱吗?"她镇定地说着台词。
"我当然希望,嘉布丽尔,"导演说,汗水闪着光,"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爱。"
"那么你觉得我有吸引力吗?"
在桌子底下导演的脚紧张地抖动。"那还不足以表达你的美好,还有更合适的字眼。"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尝试着去开始呢?"
然而她孤立无援。她的台词在一句句地变得虚弱无力。第一幕戏还没有结束,所有参演者,包括台下的观众,都看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控制,而且很快所有人都为她难堪。她一会儿变得矫揉造作,一会儿紧张得手足无措。她总是把肩抬得很高很正,透过厚厚的化装,观众们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神色中流露着难堪和羞辱。
接下来该是谢普·坎贝尔出场了。这位魁梧结实的红发工程师在剧中扮演的是匪徒杜克·曼提。其实从排练开始整个剧团就对谢普很不放心,只是他和妻子米莉在背景道具和宣传工作上出了很多力,而且他们热情友善,以至于没人狠得下心替换掉他。现在大家看到了恶果。坎贝尔心知自己不胜任而紧张愧疚,他一上台就忘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台词,而且他在说其他几句的时候,语速太快吐词含糊,坐在第六排以后的观众根本没法听清。他的举止根本就不像一个凶悍的亡命之徒,他不停地点头,还下意识地把袖子挽了起来,看上去倒是更像一个亲切友善的杂货店伙计。
在中场休息时间,观众们都从演出厅里走出来,要么在抽烟,要么三五成群在校园里走动,检视着学校的布告栏,一边在修身长裤或是棉质裙装上轻轻擦拭着润湿的手掌。他们其实都不想接着看第二幕和最后一幕的演出,但是他们还是回到礼堂里。
剧社成员们也一样。他们的脸色跟汗水一样苍白,现在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这个烂摊子赶快结束。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仿佛是一场残酷的耐力测试。爱波·惠勒的表演糟透了,甚至不比那些蹩脚的配角好。最后到结尾的高潮部分,本来舞台指令要求幕后的枪响和杜克的汤姆冲锋枪同步扫射,但是谢普对开枪时机把握得太差,而后台的枪响效果又实在是太大,以致情人之间的诀别完全淹没在一片噪音和烟雾之中。舞台幕布落下,这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次救赎。
观众们的掌声到底还是响起了,而且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还响起了两次要求演员谢幕的欢呼声。其中一次是在演员们正向舞台两侧走去的时候,他们手忙脚乱地回头并且相互碰撞;另外一次是三位主角暴露在人前,就如一幅显现人类孤绝的静止画面:导演迷糊地眨着眼睛,谢普·坎贝尔今晚第一次露出应有的暴怒神情,爱波·惠勒则僵硬地微笑。
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演出厅里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房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夫人轻轻地重复着:"还是很不错的",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大家一边向通道走去,一边把手伸向口袋里的香烟盒。这时一位高中生跳上了舞台,运动鞋和舞台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他是今晚被雇来负责灯光的。他向高处的搭档指挥操作,在脚灯的光晕当中,他小心地把脸上的青春痘遮掩起来,同时转过身背对着台下,骄傲地展示着他身上的全套电工装备——电工刀,钳子,还有一圈圈的电线。这些工具装在一个油亮的专业皮套里,低低系在工作服的屁兜上。
很快舞台灯光熄灭了,男孩也消失了,幕布变成了一块黯淡的绿色丝绒,肮脏,布满灰尘。现在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所有观众都朝过道和大门移动着脚步。他们像孩子般圆睁双眼,行色匆匆,一对挨着一对地走出去。平静有序地逃离这个地方似乎成为生命的需求。他们必须逃离精疲力竭地鼓噪着的粉色晚霞,逃离停车场上响动的碎石;在那个散布着千万颗星星的夜空下,他们才能重新活过来。
2
弗兰克林·H.惠勒在人流当中逆向而行。他缓慢地走向后台,一边侧身避让对面的人群,一边表示歉意。他希望自己看上去是有尊严的。他嘴里不停咕哝着"借过……借过……",还不时向擦身而过的几个相熟面孔点头微笑。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因为他不想让身边的人注意到他指节上有吮吸和啮咬的痕迹。
他是个整洁干练的年轻人,还差几天才满三十岁。他留着一头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色头发,长相俊美,但不是那种非常惹眼的类型。广告摄影师会让他扮演那一类很有眼光的顾客:懂得挑选做工精致但是价格又不昂贵的商品的人。(相应的广告词可能是:干吗不少花点呢?)尽管轮廓没什么特性,但他的脸孔却不寻常地变化多端。每当他瞬间转换表情,你就会看到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个性特质。当他微笑时,他看起来通情达理,很清楚一次业余表演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肯定知道用适当的话来宽慰后台的妻子。但是在笑容和笑容之间,当他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的时候,你会看见他眼神困惑迷乱,好像他才是那个需要宽慰的人。
他对今晚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当他在城里困守在那份被他描述成"你能想象到的最无趣的"工作时,这样的幻想鼓舞着他:他早早地赶回家,先逗逗孩子,把孩子荡在半空玩闹,然后啜一杯鸡尾酒,他们比往常更早地吃晚餐,一边愉快地聊天。他会开车送她到演出现场,在他一只手的轻抚下,妻子的大腿变得温热坚实。她会说:"你让我不那么紧张了,弗兰克!"他会专注、自豪地看完演出,然后在落幕的时刻加入到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当中。他会在后台欢腾的人群中挤过去,脸泛红潮,衣服有点凌乱。他会得到妻子第一个激动的吻,她会流着泪说:"真的演得很好吗?亲爱的,真的吗?"然后谢普和米莉会带着崇敬之情陪同他们去喝一杯,他们兴奋地谈着今晚的成功,在桌子下他和妻子两手相握。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沉重的现实。他曾经以为今晚他的妻子将以一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出现,那是一个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充满吸引力的形象,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会让他喉咙充满渴望。("你不想得到我的爱吗?")但是眼前的她,阴郁,痛苦……她仍是那个她。虽然他每天都努力去抹掉这个形象,但是他了解她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痛苦而透彻。她面容憔悴,红色的眼睛闪动着幽怨,谢幕时挤出虚伪的笑,这都那么熟悉,那么家常,就像他酸痛的脚,发潮的内裤,以及身上的酸臭味。
他在后台门口停了下来,抽出微红的手检验一下,有点希望能在上面找到破损的伤口。接着他站直身子,扯扯外衣,才进门上楼走到一间布满尘土的屋子。灯泡直直地照射着,留下深深的阴影。剧社的演员就在这里,脸上的妆容泛着光,跟前来探望的亲友三三两两聚在屋里交谈,声音中那份紧张还没有散去。弗兰克并没有找到爱波。
"不,我是说真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你到底能听见我说话,还是根本听不到?"接着另一个人接上话头:"嗯,管他呢,反正至少玩得挺开心。"导演站在零零落落的几个纽约朋友当中,用力吸着手中的香烟,同时不停地摇头。谢普·坎贝尔汗水淋漓,手里还拿着道具冲锋枪。但他已经恢复了本色。他站在幕绳的旁边,一手搂着娇小而邋遢的妻子。他们向众人展示着,他们已经决定把今晚的一切付诸一笑。
"弗兰克。"米莉·坎贝尔一边招手一边踮着脚,两手放在嘴边朝弗兰克叫喊。实际上这里的人群没那么密集,声音也没那么嘈杂。
"弗兰克,我们一会儿跟你和爱波见个面好吗?一起喝点东西?"
"好的!"弗兰克回应着,"等我们几分钟。"他看见谢普夸张地举起了道具枪,连忙会意地冲谢普点头眨眼。
在房间拐角处弗兰克看到一个匪徒配角正和一位体形丰满的女演员说话。就是这位小姐在第一幕的表演中造成了三十秒的中断,因为她弄错了登场时间。看得出来她刚刚哭过,但是现在情绪平息了,她说:"我的天啊!我那时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匪徒配角一边擦拭着嘴角的污迹一边说:"我是说不管怎样,至少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在这档子事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抱歉借过一下。"弗兰克从这两个人当中挤了过去,走到了他妻子和其他几位女演员共用的化装间门口。他轻敲了房门,等待,直到认为自己听到她说"进来吧",才小心地推开门,朝里面看去。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端坐在镜子前面,正在卸去脸上的化装。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而且不停地眨着,但她还是朝他送出了一个多少有些像刚才在台上谢幕时那样的微笑,然后才把脸重新转向镜子。"嗨,"她说,"你准备走了吗?"
弗兰克关上门,走向妻子。他的嘴角尽量向上扬起,希望这样看起来充满爱意、幽默和同情心。他心里盘算着要弯下腰亲吻妻子,并且跟她说:"听着,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但他注意到妻子的肩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地躲闪了一下,表明她现在不希望被触碰。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自己的手。先前准备好了的那句"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看来不是该说的话。这句话太自以为是了,或至少是天真的、过于感性的,以及太严肃了些。
于是他临时改口:"呃,看来演出没有想象的那么成功,是吧?"他轻快地拈起香烟放在唇间,然后用芝宝打火机把它点燃。
"嗯,我想是吧,"她轻声回答,"我马上就好。"
"没关系的,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他把双手插回口袋里,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脚,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脚趾。"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他是不是更应该说这句话?现在看来,说什么都比自己出口的那句强点。不过,还是一会儿再想该说什么更好的话吧,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那里,想想回家途中要跟坎贝尔夫妇一起去喝的双份波本威士忌。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地绷紧了下巴,并且把脸侧过去一些,让自己的面部轮廓显得更瘦削更有力量。从童年时期开始他就喜欢对着镜子摆出这张脸,但是还没哪张相片能捕捉到这个神韵……他忽然回过神来,发现爱波的眼睛就在镜子里端详着他。一阵的不自在。她连忙低下头去看他大衣中间的纽扣。
"听我说,"她开口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是这样的……"她好像要用尽整个背部肌肉的力量,声音才能不颤抖,"我知道米莉和谢普想要我们一起去喝点东西,你能不能跟他们说,我们不去。因为保姆的问题,或者用别的借口也行。"
他走前几步,然后僵直地站着,肩膀向前,就像一位庭审律师正在思考怎样答辩,"嗯,问题是我已经说了我们会去的。我刚刚在外面遇见他们,我答应了。"
"哦,那你可不可以再出去一次,然后告诉他们你弄错了。我想这不会太难吧。"
"我们能不能不这样。我认为,一起去喝点东西可能会很有意思的。而且如果我们反悔的话会显得很失礼,你不觉得吗?"
"你不愿意去跟他们说。"她闭上了眼睛,"那好吧,我自己去,多谢你了。"镜子里的素脸只涂着面霜,泛着光,看上去像已经四十岁了,而且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等等,"他说,"拜托你放松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会觉得这样非常傲慢。他们肯定会这么觉得的,我无法阻止他们这样想。"
"那好吧,你跟他们一起去,把车钥匙留给我。"
"天哪,你能不能别跟我说什么车钥匙,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
"弗兰克,"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我不会跟他们出去的。我感觉不太舒服,而且我……"
"好吧,"他无奈地表示退让,紧绷的双手微微抖动,就像跟人比画一条小鱼有多么长。"好好好,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去告诉他们,我会马上回来,对不起。"
脚下的地板仿佛在向前航行,他好像走在轮船的甲板上。舞台上还有一些人。其中一个拿着袖珍照相机拍照("别动,就这样。")。那个丰满的女孩又哭丧着脸,扮演嘉布丽尔父亲的那位演员正在安慰她:就当做吸取经验吧。
"你们俩准备好了吗?"谢普·坎贝尔问。
"呃,"弗兰克有些窘迫,"真不好意思,我们去不了。爱波答应保姆我们今天会早点回家的,你们看,我们真的……"
坎贝尔夫妇显得又失望又受伤。米莉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嗯,我想爱波肯定是对今晚的事情感到别扭,是吧?可怜的孩子。"
"不不,她没事,"弗兰克说,"真的,不是因为那个。其实就是我们答应了保姆,你明白的。"
在长达两年的友谊中,这还是弗兰克第一次向他们撒谎。大家支支吾吾地微笑互道晚安时,眼睛都看着地面;这些掩饰于事无补。
他回到化装间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去面对路上可能遇到的剧社成员。但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回避。她带着他从一扇侧门离开。月光照在大理石地上,明一块,亮一块,他们走过五十码的空地,走过空荡荡的走廊,不说话,不触碰对方。
学校的味道在黑暗中弥漫。里面有关于铅笔、苹果和胶带的回忆,弗兰克涌起了一阵怀旧的痛感。他回到了十四岁,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切斯特,啊不,在新泽西的伊格伍德。那时候他把课余的时间都用来计划坐火车去西海岸。他在铁路图上策划了好几条备选的路线。他还在心里试演着怎么应对流浪汉成群的场面(尽量以文明礼貌的方式解决问题,当然必要时也会抡起拳头)。他在军用品店看好了衣物和装备,包括李维斯的夹克和裤子,带着肩章的军人式卡其布衬衣,还有鞋头和鞋跟镶上钢片的高统靴子。一顶他爸爸的老帽子,只要塞点报纸就能戴合适,这会让他显得诚实可靠。他可以把所有东西放进童子军背包里面,并小心细致地用胶带把童子军徽章遮住。
弗兰克最满意的是,这个计划是绝对保密的——直到那天,他在一时冲动之下邀请卡雷布斯同去。这个胖男孩是弗兰克那一年最亲近的朋友。卡雷布斯听完这个计划,惊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迸出一句:"你是说坐载货火车吗?"他大声笑了出来,"天哪,你真是太好笑了。你以为你爬到一辆货车上能走多远啊?你这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怪主意啊?从电影里还是什么地方?告诉你吧,惠勒,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是个傻帽吗?因为你就是个傻帽!"
走在过去的气味里,弗兰克看着爱波,联想到她苍白的经历以及悲哀的童年,伤痛的感觉渐渐扩散到她身上。他不太敢去想这些,因为她对这些苦难的叙述总是干脆简明,一点伤春悲秋的感怀余地都没有。("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人关心我,而且我一直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对他们的漠视心知肚明。")但是学校的气味还是让弗兰克不由自主地想起,某次她坐在课堂上,忽然月经来潮……"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呆呆坐在那里,"她向他描述当时的情况,"后来我知道那是很愚蠢的,很快我就发现做什么都太迟了。"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出教室,身上穿的白色亚麻裙子上有一块枫叶大小的红色污迹,教室里三十个男女同学望着她的背影,一个个目瞪口呆。她跑过了走廊,经过一间间教室,像一则沉默的噩梦。她听见教室传来窃窃私语,书散落到了地上,她捡起,再跑,在地上留下规矩的血迹。她跑到了医务室门口,但是又不敢走进去,只好转进另一条走廊跑到一个火灾紧急出口,在那里她把毛衣脱下,绕在腰部和臀部上。这时她听到,或许是以为,有人朝她这边走来。于是她走了出去,经过阳光普照的草坪,打算走回家。她尽量让自己别走得那么快,而且高高地抬着头,这样即使有人从经过的几百个窗户里探出头来,也只能以为她正在执行学校正常的差使,并且很正常地把毛衣系在腰间。
弗兰克回想着她所描述的场景,突然发现两人现在正好走到了一个火灾紧急出口。他想现在她的表情肯定跟当时没什么区别,而且现在她走路的样子,肯定也和当时她走过学校草坪时差不多。
他希望她在车里会坐得靠近一点,以便他开车的时候搂着她的肩膀。但是她把自己缩得小小的,紧靠着副驾驶那一侧的车门,脸朝车窗凝视着外面晃过的光与影。他每次换挡的时候只能圆睁着眼,舌头笨重得说不出话。最后,他舔了舔嘴唇,终于想好了要说什么。
"你知道吗?在整个剧里面,只有你才像这么回事。我不是说笑的,爱波,真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
"只不过我们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卷到这件混账事情里去。"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空着的手解开了衣领上的扣子,一来是让脖子凉快一下,二来是想从丝绸领带和衬衣的复杂质感里寻求安全感。"现在我真想去揍那个家伙,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那个导演。"
"这不是他的过错。"
"嗯,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错。天知道他们这么无能。问题就是我们应该早点发现。我应该早就想到。如果不是我和坎贝尔劝你加入的话,你就不会卷进去了。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吗,你说他们最后可能会被人当一群白痴看待。当时我真应该听你的。"
"好了。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说这个?"
"当然可以。"他边说边试图去轻拍她的大腿,然而她坐得太远了。"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这个而不高兴,仅此而已。"
他以熟练优雅的动作驶离了颠簸的辅路,开上了宽敞干净的十二号公路,这时他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回到了平稳的路面。一缕清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拨动了他的头发,也冷却了他的头脑,到了这一刻,他才能准确地反省这次剧社的失败。根本就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耿耿于怀。有智慧的懂得思考的人完全知道如何从容应对,就像他们懂得忍耐那些更无理的事情:在市里做那些无聊至极的工作,生活在无趣的郊区。你可能会迫于经济形势屈就在这样的环境,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它腐蚀。最重要的,永远是,记住你是谁。
现在,就像每次努力地记住自己是谁的时候一样,弗兰克的思绪又回到了战争结束之后几年,回到了贝休恩大街上的那个街区。这个地区到处都是码头库房,每天傍晚时分,风里都带着盐的味道,夜晚河道传来汽笛声,给人一种起帆远航的遐想。在弗兰克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头上戴着的是"退伍老兵"的光环,还被旁人视为有头脑的年轻人的典范。他总是很自豪地穿着那件故意做旧的斜纹软呢夹克和褪了色的卡其布长裤。他和两人合租一间一居室公寓,共同分担二十七美元的房租,并协定每三个星期轮流使用。那两个人都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一个曾经是战斗机飞行员,另外一个则是退休海军。他们比弗兰克年长一些,而且在老百姓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他们身边好像总是有数不清的女孩围着打转,并且愿意跟着他们来公寓。不过弗兰克没花多长时间就赶上他们了。那个时候他以惊人的速度追赶着许多事情,自信心空前膨胀。从前的那个幻想着铁路旅行的傻小子终究没有跳上货运火车,不过那些卡雷布斯们大概再也不能叫他傻帽了。他十八岁参了军,军队信任他并派遣他到德国参加春天最后一次进攻。就这样他到了欧洲,在那里经历了一次困惑但兴奋的旅行。一年后他自由了,从此以后生活越来越丰富充实。他个性当中不着边际的一面——那些使他沉浸在幻想世界,与同学和士兵们格格不入的东西,忽然凝聚成一股魅力。他享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被人敬仰的感觉。他发现女孩们都愿意跟他上床。另一个几乎同等重要的发现是,那些男人,聪明的男人,喜欢听他说话。他在学校的成绩只是中上,但在那些啤酒相伴的彻夜长谈中,他从来都出类拔萃。这样的高谈阔论经常在一片轻声的赞同里结束,同时参与的人总会拍打自己的太阳穴,说老弗兰克真有头脑。他们说,弗兰克最需要的,其实是有时间和自由去找到自己。他们预测着弗兰克能从事的各种事业,最后达成共识,就算不是在艺术领域,他也肯定适合那类人文性质的工作。这些工作要求持续而坚定的奉献精神,而且他早年的欧洲经历也可以派上用场。弗兰克不止一次说过,欧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人们去生活的地方。
至于弗兰克自己,不管是每次交谈结束之后走在大街上,还是在贝休恩大街的房间里躺着思考而身边又没有女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拥有与众不同的天赋和前景。不是所有名人传记里都记载过这种年轻时代的探索吗?那些对于他们的父辈及父辈生活道路的反叛。想到这里,弗兰克甚至庆幸自己没有特定的志趣。正因为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他也就避免了特定的限制。当时,整个世界,生活本身,都能成为他选择的领域。
然而当大学生活进入尾声,他开始被无数的小小的抑郁所困扰。毕业后几周情况更严重了。那个时候,另外两人已经很少用那个房间,于是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他偶尔打一些奇奇怪怪的零工挣口饭吃,脑子里则不停地想着事情。他最烦心的是,在接触过的女孩里还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有一种纯粹满足感。其中有一个面孔相当迷人,但是有着不可原谅的粗脚踝;另外一个非常有头脑,但是总有一种想要像母亲一样去照看他的欲望;总之这其中没有一个是第一流的女人。他从不质疑自己对第一流女人的定义,尽管他从来不曾接近过她们。他记得自己上过的那几所中学里曾经出现过几个,但是她们不曾感知他的存在,只关注城外的大学男生;后来他又在军队里看过几个,透过军官俱乐部的金色窗口,他看见她们在远远的舞池翩翩起舞,就像一闪而过的小模型;他在纽约看过好几个,她们总是在上下出租车,身后跟着男人。这些男人那么殷勤得体,就好像生来如此,从来没有经历青涩的少年时代。
为什么不把那些妄想抛掉?像他这样情绪极端的、让·保尔·萨特式的烟鬼,就不应该去寻找那类同样极端、让·保尔·萨特式的女烟鬼吗?不过这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宽慰。一个晚上,在莫宁赛得山庄的派对中,刚刚吞下几大口威士忌的弗兰克选择做一个胜利者。
"我想我没听清楚你的名字,"他穿过满屋子的陌生人,走到这个秀发光亮、双腿修长的女孩身边。毫无疑问,她是"第一流女人"。"你是帕米拉吗?"
"不是,"她回答,"帕米拉在那边。我叫爱波。爱波·约翰逊。"
不到五分钟,他发现自己可以让爱波·约翰逊发笑。他不仅可以让她那双大灰眼睛紧紧盯住自己,还可以让她的瞳孔随着他的谈话上下游动,就好像自己面孔的形状和纹理有莫名引力。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码头装卸工人。"
"不,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在说真的。"如果不是担心她可能知道老茧和水泡之间的区别的话,他会把手掌伸给她看。之前那个星期,在一个大学同学的引荐下,他每天早上都到码头上去搬运水果箱。他自己把这份劳动称为"健体塑身"。"不过从星期一开始我会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自助餐厅当夜间收银员。"
"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对什么真正感兴趣。"
"亲爱的……"他毕竟还年轻,面对刚刚认识不久的女人就如此大胆叫对方"亲爱的"还是会让他脸红。"亲爱的,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我想我们谈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把我俩给闷死。"
五分钟之后,两人步入舞池。弗兰克发觉爱波的背部在他的手掌下轻柔滑动,如此贴合,就好像是为他度身定做。一周之后,在贝休恩大街上的公寓里,她美妙的裸体躺在他身边,天蒙蒙亮,她的手指从他的脸庞上滑过,从眉毛到下巴。她轻声呢喃道:"真的,弗兰克,我真这么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这件事情不值得我们这样。"他说,思绪回到了现在。在最后一英里的路程,他让车速表上蓝色指针的读数走到了六十。估计到家之后,他们会一起喝点酒,或许她会哭一小会儿,而这可能对她有一些好处。然后他们就可以笑着去对待这件事情,把自己锁进卧室里面,脱光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之中她耸立的小****会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总之他认为没什么理由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
"我是说,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已经够糟糕的了,这些人,这些该死的郊区小镇里的人——我不得不说包括坎贝尔一家——要生活在他们当中,而不被这种屁事所伤害,真是够糟糕的,你说呢?"他把视线从路面上移开,就着驾驶室仪表盘上那点微弱的光,他发现爱波正用双手掩盖着自己的脸。
"够了!弗兰克。你能不能不说话?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赶快减慢车速,把车开向一片布满了砂石的路肩地带,熄灭了引擎和车灯。然后他转过身,想要用双臂搂住她。
"不要,弗兰克,请你不要这样。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吗?"
"宝贝儿,我只是想……"
"让我一个人待着,一个人!"
他坐回方向盘前,拧开了车灯,但双手却不想去发动引擎。他在座位上呆坐了整整一分钟,倾听着血液在耳鼓里流动的声音。
"我也受到了打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里的糟心事实在够多了。我的意思是,你来到这里之后就把自己当成包法利夫人。有几点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你们的表演最后弄得一团糟,不是我的错;第二,你没有成为演员,更不是我的错,你最好结束你这套肥皂剧,我们都能更快好起来;第三,我不是那个愚蠢迟钝的郊区丈夫,而你从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把这角色分派给我;第四……"
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开门下车,向前跑去。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她的体态轻灵而优雅,就是臀部有点宽。他猛地跳下车朝她冲了过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想自杀——在这种时候她什么都能做出来。不过她跑到三十码处的路边杂草丛就停了下来。旁边有一个发光的路牌写着"请勿跨越"。他在后面不知所措地站着,用力地喘几口气,并且跟她保持距离。她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
"你他妈怎么了!"他说,"你他妈为什么这样啊?快回到车上去。"
"不。过一会儿我会上车的,你就让我站一会儿,可以吗?"
他的手臂举起,放下。当他发现一辆车从后面驶来,他又把手插进口袋,装作正在进行一次轻松的交谈。车越过了他们,先是照亮了那块指示牌,然后是爱波的背影。后来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尾灯在视野中消失了,轮胎擦过地面的声响渐不可闻,最后是一片寂静。他们右边是一片黑色的沼泽地,雨蛙的叫声此起彼落像唱着绝望的歌。在正前方两三百码开外,在披挂着月光的电话缆线之上,大地向上隆起勾勒出革命山庄的轮廓。在山顶上能看到革命山庄的温暖的落地窗。坎贝尔夫妇就住在其中的一栋房子里,他们很可能正在后面的路上行驶着,车灯正在向他们靠近。
"爱波?"
她没有回答。
"我们难道就不能坐在车里好好谈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十二号公路上追逐吗?"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她说,"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
"好好好,"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爱波。在这件事上我已经表现出了我能表现的最好的态度,但是我……"
"是啊,你真是太好了,"她说,"好得不能再好。"
"你等等——"他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站直了身体,但很快又插回口袋里,因为又有车来了。"听我说,就一分钟,"他试着咽一口唾沫但喉咙很干,"我不知道你现在想证明什么东西,"他说,"而且坦白说,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我不应该承受这些。"
"你永远都那么肯定,不是吗,"她说,"关于你做过什么,还有应该承受什么。"说完她经过他身侧走向车子。
"现在你给我站住!"他在草丛上踉踉跄跄地追着她。车子从两边驶过,不过他已经顾不得面子了。"你给我站住,他妈的!"
她大腿靠着保险杠,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在她的脸上挥动手指。
"你给我听着。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扭曲我的意思,然后转头就走。这是他妈的唯一一次我清楚自己没有做错。你知道你每次摆出这副模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
"上帝啊,要是你今晚待在家里多好。"
"你知道你每次这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你很病态。我说真的。"
"那么你知道你给人什么感觉吗?"她的眼睛从头到脚审视着他,"你很恶心。"
争吵到了这一步两人都失控了。他们的胳膊和腿都在颤抖,脸也完全扭曲变形了,表达的只有愤怒和仇恨。两人更深更狠地挖掘着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东击西、再次进攻。在停下来喘口气的间歇,两人就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的老伤疤。如此循环反复。
"哦是啊,你从来没有愚弄过我,弗兰克,一次都没有。这都是因为你有高尚的道德底线是吧,还有你对我的'爱',你所谓的——你以为我会忘记你打了我一巴掌,就因为我说我不会原谅你吗?是啊,我知道我是你的良心是你的胆气,还有你的——沙包。就因为你已经把我牢牢地困在陷阱里面,然后你……"
"你在陷阱里面!你在陷阱里面!天啊,你不要再逗我笑了。"
"是的,我,"她边说边把手握成一只利爪然后掐紧了自己的脖子,"是我是我是我。你这个可怜的被自己蛊惑了的……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自己。"她仰起头,露出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白光,"看看你有什么地方像一个男人。"
他举起颤抖的拳头挥向她的头。她仰向保险杠避过这一下,但脸因为恐惧而丑陋地皱了起来。
弗兰克没有追打下去,他踩着拳击手一般的步伐退开了几步,用尽全身的力量击打车顶盖。他就这样打了四下,"砰——砰——砰——砰",而她则在一旁看着。当一切结束时,周围只听得见雨蛙的聒噪的鸣叫声。
"你太可恨了,爱波,"他低声说,"太可恨了。"
"好吧。请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两人分别上车坐定,都觉得呼吸沉重,头脑昏沉,四肢颤抖,就像一对受了累的老年夫妇。他发动了引擎,然后小心地把车开上了路面,转向通往革命山庄的岔路,然后驶在崎岖的铺着柏油的革命路上。
两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革命山庄,也是走着同样的道路。当时他们坐的是地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太太的车。他们在电话上交谈时,她显得很有礼貌,但说话谨小慎微。吉文斯太太跟很多城里人打过交道,发现他们总喜欢浪费她的时间,向她报出一些不可能成交的低价,但对他们俩却很有好感,就像她后来告诉她丈夫时那样:从两人踏出火车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是那种叫人放心的夫妻,即使他们付不起高价。"他们非常讨人喜欢。女的长相气质都很迷人,而且我觉得那男的肯定是在城里做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他对人态度很好,说话不是很多。真的,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很清爽。"一开始吉文斯太太就弄清了他们想要的房子有一点点特殊,一个改建过的谷仓或车屋,或者一个废旧的小客栈。据她所知,他们要求的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但她还是劝他们不要灰心,她知道有一处他们可能会喜欢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这条路的位置有点别扭,"吉文斯太太一边开着车从十二号公路下来时,一边解释。她的目光在路面和弗兰克夫妇的专注面孔之间游移,"你们可能留意到了,这里主要是一些煤渣材料修建的房子和小卡车,住的人当中有很多是管道工人、木匠,还有别的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过慢慢的,"说到这里她很严肃地把右手举在挡风玻璃前,指向前方,手上戴的金属手链在方向盘上碰撞出了几声脆响,"慢慢的,道路会一直延伸到一个很离谱的开发区,我们称为革命山庄。那里的房子大而无当,颜色让人作呕,而且房价也都贵得离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现在要带你们去看的房子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它是战后不久我们这里一家很不错的建筑公司修起来的,在这些难看的房子出现之前。房子不大,但是很讨人喜欢,周围的环境也很好。结构简单,线条干净不拖沓,草地整理得很好,对孩子们是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就在下一个拐弯处,你们看,这一带的路况也好了一些,对吧?现在你们就要看到它了——就在那里。看到那栋白色的小房子了吗?很讨人喜欢吧?你看它在小山坡上自得其乐的样子。"
"嗯,确实如此。"爱波回应着。那所房子的轮廓慢慢从浓密的橡树丛中展露开来。房子不大,是木质结构的,伫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远远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嗯,我觉得这房子确实挺可爱的,你说呢,亲爱的?不过,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们到哪儿都逃不掉落地窗啦。"
"我也这么觉得,"弗兰克跟着开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会摧毁我们的私生活。"
"噢,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给他们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着他们走在光光的地面上,边观察边议论。这所房子给了他们很多想象空间。沙发放这里,大桌放那边,藏书的柜子可以靠着落地窗来遮盖屋主的隐私。尽管客厅的结构过分对称,但是只要家具摆放得有技巧,就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对称也有好处——所有的拐角都是标准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铺设得平整结实,所有的门都安放得当,开关的时候都不会发生任何刮蹭。两人手握门把时,已经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参观装修得无可挑剔的浴室时,他们想象泡在浴缸热水里的感觉,他们的孩子可以光脚在过道上跑,这里没有霉菌、碎屑、沙粒,或是蟑螂。这个房子有很多想象空间。他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混乱,就可以在这里被剔除出去。他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些树中间慢慢休养生息。就算这需要点时间,住在这样一所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的房子里,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神不定呢?
现在,行驶在黑暗中,房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厨房和车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灯光。他们的肩膀和下巴紧绷,摆出了一种粗暴的忍耐的神情。爱波走在前面,气冲冲地穿过厨房,在冰箱前停下来稳住身体,然后打开了灯。整个客厅随即亮了起来。在电灯亮起的一刻,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在漂浮、摇晃,等到这种幻觉消失了,客厅还是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沙发在这里,大桌子在那里,但似乎把它们互相调换得更合适;满墙的书确实让大落地窗不那么碍眼,但怎么看都像是公共图书馆;其他家具的摆设多少缓和了空间的拘谨和呆板,但也没赋予房子另一种味道。各处摆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灯看上去就像临时聚集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不到六个月前他们不太情愿地在这个角落里打造出了一个凹室来安放电视。("为什么不?装电视不都为了孩子吗?而且,不要电视显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现在这块地方的地毯磨旧了,坐垫上有凹痕,烟灰缸也是满的,整个客厅只这个角落还有点人的气息。
保姆伦奎斯特太太在沙发里睡着了。听到声响,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坐了起来,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她迷糊着眼,一边拢了拢散落的头发,一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两排假牙击打出短促的声响。
"妈妈!"孩子们的睡房那边传来清亮的声音,那是詹妮弗,他们六岁大的女儿。"妈妈,今天的演出很棒吧?"
弗兰克送伦奎斯特太太回家时,两次拐错了方向。伦奎斯特太太紧紧抓着车门和仪表板,脸上保持着微笑来掩饰她内心的恐慌。她以为弗兰克喝醉了。后来在一个人驾车回来的路上,弗兰克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掩着嘴。他想回溯整个争吵的过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在愤怒还是有些悔悟,他到底希望被原谅,还是希望有原谅对方的能力。由于大喊大叫,他的喉咙还有点干哑,手也因为击打车顶棚而疼痛。这一段他记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谢幕时她耸起肩膀站在舞台上,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软弱的笑。想到这里,弗兰克软了下来。他感到愧疚。啊,这一整夜的争闹!他必须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因为路灯在眼前迷糊、晃动。
房子暗沉沉的。他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时候,看到房子在天空和树丛之间混沌的暗影,只联想到死亡。他进门以后很快穿过了厨房和客厅,蹑手蹑脚地从孩子的房间经过,然后进入卧室,轻轻地把房门关好。
"爱波,你听我说。"他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轻轻地坐在床的边缘,摆出了一个典型的忏悔的姿态。"请你听我说,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说,我——除了对不起以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一次严重的争吵,可能会延续好几天。不过至少他们回到了这个安静的房间,就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大声喊叫。至少整个事情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激烈争吵之后的那一段静默。从以往的经验看,无论多么荒谬,这最终会导向和解的。现在她不会不管不顾地要从他身边跑开,而他再也不会怒火中烧了。他们俩都太累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觉得冷战比相互指责羞辱更难受。每次他都想,肯定不会有什么体面的办法来解脱困境。然而总有解决的办法——无论体面不体面,那就是他先道歉,然后等待,同时不要去想太多。现在这种局面对他来说如此熟悉,就像在穿一件不怎么合身但是很舒服的旧衣服。他可以轻松愉快地穿在身上,不去在意自己的意愿和面子。
"我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怎样,相信我,爱波,我——"他伸出手来,发现床的那边是空的。他刚才对着隆起的被子说话,下面不是爱波,而是一叠被单和一个枕头。
"爱波?"
他惊惧地跑向浴室,然后客厅。
"请你不要过来。"她说。她躺在伦奎斯特太太睡过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听我说,就一分钟。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是想说我很抱歉。"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吗?"
3
一声尖锐的金属器械的轰鸣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试图躲开这噪声的打扰,让自己重新回到刚才那个还没有结束的梦境当中去。然而那刺耳的噪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起,直到他在阳光中睁开双眼。
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多了,他鼻子堵得很厉害,头也非常痛。春天的第一只苍蝇在威士忌酒杯里爬着,杯子旁边竖着一个空酒瓶。看到这些,他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喝闷酒,直到凌晨四点,他用双手搔着头皮,成功说服自己入睡为止。想起了这些,弗兰克总算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琢磨那个噪音。那是他自己那台生满了锈的割草机发出来的。他早就应该给那玩意儿上点油了。有人正在后院草地上割草,上个周末他还承诺爱波会把这个活儿干好。
他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拿起浴袍。接着他走到窗户看出去,原来是爱波费劲地推动着那台破旧的机器。她身上穿了一件男式衬衫和一条非常宽大的裤子。两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跑着跳着,手里捧着刚刚割下来的草。
弗兰克来到浴室里,用足够的冷水、牙膏和面巾纸来使大脑恢复正常的状态。他鼻子慢慢畅通了,面上肌肉也开始受到控制。但他对他的手却无能为力。它们惨白而浮肿,好像骨头都移位了。他一握拳头,酸疼一路蔓延到膝盖上。他那断裂的指甲永远长不回原来的样子。看到这个惨状,他恨不得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洗脸池上。他联想到了父亲的双手,同时想起了割草机、头疼和阳光来临之前,他做的那个梦。那是一个沉静安宁的时刻,他的父母都在那里,他听见母亲说:"哦,厄尔,不要把他叫醒,让他睡吧。"弗兰克竭力想要记起更多,但什么都没有了。那一种温柔却几乎让他哭了出来。
弗兰克的父母亲过世好几年了,弗兰克有时候会很苦恼自己不能记清他们的脸。如果没有照片的帮助,单凭记忆弗兰克只能想起来他父亲是一个有点歇顶,眉毛很浓密的男人。他的嘴只有一个形状,不是表现狂躁,就是表现愤怒。他的母亲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头发别着发兜,嘴唇上涂抹着厚厚的口红。弗兰克记得,他们俩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养育前两个儿子的辛劳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疲惫,直到最后,疲惫结束了,他们相继安详地死去,在睡眠中,彼此只相隔六个月。
只有父亲的手才跟"疲惫"扯不上关系。无论多长时间过去,无论弗兰克有多善忘,父亲的手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掰开!"这是他最早的记忆之一。父亲让弗兰克掰开他捏紧的拳头,他年小力弱,双手使尽全力也无法掰开一个指头,这时父亲的笑声便会在厨房里响起来。弗兰克嫉妒的不仅仅是父亲手上的力量,还有他运用自己双手时的坚定和敏感——它握着一样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它会表现出来;以及当厄尔·惠勒用手去使用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种操控一切的气势。弗兰克对父亲的这些物品印象深刻:带猪皮把手的推销员公文包,做木工活的全部工具,令人感到战栗的猎枪手柄及扳机。弗兰克五六岁大的时候对那个公文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傍晚公文包就会放在前廊的暗影里,有时吃完晚饭弗兰克会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把它拎起来,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包。那个把手多么精巧平滑,手感多么不可思议的厚实啊。它那么重,但每天早上父亲提着的时候却那么轻巧。后来到了弗兰克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熟悉了父亲那套木工工具,只不过关于那些东西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别动,孩子,别动。"每次听他摆弄那把电锯的时候,父亲就会喊,"你这样会把它弄坏的,你没发现你会把它弄坏吗?这东西可不是像你那样用的。"当弗兰克挥汗如雨地埋首在那些失败的木工活时,无论他手上拿的是凿子、手摇曲柄钻或什么难搞的工具,他的父亲就会抢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接着就是父亲的一段教诲,告诉他怎么恰当地使用和保养这些工具,然后他会很优雅老练地演示一遍。(这个时候木屑总是像黄金那样粘在父亲的手臂上。)不过更多的时候,父亲并没有示范的耐心。他会坚忍地叹气,然后说"好吧,你还是赶紧上楼待着去吧。"通常这就是弗兰克在木工坊的结局。直到现在,当他闻到黄色锯屑的味道时,还会有羞辱感。那支猎枪,幸运的是,他从来没碰过。当他已经大到可以跟随父亲去打猎时,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长期的摩擦。老人绝对不会邀请孩子一起去打猎,而梦想着西部探险的弗兰克也一点都不稀罕。谁愿意蹲在坑里射杀一堆鸭子?谁要去掌握那些业余者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谁要去当那些迟钝的推销员,每天煞有介事地拿着公文包跑来跑去,里面装的其实就是些无聊的商品目录;谁愿意跟那群叼着雪茄没什么头脑的高层主管谈什么机器?
但是,即便在当时和往后的日子,即便在独居贝休恩大街的叛逆岁月,当父亲已经衰退成一个狂躁易怒、看着《读者文摘》就会睡着的老笨蛋,他依然认为父亲的手有着某种独特美好的品质。当他父亲在病床上挣扎,已经萎缩眼盲的时候("是谁?弗兰克?是弗兰克吗?"),他的手仍然传递着正面的信息。当它们在医院的床单上松弛地张开着,再也动不了的时候,看上去仍然比他儿子的手更强壮。
"说真的,我觉得精神病医生会在我身上找到很多乐趣的,"弗兰克喜欢这样戏谑,"我跟我父亲之间的那些事情已经足以写一本教科书,更不用说我母亲了。天哪,一群妄想症病人。"然而,即使像现在这样陷入了烦扰和孤立,他至少能从父母身上找到仅剩的一点美好品质。他庆幸,无论以后的日子多么不好过,至少他曾有过这么一段平静的时刻,能容纳他愉悦的梦想。他带着道德的优越感去猜想,这正是为什么他比爱波更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精神病医生对他感兴趣,那么天知道他们愿意花多少时间在爱波身上。
从爱波告诉他的那些阴暗的故事中看来,她的父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人,就像伊夫林·沃①小说里的那一类人物。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存在那样的人吗?他好像只在二十年代的一些杂志中看过这样的角色:不可思议的富有、粗心、残酷,他们可以有一场浪漫的婚恋,在大西洋上让船长主持婚礼,然后又在孩子不满一周岁的时候草草离婚。
"我想我妈妈在医院生下我以后,就直接送到了玛丽姨妈家,"爱波说,"除了玛丽姨妈,我不记得五岁之前还跟谁生活过,后来我又分别寄居在另外几个姨妈或者是我妈妈的朋友家里,直到最后我来到拉伊区的克莱尔姨妈家。"爱波的父亲1938年在波士顿的一家旅店里开枪自杀了,过了几年她母亲也在西海岸一家戒除酗酒恶习的疗养院里去世。
"我的上帝啊。"弗兰克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说。那是一个烦躁的夏夜,在贝休恩公寓里。他摇着头,不过心里并不确定,他到底是为了她的不幸而伤感,还是嫉妒她的经历比自己的更有戏剧性。他说,"我猜,你的姨妈对你就像你的亲生母亲一样,对吗?"
爱波耸耸肩,撇了撇嘴。后来弗兰克才确定,他不喜欢爱波这个表情,这种"硬朗"的姿态。"你指的是哪一个姨妈?我不太记得玛丽姨妈了,之后那几个也忘得差不多,至于后来的克莱尔,我一直很恨她。"
"噢,别这么说。你怎么能说'一直很恨她'呢?我的意思是说,或许现在你会这么看,当你回想的时候,但是在过去那么多年当中,她应该还是给过你那些感觉吧,你知道的,像爱啊,安全感啊,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那时候我唯一开心的事情,就是我的父亲或是母亲偶尔回来探望我一次。他们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但是他们很少去看你啊。在当时那种关系下,你应该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把他们视为你父母的感觉,因为你甚至不了解他们。那你怎么爱他们呢?"
"我就是爱他们,就是那样。"她开始把那些散在床上展示给弗兰克看的纪念品,一件件地收回首饰盒。那里有她在不同年龄时期拍的照片,在草地上,要么跟父亲一起,要么跟母亲一起。一张她母亲的小小的肖像;一个镶着皮革相框的发黄照片,她父母的合影。两人身材高挑,衣着优雅,站在一棵棕榈树下,旁边写着"1925年,戛纳";她母亲的结婚戒指;一枚古董胸针藏着一束外婆的头发;还有一只小小的白色塑料马,只有一般手表上小装饰品大小,估计价值只有两到三美分,爱波还是收藏了很多年,因为:"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嗯,好吧,我同意,"弗兰克让步,"或许他们确实很浪漫吧,他们可能非常有魅力非常引人注目。但我说的不是那些,我现在说的是爱。"
"我说的也是爱。我确实爱他们。"爱波一边扣上首饰盒的锁,一边说,然后陷入深深的沉默中,以至弗兰克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他决定中止这个话题,至少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这个夜晚太热,不适合争论。但爱波不那么想。她依然在思索,并且小心地组织词语,以便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照片里的小女孩。这让弗兰克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爱他们的衣着,我爱他们说话的方式,我爱听他们跟我说关于他们的生活。"
除了把她搂在怀里,弗兰克没别的事可做了。他怜惜她得到的太少,心里默默作出一个庄重的承诺:不再蔑视这一切。
虽然这个承诺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餐桌上有牛奶和麦片渣滓,显然是孩子们吃早餐留下的。厨房的其他地方都经过精心的整理、清扫和擦拭,所有用品光亮如新。他盘算一喝完咖啡,就穿好衣服出去把割草机从爱波手里拿过来,万一要用抢也在所不惜,尽可能让这个早晨回归到平常的样子。但是,当他还穿着睡袍胡子邋遢地跟电炉较劲时,吉文斯太太的车子爬上了他们家的车道。弗兰克的第一反应是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她透过玻璃门看到了他。而这时候爱波已经从后院那边,间隔着大草坪跟她挥挥手,然后逃避似的继续着她手里割草的活。他逃不掉了。他必须打开门,然后友好地表示欢迎——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就待一会儿。"她大声说,手里抱着一个硬纸盒子,里面装满了泥土和轻轻摇摆的植物幼苗。"我过来是给你们送这个的,一盒蝎子草。你们可以种在车道周围那些岩石多的地方。咦,你看来不太舒服。"
弗兰克一边用双手接过盒子,一边用一只脚抵住门方便她进来,身体扭成了一个很难看的姿势。当他对她微笑时,发现那张涂着厚厚粉底的脸靠得很近。她的妆像是很不耐烦地胡乱涂抹上去的。她五十多岁,清瘦,总是一刻都闲不住,她的宗教信条可以总结成简单的两个字:忙碌。很多时候即便她就静静站在那里,她的肩膀和紧裹在身上的衣服总是充满动感。她不得不坐下来的时候,也通常会选择椅背挺直的椅子并很少靠在上面,很难想象她躺下来时会是什么样子,更难设想她睡着的面孔,因为我们无法把虚伪的微笑、社交式的干笑和滔滔不绝地说话从她的形象中抹去。
"我觉得这就是你们车道需要的东西,你说呢?"她说,"你以前种过这样的植物吗?如果你想在路面上覆盖点绿草什么的,它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即使在酸性最强的土壤里都可以活的。"
"嗯,"弗兰克说,"那太好了,真是多谢您了,吉文斯太太。"两年前她就要求他们叫她海伦,可是他的舌头就是发不出这两个音节。通常他选择不称呼她,然后用友善的点头和微笑来遮盖过去。长此以往,她似乎习以为常,也不称呼他了。现在她那双总是不会闲下来的小眼睛留意到爱波一个女人在外面割草,而他则一个人穿着浴袍在厨房里闲晃。两人在不寻常的客套中相顾微笑。他关好门,顺便调整了一下怀抱里的盒子,泥土撒落到他裸露着的脚踝上。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弄它呢?"他问,"我是说,该怎么栽种,照顾它生长什么的。"
"嗯,其实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在头几天稍微浇一点水就可以了,然后你就可以等着看它长得枝繁叶茂。其实它长出来很像欧洲常见的石榴花,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开出的花是黄色的,而石榴花是粉色。"
"哦,石榴花,"他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装成在听的样子,"我知道了。"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关于植物的事情,他则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盼着她赶紧走。他一直留心着外面割草机的声音。"嗯,"好不容易等到她住嘴了,弗兰克赶紧说:"这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我去给你倒一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吉文斯太太倒退了四五尺,那架势像是他拿着一方脏兮兮的手帕还非要她拿着擦鼻子。然后,在那个她感到安全的位置上,她熟练地笑着,露出长长的牙齿。"告诉爱波,我们非常喜欢昨晚的演出——噢等一下,还是我自己去告诉她吧。"她仰着脖子眯着眼朝阳光里看去,直到测量出跟爱波说话要用多大的声音之后,她喊道:"爱波!爱波!我想告诉你我们都特别喜欢昨晚的演出。"她喊得非常大声,她那扭曲着的喊叫着的脸孔,活像是一个正在经受痛苦的女人。
很快割草机的声音停止了,远远传来爱波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喜欢,那个演出。"
直到她听到爱波含含糊糊地说"噢——谢谢海伦"后,吉文斯太太的表情才松弛了下来。她转过身,面向仍在笨手笨脚地抱着硬纸盒子的弗兰克。"你妻子可真是个有天分的女人,我很难用语言跟你描述我和霍华德有多喜欢她的表演。"
"嗯,谢谢。其实,我想大家普遍认为表演并不怎么好。我是说,大部分人好像是这么想的。"
"哦,不,表演挺有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的那位朋友,就是住在山上的那个——是叫克兰德先生吗?他演得比较差了一点。"
"他叫坎贝尔,是的。但我觉得他没有比其他人差。当然,他有些部分做得不好。"弗兰克觉得有必要在吉文斯太太面前为坎贝尔辩护,因为她总是不露痕迹地轻视着革命山庄这一带的人。
"嗯,我想你说得没错。我有点意外没在演出班子里看到克兰德太太——他们姓什么来着,哦对了,坎贝尔,是吧?不过当然,我想她应该是没有时间吧,需要照看那么多小孩。"
"她在后台帮忙,"弗兰克调整了一下盒子在手上的位置,这样可以让沙土少掉落一些,"事实是,她在这件事情上非常活跃。"
"嗯,我明白了,而且我能想象到。她是那么友善,那么愿意帮助别人。那好吧,那我……"她终于迈向她的汽车,"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这时候,像往常那样,她又加了一句,"哦对了,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件事要说的。"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所谓的"还有件事"其实就是她到访的目的。现在她犹豫着,显然在考虑该不该把话说出来;然后她的表情说明,在这个气氛底下她决定先不说。不管是什么,总之还是等别的时机吧。"那好,我先走了。我很喜欢你在前院草地里修建的那条石头小路。"
"哦,谢谢,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修出多少呢。"
"嗯,我知道,"她安慰着他,"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说完她用哼小曲一样的语调跟他说了再见,爬上她的车,然后慢慢开走了。
"妈妈,看爸爸手里拿的什么啊?"詹妮弗叫道,"是吉文斯太太送来给我们的。"
四岁大的迈克尔也跟着喊了起来,"是一盆花,是花吧,对吗?"
孩子们越过草地奔向他,而爱波却缓慢沉重地拉动割草机,下唇微凸吹走遮挡着眼睛的头发。她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每一个神态和动作向弗兰克表明:她只想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主妇,而她对丈夫所要求的爱不过就是他能够偶尔修剪一下草地,而不是一天到晚蒙头大睡。
"盒子漏了。"詹妮弗说。
"我知道盒子漏了。你能安静一会儿吗,听着,"他转向爱波,不过眼睛并没有直视着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玩意儿怎么处理?"
"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这他妈是什么。好像是欧洲石榴花还是什么东西。"
"欧洲石榴花?"
"哦不对,等我想想啊。它是有点像石榴花,只不过它的花是粉色的而不是黄色的。要不就是黄色而不是粉色。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她走近去看,手指拨弄着其中一根很粗的茎条,"它是用来干吗的,她说了吗?"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哦等等,对了,它好像是叫蝎子草,要不,要不就是椰子草,嗯对,我很肯定就是叫椰子草,"他舔了舔嘴唇,换了一下抱盒子的姿势,"它很适合种在酸性大的土壤里面,这能给你点提示,让你想到该怎么处理么?"
孩子充满期待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詹妮弗开始有点焦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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